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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钱】EP13 他在思考,在试探。

孤岛第四日晨,不见日出。

沉晦浓云要吞没远海,翻滚的涛浪要摧塌天幕,两相较量,难定输赢。

戚檐默不作声将黑袍子套在文侪脑袋上,手指继而缠上乌黑的系带,在那人修长白皙的颈间留下个细绑带蝴蝶结。

他绕到前头,却始终没去打量文侪的神色,只盯住袍顶两个弯曲下去的圆角,收敛了笑意。

“不恼了,要怪就怪我起床太磨蹭。”

戚檐俯下身,仔细打量起脚底下这片掺满杂质的沙滩。这沙滩的颜色很深,当雪色的巨浪自不见光的深海涌至岸边时,迎接它们的依旧是一片无际的漆黑。

戚檐深吸了口气,只嗅到了海风的腥味。

他将左手插在口袋里,玩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在火星正要“嗞”一声往外冒时,停下了手中动作。

“这一趟退潮应该赶不上,昨天夜里雨势见小,水位最低时应该在午夜,淩晨时候水位应该已经淹没那些石碑了。”

不等文侪再问,戚檐又迅速接道:“夜里去也不现实,昨儿我在旅店里翻了一通也没找着照明用具,大概是此路不通的意思。”

眼见文侪面不改色,那对三角耳却是恹恹趴着,戚檐只笑了笑:“就再等等看吧,还有三天呢。”

***

灰紫的天幕下,有什么东西哐啷敲响。他们一面仔细辨认其间有无怪物的呼吸声,一面小心向前。

一座矮丘凹陷于若谷处,其间藏有一扇由三根木头拼就的简陋木门,看样子是个废矿井的入口。本该封锁的井门仅仅用几条宽而厚重的发黄的布条围裹住,他二人立于原地,尚能听见从布条缝隙中漏出来的、来自矿洞深处的诡异声响。

细细瞧去,还能看见门正中的两道白条,白条上各钉着两只专供镇邪的铜制重明鸟。

那模样一点不像要拦人进去,反而更像要拦住什么东西出来。

井门前有好些个木桩子,七步远摆了个神龛,文侪跛脚上前,只见上头好死不死供了那治桃止山的东方鬼帝神荼。

戚檐上前扶住那艰难俯身端详的文侪,说:“怎么这么个表情?那些神爷红脸花脸我分不大清,这位难不成是特大的官?”

“官大不大我不清楚,倒是位专门镇鬼压大凶的……我们村里有阵子死人特多,虽然都是意外亡故,但是当年各家那会儿都请了这位爷来。”

戚檐边听他讲,边走到矿井口,说:“怪叫人害怕的,——啧这四鸟钉怪别致的,我就不撬了。”

他说着拿出那把文侪用来剪发的剪子,咔嚓剪断了那两条拦道的白布,哪知那布被剪子一剪,便翻出里头的红底。

白给人看,红给鬼看。

人怕白,鬼惧红,

两不近,两相离。

他们不该来的。

想到此处,文侪迅速把脑袋摇了,将那些神叨叨的思绪甩开,用拐杖撑地,快步跟了上去。

恰是此时,一股喘息般时轻时重的悠悠凉风闯了出来,羞答答地落在了他二人肩头,却一时重得像有东西搭上了手。

戚檐不动声色掸去肩上尘,回家似的一路向前。

洞内场面同二人想像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木板撑起趋近于方形的窟洞,那些爬满虫洞的木板多数被漆作艳红色,形似村口仿古的彩绘牌坊。

眼前有无数岔道口,顶头木板偶尔会钉着几盏照明灯,但那灯是旧式黄铜灯,且大概有些年头的缘故,可见度很低,再加上这矿井中照明灯分布极不均匀,因而眼前这一条几乎没什么灯的路,一眼望去好似个巨怪的喉腔。

人对于未知黑暗的恐惧是天生的,瞧见黑灯瞎火的,免不得要焦虑若是将腿脚迈进去是不是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啃掉指头,只剩下一具森森的白骨?又或者再往里去会遇上个身着红嫁衣的女鬼,叫侥幸逃出去的人也疯疯癫癫,受一辈子的咒怨?

他二人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黑,看不清路,烦。

“哎,好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戚檐撩开挡路的一团蛛丝,笑眯了眼睛,“戚家老一辈当初住山沟里头时,村子临近野坟地的一处小丘就有个废弃的矿井,那矿井啊有些古怪,每逢半夜三更,就要传来婴孩的哭声!”

文侪意致阑珊,没搭理他,只小心扶着石壁向前。

“我问姥爷啊,这矿井里怎么会有婴儿哭呢?他是饿了吗?还是因为找不到爸妈了呢?姥爷只摇脑袋叹气,而后慢悠悠地说,因为以前临近的几个村里头人都穷,那些个养不起孩子的家里头,男人没良心,就把刚会爬的婴孩用红布绑了脑袋,扔到矿井里头去。婴孩在里头吊着一口气爬,可能碰上坍塌,被落石压死在里头,亦或者掉到更深的矿井里窒息而死,亦或者……”

“说够了?”文侪一只手捂住戚檐的嘴,“少讲废话,嗓门那么大也不怕招来什么鬼东西。”

戚檐顺势亲了文侪的掌心,一刹叫那狐狸仓皇地抽回手去。眼见文侪怒目瞪他,戚檐只摆出个可怜模样将手摊开——

“你也知道的,我是一般取向,先前决然不会干这种骚扰男人的事。哪里想过钱柏他欲望这么强,心思龌龊到会冲动冒犯您。您若还是硬说是我犯了错,我也没办法,您要是要打……呃啊……”

戚檐捶打着自个儿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的后背,乖乖在文侪跟前引路。他侧目时,忽见文侪停在了距他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正仰着脑袋往上看。

“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戚檐手里拿着个地上捡的探照灯,那灯也是近乎报废的古董玩意了,灯一闪一闪的,活像是棚户区巷尾总不亮的照明灯。

戚檐将那古董灯拎起来朝上一照,只看见条浑身蠕动的千足大肥蜈蚣,戚檐一哂:“怎么?想要吗?我抓一只给你带回去养?”

“有病……还不快点往旁边照!”

戚檐伸直了手,把灯抬高,那蜈蚣的足触碰石面的声响清晰可闻,可戚檐挥了挥手,那东西便迅速爬开了。

探照灯“嗞”一声响,频闪速度更快了,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戚檐看见了一条向上的长道,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梯正位于戚檐头顶,他只要稍稍伸伸手便能握上那竖井爬梯。

“要我上去看看吗?”

见文侪犹豫,戚檐心领神会地将探照灯递给文侪,握上了铁索。

“别站在底下张望,离口远些。”戚檐往上爬了几步后,又后知后觉朝文侪嘱咐了一句。

越往上爬,那铁索越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似的颤悠悠晃,他可以看见尽头隐约的光亮,只是愈靠近,他愈觉得有些不对劲。

稀薄的空气里浮着火烛燃烧的气味,按常理来说这气味在矿井里头是致命的,奈何身处阴梦,他也没多计较。

可当他用手推开一黏糊糊软塌塌的木板门,倏地被红光给耀红了脸时,他竭力辨认着眼前东西,瞳子骤然收缩。

***

自打戚檐爬上去后,文侪再没听见戚檐的声音。这矿洞里不时有阴恻恻的寒风从深处带着血腥臭味拂面来,他揉了揉发僵的右腿,算着时间。

已有二十分钟过去了。

然而,当他环视四周,欲查找些有用的工具好上去帮忙时,上头忽然一阵响动,紧接着,周遭的石壁震动起来。通往上边的铁索也开始左右剧烈摇动,打在石壁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戚檐——”

他声还没收回去,那戚檐已经不知在距地面还有多远的地方一跃而下。

他落地后便猛然拽住文侪的手,大喊一声:

“文侪,跟我走,别回头!!!”

在慌忙奔走逃命时,文侪已顾不得腿伤,身后掠过的黑影却好几次差些撞至他身上,若不是戚檐猛然将他扯过去,他怕是已被那东西抓到了。

可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到二人钻进个垒原木的穴洞之时,他还是没能看清。

通向这地儿拢共有三扇门,他们从第一扇钻进来,便一脚将门踢上了,可余下两扇大敞的门却像是被鬼火烧穿的俩只黑黢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俩。

文侪吞了口唾沫,方要挣扎着去合门,那戚檐却倏地捂了他的口鼻抱着他滚到一堆废木后头。

只听一声怪异的尖哼,有只东西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戚檐跪着将瘫倒在地的文侪堵在墙角,用背冲着外头,文侪却从他肩头窥见了那走过去的怪异东西。

紧紧贴着骨的瘦紫皮,惊人的灰凸肚,垂地的黑直发,眼球则是流出眼眶的两道肉条。那东西走路起来一瘸一拐,脚很小,像是婴孩的脚丫,打眼过去活像是俩肉球。他嘴里吊了个长铃铛,走路时那铃铛与舌一道伸出,铃铛垂在地上拖着,比起铃声,那铜铁磨地的声响来得要更刺耳。

“铛——铛——”

“嗞嘶——嗞嘶——”

尖声不绝于耳,戚檐搂紧了蜷缩作一团的文侪,文侪也伸手环住了戚檐的脊背。二人身躯紧紧相贴,几乎同频的心跳震得彼此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

那东西在这屋中逡巡良久后,声响戛然而止,戚檐一动不动压在文侪身上太长时间,正打算放松起身,谁料那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的文侪惊恐地看向斜前方,二话不说便又锁住了他。

那东西还没走,他在思考,在试探。

戚檐停止了行动,片晌才自身后听得逐渐远去的铃铛曳地声与细碎的脚步声。

待亲眼瞧见那东西从屋里出去,文侪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起来吧,小心些,咱们快去把门给阖上。”

戚檐笑了笑,却不紧不慢说:“适才那鬼东西唤作铃婆,我姥爷过去常与我说他的故事,听是旧时一大商户的女儿,她家是给末代皇专供金铃铛的。后来因着灭帝,她家里收留的那些个乞儿趁乱作恶,烧杀抢掠,她也被那些人用她家的铃铛穿了舌,丢进井里摔死了。那时她已被歹人侮辱,怀了孩子,所以她死后化作的铃婆,在人们口中总是个腆着肚子的女鬼。”

文侪皱起眉:“你说这个做什么?”

戚檐淡了笑:“这是钱柏的梦,里头一切尽是他所思所想物化而成,我们瞧不清事件内中虚伪、忘恩负义相关,可处处皆在言背叛。”

他边说边撑地起身,顺带把文侪给拉了起来,又匆匆将吱吱呀呀的木门给合了,这才慢悠悠翻看起屋里东西:“这屋子和适才咱们跑过的那几间很不一样。”

“嗯……”文侪把屋里扫了扫,“你说的是别屋堆着的都是矿石,独这屋是原木吗?”

戚檐点点头,挨个蹭过原木上头的灰,又说:“文哥,过来帮我把这堆木头搬一搬。”

“那堆怎么了?”

“质地较其他的硬了不少。——你还记得外头那些个树桩么?我怀疑这堆是新砍的。”

文侪闻言便没再多问。

***

二人狠命将那些个木头搬开,却见其下压着一个内嵌的玉棺。

刹那间,戚檐的心脏如要爆裂一般猛跳起来,那急性子文侪却仅仅站在一旁平静瞧着,没有上手去摸。

戚檐将那棺材板奋力一掀,一堆白骨于是暴露在眼前——不是人骨,是畜牲的。

他忽然头晕目眩,若非攥紧了棺木,早已后仰摔倒。

他知道,

他就是知道。

那是一堆狐狸骨。

那是文侪的骨。

“你、究竟是谁?”

戚檐瞪着发红的眼看向了缄默的文侪。

第42章 【钱】EP14 “忘了你,也忘了我。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男人拈着狐狸的碎骨,洒进了玉棺里。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那梦好荒唐,可我忘不掉。”

***

孩子从山沟里抱回一只小白狐狸。

那狐狸是个妖怪,生着狐耳与尾巴,却同样生得人身人面。家里人都劝他趁早扔了,可男孩不肯。

孩子很快长成个健壮男人,只是日子过得很是苦。

邻里多讥嘲,说男人为白狐所惑,命里困厄。

男人抱着他的狐狸,不以为然。

奈何众口铄金,男人寡不敌众。

阴晦雨夜,他还是抱着雪白的狐狸离开故乡。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山里多了口玉棺。

不见狐狸,也不见男人。

***

洞穴里头晦暗不已,仅有几盏油灯在烧着命。

文侪睁开眼,在能清晰感受到血液于血管之中流淌时,他记起一个男人与狐狸的故事。

故事很长,很单调,却不平凡。

那故事走完,他也像是走尽了一生。

他很快便擦去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在触及九条白尾时确信了自己便是故事里头那只狐狸,而眼前倒在床上的,就是那个男人。

他不多时便想起了男人的名字——“钱柏”。

这阴梦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当他确信自己是只狐狸时,他便不会再为之茫然不解。

他既不会问自己为何知道男人的名字,也不会再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他只会深信这世上有那么一个足以叫他心甘情愿以命换命的恩人。

此刻那男人受了伤,奄奄一息,文侪的身体自觉动了起来,他死命摁住男人腹部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董哥!快些拿绷带来!”

急促忙乱的脚步声蓦然入耳,董枝嘴里叼着绷带膏药诸类,手上端着烧了热水的盆。未尝料到,他带着那些东西冲来时,却叫地上隆起的一个石子给拌着了,膝盖磕在尖石子上,划拉开一条大口子。

热水泼了一地,那些烫好的剪子钳子也都滚落在地。

他狼狈地爬起身,眼泪却先比血先流了出来。

“董哥……”文侪松了那正发著烧的男人的手,赶忙去搀他。

可那人却不要他扶,只跪着去拢那些散落四处的刀具。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末了却把咬出血的唇松了。

血淋淋的双膝跪在满是碎石的沙地上,董枝揪住文侪的白袍,哭道:“阿侪,那子|弹进得太深,他的肝脏已经裂了,我一摸肋骨,也断了好些……”

文侪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跳至极限,然后猛然破裂开,飞溅出淋漓而触目惊心的血浆。

“当、真没救了么?”文侪的心里为一股难以承受的悲伤涌潮所卷袭,浓烈的感情就要喷薄而出,他似乎已不再是他自己。

董枝皱紧眉宇,摇着头,片晌又艰难把头点了点,他抖着唇,说:“传闻……狐剔骨,葬玉棺,可起死人,肉白骨……”

文侪那对狐耳在听闻“起死人”三字的那一刹立了起来,他毫不犹豫便应下了董枝那隐晦的请求。

大约是觉得歉疚,董枝遏抑发颤的手,温柔地呼唤起文侪的名字,就好若他也深爱着文侪,就好若那份爱并不弱于钱柏。

他说,阿侪,仪式一旦开始,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说,阿侪,割肉剔骨,拢共仅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边说边哭,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可他还是强忍哽咽,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阿侪,你自剔腿骨,余下的骨,我会帮你。”

***

按仪式要求,剖狐骨需得在三十分钟内完成。起初文侪像是飘浮于身躯外的一个魂灵,仅仅沉默地瞧着那与他生着同样面庞的狐狸。

他看那狐狸不知疼地将自己往石壁上撞,使劲往地上摔,却不过白费力气。

他看那狐狸遍体鳞伤,却连一根骨头也没剔出来。

他活似个旁观好戏的看客,却并不明白自己早便是局中人。

文侪头破血流,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扭曲狰狞起来,星子伴着冷汗闪个不停。

他这才彻底醒悟,要剔骨者是他,从来不是旁人。

在第三十分钟将近之时,他看见那中弹的男人抖着手拨开红帐,惨白的唇冲他吐出断断续续的三个字——

“我、爱你……”

钟表的滴答声在下一刻戛然而止,董枝扶着床恸哭起来,那只拨开罩床红纱的手与半露的脑袋遽然垂落床沿,一时叫文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

他哭得声嘶力竭,却在仰头的刹那瞧见那奄奄一息者左眼下的一颗泪痣。

那张蒙了层纱似的脸愈发朦胧起来,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在文侪想起一名字时,那张脸却忽然变得尤为清晰,他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张脸已被推至面前。

戚、檐?

那男人是戚檐?

戚檐死了?

又死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文侪的灵魂难抑地在那只狐狸的躯身中痛苦地嘶喊起来。恰这时,万物皆凝滞终止,一股暖潮忽地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起来,他好似溺于深海,能感受到的惟有痛苦。

湿咸的海水毫不留情地灌入口鼻,他呼吸不能,亦挣扎不得,溺于其中,好若生命体征即将消失殆尽的活死人。

他于血腥味与窒息感当中费力扑腾,将要放弃之际,眼一眨却又回到了30分钟前。

时间初次回溯,他在片刻愣神之后,猛然举起剪子刺入腿肉当中,有如割纸一般,在大腿上割出一条长而血腥的口子。

可是骨肉相连,在将手奋力伸入其中,痛得神识混乱依旧拔不出里头的骨时,文侪终于明白——整根骨是取不出来的,唯有敲碎才能。

又一次时间回溯,他疯了一般寻来石头,继而将那棱角分明的东西疯狂地砸向自个的腿骨。他发了狠,骨头很快在皮肉之下碎开来,可由于太过谨慎、太不熟练,三十分钟耗尽也不过敲碎了半边腿。

那男人又死了。

文侪的心脏好似已不再是血肉,而是一丛荆棘,将他扎得血肉模糊。

再一次时间回溯,他在触碰到石头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东西砸向了自个儿的双腿,任由冷汗如同雨点一般落,他甘之如饴。

可依旧是失败,

戚檐又死了。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失败之后是一次又一次反覆的失败。

他的精神渐趋恍惚,泪水干了再难流。

他的骨头碎了又好,好了又被他给砸碎。

后来他能够熟练敲碎自个儿的骨,却没能熟练地割开自个儿的皮肉将那些东西取出。

于是他把一次又一次地把回溯当作了练习,又一次次地担心这是最后一回,担心在不可改变的终局,戚檐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后来的后来,他习得了用剪刀迅速割开自我皮肉的方法,可是每每行至最后一步,那闹铃总会响起,告诉他——又失败了。紧接着是男人虚弱地拨帐,与董枝痛彻心扉的哭声。

文侪于是更加地疯狂,那些身体上的痛楚不知为何填不满他心里灼出来的巨洞,叫风一吹,他的心脏便疼得他想要碾碎自个儿的脑袋。

快一点,

就再快一点。

巨石砸在酥白的肌肤上,里头的白骨像是木头一般咔嚓断裂。

刀尖落在肿胀的皮肉上,绷紧的肉|体如同海绵似的豁然张开。

他的纤长的双睫叫冷汗泡湿,他的松软的两腿叫烫血浸红,他用手匍匐着将那些碎骨献给董枝。

随后,他看见董枝第一次朝他走来,而董枝的身后跟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趔趔趄趄地将文侪抱入怀里。

滚烫的泪水落在文侪的面庞上,他听见那个男人说:“阿侪,你别睡,我们去看海吧,去看海上的天光,去读海底石碑上的文本……你别睡,我们去看那湛蓝的,蔚蓝的海,去看那片远离这浓绿的蓝。”

文侪阖上眼前,瞧见戚檐很是漂亮的泪面,还瞥见他左眼下方那颗被泪水润得很湿的泪痣。

后来一切都变得冰凉,他知道董枝剔出了他通身的骨,而戚檐将他放进了玉棺之中。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忘了你,也忘了我。”

——————

文侪经过了无数次时间回溯,再睁眼时,已然躺进了温暖又隐约泛潮的被窝,他真切听见身侧男人均匀且平静的呼吸声。

他,听见了戚檐剧烈的心跳声。

可文侪还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罩入被缛,不愿端详身侧熟睡的戚檐的脸。

他怕一看,他就会想起那红帐中濒死的男人。

他怕一看,泪就藏不住了。

厚重的棉被将他围裹,他阖着眼,感受不到双腿,那血液停止流淌的腿,那白骨裸|露、筋脉寸断的腿。

他将自己蜷作一团,于难耐的失温中感受着心脏跳动。

他止不住地念起那句歌谣——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泪又湿了眼,可遽然间有手伸入被窝,往他毛茸茸的尾巴上一抓。

他听见戚檐说——“什么鬼东西……”

而不是,我爱你。

第43章 【钱】EP15 真可爱,亲一口。

文侪虽是把那奇诡故事同戚檐讲了个大概,可到底没告诉戚檐——自己在恍惚中将钱柏看作了他。

戚檐冷淡地盯住文侪的眼睛,不知是在看那对干净的眸子,还是在端详其中自己的倒影。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戚檐冷着脸睨他。

“说来话太长,更何况那段回忆说真也真,说假也假,我只当是梦一场,没必要。”

“活了二十多年了,头回见到你这般上赶着送死的,你实在是了不起。”戚檐忽地嗤笑一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送命。当什么不好,当个烂好人!难不成在你心底,自个的命要比旁人的命贱得多吗?”

文侪听得出来那笑面虎话中有怒意,可他其实并不明白那戚檐在气什么。他埋着脑袋,有些心不在焉地翻找东西,未察觉发间那两茸耳又蔫蔫趴了下去。

戚檐用目光将他拢住,说:“你在这儿呆了那么久,总该知道哪里有线索吧?”

“在回忆里头,我一直待在这矿洞里,从没出去过。更准确来说,我一直呆在同一个房间里,那房间和这屋很像,但这里少了张红床,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地。”

文侪尽量叫语气平静如常,指甲于身后掐入掌心,堪堪止于出血前。

戚檐将他打量了几遭,眼神像是一点也不信:“我们要从这烦人的阴梦里出去,你应该不会忘吧?别为了些诡异的感情让你我止步不前。——反正都是假的。”

“我知道。”文侪紧抿唇线,顿了顿又道,“就说了要你快些找啊,是你偏要在那破故事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是破故事?”戚檐勾起唇角,话中嘲意明显,“我见你似乎还很在意。”

“到此为止,戚檐。”文侪冷冷瞥了他一眼,“棺材翻完了就快些盖上,我不想再瞧。”

“盖与不盖都由不得你。那段记忆既然讲的是你和钱柏的故事,那么要想弄清你俩的关系,不就得叫这棺材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好叫你快些回忆起什么吗?就麻烦您好好想想啦!——他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文侪为效率所逼迫,终于抬眼看向戚檐,说:“我爱你。”

戚檐一怔,随后不动声色拈动袍子一角:“还有呢?”

“他说要带我去看海,看石碑,远离绿,去看蓝。”

戚檐听罢,伸手向文侪讨要他的本子,在其中一页奢侈地写上了“蓝““绿”两个大字。

他拿笔帽反覆敲着那二字,说:“这片岛屿被蓝洋所围绕,内中却生满绿色的草木。我想弄清‘绿’于钱柏而言算什么,他视作美好之物的‘蓝’又意味着什么。”

“阻碍和理想?”

“有可能。”戚檐粗略地记了几字,“若那蓝指代理想,多半与谜题二相关。”

戚檐的语速不知为何变得很快,他不停拨弄笔帽,似乎比文侪还要迫切。

“这房间翻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找找吧。”戚檐说着,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半晌,这才推开门去。

***

先前那总喋喋不休的戚檐,这会儿安静得吓人。文侪想着他大抵是在提防铃婆的到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理由了。

这矿洞很深,愈往深处,氧气愈是稀薄,当文侪将步子停在一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时,身后戚檐忽地发出一声闷哼,一只手蓦地伸向前方锢住了文侪的右手腕。

文侪的手被迫停在了被蛛网覆盖的门把上,他倒是毫不慌乱地侧目问:“怎么了?”

“觉着怪不安的。”

“那我们算是来对地了,你忍一忍。”文侪言罢,手蓦地发力压动锈蚀的门锁,在咔哒咔哒几声后,那铁门被他朝内推去。

“嗞——”

铁门摩擦地面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锐响,可在那门打开的刹那,戚檐呜咽一声跪倒在地,他死命掐住自个的脖颈,就好若被鬼上了身般,浑身痉挛起来。

文侪见状赶忙伸手要拉。

“别……别管我……开、门……”戚檐身子一抽搐,忽地开始剧烈咳嗽,他每咳一声,捂紧嘴的左手指缝间便溢出一股腥红,“我没事,快去找线索……”

文侪见状怔了一怔,可眼见戚檐眼神坚定,他只得转身一脚踹开已然开了条细缝的门,闯了进去。

不曾想方踏入屋中的瞬间,他便愣在了原地。

——瞳孔被瘆人的血腥所占据,他张开口,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习惯了高速运作的手脚脱离了他此刻生了锈似的意识,他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跨过散落一地的带血的长布绷带与畸形的残肢断臂,像个虔诚的信徒那般神色肃然地在屋中绕起了圈。

四方墙壁上贴满了用红墨写就的、缺少署名的遗书,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则满布大小不一的艳红脚印。连续的、足以看出行动轨迹的脚印由五个脚趾至一个脚趾,再至只有脚掌、半个脚掌的残缺模样,最后步伐停止在一片倒塌的砖瓦废墟前。

“是地震、海啸之类的自然灾害么……”文侪嘀嘀咕咕时,一只手却忽然有气无力地挂在了他的肩上。

“……吐血吐了个爽。”

戚檐嗓音已有些嘶哑,他将脑袋埋在文侪肩上用力蹭了蹭,见文侪没什么反应,于是得寸进尺地将鼻尖抵在了文侪白皙光滑的颈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戚檐微咬着唇,生怕它会失控地张开,将内里尖牙啃上那狐狸的脖颈。

他并非没胆那样做,只是因为下场太过显然。

——不是他死,就是他被打个半死。

呼出的热气喷在文侪颈间,文侪这才意识到那小子在做什么,他微微偏头,看见了那像条野狗似的在他颈边闻闻嗅嗅的戚檐。

那小子眼神迷离,好似神魂颠倒。

文侪怕他又吐血,只能凭凶狠的眼神去压制那长个不长脑的蠢货。奈何戚檐察觉目光而看向文侪时,又被那双烧着火的怒目挑起了兴致。

多好,眼里含情脉脉,尽是他。

多好,狐狸的耳朵又精神地竖起来了。

真可爱!

亲一口。

“……”

当戚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文侪已经皮球似的从他身侧弹开了。那狐狸捂着自己被亲得发烫的颈子,满脸惊诧地看向他,然而四目相对,一时皆无言以对。

“哈、哈哈……钱、钱柏他又干蠢事……”

戚檐说着向前几步,装出副一脸轻松的模样便要去拍文侪绷直的脊背,却被文侪躲着避开了。

“你也知道的,这不是我的错,毕竟我是……”

“你特么的废话少说,先过来领我一拳。”

戚檐扮着可怜灰溜溜过去,单领了个轻飘飘的拳头便被文侪放走了。

文侪啊文侪,又心软了。

戚檐忍不住笑意,已到唇边的口哨刚冒了个头,便生生被文侪要剜他肉一般毒辣的目光赶没了影。他只得勉强把得意劲收了,快步走到了另一头去。

那小子一走,文侪便蹲下身去,自废墟中硬生生扒拉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的名字排列得很是整齐,几秒能刷过一轮。文侪粗略看了一通,又确认过几回——名字里没有认识的,只是他愈是盯着看,愈是觉得那一张薄纸如有千钧重,压得他喘口气都艰难。

正琢磨着那是个什么玩意,他听见戚檐又叨叨开了口。

“我见钱柏迷恋你,那董枝也多少沾些,让两个男人这般痴迷,你这身份着实耐人寻味。可我见祝叶不怎么搭理你,项桐更是尤其厌恶你……”戚檐从废品堆里仰起脑袋,“这设置不像人,反倒更似蛊惑人心的狐妖。”

“养狗养猫都能有感情,更何况是只人狐,他们想不上心才难。”文侪随口应答。

戚檐默不作声。

他并非不知道,那钱柏一直对文侪原身有欲|望,连带着他也对文侪起了兴趣。可他并不理解,怎么这会儿知晓文侪原身与钱柏是两情相悦,他却是这般的躁?

理性发挥著作用,叫他不至于撒泼个没了,可是文侪怎么能一个阴梦爱一个啊???

还爱的都是男人。

那还不如……

他看了一眼文侪,恰同文侪的视线撞在一处,他稳稳献上抹笑,特意不慌不忙地挪开了眼。

没有不如。

戚檐烦躁地抚过那些模样如出一辙的金属装饰品,又数过那些个洒落一地的钢珠,心里的无名火却一直没能浇灭。

“哈,他妈的,”戚檐把东西翻得唰啦响,“一只狐狸爱什么人啊?”

“……?”文侪仰起脑袋看他。

文侪适才一直把脑袋埋在那堆旧物里头,由于蹲的时间太长,腿痛得厉害,方一分神就听到戚檐莫名其妙的牢骚,花了1秒把那荒唐话装进脑袋后,他即刻呵斥戚檐一声:

“你发疯发够了没?”

戚檐耷拉下嘴角,却依旧咕咕哝哝个没完,最后他得以再度欢喜地收心找起线索来,还是在险些被文侪抛来的一块石头砸中后。

***

满屋的金属制品叫戚檐翻得手上尽是锈味,他起身寻东西擦手的时候,恰瞅见文侪在盯着一铁盒琢磨。

他瞧着那人的背影,略有些失神,不料那人忽然转过头来。

“唉,戚檐,说起来昨晚那张通向藏身点的地图是怎么得来的?你那时蒙住我的眼后发生了什么?”

“啊?噢!”戚檐垂眼拿起一份被他确认过好些回的老报纸,“没什么要紧的,就碰着个怪物,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那你还挺厉害。”文侪漫不经心地夸奖道。

戚檐笑了笑,眼睫一垂,眨去了那夜景象,却还不忘对文侪感慨一句:

“那怪物长得别提有多吓人啦!”

见文侪信以为真,不再追问,戚檐却倚着锈柜笑起来——

怪物?

甭说笑了。

第44章 【钱】EP16 “一个孩子想看海。”

“三个孩子想看海,”

“两个孩子想看海,”

“一个孩子想看海。”

***

戚檐将架子上那些个尘灰足有一枚硬币厚的东西挨个摸了一遭,却仅得来满手黑灰。

“哈……”戚檐拍着手走到门前堆放残肢断臂的地儿,一边蹲下身打量那些东西,一边冲文侪喊,“这是在阴梦里,我便不计较这些东西为何不腐烂了……只是你觉着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某次集体伤害导致的死亡么?是天灾还是人祸?是一次大型地质灾害么?海啸?泥石流?”

文侪闻言皱着眉走过来,考虑了大概半分钟才说:“咱们要不要把这尸山刨一刨?”

“……”

见戚檐没有迅速回答,文侪掸去白衣上的尘灰,道:“决定了,还是刨吧……给你5秒思考要不要去刨。5、4、3……”

见文侪那么个变作白狐狸后更受不得脏的都乐意挖尸,戚檐出于担当还是应上一句:“我刨。”

“上吧。”文侪抬脚便走向尸堆的反方向。

“嗯?你去哪儿?”戚檐不解。

文侪没回头,边走边说:“我那头东西还没翻完。”

“你刚不是说要一块刨尸吗……”

“我可没说我即刻就要刨,你闲着你便刨。翻东西和刨尸可不就是烙饼问题里头同一块饼的俩面么,不能同时烙。——我要是有三头六臂早自个做了。”

戚檐盯着那耍赖狐狸的背影瞧,见他很快俯下身去,想想又觉好笑,只把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后,便乐着去干活了。

他的手很快钻进些那些个被从人身上割下的躯干间,手往深处一探,也不知探进的是各肢体围成的空隙,还是仅仅是把手插进了断肢当中。

他确乎无法分辨,因为不管哪里,都是同样的拥挤粘腻,同样的腥臭不堪。

戚檐向来一不做二不休,一旦下定决心,便也忘了脏臭。奈何埋头翻找时间太长,再仰首时,只觉被那些红的粉的,腥的腐的弄得头脑发昏。

他起身缓了口气,这才问文侪:“对了,当时梁桉房里那摊黑水,你后来弄清是什么没?”

“黑水?”文侪从柜子上搬下个装满维修器具的箱子,说,“你说梁桉房里那摊?我哪里能弄清那玩意?你那会不还说是在做梦么?难不成我还有本事钻到你的梦里?”

“哦、哦!”戚檐刨尸的手顿了顿,他转而笑起来,“嗐!瞧我这脑子,浆糊似的,都混淆了!”

***

文侪翻找之处就在门边,眼见贴墙摆放的皆是些凹凸不平的铁锈架子,没地给他歇,他索性倚住门干活。

然而那铁门安稳半晌忽而一颤,令他遽然停了思绪,从那铁门上弹开。

“怎么了?”戚檐平静地自血水里抽回手来。

“啧、有东西在门外。”

“这就又来了?”戚檐快步过去,文侪趁这时蹲身给他抛去个接近他手臂粗的扳手。

二人凝视着眼前那扇显然经不起几回击打的铁门,好一会儿都没见什么动静,刚想松一口气,一巨物却赫然撞上了铁门。

磨损严重的焊接合页在外头东西猛烈地冲撞下松动起来,活像将落的乳齿,左右摇晃。

戚檐摩挲几下掌中扳手,宕机立断:“跑——!”

他拽住文侪的腕,再不管文侪能否跟上自己的步伐,也顾不上文侪腿有多疼。文侪虽说竭力配合,没埋怨半声,却是疼得眼冒金星,连应答一声也办不到。

俩人推开屋中另一扇铁门时,外头那庞然巨物恰好将适才文侪倚着的那门碾作一堆废铁,冲入屋中。

戚檐稍稍回头瞟了眼——

呵,竟是个六足皆着地,大虫似的在地上爬的怪物。那玩意形似帝江,身子肥肿,若与帝江的不属同种,估摸是因那玩意生着六只眼睛,而少了两翼,背上还有绣花似的红斑纹。

“哈,也不是什么东西与六沾边就一定好……”

戚檐耸了耸肩,随后又一次带着文侪狂奔起来。俩人的脚疾速擦地,好似要磨出火星。戚檐的双腿都跑得发疼,更别提文侪的。右腿疼痛直钻他心,片晌过后他那条腿便有如彻底坏死般,失去了知觉。

途中,那健步如飞的戚檐忽然松开了文侪的手,一时间俩人拉开了些距离。见自个儿同身后怪物的距离不断缩短,文侪有些着急,却只听戚檐喊道:

“前头岔路太多,我先探一探,跑进死胡同可不好。”

文侪总慢戚檐几步,也就一直能看见戚檐的背影。戚檐时常忽地拐入一窟洞不及几秒,又跑出来带着他往回走了几步,又倏然拐向了另一边。

文侪不能理解戚檐的举动,可他还是选择了跟从,尽管戚檐那反覆无常的行动,叫他总能清晰地听见身后怪物的喘气声。

二人疾奔如风驰电掣,无一不是竭尽全力向前逃命,然而文侪的意识却忽然呈指数下滑,他的五感乃至神经开始钝化甚而衰弱起来。

矿洞里照明灯一闪、一闪。

文侪没有停下步伐,失控地向前迈腿,可视野中好似浮着滚动的热浪,眼前戚檐的背影时有时无。

何处来的白灼光闪着,近处亮的黯淡光照着。

偶尔,文侪会觉得自个正独自在不知方向地猛冲,他看不见戚檐,也听不见那人的声音。可眨眨眼,戚檐又蓦然出现在了身前,那人大步流星,喘气声随风声一道跑进他的耳朵。

有时,在矿洞极差的照明下,他还会于眩晕当中看见一个飘荡的鬼魂。那迷蒙不清的鬼魂与他之间隔着戚檐,好似仅仅在漫无目的般随疾风远走。

“跑啊、跑啊、文侪,跑!!!”

身前跃动的戚檐的背影在消失的瞬间聚作了一个点,文侪在不甚清醒之时,踩着矿洞中的一摊碎石,倏然往一旁的一个漆黑穴洞里头栽去。

倒进去后,他才意识到自个原是被戚檐揪住了衣袍。那人一扯,他再那么一摔,他便被戚檐顺势锁进了怀里。

戚檐侧头朝外看,大手压在文侪的后颈上,一时间二人连气都不敢呼,如果可以,他二人恨不能叫吵闹的心跳也停止,直到怪物齿舌搅动的水啧声自他们躲进的那一石洞口离去,他俩才终得喘息片刻。

戚檐松了文侪,伏地贴耳,直至确认那怪物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又小心往外窥了一眼。

从他们这藏身的洞穴恰能瞧见那怪物的渐趋怪异的身躯,他的身子一直在变化,这会儿已然臃肿如在体内炸了根爆竹,裸|露的腹部呈现出不自然的尖角突出,每每顶得肥肚上头点点发白。

戚檐见他的发旋近乎被矿洞的黑暗吞没,这才牵起文侪往外头走。

走,不能跑,他们根本没可能跑过那东西。

薄薄一层冷汗贴在他们身子上,叫他们的脑内不可自抑地响起嗡鸣。

走,向上走,小心翼翼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戚檐沉着一口气,一面斜眼盯紧洞深处那骇人的巨影,一面牵着文侪踩住几级向外的石阶往上爬。

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文侪向下回望,那怪物的影儿仍在深处徘徊。他也不敢久留,随戚檐一脚踏出洞口。

洞外是一片无星的夜幕——他二人入这矿洞时不过清早,这会天却已黑透了,浓云遮月,连缕光都瞧不着。

他二人正打算歇口气,一股凉风却遽然从身侧扑来。戚檐猛然侧目,只见身后闪出一张狰狞的笑面!

他遏住动摇的心,定睛看去——那祝叶正立于几步远的地方,直勾勾盯着他二人。

戚檐强装不在意,单默默牵紧了文侪的手。

他低声同文侪倒计时,当数字骤然变作一时,也正是他猛然拉起文侪迈开腿的那一刹那,祝叶大张血口。

他过度张开的嘴撕裂了自个面上绷紧的皮肉,叫三只近乎透明的眼睛也从眶中掉落。

可他没变作个瞎子,嘴中的两排鲨齿里头还含着一只巨眼。他盯着戚檐,自瞳孔正中伸出了长舌。

瞳孔深处,舌的源头,忽而传来一声嘶嘶嘶怪响。

“捉、到、啦——”

戚檐的手不知怎么又松开了,在那一刹被戚檐落在身后的文侪双腿如系了重鼎般,叫他死活迈不开步子。

他垂首,只见一双长满鳞片的利爪死死绞住了他的腰身。

而后的一瞬间,尖齿霍地咬上了他的腰腹,一排密密的血洞还没来得及将血喷溅出去,皮肉已被撕裂开。那怪物合嘴,嚼烂了他的躯干,磨碎了他的骨。

那祝叶吞去他的身子后,又冲来含进他的头颅。

泪还没来得及流,皆堵在已然被咬碎的眼眶中,随着爆裂的眼球与尽断的经脉一齐炸开。

他这是又失败了?

倏忽间,有一股热流淌遍文侪的全身,有东西猛然撞在他背上,一只温热的大掌从身后蓦地捞起他的腰,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文侪,我们走。”他听见戚檐说。

他一时身轻如燕,只随那人快步向前,奔向浓雾氤氲的远方。

第45章 【钱】EP17 树下立着一个人。

阴梦第五日淩晨2:00,距捉迷藏游戏结束还有46小时。

文侪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适才脑海中那些被祝叶嚼碎的想像阴魂似的散不净。

尽管很显然,他同祝叶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扩大,可即便被戚檐拉出去好远,他却仍能模糊听见祝叶咀嚼骨肉的声响。

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以至于连戚檐是如何将他拉回山洞中的都给忘了。

文侪垂丧着脸,浑然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戚檐瞥他一眼,自背包里翻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压缩饼干抛给他,说:

“垫垫肚子吧。”

文侪见那戚檐方从背包里取出食物,这会又利索地把背包背了回去,不免有些困惑,于是问:“你要出去么?”

“不是‘我’要,是‘我们’要。”

文侪没问为什么自己要跟着去,只接着问:“去哪儿?”

“回旅店。”

“什么?好容易死里逃生,你又往虎穴跑?你就不怕撞着项桐他们?”

“没办法啊,这外头哪还有什么线索,咱们总不能一辈子缩在这洞穴里吧?”

“也是……”文侪将头发拢了拢,取下腕间挂着的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那咱们现在快走吧。”

“叫你先吃饭。”戚檐抬眼睨他,“过来坐我旁边吃,省得你随意塞了俩口便说吃好了。”

“哈……”文侪寻了个地儿盘腿坐下,“坐你旁边倒胃口,吃不下饭。”

戚檐笑笑:“那我过去。”

他说着,很快就在文侪身侧落座,还不忘把脑袋打斜倚上文侪的肩头。他这番举动一气呵成,像是在撒娇,坐定后却是神色凝重地怔怔瞧着前方。

戚檐慢吞吞地嚼动着嘴里的食物,到最后咽完了嘴里的,就再没抬手吃东西,反而一直在发愣。

“你又怎么了?”文侪垂头,熟练地往他嘴里塞了片苏打饼。

“好想杀鬼。”戚檐说。

“莫名其妙。”文侪说,“让你好好吃饭!!!”

戚檐还笑着用脑袋磨他,抬眸时却见文侪肩头处起了个半截小指长的线头。那线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正单用手没可能扯下来。

戚檐于是朝他伸手,说:“哥,把剪刀递一递。”

“剪刀?”文侪俯首看他,“哪里来的剪刀?”

***

戚檐这顿饭吃得漫不经心,被文侪给强塞着喂饱后,便拉着文侪起身往外走。然而,纵使他此时手中拿着地图,也还是唤文侪领路回旅店。

文侪不跟他一般计较,只拄着拐杖跛着脚一径向前。

不多时,戚檐将手摸上那一扇形制仿古的朱红实榻门,一瞬犹豫后将门小心推开了。

掌柜的跑了,坐堂小厮死了,这旅店里头论常理该只剩了些鸠占鹊巢的客。可他将脑袋探进去时,单瞧见了自天井下漏的天光。

“不错,开了个好头。”戚檐用余光打量着那略有局促的文侪,眼底闪过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往内进的时候,只一眼就发觉了店中异样——这旅店一层很是空寂,全然一副人去楼空模样,四仰八翻的桌椅以及散落一地的书册尤其瞩目,好似店中已被歹人洗劫一空。

戚檐淡淡瞥了文侪一眼,也没多嘴去问,只默默往楼上走。他直直往梁桉的房间去,在瞧见地上一大摊黑糊糊的液体时确信了心中猜想。

恰这时,刚逛过老西那屋的文侪也走了进来。

“怎么了?”文侪将那串掌柜独有的钥匙抛给戚檐,他顺着戚檐的目光看向地上那摊东西,心中平白生了些莫名的抵触,于是冲那笑得古怪的戚檐骂了一嘴,“你笑什么?都第五天了,四谜还一个都没解出来,我看你是松弛感上头了。”

“哎呦,怎么总生气呢?别气啦,气坏身子要怎么办才好?”戚檐笑着在他身上胡乱拍揉一通,“头发软,耳朵也软,哪里都软……一软就软通身的,看得我心都软了。”

文侪默默扒拉下他的手,遏制住一阵阵的心悸,正色说:“老子现在没闲工夫陪你开玩笑!我先前翻这旅店的时候,瞧见那后院除了上锁的小屋,角落里还有个信道往地下室去,听说那里头是酒窖,但当时也上了锁,现下既拿到了钥匙,便快些去看看吧,鬼知道那些怪物什么时候会回来。”

戚檐没有拒绝。

***

不同于现代化的酒窖,这地儿像是过去常见的传统小酒肆。十余口土陶缸排作几行,其中皆塞了阻隔渣滓的红布,缸上有墨写的歪七扭八的酒名。

酒窖里悬着许多艳丽的圆灯笼,灯笼里的光因着隔着层红纸,将酒窖中照得红彤彤。在一片阴恻恻的赤光中,摆放杂乱的酿酒器具透出诡异的光泽。

戚檐盯着那些东西瞧,那些东西也好似在盯着他看。可他没有驻足,只很快迈开了腿,向酒窖深处奔去。

文侪见戚檐在其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一气,半晌后回到起点,却是一副抱臂不解模样。

“还真的都是酒……”

“酒窖里放的不是酒,还能是别的什么?”

“我可不信前日鬼祭,祝叶给梁桉喂的仙药真的是单纯的酒。”

文侪见戚檐转了转眼珠,旋即又笑了起来。

“文大哥,来搭把手,咱们把这些酒缸的盖都掀了。”

“……先说你要做什么。”

“我想看看祝叶那起死复生的仙药究竟是什么,我当时找机会去瞅了眼——黑的,有酒香。无论如何,我得先看到那玩意才能放心。”

那戚檐的念头多少有些一时兴起的意味,可文侪清楚那小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只得无可奈何地给那人投去个幽怨的眼神。

他一行行地开盖,没见着一个内里盛了黑色的酒液。直至他停在第一排的最后一口缸前——它被摆在角落,个头比先前文侪看到的那些还要大上一圈。他只不过是站在那缸前,便嗅到了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像极了城中村路边常见的死老鼠味儿。

实话说,那口缸足已容下一个成年人,倘若里头正有一个蜷缩着腿脚的,亦或者被砍断手脚的人在瞪眼瞧他……

唉,那又算啥?

自打死了后,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文侪一鼓作气掀开了木盖——

一缸乌黑如绸的酒浆蓦地出现在眼前,随之涌出的发腻浓香更是呛得他咳嗽难止。

这酒香的传播速度也是一绝,远远便叫那埋头嗅酒,嗅得快辨不清气味的戚檐猛然仰起脑袋:“这味对了。”

戚檐小跑而来,只蹲下身,看了那酒缸上写的名字——高升酒[编号:017]。

他俩其实也不大知道将那酒名与编号都记下来能顶什么用,但二人还是将短短几个字抄了,也背了。

***

看完酒,戚檐又莫名其妙把酒窖的门敲了敲,啧啧称赞:“这门还挺结实。”

文侪问他无缘无故夸什么门,戚檐说他要在这里待一阵子理理思绪,希望那三只招人厌的鬼东西别来搅他安宁。

他说罢拉来张板凳,挨着巨大的白酒缸坐下,铅笔在下一秒点在了那张发潮发软的委托单一角。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

戚檐说:“咱们入梦以来,这旅店里头新入住的客人毋庸置疑只有梁桉一人,新房客自然指的是他。不过,梁桉是怪物,他爸却不知是不是。在这阴梦里,怪物吃怪物,或是怪物吃人都不稀奇。可在现实社会里头,人吃人可非一般的奇怪,这谜题显然是比喻。”

戚檐说到此处,在委托单的第一个谜题处画下几个潦草的圆圈。

“然而,这谜题的后半句强调了只有‘我”,也就是钱柏,在意那件事。诚然,在阴梦当中,‘我’是人,与那些个怪物难以合流实属正常;可是在阴梦之外,那些个有名有姓的怪物也该是人,可他们也都不觉得梁桉吃父这一举动奇怪,说明这事件的原意所指并非一件违背社会公德的事。”

文侪掏出他那笔记本,边记边点头,说:“这道先跳过吧,目前咱们手上的线索仅能支撑你我解到这儿了。”

戚檐闻言一笑,说:“我上学那会最讨厌跳题,太不甘心了。”

然而他虽那么说着,还是挪动笔尖指向题二。

【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提到‘根’字,不能不提祖宗了吧。”戚檐说。

“你当时不还接上了谁的电话来着?”

“是啊。”

“里头说了什么?”

“那是钱柏他舅打来的,说钱柏爸妈死了,那人骂钱柏是个白眼狼、不孝子。”

文侪把那话整理了一番,又问:“那我能把砍死老树解读作他忘恩负义,不顾父母死活么?”

戚檐耸耸肩:“当然,我也这么想……只是这四谜在作答前,谁又能断定是对是错呢?”

二人讨论谜题二的后半句无果后,正打算移目第三问,谁料外头一阵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震得他们皆是一愣。

“外头这是怎么了?祝叶他们又追来了?”

戚檐倚住酒缸,说:“不对,他们的脚步声比那响声可要大多了。”

“那是怎么?”文侪寻思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遽然抬起了头,“该不会是院子里那木屋……”

俩人倦沉的眸光忽而一亮——

第二个存盘点开启了!

***

不曾想,当文侪钻出地下酒窖,快步走入那小木屋时,摆于桌上的俩张存盘纸却叫他脊背发凉。

【日期1997年5月1日,下午7:00,想要下回重生于此时,请烧纸——薛无平】

文侪清楚记得,第一张存盘纸上的写的时间分明是1999年,依照阴梦的正常运行顺序,第二个存盘点的归档时间理应在1999年以后。

“1999年”几字在文侪的脑海里盘旋,他吞咽着唾沫,问道:“戚檐,这日期怎么比先前那张还更早了些?”

“阴梦里头啥事没有,不就是时空错乱嘛,”戚檐淡笑着搭上文侪的肩,“你怎么在发抖呢?”

文侪怔愣一下,旋即向门外看去,望进那片幽暗的墨绿林。

林间刮起一阵风。

他看见,树下立着一个人。

第46章 【钱】EP18 亲爱的,晚安。

浓绿有如波涛一般,紧紧拥在一处而后涌上前来。那林中人的面庞也被枝叶推近,近得叫文侪产生了他把手一伸,便能牵住那人右手的错觉。

文侪震悚不已,扶在拐杖上的指不由得动了动。谁料他猛一眨眼,那远方的人便烟似的散去了。

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也确实是他看错了,因为戚檐就没看到。

那人只是平静地将那两张存盘纸折好收进了裤兜之中,然后似笑非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扫了一扫,说:

“喔!今天好稀奇,怎么总发愣?你不是最赶时间的吗?”

文侪遏制住心中那诡秘的混乱感与呼之欲出的确信感,尽量平静地将戚檐递来的手推远了,说:

“起开。”

然而那文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若非戚檐眼疾手快把他给捞了,他这会儿指定已摔得鼻青脸肿。

“当心点。”

“撒手。”文侪说,忽又站定问他,“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戚檐皱了眉,委屈巴巴地说:“在梦里骗了我好久的,不是你吗?——你不信我就算了,还要冤枉我吗?”

“如果你碰着个不知真假的梦,你会毫无顾忌地同我说么?若你做了个被迫剔骨无数次,疼得想死,心痛得也想死的梦,你也会同我说吗?说什么骗不骗人?!”文侪突然难以压抑自个心头的躁念,他猛地甩开戚檐,抓过拐杖向前。

那戚檐也没拦,不过抱臂立在原地看他。

“戚檐,你知道你现在全身都写着什么吗?——写着一切都完了,你要破罐子破摔!”

文侪说罢拖着右腿便走,戚檐在后头跟着,还在问:

“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

***

戚檐不慌不忙地跟过去,却发现适才那发怒的人儿不过缩在老西房里翻找线索,这会儿正翻到门后。

“哎呦,好乖!”

戚檐上前去揉狐狸脑袋,说:“别气啦,我面上表情一般都很不达心,你纵然是看了,也看不出来什么的。”

然文侪伸手往门深处一俯身,在摸到些熟悉异常的东西时,忽觉通身的血液皆随着那门板一块变得冰凉,脑子里那些混乱的东西登时连在了一块。

他于是张口,声音是连自个儿都未曾料想到的颤抖。

“我……他……不是……你……同……什……”

“你在说什么?”戚檐露出个有些玩味的笑。

文侪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扯过戚檐的袍领,厉声质问起来。

他说了很多,其中既有他连日来的困惑、并不确信的猜想以及许多板上钉钉的证据。

他其实打心底希望戚檐告诉他,这一切只不过是他荒唐而可笑的猜测。

可戚檐听罢,只略略一笑,回答说:“是啊。”

就在戚檐话音落地的刹那,文侪心脏犹如被人捏碎一般,遽然向后摔去,碰落了搭在一旁的拐杖。

这段记忆最终消失在了文侪脑海中。

因为他窥探到了他所不该知道的秘密。

***

戚檐盯着文侪的尸身看了好一会,这才蹲下身去,伸手帮他撩开了额前遮面的碎发。

“你呀,为什么要生个那么聪明的脑袋呢?聪明人常常死得早的。”

文侪还活着的时候,戚檐总想摸一摸他的狐耳和尾巴。可当他死了,戚檐瞧着那些部位只觉索然无味。

不过是畜生的耳朵和尾巴罢了。

骨节分明的手轻贴在死人面上试了试温度——那人的躯身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变得冰冷与僵硬。

他觉得现在心口有点发疼,大抵又是钱柏作怪的缘故,连带着他的指尖也带上了细微的颤。

流转的眼波最终还是停在了文侪身上,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潮湿的海风吹开紧闭的布帘,将几缕天光也带入屋中,对一切都漠然的戚檐在已死之人身前俯下身子,随即将脸送了过去。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了文侪白皙干净的脸上,他敛去虚伪的笑,只还用自个的头发轻轻蹭了蹭文侪的脸,在那人的长睫滑过他的面庞时,又惊又喜地抬起眸子。

他自然没可能等到回应。

真无趣。

他果真和钱柏不一样。

戚檐又开始做蠢事了,他将文侪的尸体背回了他俩的房间,给那个人盖上了棉被,送上了含笑的一声:

“亲爱的,晚安。”

***

客栈外又开始下雨了,海风携雨斜斜刮进来,打湿了床脚。戚檐瞥了眼,见那雨打不到文侪,便没去关窗,只从文侪的口袋里抽出那本写满阴梦线索的笔记本,在床头坐下来。

他不紧不慢把笔记本在膝上摊开,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本被他压得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粗铅笔,随即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起来。

他一面对照着文侪的日记,一面在另一本日记本上补充,写着写着却不禁失笑。

“文侪啊文侪,怎么伤人的东西都憋着不说,怀疑我的话,得早点说出来啊。”

他潦草的字迹同文侪工整漂亮的字相较起来要逊色不少,高中时他的卷子偶尔还会被放在一块和文侪比较,大概是他们总一群人一块走的缘故,老师们便也都以为他俩关系不错。

可其实,他不了解文侪,文侪也不了解他,因而当老师说出——“你和文侪好好学学写字吧,卷面分可是很重要的,你让他教教你,你们俩不是好朋友吗?”,诸如此类的话时,戚檐只是觉得好笑。

朋友,哪门子的朋友?

他们倒能勉强说一句逢场作戏、惺惺作态,却从来谈不上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俩个性格迥异的穷学生,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友情故事,难不成要互为知音,演一出寒门出贵子的励志好戏么?

戚檐摩挲着文侪的笔记本,还是觉得心情不好。

他讨厌感情用事之人,譬如钱柏。

那家夥激烈的情感现下叫他的心脏疼得厉害。

真讨厌。

***

文侪死后,戚檐发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他盯着腕间的表,自个儿算秒比对。

原来真不是他觉得,而是事实如此。

如今的5s压缩至1s,戚檐方算完一分钟,表上分针已然跨出了五步。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喜欢慢腾腾干事的,文侪那活闹铃一走,他登时也像缺了油的火车,在原地杵着,干起事来很不得劲。

戚檐忽而又想起了文侪,他的非正常死亡,既然能导致阴梦计时加快,便也很有可能让戚檐的死亡时间提前。

他于是毫不犹豫将本来并不着急的计画给往前挪了挪,这样一来他当前的首要任务便成了——还原死况。

在委托一中,文侪从裴宁的房间坠亡多少有些误打误撞的原因在,许多情况下,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有还原死况的可能,然而这局死况的附加条件太多,他若是不提前准备,估摸着绝无还原死况的可能。

依先前薛无平所讲的故事 ,钱柏死在了旅店浴室的浴缸里,而其中重要的附加条件是一张被放于手边的湿透了的情书。

此外,情书上有署名。

唉,早知道让文侪来写了。

戚檐心想,让那高中三年只知埋头苦学的家夥来写情书一定很有意思。

且在这阴梦中,那情书也只可能是给他的。

戚檐神色暗了暗,他起身寻了根圆珠笔,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便开始埋头写情书。他翘着二郎腿,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写一会又转转手里的笔。

实话说,他从没写过那玩意,纵使高中收到过不少,但毕竟不是自己写的,即便那时认真看完了,过了这么几年,也忘得差不多了。

可他还是从从容容落了笔——

【我喜欢你,很喜欢。】

啊……早说了他不擅长写文章。

下回一定要叫文侪写。

瞧着那一句话在那么大一张纸上显得更是少得可怜,戚檐又补上几句。

【从第一回见到你】

他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他们二人初见之地,很快便想起来了——高一开学头一日,在排队看分班表时,文侪恰好站在他身前,那看起来尤其清秀且文静的少年,同身旁那一群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大喊大叫的雄性生物很不一样。

他那会自然不知道文侪叫什么,可在走向班级的一路上,他们都近乎比肩同行。他有时会斜眼偷偷将他打量,本还以为他二人可能同班,没成想他停下来时,文侪还在往前走。

文侪在一班,而他在三班。

后来,高中三年,分了两次班,他们没有一回分到一起。

戚檐于是继续写——

【从第一回在走廊见到你,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不要对反覆向我确认爱意感到抱歉,我始终深爱着你,全部的你。】

戚檐写成习惯了,差点在显得尤为矫揉造作的结尾加个“^^”。他看了几眼,见没有错别字便想署名,可又想了想,总觉得,情书不单单是表达爱意,还得展现诚意才行啊。

他于是又拿起笔——

【和我在一起,尾巴和耳朵都给你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