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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琛他很平静。

那会儿我还觉得松了口气你知道吗?我觉得阿琛他想起来了,我不是唯一一个记得那恐怖场面的人了!

谁料第二日,阿琛他跳海死了。

汪婆子哭得很惨,三哥把他的尸体从海里捞上来。

我只是站在一边,就站在那片石滩上,好像回到了过去。

***

②湛三爷(化名)

问者:吴琛和你是什么关系?

湛三爷:阿琛他是我从前兄弟的儿子。

问者:从前?

湛三爷:我和他爸好多年前闹掰了,就……啧……就不在一块儿玩了。

问者:原因是什么呢?

湛三爷:他……哎呦……你知道我们村里男人经常帮人捞尸吧?那吴大竟然偷拿尸体上的东西拿去卖!真是……

问者:你先前被吴琛骂作杀人犯时,有想过同他解释或是坦白吗?

湛三爷:没有。我只觉得这样挺好的,这样阿琛就不会对我给钱送他上学感到愧疚了。

问者:对于吴琛自杀,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湛三爷:后悔,我后悔得要死啊!

———

[湛三爷(化名)自述]

我性情爽快,村里人也都挺喜欢我的,至于为什么讨不到媳妇,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还不够好吧。

我家老头说是因为我不信鬼神,惹神爷发了火。

我和吴大从小到大都一块儿玩,我家在这村子里算得上数一数二,所以能和村长的小孩玩,所以村长允许他的小孩和我玩。

吴大性格忒霸道,啥东西都要最好的。我五大三粗,但是性格软一点,也都让着他,谁知他后来会长歪成那样!

当时我俩才十六呢,同村里人一块下河去帮人捞尸,那也是我和吴大头回捞着人。

因为从前见多了大人把死人捞到岸上的场面,所以我也不怕。只是后来把尸体交给家属时,我发现那死人身上的项链和手镯都没了。

那天傍晚我去吴大家玩,看到他抽屉的木头湿得一块深一块浅,于是把抽屉拉开,看到了那个死人的东西。

我很生气,问吴大为什么偷东西。

吴大立马揍了我一拳头,警告我说要是敢告诉其他人,我就死定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告诉别人,我只是想他改邪归正。但他揍了我,我也就不解释了,那之后我们再没一块儿玩过。

可是在旁人眼里,不知怎么的都还觉得我俩关系不错。

阿琛和翠姐挨打的事我知道,可是我家老人不许我管,生怕坏了与村长的交情。所以我从没阻拦过他动手打他们家的女人和孩子,我能做的只有要他别再打不属于他们家的邵笔头。

翠姐跳河的时候,我忘了是什么心情了,总之那天我家老头把我关在屋里吃饭,压根不让我谈关于她的事。我学着他们骂小姚的话,说了句——“她是被吴大克死的”,就差些被老头打断腿。

我妈不打我,她只是哭,说都怪她把我教坏了。

原来我这样算是坏了。

他们从没说过吴大那样是坏了。

吴大死后,我见阿琛没有爹娘养,说要把他接过来一块住,给我家俩老人吓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后来他们让了步,说只能给钱养,不能接过来住。

我当时还挺开心的,突然看见小姚耷拉着脸,便和婆子一块儿去她那儿问她怎么了。那之后你知道的,她把阿琛杀他爸的事情告诉了我们。

我当时听后什么心情?

我竖了个大拇指,说阿琛小小年纪却很牛。

婆子把我打了,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

我想了想,那确实。

后来警察来了嘛,我怕阿琛给人发现,就说阿琛当时跟我待在一块儿,我没想到几天后阿琛竟然会说我是杀人犯。

但我同时又觉得阿琛对我还挺好,他都觉得我杀了他爹,竟然没告诉警察。可能是纵然他忘了很多东西,也依旧觉得他爸该死吧。

我还听说阿琛他捅的那刀不致命,要命的是那吴大为了抓他儿子,不当心跌了一跤,叫海卷走了。

这是我从姚姨的描述和警察的言论中自个儿总结出来的。

阿琛不是杀人犯吧?是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不好说。

我希望不是。

后来阿琛好多年没回来,钱都是我托靠谱的兄弟送过去的,

我们村里人都喜欢做人情买卖,很少用票子,钱没太大用处,留着也就是一堆纸。

阿琛用得着,那便给他吧。

阿琛回来那天,我带着婆子、小姚、笔头一块儿去吴大家做饭吃,满满一桌像是过年一样。

阿琛他喝了点酒,情绪一下便激动起来,他开始乱吼乱骂,嘴里吐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新奇的,单在说我是杀人犯,好在左邻右舍是婆子和小姚家,不大引人注意。

笔头是头一回听说那事,但他也见怪不怪,只是摘了眼镜抹去镜片上沾的油。

婆子喝高了变得多愁善感,开始骂阿琛他没良心。我意识到大事不妙时,她已将阿琛杀父的事说了出去。

我忙去看阿琛的脸色,却发现那孩子还挺平静的。

他告诉我们,他已经隐隐预料到了。

没事儿,都没事儿。

那事早过去了。

第三天,我歪在床上睡,给笔头跑来揪醒,他说不好了,阿琛跳海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跳起来,后来赶去海边时便见不远处的礁石上躺着个人。

我游过去把他扯回来,可是那时他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我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的?不知道了。

阿琛他为什么要死呢?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由于因缘果报躲不过吧。

哦,我没说吗?我现在开始信佛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陆·1994年万意村返乡青年跳海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1年10月27日夜

天气:阴

吴琛被逼到那地步,难免会产生冲动。我当然不赞成任何理由的冲动杀人行为,只是觉得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九郎”吴琛以命偿命,就算他赎罪了罢。至于其他的,我便不妄自评判了。

这次的阴梦机制同样很惹人讨厌,只要我一秒记忆不共通,我都觉得和哥相处的不是我,嫉妒得就快死了

希望下次别再玩这种鬼把戏了,呵呵。

此外,关于莫名其妙出现的的789局的我们,薛无平说是阴梦的平行时空扭曲机制。尽管我们在第6局就结束了委托,但789局里的文侪和戚檐也的的确确是我们。

我不愿去细究,阴梦一向古怪,但——差评,下回请放过我俩的记忆^^。

(圆珠笔字迹:文侪洗好澡了,我要去给文侪暖床啦~~~)

(马克笔字迹:祝岑昀明年金榜题名^^。)

(彩铅涂鸦:彩色爱心x10,蓝色猫咪头x6,橙色狐狸头x6)

(粉色水彩笔大字:文侪我爱你!!!)

(鬼画符:每回都是你乱涂乱画,能不能换文侪来写……)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一、姚姨床上出现过两回字,一次是“看”,一次是“望”。“看”指的是她为目击者,而“望”既有暗示她是目击者的意思,亦有同音“忘”的含义,暗示凶手失忆。

二、背上刺有“慷慨”二字的男尸:指吴琛胞弟,他因慷慨的反义“吝啬”而死,暗示吴大为了节省养儿支出,害死了自己的二儿子。

三、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①两个杀人犯:吴琛和吴大。

②两个帮凶:指帮助姚姨隐瞒真相的两人,即汪婆子和湛三爷。

③五个死人:吴琛、吴大、吴琛胞弟、二麻子、翠妈。

④杀人犯杀了死人:吴琛杀了吴大。

⑤死人也杀了死人:吴大杀了吴琛胞弟。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除吴大外的村中人的恶行,皆出于吴大自身,阴梦进行了平均分配,如湛三爷的贪婪、汪婆子的迷信、姚姨的淡漠、邵笔头的好色、翠妈的情绪化。

二、捞尸并非万意村用以谋生的行为,仅仅是出于善意和传统。

三、吴大死亡案最终以意外事故结案,湛三爷从未自首,也无人向警局举报吴琛杀人。

*

[吴琛生平经历时间表]

1976 【吴琛出生,吴琛胞弟死亡】

1987 【邵笔头来到万意村】+【吴琛被算命的说克父】

1989 【好友二麻子意外身亡】+【翠妈和邵笔头的谣言飞传】

1990 【了解到母亲的悲惨经历】+【吴大因谣言殴打邵笔头】+【翠妈跳海】+【丧母后被排挤】+【与疯子阿九成为朋友】

1991 【与吴大因去向发生争执】+【发现吴大捞尸变卖死者遗物】+【捅伤吴大】+【吴大死亡】+【失忆】+【离村】

1994 【回村】+【跳海自杀】

———委托陆完成———

第176章 [铺子里外]七 “这说明你喜欢戚哥他。”

夜深了,文侪被薛无平使唤着干活回来不久,好容易放空自我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进门先瞧见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粽子似的戚檐。

文侪略微眯起眼——那小子夜夜在他床上搭窝,颇有种要占山为王的架势。他骂过几回,见如何都赶不走,便懒得再赶。

他赶飞虫也是这样,若是总驱逐不走,便连手也不挥了。

白花花的棉被中只露了戚檐半点后脑勺,他这是铁了心要赖在文侪床上的意思。文侪板着脸抬了一只脚隔着棉被轻轻踩去戚檐背上,抵着他晃了晃,只说:“躺进去,我也要上|床。”

闻言,戚檐往内墙蠕动几下,听到文侪爬上来的声音这才乐呵呵地钻出来,把被子分给文侪一半。实话说,他更想睡外侧,这样文侪不会被挤下床去,早上也没法偷偷跑掉不告诉他。

但是眼下的情况很显然,若他躺在外侧,指不定三更半夜便被文侪踹回自个儿屋去,所以他心满意足地窝在了原处,又用左手支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文侪瞧。

“这什么?”文侪一面将两个枕头间的黑东西拿起来,一面躺下,“老人机……哪儿来的?”

戚檐一怔,伸手要将那玩意拿走,却被文侪躲开了:“哥和我玩嘛,老人机有什么好玩的……”

文侪冷笑一声,将没有密码的手机解锁,只见页面还停在贪吃蛇游戏接口:“猜都猜得到是岑昀给的——你都能玩,我怎么不能玩?”

听闻游戏激活的轻快声响,戚檐抬眼又瞅了瞅文侪,于是趁他两只手忙着玩游戏,环住了他的腰。他像条甩不开的大蟒蛇,越缠越紧,缠得文侪手一抖,那四方手机屏的贪吃蛇一霎便咬上了自个儿的尾巴。

文侪放下老人机,在戚檐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松手……”

“大哥,小弟冷。”戚檐将脑袋埋在文侪的胸膛中,“啊好暖和……哥身上就是香。”

“我靠,你再不起开,我真动手了?”

戚檐的头发蹭得文侪颈子痒,叫他心底也莫名其妙的发刺。

“大哥说笑了,我手臂还疼着呢,怎么能算没动手呢?”戚檐话是这么说着,但自觉那猫很快要炸毛了,于是松开手去,冲文侪笑了笑。

文侪瞪他:“笑什么?”

戚檐眨眼:“勾引你。”

说罢,那双狭长眼更弯了,这样看去倒真像条狐狸。

“……”文侪把老人机放去床头柜上,躺平来,不看戚檐,“你大哥我不喜欢男人,你勾引错人了。”

“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费劲勾引?”戚檐又凑近文侪几分,食指戳了戳文侪白皙的脸颊,“亲爱的,漂亮眼睛看向哪儿呢?不要别过脸,好好看着我吧?”

文侪啧了声:“要你管,我就喜欢平躺睡。”

“对我动心了?否则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戚檐将文侪的一小簇卷发缠在指尖。

闻言,文侪噌地侧过身,盯住戚檐的眼:“说什么屁话。”

哎呦,真禁不起激。

戚檐没忍住乐出声来,被文侪又掐了一把。文侪分明没使劲,那戚檐却嗷嗷叫起来往他身上扑,直喊疼,在文侪意识到那小子只是要藉机揩油后便隔着被子揍了他几拳。

没想到戚檐却更起劲了,他抽了个枕头便反砸回去。这么一举倏然点着了文侪的好胜心,俩人拿枕头在床上激战到薛无平敲窗警告,这才消停下来。

见那鬼影还飘在窗外,戚檐喘着气冲窗外喊了声:“哎呦薛爷,抱薛一百进来我俩摸摸,今晚它就和我俩一块睡吧?”

那鬼默默抱着薛一百飘走了。

文侪也累了,张口呼气,脑袋陷在软枕里不说话。直到戚檐又开始表白,他这才开口堵了戚檐的情话。

“你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喜欢男的?我不喜欢。”戚檐拿起文侪的手,说是要比大小,“我的手比哥的要大些呢——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对其他人没什么想法。”

见文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戚檐的五指一弯,便死死扣住了文侪的手。

“喂……”

“别急嘛,我给哥变个魔术。”戚檐笑起来,“名字就叫‘金蝉脱壳’,哥先把自己的五指也弯下来。”

“你当我傻?”文侪并不吃他那套,“鬼才信你抽得出去,快松手!”

“嗳、还没开始就喝倒彩怎么行?就试一回嘛!”

文侪受不得戚檐纠缠,只得乖乖弯指扣住。也是在那一刹,戚檐忽然喊了声抬头。

“咔嚓——”

在文侪还在发懵的时候,戚檐已经将老人机拿到了俩人面前。他冲文侪展示了那张两人的合影,文侪当然没笑,戚檐倒是笑得很开心,照片中间是两人牵在一块的手。

“我靠!戚檐——!”

文侪踹他一脚,戚檐却只皱着脸说:“我就是想给小昀他做壁纸嘛?借借你‘渭止一中考神’的光。”

“那你干嘛出镜?”

“我成绩虽然比不上大哥,但也好歹是光荣榜堂堂正正的校前十。再说了,我和小昀他选科一模一样,我当然能给他好运啊。”

“所以你特么牵个屁的手?”

“这叫考神同心,庇佑翻倍。”

“……”文侪不想搭理他,背身对着戚檐。

哪曾想戚檐又掰他的肩膀:“哥不是喜欢平躺睡吗?我帮你放平。”

“你管我,我爱怎么睡怎么睡!”

戚檐也没再逼他转过来,只贴近他背后,开始絮絮叨叨的讲故事,从高一开学讲到高考毕业。

文侪也当然没容他自个儿说话,憋了一会便转回去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起来。

青春的记忆于他俩而言说不上有多美好,没有懵懂的爱情,没有肆无忌惮的叛逆,从始至终都带着层灰蒙蒙的底色,乏味的高压学习更说得上叫人筋疲力竭,但俩人毕竟朋友圈相通,回忆一经共享,便总也聊不到头了。

聊了不知多久,文侪累得睡去了,戚檐替他掖紧被子,硬是盯住他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阖眼。

“文侪,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戚檐轻声在他耳边念。

“晚安。”

***

早风晃起枝桠,二人昨夜聊得入迷,忘了把窗帘拉上,这会儿秋阳照得外头金叶子熠熠灼灼,直耀得人眼花。

文侪抬眼时,戚檐的手臂还压在他腰腹上,脑袋则紧抵着他的后背,活像是怕冻的人抱火炉似的把他箍着。

文侪从桌角摸了岑昀的老人机过来瞧了眼——六点十八。

他啧了声,清楚自个儿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躺下也睡不着,便要掰开环在腰间的手下床去。

掰不动。

他略微眯起眼,正打算使蛮劲,没成想戚檐却委屈又含糊地开了口:“哥,你要去哪儿……你别走,你待着……陪我睡……”

戚檐咕咕哝哝地说,似乎还不大清醒,吐息一阵平缓,一阵急促。

那人黑亮的瞳子这会儿都给上眼睑遮了,面上没有常挂的笑,因而皱起眉来显得更是可怜。秋日的早阳打在他面上,叫他将眉压得更低,五官轮廓倒是被那光线勾勒得更为锋锐。

文侪一面抬手替他挡光,一面鬼使神差地将五指伸进他柔软蓬松的发间轻轻搓弄。

回过神来时,耳朵已被太阳晒烫了,他于是说:“你睡你的,管我干什么?”

文侪没再犹豫,只将他的手臂硬生生扯开。恰这时,一阵趿拉拖鞋的响声停在他门外,那抱着三本历史课本的岑昀旋开把手,兴高采烈地探进个脑袋——

“文哥,戚哥,你俩起了吗?”

文侪“哎”了声,便理着打卷的发下床。他把窗帘拉上后,这才慢腾腾往外走:“我洗漱去。”

岑昀大喇喇地坐去床边,只说:“戚哥咋还睡呢?还皱着眉毛。”

“还早。让他睡吧。”文侪说。

***

文侪洗漱完,方拿毛巾把脸抹净,便见岑昀杵在太阳底下背书。

“小昀。”文侪拿夹子把毛巾夹去晾衣绳上,“你吃早餐没?”

岑昀愣了愣,讪讪一笑,摇头说:“没人陪我,我一个人吃不得劲!”

文侪把手上水抖干净,说:“那好了,我和你一块儿吃。”

然而文侪说得潇洒,把那老冰箱打开才发现里头根本没什么食材,便问他:“青菜清汤面吃吗?”

岑昀乐滋滋地在餐桌旁坐着:“哥你做啥我都爱吃!”

文侪起锅烧水时回头看了岑昀一眼,瞟着他手边的历史书,便问:“今年成绩不大理想?怎么复读了?”

岑昀挠挠头,笑说:“正常发挥吧,只是没到目标院校。”

“哦?”文侪取了个碟子,敲进颗鸡蛋,又将碟缓慢浸入锅中水里,让蛋滑进去。如此循环放进四颗,才合上锅盖关火焖蛋,顺口又问一嘴,“想考去哪儿呢?”

岑昀挠挠头,似乎有点羞:“俩哥哥的学校。”

文侪打开冰箱取葱,说:“加油啊,就等你金榜题名了……我算算,你是2022届考生,要是考进去,24年该大三了……我和戚檐都还在里头读研来着,若能复活,咱们指不定能在校园里遇着。”

岑昀还是嘿嘿笑着,说:“我努力努力。”

文侪从小帮家里做事,刀工了得,切葱的声音咔嚓嚓,叫岑昀听着听着就咧嘴笑起来:“戚哥总和我说文哥你,哥你今天也同我讲讲戚哥呗?”

“戚檐吗?”文侪喃喃念着,突然吩咐起岑昀,“过来帮我看看鸡蛋凝了没,凝了便开火。”

岑昀照做后又乖巧回座,等着听文侪讲戚檐的故事。

“刚见面时,他个子可高了,长的也……啧,一直笑笑笑,一看就知道和我不一样,是那类很会讨人喜欢的学生。第一眼倒也不觉得他有多出众,只知道五官端正,主要还是话多、吵。第一印象就差不多这样吧……”文侪停刀的时候,顺带把那煮蛋的火给关了。

“后来,我一班,他三班,因为都是班长,因为都要领补助,因为都是学生干部,所以我俩见了鬼似的每天都能遇着,所以见了鬼似的大家都觉得我和他关系好。后来他光是到我们班外站一会儿,同班同学都会觉得他是来找我的。”

岑昀撑脸听着,看到文侪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阳光从门窗里钻进来,打在桌角,染出一片橘黄。岑昀抻了个懒腰,说:“要我瞧了,也觉得你俩关系好!为啥文哥你觉得不好呢?”

文侪正往锅里下面,闻言默了会儿,才说:“高一放寒假前,听到他和其他人瞎议论我。”

岑昀瞪眼:“不会吧……戚哥说哥坏话了?”

文侪摇头:“倒也算不上……不管是他说的,还是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的,其实都没错。但谁能喜欢被人背地里议论?换作别人说我,我笑笑便也过去了,偏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他身边那些个乱说话的,早不记得长什么样了。”

“这说明哥你喜欢戚哥他。”岑昀嘻嘻笑着下了结论。

谁料文侪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便有一只大手拍上门来。

——戚檐。

此刻戚檐的瞳孔微微缩着,俨然惊魂未定。他踉跄着走到文侪身后,蹙眉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嘟嘟囔囔说:“为什么不叫我起来……”

“我一睁眼,找不到人,还以为你……”

文侪叹一口气,便也把脑袋歪了抵上戚檐乌发蓬乱的脑袋,说:“我都做了你的份了,你就别冲我发起床气了吧?”

第177章 [铺子里外]八 爱人的法子叫做不择手段。

戚檐愣愣地把脑袋从文侪肩上挪开一会儿,很快又耷拉回去,撒娇似地滚了好一阵,这才恹恹地趿着拖鞋去洗漱。

文侪拿筷子搅面的时候看到岑昀在笑,于是问他笑什么。

岑昀露出上下两行白牙说:“戚哥和薛一百似的,挑着人黏。”

文侪嗤笑一声,问:“薛一百还挑人?”

岑昀把头重重一点:“当然啦,它黏哥你。他俩都黏哥你。”

“薛一百黏还成,戚檐就算了吧。他又高又重,不好。”

“为什么不好?”戚檐皱着眉从后窗探入脑袋,因是嘴里还叼着牙刷,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大点才好!”

文侪不看他,嘴里却骂:“甭在这儿给我一心二用,滚院子里刷牙去!”

戚檐笑嘻嘻,狐狸眼弯成两鈎月。

“对了,一会儿洗漱好了,到薛无平屋里叫他起来吃早餐。”文侪吩咐。

戚檐不大乐意,将嘴朝地下撇着:“他年纪大了,让他多睡会儿。”

“啊?”岑昀兴奋地说,“薛哥从不睡觉的啊,他晚上都在屋里乱飘,有时候我夜里睁眼还能看到他在我屋里飘哩!”

岑昀又莫名其妙吃了戚檐一记眼刀。

***

戚檐弯指敲了三响,没听得薛无平应话,于是藉着窗缝瞅了眼屋内,继而推门进去。

他顺着地上瘦长的影子瞧向房间北角,在那儿捉到了一身鼠灰长袍马褂的薛无平。鬼爷正阖着眼坐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袖管和裤腿皆是空荡荡的,入门的风钻进去飕飕响。

薛一百在椅侧窝作蓬软的白团,这会儿正舔着自个儿的肉爪。它不看戚檐,戚檐却嘬嘬几声过去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戚檐一面将脸埋在薛一百脑壳上,一面伸脚踹了那太师椅的腿,沉声说:“甭装睡了,我有话要问你。”

闻言,那鬼一抖,果真从躯干上抻出四肢,叫发瘪的袖管和裤腿都充了气般鼓起。

他随即将两掌一合,在戚檐面前拍出道热腾腾的红焰,而后仰着下巴起身,颇傲慢地斜睨戚檐一眼:“你这贱骨头是越来越放肆了……说吧,扰我清梦,有何贵干?”

戚檐挑起半边眉,伸手挥散了薛无平纯粹唬人用的障眼法,而后用食指在自个太阳穴处点了点,笑说:“爷,我这儿出了点问题,老能看见些怪东西。您行行好,救救小的吧?”

“救不了。”薛无平瞥着那懒懒的薛一百,伸手过去摸了摸它柔软的肚皮,“我又不是什么神医,哪里懂治百病?”

“哦?”

“没别的事就把薛一百放下,麻溜地从我屋里出去。”薛无平抬眼,恰对上了戚檐阴鸷的目光,他吃了一惊,不自觉往后一步,骂了句脏的才接着说,“干啥又瞪眼瞅我?”

“问你什么就好好答罢,替你卖命的傻子应是不好找,否则怎么至今也只有我俩呢?”

“呵!”薛无平伸出一根指头,而后指头忽然因少了骨而软下去。

脏字在薛无平嘴边欲吐又吞,还不等他酝酿出点什么,又听戚檐开口:“我问你,文侪究竟是怎么死的?”

薛无平一张惨白的死人脸上忽然多了点不一样的色彩,左脸青右脸紫,活像是被人给揍了,神色倒是很平静:“废话,和你一样被车撞死的,干嘛?又不是头一回听说!”

“还有呢?”戚檐歪了歪脑袋,寒森森的瞳子死死盯着薛无平,“怎么不把话说全,文侪他——不是为了救我才被车撞死的吗?”

屋里没开灯,再加上背阳,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拂着一人一鬼一猫,戚檐没动,薛无平倒是趁着凉风抖上一抖。

他对面那小子的一双眼属实叫鬼都瘆得慌,薛无平压了压自个儿并不存在的心跳,说:“你既然都清楚了……还来刁难我做啥?”

“刚刚不确定,来试你一试,这不才确定嘛。”戚檐倏地笑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替薛无平掸了掸肩上尘,“顺带来喊薛爷您吃早饭,文侪亲手做的,您尽快过去啊!”

薛无平点头说是,也顾不得从戚檐手里夺回薛一百,迈开两条腿便往外走。然他脚还没迈出房门,又听戚檐慢腾腾补了句:“别让文侪知道我想起来了。”

戚檐皮笑肉不笑:“求您了,爷。”

他说罢蹲身将有些挣扎的薛一百在地上放下,那猫便赫然擦过薛无平停住的脚窜了出去。

“哎呦,还真是不亲我。”戚檐笑着。

薛无平叹了声气,追着那猫儿出去了。

戚檐将手背在后脑勺,他也是今早才想起来那茬的。先前,他不过以为他和文侪都是命不好,注定是无故被车给碾死的命。

哪曾想,原来该死的只有他自个儿而已。

文侪从未同他提过这事,自然是默认他不知道,可那人分明知道只此一举,便足够他欠自己一辈子,不管初相逢时有多嫌弃、讨厌他,也从没张嘴说过。

戚檐想不明白为什么,可他这人自私,爱人的法子叫做不择手段。

文侪不想要他知道,自有他的道理;可他戚檐不要文侪知道他已经知道了,理由很简单,那事会叫他的感情变得极不纯粹。

如果文侪觉得他早就知道,日后一定会说诸如,他那根本不是爱,只是受到报恩心情影响一类的话。

他是真心喜欢文侪的,自然不解文侪为何要赔上性命做这不值当的买卖,也更不能理解文侪对复活他的渴望了。

都为一个不同他沾亲带故的人搭上命了,怎么还觉得惭愧,还想着要再救一回?

“哈……”戚檐吐出一口气,愠火烧得心底一阵阵的苦,“脾气分明那般烈,怎么想不开要做烂好人……”

早阳终于钻入了铺主阴凉的屋,戚檐听着院外文侪几声吼,于是应着“来了来了”,走了出去。

瞅见文侪的第一眼,他便将人抱进了怀里。

***

一切都很顺利,被戚檐警告过的薛无平咕咚喝面汤,生怕说漏嘴,以至于嘴给人缝了似的,话少了大半。戚檐一面啧啧称赞文侪的手艺,一面快活地贴去他身侧,文侪也如常地推骂。

一切本来都很好。

事态急转直下的理由是戚檐忘了拿早点塞满岑昀的大嘴巴。

“我爷总说,有些人的缘分就是拴在颈子上的,除非把颈子也一道割了,否则缘分断不了!”岑昀吃饱喝足,将手撑在桌上笑,“譬如说文哥和戚哥吧,关系这般好,那不单单是因为文哥舍命救戚哥换来的啊!文哥因此没了命……呃呃……”

岑昀发觉说错话,登时一噎,他能感受到三道要杀人似的寒光正在刺他的皮、割他的骨、剜他的肉。

“吃饱了瞎说啥呢……”薛无平嘶溜吸进根面条,目光闪着。

“嗯?小昀刚说了什么?”戚檐宕机立断装出副困惑神色,眉间眼底的恼怒都藏得干干净净。

戚檐自觉演得天衣无缝,可他转过脸想对文侪扯句玩笑话时,却发现文侪正愣愣地盯着他,虽只一瞬又别过脸去了,可戚檐清楚——

文侪都知道了。

他没法拉过文侪的手解释说他是今早才得知的,解释得越多便越有种撒谎掩饰的意味。

所以——

文侪会怀疑他的爱吗?

文侪会觉得他是个恩将仇报的蠢货吗?

文侪还有可能爱他吗?

他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

可他死都不放手。

***

今天周日,傍晚岑昀便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由于这铺子距渭止一中有些距离,岑昀夜里走到铺子那条小街已临近十二点。

岑昀的个子还在窜高,容易饿,夜里不拿点东西填肚子胃便不舒坦。委托铺子三只鬼个个瞧着心硬得石头似的,实际上还是很关心这铺子老小,因此总往岑昀包里塞饼干,要他回家路上吃。

这会儿他嘴里正叼着块苏打饼,右手拿饼,左手压着条仅挂了半边的书包肩带,悠哉游哉地往铺子走,没成想忽而觑见一人正佝偻着背立在铺子门前。

粗略瞧去,那人披了条紫道袍,脑袋上还罩着条红布。岑昀“咔嚓”将长方饼干咬作两截,赶忙上前拍了来人的肩,爽朗笑道:“老人家,您可是来找薛哥的吗?”

那道人闻声愣了愣,骂说:“你、管谁叫老人家呢?!”

道人说罢徐徐转过脸来,遮脸的布一寸寸向后滑去,只见他面上骨骼歪曲,鼻不成鼻,眼不成眼,因着说话时面上一处口子开合不定,岑昀才勉强确定那是他的嘴。

“找……找薛无平……来!”那道人说,“快快找、找来!”

“哎。”岑昀见那人口吻强硬,也不见怪,只笑着开锁,冲里头喊一声,“薛哥,来客了!”

他话音方落,眼前便显现了一张青白的脸。

岑昀面不改色地将另一半苏打饼也塞进嘴里,将脑袋歪了看向柜台处坐的戚文二人,欣喜地喊:“唉!戚哥文哥你俩也没休息哇!”

薛无平揪着岑昀的领子往里头一甩:“睡觉去!明儿你不上课了?!”

岑昀刚被甩开,那不人不鬼模样的道人忽而挺直脊背,这下竟比薛无平还高上些许,他笑道:“薛、薛无平!丑、丑东西……”

薛无平却没骂他,只说:“美君子,你大半夜跑来求人,不丢脸?”

那道人拿自个儿那扭曲的五指拨了拨面皮,笑说:“我?我……嘿……早、早几十年就没脸了!”

“早叮嘱你捉鬼节制些,你不听,日日夜夜抓,从前追你的从天南排到海北,今个儿你倒贴着扒拉别人腿脚,人家都要啐口唾沫把你踹开!”薛无平呿了声,“活该!”

“你脸留着就有用?还不是和九郎打交道?”那道人眼珠子扫过屋内,嘿嘿笑着,“今儿来了个大麻烦!”

“老子遇的麻烦多了去了!——名姓!”薛无平不耐烦地抬手将他往外一推,“快说!”

“你怎么还趁机揩油!”那道人往后跌了一步,却是笑了好一阵子,半晌才悠悠叹出一团黑雾说,“是那郑氏的二儿子——郑槐啊!”

【委托柒·福禄双全薛氏老宅】

第178章 【郑】EP1 掀了盖头见夫君!

“金子铺满地呦,囍字粘贴木。”

“新嫁郎哟,你抬手,掀了盖头见夫君!”

***

1924年,禄双村薛老地主的长孙娶了个男人过门做媳妇。

那年头富户家免不得三妻四妾,却还是头一回碰上男人娶男人的怪事。村里人死封建,舌根嚼得那新媳妇大门不敢出。

大抵薛家人也觉着丢脸,回回聊到那门亲事都摇头摆手,叹说家里阴盛阳衰,娶男人乃老神仙指点的辟邪法子。

然而不过一年,薛氏老宅就死了人。

据说那人是跳崖死的,摔得血肉模糊,找到的时候已看不清模样。

起先村人都不知道究竟死了何人。

后来是薛家那疯跛子说漏了嘴。

他藏不住眼底的笑,乐道:“那男媳妇跳崖啦!”

***

正值落日,天灰阴灰阴,也不知是托阳公还是云师的福,瞧不着半点斜阳。

文侪猛一回神,这才发觉自个正处于一逼仄小屋当中。这屋子算不得鄙陋,屋梁皆是肉眼可见的好木材,只是尘灰过甚,一分不似人的住所。

虽说窗门紧闭,外头寒风呼啸声却依旧清晰。此刻他身上衣裳错季一般单薄,露外的线头挠着他的下颌,叫他耐不住仰了仰颈子。

在他不远处坐着一妇人,她眼下灰紫一片,眼袋鼓囊囊的活像下一瞬便要炸出脓水。她手上动作倒是细致,两指捏着根绣花针,针头刺破她手上那薄薄的红衣,待到扯出白线头又绕回来,动作反覆,恍若无休无止。

那女人正絮絮叨叨地同文侪嘱咐着什么,谁曾想话语进了他的耳朵后却尽数变作了嗡鸣,实在叫他一点儿也听不清。

文侪不由地感到憋闷,原是想敲打两只耳几下,四肢却不受控,他仅能咬紧牙关胡乱使劲。片刻后才忽似脱离鬼压床一般,淌着冷汗嘶吼道:“妈,您甭说了——!”

那妇人原来是郑槐的妈。

发丝黑白交杂的女人愣了一愣,很快又耷拉下脑袋缝衣裳:“哎呦,看看,又来了!连妈的话都听不进,还能干些啥呢?妈不是担心你干错事儿么!你不比你哥他,从小就傻气马虎的……今儿住到人家屋檐下,倘若还不知收敛收敛性子可怎么办?真不知薛大少他看中你什么……唉!”

文侪缓慢地喘气,一面活动起五指,一面接续听那女人说话。

“我可同你说了啊,之前你都是同薛大少他通书信,人家话说得好听,那是因着他先前不过见过你一面,只瞧着你的面孔,恰巧对你有个好印象。今儿你住进薛宅,许多事儿得当着人面干,你哪怕是委屈自个儿也得讨那人欢心,可千万别惹祸!”

书信?薛大少?

文侪默默听着,片晌见那女人话中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堆出个笑脸,说:“妈,我身子不大舒服,到屋里歇会儿啊。”

妇人闻言才又掀起自个儿那堆满脂肪的眼皮,咂舌道:“真是……没有少爷命,一身少爷病!”

文侪哈哈笑几声,打了个马虎眼便钻进内屋去。

屋内有两张矮木床,显然是刚拼凑好的。木床钉子没藏好,尖头还裸|露在外,上头浇洒着好些粉状的木屑,应是床里生了粉蛀虫。

文侪从刚才那女人的话里确定了一个事实,今儿他母子俩寄人篱下,屋主姓薛。依他母亲所言,那薛大少很满意他,可眼下单看这屋中陈设,似乎他的待遇也不见得有多好。

“为何寄人篱下呢……”文侪喃喃自语,屈腰拉开眼前那罩灰的二屉闷户橱,从里边翻出一沓信件。

由于这阴梦中的主角郑槐的字体已同化作他文侪的字体,再加上标有“壹贰参肆”式样的序号,文侪很轻易便将信件的顺序排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回信和来信都在他手上,估摸着又是阴梦的什么扭曲机制,好在不必费心找信,倒还方便了他。

他将信件挨个拆开读——那薛大少名为“薛有山”,写信时喜好以情诗开头,分外注重卖弄文采,信中几句不离鸳鸯、红豆、连理枝诸类有关爱情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情书,只是封封皆以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乐事作结尾。

他,也就是郑槐,倒是皆给回了信。

通过信中语气来看,他起初似乎并不为所动,口吻比起说是淡漠更像是受宠若惊的惶恐。后来他像是叫那薛有山的浓情感化,渐渐地也开始同那人剖心肠,故而那些书信看来就像一对有情人的来信。

文侪已顾不上思索俩男人的暧昧感情在这年代是否奇怪,只觉得那薛有山的回信隐约有些怪异。

就拿那第三封来说,他郑槐前头刚同薛有山分享了自己家遭土匪打劫,险些连命也赔去的苦痛事,那薛有山回信时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讲起家中各类的大红喜事,颇有些你我不同,幸灾乐祸的味道。

文侪不作评判,仅先给那位薛有山薛大少盖了个“情商低下”的印。

他原想着再把这屋子仔细翻它一翻,谁料外头忽而响起了刺天穿的唢呐声。这屋的窗子都给红纸糊了上,他见窗子推不开,便跨个大步出房去推门。

外头那妇人并未阻拦,只暗自裹紧了衣裳。

门一敞,北风吹。雪花雹子似的往人面上扑,文侪抬臂挡目,眯着眼看从屋前行过的一支仪仗队。

队中人个个面色铁青,神情颇肃穆,僵尸爷般排着队朝别院行去。由于队中人有穿红的也有穿白的,文侪一时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为白事还是红事来的。

他将眼眯作缝,见依旧瞧不大清,正要跨过门槛出去,没成想却倏然给他妈勾住了领子。

干瘦的指腹贴住他的颈子,那女人吊起嗓骂道:“小兔崽子,你、你你!人薛家办事儿呢,你瞎凑屁热闹去?!”

“这……”文侪定了定心神,讪讪一笑,“妈,雪太大,瞧不清楚东西嘛!我就想去看看那些人干嘛去!”

“你看、你看个狗屁!”

文侪仍旧是笑:“妈,您知道他们干嘛去么?”

那妇人瞟向外头,咬了咬自个儿那发裂的双唇,说:“可不是因这薛家近来闹鬼么!天黑后就要由方家人办办法事,跳跳大神……咱用完晚饭后还得去给薛家祖宗烧香求平安呢!”

***

沉重的上睑被掀起,眼球忽地暴露于潮湿的冷空气中,铺满视野的艳红倏然刺痛了戚檐全身的神经,叫他彻底清醒过来。

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量忽高忽低,好似并不如何在意他这个翘着二郎腿仰躺在花梨木椅上的毛头小子。

戚檐猜自个儿这回应是占了个纨袴身份,因而并不急于插嘴,只一面扫视屋中布置,一面听二人讲话。

正对门的地方摆了个红木几案,正上方的墙上贴着“囍”字,近处是雕龙凤的樟木大箱,远处则是随寒风飘拂的罗纱双层斗帐。

“我可说明白了,虽说那小子和他妈都一副穷酸样,骨子里却精明得很,怕是不给些苦头尝尝是不懂规矩的。哎呦,这世风日下,越穷的越是不识好歹,成日想些偷鸡摸狗的事呢!”那中年女人瞧着像是气坏了,红唇跟着抖上几抖,又有意深呼吸慢腾腾舒出一口白气。

“嗐!”老爷打扮的男人漫不经心捋了捋自个儿右边的八字须,啊啊几声,话分明已到嘴边却又生生将烟杆塞入口中堵住气。一对豆子眼倒是骨碌碌转,后来恰落在戚檐身上,便眉开眼笑问,“阿檐醒啦?”

“嗯……”戚檐心底想着测测他俩的包容度,于是没急着起身,照旧翘腿躺着,“您二位聊什么呢?”

女人见状叹一口气,一只戴着玉手镯的娇嫩手便摸到了戚檐的发顶:“还能聊啥,和你爸聊你大哥娶妻那档子事呗!那人儿今早已和他妈一块进门了……”

“妈不满意?”戚檐咧嘴笑着,不动声色躲开女人的手坐起身来,“新妇是长得丑还是脾气坏?”

“呸!”女人满脸鄙夷,又连叹几声,“那是长相和脾性的问题啊?”

“嗐……消消气!”老爷的眼神有些闪躲,再没看向戚檐,他不自在地放下菸枪,搓了搓手,出口的声音又低又哑,好似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有山他犟啊!咱就不必棒打鸳鸯啦!”

“咚——”

闭拢的窗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响了。

女人拧着眉头:“再犟也不能说娶男人就娶男人啊!”

老爷安抚她:“咱们不也是没办法么……道长都说了……”

“哦?”戚檐挑眉笑起来,两指夹起桌上一红果子便玩似的抛入嘴中,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这一觉给我睡糊涂了都,差些忘了大哥娶的是男人了——叫什么名字?”

“嗳……好似姓文,究竟叫啥妈也记不大清。说来也是邪乎,妈一瞅见那男人的眼睛就觉着瘆得慌,撞了鬼似的。”

戚檐蓦地想起文侪那一对漂亮的眼珠子,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将沾满汁水的手指在干净帕子上蹭干净:“文侪?”

“对对!”女人撞了撞身侧那老菸枪,又看向戚檐说,“你哥眼下人在外地,你可千万帮衬着点儿。到时候你娶妻,他也会帮你的。”

“我娶?也娶男人么?”戚檐扑哧笑出声来,他自顾起身往窗边走,听着身后女人呸呸呸几句嘟囔,也没停下脚步。

有啥好呸的?他戚檐不光要娶男人,还要抢大哥的男人呢。

他的目光在叠作豆腐块的绣花被缛逡巡几下,最后还是落去了闭紧的窗户上。刚才他总听外头有什么东西打窗咚咚响,按捺不住这才来瞧瞧情况,哪曾想窗户一开,一块石子便飞入屋中来。

庭前雪地白茫茫,俩个斜挎布袋的小孩一手攥着根冰糖葫芦,一手拿石子朝屋中扔,瞅见戚檐那一张阴恻恻的笑脸的刹那皆怔了一怔。

而后模样清秀些的那个一拍脑袋,皱着鼻指戚檐说:“斯丢皮!服儿!”

戚檐不知他说些什么,品了好一阵才品出stupid与fool两词。

他冲那念蹩脚洋语的男孩咧嘴一笑,不曾想其身旁那摆臭脸的小孩见状却朝戚檐翻了个大白眼,二话不说便将石子冲着窗子抛了来:“流氓!臭不要脸!”

“……”戚檐皮笑肉不笑,只觉再盯着那俩毛孩瞧,他们恐怕要朝他吐口水,于是倚窗问他爸妈,“那俩是谁家的孩子,要打我呢!”

那妇人伸颈瞅了窗外一眼,便开嗓喊了声:“臭小子又捣蛋!一放假就知道折磨你二哥!还不过来道歉!”

俩小孩哪里是听话的年纪,听闻大人骂是撒腿便跑。戚檐略微眯起眼,不知怎么觉着其中一个小孩有些眼熟。

“阿美和无平就那坏脾气,从小到大都不服管教的,同小孩子怄气做啥?”老爷摩挲着菸枪,琢磨着什么似的。

戚檐闻言却是一愣,于是回头问他爸:“您说他叫什么?”

“方大爷的‘良辰美景’,第三个儿子‘方美’啊!嘿,男孩取这名怪吧?”

“不,不是这个,另一个……”戚檐盯着雪地里俩人的背影看得出神。

“去外头读了一年书,连自家亲弟弟叫啥都忘啦?”那女人笑起来。

“咱家小宝,薛无平!”

第179章 【郑】EP2 你俩忒下流。

庭前白雪被毡靴踩得嗤嗤响,戚檐摆出个大喇喇的纨袴样,几步赶过去便拎了那俩吃糖小孩的后领。

“瞅见哥哥不叫便算了,怎么还乱扔石子砸人?”戚檐松开泥鳅一般扑腾的方美,转而将两只手摁在薛无平的肩上,亲昵道,“小宝,叫声二哥来听听?”

他粗略一瞧,那薛无平此时约莫9岁,稚气未脱,两颊被冷风冻得红扑扑的,龇牙咧嘴,活脱脱一副不服管教的顽童模样。

“滚蛋,松手!”薛无平一蹬腿便踹向戚檐,却被那吊儿郎当的家夥给躲了去。

“哎呦,你还这么小脾气就如此坏,怕是到老都改不了喽!”戚檐笑着俯下身,食指朝着自个儿的脸,“我问你,你认不认得我?不是你二哥,是‘戚檐’。”

方美曲了胳膊肘撞薛无平,乐得眼睛都弯了:“这就叫‘服儿’。”

“我不认流氓作哥。”薛无平小嘴一噘,满不在乎地翻了一轮白眼,“下三滥做亏心事!”

“怎么总管我叫流氓,那你说说我做了什么?”戚檐骨子里就是个厚脸皮的混账,演起痞子来自然得心应手,但他也总得摸摸度在哪儿。

听了那话,薛无平反将冰糖葫芦塞入金贵口中,再不乐意张嘴了。倒是一旁的方美拿吃完的竹签戳戚檐的手臂,鼓着两腮含糊说:“我爹说了,你俩忒下流,那男媳妇也是个傻帽儿!”

刚刚戚檐没仔细看,这会儿挨近了才发现那方美戴着顶极其花哨的虎头帽,那帽子寻常是给满月亦或周岁的婴孩戴的,得亏他脑袋小,否则怕是硬塞都塞不进去。

“他俩结婚,干我屁事?”戚檐一只手揉上方美的虎头帽,套近乎问,“你这小孩抢谁帽子戴呢?”

“我弟一个脑袋又戴不了两顶帽子,这比我那顶暖和。”方美打掉他的手,蹲下身拿竹签在雪地里画王八,“甭和我讲话,我爹说了,和流氓玩的迟早要变流氓。”

戚檐一笑,原还想再追问那“男媳妇”的事,哪曾想话还没出口,身后先传来薛母的叫唤——

“嗳!你们仨还吃不吃饭啦?快来!”

***

薛无平和方美闲不住,饭没扒拉几口,捧着碗便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以至于偌大的薛家,一块吃饭的仅有三人。其实这薛氏老宅中人不算少,只是那些人多只露了个脸便拿碗分菜回了自个儿屋。

戚檐细嚼慢咽总要遭薛母关心,纵然没甚胃口,也只能装着胃口大开,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送大鱼大肉。

薛母和薛当家从前都在商海里混过,嘴皮子利索,饭桌上没有闭嘴规矩,常是嘴里含着饭菜便开了口。

“昨儿有山他托人捎信回家,说他估摸着很快便到家了。邻家媳妇都说他这小子贼拉机灵,专程看黄历跑回家来过生辰!混小子!”薛母欢喜说着,瞥看戚檐一眼后又无端有些哀怨。

戚檐见状忙道:“什么?大哥要回家了?好久没见他了,可想死我了!他的生辰可不得好好置办么!”

薛母闻言抿唇笑起来,细指轻轻戳在他额侧:“你这鬼机灵的!你俩本就是双生子,说得像是为你哥好,实际还不是为了自个儿。”

“哈哈……”戚檐干笑两声,垂眸想了想又说,“妈,你同我讲讲嫂子他呗?”

薛当家闻言忙叉腿去撞他,面上五官全被他拿来挤动,匆忙指示他闭嘴。

一点儿用也没。

薛母耳朵好,方闻言便将筷子摔在桌上,忿忿道:“我、我真——!你可知我辛苦将你们仨拉扯大废了多少心血?!有山他……他一个男人……竟、竟能看上个与他一般的男人!”

闻言,薛当家忙推椅起身,摸住薛母的肩,说:“嗳!有山他生来阴阳失调,大病小病皆不断。为治这阴盛阳衰,他把药当水喝了多少年!都是为了孩子好,就别计较这般多了啊……”

薛母并未流出眼泪,手上却也没握回筷子。她吸了吸鼻子,攥住戚檐的两只手,苦口婆心地说:“也不是妈心眼小,对那姓文的孩子有啥偏见,只是他家里的状况你也知道……”

戚檐打断她:“我不知道啊。”

薛母嗔怪似的瞥他一眼,才说:“你不知道?你是忘了,可不是我们没同你说过!那嫁进咱家的男人,是他们家第二大的儿子。他妈今儿同他一道住进咱家的,大家都唤他妈‘苗嫂’,虽说咱看不上那般人,但你下回撞见她可千万要打声招呼!他们家再怎么落魄,也终究是咱亲家!”

薛母扭身去要下人舀汤给戚檐,回头接着说:“他爸上山当土匪去了,可不是抛妻弃子么!那家母子三人日子本就难过,偏偏那读书忒厉害的大儿子到山上干活,给毒虫叮死了!唉——真是造的什么孽哟!”

戚檐担心那二老唠叨,此时还在硬往嘴里塞饭菜,只抬手拦着嘴,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她:“死了那么能干的大儿子,苗嫂她心里很难受吧?”

“可不是嘛!”薛母将盛肉的盘子托去掌心,要下人拿来个干净调羹,一股脑往戚檐碗里拨去,“那大儿子真是懂事,又养家又念书的,他弟的字都是他一个个教着认的。唉,你多吃些啊!——苗嫂她跑了男人后,精神就变得不大好了,死了大儿子后精神更坏了,听说近来对他那小儿子不怎么搭理,觉得这小的不比那个大的。”

“村里男人那么多,怎么偏偏看上他家?”戚檐抬手捂住碗,“妈您多吃些,我都给吃撑了。”

薛当家正喝酒,闻言差些喷出口去,呛得脖子红了才咽下去:“哎呦,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母瞪了那老爷一眼,要他别说话,自个儿皱着眉头看向戚檐:“还能因为什么?你哥他喜欢呗!哎呦!前年村里拜城隍爷,他在庙里撞见那文家小子,夜里便回来同我说他一见倾心了,他非那男人不娶了!哎呦!那会儿你外地念书呢,妈也不愿意叫你忧心,生生叫他气得病了半月!”

戚檐见那对夫妻泫然欲泣模样,也不留情,只笑了笑,追问道:“那您二位今儿咋答应了呢?”

那夫妇二人的神情倏然变得呆滞冷漠。

他们没有回答。

***

老宅的夜黑漆漆的,文侪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寻不到星点亮。

用完晚饭后,苗嫂将他安排在这门前坐下后就不见了影。他依那人的话坐在阶上等时辰,不知是在等哪一时辰,也不知时辰到了后自己又要去做什么。

苗嫂有意将话说至一半,任他怎么问也不把话讲全,只着意叮嘱几句拎煤油灯去拜薛府祖宗的时候需得虔诚,千万莫要冲撞了鬼神。

他就这么坐了近一个小时,当下也只是木木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宅院瞧。凉丝丝的冷风顺着袖管往里钻,直冻到他心口去,叫他心底有些发毛。

他不知戚檐在哪儿,却也不似先前那么心焦,这宅子宽绰,左右丢不了。

正寻思着屋里那几封薛大少的信,寂静的昏晦间忽然响起了一脚轻一脚重的步子声。文侪伸长颈子朝四周张望,很快瞅见一团红雾似的男人。

实话说,那男人深更半夜穿了一身艳红,能轻而易举吓死起夜的小孩,但文侪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瞅见那人走近,单不慌不忙拍拍膝上雪,站起身。

来人手里没提灯,单一跛一跛地拖着雪往前。他腿不灵便,走起路来很慢,纵使文侪提高音量问了几声来人是谁,他也不答,照旧慢腾腾地过来。

待终于停在阶前时,烂雪已在他一双红布鞋头堆满了。算得上清秀的脸钻入昏黄的油灯光线范围,文侪却先看见他左脸一条颇醒目的刀疤。

文侪想起自个儿的身份,于是略微弯腰卖笑问:“您是?”

男人显然不急着回答,单盯着文侪笑,一对黑洞洞的瞳子将文侪扫了又扫,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只不过那话说得极虚,气又薄又短,好似很快便要撒手去了:“我花弘,有山他表哥。”

“啊,弘哥……”文侪不敢轻易得罪薛家人,只装着低眉顺眼的模样,“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知道你不懂才来的。”花弘用没坏的那条腿抵着石墩子,又冲那煤油灯努努嘴,“今夜我先领你走一回祠堂路,规矩给你讲明白了,明儿你便自己去。”

文侪应得很快,麻溜地提起煤油灯便跟在已经往外走的花弘身后。

“咱们薛家每夜都要轮流去拜祖宗,这是定死的规矩。一个个入祠堂,烧三根香,再恭恭敬敬拜上三拜。”花弘斜眼瞧了文侪的神情,大概是见文侪听得仔细,竟莫名其妙笑起来,“怕么?”

怕?

文侪当然不怕,残肢断臂都不会让他怕,稀奇古怪的民俗又怎可能吓得着他?但他觉着眼下他应该点头,故苦笑着点了几下脑袋。

“我也是读书人,看不太惯这等死封建的传统,但我没得选,你到底和我不一样。”花弘的瘸腿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凹痕。

“我要怎么选才对呢?”文侪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花弘将刀疤脸转向文侪,略微眯起那一对爬满血丝的眼:“离鬼越近,越没好下场。”

文侪被他说得一怔,还在发愣时候却被花弘一掌推进了祠堂中。

“你动脑想仔细了,我也不是总能和你讲这心窝子话。”

***

祠堂里落针可闻,烛光将乌木制的祖宗牌位照得流出红浊。文侪自案台取了三根香,正欲凑去烛间点上,却听祭坛与神龛后头的贮藏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据那花弘所言,这儿祭拜是轮次进行的,论常理那儿不该有人,该是钻了什么鼠虫。

就算藏了什么东西吧,他也非先点柱香戳进香炉里不可,省的坏了规矩受薛家人刁难。想罢,便伸香进火焰正中。

待燃着了,又将三根香恭恭敬敬捏进掌心,跪去蒲团上阖眼拜了三拜。

再睁眼时,神龛旁已歪上个穿着一身时兴中山装的男人。一对狐狸眼似笑非笑,薄唇在轻快一声哨吹罢,慢腾腾飘出轻佻两声——

“晚上好啊,我亲爱的……”

“嫂子。”

第180章 【郑】EP3 我们算两情相悦吗?

堂屋的老钟正正敲了十二下,外头大雪又落了,院中偶尔响起不知谁人走动的声响。

“哈……”文侪先是冲那位在祖宗牌位侧旁卖弄风骚的二少笑了声,继而把眼睛挪回去,从容往香炉里插香。

由于薛家小辈祭祖在前,炉子里香插得歪斜,一不当心就要烫着皮肉,文侪也不干什么有利后来者的事,猛然将手一甩,便把香抛进里头。眼瞧着三根香斜入土中,半分不摇晃了,他才转眸去同戚檐算账。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戚檐不知悔改,照旧笑嘻嘻:“嫂、子。”

一掌于是飞去他背上,啪——

戚檐被打了还在笑,说:“打轻点儿,声小点儿,这还没进门呢,若被人发现与小叔子同处一室,可不是要落人口舌么?”

“谁给你的胆子再说一回?”文侪仰首瞪他一眼,“你还不给老子正经些么?”

戚檐终于直起歪倚神龛的身子,说:“嗐,怪我入戏太深。”

“谁理你!”文侪说着,将里头陈设看了个大概,又问,“这祠堂里外你翻过没有?”

“翻了。”戚檐顿了顿,“翻着个宝贝。”

“有屁快放,再吊人胃口浪费时间我真削你。”文侪拿拳头在他面边比划了一下。

“别气嘛。喏!”戚檐将他往神龛后头扯了扯,指着那一面实木屏风说,“四谜题就刻在上头。”

文侪这才松了眉头看去——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不知所云……”文侪念罢,跑去揭了薛家供桌上铺着的黄纸,抓了个炭块把四谜题完完整整誊了一遭,顺口问戚檐,“你前头干嘛去了?”

“没干啥,就同薛家人谈谈天,聊聊你同我哥的喜事。”

“成吧。”文侪将黄纸叠好收进口袋里,说,“既然这儿没啥线索,咱们看看外头还有哪里能去翻找翻找。”

“当然得先去你的婚房瞧瞧。”戚檐说完瞥了眼文侪的脸色,迅速改口说,“去薛有山的屋吧。”

***

薛家老宅的夜晦暗压抑,偶尔浮着步子飘过去之人的精神也昏沉沉,临近的屋子里都没点灯,活像一个个被压实的黑木棺椁。

实话说,同兄长未过门的新娘子并肩走,在那年头大抵还是有些不妥,只不过换作俩个男人便无人在意了。

戚檐走路没个正经,一盏煤油灯在他手里颤悠悠地晃动。文侪觉得他有意讨骂,也没分心去搭理他,只暗自琢磨手里那张四谜题。

宅中太静,风吹草动的沙沙声都显得嘈杂,戚檐因着那般氛围,没能开口说话,憋得慌了,手上动作就忙起来。他一会儿揉揉文侪的头发,一会儿摸摸文侪的耳垂,文侪甩苍蝇似的晃脑袋,却得来他几句“可爱”。

挨了文侪一拳头后,戚檐也没多老实,一路骚扰过来,直到他将煤油灯往前一伸,抵在了漏光的屋门前。

“嫂子,入婚房吧?”戚檐眉开眼笑,一对狐狸目弯起后更显狡黠,“没和我哥入洞房,先和我一块了。”

“你是最近挨揍挨得不够,皮痒得不行了?”文侪抬手将戚檐一撞,随即跨入屋中。

说是薛有山的屋,实际眼下已布置成婚房的样子了,当初戚檐就是在这地方醒来的。大红的双喜无规律地贴在四面墙上,空气中飘着香烛燃烧的气味,米白蜡泪已经从瓷盘中满出去了。

文侪摸了摸摆烛台的几案,很干净,半点灰尘也没,于是说:“薛大少还没回来,怎么就急着筹备婚房了?这屋里也没什么灰,真没人住吗?”

“我问过了,眼下确实是没人住的,但下人每日都要来打扫,大概薛家是真的疼爱那薛大少吧。”戚檐扯开袖口的纽扣,冲文侪展示一道很快就要消掉的红痕,“好疼。”

“疼就对了,你的嘴要是再不带把,还会更疼。”文侪边说边在书桌前坐下。

书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小山似的笔架上还搁着一支狼毫,那笔上沾了点红墨,没洗干净,笔洗中却仅仅盛着泛黑的清水。文侪将近旁的柜子翻了个遍也没找着红墨,反倒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沓空白信纸与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一见倾心原来是这等滋味,没成想竟在城隍爷面前动了凡心。”戚檐贴在文侪耳边声情并茂地念,“我爱……”

文侪当即给了戚檐一脚:“谁要你念了?”

戚檐只是笑:“弟弟给嫂嫂念大哥写的情书,不觉得有意思么?”

他弯指沿着文侪的手臂攀上肩膀,在他颈间留下点暧昧的烫意:“你说我分明是薛有山的弟弟,可这爱你的是薛有山,要娶你的也是薛有山,我又是以什么身份待在你身边的呢?”

“你特么问我?问郑槐去!”文侪将眉毛一扬,旋即将手中日记本往后连翻几页,一通看下来,不由感慨,“什么日记本,情书集吧……”

薛有山字里行间的爱意一点不假,那爱意显然要比看上去无动于衷的郑槐本人浓烈得多。

戚檐嬉皮笑脸地够到柜顶一个木箱,轻松将东西搬了下来。

“郑槐不会是被他妈卖过来的吧?怎么瞧都不像你情我愿。”戚檐将自木箱里取出的几个下拉条在文侪面前铺开,每一张都是文侪的画像。那薛有山画技不错,因而瞧上去更是逼真,盯久了恐怖谷效应又开始作怪。

“不好说,照郑槐屋里那几封来往的信件看来,最开始起意的的确是薛有山,但郑槐他应该也有些好感,大概算两情相悦?”

“我们算两情相悦吗?”戚檐见缝插针。

“不算。”文侪答得飞快,他俯身确认了几轮那书桌底下没有别的东西,这才直起身子往珠帘隔开的内屋绕。

这会儿戚檐已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了,他将喜庆的绣花枕头垫在膝上,正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文侪也没急着去问他找到了什么,单绕过悬斗纱的木床,停在了盖着红绸的梳妆镜前。

他莫名对那狼毫上的红墨有点在意,因而一坐下便将梳妆柜中的瓶瓶罐罐都掏出来堆满了桌面,只不过铛啷翻了一通,最后也仅仅寻到一盒染唇的朱砂。

他用指腹摁手印一般摁了朱砂,又印到白纸之上同笔上红相比对,可惜色泽还是有些出入。文侪无可奈何叹一声,终于收手。

反倒是戚檐将小册子在他面前铺开,笑道:“薛氏的死规矩,说是夜里碰面易撞邪呢!”

文侪低头一瞧,只见那小册子上画了些媲美薛无平鬼画符的怪图,右上方竖着写了一列小字——“夜深深,鬼抓人”。

“吓小孩的吧……”

“吓小孩为什么放在薛有山的屋里?”戚檐耸耸肩,意味深长地扫了几眼文侪瓷白的肌肤,“也是,大哥的媳妇生得这么漂亮,鬼抓不抓人不知道,我要抓人了。”

戚檐笑着从文侪手中接过朱砂盒,将拇指往其中一摁,又喊了声文侪的名字。在文侪转过头的刹那,拇指便轻滑过他的下唇,在唇上印下好些朱砂。

后知后觉的文侪冷笑一声,拇指也往朱砂盒里摁进去,逮着戚檐便往他嘴旁糊了个红圈。谁曾想戚檐也不恼,单是推着文侪到床沿坐下。

目光沿着文侪漂亮的眉眼落到红唇白齿,戚檐乐呵道:“真漂亮。”

文侪翻了个白眼,随即抬手擦唇,他瞧着外头渐渐褪去墨色的天,说:“天快亮了,这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找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剩得明早来人撞见,坏了人设。”

言罢,文侪起身就要走,哪曾想却被戚檐猛然攥了腕子,扯回去,倒上了床。文侪要骂,戚檐却只是笑,脸皮厚得文侪渐渐没了力气。

戚檐也没想做什么,俩人就那么并肩仰躺着,柔软的大红被缛不知道何时已被铺好了,俩人的长腿都有大半伸在外边。

“又发什么癫?”文侪又从口袋里拿出了写满四谜题的纸。

“说什么呢!我今儿就睡这!”

“你自己决定的?”

“当然是爸妈叫的。”戚檐侧身面向文侪,“说是那俩小孩抓了死蚱蜢、死蜈蚣什么的扔我房间,那地儿还没来得及清扫,暂时住不得人,我妈就让我先搬到大哥屋里来住了。”

“真是随便……”文侪无言以对,也并不看那笑得不值钱的戚檐,“你刚才说什么小孩?”

“秘密。”戚檐想了想那少年薛无平的娇纵样,禁不住笑出声来,只是他话锋一转,又将文侪的头发缠在指尖,“你说,我先同你躺过这婚床,算不算抢婚?”

“特么的躺一张床就算结婚了?那我现在起来算离婚?”文侪话音刚落便作势起身,没成想竟被戚檐死死抱住了腰。

“不要走嘛,我太累,咱们今晚就先在这屋将就一晚呗?”

“……”文侪想了想,没想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利索将腿搬上床,躺平来。

***

天色灰蒙蒙的,戚檐睁眼时文侪已经站在窗边往外张望什么了。

“怎么了?”戚檐揉着眼起身过去。

“唢呐响。”

戚檐定神一听,只闻颇喜庆的唢呐声正藏在清早的寒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文侪性子急,也不等戚檐彻底醒神便扯着他摸门而出,只见外头的各处巷道皆被浓白雾气填满,仅看得清一条通向邻家的窄石子路。

薛府门外坐着个昏昏欲睡的阍人,戚檐一点儿不客气,抬手便把他给摇醒了。

“哎,叔,问你个事儿呗。”戚檐说罢侧头示意那刚自薛宅前行过的一顶喜轿,“这大清早的,谁家办喜事呢?”

阍人原先还半睡半醒,见戚檐蹲身把脸更凑近了些,一骨碌爬起身来说:“回、回二少!是凤家大少同白家小姐结亲!”

“这邻家结婚关他郑槐啥事?”文侪诧异地避开戚檐往外走。

“叔,今儿你没见过我,也没见着我嫂子,您刚才做了什么我也一点儿不记得。”戚檐笑着同他眨了眨眼,“就这样,我俩走了啊,叔。”

***

戚檐小跑追上文侪时,那轿子早落了地,里头是空的,新嫁娘估摸是由人扶进宅子去了。

宅门已阖了上,倒是外头还立着个不拘又泼辣的姑娘与该宅阍人。那姑娘定定端量着文侪,神情颇不屑。

戚檐赶到时恰听到她斥骂文侪。

“怎么了这是?”戚檐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文侪将他拨开,只挂上点笑问她:“这位姑娘,您是?”

那姑娘哼了一声,还是答:“我叫凤梅。”

“哦!那今儿可不就是令兄结婚?恭喜恭喜!”

文侪抱了个恭喜拳,那姑娘却一点儿不欢喜,只呸了一声,说:“我才不要你这傻子的恭喜!”

文侪的笑意僵了一僵,只想着那郑槐真是造孽,怎么夫家上下乃至邻家都不待见他。他面上还算客气,只问那凤梅:“凤小姐看样子不大喜欢我?”

凤梅没多言,是她家的下人帮着答的:“那不然呢,我家小姐同薛家大少、二少,可不就是青梅竹马么!更何况小姐她同薛家大少自小便订了娃娃亲的,若非……若非……哪里轮得上你。”

凤梅把嘴撇了撇,说:“我才不是因着那事儿!”

纵然不知真假,至少就目前来说,她此刻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嘴硬。

文侪虽说谦卑地冲那凤梅点了点头,她却很不满意,张嘴又骂道:“你这呆子,一个男人干啥不好,偏要来这儿嫁……嫁个男人!”

“我么……我以为两情相悦就能结连理。”文侪平静地答道。

凤梅听完那话后,神情变得颇窘迫。两道麻花辫搭在他胸膛,随着她不大平定的喘息而上下浮动。须臾她像是气急了,把脚狠狠一跺,指着文侪骂说:“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没念过书,总不至于寻常道理也不明白吧!当真是脑子坏了!”

啥寻常道理?男人不能嫁男人的道理?

文侪与戚檐对看一眼,戚檐上前一步笑道:“小凤啊,你悠着点儿吧,你再怎么嫉妒我嫂子他,也别把话说得那般难听吧,弄得谁都不好看。”

凤梅遭戚檐这么一训,懵了一懵,又很快竖起两道细眉:“你给我闭嘴!你又懂啥?你白念书!”

文侪正欲再问她些什么,却听薛府里传来一声颇惨烈的嚎叫:“来人、来人啊,花少爷他、他又害疯病啃人啦——!”

继而又是一声惨叫。

薛府里嘈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