可是他现在的意识是清醒又模糊的,和完全清醒时的自己不同,他好像很需要一个宣泄口,或者很需要有个人认同他,认同江枝在闹脾气这件事,于是他开了口:“江枝跟我离婚了。”
“你说,她到底为了什么?”
兰濯风吸了口烟,沉默了好久,他那双眼睛看向山外面,好像想从这里眺望到谁,看见谁,最后他什么都没看见,烟雾吐出的瞬间,他说:“离婚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周淮律看着兰濯风,他应该是清醒,但是看上去又醉醺醺。
他想开口问,问他,自己什么时候想过要离婚?
但是胃烧心厉害,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好在,兰濯风看出他眼神里的不解和疑惑,他咬着烟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好像很少在一起,或许我们不同,我不会舍得让孟浔独自度过黑夜。”
周淮律顿了顿,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沉默片刻后,又给自己满上了酒。
不知过了多久。
许特助驱车来了私宅,接走了周淮律。
坐在车后排时,周淮律又拿起手机给江枝拨了通电话。
依旧是那机械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少爷,太太——”
许特助忍不住出声,却被周淮律厉声打断:“闭嘴。”
他不想在听见江枝的名字,她不想与他有牵扯,他就想看看,她非要离婚,能过出什么名堂来-
回到香山内湾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许特助下车想送他进去,被周淮律制止,他强忍着胃烧心,强忍着上头的酒劲,自己往别墅内走去,他开了门,下意识的往沙发上看去。
那里空空的,往常不管多晚,她都会抱着枕头坐在那,看见他入门的那一刻,她会笑着站起来,道:“老公,你回来啦?”
现在佣人们安安静静向往常那样上前,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觉得眼睛很吵。
他的脸色是阴沉的,看上去很颓废,可以用颓废形容,没有任何生机,浑身浓重的酒味。头发有些乱,和以往那个精英差别极大,看上去好没规矩,好不像话,佣人少见这样的少爷。
见他烦躁的挥挥手,佣人们马不停蹄的赶紧离开。
他不要别人伺候,自己脱了鞋,靠在了沙发上,他望着天花板,整个脑子都快炸开了。
他本来是想用酒去缓解江枝带给他的烦躁,但酒不是什么神药,非但没有纾解这种燥意,相反,还莫名其妙,想起了以前每次喝了酒回来的事情。
每次他喝了酒应酬,江枝总是会出现,帮他脱去繁杂的西服、收好怀表、吩咐佣人熬好醒酒汤,这个期间,她会拿起湿毛巾,给他擦擦手,擦去脸上忙碌一天的风尘。
然后在擦干身体后,准时的十五分钟内,醒酒汤会被她轻手喂到他的嘴里,现在他才在回忆里发现,她其实那时候只是披着单薄的外套,那双狐狸似的眼眸,总是睡眼惺忪,却很耐心,一口一口喂完后,会拿出缓解胃痛的药,喂他吃下。
他稍稍休息一个小时就会得到缓解,不管是身体,还是疲惫。
她是完美的贤内助,有她在的时候,他的生活基本没有过任何烦忧。
她会照顾他好他的身体,帮他打点一切事情,有她在,他从不用去操心家里,甚至出差的行李都是根据他的喜好去搭配,就连许特助都说:“少爷,太太真用心。”
可是他想不明白,对他这么用心的人,为什么就变了呢?
她决定离婚,只是通知他,并没有任何前缀,然后就取消婚宴,还把联系方式都删除拉黑了。
想到这,他揉着沉重的眉骨,越想头越痛,他从沙发上起身,想给自己倒杯热水,却发现王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药箱站在楼梯口,小心翼翼的道:“少爷,这个药箱是太太平时给您放药的,我给您拿片胃药吃,可以吗?”
胃药他自己也可以吃,不是一定要江枝喂。
他好像想要证明什么,或许是想证明没有她,他也没有任何事情。
他伸出手,浓重的酒味,沉声道:“给我。”
王妈把药箱递上前,周淮律接过手,打开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药。
以前是江枝给他喂的药,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一盒。他正犯难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每盒药的药盒上面都贴了标签,标签上还有娟秀的字迹,写了:胃药,吃一颗就可以。
这个字他太眼熟了,以前收到落款是江枝署名的情书里,全是这种字迹。
一模一样。
他的心没有征兆,忽然漏了一拍。
他从药盒里又拿出另外的药,药盒上也写了标签。
感冒胶囊,一天三次,一次三颗。
感冒颗粒,他不喜欢颗粒的味道,备用。
头痛分散片:一次一颗。
褪黑素:治睡眠,睡前吃一颗。
“这个药箱是太太整理的,说都是少爷平时要用到的药,醒酒药、感冒药、头痛药,”王妈在周淮律拿到头痛的药时,道:“太太说,如果少爷吃了头痛药,第二天就要炖好天麻汤。”
“如果少爷吃了褪黑素调理睡眠的话,第二天就要炖猪心加点酸枣仁。”
周淮律拿药看的手忽然顿住。
浓烈的酒味已经充斥在整个客厅,胃烧心的厉害,他喉结咽动,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怎么了,他眼神空荡荡的,他也不知道这瞬间在想什么。
但是他今晚这么折腾,其实是想证明,没有江枝自己也能很好。
毕竟她那么决绝,想要离开他的决心那么大,不容他去沟通。
但是现在,他手抖着掰了颗胃药放进嘴巴里,没有就水,直接吞咽。
他忽然,就、有个念头冒出来
——他莫名,不习惯这种日子-
陈沙出院已经三天了,谁都没有提起陈妮已经离开的事情,大家都按部就班的生活,排练,但是江枝就是能感觉到陈沙在眼里化不开的愁绪。
她原本以为陈沙是舍不得陈妮离开,毕竟养育了二十四年,这种感情早已割舍不断。
后来江枝才知道,陈沙更多的原因,是因为班社里没有了旦角。
“阿妹,”
陈沙忽然很感慨,他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陈丹,道:“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这样就算陈妮走了,我也还能觉得有你妈在,我不是什么都没有。”
江枝只能安慰道:“阿公,你还有我。”
她抱着陈沙,像他哄她那样,拍了拍他的背。
陈沙沉默不语,江枝只能把最近的安排都讲给陈沙听:“我知道你下个月还有比赛,所以我最近和关哥在找有没有旦角,如果有,我就招进来,我不会让南粤被人看笑话的。”
江枝知道南粤是陈沙的心血,也是陈家祖辈的心血,光是这个班社就是几代人的维系,这座老房子,也是几代人的根基。
听见这话,陈沙这会儿才有点精气神,点了点头。
他大病一场,像老了好几岁。
江枝偶尔看他,明明才一个月,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这句话给了陈沙希望,但是旦角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招收到的,有人来,要么陈沙不满意,要么是旦角们不满意班社,觉得陈沙太过严苛。
后来干脆没人来了。
陈沙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就是不愿意去接受不达标但同意来这里的旦角。
陈沙就是固执,在粤剧上就是守旧的老古板,谁都无法干涉他对粤剧的任何主意。
这是江枝近段时间悟出来的,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比赛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江枝也急的团团转,道:“就快比赛了,要不就先在班社里看看几个女孩子,谁比较好,培养她们当旦角?”
但是陈沙不同意,他就是冥顽不顾。
江枝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似玩笑,缓解这沉重的压力,也想要劝陈沙不要那么老古板:“阿公,这个不要那个不要,你该不会想要我唱吧?”
谁知,陈沙坐在木凳子上,听见这话,倒是开了口道:“阿妹,你跟我来。”
陈沙带着江枝去到了一个小屋子。
推门而入,里面挂满了照片,有盛装演出的合照,也有穿着休闲衣服的班社合影,还有各种奖杯,墙上挂了有些破旧的戏服。
“这是我爸爸唱戏的服饰,有些年头了,我给放了起来,”陈沙说:“你的太姥爷,很喜欢你妈妈,他认为你妈妈是最具有灵气的旦角,所以我们花费了很多心思去教她。”
“你太姥爷祖辈上都是唱戏的,以前的戏子都不受待见,没人看得起。大家都认为戏子就是混口饭吃,哪里像现在,唱戏还能唱出名堂,唱出奖项,唱出花样来,”陈沙从书本里,抽出一一张邀请函:“你妈妈当年,在禅城唱了出戏,被当地选为代表,那时候珠三角地区总共就挑了五个。一起去香山澳唱了出帝女花。”
“你太姥爷觉得不得了,大街小巷说个遍,都明白,如果这次她成功了,那么南粤就会家喻户晓,她也会成为国家重点培养的戏曲人才。”陈沙叹口气:“但就是那一次,她遇见了你爸,她哪里见过那么繁华的世界,着了魔一样要离开南粤。”
“你太姥爷,也因为这样气晕了过去,没抢救回来。如果她当时能经受住诱惑,她已经是国家培养的戏曲人,吃着国家饭,你太姥爷说不定能多活几年。”
“所以我不在乎妮子走不走,因为经受不住诱惑的人,会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你妈妈是,妮子也是。我只在乎,南粤的接班人是谁,我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上,”陈沙把那张老旧泛黄的国家邀请函推到了江枝面前:“阿公不是想要拿第一,阿公就是想把班社,交到我信任的人手里。”
那张邀请函,是当初国家发给陈丹的,只要她当时离开了香山澳离开江远修,回到禅城就能看见这张邀请函,可以带着邀请函进入国家戏曲院。
她可以在那里,把南粤的名声打响。
可以开心自在的活着,而不是困在繁华却空虚的花花世界里,成为笼中鸟。
成为被人看不起的江太太。
而这场邀请函,如今被陈沙推到了她的面前,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只听陈沙说:“阿公受不了再费心思去教别人,然后又离开。所以,你就当帮阿公最后一个忙,尝试接手班社,阿公从零开始教你。”
“你学不会也不要紧。如果有天你还是不喜欢戏曲,不想要南粤,那就告诉阿公,阿公不会怪你,我会把南粤给陈关,好吗?”
陈沙下垂的眼神里,目光如炬,他在等待江枝的回答。
听完陈丹的故事,江枝才知道,原来陈丹以前人生有两道路,是爱情和事业。若是她当初选择了回来禅城,她的人生是一片坦途,星光灿烂。
她在陈丹的故事里,看见了她的影子。
其实江枝二十几年来的日子,都是这么过去的,读书、玩耍、周淮律。大学期间她有空就去美国,毕了业就结婚,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周太太。
都说她命好,她也这么认为的。
她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繁荣里,就像当初陈丹成为了江太太后的日子。
她们都是笼中鸟,只是结局不同,陈丹心甘情愿被困住一生。而她在前不久飞走了——
离开周淮律后才恍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有谋生的本领。
她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更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的理想是空的,梦想也是。
江枝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戏曲。
但是她在这一刻,她只是很简单的想,有份自己能做的事情,也挺好的。
但是当她伸出手想去拿起那张邀请函时,心里却忽然,想起了周淮律。
如果她同意了就代表这辈子就要在禅城,除非她能像陈丹那样优秀,有更广阔的天地任她飞走。
而她如果接手南粤,她就是戏子。
这意味着,她不可能再成为周太太,不可能再回到香山澳,不可能再和周淮律有任何的牵扯,因为周家人从始至终都不喜这层身份。
接受就代表放弃。
江枝纤细的手指垂在邀请函上,其实这个念头只在心里产生过三秒的迟疑。
三秒内,她问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过去,还是未来。
在这段时间里,她来到了禅城,虽然是治愈情伤,但是她发生人生不止一种活法。
然后,她的手指就垂下,拿起了那张邀请函。
她告诉自己
——人生是旷野,不要自甘堕落-
“放那里。”
周淮律坐在书桌前,手上正在翻阅文件,他慢慢看,慢慢翻,耗费了不少时间。
王妈觉得少爷最近很奇怪,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回来还要带些文件,好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虽然不知道少爷和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王妈总觉得,这种氛围严肃的可怕。
就像现在,她把设计师寄来的婚纱样板拿到书房,少爷头都不抬,就说放那。
据她所知,婚礼还有不久就要举办了,之前能看见太太忙前忙后筹备婚宴,现在太太莫名其妙离开了一个多月,少爷对婚礼也不上心。
王妈对江枝的印象是极好的,她不像那边老宅的人规矩那么多,对她们也很好,偶尔家里有个什么事情,向她请假,她都会同意。
这么随和的太太,她们往哪找?
王妈也是有家庭的,江枝个把月没出现,加上周淮律那天喝完酒后的不对劲,她大概也能猜出两三分。
夫妻之间,吵闹也是正常的事情。
所以王妈干脆多嘴,忍住被周淮律斥责的风险,道:“少爷,最近太太是不是和您闹了脾气?如果是太太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您不要怪太太,她最近心情不好,离开家前的那几天,自己吃饭都能掉眼泪。”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翻阅文件的纸张声,窸窸窣窣的,忽然,在王妈说出这句话后,翻阅纸的声音顿住了,随后周淮律抬起头,道:“掉眼泪?”
见周淮律没有呵斥而是反问,王妈松了口气,道:“对,就是裴老爷过世* 那晚,我记得那天下午太太和您一起回来,您吃完后离开了饭桌,太太自己坐在餐桌前发呆,然后忽然眼泪就一直掉,我问太太怎么了,太太说是想外公了。”
周淮律沉思片刻,裴老爷去世那天晚上?
他忽然记起来了,是他去私宅,遇见了江枝,他们一起回来的。
但是他怎么不知道她哭了?
她也没告诉他。
见他没有制止,王妈继续说:“还有,太太那段时间情绪不太稳定。那天您去裴家祭拜,晚上没有回来,太太自己在顶楼的花园睡了一晚,衣服没换,眼睛肿肿的,看上去应该是哭了好久。”
周淮律脑子沉了下,忽然就想起来了,他那天去了裴老爷的葬礼,第二天他们在楼梯撞见,她问他祭拜需要过夜吗?而他的回答,他自认为没有任何不妥——
“少爷,太太很在乎您,她每天在家里就盼着您回来陪陪她,”王妈说:“可能太太是看见少爷每次都忙工作,所以闹了点小脾气,但是少爷您就不要和太太争,让让她就好了。”
——“离婚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只是觉得,你们好像很少在一起。”
周淮律几乎是联想到了兰濯风的话,王妈是每天和他们待在一起的人,但是兰濯风是偶然才见面,但不管是常见的,亦或者是少见的人,都觉得这段感情里,是他有错在先。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是他做错在先?
明明是她先开口要离婚,他去找了她三遍,她都没给他好脸色。
他不由得烦躁,无心看资料。
只是脑子里依旧是王妈说的那些话。
她为什么会哭?
他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他去给裴老头上香?
他细细回想了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提出离婚的那天晚上,她先是说了句
:我觉得,你对裴家的葬礼,比对我们的婚礼要上心。
然后她就接了句:周淮律,我们离婚吧。
周淮律伸出手捏了捏眉心,眸光微沉,看着桌面上被撕碎的婚宴合同,又看了看王妈手上抱着的婚纱样板。
所以——
她离婚不是闹脾气,也不是忽然的想法,而是因为他在婚礼这件事情上,不上心?
他恍惚的发现,这场婚礼,他的确是不知道具体的进展。
他甚至不知道婚宴是什么时候定的。
也不知道婚宴是什么时候取消的。
更不知道她定的婚纱今天会到。
从禅城回来后他就因为她的固执而烦恼,忙碌的日子里,他发现这段婚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不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她的存在,是贯穿了他的七年。
如今听到王妈说起她前段时间的状态,想到婚礼上的种种。
他也承认自己没做的妥当。
他沉默了许久,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出手,道:“婚纱给我。”
他去找她。
第85章“你离婚了,能不能第一个通知我?”
周氏集团大厦顶层, 深灰色地砖倒影出无主灯的光线。
黑色真皮沙发椅上,男人穿着深蓝色西服,修长的手指拿着手机,已经半个钟头了, 对方还没有挂断, 他眉头稍稍蹙起, 把手机防止在电脑旁,边敲击键盘, 边按下扩音。
“枝枝怎么最近都没来家里, 她在忙什么呢?”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年纪, 稍显啰嗦。
“我让她回去禅城看看外公, 顺道接过来。”他一心二用, 巧妙地回答:“奶奶,您要是没什么事, 我就先挂了, 我要赶在婚礼前把事情处理完。”
奶奶哦了声, 在那边又勾起话题:“对、对,婚礼快到了,记得让枝枝腾出时间快点回来,不要在那边贪玩,等外公来了,记得带来叙叙旧。”
“我们心里有数。”
他自信满满的应答。
许特助在这时拿了份文件上前, 周淮律的目光从电脑上收回,修长的手指翻阅文件,一目十行, 很快就把文件看完,道:“先不和你说了, 我忙了。”
那边电话挂断后,周淮律才在最下面的地方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非遗项目已经有人想要投资,市场部那边正在对接。”
“非遗项目着手去办,我要看结果不用再汇报,”周淮律道:“另外,时间安排好了吗?”
许特助拿出随身携带的ipad,打开行程表:“已经按照少爷的吩咐,提前把会议分散开,空出了一周时间,不会让工作的事情打扰到您。”
周淮律并没有说话,只是嗯了声。
昨天许特助接到了周淮律的电话,要求他空出一周时间,不要有行程打扰,他多嘴问了句:“少爷是有什么安排?”
因为婚期临近,这几个月的事情都已经排满。
“去禅城。”
许特助大抵是明白了,原来是要回去哄太太。他没再多问,自觉把行程排开,但是要排开不是像对数字那么简单,周淮律每天的工作量很多,几乎是上午下午各有会议,每个会议还是听各个子公司的汇报,恰好缝季度汇报,正是忙的时候。
要空出一个星期来,至少要把这些事情压缩在五天内完成。
所以今天周淮律到了公司后就开始忙碌。
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许特助欣慰道:“少爷的用心,太太会明白的。”
周淮律面色稍微缓和了些。
他这次去,是带着诚意的,他知道她会明白-
戏台前有人在练戏腔,戏台后的青砖地上铺了柔软的垫子,江枝白T扎进运动裤里,身姿矫健,正在软垫上练习蛮子跳。
蛮子跳就是不用手撑地,用腿部力量直接侧空翻一周。
今天不过一天而已,江枝就已经从早上练到了下午,好在以前她有学习过舞蹈,其余的倒立、甩胸腰、还有虎跳都会,除了蛮子和挺身。
在江枝最后一次蛮子落地稳稳落地时,后院忽然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江枝循声望去,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靠在青砖石上,身穿白色打底T,外搭深灰色针织开衫,搭配休闲长裤,身材高大,五官看上去像文弱书生,戴着金丝框眼镜,斯文有礼。
“你是?”
虽然是秋天,禅城天气也变得有些冷,但是她从早上天刚亮就开始练习蛮子到现在,早已汗流浃背,她拿起桌上的毛巾,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真不错,要是落地再稳点,就更不错了。”
他似乎才想起她的疑问,微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邵均,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哪个邵,哪个均?
眼前这个男人稍微有些做派,只觉得看上去斯斯文文,但其实感觉又不是那么回事。少了周淮律那种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多了几分似随和又不似随和,好像有些自来熟。
看上去年纪也很小。
江枝不认得他,明明这是她的场地。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听见陈沙大老远传来的笑声:“小均啊,你怎么那么快就到了,不是说下午的飞机吗,我还打算去接你。”
陈沙说完已经到了邵均的面前,他上下打量邵均,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壮实了,长高了,是不是已经毕业了?好些年没见你了。你爷爷怎么样,身体还硬朗吗?”
邵均微微低头笑了,手搭在陈关肩膀上,道:“陈爷爷,你一下子问我太多问题,我脑子都疼了,还有,我都毕业好几年了,现在就在家里的中医馆上班。”
陈沙笑:“我都和你爷爷说了,不要让你来,他还让你跑一趟。”
“托您的福我能来禅城玩几天,不然我每天困在中医馆闻中药味都快受不了了,”邵均往里走,坐在木沙发上,道:“我爷爷说让我住久点,我每天来给你请个平安脉,就当放我个长假。”
江枝在旁边大致听完了个大概,这下她更疑惑了,她走上前,道:“外公——”
“哎呀,看我老糊涂了,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外孙女,江枝,”陈沙拉过江枝,又对着她介绍道:“这是邵均,我以前老朋友的孙子,家里在北京开中医馆的,你别看他年纪小,他们邵家的医术可是祖传的,小均现在可有本事了,都能直接顶他爷爷的班了。”
“你别打趣我了,陈爷爷。”邵均看了眼江枝,道:“你好。”
江枝也坦然客气,没有扭捏道:“你好。”
陈沙就坐在位置上给邵均沏茶,江枝发现邵均什么都能说,东说西说,从天南扯到地北,陈沙被他哄得直乐,最后乖乖伸出手给他把脉。
邵均把脉的时候,又与刚才谈天说地时不同,眼神望向地板,神情稍微严肃,食指中指无名指贴在陈沙手腕的寸关尺处,道:“陈爷爷,年纪大了,酒少喝,您这脉搏把起来,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肝也不好。”
江枝瞪了眼陈沙,他就是有事没事拿着杯小酒,啧两口,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陈沙察觉到了江枝的视线,有些心虚,立刻收回手,“来来,小均,你帮枝枝也把把脉,她前段时间老是睡不着,胃口也不怎么好,看看是不是什么胃病。”
邵均很自然的握住了江枝的手,像给陈沙把脉那样,贴在她手腕处的寸关尺。
江枝是个看病喜欢盯着医生看的人,见邵均眉头挑了挑,她的心立刻快速跳了几下,忍不住紧张的问道:“邵医生,我身体应该没毛病吧?”
邵均收回手,笑了笑,道:“没什么大毛病,江小姐谈恋爱了吗?”
“我外孙女都结婚了。”陈沙先开口道:“怎么,这脉,还分谈不谈恋爱啊?”
邵均似乎有些意外,盯着江枝,道:“肝气郁结,应该是吵架郁闷又或者心事烦闷导致,这种脉象,谈恋爱的女人最多见了,如果江小姐结婚了,那可能就是单纯的吃不好,睡不好。”
江枝面无表情的收回手,这下,她是彻底佩服邵均了。
最后邵均给江枝开了贴药,因为江枝有些气血虚,这是女人的通病,江枝没放在心上,但是陈沙硬是要求她去抓药吃,她只能带着邵均给的方子去外面抓药。
“我跟你一起去吧,”邵均跟上江枝的步伐,也没管她同不同意,又解释理由,道:“我顺便看看外面中医馆的模式。”
江枝只能客气的应了好,然后拿着他给的方子就走出了班社。
来到中医馆时,江枝把方子给了抓药的营业员,却被邵均拦了回来,他在方子上加了味中药。
江枝很好奇:“邵医生,加这个干什么?”
“你气血虚,不是久病,但是肝气郁结严重,”他笑了笑,并没有轻浮,只解释道:“我想,你应该是和你丈夫吵架了,加了这味药,这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邵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江枝在心里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自从离婚后,她的确是胸部很涨很痛,她以为是要来月经,但是却没想到是因为吵架导致的胸口痛。
他原来早知道,但没在陈沙面前说出来而已。
江枝顿了顿,诚恳道:“谢谢了。”
她原以为他会说不客气。
没想到他说:“那你有空就带我去禅城转转,我对这里不怎么熟悉。”
江枝盯着邵均好一会儿,他是陈沙的贵客,理应也是她招待的,而且他还给陈沙把脉,给她开药,这份情,她是要记住的,她笑着道:“好,等我过几天,就带你去顺德吃东西。”
“为什么要过几天?”邵均说:“明天周末,你们不放假吗?”
“班社没有周末。”江枝如实说,但这几天除了排的满满当当的训练,陈沙在大后天还组了饭局,想要带她去别的班社转转,除了百花班社,其余都和南粤关系好。
要想在这行走下去,自然得要先混个脸熟。
江枝没有异议,听从陈沙的安排。
但是没想到去了之后,却发现粤剧其他班社的角儿们,都是年轻人,年纪与她差不多大。
原以为是混个脸熟,吃个饭就行了,没想到陈沙还拉着她挨个给老前辈们敬了茶,最后窃窃私语的给她介绍:“这个戴眼镜的许老家的孙子,他家也是世代唱戏的。”
“这个蔡双,一表人才,听说前段时间拿到了国家戏剧院的邀请函,你要是以后也去了,就可以去找他,他和我熟,会帮你的。”
如果不是陈沙不知道她离婚了,江枝都怀疑今天的见面,是给她张罗的相亲会。
江枝今天穿的是简单的牛仔裤搭配黑色一字肩上衣,露出精致的锁骨,腿长腰细,大波浪的卷发放下来,单边撩到前面,巴掌大的脸,配着双狐狸似的勾魂眼。
她从小是富养长大的女孩儿,气质看上去就不一样,温婉又明媚,加上精致的五官,不一会儿,便有好几个人上前加了江枝的微信。
她没有扭捏,很大方的拿起手机给上前要微信的年轻人们扫码。
她挨个点击通过,再退出的时候,却发现前不久周淮律的好友申请,她当时只扫了眼,没有点击同意,也没有任何回复,而他也没有再继续添加。
这几天她的排练很满,几乎从早练到晚,现在算了算日子,距离上次外公住院,他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了,其实这半个月来,她很少会想起他,就是睡前会感觉有点不适应。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她的心里,好像,已经把他的痕迹,清空了。
至少想起他的时候,心不会再痛,胃口也不会很差。
微信嗡嗡震动,她低头看,是邵均发来的消息。
——【聚会不要太晚,中药熬好了,记得喝。】
江枝回了个ok。
她的聊天方式很简单,都是邵均长篇大论,而她要么是简单的好,嗯,就是OK。
邵均比她小一岁,是陈沙昨天吃饭的时候提起的,“论辈分,你得喊枝枝姐姐。以后别江小姐江小姐的喊,怪生分。”
邵均当场就对着江枝喊了句:姐姐。
江枝忽然感觉很尴尬,只想快点吃完饭。
后来从那天开始,邵均对她的微信称呼就是:姐姐。
她回了个OK后。
他回复:姐姐,晚安。
江枝没理他了。
刚才点击通过的好友们,她还没分清谁是谁。
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姐姐,我是蔡双。
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又是姐姐?-
“少爷,要不要我先打个电话告诉太太?”
即将下高速的时候,许特助拿起手机提议。
周淮律坐在后排,旁边放了个袋子,他道:“先不打。”
“哦——我懂了,少爷是想给太太惊喜,对吗?”
他看了许特助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但许特助却知道自己猜对了。
跟在周淮律身边那么多年,许特助早已心知肚明他是个在爱情上都很古板老套的人。
他对那些情话,或者稍微露骨的感情宣言好似都难以接受。
因为他刚和江枝结婚的那年的情人节。
许特助曾问过:“少爷,要给您订束花,送给太太吗?”
助理的义务就是帮老板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
老板忙到忘记订花,他要提醒。
毕竟这是新婚第一年。
可没想到,周淮律当时愣了会儿。
然后才说:“不需要。”
后来许特助才知道,要周少爷说爱,或者买束花制造浪漫,简直就是在他的雷区蹦跶。
越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男人,越不会有这种柔情时刻。
所以这次,周淮律主动提起要空出时间陪江枝的时候。许特助既感慨又欣慰。
“太太肯定会很惊喜。”许特助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制定了旅游路线,第一站就去顺德,太太肯定喜欢吃小吃。”
周淮律没吱声,就望着窗外风景倒退。
只是那嘴角,却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顺德金榜街,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里挤满了人。
“姜撞奶好吃。”邵均又挖了勺双皮奶吃了口,瞬间竖起大拇指道:“双皮奶比姜撞奶好吃。”
“水牛奶也好喝。”邵均夹了筷鱼皮,凉拌鱼皮的香味搭配小米椒和蒜的香,直冲天灵盖,他忍不住赞叹:“天阿,这个凉拌鱼皮也太香了。顺德真的是美食天堂,没来错没来错。我听说还有鱼生,晚上我们去吃鱼生吧?配上白酒,肯定很好吃。”
鱼生,顾名思义就是生吃鱼肉,只是这些鱼肉早已被处理干净。
但江枝就是吃不下这口,她道:“我们不能太晚回去,明天我还要训练。”
邵均倒也没有为难,点头应允。
这段时间和他相处下来,江枝才发现邵均真的是自来熟,和谁都聊得来,几天而已和陈关开始称兄道弟,偶尔逗逗班社里的几位小姑娘,搞得陈沙都让他规矩点。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又是邵均的电话。
今天逛顺德,他的电话就没停过,他就是不接,
“怎么不接?”
江枝没忍住问他,随后夹起鱼皮,慢条斯理吃了口。
“我发现你看上去像淡人,什么都不在意的感觉,实际上还是有点八卦。”邵均不管江枝的白眼,笑着又解释道:“前女友的电话,我不想接。”
看不出来,邵均还欠了情债。
他这幅不在意无所谓的模样,江枝好像从他身上看到某个人的影子,不免有些心疼对面的女生,道:“那你既然不喜欢,之前干嘛还要和她在一起?”
“姐姐。”邵均喝口水牛奶:“我发现你好纯情。现在什么年代了,分分合合很正常,当初肯定是喜欢才在一起,现在分开肯定是不喜欢啊,难道在一起就要一辈子吗?”
难道在一起就要一辈子吗?
江枝听见这句话,心里不免有些颤动。
是了,她就是钻进了这个牛角尖里,才会产生执念,认为在一起就是一辈子,所以她将他看成了人生的全部。
她握着汤匙,舀了勺姜撞奶,道:“那你之后结婚怎么办,婚后不喜欢了呢?”
邵均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笑着道:“婚姻是围城,我不会轻易踏入。”
婚姻的确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邵均八卦:“姐姐,你不是结婚了吗,你感觉婚姻怎么样?”
江枝不想去讲述自己失败的婚姻,更不想提起她就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她给邵均夹了筷鱼皮,道:“吃吧,吃完就回去了。”
“行。”邵均笑了笑,好似都明白了,意有所指道:“不过你要是还单身,你知道像你这种冷感气质知性温柔的美女姐姐,在市场有多受欢迎吗?”
江枝掀起那双狐狸似的眸子,眸光淡淡看向邵均。
“这可不是我吹的,自从你和陈爷爷去聚会回来,好多其他班社的单身男都跟陈关打听你,知道你结婚但是他们都不在怕的。你以为这几天班社里堆了满地的玫瑰花是谁送的?”邵均跟没看见江枝眼里的警告似的,坐直身体,像入党宣誓那样一本正经道:“不过,按照我们相熟的程度。”
江枝以为他要说句正经话,或者要向她打听婚姻情况。
她其实最近也在犯愁,该怎么和陈沙交代实情,却没想到,邵均眉眼弯弯道:“你要是离婚了,能不能第一个通知我?我保证,第一个追求你——”
“你拿我开什么玩笑——”江枝抓起筷子就想打邵均,却被他侧身闪开。
他抓住江枝的手腕,笑嘻嘻道:“姐姐,我是说真的——”-
青砖小巷里。
周淮律脱去繁杂自律的西服,身穿复古格子衬衫,外搭咖啡色英式粗纺马甲,棕色竖纹西裤,长身而立在青砖巷趟栊门门前,举手投足间露出old money的英伦复古风,雅致、绅士,温润。
他抬起手,抓起趟栊门的门环,有力的叩了叩。
日落霞光在他左肩跳跃,映照在他发亮的背头上。
不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是班社王声,见了周淮律后,他道:“你是?”
周淮律客气道:“你好,我找江枝。”
“找枝枝啊?”王声看了眼周淮律,又看了眼他身后拿着礼物的许特助,恍然大悟,道:“又是来追求枝枝的对吧?我劝你就别送东西了,你看,这几天那么多人送的玫瑰花,她都没收,就你最实诚,送补品,还是中老年的,你也别指望从沙叔身上下手,我们家枝枝结婚了。”
王声是一口气说完的,周淮律听着有些乱。
但他会抓重点,自我介绍道:“我就是枝枝的丈夫,今天是来拜访外公的。”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里面垃圾桶里的十来束玫瑰花,应该都是同个花店的,连包装都一样。
他想起刚才王声说的,这几天很多人送枝枝花——
周淮律眉头蹙起,与此同时,陈沙正趁着江枝出去,偷偷拿着小杯酒喝,路过后院听到戏台前的声音,探头出来,看见周淮律后,道:“哎呀,淮律,你怎么来了?”
周淮律看见陈沙,没有再和王声多说,朝王声客气的点点头,上前礼貌喊道:“外公。”
陈沙笑得很开心,带着周淮律往后院走去,这期间,周淮律解释道:“上次有事情没忙完,太着急离开,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今天闲下来特意来拜访您,您身体好点了吗?”
“老毛病老毛病。”
陈沙带着周淮律去了后院,然后沏茶给他喝。
周淮律喝了两口,便道:“外公,枝枝呢?”
陈沙诶了声,好疑惑道:“枝枝去哪里没和你说吗?”
没等周淮律应,陈沙又解释道:“枝枝和小均去顺德玩了,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
周淮律握着茶杯的手忽然收紧。
有些不可置信道:“她和谁去?”
“我北京的好朋友的孙子,学中医的,听见我病了非要来这里给我把脉,”陈沙笑呵呵道:“他哪里都好,就是太皮了,老是要拉着枝枝出去玩。”
许特助看着周淮律的脸色瞬间变了,心里也是一惊。
不过五天,怎么感觉好似天地都变了。
周淮律失神似的,就呆呆的握着茶杯放空。
他的心里烦乱脑子空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很奇怪,他听的一清二楚,他下意识站起来,往外看去。
巨大的戏台遮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后,有双影子并肩而行。
他这次清楚的看见,五天未见的女人脸上露出洋溢的笑容。
上次见她,她化着厚厚的戏曲妆容,这次见她,她只化了淡妆,自信,明媚。
他们在聊天,那个男人说:“那我觉得,还是卷发比较适合你,长发太累赘了——”
周淮律的视线看去,江枝的长发已经变成大波浪的卷发。
周淮律的心忽然抽了下。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弥漫开来,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开了口,喊她的名字:“枝枝——”
第19章“赔礼道歉。”
“枝枝——”
江枝循声望去, 看见站在茶桌前的周淮律。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弧度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看出她笑容和步伐的停顿,还有眼里一晃而过的黯然。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不受控制落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 他戴着金丝框眼镜, 看上去文质彬彬。
周淮律握着青花瓷茶杯的手指都在用力, 指头泛白,绝美五官看不出半点杂绪, 理智冷静, 让他主动上前, 边伸手揽江枝的腰, 边道:“枝枝, 这位是?”
他问话,像是她是他的所有物。
男人带着熟悉的松木香靠近她, 这个味道曾让她觉得安心, 她也会主动靠近他, 靠在他的肩,但不过短短数月,她的心境像历了场浩劫,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主动地亲昵,如今在悄无声息中得到, 她却没有感到半分欣喜。
蹙起细眉,面色淡然巧妙躲开了,她踩上青砖石台阶, 不让陈沙看出异常,往里面走, 笑道:“阿公,我们给你打包了好吃的。”
如果不是外公的缘故,她不会对忽然出现的周淮律有好脸色。
周淮律的手落空,半空中他的五指虚拢,随后,面不改色,自然而然插入口袋里。
小动作没有瞒过一直近距离的邵均,他眉头微挑,道:“你就是姐姐的丈夫?”
他的确是自来熟,说完这句话,没等周淮律应,就先自我介绍道:“我是邵均。”
周淮律先伸出手:“江枝的丈夫,周淮律。”
邵均其实不喜欢这种握手的礼仪,在他眼里,这些是他爸那个年纪才喜欢的,繁琐客套,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人气场很强大,他看上去背后的架势很神秘。就像山,深不见底,若真要给个等级之分,他就像操控上流资本的运作人,凌驾于资本之上。
若不是在这里相见,恐怕在生意场上,逢人都给几分薄面,是世家的邵家,也是要做那个先主动伸出手的人。
邵均自然握住周淮律的手。
是男人和男人之间,暗流涌动的磁场。
“你们握那么久干什么?”陈沙道:“快给我看看,打包了什么好吃的给我,有没有鱼生?我打了点白酒,就馋这口了。”
邵均立刻上前,把拿在手上的食物放在茶几上,声音高昂道:“都给大家买了,声哥,你去喊关哥,顺便在群里发信息——”
“我已经发了。”江枝笑看着邵均:“等你想起来,早就不知道几点了。”
邵均给江枝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低头开始分打包来的小吃,一着急京腔就露出来:“爷爷,鱼生您就甭想了,我已经和姐姐达成统一战线,以后滴酒都不给您沾。”
陈沙跟孩子似的,轻哼声。
王声、陈关都往堂内挤,还有其余几个不认识的班社团员。
周淮律站在石阶下天井旁,映入眼帘的就是其乐融融的这一幕,他像局外人,看着她被围在人群里,捧在手心里,班社里女生会把好吃的送到她嘴边,她脸上的笑容,是他少见的。
也会看见她不拘小节,没有在他身边时的那种淡然温柔,乖巧听话。
难怪她会说最近过得很开心。
许特助站在旁边目睹全过程,看着自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爷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些替他感到难受。
“少爷,我们回去吧——”
许特助希望他们和好,但是他是周家的人,更多的是考虑周淮律的感受,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淮律被排挤在外。
毕竟他在香山澳,何时受过这种排挤的委屈?
但是没想到,周淮律却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话。
他非但没有回去,还主动抬起脚,踩上石阶梯,走到了江枝的身边,自然地融入到里面,道:“你喜欢吃,我过几天再带你去顺德。”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许特助,忽然就低下了头。
他原以为,少爷会受不住这样的对待转身离开,毕竟他从出生就是被捧在天上的,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种冷落?但现在看来,是他狭隘了。
直到现在许特助才明白,少爷说找太太,并非只是心血来潮。
江枝觉得周淮律这人,有些奇怪,以前想让他来禅城见见外公,他总说没时间,现在他们离婚了,距离上次见面才不过五天而已,他就又出现了——
“我前几天找朋友订了几箱智利的车厘子,姐姐,”邵均的话打断了江枝的思绪,她看向他,他边吃边说:“你贫血,多吃点。”
他又看向班社几个女孩子,道:“小舟你们也是,到时候每个人拿一箱去。”
江枝低头继续吃,这时,坐在旁边的周淮律忽然道:“你贫血?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这句话说的好像他们是很恩爱的夫妻,丈夫对妻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她眉头微微拧起,咀嚼的嘴巴停顿住,那句关你什么事差点脱口而出,就看见陈沙笑嘻嘻的给周淮律夹了筷鱼皮。
反倒是邵均,应了句:“淮律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妻子贫血,身体不好,心情不好,身为丈夫应该要及时观察,及时做出关心和爱护,怎么还能怪姐姐没告诉你呢?”
邵均说完这句话,周淮律顿时语塞,许久后,他才道:“是我平时工作忙,疏忽了。”
“工作忙是男人敷衍女人的借口,”邵均笑得很欠揍:“姐姐,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
邵均有点贱兮兮的,说完就被陈沙筷头打了手,在陈沙和外人眼里,他们还是夫妻,把夫妻关系摆放在明面上说,的确是很不合礼数。
但江枝却认为邵均说的没错,不过那也是现在才这么认为。以前她会安慰自己,给他找理由,替他哄自己,但直到走出这段关系后回头看,那纯粹就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她挖了口双皮奶吃,没去应答周淮律。
他就在她旁边,修长的手指握着青花瓷的杯子,时不时和陈沙聊上两句,随后道:“我这次来是想接外公一起回去香山澳定居,我和枝枝的婚礼也快举行了,到时候您要是住的习惯,就和我们一起住,住不习惯我就在香山澳再给您建个这样的院子。”
班社里的人对香山澳都不陌生,他们知道江枝结了婚,但是不知道江枝的丈夫,居然在寸土寸金的香山澳说建院子就建院子,像是买菜那样随意,可见实力不容小觑。
“我现在年纪大了,没往这些方面想,你要我离开这里,我还真是舍不得。”陈沙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道:“你是在禅城附近出差吗?”
周淮律看了眼江枝,温声道:“我最近把时间空出来,打算在禅城好好陪陪枝枝。”
江枝握着调羹的手顿住,轻轻的咬了咬腮边的软肉。
她不明白周淮律的用意和做法,却又听见陈沙道:“那你住哪里定下来了吗?要住在班社,还是——”
这次没等周淮律回复,江枝抢先道:“班社那么多人锻炼,很吵,他住酒店就行。”
他知道这不是关心。
周淮律那句住班社停在嘴巴里,见她这么安排,只能道:“我住* 酒店就行,在这里可能大家要训练,会觉得不自在。”
陈沙也没强硬留他,只是让周淮律在这里吃晚饭。
可能是看出了江枝的冷淡,周淮律也没有逗留太久,晚饭后小喝了茶,起身提出告辞,走前,倒是看着江枝道:“枝枝,送送我。”
班社里的人都看向江枝,这几个小时下来,他们没看见江枝和周淮律有聊天,甚至对视都很少,他们猜不准是吵架了,还是他们的相处就是如此平淡。
江枝也明白如果她还和刚才那样不理会他,陈沙必定会看出端倪。
而且她有话要和周淮律说,也看出他有话要说,于是她起身,道:“好。”-
青砖小巷里,江枝先走到前面,周淮律跟在她身后。
深夜,很多老人已经消食完回去看电视,街道已经没有行人,除了几个小伙子骑着白沙在炸街。走出小巷后,她走到了停车的地方,老远就看见周淮律那辆专属座驾,她先站在他的车旁。
这里的晚上稍显凉意,晚风徐来,带着凉飕飕的冷风。
月光下,周淮律的影子覆盖在江枝的影子上。
低头看去亲密无间,但他们实际的距离相隔甚远,他站在她身后,问道:“你为什么和邵均一起去顺德?”
江枝没想到他开口是先问这个。
她道:“我和他去顺德,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刺耳的很。
她最近为什么总是这样讲话?
没等他继续开口,她毫无波澜,背对着他,声音很平静,道:“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又。
是不耐烦,是不想看见的意思。
但现在不是揪字眼的时候,周淮律清楚,于是开口解释来这里的目的:“这几天王妈告诉我,你那段时间不开心,我想了很多,的确是那段时间忽略了你,忽略了这段婚礼。导致你有了情绪,所以,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打开后排车门,从里面拿出大袋子。
她是背对着他的,他把东西递到面前,边打开,边温声道:“这是你定的婚纱样式,我特意带来给你看,你看哪种你比较喜欢,如果都没有喜欢的,我们就去趟国外,你觉得怎么样?”
江枝低头看,周淮律手上捧着的袋子里面是是前段时间她和兰双去选的婚纱,设计师答应会在一个月后送来样式供她选择面料,她离开时,只记得把婚宴取消,没想到婚纱却忘记了。
周淮律看江枝低着头盯着婚纱,以为是她有些感触,没等她开口,他不免安心,道:“这次我空出了一周的时间,陪你在禅城好好玩玩,到处转转,就算是我为我之前的忽略,赔礼道歉,好吗?”
周淮律是天之骄子,是人人都怕得罪的周大少爷,他这种被捧在手心,从出生就拥有一切的人,哪怕走错路,按照周家的本事,都会在他的错录上劈开正确的路。
所以道歉,对于他们这种富贵人家来说,是极难开口的一句话。
也是极其宝贵的话。
周淮律捧着婚纱,说实在的,从记事起,他就没有过这种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种心情,很奇妙的感受。
他却顾不得思考自己,他只等江枝的回答。
看见她的手轻轻的放在了婚纱上,抚摸,轻柔的抚摸。周淮律认为,江枝应该是动容了。
周淮律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乖巧听话,他们会言和,会和好。
会像以前一样携手同行。
下一秒,江枝的手从婚纱的布料上挪走,然后提起了袋子的线,从他手上拎起来。
他以为她会转身,感动到双眼微红,也会像以前那样,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撒娇,道:“老公,你对我真好。那一言为定,你要多陪陪我。”
或者含蓄点,埋在他的心口处,说:“我好想你。”
这段关系会重归于好。
于是他的眼神里是期待,是庆幸,却没想到,她转身,坚定的走向了左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把婚纱丢进了垃圾桶里。
那被他从香山澳带来的诚意,就被她这样直接干脆毫不犹豫的丢进了垃圾桶。
周淮律身形微顿定在原地,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这还不够,她往回走,站在他面前,不见昔日柔弱,声音如刀,句句锋利,道:“周淮律,你真的很莫名其妙。”
江枝把憋了一晚的情绪爆发,她真的是觉得他莫名其妙极了,好端端出现,好端端道歉。
就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离开前那几天哭了,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段婚礼。
他若是真的明白了,也无需她人开口去告知。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但凡在离婚前开口,我会很感动。”江枝眼神里是平静:“现在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才跑来告诉我,之前在婚姻里时候忽略了我,要找我道歉。”
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起,她就没有听下去的欲望,他说他知道了以前对她的忽略。他轻描淡写的,把她经历的一切归在今天晚上的随口一说里。
只不过态度好点,好像今晚他的赔礼道歉,就可以磨灭他在婚姻里犯下的错,和填平这些年的种种。
这段时间里她曾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没见到他,所以在脑海里幻想能放下他,但见了面会不会就功亏一篑,会不会还是忘不掉。
所以她害怕见他,当看见他出现的时候,她是有片刻慌乱。
但是直到他开口说出道歉的瞬间,她忽然释然,也才确信,自己的确是放下了。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淮律,会和她说那么多话,会和她道歉,甚至会认为自己在婚姻里忽略了她。面对他的好,她曾渴望的他出现在面前时。
她的心如昔日他眼里的那片死海,掀不起任何风浪和波澜。
江枝清楚的看见他眼里的惊讶,他或许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那么勇敢面对他:“我不要你的道歉,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
再怎么做错过,那都是以前。
邵均说的对,她性子太淡吵架都吵不起来。
或许长这么大,唯一做过情绪上头的事情,一是去国外找周淮律,二是扇裴子舒一巴掌。
见她字字句句都在提起他们之间已经消失的夫妻关系,周淮律也知道她并非是赌气,也并非是玩笑,他承认这段关系已经在他的忽略下,成功签下了离婚协议书,所以他无法反驳她的这些话。
他少有的理不清,也少有这种词穷的时候,沉默片刻后,他上前,双手握住江枝的肩膀,继续好声好气道:“我知道我们离婚了。所以我来找你道歉,等你气消了,我们就复婚,好吗?”
说到好吗的时候,他言语里的那种低沉,难得一见。
就连不远处的许特助都听完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心里也只犯难。
他认为太太没错,却也从未见过自家少爷如此低微的一面,话里话外,是试探性的求和。
他所谓的气消了,并不是认为她还是因为赌气而离婚。而是恰好知道她是真心想离婚,所以周淮律的道歉也是真心实意。
她知道,但那又如何?
他道歉就必须好吗?
江枝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周淮律,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是认真的,这不关气不气,”她思考片刻,任由他握住她的肩膀,她的声音不敢太大,因为怕吵到附近的居民,不远处还有球场发出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他们稍微大声点,就能引发围观,她只能用最低的声音,说出最硬气的话:“如果我还想和你复婚,我会抱有期待,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刚才说的话,我都会很开心。”
“我爱你的时候,你稍微哄我,我都会原谅你。”
“但我现在不爱你了,所以你不管和我许诺什么,保证什么,我都没有任何想法,”江枝把周淮律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处,道:“因为这段婚姻带给我的,远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片面的伤害。”
那心跳声,其实传达不出任何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他的指尖像是触电。
她的话在耳边,指尖在心间。
是想让他感同身受,她的决心。
周淮律喉结咽动,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少许失神,他不由得沉声开口问道:“那还有什么伤害,你告诉我——”
江枝冷着眼看着他。
他忽然说不下去。
周淮律其实是抱着她会同意的心态来禅城的,因为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争执,他们的感情向来很好,他也清楚,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不可回头的原因。
但是她的拒绝,她所有的话,都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和错愕。
当他得知离婚的时候,他的确是以为她是闹脾气,他想出趟差回来就好了,他们还是会和以往一样,过着平静却幸福的夫妻生活。
所以她现在出乎他意料外的拒绝,让他难以接受。
他认为的道歉,就是对不起,然后说出自己做错的地方,再加上自己承诺会改正。像数学公式那样套入。所以他带着婚纱来,告诉她自己忽略了她,许诺会陪着她一起去定制婚纱。
除此之外,要他说出其他的话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除了江枝以外他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感情之间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没想到结婚还有离婚这种说辞——
别说婚姻里,他甚至没想过谈恋爱可能会分手这种结果。
他的世界里,只有是他的,和不是他的,这两个类别。
那现在世界里忽然多了曾经是他的,现在又不是他的这种分割线——
道歉在嘴巴里说了好几遍,翻来覆去炒冷饭,他此刻希望感情像做生意,这样他就能运筹帷幄,十分清楚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该干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脑子对感情直白的厉害。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告诉她,他们之间存在这种沟通层面的误会。
所以他犹豫了很久,接着刚才的话,道:“所以今晚我们把话说开,婚礼就快到了,不要存在这种问题——”
他说完低头去看她的眼睛。
“说不开!”江枝三个字打断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眼里是晴朗一片,没有湿润的泪,也没有心软的痕迹,她说:“我已经决定继承外公的班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会和周家人对抗,意味着她不会再按照周家的规矩走。
“我和你结婚三年,我说话不能大声,不能下厨给你做饭,不能像正常情侣那样跳到你的身上抱你,因为这都会被说成是没有规矩,这不是周太太该有的仪态。”江枝说:“但是我听从周家的,从没有过埋怨,我开始还以为,这是对的。”
“但是直到和你分开这么久以来,我才知道,自从我和你在一起开始,我就没有自我,我一直以你为目标,什么都想着你,但是我忘记了,不,”江枝摇摇头,顿了顿,说:“我太晚明白,我唯一的人生课题就是要找到我自己。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辅佐我去了解到我自己。”
周淮律喉结咽动,他看不明白眼前的江枝。
和记忆里的妻子,大不相同。
她眼神变了,说起话来也变得长篇大论,字字句句认认真真,他有话想说,却又无处可说。
他对感情,实在是言语苍白,却也从她现在的话里明白,她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婚。
他还迟疑,江枝转身离去,不带犹豫。
第20章“谁来可怜以前的我?”
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内。
许特助在茶几那边等待热水烧开的间隙, 拿出自带的普洱,悄悄抬起头看了眼周淮律。
他坐在沙发椅上,拿着ipad上下滑动,神情严肃认真。
许特助有些好奇, 心里又感叹, 刚才太太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 少爷站在原地伤神许久,是他上去才把少爷喊回神。
没想到少爷回来后就让他拿来ipad, 然后就坐在书桌前, 认真研究工作。
上秒还在为爱情伤神, 下秒就能认真钻研工作。
许特助不由得敬佩起来, 这才是他认识的少爷, 自信,洒脱, 是不会被情绪左右的周家掌权人。
热水烧开, 他将普洱撕开来丢进去。
茶香瞬间充斥在整个房间, 他端着冲泡好的茶,起身往周淮律那里走去。
“少爷,喝点茶吧。”许特助安慰说:“工作忙不完——”
周淮律低着头,短发背头让他的脸庞五官显得愈发立体,剑眉星目,目光深邃, 鼻骨高挺,薄唇轻抿,像上帝献世的绝世佳作。
他始终低着头, 时而眉头轻蹙,时而垂眸细细思考。
许特助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眼神望向ipad, 他心里在想,到底是什么项目令少爷如此头疼,当眼神落在ipad上的瞬间,他甚至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眼睛老花了,都没怀疑过周淮律。
ipad上哪里是工作,赫然写着的标题是
——如何挽回要执意离婚的妻子-
班社的二楼,江枝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江枝是个很心软的人,也是个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
她会在每次和别人争吵完后去复盘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的重了,或者觉得这样说会不会让别人很难堪,然后内耗自己,懊恼自己应该换种方式表达,或许不会伤害到别人。
她是个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
所以很多时候,她会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前面,宁愿去伤害自己也不想去伤害别人。
回到班社后,她对晚上发生的事情挥之不去,反复在脑海里浮现。
她原以为自己会向以前那样懊恼懊悔,但很奇妙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因为他的道歉和和好的话而心软,也没有去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和丢婚纱的做法太决绝。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有能力去处理好这段执念?
这段关系和感情困扰了她将近十年,她原以为放下他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因为她也曾有想要放弃他的念头,但是仅仅只是止步于幻想里。因为光是幻想里,她就难以接受这份失去。
但是当真的做起来时,她才发现,其实并不难。
很多事情,做了才知道那些害怕恐惧,都是大脑在欺骗自己。
宁愿认真的失去,也不要糊涂的拥有。
虽然这份长大和清醒来的有点迟,但她依旧开心。开心自己终于敢直视这段执念,勇敢去为自己做的选择买单。不再是被欺负后只会缩在楼梯哭的小女孩儿。
江枝睡了个好觉,以她对周淮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再出现。
因为他从未受过这种委屈,他习惯了被人搞搞捧起,不可能明明知道她不待见他,还上赶着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天大早,江枝在戏台上练习青衣步,边走边比划数字。
陈沙在台下,默默地观察,在心里替江枝数着节奏。
班社的大门没有关,偶尔巷子里会路过隔壁的邻居,上前和陈沙寒暄两句,又问问台上的人是谁,陈沙总是会很骄傲的说:“我外孙女,跟我学唱戏了。”
老人家字里行间的语气,总带着几分炫耀的意思。
“我媳妇前几天回那边带了点客家黄酒。”邻舍人说:“来喝点。”
陈沙是心动,看了眼台上的江枝,给邻舍使了使眼色。
然后说:“我不喝酒,戒了戒了。”
江枝没拆穿他,继续练习台步。
只见陈沙回答完后,就往戏台后走:“我去里面泡茶,你在这里练着。”
江枝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因为后院还有个门,可以去邻居家,她心知肚明,却没有说陈沙。他喝了一辈子,周围的人都这样,她说了,他不听,她也没办法。
只能继续练习。
周淮律提着大包小包走到门口时,就看见的是这一幕。
带着秋天味道的禅城,落叶坠下,木头支撑起来铺了红色布的戏台上。
女人头发盘起,在头顶扎了个丸子头,圆润饱满的后脑勺,露出饱满的额头,鹅蛋小脸,精致的五官,未施粉黛的脸上,天井的阳光照下来,将她的皮肤照的通透光亮。
她翘起兰花指,捏着白色的手帕,左右脚并拢,先迈出左脚,又并拢,微微屈膝,再迈出右脚,柔软的身姿屈膝,折腰,拿着手帕掩面轻笑。
偶尔做错动作时,她会嘶一声,骂自己“江枝你是不是笨”然后跺跺脚,重头再来。
周淮律站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枝。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喜欢穿着白色长裙,留着长发,然后温柔的替他脱掉繁琐的西装,连笑都是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模样,温温柔柔。
眼前的她也像个小女孩那样懊恼,会泄气跺脚,自言自语骂自己笨蛋。
他的脑子里忽然想起那句话:
——我和你结婚三年,我说话不能大声,不能下厨给你做饭,不能像正常情侣那样跳到你的身上抱你,因为这都会被说成是没有规矩,这不是周太太该有的仪态。
或许她口中的压抑,拘束,就是在他身边时,总是只能体现出温柔的那一面。那份温柔是刻在脸上,却不达眼底的,但现在这种有喜有悲,才是她自己。
记忆里的她,和眼前的她,大不相同。
目光是炙热的,吸引了在戏台上练习的江枝,她脚步顿住,垂眸向下看。
只见周淮律站在木门槛外,穿着她以前买的那件藏青色亨利领薄款毛衣,搭配深灰色的休闲裤,手上的理查德腕表彰显出他的贵气,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戏台下,看着她。
江枝蹙眉,很快的走到了台下,道:“你来干什么?”
她站在面前,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这让许特助心里咯噔了声,今天凌晨三点多,少爷依然拿着ipad研究,ipad都提示没电了,他就拿插了充电线,还在网上研究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害怕他们又会吵起来,许特助立刻道:“太太,先生昨天整夜没睡——”
他还想说,却被周淮律抬手打断。
昨晚回去后,他就记住了江枝说的话,她说这段婚姻给她的伤害,远不止是片面的。他记在心上,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像是闯入了迷宫,弯弯绕绕走不出来。
就像昨天他明明是想道歉,但是说到最后又不欢而散。
他想知道是什么伤害,但是他找不到人问。
他只能查询资料去了解她的想法。
当他看了一圈时发现,自己是有些地方不对,他也才明白原来男人和女人对婚礼的看法是不同的,婚礼对女人而言,是人生中最重要,最浪漫的事情。
所以他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去了解到想离婚的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昨天资料里说,男人要道歉,就要拿出态度来。
首先,礼物必不可少,其次,要说很多好话。
“我昨天听说你贫血,我去查了资料,车厘子补血没用。”他提了提手上的东西,像是做出了成绩等待邀功的人,道:“这里是阿胶还有高丽参红参,燕窝、花胶。”
“你不要吃他的车厘子,你吃我买的补品。”他自以为体贴的让许特助提了进去,然后看着江枝,道:“昨晚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然后投其所好。
周淮律已经在脑海里打好草稿才来的,他从未说过这些腻歪的话,读出来跟背稿子似的:“你喜欢唱戏,到时候回去,我给你请个戏班子,天天唱给你听。你不用那么辛苦在戏台上练习。”
最后适当给出对方思考空间。
话术如下:
——我知道要你原谅我很难,但是我会努力改正自己的缺点,你会看见不一样的我。
“我知道,要你现在立刻跟我和好很难。”
周淮律低声道:“我们再好好谈谈。”
江枝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喝了口,然后又擦了擦汗,最后听完他的大段发言,才明白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手里提着矿泉水,面无表情道:“你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
听见她这么问,而不是和昨晚那样决绝,周淮律松了口气,他心情稍微好些,嗓音温润道:“没多少。”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枝枝,我赚钱给你花,天经地义,这些东西,你吃完告诉我,我继续买。”
江枝看了眼周淮律,把矿泉水放在戏台上,道:“等我一下。”
她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周淮律在原地。
周淮律看着她的背影,难得露出笑意,心里彻底放松——
不一会儿,江枝走了下来,手上拿着包包。
她站在周淮律的面前,就在他以为是愿意再出去谈谈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从包包里面抽出了一叠钱,直接抓起他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周淮律愣在原地,任由钱散落,他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昨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现金就这么多,不够的话你告诉我,我转到你的卡上。”江枝把包丢在了戏台上,也不去管那些钱是不是掉在了地上,沉默片刻,道:“你找点自己的事情做吧,我要比赛。”
她说完就拿起包包转身去了二楼。
留下周淮律独自在戏台旁边愣神。
许特助在戏台后将全部看在眼里,他明白这是少爷一夜没睡,悟出来的道歉方式,但奈何,太太根本不给机会,他上前道:“少爷,您给太太点时间,她可能还没想明白。”
这已经不是想不想的明白,是她连他对她的好都不愿意接受——
周淮律喉结咽动,站了会儿后,只能转身离开。
许特助把散落在地上的人民币拾起来,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拾起来后,他便追上周淮律的步伐,但是刚追上,就听见了巷子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循声望去,邵均和江枝并肩而走,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有说有笑的,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许特助心里咯噔声,糟了——
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周淮律已经黑着脸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又是这个人,昨天他就和江枝一起回来的,他们一起去顺德旅游,他不说不代表他忘记了,而是他以为那只是偶然,没想到今天又一起出门。
他们为什么那么合拍。
为什么她又笑的那么开心?
明明刚刚和他讲话的时候,还面无表情,现在又和另外一个男人谈天说地。
周淮律喉结咽动,不由得加快步伐-
青砖石的巷子口就有一个药店,这里中药居多。
邵均开的药,江枝都会在这里抓,他们往前走。
邵均忽然噗嗤声笑了,笑的江枝莫名其妙,她诧异的看了他眼,道:“怎么了?”
“不瞒你说,我昨天见完他之后,有去了解他,我才发现,原来你夫家那么厉害,”邵均的话,让江枝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又听见他说:“他看上去很沉稳,所以——我猜你们应该是吵架了,对吗?”
江枝没应他道:“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你肯定很想看,但是别回头。”
邵均忍着笑,把手盖在江枝头顶上,然后道:“他在偷偷跟着我们。”
周淮律偷偷跟着她?
她只觉得很荒谬。
而且邵均猜错了,他跟着,她压根没有好奇的想法去回头看。
江枝把邵均搭在她头顶上的手挥开说了句:“没大没小。”
说完,他们就进了药店。
不止邵均觉得奇怪,许特助也觉得很惊讶。
他原本以为刚才少爷会直接上前去质问太太,按照太太现在的性格,肯定会引起大吵。但好在,少爷心里还是有点数的,选择了不紧不慢的跟着。
可是这种不紧不慢的跟着,换句话说,就是“偷偷”跟着。
在香山澳呼风唤雨,说一不二,让无数政商大佬对他恭敬谦卑的周大少爷,居然会在某天做出和他身份地位完全不符的事情。
若是让周家人看见,只怕是会认为周淮律没有规矩
周淮律其实顾不得想这些,他现在的思绪好像就是由着心情来,他看见了他们在一起,跟在他们身后,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不妥。
他至少要看他们去哪里,去干什么。
当看见邵均把手放在江枝头上时,他从未有过这种不舒服的滋味,难以描述,好像是属于他的东西被人夺走。
但当看着江枝把邵均的手挥开,心里又稍微好受点。
他不去深究这种情绪叫什么,当看见他们进入药店的时候,他也跟了上去。
江枝在等待店员抓药,身后有道熟悉的松木香靠近。
她知道是周淮律,却没有回头,而是安安静静的等待店员抓药。
邵均倒是先开口道:“好巧,你也在。”
周淮律看了眼邵均,目光停留在江枝的背影上,单手插兜,声音温润,坦率道:“不巧,我跟在你们后面一起来的。”
他不屑于撒谎,更不屑于不敢去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这么实诚,倒是把邵均弄得不知道如何开口。
周淮律没理会邵均,而是靠近江枝。
江枝在玻璃柜台前,感受到他的身形压迫,他明明有别的地方可以站,偏偏就站在她的身后,还不够,他还伸出手,将手臂横在她和邵均的中间。
他本意是想要隔开他们的距离,因为他根本不会在感情里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对感情里的你来我往稀薄的厉害,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从背影看,像是将她圈在怀里。
在空气里添了好多暧昧。
江枝刚要开口怒斥他。
就听见他先声开口道:“枝枝,我胃痛,我之前吃的胃药是哪款?”
资料上说:偶尔的示弱,或许会得到女人的心软。
他想,她不接受他的好意,但是总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他有胃病,她是清楚的。
他的手就横在她的手臂旁边,整个人就要压在她的背上,江枝忍不了了,干脆转身想要离开他的身体,但没想到,他却下意识将另只手搭在玻璃柜台上。
面对面,她可以看见他的胸膛,他稍稍低头就可以碰到她的额头。这下好了,更像抱在一起了。
江枝道:“让我出去。”
周淮律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对江枝而言略过于轻浮,显得没规矩,他立刻绅士的收回手,温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问你,我吃的胃药是哪款。”
他指了指自己的胃:“没吃早餐,有些痛。”
他的道歉,让邵均在心里给周淮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少见这样在感情里都绅士的男人,女人说让他走,他就真的走——
分不清他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不管他真假,江枝才不理会他,道:“我不是医生,你问我没用,你问老板要吃什么。”
她这句话说的,好像冰块没有任何温度和不顾昔日的旧情。
周淮律站在原地,忽然想到以前。
他经常胃痛,不准时的用餐,以及喝了酒后,每每这时候,她就会很着急,眉头皱起来,去药箱里翻来覆去,然后给他冲好温水,边看着他吃下去,边很委屈,仿佛胃痛的人是她,道:“胃很容易犯毛病,你要准时吃饭,老公,我不希望你生病。”
可是现在她说完那句冷冰冰的话后,直接扫码付款抓起店员给的中药,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一次比一次决绝。
周淮律喉结咽动,站在原地。
江枝拿着药往回走,没走几步,手腕就被人抓住,是稍微用了点力气的,她蹙眉回头看,却看见周淮律沉着脸,又听见他重复说:“我说我胃痛。”
他非要她的反应,好像是要证明什么。
许特助将邵均拉走,给他们腾出了空间。
“我说了,你胃痛就去找医生。”
江枝明知故问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关心你?”
周淮律喉结咽动,道:“难道连关心都不可以有吗?”
他这句话说的,显得十分委屈,好像是她曾经做了很多辜负他的事情。
但是明明是他做的,而她才是那个被辜负的人。
所以她没有任何顺着他关心他的心思。
反倒是见他这么较真,她也难得起觉得他真的很荒谬的想法。
江枝就任由他握着,沉默许久,在他的注视下,讽刺道:“别说胃痛了。我们在一起七年,你以为我没有生病过吗,我痛经、感冒、发烧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时候你又有关心我吗?”
周淮律哑口无言。
“你现在经历的,都是我经历过的。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我可怜你,”江枝讽刺道:“谁来可怜以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