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赵】EP25 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时钟因逢整点而响起了闷声,十二点整了。
在戚檐难得沉静温柔的目光里,文侪咬紧了牙关,干裂的唇被他的尖牙磨出了血,点点血腥于舌尖丝丝蔓延开来。
他没再看病床上被开肠破肚的、已是奄奄一息的精神病患者,只撑着沾满那人血的长大褂站起身。
那几乎已是半疯的医生夺门而出时,小武与陆琴尚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他近乎竭尽所能地朝裴宁房里冲去,然而同他轰如雷鸣的心跳声一齐响起的还有身后小武穷追不舍的脚步声。
医护宿舍同医用工作区隔着一道锈蚀的铁门,在他将要跨过铁门时,小武忽然从身后扯住了他的大褂,踩空的文侪登时从旁侧楼梯上重重摔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砸到了脑袋的缘故,他耳畔响起了嗡嗡的耳鸣。
五回阴梦,他死了四回了。头一次他朝同事挥拳,是因为那裴宁要拿刀子捅他。而如今他再度将攥紧的拳对准身前人,却不再是为了自保,而是因着不愿想叫戚檐再经受一次生剖之痛。
他不是个弑暴之人,可密如雨落的拳头却在恍恍惚惚中,叫他将身前的小武掀倒在地。他已记不清自己的拳头落在了那男人的哪里,总之后来小武倒在地上,没再动弹。
而他匍匐在地,拖着两条被男护士打得脱臼的双腿向前,一阶阶爬上楼去,在廊道里拖出了长而深的血痕。
恐怕是因他已有些不清醒的缘故,他仍旧觉得有人在没完没了地追赶他。在终于瞧见裴宁那一扇禁闭的“囍”字大窗时,他不受控地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他是忽然朝那处俯冲过去的,在距离戚檐死亡倒计时已不剩几秒之时。他,这病院里的疯医生猛然撞碎了玻璃窗,一跃而下。
碎裂的玻璃割破了他的脸,有碎片飞入了他的眼波,可他只是认命似的阖了眼,任由玻璃碎片于眼皮底下同眼球一块翻搅。
不等血自眼尾淌落,他已于轰然巨响中在地面上摔得血肉模糊。走马灯没有如期到来,倒是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逼他费劲掀开了眼皮,他看见死前了最后一抹怪异光景。
那是院长患病的女儿荣惠,她匆忙地往这跑来,也不顾淋漓的赤红从他身下淌至了她的脚边。
荣惠的笑容很模糊,可文侪还是看见了——她将双手合十,分开复又合拢,拍了一拍、又一拍……
她扯着尖嗓咿咿呀呀地笑,口中念道:
“噫,旭日东升!”
***
“一大片红的,一大滩红的,红的,都是红的。”
“你抬头,举目皆是红的。”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阴梦裂口扩大中…]————
文侪是以跪姿出现在委托铺子外头的,那会儿薛无平正斜倚着木门嗑瓜子。
这里还在下梅雨,薛无平见他眉眼湿漉漉的,于是问他:“你哭什么?你俩都死过多少回了,还有啥可哭?”
“没哭。”
“呦呵,还嘴硬!”薛无平随意把瓜子皮抛在门槛边,说,“成啦,回来了就快些干活,拿扫帚来把地上的壳给扫了。”
文侪皱了皱鼻子,把雨水并泪水眨进了发红的眼眶。
***
戚檐拨开阴梦粘稠的窄门出来时,文侪还在外头扫瓜子皮。他见状便一身轻松地拍了文侪的肩,说:“那鬼东西就是爱刁难人。——别偷懒,快点扫啊!”
干燥的手挤压出文侪肩上衣吸饱的雨水,文侪不以为意地埋怨了声:“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东西都给雨水黏地上了。”
“哦?这样啊……那辛苦了!”
戚檐笑了笑拔腿便走,只是他跨过门槛时又回头说:
“文大哥,快些停停,弯腰捡吧!你这样扫,扫到天明都不见得能扫干净,何况你拿人家的宝贝掉毛扫帚出去淋成这样,那只鬼一会儿铁定要逼你想法子把他那宝贝弄干了。怎么,您今晚不想睡啦?”
“你还真是贴心!”
文侪嘴上使劲地应和着,到底没抬头,只把手中发沉的扫把抓起来抖了抖。
它已经湿透了。
那不管了,接着扫。
***
那晚,文侪回去做了个梦。
梦到了从前。
***
文侪家住城中村,那地儿离学校不算近,每早搭公车,不堵车都得20分钟。可文侪还是坚持走读,因为他要省下住宿费用,还要趁着课余时间跑熟人那儿打下手,以补贴家用。
他在渭止一中做了三年的班长,但那班长职位不是他毛遂自荐得来的,而是班主任根据入学考成绩的硬性分配。
然而,他对开学第一天印象深刻的理由并非是那日就被人给强戴了官帽,而是因着开学第一天,也是他头一回去高中教务处领助学金的日子。
这所学校周边的房价不低,再加上极高的入学考难度,能考进来的贫困生少之又少。文侪原以为整个年级就他这么一个贫困生,可他听教务主任关切地问候了十余分钟,门被敲了一声,随即进来个身量很高的白净少年。
——那人叫戚檐。
“唉,住棚户区那小子就你吧?”主任推了推眼镜,盯着戚檐上下扫视,用他自以为幽默的腔调笑道,“你快来认识认识,这小子是城中村来的,咱渭止市的俩犟瘤子里孕育出来的俩蚌珠,出淤泥而不染呵!”
文侪闻言虽是面无波澜,可却如何也笑不出来。那戚檐倒是笑得爽朗,很是熟练地接过玩笑:“村里的和棚户区里的人们,大多年纪大了,老人嘛,就是倔。从前再是清荷,这会儿也该蔫了!但没办法,我们棚户区和他们城中村太讲究孝道,尊老!”
文侪对戚檐的第二个印象出来了——油嘴滑舌。
戚檐站在文侪身后一点儿,垂眼可以瞧着文侪背在身后的双手,这会,手已经被他自个给掐得红通通的了。
那人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手看,文侪侧目时恰瞧见他的视线落处,登时觉着自己像是被扒了衣服似的难堪,便把手匆匆收了回去,还往右边不动声色挪了几步。
夏日的凉风从屋子左侧的窗户吹进里头,带着戚檐身上柔和的皂香拂过文侪的面,他皱了皱眉,觉得鼻尖有点莫名发痒。
“哎呦,孝也要分度,不能愚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读书,来日长大了,给咱城市换新容!”
在主任呶呶不休间,文侪烦躁地捋起了耳后发卷的头发,恰这时,他听到戚檐没头没尾地轻轻说了一声“猫咪”。
莫名其妙,文侪回头瞥他,那人还真在看他。文侪面无表情地旋身回去,没给戚檐一点好脸色看。
家穷志不穷,他从不屑于在人前低眉俯首,更不逢迎谄媚,自然对戚檐那般自轻自贱、阿谀奉承者生不出半点好感。
文侪不喜欢戚檐,但是大家都喜欢戚檐。
可文侪不是不喜欢戚檐明媚的笑,也并非不喜欢他柔顺的黑发。
戚檐套了层爽朗阳光的皮,欲惑众人耳目,可文侪清楚看见了他皮肉底下恶劣的骨。他知道戚檐和他一样,自尊又自傲,自卑又自私,他二人就像是磁铁同极相斥。
可自初遇时起,文侪便总能看见戚檐,有时并肩坐着开班干会议,有时一前一后搬各自班的试卷和奖状,还有每月定期一道去教务处领助学金……
然而高中三年过去,他俩仍是熟悉的陌路人,始终保持着那么个微妙的距离。文侪性格内向些,不主动来往也就罢了,戚檐那交际好手却也像是有意不同他太过亲近。
他俩关系寡薄,奈何好友圈交融合并,成了个大圈子。他俩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二人一年半载说不了几句话,却没叫朋友圈里任何一人对俩人关系好坏起疑。
他们就是这么一对表面好友。
文侪在1班,戚檐在3班,由于二人选了一门相同的艺术课,故而总能在课上碰见。艺术课实行走班制,没有固定座位,二人也就坐得时近时远,近了文侪能嗅到那股好闻的皂香,远了他俩都不知彼此在哪儿。
且先不论这些个每周两节的小课,就看早读前的跑操,那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二人皆是班长,晨间跑操皆是领队,来得需要比其他同学更早些。他俩明明每日都跟着朋友圈在一块儿吃饭打球,只剩下他二人时却并不说话。跑操开始前自然也一样,隔着那2班的领头羊,各自神游。
可是戚檐交际能力忒强,常把那2班的班长揽去谈天。文侪只能自顾自地在一旁背书看题,偶尔分神瞥他二人几眼。
梦时常粗略模糊,可是这回文侪却再度梦见从前一回戚檐和2班班长交谈时,那人掠过2班班长肩头看进他眼底的一个眼神。
然后……然后梦就散了。
***
文侪从梦里醒了,他觉着那久远的故梦有些晦气。他揉了揉太阳穴,往外吐出一口气,遏制住了胸膛的起伏。
房间内一派昏黑,隔壁屋里倒有些隐隐约约的亮,他也没犹豫,下了床便走过去。
那是戚檐的房间,两间房中间由一扇木门隔着,但那木门平日里是不关的。两个大男人嘛,也没啥嫌可避,是故俩人都没张罗着去动那挤满灰尘的老门。
这会儿文侪偏身倚在门边,没有进去。
“想进来就进来吧,难道还要等我请吗?”
戚檐没有回头,语声里却含着笑:“方才你那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做噩梦了?”
“我……没说什么吧?”
“说了,说‘我爱你’来着。”
“傻X……”
文侪给戚檐那不长眼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就因为那蠢货为了讨乐子,硬生生给他在那阴梦里留下个顶难忘的回忆,叫他现下听到那三个字都心里发毛——当真是接一次委托,像是真真切切过了几辈子,死了千百回似的。
怪不得那薛无平自个不干!
屋中为沙沙的声响所充斥,戚檐不知在俯首写什么东西,始终没有回头,但说起话来却像过去主持班会似的清晰响亮,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直白来讲就是一点儿也不怕被这铺子怪脾气的掌柜听着。
“姓薛的觉着我不帮他扫瓜子皮是游手好闲,叫我通宵写‘结业论文’呢!”
待余光瞥见自个身侧的斜影被文侪踩乱了,戚檐方用手撑着下巴,歪头冲他咧开嘴笑:“文班长,发发善心帮我写呗?咱高中学的都是纯理科,但你文章写得比我好太多了,我这人俗,实在写不来这文绉绉的玩意。”
在并不算明亮的烛光下,戚檐的面容扑朔不定,时明时暗,好在他生了个好头骨,怎么照也不见丑。
“怎么不说话?不乐意么?”戚檐伸掌在他面前左右晃了晃,目光却很快随着文侪的视线移到了桌上一盏绿玻璃煤油灯上,他于是瞭然地耸了耸肩,“薛无平说铺子夜里总停电,还是点油灯踏实。我试过开灯了,真没电……”
“要写什么?”
文侪将自个有些飘忽的目光收回去,俯下身凑在戚檐身侧。他方一贴过去,就有些后悔了,戚檐发间夹杂着同他如出一辙的廉价生姜洗发水香——薛无平说,姜是好东西。
生姜生姜,万寿无疆。生姜生姜,招运生财。
文侪对薛无平的钱欲没什么偏见,但在戚檐身上嗅到自个的枕上香,多少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感。
他略不自在地摸了摸自个的脖颈,定睛看向戚檐压在手下的一本笔记本。那是一本红皮的薄日记本,里头纸张泛着旧黄,应该是个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这玩意比咱岁数都大了吧……薛无平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来的?”文侪上手摸了摸,“嗯、纸质还不错。”
他欲看戚檐忙活了到大半夜的成果,于是将纸往前翻了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来不及夸一嘴戚檐的效率,指尖却赫然停在第二行字上,心底一刹震悚。
第一行字是——
【《委托壹 2008年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下一行的字迹尤其熟悉,不是戚檐自成一派的草书,而是——赵衡的,他曾在阴梦中见过数百回的字迹。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第28章 【赵】委托壹完成 我名赵衡,生于1979年二月冬。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
我名赵衡,生于1979年二月冬。
本职精神科医师,生前罹患解离型人格障碍。
我自杀于2008年,生前作为主治医师任职于旭日东升精神病院,而今已不是人了,是只九郎。
*
童年吃拳头,长大吃债务,父亲给我的从不是爱,我不能甘之如饴。
很早我的记忆就是片段化,身子上总出现许多我没有印象的吓人伤痕。父母应该都知道我脑子有病。但是没人告诉我,因为他们怕带我去精神病院。为什么怕,一方面是怕丢脸,另一方面是怕花钱。
可后来我还是去了精神病院,因为我成了一名精神科大夫。
*
2004年3月25日,我从原先的医院调职至新建成的“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在那儿我与另一名精神科医生相识,他叫裴宁,生得很清秀。
*
2004年9月3日,我同裴宁相恋了。
那时候同性恋不是什么光彩的东西,我瞒着同事,也没告诉爸妈。可我们确确实实是深爱着对方的,即便过程多有艰难,可那般的苦不算什么,年轻气盛时候,爱情足以掩盖许多东西。
*
2006年5月8日,自打我入职以来便十分照顾我的老院长荣贵将一个病患带到了我身边,他告诉我那人是他的老友,名叫“翁明”。那人因为女儿在他面前出了车祸,精神失常至今。
院长说他相信我的能力,希望我能帮翁明一把。
我盯着那怀中抱着洋娃娃,憔悴面容上带着异样兴奋的中年人,没有拒绝院长的请求。我帮翁明办了手续,将他划入我的病患名单里,成了他的主治医师。
我答应诊治这么个棘手病人确实看了院长的情面,但更多是钦佩他不失为一个好父亲。我想,我要是死了,我爸定会乐得手舞足蹈,他眼里从来没有儿子,只有儿子裤兜里的钱。
总之后来我决心帮助翁明康复,我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不论过程有多难。
*
2006年10月4日,翁明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他自认作杀人犯,而他的主治医生——我却在片段化记忆愈发严重的情况下,发现了自己罹患双重人格的事实。
更可笑的是,当我慌张跑至那唯一能容我喘口气的爱人那里时,我却自其支支吾吾的情态揭穿了他可笑的谎言——他早便知晓我人格分裂,可他的选择是隐瞒。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同与我生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共度了不知几个日夜。
一年有余的时间里,在我依偎于他怀中时,他在看着我吗?他在想着我吗?还是始终在想着那个同我共享一个肉|体的人?
他与我相处之际,也在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吗?
我很快验证了这个可怕的猜想。
那一张张我没有记忆的合照背后,全是裴宁写下的情话。
他们相恋了。
裴宁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人。
后来,我察觉裴宁看着我的眼神愈发奇怪。
我知道,他在透过我看向他人。
他在看向那个霸占我身体的窃贼。
所幸,糟糕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我命中的贵人,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很快来到了我身边。
*
2007年2月8日,陆琴入职旭日东升。
琴姐专攻的领域是人格分裂障碍治疗,我将患病的事实告知了她。她答应在不同院方宣扬的条件下给我治疗。我很高兴,裴宁却很痛苦,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我在杀人。
——在杀他的爱人。
*
2007年6月1日,在儿童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我迎来了职业生涯的最大打击——
翁明自杀了。
我像是忽然被人揪住脑袋摁进了缸里,连喘口气都艰难,精神与心理状态皆是一落千丈。
我身心俱疲,浑浑噩噩又熬过了一年。
*
2008年4月初,妈打来的一通电话给我带来了不亚于天塌的坏消息——爸出狱了。
同月31日,爸来了旭日东升,我原来没想招惹他,我最擅长逆来顺受,然而副人格不知为何突然夺走了身体主导权。我醒来时,我被爸揍得鼻青脸肿,爸也已伤得不像样了。
可那个寄生者惹事后,总把后果都丢给我去承担,叫我的买房钱被我爸夺去,又吃了一夜的拳脚。
最叫我难以承受的是,我对我爸的两极化态度引起了院里其他医师的注意——我是精神病患者的事实还是被发现了。
*
我失业了。
脱掉白大褂容易,穿上病号服却很难。
我从心底抵触这一事实,到最后变得敏感多疑。我总觉得照镜子时瞧见里头的人不是我,是那副人格,于是我打碎了镜子,修镜子花了60元,我没钱,是琴姐贴给我的。
*
2008年6月7日,荣贵院长在出差过程中因心脏病发,抢救不及时,过世了。
视我如己出的老院长这一走,我的状态更愈发糟糕。我被困在这病院一隅,成日读着白墙上那几个血红的大字,很快开始没完没了地建构古怪的价值观。
我开始怀疑自己,也一并怀疑周围的人。
如果医生是个疯子,那是否意味着那些长年被我看作是疯子的,才是正常人呢?那为何关着正常人,却放出疯子呢?
确诊后的日子里,我时常这么思考。
我还自残,因为我总觉得血管里流动着他人的脏血,后来裴宁将刀都锁进了自个儿的柜子里,他告诉我说,一楼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病患互捅案,这是为了杜绝后患。
可我知道,他又在骗我了。
他是怕我自杀,怕我伤到他的心上人,叫他们天人永隔。
*
后来,我答应了琴姐的手术治疗。手术很成功,该死的副人格没了,但我也两手空空。
我杀了裴宁的心上人,裴宁自然而然同我走远了,我总觉得他仍在将我当疯子,总之我失恋了,买房子的钱也没了。因为罹患重度精神病的缘故,我再也没能回到原先的岗位。
我在这世间一无所有,也再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踏入裴宁房间时,我没有感到一如当初的怦然心动,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副人格,隐约还记得那人曾对我说过和裴宁一样的话。
他说——“我爱你”。
和裴宁的承诺一样可笑,且不值一提。
因为没有一个人最终留在了我的身边。
我知道自己残忍,可我披上了不能再穿上的白大褂,摸了摸窗上的“囍”字,先给自己捅了几刀,在鲜血淋漓时,毫不犹豫从那扇大窗跳了下去。
我死了,没有走马灯。
应是怨念太重的缘故,我成了九郎。
***
【2008年主治医师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陆琴
问者:赵衡与你是什么关系?
陆琴:同事……嘶、说实话,我拿他当亲弟来看。
问者:你如何看待赵衡的第二个人格?
陆琴:小偷,强盗,第三者。
问者:当今有人说你是刽子手,你怎么看待呢?
陆琴:我觉得他们昏了,我还想说他们是纵容小偷的共犯呢!
问者:你知道在赵衡日记中,他把你称作什么吗?
陆琴答:我不知道。
问者:他把你称作——
“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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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琴自述]
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后,毫不犹豫选择返回了家乡,当时市精神病院还没建起来,我被委派到下边的小医院,在那儿认识了精神科主治医师——赵衡。
我受西式教育影响,性格方面没有他们所苛求的所谓东方女子的温婉。我脾气很火爆,因此进了病院后,三天两头和那做事优柔寡断的裴宁吵架。
从前吵,后来更是吵。
有一回还同他打了起来,是因为什么来着?
哦,那一天,赵衡来到我桌前,他说,琴姐,我病了。
人格分裂症的确诊需要时间,我安慰他,兴许只是强压造成的短暂性记忆断层。
赵衡摇头,他告诉我,他的恋人裴宁能担保另一个人格的存在。
我没有为他自曝性向而惊奇,只是沉默了一阵子,问他裴宁知道有多久了。
他说已经有一年多了,而他自个儿不过前些日子才知道。
我听到这里,头脑已经有些发涨,正好那裴宁进我办公室来拍我桌子,质问我赵衡是不是说要清除第二人格。我冲动,二话不说便甩了他一巴掌,骂他医者失德。
我承认我有些感情用事,但裴宁挨打实属活该。
起初,我劝赵衡尽快接受人格分裂治疗,可他拒绝了我,他说他总觉得那东西也有点可怜。
我总劝,他的态度却一直都很模糊,裴宁也想尽法子不叫我和赵衡单独相处。
引爆赵衡的是他不请自来的爸,那中年男人来找他要钱,并把亲生儿子揍了个半死。
后来我才听说,他爸之所以会打他,是因为副人格突然抢占身体主导权 ,并将他爸揍得鼻青脸肿。
赵衡说的这些话,都是我同小玲说的,再由小玲告知他的。
事实上,是因为他爸先用菸头烫他眼角,他身子里的副人格才抢占其身来替他承担苦痛,并出手自卫的。
我知道这不全是赵衡他副人格的错,可是我借此煽风点火,将过错全都推到了他的副人格身上。
说实话,我曾与他的副人格对谈过几回,他的副人格也是个白痴,你知道那喀索斯综合征吗,那病也叫水仙花情结,俗称自恋症。他的第二人格对主人格抱有极大的依恋心理,是个实打实患了自恋症的疯子。
你们不知道,那鬼东西给赵衡在手心和笔记本拿粗头的记号笔写了多少回的“我爱你”。
后来,手术被提上了日程,准备期间赵衡的副人格出来过几次,他的态度是支持。我不会对那样一个寄生虫抱有怜悯的情感,我只就事论事,而这事儿他干得对。
后来手术很顺利,可是赵衡他终日郁郁寡欢。我当时把过错都推在裴宁身上,满心满眼都在想着要如何叫那裴宁醒悟,莫要乱发脾气,要珍惜眼前人。
可之后我才知道,裴宁并非不想陪伴他爱人,而是那时赵衡已患上了极重的抑郁障碍,并发症有躯体僵化、睡眠困难诸类。那时他每每遇见裴宁,精神起伏极大,极不利于病情恢复,裴宁也是实属无奈。
可我无法原谅那个出轨的裴宁,我也只觉得他是做了该做的。
再后来,赵衡求我开些安眠药,我忧心他用药自杀,很是控制药量。
可我没能阖上裴宁房里的那扇囍字窗。
他跳楼身亡的那日,我离职了。
我从来不是他的救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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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裴宁
问者:赵衡与你是什么关系?
裴宁:这个……我不确定现在还算不算……但先前应该算是恋人吧……啊,你不要太过惊讶,我知道在当今社会,同性恋并不多见。
问者:你知道赵衡坚信你背叛了你们的爱情吗?
裴宁:我不知道。无论如何,至少我从未停止爱他。
问者:你坚定地认为两个人格皆是赵衡吗?
裴宁:是的,说实话两个人格的个性存在差异,但毋庸置疑,他们皆是赵衡。
问者:你知道赵衡主人格认为你偏心副人格吗?
裴宁:我不知道。我已竭尽所能以平等的态度面对他二人,我一直希望能缓解主人格的焦躁症状。
问者:你和陆琴因为赵衡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吗?
裴宁:陆琴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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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宁自述]
我对赵衡是一见倾心,我们初次相遇是他04年调任至旭日东升时,从那时起我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我从3月开始追求他,他9月才真正答应与我在一起,我花了六个月去培育我们的爱情,他花了六个月去思考对我的感情。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所以我很高兴他能接纳我,并对我敞开心怀。
我至今记得那个日子,2005年9月30日,我在接连几日的困惑中找到了答案——赵衡患上了双重人格。在当时,国内尤其是渭止市内相似的病例还不多见,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其实并不清楚应该对两个人格抱有怎样的态度。
考虑到赵衡是个尤其敏感的人,我思考了许久,最终做了错误的决定,我选择了瞒着他。
我很清楚,对朝夕相处的恋人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对于二人感情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不论他人说我自私也好,道我愚昧也罢,那时我只觉得告诉他只会平添他的负罪感和忧愁。
但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花费那么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拥有双重人格。不过,同我想像并无太大出入的是,赵衡他的确十分痛苦,他因为这事寝食难安,也与我产生了无数次争执,我们之间产生了不小的隔阂,他不再像过去一般同我相互依偎,我们从那时起便显露出了渐行渐远的征兆。
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我,但是,我的确坚信着,两个副人格皆无罪,他们两个都是赵衡,我每日面对着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样的经历,赵衡可是我的爱人啊,你也会认为自己的爱人生病后就不是他了吗?
我当初爱上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健全且心理健康的人,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他患上了精神疾病就离他而去。
我是精神科医生,我见过无数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患者,我只是不愿让赵衡也深陷苦海之中,我竭尽所能保护他,可他拒绝了我的好意,转而投向了疯子的怀抱。
自他开始寻求陆琴的帮助起,看我的眼神便很不对劲,不像在看爱人,倒像是在看仇家。他俩成日为了消除副人格而奔走,形影不离,说不嫉妒是假的,我也是人。更何况,我早已将那副人格当作赵衡的一部分,陆琴狂妄之举,就好似要砍了赵衡的半边手臂一样,我并不能苟同。
如果你还尊重我,请不要再向我提起08年那场案子,我不想谈论有关那件案子的任何细节,你可能不知道,我曾作为重点犯罪嫌疑人被警方审讯过。正如你所知道的,赵衡是从我的房间跳下去的,我没有可以辩解的余地,只不过我当初恰好有不在场证明而已。
那是我的噩梦,也是我一辈子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