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钱】EP3 海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
“海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
“那么红色的、是什么呢?”
***
远处,有猛浪击岸,磅礴而寂寞的潮浪之声就那么随风穿越奇形怪状的海蚀穴,钻入了酣睡之人的梦里。
似乎有锈蚀的味道紧贴于鼻尖,在文侪吸气时尽数灌满他的鼻腔。他不解地低头,却只瞧见了个盛满血的庞然巨物。
那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梦已散了。
文侪睁眼时,眼前仍旧黑乎乎一片,可他很清楚,昨夜他俩皆未合拢窗边那条泛黄的旧帘子,怎么着也该透点光才是。他狐疑地抬手,待指尖触及一温烫的手背,他才意识到窗外微光原是被戚檐拿手遮了去。
“你……!”
话未说完,身后那无赖忽然将被子向上一掀,用被子把他的嘴也给捂上了。
挺翘的鼻尖恰抵着文侪的后颈,只听戚檐说:“嘘——”
那没分寸的戚檐没意识到自己这会把文侪的口鼻都给堵上了,叫文侪挣脱不开,还憋得面红耳赤。
文侪一面掰着他的手,一面艰难地转头回身,一双狭长上挑的眼自掌缝间恶狠狠瞪向戚檐。
戚檐慢腾腾品鉴了会儿,这才笑着摊开了手,转而凑在他耳边压着嗓说话。
“你不知道吧?隔壁那床上正睡着个长发女人呢!怪吓人的,幸好你昨儿和我睡了,不然你夜里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她了。”
“谁抱你?你又在说什么女人?”
文侪半信半疑,本说完一嘴“我不怕”后还要转身去瞧瞧那玩意是何方神圣的,不曾想却被戚檐给摁住了。
“冷静,别太关注那玩意,咱可万不能再招引新祸端,一不当心,可是要叫咱吃不了兜着走的。”
戚檐说的话在理,文侪知道此刻不好发作,索性伪装成一条死鱼,连尾巴都不再扑腾。
戚檐得寸进尺,一边摸着文侪脑袋夸他乖,一边略微向上挪了挪身子,把整个下巴都抵在文侪那一对软狐耳上头,定定看向那只折了脖子的女鬼。
半晌,见那东西没甚动静,他于是开玩笑似的拍打起了文侪的脊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你别成日在我跟前发疯……”文侪骂他。
“什么发疯?你可不知我从前有多喜欢我姥姥、姥爷这般哄我睡。”
“你少暗戳戳给自个儿抬辈分。”文侪垂着脑袋咕哝道,“还有……少他妈乱摸我……”
“哎呀,就蹭蹭。”戚檐说着便像变异成了个电钻似的,在文侪脑袋上飞速钻了起来。
“你下巴硌得我脑壳疼!”
“哎呦,我帮你揉揉!”
戚檐言罢又上手,可一双眼却是盯着那女人始终没离开。然他盯了良久,那女人仍旧一点动静也没。
眼皮又被疲乏压得沉甸甸,待那女人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起来时,他只懒懒打了个呵欠,随即阖了眼。
***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早晨,昨日好容易停的雨,现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孤岛上荒凉得很,没有半点人味,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海腥味与各色怪物的血汗臭味。
戚檐皱了皱鼻子,总觉着嗅到了他蜗居十余年的棚户区里常有的气味——那是一种尤其刺鼻的,石油与菸草、残羹剩饭与疯长的霉菌相互混合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瞥了身侧的文侪一眼,那家夥目如炬火,眼下正如夜里捕食的鹰隼一般,死死盯着走上前来的那位身姿妖娆的女人。
她是昨日那位生了三眼羊角的怪物。
戚檐本浑不在意,怎料心弦蓦地一动,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祝叶”。
祝叶止步于他二人跟前,嗓子眼里好似熬煮着一锅浓浓的菌子汤,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叫人愈听愈觉得像要陷入沸腾着的什么之中去。
“戚檐!你快、快去迎他,他今儿就要来了!”祝叶说。
“谁?”戚檐睨着那对忽然扩散开的浅色瞳子,笑着把手挂上了文侪的肩。
“梁、桉。”
话说到此处,锢于文侪脖颈外侧的手骤然收紧,勒得文侪呼吸都不通畅起来。
“我靠!你锁老子喉做什么?!快松开……”
戚檐闻言一愣,手臂忽然软下来,连带着腿脚也像是被人给卸去了力气。
本搭在文侪肩上的手遽然变作了受力支点,戚檐的体重一刹便压弯了文侪的肩胛一角。
可这回文侪并不抱怨,只默默地用一只手握住戚檐那只绕过他后颈的手,另一只手再扶住戚檐的腰,带着戚檐一道挺直了身子。
戚檐比文侪高了一截,文侪要想撑住他多少有些费劲,可文侪什么也没问,只还对祝叶赔笑道:“真对不住,我这兄弟体质不大好,您也知道的,他和咱们不是同个品种嘛!”
祝叶冷淡地把文侪给打量,说:“你是个怪物——”
“当然,我很清楚。”文侪笑着,被长睫拢住的眼中有明光。
祝叶久久凝视着他,在身后猛地响起几声野狼惊啸后,她才终于回过身去。一双无神的眼顷刻间便蒙上盈盈水雾,她那神态好似很是感动,就好若即将迎来天兵神将一般。
“喂,你好些了吗?”文侪歪头看向搭在他肩上的戚檐,脑袋顶上的狐耳向下垂了几分。
委屈巴巴的。
戚檐没回答,他额前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虚汗濡湿了他身上衫,闷得他面上泛红。
“那东西来了——”
门前围簇的众怪忽然向两侧避让,空出条仅容二人通过的窄道,熙熙攘攘的鬼怪潮中传来铁甲击地的声响。
一身高两米的怪物在下一秒便将手伸入旅店,他将脑袋探了进来,满头长银丝倏忽间随风闯入了红门。
漆黑瞳子一望如昏渊,一对尖耳更平添奇诡。文侪斜觑那名唤“梁桉”的怪物,单一眼就能瞧出其不寻常之处。
那怪物骨骼分明,轮廓立体,无疑是西方长相。他套了一身黑长衫,颇似旧时旅华的那些个洋人。然他虽生了高鼻深目,面上笑意倒是温柔缱绻,叫人不受其强势与凶恶所压。
“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文侪听见戚檐哑着声低语。
“旅店第七条,你是个疯子,不能相信你所感知的一切……行,你恨他。好嘞,可算有一个明确点的了。”文侪胡乱在他背上拍了一掌,“那梁桉生得人模人样,钱柏怎么那么恨他?可是嫉妒么?”
俩人正谈着,却见远远地,被人潮围拥起来的梁桉,将目光投向了戚檐。
梁桉定定地注视着戚檐,扬起的嘴角被放平了。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若一堆全无感情的机械,寒得砭骨。
***
文侪不喜欢无故浪费时间,只如祝叶所愿迎了梁桉,旋即拐了个弯,拎着还有些疲软的戚檐上了楼。
他二人正于走廊里瞎晃悠摸路,行至半途,位于他们房间左侧的那间房突然被人从里边扒开条缝。文侪要继续走,戚檐却把他拉住了,笑问:“唉,这位邻居咱们可还没见过吧?”
“没准混在人群里,咱们早见过了。”
“不看白不看,姑且等等。”
只听嘶嘶一阵怪响,木门中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男人脑袋。那男人颈间吊着块翠玉,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却自黝黑肉色变作了银白的鳞片,他下身一发力,一条细闪如海面波光的蛇尾便自屋内甩了出来。
——原来是个人身蛇尾的怪物。
那人的瞳仁尖细似蛇,眼神淩厉得不近人情。可他方一撞见门前那戚檐时目光却忽然飘忽起来,只匆匆冲着他二人露了个笑,旋即窜下了楼梯。
“看看,你给人家吓跑了。”戚檐抱臂对文侪笑道。
文侪哼了一声:“你甭在这颠倒黑白,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是因你而逃的。——我瞧他那神色,应该不是头一回遇着你,那么你见着他,可觉得难过吗?欢喜吗?”
“唔、心情似乎还不错?”戚檐将自个儿不受控地发颤着的右手举起来给文侪看,“那位看来还真不是个小角色。”
“呵这般大的反应……那多半是极厌恶之人。”文侪顿了顿又说,“今天早些时候,我趁那店主回房休息的工夫,去翻了这客栈里头住户的名册。这旅店里仅有几间屋里的人有名有姓——项桐、祝叶、董枝、梁桉。这楼里的怪物虽然多,但生着一张人面的少,项桐、祝叶、梁桉咱们都见过了,不出意外,方才那位便该是董枝了。”
“你这性子还真是急。”戚檐笑说,“难怪一早起来没见着人,还以为你这小白狐狸被那长发鬼给吞入腹里了。”
“滚……”文侪本还要骂,余光瞧见戚檐手里头攥着笔和纸,又压了愠意,转而问他,“你记什么呢?”
“我的感情。”
文侪正要张嘴说他还是挺靠谱,凑过去只看见他画了只蓬松圆球似的狐狸,再画一条引号,写‘毛茸茸’。”
“……你特么的真是找打!!!”文侪随手抓了廊道里一把木凳子,便抬起来作势要砸他。
“文哥,凳子放下。咱俩从同学步入……同事的殿堂,是多么难得的缘分,可万万不能走上反目成仇的路。”戚檐笑着把纸翻了个面儿,说,“正经的都记在这面了。”
文侪深吸了口气,总算冷静下来,只还回身剜了他一眼。
戚檐见他怒火消了大半,又上前吊儿郎当地揽住他的肩,说:“别气了,你看看这二楼的布局。”
“看什么?”
“看咱前边那间房。”
“有什么好看,不就是洗浴间么?”
“但那里头有浴缸。你知道钱柏是死在浴缸里头的吧,可是咱们屋里都只有淋浴头。所以——那才是我该死的地儿。”
“甭提什么死不死的,这回的委托连那‘九郎’是如何死的都不清楚!”文侪撇撇嘴,下意识地将一个差些拖到地上的尾巴给捡起来抱在了怀里。
这回的委托,薛无平只告诉他们那死者名为“钱柏”,且对其死亡场面虽然叙述得详尽,却并不能叫人弄清致死的直接原因。因而这一回委托,除了那几个任务以外,他们还得附加查找钱柏的直接死因。
“累不累?不然我帮你抱几条尾巴?”戚檐笑着耸耸肩,“我嘛,心大,死过一回,就不怕第二回了。掰掰手指头,至多再有五日我便死了,在这阴梦里无论我怎么逃也还是躲不了。反正都要死,大不了我一轮试刀,二轮试药,三轮试……”
“你麻溜地把你那张不吉利的嘴巴给合了。”文侪往他臂上砸了一拳头。
戚檐也不是白白挨打的,文侪打得多了他便也要动手,却也仅是只防不攻,任由文侪撒泼。
那二人在楼上闹着,忽闻楼下祝叶尖嗓高吊:“梁桉欢迎会即刻开始——!”
闻声,戚檐面上笑霍然扭曲起来。自觉惊异的他,伸手要捂,唇却反覆开合,遽然间声带振动,他竟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
“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新房客吃了……”
“喂,戚檐!!!”
被遮在黑斗篷下的头颅猛然回转,瞪大了的瞳子直勾勾地盯住了文侪些许惊恐的神情。
“哈——他是个杀人犯!”
第32章 【钱】EP4 不是爱,是恨啊。
文侪平静地把戚檐机械般循环反覆的话语听了进去,见那人瞳子僵停,只踱去他身后替他捏肩,安静地等待他的神识回归。
楼下祝叶还在吊着嗓吆喝,一亮一沉的人声交替着灌进文侪的耳朵,叫他有些失魂。
半晌,他俯身查看戚檐的神情,试探着伸手在他面前扫了一扫。谁料戚檐的眸子里好容易聚了光,瞧见文侪手的刹那却是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大力拍开,而后神情痛苦地捂紧双唇,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戚檐先前从未对文侪动过真格,如今这么一甩一打,叫文侪的手背霎时红了大半。
文侪愣愣垂眼瞧了瞧,随即将那只手背在了身后,像是把什么难堪的东西藏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仅仅在戚檐身旁寸步不离地候着,直至戚檐仰颈缓过几口气,挪眼看向他。
可戚檐方欲开口说些什么,文侪先像个没事人似的说:“走吧,迎新宴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行。”
***
区区十几阶台阶,也不知是太陡还是太平了,总之走得文侪心理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他惯常摆张臭脸,逢人又陪上个笑,仅仅在戚檐跟前露刺。今儿不知怎么竟把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叫任何人猜出心思,涵括戚檐。
楼下的怪物这会已举起了酒碗,有些年头的土陶碗里盛满了黄澄澄油水一样的东西。
诸精怪把长脖一抬,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只是那些个生了人面的都很矜持,皆把酒碗挨着唇,欲喝不喝。
文侪没甚食欲,也没打算放宽心同怪物们一道胡吃海喝。然而他还没下至一楼,先嗅到了夹杂于烤肉香气中的几股刺鼻臭味,他不禁掩了鼻,抱怨道:
“啧、谁把灯油洒了……”
戚檐分明是踩着文侪的影子下来的,然而文侪才走下楼梯几步远,俩人之间便被形形色色的怪物所填满。
文侪察觉此事,回身唤了几声,好叫戚檐弄清楚自己的方位。可没有人回应,因为他所呼唤的那人儿,此刻正盯着梁桉看得入迷,瞳孔里的光随着烛光一摇一晃。
“他生得当真漂亮。”
戚檐凝视着那梁桉的脸庞,一副情难自已的模样。
文侪被几只鬼怪堵着,听不大清戚檐的话。他有些着急,却也并不明白为何急。
舌头濡湿了被抿入口中的唇,文侪咬紧后牙,旋即大步跨过去,将那些个山似的的怪物拨开,猛地把手臂一抻,攥住了戚檐的腕。
不曾想,当戚檐意识到他的举动时,面上的表情却是千真万确的惊恐与嫌恶。文侪心中咯噔一下,待挤过人潮挨近他时,戚檐却又神色如常,明朗的笑面冲他花似的绽开。
文侪顺着他的眸光看向梁桉,说:“你刚才看我的时候,那是什么鬼表情?”
“什么表情?”戚檐歪头看向他,“恨不得扑上去抱你那绒毛尾巴的表情吗?”
“咱们是在做委托你清楚吧?你千万别瞒着我什么事。”
“这个嘛……”戚檐压低眼睫,笑中夹杂着好些蔑意,“我若是说我如今崇拜梁桉崇拜得发狂,恨不得跪他跟前去高呼万岁,你怎么想?”
“什、么?”
戚檐遽然垂首,自个儿剧烈颤动的手被他狠命攥紧:“哈、就跟碰了毒一般……浑身血液都在涌,像要将我的血管挤裂,喷溅出来。”
“那怪物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这般的爱。”
戚檐咬唇死死压住心中的抵触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道:“不是爱,是恨啊……”
文侪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条干净帕子,要替他拭额上冷汗,说:“是是是。”
戚檐原来是想抚上他手,卖乖示个好的,谁料身子比意识先动——他连连后仰,极迅速地避开了文侪的手。
文侪一怔,在那戚檐慌里慌张要咧出个笑脸前,气冲冲地把帕子砸在了他脸上。
***
傍晚时分,喝得醉醺醺的掌柜在那扇大红门上贴了个告示,上头寥寥几字,写着——七月暴雨将至,为保证诸位的人身安全,还望诸位这几日莫要外出,多谢配合。
戚檐将手搭在露台的围栏上,一双眼盯着远处翻滚着的乌黑波涛,扬起嘴角笑了笑。
第一回委托时,他是个记忆隔日化的疯子,今儿个又成了个情绪紊乱的疯子,他倒是觉着新鲜,只不过怎么他能回回都是个疯子呢,莫非他上辈子当真是个疯子?
很有可能。
戚檐适才遭了文侪拿帕子那么一砸,这会魂已经飞走好一会儿了。虽也说不上疼吧,心里却很不痛快。
如今他身子里好似当真住着两个人,他想着文侪发愁时,脑里都忍不住要浮现那梁桉的模样,甚至好几次险些念出他的名字。
他见着梁桉时说的那一句“一见钟情”不是假话,他活了二十余年,这是头一回体会到那感觉。
他明白那执着又沉重的爱意不属于他自个,而属于自戕的“九郎”钱柏。且照着这旅店的规则七来看,那钱柏也不是爱梁桉,而该是恨。
反正说到底,他戚檐就不是个同性恋。
对男人动心的事,轮到谁都轮不到他身上。
只是,一想起文侪,他就止不住地叹气。
唉……
文侪最近脾气更不好了,摸摸就炸,毛炸成刺球,硬生生往他身上扎,说痛倒不痛,就是觉着没意思。
都是男人,摸摸怎么啦?
耳朵也软,尾巴也软,白花花一大片。
“摸摸怎么啦?”
他不知怎么把心底话说了出来,好巧不巧文侪恰走到身边。那白狐狸甫一听见那嘀咕声,登时从背后给他来了一脚。
“哦,不让你摸,还是我小气了?”文侪冷笑一声,明眸弯如新月,“你不是被老子碰碰都介意得不行?我还以为平日尽是我凑过去缠人不放呢!”
戚檐和文侪大眼瞪小眼好一会,那无赖到底没解释什么,只又没心没肺似的赔了个笑,又将手搭上了共患难的好兄弟的肩。
——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能睡一张床、穿一条衣服的好兄弟!
“文大哥,你前不久不是把一楼各个房间的用处都摸透了么?那行李存放室在哪儿呢?我……不,那些个旅客好些地方不对劲,我想去翻翻他们的行李。”
“成。”文侪听闻要赶工就起劲,他利落地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白瓷似的前臂,“那地儿暗得像废厂里的机房,我上回去的时候也不过匆匆瞥了几眼。眼下那些个怪物皆喝得酩酊大醉,正巧是个好机会……那店主老西也是个不设防的,总把旅店的钥匙挂在臂上,适才我看了看,他已醉倒了,咱们先取了钥匙,从行李房回来后再去其他客房里逛一逛。”
“我们文大哥原先最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才完成了一回委托,干这种龌龊事心里就不发虚了呢?”
“一窝子的死人妖魔,什么龌龊不龌龊,解那九郎一怨,积的阴德能叫我俩起死回生,还不够说明在阴间干的脏事是至洁的么?”
戚檐闻言低头掩笑的工夫,文侪已走到门边了。那人冲他喊了声:“还去不去了?时间就是命啊,这回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我可不想……”
文侪话未说完,却加快了脚步,没让戚檐听见他吞回去的尾音。
***
小门一敞,海风一打,行李房里尘土飞扬。
戚檐藉着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光打量着这房间,泛红的铁锈架子遮掩了斑驳的水泥墙,角落处还有好大块被熏焦的污渍。
这行李房其实冲外头开了一扇小窗,那窗子至今没合拢,从窗外斜飞入屋的雨水叫其上下左右的墙皮都发了潮,脱落的墙纸露出后头顺势爬上天花板的霉斑。
说来也奇,这一个位于二楼犄角旮旯的小房间,地上竟有好些明显的车轱辘印。先不问车是怎么上来这二层的,单这么个堆满杂物的房间,就容不下一辆车。
戚檐困惑地看向文侪,却见文侪已毫无抱怨地在一被水泡得发胀的木柜前翻找东西了。骨节分明的手摁上膨大的木板,他拧着眉头,从中拎出了几份塑封的数据,说:
“喏,房客名单。”
戚檐示意文侪先将那数据放在一旁,不知被什么东西迷了眼似的,一步步朝那缩在角落里的铁架子走去。
在一阵惝恍间,他已从架子上搬下自个儿寄存于此的行李箱。手毫不犹疑地扭动着密码锁,只听“喀”的一声,那锁便开了。
朴素的几件宝蓝工服下边,压了张旧照片。
那照片背面很是狼藉,布满了深红的笔迹,全是恶毒的咒骂,诸如“去死”“令人作呕”“不得好死”云云。
戚檐一眼瞧出自个儿的笔迹,却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把照片压在手心,迟迟不肯翻过去。文侪在一旁焦急地催促了许久,他仅仅干巴巴地笑上两声。
更为极端的是,在文侪因不耐烦而分心翻找其他东西时,他迅速把那照片撕作几片踩在了脚底。
“没什么好看,别看了。”
惊愕的文侪正要把他撞开夺照片,却在躬身的时候恰瞧见有那么孤零零的一片落在戚檐的脚边。
文侪眼疾手快,忙把那碎片拾起来看了。
——他看见了自个儿的一只眼,和照片背后写满的“杀了他”。
文侪颤着手仰头,却只见戚檐把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腥红的血顺着额角往外淌。
戚檐此刻神情狼狈又迷离,文侪却在那混乱之中读懂了他张合不停的嘴型。
——你、快、逃啊。
第33章 【钱】EP5 “不会再靠近你了。”
一刹之间,好似有无数只小虫顺着文侪的脚踝钻入了他的衣物间,紧贴着他的肌肤蠕动向上,直至将他完全包裹在让人晕眩的温热中。
他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可他仅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当后背碰到墙面时,他强压下惊惧时对氧气愈发膨胀的渴求,只轻轻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清楚意识到,戚檐有些不对劲。
不,是非常不对劲。
储物室里戚檐剧烈的呼吸声骤停,下一刹,那疯子攥起拳头砸向自个的脑袋,全然不顾赤红的血正顺着他的额角向下淌落。
风雨裹挟着枯枝败叶砸在了发霉的墙纸上,窗边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清晰可闻。
“戚檐……”
文侪试探地喊了一声,可话音方落地,戚檐沾了血的白面瞬间贴了过来。
比他的喘气声更快送过来的是一只青筋暴起的手,那只大掌触碰到文侪脖颈的刹那遽然收紧。
没能及时躲开的文侪手脚并用,费尽全身气力推搡眼前人,然而他二人力气本就有所差距,纵然文侪已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挣脱不得。
氧气愈发稀薄,文侪喘不过气来,面色逐渐青紫,两只手本还在用力捶打戚檐的两臂,到后来只能无力地轻拍他的胸膛。
意识开始模糊,可他看见戚檐狰狞的面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
他在笑啊……
文侪被戚檐堵在墙脚,无处可逃,憋得通红的眼角含着一滴清泪。他并不愿叫那示弱的泪滑下去,便死瞪着血丝密布的眼,嘴唇翕张,几乎要将后牙给咬碎。
好疼。
喘不过气了。
“戚……松、松手……”文侪从牙缝里挤出抖得不像样的话来。
那声音是极微弱的,他没想过戚檐会听到,可那疯子确乎听着了。
双手被猝然松开,戚檐瞪大双眼,可文侪却因失力而猛地跌坐在地。空气蓦地涌入肺腔,他下意识地抓住自个的颈子,开始剧烈的咳嗽。
“对不起……我……”
文侪没回答。
戚檐忽然跪下来,双手捧起文侪的脸,却只看到了文侪有些扩散开的瞳孔与眼角的一点湿润。
视线下移,他这才看见了那截白颈上刺目的红印。
戚檐触电一般抽回了手,脸色忽地一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向了另一个角落。
他蹲身拾起方才翻找东西时随意抛在地上的一条粗麻绳,毫不犹豫地系在了自个的左脚踝之上。他狠命地扯着绳子,以便打上死结,全然不顾在那粗糙绳子的摩擦下,脚脖子已划出了好些斑驳血痕,只又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个架子腿上。
“没事了,我不会再靠近你了。”
戚檐同文侪隔了好些距离,他虽是冲文侪说话,可目光始终没落在文侪身上。
他有些迷惘,脑海中好像生了一团迷雾,拨开那雾气,却是一片深黑色的无尽海。他在不断往下陷,逐渐丧失五感、呼吸、心跳。
有什么东西在操纵他的行动,他的体内好似住着个大张獠牙的怪物,以至于他虽披着人皮却疯狂异常。
偏偏这时,他想起来久远的、被尘封已久的记忆。
也是在个阴暗潮湿的雨日,他垂首蔑笑着盯住身前人,抬起的手几欲掐住其脖颈。
他一刹震悚,却被几声咳嗽引去了视线——他看见了那只耷拉着耳朵的狐狸。
前些日子任他抱着的,雪白的,漂亮的狐狸。
瘫坐在墙脚的文侪平静地等待着呼吸的平复,见戚檐远远盯着他瞧,却并不说话,只如平日那般敷衍地笑了笑,这才问:
“你不打算同我解释吗?”
“我不是故意的。”
“没说你是故意的,直接说结论,少说废话。”文侪扶着墙站起身,顺带着拍了拍九条耷拉下来的尾巴,“怎么又拖地了?”
“……我靠近你就难受。”
“说仔细了,什么症状?”文侪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一副就待他开口的模样。
“头疼,犯恶心,幻听,发狂……”
“成,那这回咱们尽量离远些走。”文侪埋头写字,迅速为他俩定下一条新规矩。
戚檐觉得心里闷得慌,把袍子攥了半晌,眼见那袍子快被他撕破了,这才没头没尾地笑道:“依这旅店的规矩,我该是爱你爱得发狂吧?”
文侪抬头瞅了他一眼,想了想,将脑袋点了:“应该是‘钱柏’爱‘我’,爱得发狂。现下咱们尚不清楚‘我’的身份,来日找起来只怕还得费不少工夫。”
良久无人说话,文侪停下笔,仰头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不起……”
文侪闻言连连摆手,像个没事人似的将肩一耸:“这屋子里东西可多,必然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咱们还是快些翻吧。”
戚檐受脚上绳子束缚,活动的半径不算大,文侪心底也有数,没往他那处靠,只默默翻找起近身的东西。
实话说,文侪此时并不似面上那般冷静,他的心脏跳得比平日快了好些。他虽已竭尽全力去逼迫自己专心翻阅房客登记表,可飘忽的视线匆匆从开头扫到末尾,每翻一页,他都禁不住分几个眼神给不远处的戚檐。
常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经历了方才那些事,他没可能不提防戚檐。
可平心而论,他怕戚檐吗?他想避开戚檐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哪怕戚檐真成了只胡乱咬人的疯狗,他大概也只会思考如何给他套上止咬器,再打条铁链子挂上脖子,把它给栓在自己身旁。
为什么?
文侪瞧着那人忙碌的背影,烦躁地把纸翻得呲啦响。
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戚檐是这阴梦里独一的活人吧。
文侪灵巧的长指停在了房客登记表的第五页,忽而张口同戚檐说:“董枝入住时,身份种类处写的怎么不是怪物,而是人?别告诉我那生着蛇身蛇瞳的怪物只是畸形所致。”
“人?”戚檐倚着墙,脚斜撑着地,脚踝上有好几圈深勒的血痕——短短时间里,他生了数回强扑向文侪的冲动,还是在这粗绳的禁锢下才生生压下了恶念。
戚檐装出副从容的神色,继续道:“咱们可得先把这家孤岛旅店里头人和怪物的界限是什么弄清楚……这恐怕得从钱柏的身份入手。”
虽说他二人之间的言谈如常,可还是有种怪异感缠裹着文侪,他垂眼看着那人长袍半掩的脚踝上的伤痕,说:“我记得刚才翻你的箱子时,里头有几件工装?”
戚檐蹲下身扯过那敞开的旧箱子,说:“在这儿呢,口袋皆是空的,只是衣服都很旧。怎么,你想说钱柏是个工人?”
文侪耸耸肩:“至少凭藉目前你我手上掌握的信息,我只能如此推断。”
“若是工人的话……”戚檐拎着工装站起身,他揉搓着手中工装粗糙的布料,又看向了文侪,“自杀缘由是工作强度问题、工资下发纠纷亦或失业危机一类么?”
文侪此刻蹲身在地,一只手捏着董枝的登记页,眼尾上挑的眼睛就那么仰视着戚檐,虽是只狐狸,可明显更像猫。
戚檐愣了愣,笑意却蓦地被反胃感所覆盖,他屏息敛了眼睫,试图化淡那股不适感,可他就仿若晕船者下了船一般,脚碰到陆地后最先做的不是放宽心深吸一口气,而是要找个地方呕秽。
文侪见他把眼猛地一眨又艰难睁开,于是说:“得了,你别再看我了,单听着就好,什么时候就连听我的声音都受不了了,要记着同我说。”
戚檐弯腰把行李箱猛地关上,嘟囔道:“我才不说。”
“别乱使性子……把你头顶那贴着董枝签名条的箱子搬下来,推给我。”
“成。”
箱子很快从戚檐手底下藉着地上雨水滑至文侪面前,那是个算得上制作精良的皮箱子。文侪从前干过帮人擦皮包的兼职,只一摸便知道是个好货。
箱子没上锁,文侪稍微摇晃了几下,也没做什么心理准备便速速开了箱。
里头仅摆着个被什么液体灌满的大红气球,气球里边似乎还装着什么固体,那些东西向外凸出,在气球的表面上形成几个略有弧度的尖角。
文侪咽了口唾沫,从房客名录上取下个别针掰直,手猛然一落,那红气球登时便炸开来。
从其中飞溅而出的液体是稀化了的血液,文侪若是后退的晚些,那血液便能把他染作血人一个。
破开的气球皮恹恹地瘫于箱底,浓重的腥臭逼得文侪抬袖掩鼻。
然而,赶工,他是专业的。
他把脸拧得皱巴巴的,步子却迈得很大,仅用一步就走回了箱前。
里头盛放的东西就这么明晃晃地刺进文侪的眸子。
——那是两只惨白的、已然被泡肿发烂的人脚。
文侪被惊得险些没喘上来气,屋外却忽然响起了那醉乎乎的掌柜老西自成一派的唱腔,小曲儿就这么悠悠从门缝里荡进来。
“那人儿哟,砍了双脚变人鱼。”
“那人鱼哟,将人脚藏进血里。”
“那怪物哟,爬上岸成了蛇哩。”
第34章 【钱】EP6 能不能克制些?
文侪迅速把那装了人腿的箱子合上,一脚踹回了柜底。
“戚檐。”文侪在扶住门把手的瞬间回了头,他看向那较往日要憔悴不少的人,又见那人尤其艰难地冲他挤出抹苦笑。
他松了门把,朝他走去,换来戚檐抗拒的一个贴墙后仰。
戚檐见文侪双眼微微睁大,连忙摆手说:“不、不……我是怕伤着你,不是因为嫌恶……”
文侪定定看了他一眼,才说:“我们得走了,你脚踝上那绳子得快些解了。——还晕么?还……想杀我么?”
戚檐眉间皱意被他强压下去,他笑了笑:“现在没什么感觉了,估摸着是那张碎掉的照片太邪了!”
“成。”文侪快步走去,单膝下跪替他松开绳子,还不忘指挥道,“缓过来了就快些帮忙……啧,你这是打了几个死结?”
“有备无患嘛!”
戚檐见文侪在他身前低头,又蠢蠢欲动起来,笑着摸上了他软而可折的毛耳朵。
见戚檐呼吸如常,不知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还是怎么,总之文侪没有抬手阻拦他,只含糊念了声:
“轻点儿。”
他是没反抗,可又怎么能知道那乐得眉眼弯弯的戚檐此刻抚着他狐耳的手,像是握在玫瑰茎刺上滑动。
常言十指连心,被他强行遏制住的颤抖疼得戚檐差些呜咽出声,可他的眉目间仍旧只有笑意,没让文侪看出半分异样。
***
从那憋闷的行李房出来后,文侪本打算上楼的,却被那戚檐伸手压墙拦了路:
“眼下外头大雨不停,那些怪物现在都待在一二楼。”
“你想说什么?”
戚檐将文侪转了个面,打开通往后院那扇窄门:“看见院角那木屋了么?我先前好几回都想往那走,可总有怪物拦道。”
文侪觑了眼,说:“那样的屋子多半上了锁。”
“总得看看锁头长什么样,才好找钥匙不是吗?”
文侪盯着院子里坑坑洼洼的泥坑犹豫了两秒,又瞅了瞅自个儿的尾巴和衣裳,随即抬手拦雨踏入了院中。
自个儿跑还不够,还要扯着那戚檐一道没入潮湿的墨绿中。
雨没完没了地下,他们每向前一步,鞋底便会在松软的泥土中下陷几寸。
不同于青翠新叶的生机,他们浸没于一片沉闷浓浓的灰绿间,身遭是烟熏色的屋板与自带颓意的朽木。
二人在草地上奔跑之时,为冷调的色彩所笼罩。
被拽着腕在雨水中向前,戚檐总觉着他们正奔逃于万物湮灭的末世,他看不清灰蒙蒙的天,只看得见眼前跃动的人儿。
在那叫他错愕迷乱的氛围之中,他忽然想——若是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似乎也不错。
***
木屋门果真上了锁,还不是那类常见的锁,而是泛黄的老旧横式锁。
雨水在文侪带着卷度的发梢凝得珠圆,被森林和苍草染上绿意后往下砸,在戚檐耐不住用袍子给他擦去面上雨水之际,文侪已伸手抬起那锁头端详,说:
“啧,上锁就罢了,偏还是个‘吉’字形的双开锁,钥匙一找就得找两把。”
“这种锁头的钥匙多半挨一块儿放。”远处林中飞鸟乍起,戚檐瞧着被栅栏围在外头的丛丛浓绿,双眼陡然眯了眯,半晌才又接道,“掌柜那屋咱们还没翻过,如今那人还能哼歌,多半还没多醉,咱们隔日再去翻。”
文侪左右转了转脑袋,甩去脸上的雨水,顺便在那木屋的屋檐下绕着走了一圈。那屋子有两扇窗,只是内侧窗子都被粘贴了绝缘黑胶布,叫人没法望见里头。
“我可以砸窗吗?”
“不,你不能。——噢,亲爱的,你听我说,那店主就是个装水的罐子结了冰,是个糊涂又谨慎的家夥,愚蠢又该死!”
戚檐那翻译腔才刚冒了个头便被文侪一脚踢没了。
“嘶……”戚檐吃痛正要哼唧一声,垂眸见文侪仰头看他,又把腿利索放下,只笑说,“雨水好凉。”
“成了,不管那东西了。”文侪说,“我们去你崇拜得发疯的梁桉那儿找找吧,钱柏对他反应那般大,他又是谜题一所指的‘新房客’,说不准是个像‘裴宁’一般的灵魂人物。”
***
那二人带着一身雨水钻进了梁桉房中,合上梁桉房门的刹那,左手边忽然响起了滋滋的电流声。那电流声好似被埋于水泥墙内,先是从近处响起,而后逐渐向远处扩散,最后从右手边回来。
“像什么东西激活了似的。”戚檐没开灯,只用手电筒往屋内随意照了照,见屋中物什摆放齐整,又感慨了一声,“还挺干净。”
文侪没等他用手电筒照,只抱着几条尾巴往屋子深处去。这会他的眼睛尚未适应屋内昏黑,纵使眯着眼也只能隐约瞧见大块深色物体模糊的轮廓线。
然而待能看清东西了,他才发现这屋中东西均带着病态的规整,家具的摆放与其余摆饰皆强迫症似的呈直线排列。
他正沉思梁桉的这一习惯意味什么,忽然听得戚檐带着些许迟疑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文侪闻言噤声,果然听见了细微的声响,那动静好若白蚁挠心,尖细且接续不断。
“滋滋滋——嘀嗒——嘀嗒——”
“听着像是什么仪器运作的声音,或者是钟表一类的东西。”
文侪讷讷,鬼使神差将手摸上了眼前一堵墙,随后将耳朵也贴了过去。不曾想,他还没听到声音,先看见那戚檐在距他不过两个拳头的地方,也把脸贴在了墙上。
四目相对,两张脸近在咫尺之间,挨得最近的当是两人的鼻尖,再挨近些就碰到一块去了。
“……”
文侪察觉戚檐在盯着自个鼻尖上那颗痣瞧,更是无言。
大哥,屋里这么宽,非要和我挤一块做什么?
奈何他是个心思还算缜密的,担心刺激到那情绪不稳定的家夥,于是硬生生把话都憋了回去。
然而即便他像是要把墙纸都给吃了似的将脸贴过去,却再没能听见先前的声响,反而戚檐格外清晰的心跳声尤其吵闹。
“喂……你能不能克制些,听不着什么别的,光听你心跳声了……”
戚檐委屈巴巴地蹙起眉头:“我总不能叫它不跳了吧?”
文侪又将耳朵贴过去,只听见——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文侪抬起眼,看向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瞧的戚檐,“这屋里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了吗?怎么心跳那么快?”
戚檐笑吟吟地回答:“可能是心动了吧。”
经过戚檐一次又一次的嘴炮洗礼,那戚檐吃错药似的回答已经不能让文侪为之暴跳如雷了,仅仅抬手拦住了戚檐滚烫的气息。
自打成了一只狐狸,他总觉着戚檐的体温比他高不少,因而每当戚檐的手像条热毛巾似的缠上他的腕时,他总觉着自个要被灼伤似的想抽回手去。
可依照现实的生理指标,狐狸的体温应该要略高于人才对。
碰见弄不明白的问题时,文侪惯常的做法是拚命搜索解答的技巧与线索,然而,现下他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同戚檐拉开了距离。
“你身上老冒热气,烧得我头晕眼花的,少挨我那么近!”
“嗯?”戚檐瞪大眼,往身上摸了摸,“没有吧?更何况天这般冷,暖些御寒呢!正巧,你若冷……”
文侪不听他胡扯,走别处翻东西去了。
戚檐余光瞧见那平日里恨不能手脚开工的文侪忽然愣在原地,便跟着走过去问:
“怎么了?”
文侪没有说话,只将手盖在戚檐握着手电筒的左手上,将那手电筒握稳,抬了起来。
微弱的光从发潮的木地板一路向上,直至顺着床头柜停在了一盏旧式台灯上。
戚檐不解其意,然而刚要开口问,眼神向旁侧一瞥,竟赫然瞧见一浑身惨白的怪物。
——不是别的,正是那万人迷梁桉。
戚檐一怔,赶忙纵着手电筒往地上照。
“哈、文大哥你倒是张嘴说啊……”戚檐揉了揉眉心,“幸好那梁桉醉得不清醒了,大概一时半会醒不了,哪怕是醒了,多半也迷迷糊糊,不会将咱们放在心上。”
文侪自动忽略了戚檐瞧见梁桉后越发清晰的心跳声,只埋头翻找起梁桉的衣柜。那衣柜中叠着许多被熨烫得尤其平整、没有一丝皱褶的黑色长衫。
他办事单追求一字“快”,把那些长衫口袋都翻一回耗不了多长时间,此番为了保证搜查质量,他还反覆翻了几回。可是那梁桉似乎没有使用口袋的习惯,文侪忙活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
另一边,察觉心中扑向梁桉的欲望指数膨胀,戚檐咬牙挑了个离梁桉远的地方蹲下身去,正巧,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置物架。
架上尘灰多,那厚厚一沓杂志与报纸却是一尘不染,他单手翻动,从当中抽出了个密封的纯黑文件袋。
黑暗中的翻找持续了好一阵,然而就在戚檐将文件袋启封的刹那,天幕上的一道闪电,将屋内一切都无差别地映照成莹白色。
文侪在雷声炸响的那一瞬间看向戚檐,却忽然瞧见了戚檐面上极不寻常的神情,他将手拍上了戚檐正发颤的肩,问:
“怎么了?你还好么?”
没等来回答,文侪将头低下去,只看见了戚檐咧得露痴的笑。
他不解地看向戚檐手里握着的一张纸,上头五个红色大字尤其醒目,就好似在瞪着他的赤色眼睛——那是一张《死亡证明书》。
他没能一行行往下看,目光最先锁在右下角的几个小字上。
【死者:梁桉】
恰这时,窗外滚雷又似要摧毁这片天地一般炸开。漆黑的大海遽然卷起了滔天巨浪,吞没了昔日难抵的石礁。
夜空开始浮现出异样的色彩,晦暗的天幕之上晕入好些猩红。文侪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戚檐回过神来时,身子已被风冻得发凉。他将昏暗的屋子环视了一遭却没看见文侪,那睡在床上的梁桉倒是呼吸平稳。
呼啸而来的海风将杂志与报纸吹得四处飘飞,戚檐走至窗边,费了好些力气才将窗子合拢。
他紧盯着空中那一片诡异的红,觉着眼中好像也泛起了血色。可比起这没头没脑的猜想,他敏锐的五感率先捕捉到了一道随着他移动的目光。
在他犹豫之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忽然触碰到了他的脖颈,他猛地回身。
两只没有眼白的黑瞳子几乎贴在了他的额前,诡异地弯曲起的眼在和他对视的瞬间瞪如铜铃!
“嘻嘻——逮到你啦!”
第35章 【钱】EP7 “爷,下头有您电话。”
梁桉那唬人的黑瞳子叫戚檐颤栗不止,他的灵魂一半叫嚣着震悚惊惧,另一半则令他如登高蹦极般兴奋得浑身发麻。
海风啸耳,那怪物忽然用双手死死掐住戚檐的脖颈,叫他双脚离地,青筋暴起。
戚檐竭力挣扎,发狠地高抬左腿,朝那梁桉的腹部霍地踹去。
谁料足尖触及那怪物的刹那,它竟顷刻崩作液态,倏地洒落在地,仿若一摊从窗外浇进来的雨水。只是那玩意黑糊糊的,粘在他鞋底拉成了丝。
戚檐蹲下身,正欲伸手去摸,哪知眼前忽然盈出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只一刹,那空白迅速逼近他的瞳孔中央,仿若气温骤降之时薄窗上飞速扩散的冰花。
他没能克服本能,还是阖了眼。
***
戚檐猛地掀开发沉的眼皮,分明几秒前他还置身于那梁桉阴森森的房间,这会儿却已躺于自己那双人间的床上。
神情严肃的文侪陷于屋角的软沙发椅中,此刻正抱着胳膊看他,见他睁眼,只言简意赅道:“刚刚在梁桉房里头,我眼前黑了一阵,再睁眼时你已晕倒在地。——老子为了把你搬回房,骨头差点没散架!!!”
戚檐笑嘻嘻应答:“若是你个头再高点,可不就会好受些嘛?”
文侪见戚檐眼神冷淡,清楚他笑不达意,于是说:“得了吧,别同我说笑了,你晕过去的这段时间,梦到什么没?”
“梦到你忽然不见了,风太大,我去关窗,结果一回身那梁桉就站我身后,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后,它就化成了一摊水。”
“你甭添油加醋……”文侪说着,忽而闭嘴想了想,又问,“那东西真是水么?你摸了吗?”
戚檐耸耸肩:“摸倒没摸,我伸脚蹭了蹭,粘稠得很……像油,至于是煤油还是汽油,我分不清。”
“油么?”文侪呢喃,只又看了戚檐一眼,“你刚醒,估摸着手脚都软,意识也不大清醒,我先去翻翻其他怪物的屋子,你自个在这歇会儿。”
戚檐原是要张口,后来想到什么似的,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眼瞧着门被合上,他将脚套入自己的长靴之中,还把鞋尖略微抬了抬。
他俯身向下看去——鞋底满是粘稠的、油状的黑色液体。
***
戚檐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于是爽快将那玩意先搁在了一边。他没想过偷懒,也不觉得自个需要歇着,可他还是赖在了房里。
那尤为醒目的住宿须知悬挂于一张跛脚木桌侧,戚檐原是盯着那恼人红布条看的,瞧着瞧着,视线转向了那张木桌。
木桌上生了好些坑坑洼洼的小洞,半开的抽屉里叠放着几块同住宿须知一般大小的红布,置于表面的那几张已被印上了斑斑驳驳的锈迹与爬虫灰褐色的残骸。
戚檐微偏头,斜睨着那红布黑字,瞳孔忽地朝下挪动毫厘,让目光停在了一几经修补的便宜砚台上。
他挑起半边眉走过去,一只手握住已不能聚锋的炸毛羊毫,又从那堆红布的中间部分抽出一张还算干净的破布。吸饱了墨汁的羊毫很快便落在了红布上头,洇开的墨点在开头聚作一醒目的圆点。
他平日里头写字潦草,可若是上点心,模仿字迹的能力也算一绝。那住宿须知字体称不上漂亮,胜在齐整,像是孩童一笔一画写就的,欲要临摹出一张类似的,于戚檐而言易如反掌。
他的目的明确,大作完成之时,规则的一至六条并无改动,唯独第七条,由【柒、你是个疯子,请不要相信你感知的一切。】变作了【柒、你的疯病已愈,请相信自己的感知。】
戚檐放下笔,面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
其实他过的那二十四年里,没那么多开心事给他笑。他是个挂着笑面的颓丧人,笑意和真心之间隔了几座山。
可他这笑脸既卖出去了,他便要人信服。
旁人如此,文侪亦然。
他其实并不是非得篡改旅店规矩,可是心底总有那么点儿冲动,觉着哪怕是要自个耐着痛苦做只呆头呆脑的扑火蛾子,也好过那暴脾气的毛狐狸变着法子躲他。
他想这般做就做了,从不为难自己去寻出个缘由。
反正他一向如此随心所欲。
***
戚檐适才弓腰写字时间太长,这会儿挂布时又为了提防被不知何时回屋的文侪瞧见,总得一面扭头打量门的动静,一面给红布角拈出几根线绑至墙面打好的钉子上。
一角两角,三角四角。
那红布完美地挂至墙上时,他的腰背已经酸得不行了,他却一副心满意足模样。
然他跨下椅子,方伸了个懒腰,门外便响起了硬鞋摩擦木地板的声响。戚檐以为是文侪回来了,赶忙乐呵呵地去将房门给打开。
没成想,那长廊里头没有文侪,也并无半点“怪物”影子,踩着一双粗制劣造的旧皮鞋在长廊上游走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袍的男人。
男人面色铁青,凹陷的眼眶下是近乎鼓成小包状的眼袋,他见戚檐开了门,于是停下颤颤巍巍的脚步,微微俯首,歪斜着身子冲他鞠了一躬。
“先、先生,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那男人在垂首时,从稍显稀疏的头发露出了一点穿插相间的黑白。大概是为了表示诚意,那服务生又将腰往下压了几寸。
这下子,他脑后稀疏的头发也多数翻向前边。
戚檐用下巴朝着那人,俯视那人的双眼片晌却弯了起来。
他无声地大笑,笑得身子都遏制不住颤抖。
——那服务员并不光秃的后脑勺上长了一张脸啊!
一张凸嘴疏齿,眼珠朝外大鼓的别致脸!
那服务生很快便直起身子,叫黑发遮盖了豁齿与那灵活转动的眼珠。
戚檐还是冲他笑,笑得明朗烂漫。可他的眸光从他的脸儿一寸寸挪至了那人左右颠倒的手上,他轻轻伸脚抵在了门后,冲那人笑道:“小哥,听说你们旅店有个规矩?”
“嗯?”那人不解地哼了声。
“说是你们这店仅有一个长着一张人脸的服务生!一张啊,你怎么生了两张?”
说罢他将腿一扫,砰地踹上门。而后将身体的重量尽数压在门上。
外头人在门阖上之际,开始没完没了地嘶叫起来。它拚命地撞向那扇并不算厚的木板门,叫里头戚檐的脏腑也跟着颤动。
戚檐无趣地抵着门许久,背上因门外的冲击而传来阵痛。
“靠……”
戚檐翻了个白眼,旋即回身一脚踹在门上。不算结实的门登时裂开一个小口,戚檐没有俯首,却也能猜到那红衣的服务生正将他后脑勺上一只恶心的眼睛对着那小缝往内瞧。
他心底隐有躁动,好似深埋已久的狂躁感忽然喷涌而出,他径直往桌边去,抽出了笔筒里的一把豁口剪刀。
一把剪子在他指间转啊转,在他猛然拉开房门,将要将剪子落在屋外人身上时,他忽地收了手,背手将剪子藏到了身后,又摆出一张颇为和善的笑脸,问道:
“怎么了吗?”
屋外那双面人早已不见踪迹,只有那时常跟在掌柜身旁的服务生阿冬气喘吁吁地冲到他跟前。他屈身扶膝,上气不接下气,说:“爷,下头有您电话,说是您家里人。”
戚檐将他略微打量,斜眼瞧了瞧地上一摊狼藉浓浆,照旧笑着说:“就麻烦你带路了。”
***
座机摆在掌柜屋内,生着红色的塑料外壳与方正的外观,是从前很常见的式样。此刻,那话筒正倒放在桌面上,里头传来嘟嘟忙音。
“挂了?”戚檐看向阿冬。
那服务生眼珠子不安地在眼眶里滚动,他畏畏缩缩地接过听筒,听见忙音的刹那,禁不住瑟缩道:“爷,对不住哈——”
戚檐的笑收了收,嘴上还和气地说着没事,心里却是冷笑着把这个阴梦里外骂了个透。
第一个份委托让他没劲,这第二份委托也尤其无聊,那唯一有味的拌料文侪如今却也叫他想也想不得,单是想上那么一想,便要叫他生理心理都难受得发紧。
也是巧,他的腿还没迈出屋,先与他唯一的乐子打了个照面。四处阴沉暗淡的色彩之中,独他如月白,直叫戚檐的眼捕到的刹那,就再挪不开了。
他上前几步揽住那文侪的肩,又像村里缠人的狗似的歪头抵住他的脑袋,叹口气:“真累呐,分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这么累呢?——我们家狐狸累不累啊?”
“狐狸个鬼!”文侪抗拒地侧首躲开他,推着他说,“你当心点,现在挨我这么近,别一会儿又吐了!”
“吐?你这么香,我吐什么?哦,你还不知道罢,咱屋里那规矩改了!”
“改了?”文侪半信半疑地重复了声。
戚檐将手搭在他的肩胛,给他拱回了他们那房中去,笑道:“你自个儿看嘛!”
文侪乖乖仰首,却仅粗略瞧了那红布一眼,又抛下戚檐往外赶。他是个闲不得的,眨眼便跑没了影,可戚檐还是勾唇摇着头笑了笑:
“文侪啊文侪,你松口气的模样也太明显了些……”
***
自打叫文侪瞧见了新规矩后,戚檐又变作往日那般的缠人。然而待夜里文侪睡去,他却是跌跌撞撞地赤脚走入房中的淋浴间,咔嚓落了锁。
骨节分明的长指颤抖着挑起花洒开关,凉水唰地往下淋,将他连身上黑袍都一并浇透。
他难以抑制地跪地干呕,不曾想喉间一热,惊得他赶忙撑身起来,这么一疏忽,愣是被满地水滑倒在地。
他痛苦地扶着墙爬起身,埋头洗漱台。胃里东西不断往外倒,直呕得他血丝爬满双眼,双唇发白,吐到最后胃中只剩了酸水。
他用水抹了一把脸,瞪着镜子里头的自我,尖牙把嘴角咬破,细而密的血珠一滴滴往外渗,又沿着他的唇不断向下淌落。
滴答——滴答——
静寂的淋浴间在戚檐拧紧所有开关后,再度响起了水声。
他猛地将手握上门柄,却忽觉有东西从身后攥住了他的小腿。
“呜呜——”
有人在哭。
第36章 【钱】EP8 你怕了吗?
不同于鬼故事里常见的婴啼,入耳的哭声尤为闷沉,比起孩童,更似个中年男人将脑袋蒙在被罩里嚎哭,叫人听不清细节。
戚檐动了动脚踝,贴着他皮肤的冰凉感却仍未消散。僵冷的手在他腿脚之间滑动,入骨的寒意自下往上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试探性地咳嗽一声,那东西还是没有离开。
戚檐将沾水后垂于额前的碎发尽数撩至发顶,而后握住了置于架子上的一个石制的鬼怪摆设。
他的手背有青筋鼓凸,被牢握于掌的石雕渐渐碎开,发出轻微的脆响。然而不过倏忽间,其腕骨朝下一翻,石雕骤然砸向地面。
他扑了场空,那儿什么东西都没有。
戚檐一哂,只将已然爬上裂痕的可怜石雕放回原位,手再照着那石雕的脑袋一擦,给了那玩意个一点儿也不礼貌的安慰。
只是他虽没瞧见抓腿的鬼东西,浴室里头仍没完没了的响着哭声。
戚檐没动脚,单伸手握住了淋浴间的门把手。
刹那间,无风处有凉风刮面。他哼笑一声,幽幽看向风来处。
——正是那淋浴间镜子所映照着的角落。
他即刻斜目看了过去,那处隐约站着个东西,他虽看不大清,却也没轻率接近。
“你是谁?”戚檐开口问。
“戚……戚哥,莫抛弃俺们……俺求求你,俺上有老下有小,俺不能走啊!”
戚檐朝那儿走了一步,终于瞧见了藏在阴影里的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可他呼吸如常,只是平静地望着那古怪东西。
纵使那人的哭声凄惨无比,戚檐却仅仅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与愉悦,那股舒适感叫他裸|露的的皮肤都泛起了红。
戚檐清楚,在这情感颠倒的阴梦里,钱柏有多痛苦,他自个儿就能有多舒坦。眼下他身轻似燕,钱柏估摸着就是如负九鼎。
所以眼前这鬼东西与钱柏之间有何羁绊呢?
戚檐思索的时间里,那鬼东西一刻也不肯停嘴。
“哥,俺……不图啥,俺、谢谢哥,俺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凭啥……”
男人又开始哭起来,方才强忍下去的泪这会都不再藏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叫戚檐心中的躁意愈发的浓。
好吵……
文侪还在睡呢……
“为何哭?”戚檐问他,“你总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吧?”
哭声戛然而止,那男鬼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却好似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大张着嘴,露出断了半截的舌头,咿咿呀呀地叫唤。
那人模样很是狼狈,一只空荡荡的袖摆在淋浴间的水汽中左右摇晃,脖颈间还有着深红的勒痕。
“哥……”他大著舌头往外吐字,连带着横飞的唾沫,“兄弟们都死不瞑目,你怎么就活得潇洒?”
“你!凭什么就能活着!!!”
一股寒气遽然漫开,那怪物霍地大张着嘴朝他扑来,戚檐只迅速抓住身后石雕直直冲它砸了过去。
“砰——”
血肉如火药般炸开了,赤红的血从头到脚淋了他满身。
“你会遭报应的——”
淋浴间里头回响不绝,戚檐漠然抬手擦去沾至面上的血,喃喃道:“报应啊……我都死了六年了还要遭报应么?”
他浑不在意地放下石雕,打开了花洒。冷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浇,他垂头盯着自个上身沾满血的无袖衫,有些失神。
这会,湿漉漉的薄衣紧贴着肌肤,血水自劲挺硬实的块状肌肉间滑落,图腾式样的刺青反被血色洗得更为清晰。
那刺青如蛟龙盘桓,沿他的臂膀一路向上,恣意地钻入了衣间。
他从没给文侪展示过他身上的刺青,文侪自然不知那东西几乎遍布他的上半身,却独独避开了心脏。
每当文侪靠近他时,他总觉得除了心脏以外的肌肤皆如火炽,就好若有烧烫的烙铁随着刺青摁下,毫不留情灼烧着他的肌肤,有时他甚至能嗅到皮肉的焦臭味。
现下,纹身便显露出一种被火燎过的暗红。
那纹身恐怕别有寓意,可他目前尚无太多头绪。
他又将自个由胸膛至腰腹扫了一遭,意识到那身上衣裳穿了同没穿已差别不大。他于是拽住了衣服的下摆,打算把衣服脱了晾晾。
湿了的衣服尤其难脱,他才脱到一半,淋浴间的门便忽然被人催命似的敲响了。
戚檐愣了一愣,本打算把湿衣一脱,爽快地光着膀子出去,可心底琢磨着那文侪机灵,瞧见他这一身的秾丽色彩又要有所猜疑,因而只能默默将脱到一半的衣服又套了回去,还不忘欲盖弥彰地披上那身黑袍子。
文侪敲门声急,戚檐却不紧不慢嗅了自个身上没有血腥味,又捧了把清水往头上一浇,这才乐呵呵地开门。
“哟,醒啦?”戚檐靠着门笑。
耷拉着尾巴的文侪抬手遮去从淋浴间溢出来的光,在瞧见满身水的戚檐时,那在暗处扩大的瞳子顷刻缩紧。他将堵门的戚檐扯开,旋即将脑袋往内探,眼睛迅速扫过那不算宽敞的淋浴间。
待他将淋浴间仔细看了一遭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问:“你大半夜洗澡做什么?”
“想洗就洗了呗,怎么,不行吗?那不然以后咱们都一块洗?”
戚檐一只手撑住淋浴间的门,歪着脑袋冲文侪笑,因是背光,他上半张脸皆被笼罩于黑袍的阴影中,叫文侪无从辨别他的情绪。
适才淋的水自袍顶一路向下,往四面淌的水多数是从两侧落地的,却仍有不少不讲理的,自正前方滴滴答答地下落,大半砸在了文侪身上。
戚檐笑嘻嘻地看着文侪,在心底默数。
三、二……
还没数到一,文侪的眉毛已如他所料压下去了,他瞧上去很生气,两只竖起来的耳朵倒是依旧可爱,叫人想上手摸一摸。
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文侪已拽住了他的腕,眨眼间便被文侪摁坐在了床尾。
文侪从柜子里扯来条干净浴巾,方罩住戚檐的脑袋,便是一顿揉搓,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大冷天,深更半夜,穿着袍子,用凉水冲脑袋。戚檐!你特么的真是能干,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给你磕头啊——!!!”
那戚檐乖顺地任他随意搓弄,到最后也没吭声,只有偶尔文侪劲太大时会笑着用手指轻搔文侪的手腕内侧。
文侪发了一通脾气,把浴巾取下时看着那人发红的眸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拿浴巾裹住指尖,用那条有些糙的硬布轻轻刮了刮戚檐左眼下的泪痣。戚檐却在这时弯起眉眼,一时间,文侪眼底尽是那人温温的笑。
他怔愣片晌,惊闻房门外被人敲响,于是赶忙回神,把浴巾往戚檐头上随意一搭,随即快步赶至门边。
“谁啊?”文侪将耳朵贴近门缝,谨慎问。
来人略有迟疑,应道:“我是董枝……我想同小戚谈谈……”
文侪回身看向将头顶浴巾一把扯下的戚檐,顺带捕捉了他面上转瞬即逝的不满神色。戚檐在对上文侪的目光后,只又勾唇一笑,说:“见见吧,上赶着的线索,不要白不要。”
***
董枝爽快答应了戚文二人在一楼大堂谈话的主张,他小心挪动着自个儿的蛇身,没一会儿便将蛇尾圈圈绕起,有如坐垫一般叠上了椅子。
戚檐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事?”
董枝扭捏半晌,末了开口说:“明日祝叶要办宴。”
“她怎么老办这宴那宴的……这回又是要庆祝什么?”
文侪见戚檐环着臂,语气还颇为随便,不禁盯紧了那人面蛇身者,暗自替戚檐捏了把汗。
“……不是为了庆祝才办的。”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
“宣、宣扬怪物优于人论!”
“哦……”戚檐意味深长,“你原先也是人吧?现在如愿成了怪物,得意不得意?”
董枝绞着手指,三番五次欲言又止。然而本该催人办事的文侪一点没动,反倒是戚檐把指节在桌上叩响,冷漠道:“你还要说不说?不说我可就走了?”
“哥说,哥说!”那蛇人的尾巴不安地扭动起来,“哥先前是人你不是也知道的嘛!梁桉他爸砍了哥的腿,是梁桉给哥缝上的蛇身……”
“真他妈的恶心。”戚檐神色不动,只从嘴里轻飘飘吐出那几字来。
文侪听得皱了眉,可他到底没发话。
董枝那锐利蛇瞳扎在戚檐身上许久,最后自个垂睫遮了,他讪讪道:“哥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对不起?为何对不起?”戚檐脸上这才显露出几分兴趣。
哪知那董枝闻言忽而就掉了泪,带着哭腔的二字“背叛”就这么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
“小戚,哥没、哥、哥原本真没想背叛你的,但是病……生病!!!”
那人忽然伸手捂住了脑袋,杂乱的发丝纠缠于十指之间,随着扯动绷紧:“生病啊……哥、我……黑色的……病……”
错乱的语序,浓烈的情绪,不知所云的指向,戚檐盯着眼前那怪蛇时,眼中毫无温度,只是揪出“背叛”一词毫不留情地逼问那扭动身子的怪物。
董枝痛苦地嚷叫半晌,下眼睑处流出黑泪。他张嘴可是细长舌头分了叉,任他如何张大口都只能吐出咝咝声。他痛苦地将脑袋砸在桌上,伸手敲打着胸脯,叫空荡的回响灌满一楼。
“董枝,你他妈就是活该。”戚檐依旧冷言冷语,尖酸的话语不停往外冒。
“戚檐,你说够了没?”文侪淡淡开口,“他被你逼成这样,能说出什么东西?”
戚檐没看文侪,只是将身子外后一瘫,左手捏着眉心揉动,笑着问他:“怎么?你怕了吗?——嗐,你不是知道的嘛?在阴梦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是我。”
文侪许是清楚那不受控的感觉,难得没张嘴同他理论。
态度散漫的戚檐见那怪物在椅子上扭做一团也不大搭理,只从口袋里取出那张还没干透的委托单,呢喃道: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他思索片刻,忽而含笑问董枝:
“董哥,你适才说梁桉他爸砍了你的脚?”
那埋头鳞片之中的大蛇闻声仰头,瞳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幽光,他伸出嘴的长舌忽而变得短而粗,他含着那过大的舌头说:“是、是……”
“他爸吃人么?”
黑泪在董枝面上滚动,他呜咽着点头。
“你知道梁桉杀了他吃人的爹么?”
那怪物微微一愣,把头点了,又慌忙摇起头来,痴愣地自语:“我是董枝……我是人、董枝、人……怪物…不是,不不不是,是人……”
戚檐嫌他胡言乱语,文不对题,于是拽住文侪的后领把他拎了起来,笑道:“好困,咱们回房补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