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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吴】EP22 我要光明正大地爱你。

“真是朋友啊……”文侪将裂了条大口子的手绢接过来,甫瞧见上头用红墨画的三个火柴人,便问戚檐,“你觉得那阿九是真的疯子么?还是仅仅为阴梦异化的产物?——那疯子身上到底能藏什么事呢?”

“不论疯子是否真正存在,吴家兄弟俩精神状态恐怕都不太好。”戚檐想了想,“彼时我们初遇阿九是在翠妈自杀以后,那会儿阿九自称是咱俩的好友。若依照时间先后来推测,很有可能是吴家兄弟在母亲跳海后精神出了点问题,故而和疯子成了朋友。”

“吴氏兄弟和疯子当朋友,若非精神出了问题,亦或者出于怜悯,便极有可能事关排挤了吧?毕竟他俩是个自杀了的异乡女人的孩子,再加上曾被算命的指着鼻子说过命不好,他俩那当村长的爷爷又迷信得很……若他俩日子好过,才显得奇怪吧?”

戚檐点点头:“当初阿九不总喊着要杀人么?比起说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显然更像是因为他身边人总那般念叨,这才给他学了去。如若当真如此,这局恐怕不是什么自证清白,是定要在咱俩中选出一个杀人犯咯。”

文侪并不做评价,只朝湛三爷那片局域扬了扬下巴。

这回不待文侪催他,戚檐自个便利落地抬脚往那儿走,说:“除了【散落之地】里那些个碎片化线索,便只剩湛三爷这一块儿地没翻喽!让我来瞧瞧他究竟是为谁顶了罪。”

文侪跟在他后头走,半途碰着个木箱子,那箱子形制同村口那些个意见箱很像,只是这箱子上贴的是“忏悔”二字。

他喊住莽劲向前的戚檐,说:“大哥,过来,先看看这玩意。”

戚檐于是巴巴地退过来,一只手搭上文侪的肩膀,说:“别叫大哥嘛,太糙了,叫哥多好?”

“不好。”文侪拒绝。

“那就‘哥哥’?”

“一边去!”文侪将戚檐贴过来的脸推开,随即将忏悔箱的头朝地,振臂将箱中纸条往外倒。

戚檐给文侪骂了还笑,自觉地蹲身去拾地上纸片。

即便将纸片全倒出来,也仅有七张,上边均署了名,还都是熟人。由于缺少吴大、翠妈、二麻子三人的纸片,文侪初步判断这些纸条是在吴大死后才写出来的。

【一时快意。——文侪】

【我本有家。——戚檐】

【不堪重任。——姚姨】

【家门不幸。——村长】

【见死不救。——汪婆子】

【知而不言。——邵笔头】

【他的人生。——湛三爷】

“先跳过吴家俩兄弟,将其他人字中意解一解。”文侪的目光快速扫过余下的五张字条,“姚姨、汪婆子、邵笔头明显都是瞒罪者视角……湛三爷还在为没能帮那真凶顶罪而后悔呢!之前看他人高马大,还以为真就是个无恶不作的……”

“这线索的指向性也太强了,光是村长一个【家门不幸】,就足够将犯罪者定位在吴家那俩兄弟里边了。”戚檐的指尖点向了吴氏兄弟的字条,“只不过他俩那纸条写得意义不明,吴琛他弟说的【一时快意】,究竟指的是他因着一时快意,激情杀人,还是在说吴大死了,叫他感到了一丝快意?而吴琛他忏悔的理由是【我本有家】,这也同样看不出他这‘家’是被他自个儿毁了,还是怎么……”

文侪摇了摇脑袋,说:“这俩兄弟是没可能脱罪了,但眼下我们还得分析究竟是兄弟里哪一个杀的人。”

二人之后又跑湛三爷那儿看了看,可惜都是些嚼透了的老线索。

空手而归,文侪似乎有些沮丧,戚檐面上倒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他耸耸肩,说:“咱们先来大致理理杀人案的始末,首先,被害人吴大意外身亡,湛三爷因不明原因替人挡罪入狱,而在知情人的举报下,吴氏兄弟被推了出来。如果顺着这思路想,那么湛三爷便是为了保护吴家双子才选择自首,这思路其实很合理,毕竟当初他不还特意嘱咐过我们万万不能做傻事、走歪路吗?”

“要从咱俩的原主身上分析的话,不论是不是吴琛有意在阴梦中添加误导性提示,显然你的原主,也就是吴琛他弟的嫌疑要比吴琛大得多。”戚檐拉着文侪在角落盘腿坐下,“首先第四日至第七日,你名列犯罪嫌疑人名单里,而我却是以侦探身份出场的。其次,你应也注意到了,汪婆子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像是很怕你,若‘你’真的是杀人犯,而她是替杀人犯隐瞒真相的帮凶,多少是会有些畏惧的。下意识的反应可不会骗人。”

“不够……单单这点零碎线索不够有说服力,我们这局必须当心,毕竟是第6局了,一旦失败,就要清空记忆,全局重启……”文侪说。

见文侪脸色有些不好看,戚檐伸手给他捏肩:“你是不是又在想薛无平的话了?担心我们把时间拖太久,没办法复活?”

“……”

文侪被说中后便躲开他目光,不说话了。

戚檐见状却忽然笑着抱住他说:“哎呦,真可爱!既然大哥想要活下去,小弟自然会陪着您。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

“刚刚那纸条上映射吴琛他弟写的是【一时快意】,吴琛写的是【我本有家】吧?从最开始咱们找到的信上吴琛他弟虽表现出来的情感始终要比吴琛细腻温和不少,但他的笔墨中并不像吴琛那般,透露出对【家】的强烈渴望。”

戚檐顿了顿才继续说:“他唯一一次提到家,是在写给邵笔头的信里,他说‘哥总说想要杀了爹替妈报仇,可我觉得有点怕,那样咱们还有【家】吗’,他在那封信中,还说了自己想要自杀,也说了如果翠妈要走的话就放翠妈走。那么很显然,他对于【家】的定义并不在于人员的增减,而仅仅在于,哥哥吴琛杀父这一件事。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能确定的是他不想让吴琛成为杀父的犯罪者,他对于家的定义或许仅仅在于他唯一的哥哥,吴琛能否干干净净地活着。”

“若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到这里也就仅仅能看出来他对吴琛杀父的抗拒吧?”文侪又说。

“二麻子的练字草稿纸里不是写了吗?吴琛他弟问二麻子是不是杀了吴大就万事大吉了,二麻子还着重描写了那弟弟的神色叫他害怕来着。从这点看来,他至少是动了杀心的。你想想,他这么个渴望母亲和哥哥幸福的人,连自杀都能干得出来,杀掉一个他觉得无足轻重的施暴父亲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而那会儿,吴琛还想着叫他妈忍忍呢!”

“至于为什么可以排除吴琛本人——吴琛的情感一直比较强烈,可他看似总在咒骂吴大,但说的话始终是【还不如死了】一类,从未像他弟那么直白地说要去杀人。”

说罢,戚檐将那张标有犯罪嫌疑人的调查名单抖在桌上,名单的末尾不知何时已添上了【戚檐】二字。他就像是上一局般,在【文侪】的名字上打了个红勾,而后在末尾加上了“杀人犯”三个字。

大抵是因为文侪也清楚戚檐每局是如何死的,所以从身后扑来抱住了他。

戚檐当然知道,文侪是想帮他挡刀,可他还是不可自拔地沉溺在那人难得的亲近与温柔中。他屏息感受着文侪与他同频的呼吸与心跳,思绪乱作一团麻。

他上瘾了。

谁让文侪总这般待他,没点边界感?

好吧,不是文侪的错。

即便是一念而已,他也不想平白无故给文侪添个莫须有的罪名。

一切都是他挑起来的,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心思龌龊的一直是他。

“我们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绝对不会像吴家那俩一般,成为亲兄弟的。”在察觉身子变得透明的刹那,戚檐笑起来,“我要光明正大地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这回没有血从他腹腔中炸出来。

***

在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时,海风的腥气已萦绕在了二人的鼻尖,这回他们没再忘记前三日的内容,也因此没再得到二真二假的线索,甚至这回苏醒,戚檐一睁眼便见文侪躺在他身边。

他没扑上去,也没上手摸,只是任由紧闭窗门的屋子里、不知来处的海风拂动他俩的发。他默默盯着一旁的文侪看,却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他的视线和吐息都热,文侪忍了半晌,才终于睁眼问他要干嘛。

还不如朝他动手动脚呢,那样才是他认识的戚檐。

戚檐还在盯着他,狐狸眼却蓦地弯起来,较平日要更显得狭长。可他虽然笑着,语气却是近些日子来最认真的一回。他说,要是文侪哪日犯了法,法律公正又无情,不遵守就得受罚,他拦不住,那么他一定要当共犯,一定要和文侪一块儿进去,不然他就不活了。

“靠……”

文侪打断他的话,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才又补了一句:“我犯个屁的法?你给老子收敛点儿!!”

戚檐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到前三日走了这么一遭,咱们得快些看看四谜题哪个可以解了……省得一会儿又来人敲门……”

文侪要戚檐麻利地把委托纸从口袋里拿出来,不曾想那人从兜里取出委托纸递来时,手指也跟着压上了谜题二——

【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

“大义灭亲。”戚檐说,“杀恶父求公道,在现代法律社会必然违反了公序良俗,还会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不论事件起因为何,都定然要被‘臭骂’。而在古时候,虽说杀人犯头顶还压着条‘杀人偿命’的规矩,可指不定要赏呢,毕竟‘大义灭亲’是夸赞不假。”

文侪点了点头。

估摸着是因为太笃定,戚檐想也没想便将笔给递了出去,盯着文侪誊完原题,旋即攥住了他的左手。

【答:该题所指为吴琛胞弟弑父一事。由于其父吴大曾犯下诸多恶行,此事于古人而言,即所谓大义灭亲,值得夸奖;然时值今日,吴琛胞弟弑父乃以暴制暴,严重违反法律,势必遭今人臭骂。】

文侪方收笔,戚檐便满意地要抬手去揉文侪脑袋。

也恰是这时,猝然有一股钻心电流自他攥紧文侪左手的掌心直直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来不及为剧痛折腰,先被震悚感给束缚了。

错了。

为什么?!

第172章 【吴】EP23 他的心上人正跨坐于他的腹上。

“错了?”戚檐皱着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在警局度过的前三日不也是因为我们猜中真正的杀人凶手,才放我们回来么?难不成这道题指的压根不是‘大义灭亲’?”

文侪摩挲着笔杆,只说:“啧、电得我手都麻了。”

说罢,他扭头看向戚檐,问:“要不要赌一把?”

“赌?”戚檐在话音脱口的一刹,明白了文侪的意思,“你想把吴琛他弟,完全替换作吴琛?可前三日得出的结论的确是吴琛他弟杀人……”

“是。”文侪说,“可如果吴琛再一次骗了我们呢?上轮的第六日,我们根据线索推出的凶手可是湛三爷,也是答对了,才最终去到了前三日的世界。同理,没准吴琛就是有意提供误导性线索,在当时正确的答案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戚檐行事看似随心,却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会儿他觉着那说法证据不足,却又无从辩驳,眼见文侪一副要自个儿担责的模样,只能搂了他的腰,巴巴瞧着文侪落笔。

这回文侪的作答仅仅将先前答案的主语“吴琛他弟”改作了“吴琛”,在戚檐已做好了受罚准备时,出乎意料的,一道红圈出现在了答题纸上。

“……对了?”戚檐无法理解,“湛三爷是因为自首才出现误导性线索,吴琛他弟又是为什么?”

文侪将笔帽盖好,说:“这必然也是真实事件的反映,不是自首,也不是真凶的话……难不成他替他弟顶了罪?”

“有可能。”戚檐喃喃自语。

只听外头一阵敲门声,戚文二人明白,走固定剧情的时间又来了,便挂着笑去开门。

***

这回阴梦没啥新奇招数,开门见着的便是二麻子的死尸,紧接着翠妈几声唤,便给他们扯回了家。

“哥,不觉得这回谜题三挺浅显的么?”戚檐在床沿坐下,拍了拍身侧说,“亲爱的,过来——”

瞧文侪真的过来了,戚檐却忽然将眼一弯,展开双臂,换上更轻佻的语调说:“抱抱。”

“抱个鬼抱……好了伤疤忘了痛,没见过你这样的……”文侪拍开他的手,也没坐下,单站在床头,“你刚刚说谜题三?——‘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你先说说你有什么看法吧。”

“真好,我在你心目中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戚檐笑得合不拢嘴,在文侪动手前又急忙接上话,“这道谜题大意在于将‘破烂的渔网’说作‘满载而归’,即撒谎将不好的说成好的……哥你觉得从哪儿下手会比较好呢?”

“吴琛他觉得不好的,却希望是好的事么……”文侪察觉脸侧炽热的目光,于是偏过头去俯视坐在床沿的戚檐,问,“你又瞅我做什么?”

“哥比例真好,头小腰细腿长,看着比180的要高。”

文侪噎了噎,只觉得眼前人真会戳人伤疤。

179cm不算矮了,可是多少有那么点缺憾。他从前老盯着体检表,总想长到180。好在现如今他已坦然接受了,也不再因此耿耿于怀,够用便是了。

他瞥着戚檐:“嫌我矮直说,我不在意。”

“哎呀,哥怎么略过去前边的话,单揪着身高说事?这样阅读理解可是要扣分的。”戚檐又笑起来,“怎么,我是哥读不懂的人吗?这样的话,那就多读读,最好是捧在手心里,没日没夜地读。”

“读不懂就不读,我干嘛非得读懂你不可。”文侪又敲了敲谜题纸,“这个不一样,谜题解不开,还得解。”

“咱们这日子还长,要想一块过下去,相互间不得知根知底嘛?”

文侪皱眉:“谁要和你一块儿过?”

戚檐只笑:“我想和你一块儿过。”

文侪想了想,差些脱口而出的狠话却被他拧着眉吞了回去,然后他便又不说话了。

“怎么不骂我啦?可以骂的,不要忍着委屈自己嘛。”戚檐抓着文侪的袖子摇来摇去,“哥,我寂寞,你别不搭理我……”

文侪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说:“四谜题一般不会出现主题相撞的,所以事关顶罪的就可以先放放了。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若排除他弟,那么对吴琛而言,能让他在意的,应该就只有关于父母的事了。可‘扯谎’也是需要对象的,笼统来说便是吴琛对其他村民们,详细来说就是他对于某个具体身边人,甚至是自己。”

文侪不自觉就坐下了,他拿过戚檐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圆圈,分别写了吴琛,翠妈和吴大三人的名字。

笔尖在吴大那圈上停顿须臾,他才继续:“通过先前在警局掌握的线索来看,吴琛他是极其重视‘家’的存在的,他讨厌动手打人的父亲,却想挽留意欲离开的母亲,和他那真心期盼母亲能真正自由的弟弟相比较,吴琛他多少有些自私。所以比起说是妄图欺骗旁人什么,我更倾向于他试图自我欺骗。”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戚檐不动声色瞧了眼文侪,随即往后一倒,文侪要看他在写什么,也没多想便也跟着倒了下去,直至戚檐拿脑袋拱他,才意识到不对。可戚檐拽了他的手不让他跑,只笑着让他看题。

“有吴大在,吴琛若要给某样东西下‘破烂’的定义,十有八九不会离开他那糟糕的家庭。这道题解法可从家庭与翠妈两方面入手。首先,家庭视角,吴琛他明知家庭已经支离破碎,难以维续,却还是自欺欺人,妄图通过挽留母亲,强行营造出家庭美满的景象。至于翠妈视角嘛——”戚檐侧过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也很显然了。”

文侪见他磨磨蹭蹭,于是接了他的话:“吴琛他明知自己的母亲是以怎样不堪的方式来到这渔村的,后来日子又是怎样的难过,却为了自个儿对于‘幸福’的追求,挽留翠妈,并籍此欺骗自我,说她过得幸福。”

“哥觉得哪个更有可能对?”戚檐伸出手臂给文侪做枕头,文侪却只冲他龇了龇牙,意思是再敢把手臂往他脑袋下拱,他铁定要在他的手臂上留个印子。

“咬吧,我喜欢哥咬我。”

眼见戚檐已含笑将手腕伸至身旁了,文侪猛伸手将他手臂一扯,作势要咬,原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曾想戚檐果真不闪躲,连下意识的缩手动作都没有。

“靠……”文侪甩开他的手,侧过身,背对着戚檐不让他盯着自己看。

他在翠妈那个圆圈中打了个勾,说:“吴大家暴一事根本没想藏着,可翠妈被卖来这万意村那事隐晦,从邵笔头授课到警局查案,线很长,所以如果必须从家庭和翠妈两个答题角度中选一个,还是翠妈可能性更大些。”

“没错。”戚檐乐呵呵地从后抱住文侪,在文侪骂脏话前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笑说,“我很了解哥吧?”

文侪摇头把戚檐的手甩开,起身便开始默写谜题三,戚檐像个巨型挂件似的贴在他身后,文侪知道解谜时那小子绝没可能松手,也没再推他,只垂首写——

【参、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答:“破烂的渔网”指吴琛母亲翠妈。翠妈从前被其父卖入渔村,一直以来遭受着排外村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吴大的家暴。“我”收回渔网,表明了吴琛以漠不关心的姿态对待翠妈的痛苦,而“扯谎”则说明了吴琛试图通过自我欺骗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负罪感以维持幸福的假象。该谜题是吴琛本人自私想法的缩影,他通过间接手段残忍地对待翠妈,并在由此产生的强烈负罪感中选择了自我欺骗。】

戚檐将脑袋埋进文侪蓬松的卷发中,悄悄亲了亲文侪的后脑勺,他认为亲后脑勺就好比亲头发,亦或者吻手,不至于太过越界,甚至那迟钝的小子都不会有所意识,可他的爱意总算有个地儿能放放。

电流没来,象征正确的红圈倒是在纸上显现,墨水缓慢地洇开。

“哥,我刚刚亲了你的后脑勺,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说一声。”

文侪瞪他一眼:“滚蛋。”

“不要赶我嘛。”

文侪见他又开始卖委屈,扑过去便要揍他,哪曾想屋外忽然传来翠妈的敲门声。翠妈催促二人入眠,文侪却松了戚檐的衣领,不死心地去翻出那张纸条,这才躺回床上。

【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目前我们已知吴琛他弟是其中一个杀人犯,那么还有一个杀人犯是谁?五个死人,吴琛、翠妈、二麻子、吴大,村中目前还有一个死人以活人姿态出现,那人又是谁?”

戚檐沉思一会儿,忽而说:“你还记得我们上轮搜索湛三爷家时,有三具尸体背上有字吗?两男一女,其中已有一男一女映射上了二麻子和翠妈。另一具背上刻了‘慷慨’二字的男尸,还映射不上人。可是这村里咱们认识的男人又有多少呢?排除吴琛和吴大,还活着的不就剩下吴琛他弟、湛三爷、村长和阿九了?由于目前村长职位还没发生变动,且调查名单上没有村长,我先将他排除,剩下的就是那三人了。”

“当时我们分析,那些人的死因皆是背上词语的反义,那么慷慨映射的就是‘吝啬’……”文侪一边说一边想,“谁会因吝啬而死?”

戚檐说:“从各个层面上来看,都不像是阿九……他同其他人都不一定有什么接触,更别提被人杀。”

“那么就只剩湛三爷和‘我’。”文侪说,“一个是顶罪的,一个极有可能是真凶……谁死亡的可能性更高?”

“我不想太凭直觉办事。”戚檐往他那儿挤了挤,脑袋顺势钻进他怀里,“好困,亲爱的,我们先睡吧?”

文侪盯着那纸条又看了会儿,这才凑过去把灯吹了。

***

沉,好沉。

有什么东西压着戚檐,遏制了他胸膛的起伏,叫他如何都喘不过气来。

他的吐息逐渐变得急促与燥热。

戚檐挣扎了好一会,终于拧着眉抬起惺忪的睡眼,可惜视线灰蒙蒙地模糊不清。他先伸手摸了摸胸膛,见根本没东西压着他,只猜是鬼压床了。

可当五感渐趋清晰,他却忽觉适才那重量好似向腰腹处转移了,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当他试图摆动身子时,便受其压制,难以移动。

干涸的喉头滚动着,戚檐抬手揉眼,在视线终于清晰起来时,他几乎是蓦然怔住了。

嘴半张着,舌尖一颤,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去。换作任何人,面对这幅场面,都难免惊诧以至于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他的心上人正跨坐于他的腹上。

戚檐的喉结又动了动,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像是数日没饮水,干得他嗓音都带哑:“文……侪?”

说不动心是假的,他只怕自己一冲动翻身将那人给压下去。于是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抛去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龌龊念头,忍住笑问:“亲爱的,梦游啦?”

文侪不回答,仅定定看着他。从窗外散入屋中的月光包裹着文侪,瞧来既柔软又温和,连眉目间那点尖锐都给藏进夜色中去了。

戚檐想摸摸他,亦或抱抱他。

这当然很幸福,也称得上甜蜜。

一切都很好。

如果他没看见文侪的右手上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刀,而刀刃正冲他捅过来就更好了。

第173章 【吴】EP24 原来死了的人是你啊。

戚檐平生第一次那般用力地把文侪推开,只是掌心还是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刀伤。血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自皮肉里一点一点地往外冒血珠,它在刀刃轻巧刮过的一刹那,有如溃堤一般,一股脑地往外窜出来。

戚檐起身便往外冲,早已被烈日灼得变形的门板被他撞上门框,发出闷响。

好陌生。

不管是推开文侪的触感,还是文侪的神情。

又似乎有些熟悉。

不是推别人,而是被人自后向前猛力推动的感觉。

戚檐头疼欲裂,只撒腿前奔,再无力顾及其他。

真烦,烦死了,这天杀的狗阴梦。

谁来追杀他都行,为啥偏要文侪。

好容易能和文侪凑在一块儿,他却要跑远?

“靠……”

山阶滑,他踉跄往下跑,滑了好几步,好在手抓着道旁的细枝,倒是没摔。

他脑子转起来,将这渔村可踩的地点扫过一遍又一遍。

天空灰蒙,身后的脚步声若远若近,回头会有文侪吗?

算了,还是别了吧。

看了也不能抱,还要看文侪恨得要杀了他。

他才不要。

***

戚檐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恰踩进一摊湿淋淋的鸡血中。他顺利停在了汪婆子家门前,在他意识到文侪想要杀了他的刹那,他便清楚自个儿必须来这儿走一遭。

原因很简单,上一局,在汪婆子的内屋中,他自己曾出现过强烈的幻觉——他在那幻觉中看见了穿着白布衣,为四条锁链所困的文侪。

他想,关于文侪的秘密大概都藏在这儿了。

他知道这会儿将眼睛粘贴门或许能像上一局那般看见汪婆子的一轮浑浊眼,可他没想着重走一遭当时路,仅用被冷雨浇得发抖的手推开了屋门。

门开后他觉得幸好,幸好文侪这会儿不在身边——一红一白的麻袋已变作了分别用红白布缠裹躯身的婴尸,细绳绕过僵硬的尸体的颈子,牢牢绑去了屋梁之上,同他第四局从后窗看见的场景并无两样。

新生儿面上是皱巴巴的,紫红色的皮肤与稀薄的胎毛叫人难辨性别。戚檐仰着脑袋将那两个尸体细细打量了几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径直走去了内屋。

他原还想过是否能再一次于屋中看见文侪,即便知道那想法荒唐,可当真正在昏暗的内屋瞧见空荡荡的矮床的刹那,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发黄的被单上是还没干透的血,血液呈喷射状溅得到处都是,比起手术台,更像一个凶杀现场。据汪婆子所说,这内屋先前也算专给孕妇接生的产房,那么,这血是接生时留下的?

倒是有可能,只不过太新了。

戚檐不怕鬼,对惊吓也并不算太敏感,是那类忽然发现屋子的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也依旧能平静地笑出来的人。他掀开血淋淋的床单,毫不介意地坐上床去摩挲起四条铁锁链。

幻觉也好,一闪而过的回忆也罢,当初文侪,也就是吴琛他弟被锁链困在这张床上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戚檐忽然想起了当初文侪痴痴看向窗外的场景,于是也依着记忆看过去,看见了一道铁窗。

他对那东西倒是熟悉,高中不情不愿去监狱看他爸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不好,不知道是因为那里头锁着早已腐烂的人,还是因为看到那玩意就想起了他泣不成声的妈。

“监狱么……倒是符合吴琛他弟杀人犯的身份……”戚檐嘀嘀咕咕,“但这线索怎么是在汪婆子屋里展示的?仅仅是因为吴氏兄弟是在这地方出生的?”

戚檐抖了抖掌中握住的锁链,抿了抿唇。

啊……

真没意思。

他想文侪了。

现在想当然不对,因为那小子正在来杀他的路上呢。

可他还是想,死了想,以后复活了也会一直想。

文侪只要不在他身边,他就会想,不断地想。

什么时候他才能更进一步呢?

兄弟似的摸摸抱抱实在满足不了他。

他那有些颓丧且四处乱转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角落一团沾血的脏布上,他下床将那玩意拾起,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是一条沾满血的白衣。到此,除了文侪,他记忆里的东西都齐全了。

“穿着沾血的白衣坐在生产用的床上看铁窗……好新鲜的搭配……”戚檐笑一声,抱臂想了想,于是绕去客厅抓住了那个拿白布裹住的婴尸。

也不知道是那阴梦不想叫他们看出婴儿的相貌,还是为了吓唬他们,那俩婴儿面上皆是血肉模糊,压根看不清五官。

都在这鬼地方了,哪里还能容他挑挑拣拣,戚檐拆开裹尸白布,仔细瞧了瞧,反而满意地笑起来。

——那裹尸布上写了个血字【死】。

他顺手扯开另一个婴尸的裹尸布,那红布内则什么也没写。

“……原来死了的人是你啊。”戚檐弯了狐狸眼,拍拍手上的灰又回了内屋,他笑着自言自语,好似心情很好,“……多早死的呢?出生才死,还是,是个腹中死胎呢?”

他之前幻视的文侪和那死婴一样裹着白布,而那白布内写着死,若把二者等同,那么那死婴极有可能代指了吴琛他弟的死亡状态。再加上文侪被锁链锁在了接生用的床上,这一线索所指大概率是吴琛他弟在翠妈生产过程前后发生了死亡。

至于,那红布裹着的死婴,戚檐猜那是在生产过程中活下来的吴琛,至于为什么虽然没裹着带“死”字的布,却也呈现出一种上吊而亡的死状,当然是因为吴琛自杀了。

可如果吴琛他弟那么早就死了,吴琛一直以来对话的,拥有完整性格特征的文侪原身又是谁呢?

又能是谁呢?

戚檐望着铁窗外阴沉沉的天,想起了当初落在手掌心的那只枯叶蝶。思绪尚没理清,便听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戚檐知道是文侪来了。

即便清楚文侪并非僵尸一类吃人的怪物,他蹲身在窗角望向那在院里绕圈的文侪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视线自文侪的面庞一路往下,直滑去了那人右手紧抓的一把刀上。他嘴里虽不由得吐出轻轻一声“啧”,心里却还想着,若文侪手上没刀,自己这会儿大概早就抱上去了。

估摸着文侪的五感并没有得到加强,那人在这儿转悠了一阵子便要走,戚檐刚要松一口气,好巧不巧,汪婆子堂屋那扇小门忽而像是叫人推动一般,前后搧动起来。

嘎吱——嘎吱——

戚檐蹙眉侧头瞥了一眼,刚想去扶,又闻院外动静,便赶忙回身观察文侪举动,只见那人近乎要略过这小院时忽地一偏身,直直看向了这扇铁窗。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戚檐只觉心头一阵阵的发麻,皮肤上更泛起一层莫名的刺痒。

“真刺激……”戚檐呢喃。

他清楚这汪婆子家堂屋没有后门,唯有那扇前门可走,好在她院里篱笆修得矮且不规则,踩着翻出去应当说不上难,于是盯准文侪撞开院门的时间,猛然开了堂屋门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那片篱笆冲去。

那东西修得还算结实,手搭上一翻,随即轻松跳了出去,不曾想恰是这时,身侧猛然砍来一把锋刀。

太快了。

戚檐还算镇定,卯足劲便往外乱冲,对于上下山的抉择只犹豫了不至两秒,便毅然决然地往山顶跑——他想躲到湛三爷家去。

那湛三爷宅子大些,且布局稍显复杂,前后门有好几扇,最适合玩追击。

然而,那文侪领跑的本事在这会儿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跟在他后头咬得不知有多紧。

戚檐跑到湛三爷门前时还能听得院内黑狗吠叫,又听里头有脚步声四处响,料想那黑狗这会儿应没拴着,他担心咬着文侪,故而没敢贸然闯入。

他只得一径向上跑,直至跑到山钟边,同文侪玩似的绕着钟打转。

戚檐心里恼着,文侪就在眼前,他竟然只能盯着那把带锈的、割了人指不定要害他得破伤风的丑刀看。他的嘴倒是没闲着,一直试图同文侪沟通,“哥”“大哥”“亲爱的”喊个没完没了。

那双目空洞的人儿显然并不为之动容,只将刀攥得更紧了些,像是怕雨水太滑,叫刀脱了手。

其实戚檐原先并不想往这儿跑的,这山钟安在一个小亭里,只是这小亭不设护栏,他和文侪一个失足便必死无疑。

所以戚檐一方面要顾惜自个儿性命,一方面还要盯着点那想杀他的人儿,防止他往下摔。

雨水将文侪淋透了,鬓角额前的碎发都缀着好些水珠,原先素朴的白衬衫这会儿有一半是肉色。戚檐喜欢文侪,当然对他有欲念,可是这会儿只是皱着眉,轻声问他:

“文侪,你冷不冷?”

戚檐目光敏锐,见面前人的睫毛忽而快速扇了扇,一下便明白文侪的神识短暂回归了一阵。他于是乐呵呵重复念起文侪的名字,那人通身微微发起颤来,在戚檐不断逼近时,竟绕着大钟退开。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却还是不能很灵活地控制自己,在戚檐就快攥住他手的那一刹,他握刀的手也跟着抬了起来,刀尖就快冲戚檐捅去。

距离太近,戚檐显然没有能避开的办法,只应激地阖了眼,等待刀子落下。谁料睁眼不见刀,只见文侪一步步后退,脚一滑更朝后跌而去。

他离文侪很近,可还不够近,不容他攥住那坠崖者。

太慢了,文侪坠崖的场面像是在他眼前慢放了似的,慢得他连文侪的口型都给读出来了。

他双腿脱力一般软了下来,膝盖骨重重砸去了地上。

他听见文侪说——

“快走。”

第174章 【吴】EP25 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戚檐愣愣瞧着那人淹进雨雾之中,由于雨势太大,他甚至没能听着半分坠地声响。

他已不知是哭还是笑好。

幸好他不怎么会掉眼泪,也就不容他做选择。

好吧,那就笑吧。

眼下第五日还没过半,距离这一轮结束,满打满算还有2日多。可真凶文侪死了,便意味着不会出现新的杀人犯了吗?

他无法确信。

因而第七日究竟能有多少可用时间还是个谜,只是他们必须在此轮完成,以避免再跨入另一组三局循环,彼时一切记忆清空,且——那将是个无海的世界。

说不心急是假的,戚檐站起身来,水也不拧,泥也不抹,撒开长腿便往山下跑,任风雨堵住耳,蒙住眼,叫他无暇思考文侪的一切。

满山寂静,满山嘈杂。

跑到半途,他忽而停步,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委托纸,拇指压在谜题一上——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戚檐随意找了一户无院空屋,站到檐下避雨琢磨。

如若之前没有找到吴琛胞弟早夭的线索,他定会将那玩意解释作吴琛替他双胞胎弟弟顶罪,或是遭人冤枉。

可是现在那路显然再走不通。

他好久没这般焦躁了,活像炸药的引线给点着了,他不知那引线有多长,因而每一分一秒都在煎熬。

他深呼吸,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去思考这山上还有哪个地方是该搜索却没搜索的。然而记忆像是默片似的一帧帧闪过,答案是几乎每个地方他们都至少踩过两遍。

“还有哪儿……”戚檐烦躁地将额前碎发撩上去,露出他紧锁的两道剑眉。

在他收回手的刹那,脑海里的景象停在了吴家双子的房间里。

“啊……当时我觉着没必要,便叫文侪别去翻的……”戚檐喃喃自语,“我当时为什么觉得没必要?”

戚檐愣了一愣,想到第3局的自己留下的那封视频信和那句“别相信任何人”。

他神识完全清醒前,脚已动了起来,强行驱动那因过度奔跑而疲累不堪的身子。

***

推开吴家门,入眼的依旧是四窜的老鼠,至于那有布幔遮盖的翠妈屋子,里头应该还有一具尸身和一个装着翠妈脑袋的匣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

戚檐径直走去吴家双子房门前,在手摸上微湿把柄的刹那停了下来。他退开,去竈台上抓了一把刀来,而后才猛然旋开屋门。

一个疯子正坐在里头,循声转过脑袋,对上他的眼。

只见那吴大头发只剩稀疏几根,身上烂衣沾满了水草沙石之类的脏污。他的脸呈现出泡水几日的死白,眼睛却笑弯了,弯得像是一道圆弧。嘴里缺了牙,笑起来露出他嘴中糜烂的组织。

那人咯咯地笑问:“你、你是谁?”

“戚檐。”他冷静地回覆。

“不是!不是!你、你才、才不是我儿子!!!”吴大忽然发起狂,抖着两只手跑来掐他脖颈,一身腐味也跟着涌来。

戚檐并不往后退,仅抬起手中刀,毫不犹豫地冲他颈侧捅去。眼见那人吼着跪身下去,戚檐却并不饶他,猛一脚踹了他的腹部,叫他霍地躺地后又挥手连捅几刀。

鲜血喷泉似的溅了戚檐一身,他面上本就因缺觉而泛起病弱似的冷白,这会儿沾上大片的艳红,瞧来颇触目惊心。

腐皮底下为何还会有温热的鲜血呢?

戚檐虽说感到奇怪,却一分不肯收手,直到那疯子扭动着没了呼吸。

房里一霎安静下来,他望向窗外,看到那处于暴风雨中依旧平稳的浪——他的墓地。

戚檐没有把刀抛下,一面踩着那吴大的手防止他诈尸,一面倾身拉开了抽屉。

里头东西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日记,一本仅写了一页的日记。

【大家告诉我前几日爸死了,我很意外,却并不伤心。村里来了警察,说怀疑是谋杀,可是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湛三爷说,爸死的那会儿我和他在他家一块儿喝茶。可是我知道他说谎了,那晚我根本就在家里睡觉,是他说了谎!他就是那个杀人犯!!!可是三爷是个好人,我不忍揭露他……在警察走后,我当着一众熟人的面儿把三爷大骂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杀人犯!大人们都很惊异,连连摆手,只有湛三爷绞着手没说话,后来他说他会给我钱,要我出去上学。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杀了人怎么还理直气壮,竟连狡辩都不做……可我还是决定走了,离开村子,离开这吃人的村子。】

戚檐一行行看去,看到下一段标注的年份已然跨了好些年。

【我终于又回到了村子啦!我魂牵梦萦的老家。】

【我决定自杀。】

戚檐慢慢吐息,以防过分的迫切乱了平日节奏。他装作文侪还在一旁,尽量从容地分析出声:“谜题一是——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而这个日记本的长段大意是说吴琛明知湛三爷杀了他爸,却没向警察举报,最终选择离开了村子……可如果真的是湛三爷杀了人,‘枪’也绝对不可能指向他吴琛。如果说‘枪’所指是诸类负面情感,这也不对,因为吴琛对于吴大的死很平静,他觉得村子‘吃人’,离开反而是受益。”

“所以这段文本背后应还有别的深意。”戚檐念着,“后边两句短的,明显省略了前因后果……”

巨大的信息量在他脑子里翻搅,他皱紧眉一点一点从真假难辨的东西中挑拣出真实之物。

“首先,由于古人夸奖我那道谜题,是以吴琛杀父的思路答对的,那么就说明杀死吴大的真凶为他儿子吴琛。”戚檐脚底还踩着那吴大的死尸,“可这里的吴琛却义正言辞的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并借此离村几年。由于这是吴琛个人的日记,如若排除他自欺欺人,胡乱将湛三爷说是杀人犯的情况,那么他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很有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想法。且他还提到,吴大死的那会儿他在睡觉,这些都与他杀人的事实形成明显的矛盾……”

“那么也就是说吴琛杀了他爸,可他实际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杀父罪行。”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戚檐心跳得很快,分明答案呼之欲出,可又像是雾似的摸不着。

“……是多重人格?是喝醉了?还是说……”

戚檐一时间也捕捉不到这三段文本的怪异之处,于是沉默下去,直待他不断揪出自词来向自己提问,不断问为什么,才终于找到了几个怪异之处。

“为什么是大家告诉吴琛,他爸的死讯?”

“为什么吴琛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大家会摆手?”

“为什么吴琛回村后会自杀?”

“为什么……”戚檐停顿的几秒钟,想到这阴梦尤其混乱的机制,想到他们每轮都会遗忘前三日的行动,想到每三局记忆便会完全清空。

记忆,记忆!

笑意随他的嘴角勾起,他缓缓答了先前自己的疑问。

“吴琛在杀父后不久丧失了记忆,所以清醒过来时杀父的消息需得他人告知。”

“吴琛杀父有目击者,之前分析过程中便知邵笔头、汪婆子和姚姨这些活着的熟人为知情者,即‘大人’皆为知情者,所以他们均摆手。”

“吴琛欢喜地归村,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得知自己杀父的事实,不堪重负,自杀而亡。”

“为什么是机缘巧合呢?”

“因为他的记忆根本没恢复。所以在谜题一中他把从前的自我称作‘他’。”

戚檐一边说,一边掏出采访名单圈了吴大,在一旁写上“受害者”。而后又在名单底下补了“戚檐”两字,拿笔画圈写注释“杀人犯”,这才开始抄写谜题一的原题。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答:“他”指失忆前的吴琛,“他”指失忆后的吴琛。在返乡后的探寻中,吴琛逐渐挖掘出当年父亲死亡的真相,并意识到是自己杀了父亲。“枪”指吴琛在得知弑父后的诸类负面情绪,包括负罪感以及冤枉他人的惭愧等。吴琛将失忆前的自我和失忆后的自我看作两人,虽知杀父并非出于当下自我的意志,最终还是选择承担了之前的自我的罪行,自杀偿命。】

电流没有到来。

***

夜深了,雨还没停。外头天暗,黑幕中杂糅着斑纹似的深红,像是末日将临。

在解开最后一道谜题后,戚檐便有些头晕脑胀,他本想着文侪一定在铺子的显示屏后看着他,所以想给那小子好好展示一回年上的成熟魅力的,可他实在没办法,太晕了,晕得他手脚疲软。

他是在半梦半醒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下推开屋门往外去的,虚浮的脚步踩在湿滑的山阶上,踉踉跄跄,全凭他残余的意志维持着不让身躯倒下。

他好像经过了许多地方,譬如长了棵枯死的老榆树的破庙,又譬如汪婆子洒满鸡血的小院……他听见了各式的杂响,山顶铜钟的闷声同湛三爷家里那条大黑狗的犬吠相纠缠,细细听去,还能听清藏在其中的潮声、风声以及疯子的尖笑声。

在他的指尖粘贴一冰凉的物什时,戚檐猝然醒神。他将那东西拿到面前,看清了是一台摄像头。

“原来是用这玩意录像的啊。”

戚檐笑了笑,拎著录影机在屋里乱走,某一刻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村长家后才放心地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的脸,也是这时才发现视频已经开始录制了。

这视频信是给这局失败后重启的第七局的他们看的,照常理来说,当然是要尽可能地透露线索,然而戚檐对着摄像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查看录像内容时才发现根本没能录上去,他不死心又试了几回,皆以失败告终。

他这会儿是彻底理解为什么当初自己就说了那么点废话了,他当然也可以尝试着去打哑谜,给后来的他们送点提示,但他觉着没有必要,因为这局就会赢了。

他也不怕文侪骂他过度自信,只将摄像头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脸,简单整理了碎发,而后露出个灿烂非凡的笑容:“文侪,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嘀——”

摄像头的红点闪了闪,灭了。

***

天公依旧不作美,戚檐浑身湿漉漉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他赤脚踩在沙滩上,先瞧了眼捞尸河入海处的大浪,收回目光时又笑起来。

文侪死了,那杀人犯大概是不会再来了,他无需再提防着身后忽然出现一把捅穿他的刀。

真好。

他很快就能见到文侪了。

他作为“李策”时曾多次尝试在池塘里淹死,因而眼下也不过是将那方小池塘换作了海而已。

他平静地向死亡走去,就像是他和文侪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克服身体的应激反应,迎接那称不上幸福的过程。

当翻涌的潮浪淹没他的腰腹时,他觉得步子愈发沉重。

渐渐地,海水没过了他的锁骨。当浪随着海风扑打他的面时,他因鼻腔进水而剧烈咳嗽起来。而后他向前倒去,倒向了一整片黑漆漆的海。

咸腥的海水自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往内灌,每回还原死况时,他们的身躯皆非麻木的状态,五感反而还会较平日要更清晰,就好若在提醒他们每一个九郎的痛苦。

所以还原死况当然会痛。

比在阴梦中经历的任何事都更痛。

痛不欲生。

但文侪不为之畏惧,戚檐也毫不吱声。

他们的肌肉在濒临死亡时总会如同世上的无数死人一般痉挛搐动,疼痛吞噬浑身之时,身体挣扎着想逃离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不允许,所以还原死况总是看上去很顺利。

好想文侪。

戚檐死去的前一刻还在这样想。

如果文侪能答应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他会对文侪很好,比任何人都要更好。

所以,就答应他吧?

惊涛骇浪将落海者吞入腹中,而后将那冰凉的死尸推上了岸。

人群围了过来,其中一满脸皱纹的老妪呜呜哭起来,说:“孩子懂事,不麻烦大人捞,自个儿爬回来哩!”

***

“你别看,不能看!”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的尸身,疯了!”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入秋了,夜里风凉。距岑昀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小子总在学校待到很晚才回来。

文侪在短袖外添了条针织开衫,如往常一般坐在檐下等那高三小子回家。他摩挲著有些冰凉的五指,发觉搓不暖后便往有些长的袖摆中缩了去。

“又等岑昀?”戚檐从屋中探出个脑袋,见文侪不搭理他,于是委屈巴巴地在他身侧坐下,歪了脑袋靠在他肩上,“我都帮哥把床暖好了,你怎么就乐意在外边吹风?那姓岑的小子是和薛无平那样的鬼打交道的,夜里归家路自有鬼陪他走,瞎担心什么?”

“我乐意吹风。”文侪不看戚檐,“你脑袋是不是特重?落枕了?总往我这边歪做什么?!”

戚檐假装没听见,瞧了眼文侪发红的鼻尖与缩入羊毛衫的指尖,也不问他,便扯过他的右手,合进自己的掌心:“我帮哥暖暖手,小弟身子热,你怎么不知道多使唤使唤?”

“使唤?你不乐意干的不还是不肯干?”文侪瞥他一眼,“手倒是真暖和。”

“怎么能这么说呢?为了大哥,小弟我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戚檐笑起来,还是没将脑袋从文侪肩上挪开。

“哦?那你现在马上抱着你的枕头,从我屋里搬出去。”文侪斜眼看他。

“嗳、小弟耳朵不好,听东西不大清楚。”戚檐厚着脸皮揉捏着文侪的右手,弯着眼睛说,“听薛无平说郊外山上枫叶都红了,很漂亮呢,等咱们活过来了,一起去看吧?”

文侪没回答,只将翻开的日记本递到戚檐面前。戚檐的目光向着天边月,不肯低头。

可文侪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摁下他的后脑勺,戚檐的目光这才不情不愿地落在了一行未干的墨迹上——

【《委托陆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跳海自杀案》】

***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第175章 【吴】委托陆完成 我名吴琛,1976年早春生。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

我名吴琛,1976年早春生。

原是归乡大学生,生前遗失了一段记忆,现在都想起来了。

我自杀于1994年,善恶有报,杀人偿命而已。

***

打记事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

至于为什么后来双生子里只剩了我一个,大人们都说是意外。

直到九岁那年,我才从醉酒的父亲口里听说,是他觉得养俩孩子太费钱,便任凭那刚从娘胎中抱出来的弟弟窒息死了。

我没见过那弟弟,不至于为他痛心。

多张嘴,是要多分走一份饭的。

硬要说那弟弟活着对我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至少能为我和妈分走些拳打脚踢吧。

爹他从没把我和我妈当人,他的拳头不要钱,落在我俩身上像雨点。

醉的时候神志不清地挥拳,清醒的时候更是揍得明明白白。

妈和我谁都没能还手。

顶多抱在一块哭。

***

渔村生,渔村长,极闭塞的地方,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外来人,我本也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

1987年,我十一岁。

村里来了个年轻男人,他在村里办了所学校,占的地是村里一荒废的破庙。

村里人思想保守,觉着干活学本事比认字要重要得多。那年轻男人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说服村里人将学龄儿童送过去。

我爷爷是村长,好面子,我不识字丢他脸了,所以我也去“上学”了。

那男人自此成了我的老师,也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

我喜欢上课,喜欢老师总念的“科学”思想。

——没有菩萨,没有佛祖的思想。

我其实一直都不迷信。

爹和爷上香拜神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

佛祖从没怜悯过我和我妈,我俩被爹打得快死了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来过。

同年,爹带我和我同龄的朋友二麻子一块儿去找村里老道士算命,算出两条贱命。

二麻子他克全村人,我不一样。

我的范围小一点,只克我爹。

爹回家后一面打我,一面说当初就该让我和我弟一块死的。

我觉得我弟他真可怜,只有这时候才会被提到。

我还觉得爹他很可笑。

他就是说说而已。

他和爷一样面子薄,舍不得断子绝孙的。

***

1989年,我十三了。

我唯一的朋友二麻子下雨天走山路没当心给摔死了。

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命,村里人更嫌我晦气。

我爹也更恨我。

他骂的难听,打的也重。

我总去找老师,因为只有他不会觉得我和二麻子是煞星。

其实我也知道,老师过得并不比我好。

村里人排外,也讨厌他的“异端邪说”。

年末,不知怎么,村里传起了妈和老师的谣言。妈因此被人骂不检点,被爸关在家里一顿揍。

我知道,他们只是老乡。

仅此而已。

***

1990年,我无意中得知妈是被家里人卖到这渔村来的。

那时我却只有一个想法,自私地希望她能留下来陪着我。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爸,我好像活不下去。

我觉得只要有妈在,我就还有家。

所以看见妈偷偷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我跪在她面前哭。

妈不走了。

***

妈留下来后精神状态不大好,大概是为了能喘口气,又和老师偷摸着见了几次面。

我陪着她去的,他们聊的仅仅是水乡旧忆,没有别的了。

可爸知道后还是大发雷霆。

这回他揍的不是妈了,他把老师打了个半死。

妈看到老师血淋淋的样子受了刺激,疯疯癫癫跳了海。

***

妈死后,村里人彻底不把我当人了。

大人都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自家孩子搭理我。

没人和我讲话。

所以我和村里的疯子阿九做朋友。

我觉得我和阿九越来越像了。

***

又一年过去,我15岁。

老师说我学东西快,很聪明,建议我离开渔村去外地上学。

爸不同意。

他要留我在村里干活。

***

渔村边上有一条河,大概是在下游的缘故,上游的东西总被冲过来,包括死尸。

偶尔会来人喊村里男丁帮忙捞尸。

爸总是在这事上很勤快,我原以为是他信佛,也想干点善事。

清明节那天,我原是想去说服爸放我走,没曾想竟亲眼看见爸蹲在死尸边上掏人口袋。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挣死人的钱。

我吓了一跳,爸却对我挥刀说再乱叫连我一块杀了。

自打妈死后,我精神状态就不好,再加上和阿九混得久了,更是不正常。

我起初还在同爸好好说,希望爸能让我上学去。

爸他不听,反倒扔下尸体把我揍了个鼻青脸肿。

我流着血躺在石滩上,想到了被他逼死的妈,想到了被他羞辱的老师。

想到我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渔村里任他打骂。

他一直在骂我,骂我畜生,骂我该死。

恍恍惚惚,我捡了他放在身后的刀,冲着他胸口捅过去。

我看他流了很多血,没了呼吸,觉得我这辈子完了。

碰巧那会儿开始下暴雨,潮涨得厉害。

爸捂着胸口,拔刀出来要捅我。

他追了好远,最后跌倒在海滩上。

我没去扶,我只顾着跑。

从河滩延至海滩上的血很快便被暴雨冲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跑回家,在门前栽了个大跟头,伤着了脑袋。

***

我烧了几日,睁眼时看见一群人哭哭啼啼围着我。

他们告诉我,爸死了。

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又有些害怕杀人犯。

我什么都忘了,只知道那天我在家睡了一整日。

***

不死心的警察三番五次来找我,他们说爸胸口有刀伤,是意外的可能性不高。

他们盘问我的时候,我的回答却很坚定。

我骂他们说我都没妈了,又怎么会杀了自己的爸?

遗忘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已是灾难。

更可怕的是,我当时满心以为湛三爷是真凶。

为什么,因为他对警察撒谎说那夜我们在一起。

对于自认自个在家睡觉的我来说,湛三爷当然是在给自己洗罪。

他利用了我作不在场证明,我却只能顺着他的话来说。

理由很简单,他对我一直不差,且我爸确实不是好人。

可是他的虚伪嘴脸总得有人揭穿。

所以,当警察走后,我当着熟人的面将他痛骂了一顿。

三爷的脸色不好看,围观的姚姨和汪婆子更连连摆手。

我觉得他们都只在乎自己,根本不管没爹没娘的我的死活。

***

爸死后,没人拦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三爷和老师一齐凑了一笔钱让我出去上学。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

再回到渔村已是三年后,我成功考上了大学。

回来是为了给村里人报喜,也是为了点模糊不清的东西。

自打离开渔村后,我一直在做噩梦。

我总能看见爸死在我面前。

我甚至开始臆想,是我那没活过一日的双胞胎弟弟杀了人。

清醒时也不如何清醒,我觉得那大概是爸在惩罚我不经他同意便离开了村子,或许我回一趟家,就能除掉那梦魇。

可回来亲眼瞧见那片海与石滩,我的幻觉却更严重了。

我开始做亲手拿刀捅死爸的噩梦。

那梦真实到让我动摇。

如果真的是我杀了爸呢?

***

大家夥见我回来都高兴,聚一块给我做了一桌饭。

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三爷他杀了个恶人,罪不至此。

可是为了心里头那点不着边际的幻想,我决定放手试一回。于是我装醉拍桌起身,骂起三爷杀人。

三爷还是不说话,倒是喝醉酒的汪婆子哭起来,说我没良心。

她醉醺醺的,指着我说我才是杀人犯。

三爷登时便伸手捂了她的嘴。

我看看三爷,又看看姚姨,心情却比想像中的要更平静。

大概是我从某一刻起,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才是真凶。

我不想让大家夥担心。

所以同他们说没事,我早知道了。

他们大概是觉得我的记忆早就恢复了,暗暗松了口气。

大家都在安慰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要向前看。

我向前看,向前看,看到的只有黑黢黢的海。

我是个亲手杀了父亲的杀人犯,

也是个间接逼死母亲的不孝子。

我把恩人认作杀人犯恨了三年,也辜负了老师对我的信任。

我一事无成,我摆脱不了儿时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我早就说过,我和唯一的朋友阿九越来越像了。

在往海深处走去时,我还在思考。

如今想来不过垂死挣扎。

我想,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么失忆前的我杀了人,为何要失忆后的我偿命?

没来得及想清楚,海水已经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就这般带着苦痛死去了。

***

【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姚姨(化名)

问者:吴琛和你是什么关系?

姚姨:嗳、阿琛他是我邻居的小孩儿。

问者:据知情人透露,你是吴琛弑父的目击者?

姚姨:……这……没错。

问者:听闻你近来精神不济,这与吴琛跳海自杀一事有关吗?

姚姨:怎、怎么可能无关呢?你觉着我这么些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都是因为谁?!我……我一个女人家好容易把阿琛他杀人的事瞒下来,我觉得我救了人……

姚姨:可他、他竟然跳海死了!他怎么能?!!

———

[姚姨(化名)自述]

我是个信佛的女人家,是土生土长的万意村人。起先一切都很好,直到我老公死于海难,村里一阿公在他的葬礼上给我算了一卦,说是我把他克死的。

从那时起,我从姚家女儿变成了“克夫女”。

那之后,村里人总避着我走,只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孩儿和婆子翠姐三哥他们还待我如常。

我性子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翠姐和阿琛对我好,我自然也拿真心待他们。

我知道吴哥一直在打翠姐,可是我没办法,吴哥发起疯来连别家男人女人都会揪着打,他爸是村长,没有人敢动他,村里人常叫他太子,叫村长皇上。

我是邵笔头来村后才懂写几个字,我知道他们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他俩是一个东西,是“恶霸”。

可是村里人一点儿都不讨厌恶霸,他们讨厌外来货,比如翠姐和邵笔头。他们总用难听话骂她,骂他,骂他们,譬如贱、譬如脏,譬如狗男女……

在翠姐多次帮助邵笔头后,村里的闲话更多了起来,翠姐晚上被吴哥打的日子也多了。姐他不怎么哭,可一旦阿琛慌里慌张地躲来我家,我便知道吴哥又动棍子了。

吴哥不仅打翠姐,还打邵笔头。

翠姐不以为意,邵笔头亦然。

翠姐跳河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翠姐她是在意的。

所以你……你知道么……那夜我看见阿琛捅了吴哥他一刀时,我先觉得畅快,然后才觉得害怕。

你知道吗?我先觉得坏东西终于死了,后来才意识到阿琛他是个杀人犯。

那夜雨很大,我原是去找落在石滩上的一条外套的,可是后来我连外套也顾不得捡,慌慌张张便跑了。那夜我缩在屋子里睡不着,合上眼皆是吴哥的脸。

我站起来乱走,镜子里也会显现出吴哥的脸。我吓得魂没了一半,后来拿布把镜子给盖了,再没靠近过那梳妆台。

第二天,我听村里人说昨儿雨大,阿琛摔在门前,给石头磕到了脑袋,记不得好些东西。

还有,吴大不知哪儿去了。

我近乎崩溃。

我怕阿琛他知道我看到了他杀人,可我更怕就连他也忘了自个儿杀了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有人杀了人,知道咱们村里有个杀人犯。

我去村医家里看望阿琛,问他昨夜在干嘛,阿琛眼睛睁得老大,说昨晚他在家里睡觉啊。

许是见我失魂落魄的,汪婆子和三哥他俩怕有人欺负我,很快便一块儿找来我家。他们问我怎么了,起先我一点儿不想说,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哭着告诉他们阿琛杀了他爹。

我从不说谎,他们都知道。

婆子摸着胸脯好久不说话,三哥起身抽了根菸,抽完一根才对我说,我做的对,这事必须瞒着阿琛。

后来吴哥的尸体给人捞上来了,村长给报了警,因为发现他胸口有刀伤。

好在有三哥作证,阿琛他很快就脱离了嫌疑,不久后那案子便以吴哥他执刀不慎跌海定案。

我们仨松了口气,直到阿琛把我们几个召来,指着三哥鼻子说他是杀人犯。

三哥啥也没说,既没应下来,也并不否认,哪怕他这副样子明显就是认了罪。

再之后,三哥说他和笔头攒了点钱,想送阿琛出去上学,我以为阿琛不会答应,但几日后,他说他要去,他要走。

他一走便是三年。

再回来时,他已经变了模样,他阳光,开朗,谈吐都和村里人不大一样。我们都很高兴啊,觉得当年把他送出去是对的,我那没有一日停止的噩梦的悲惨日子似乎也得到了补偿。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是从一次喝酒开始的,那会儿阿琛忽而性情大变,将三哥臭骂一顿,外头学的什么难听词都冒出来了。

婆子人老了啊,又吃了点酒,一下便来了情绪。她见不得好孩子受委屈,便哭着说分明是阿琛他杀的人,为了保护他,三哥又给钱又小心捧着的,他怎么这么没良心。

阿琛那会儿忽而安静下来,说怪不得,他最近总做个梦,梦里他在海边捅了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