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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为什么没带婚戒?当然不会有婚戒的存在,我至今未婚。

什么?因为赵衡?不、不,当然不是因为他,大概只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吧……虽然也没再和其他男人谈过感情……唉,大概是我个人的问题吧,总之至今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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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小玲(化名)

问者:死者自杀前,你有观察到什么异常吗?

小玲:没有,赵大夫只是像往常那样,说我身子太瘦了,要我以后好好吃饭。

问者:听说您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精神方面存在异常的人?

小玲:是的……那夜赵大夫同其父在医院中互殴,实在不似他的个性会做出来的事,我原先只以为是躁郁症,没想到是双重人格……

问者:死者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玲:赵大夫他……他啊……像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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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化名)自述]

赵大夫医术过硬,人长得又很俊,但是一直没有对象,可能是我们这医院太封闭了,他没找着心仪的。

他和裴大夫的性子差异很大,裴大夫一整天没事尽傻乐,赵大夫一般时候笑意要淡上许多,但人很温和。我说他像路灯嘛,就是你光站他旁边,你什么也不做,他自会舍你光。可是那光不是你一个人的,而且光不大,但是够夜行人感恩一辈子了。

我仰慕他,却不是爱情之类,只是身处黑夜里,不会有人不爱路灯。

你们知道吧,我们这医院的条件说不上好,又很封闭,疯子比正常人多,但赵大夫自打来了这病院,一直尽心尽力。他待同事们很好,待患者们的态度也尤其耐心温和,感激他的患者很多。

我先前也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异样的,只是后来听说并不是,琴姐和裴大夫似乎早就知道了。嗳我也不清楚,但我是第一个向院长申请给赵大夫做个全面的检查的,我原先只是想帮他,没成想好像做了件错事。

嗳,我错了吗?

那事太久了,我也有些糊涂了。

如果赵大夫没有……就好了,他是个善人,我很想念他。自他走后,我们精神病院的人员变动更加频繁了,琴姐离职了,裴大夫则接了调令离开,同我共事的大夫换了许多批。

嗳,我还是忘不了赵大夫……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壹·2008年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6月29日深夜

天气:阴

“九郎”赵衡怨念颇深,然世事百转,其与其他生者之间尚留诸多误会。无论如何,他人事是他人事,归根到底与我们无关,我们无权插手。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圆满,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们,感激不尽^^。

(马克笔字迹:下次委托请轻松点^^)

(被擦去的铅笔字迹:傻X薛无平)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模糊的铅笔字迹:^^文侪又在说梦话了)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旭日东升精神病院之中,医护的办公局域是分开的,医师各有个人办公室(不认同第二人格存在的赵衡,希望将医护人员齐聚一处,以证明自己是位医生,而非被单独关押的精神病患)。

二、旭日东升精神病院从未发生过患者跳楼事件,通往天台之门的钥匙由值班人员严格管理(赵衡在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下出现幻觉,臆想跳楼事件的发生,并将其作为自己最终以跳楼方式结束生命的诱因之一)。

三、旭日东升精神病院里的实际医护工作者有十余名,护士小武为赵衡杜撰的非现实人物(小武的性格变化极大,乃赵衡对此病院中全部医护人员性格的抓取和糅合)。

*

[赵衡生平经历时间表]

2002.4.1【在外实习】

2003.5.1【入职市医院】

2004.3.25【调职旭日东升精神病院】(遇见裴宁)

2004.9.3【恋爱】

2005.9.3【裴宁发现】(恋爱纪念日)

2006.5.8 【翁明入院】

2006.10.4【自己发现】(戚檐入院)

2007.2.8【陆琴入职】

2007.6.1【翁明自杀】(病情恶化)

2008.4.31【和父亲打架】(医院发现症状,停职)

2008.6.7【院长去世】(病情恶化)

2008.8.15【手术】

2008.8.29【跳楼自杀】

(鬼画符:已阅)

———【委托壹完成】———

【委托贰·步步高升孤岛客栈】

第29章 【钱】EP1 除了您,皆是怪物。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1999年,一荒僻孤岛上建起家旅店,掌柜的亲自题了门匾,就叫“步步高升”。

孤岛上建旅店,没有客人怎么赚钱,失心疯了?后来坊间传出风声,都说是那家鬼店只揽怪物做客,不招人。

2000年,那旅店迎来一波新客,客里有个格格不入的黑袍男人。

后来一轰雷电闪的暴雨夜,那黑袍男人死在旅店的浴缸里,手边搁着一张湿透的情书。

有血自他的嘴角淌下去,直落在情书中一古怪的名字上。

浴室门窄小,却有一看客使劲往内探进脑袋,笑声震得薄窗子也跟着抖。

“该死!死得好!”

***

渭止老城惹人嫌的梅雨一下便舍不得停,在唰啦啦泛着土味的湿黏雨水中,第二个委托人撑着伞大不敬地踩上了委托铺的门槛。

又是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道士,眼见他眼底发青、气喘吁吁,戚檐只默默在他面前的窄木桌上搁下一碗浮着白沫的粗茶。

“那玩意可算醒喽!”

薛无平翘着二郎腿,还在有滋有味地啃瓜子。然他每往地上扔一个瓜子皮,一旁候着的文侪便大力挥动那把可怜的扫帚,好几次差些将那瓜子皮掀回薛无平的嘴里去。

“你、你怎么干活的!要是飞到爷爷我嘴里,我卸了你这毛没长齐的蠢驴的脑袋瓜!”

“您的宝贝扫帚头发都快掉光了,还不打算新买一把么?”文侪满不在乎地自说自话,“爷爷您头发要比它多!”

薛无平握着一枚铜钱的手登时颤了颤,铜钱被迅速盖在了算盘底下,一只手却顺着鬓角摸上了头顶,他唉声叹气起来:“我这头发旧了,唉……咋就是犟着不肯走啊?”

“我帮你?包秃的。”戚檐笑着凑过去,却被薛无平赶苍蝇似的皱着鼻子挥走了。

见没人搭理他,那上门拜访的道士也没多抱怨什么,只耷拉着脑袋,神叨叨道:“九郎爷爷,莫再纠缠咱们啦!咱们城南一脉从来是两袖清风,不沾酒肉,咋就偏偏落得这般下场?”

道士说着拱手向薛无平:“掌柜您也是知道的,当初那位祖宗死的时候,咱们没少烧纸,哪曾想都十余年了,他也还是阴魂不散!叫今儿咱们求爷爷告奶奶也依旧寝食难安啊!”

“得了得了——哪那么多废话?这活包在我俩小弟身上。虽说那玩意死得早,年代远了,偏偏心思诡怪,是个大麻烦,但我这风水宝地,只管阴钱入,可不放生意走!”

薛无平说罢顿了须臾,才又叹着气念了一句:“钱柏啊钱柏,你这又是何苦呢?”

话音方落,戚檐与文侪便没了踪影。

***

戚檐遽然睁开了眼。

在那一瞬之间,粘腻潮湿的屋子登时被占据了半片天的闪电给映亮了。戚檐那尚未能适应明光的眼,顷刻便捕捉到了自个身子上的异样之处。

他抬手,瞅见自个在这冷天里不过罩了条纯黑的无袖衫,有条极长的刺青从手背蜿蜒至臂膀,很是招展。他没掀开衣服往里瞧,并不急于探究那东西会止于何处,只还拨弄几下头上戴着的、有些厚度的斗篷帽。

那帽子有些硌人,可他没管,纯当是睡帽,倒是一鼓作气坐起身来了。

漆黑瞳子转动着扫过房间——这是个标准的双人间,两张白床间隔着个方正的木制床头柜,上边摆有一盏小台灯,然他摁了钮,那灯却没亮。无论如何,这屋中光线虽弱,却也碍不着他纵观全屋。

他斜眼看去,一旁那空床分外淩乱,寻常时候,他恐怕还要咂摸几番那床上原躺着什么人,可眼下他没工夫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只藉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向墙上写满墨字的一张红布条——

【住宿须知】

壹、旅店仅允许单人住宿。

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仨、水是无色的。

肆、旅店里无食物供应。

伍、旅店里只有一个长着一张脸的服务人员。

陆、住宿者必须连续七日停留在孤岛之上。

柒、你是个疯子,请不要相信你感知的一切。

“这回还玩起规则怪谈了么?”

戚檐正琢磨着,屋中倏忽响起几道窸窸簌簌的声响。几乎是在同时,一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了他撑住床垫的右手背。

他心如止水,只当那是潮湿地多见的爬虫,哪曾想左手往那处一抓,愣是抓到一大团厚重的绒毛。

“什么鬼东西……”

他喃喃自语,又上手拈了拈,而后便在那除却雷雨声再寂静不过的屋子里,听到了另外一人粗重的呼吸声。

还不待他先张嘴,被子里蜷着的人儿先开了口。

“大哥……”打抖的一声低哼从被子里传出,那里头有显而易见的怒意,“你、他妈的给老子撒手——!”

“文侪?”戚檐一面问着,一面要去把床上那厚重棉被给掀开,“我刚刚摸着你了么?嘶、你身子哪儿长了那么多毛?平日里我见你身上都光溜溜的,除了脑袋,哪儿还长毛?”

文侪憋着不说话,良久才气冲冲回了一句:“你管老子?你甭掀老子被子!”

“您平日里赶工赶得像是脚踩风火轮,依我看拖拉机都能给您飙出火星子,这会儿扭扭捏捏的是怎么了?”

见那文侪紧紧抓着被子,叫他如何都扯不开,戚檐于是看准一条没封紧的缝,把手泥鳅似的滑了进去——圆滚滚的,他确信摸着了文侪的脑袋。

他知晓文侪此刻忙着拿手扯被子,无力招架,便又趁机把人脑袋揉了一圈。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他竟摸着俩带点肉感的三角状凸起。

——耳、耳朵?

“喂文侪,你真变猫儿啦?”戚檐挑起半边眉,语调明显上扬,任谁听来都是兴致高昂,他攥紧被单一角便要往外扯,笑道,“快让我看看!”

“唉你别扒……你个王八蛋,老子出来揍死你!”

戚檐拔不动,于是无赖似的把脑袋压在文侪身上滚,随后又猛地将脑袋一抬,敲门似的叩了叩隆起的被子山,胡诌道:“哎呀,已经浪费了五分钟了哦?不对,七分钟……嗐、您倒是出……”

文侪被戚檐那么一激,旋即攒起眉用胳膊肘把那癞皮狗的脑袋顶开,盘腿在床上坐起来,又认命似的扯下被单,露出自个那张眼尾生了赤色焰状纹的白脸。

那喋喋不休的家夥忽然不说话了。

急骤雨声间,文侪被他盯得浑身躁,不耐烦地撩起额前碎发,这一举恰露出其眉心一红点与手腕处一圈绛色的凤羽。

文侪不以为意地挪了挪身子,连接于尾骨处的九条白尾巴便也跟着他动。一大簇白花花的茸毛才扫过戚檐的面,便被文侪护着自家崽子似的一个个抱回身后整齐摆着了。

戚檐跪坐在窄床上同他大眼瞪小眼,平静地将他扫视了一遭,随即看向了那格外惹眼的《住宿须知》。他面无表情地咽了口唾沫,突然开口说:

“你上边的和下边的,总得让我摸一个吧?”

文侪给了他一个拳头吃,原还想送他个巴掌做配菜,但被戚檐婉拒了。

***

二人淩晨大闹一通,戚檐本还有些怠惰,闹到最后也没了半分睡意,索性随了文侪那急性子,与他一道匆忙把鞋套了,走出门去。

戚檐慢悠悠跟在后头打量文侪的尾巴和狐耳,堪堪忍住上手搓一把的冲动,大抵是因视线太过火热的缘故,还没走出去几步,文侪便回身揪着他的黑袍子,把他拱到了前边走。

这旅店中间是天井,自上可以望见下边人的动作。

从天井往内漏的雨水飞瀑似的,不少被风吹斜的雨水借了过路人脚底的泥巴,在走道上积成大小不一的泥洼。戚檐一身黑,把长靴踩进泥坑里并不妨事,只是他不曾想身后那通身雪白的文侪竟也浑不在乎。

起初,文侪还是有点在意的,只是他粗暴地伸手到后头拽了拽尾巴,硬是弄不明白如何才能让那九条大毛掸子竖起来。后来他心想,浪费时间琢磨那狗屁玩意做什么?索性任那些个有些重量的大玩意拖在了地上。

可这么一拖,他便发觉那玩意还真是他的东西,地上冷水叫冻意从尾巴直窜天灵盖,他打了个颤,停下了步子。

也是奇,后来他也不知自个做了什么,总之那尾巴如他愿竖了起来。

戚檐又回头巴巴地瞅了他一眼,遗憾自个儿怎么就连条脏了的尾巴也没能摸着,然他还是没误正事,只又一刻不停地环视起周遭——这是个四方的楼,二层几乎皆为挂了木牌号的客房,可他们绕着走了两圈,愣是没瞧见一个房客。

戚檐忽然有些好奇,倘若文侪这般模样被其他房客瞧了去,会被人当作怪物逐出去吗?

他现下尚未弄清楚文侪的身份,只知自个确是死者“钱柏”,至于文侪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又是何人,他们还得再找找线索。

这地的天气很坏,天边时常会响起雷声,在雷炸响后,又总能听见几间客房里各自传来奇怪的、好似什么东西嘶嚎的声音。侧耳细听,还能听着利爪挠墙的刺耳尖声,以及棚户区夜里常见的大蛾子扑动两翼的沙沙动静。

戚檐将步子停在了阶梯窄小的楼梯前,他朝楼下小心张望一眼,却见这栋矮楼的至亮处也不过门口一柜台。柜台后摆了个红木轮椅,上头歪坐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本在垂头拨弄算盘,许是肩颈酸痛的缘故,他仰首转了转脑袋,露出了惨白如刷墙石灰的脸。

虽说他肤色有些怪,好歹生了副人样。戚檐于是回身唤文侪往自个儿身后躲,脱下身上的黑袍便要给他裹上。哪知那掌柜一个抬眼盯住了他二人,从肉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位爷呐,您还是顾好自个儿吧!这楼里住的,除了您,皆是怪物!您还想把弟弟藏了,真是可笑!——唉您瞧这不就又回来位!”

文侪闻言匆忙将袍子罩回戚檐的脑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帮戚檐整理好,那微敞的大红门先行发出声闷响,一非人者就这么带着湿咸的海风跨入店来。

第30章 【钱】EP2 咱们的美丽新世界在哪儿呢?

一对形状怪异的羊角陡然探入红门,打眼瞧去好若崎岖陡山,随之出现的是一张带着憔悴疲态的女人的脸。

那女人抿住发白的唇,一双自太阳穴处捅破皮肉而出的鱼鳍上下晃动,抖落了好些垂悬于发顶的雨珠。

滴答——滴答——

女人原是漫不经心垂着眼,没露出瞳子,可随着那掌柜一声招呼,她眉心有东西隔着薄皮鼓动几下,刹那间,眼皮倏地朝上一抬,三只骨碌碌的浅瞳眼珠旋即盯在了掌柜手中被拨得响亮的算盘上。

“祝小姐今儿个又出去觅食了?”

“雨太急,连条渔船都见不着影,甭提人了。”女人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唇,生满青羽的手臂抚上湿漉漉的长发,“也忒糟心了。”

多数时候,女人的三只眼睛皆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可偶尔,其眉心那只眼会恣意地瞥向他处。比如这会,那女人便是两只眼盯着掌柜,一只眼盯在了他戚檐身上。浑浊的眼球中细而密的血丝牵着发白乃至于几近透明的瞳子,显露出些许食人妖魔的奇诡。

带着鱼腥味的海风随她动作极迅速地窜入戚檐的鼻腔,戚檐照旧在面上挂着笑,只还默不作声地屏了息。

那怪物身上味冲伤鼻,脸倒是生得很悦目,可戚檐的目光却从未在女人艳丽的颜容停留,只被她头顶两只格外醒目的角夺去了眸光。

“羊角、鱼鳍、三眼,有够猎奇……”戚檐的嘴唇动了几下,藉着要用文侪的身子遮掩自个的时机,凑近文侪的耳畔,吹了阵轻飘飘的风,“还是我们狐狸漂亮啊!”

文侪背身拿手将他的脸盖了,又抵着他的臂膀把他往后推了几寸,这才稍稍俯身给那不知名姓的女人鞠了一躬。

见状,女人张口发出蜜蜂振翅似的嗡鸣,那文侪刚要抱怨听不懂,顷刻间经过翻译的声音却又将消息完完整整收入了脑海当中,像是蚁群或是蝙蝠之类诡秘的交流,文侪忽而觉得浑身发僵。

“明……明日有贵客要到,你、你俩要来!”

戚檐见他没如往日那般速速应答,便将腿打直了,搭着文侪的肩把那人的话爽快应下:“没问题。”

***

雨声哗哗啦啦,那女人转向通往二楼的木梯,头也不回地走了,发潮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长而粘稠的一道水痕。

戚文俩人也不打算再同掌柜周旋,于是跟着踏上楼梯,谁知却同一身材魁梧的怪物正正打了个照面。

那怪物面上生了有如狸猫般的黑橘毛发,他要下楼时恰巧张嘴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嘴猛兽般的獠牙,恰其身披一红马褂,走动时像是行走的一座落满红的骄山。

戚文二人不动声色地侧身要过去,哪知那位却粗鲁地抬起自个儿的肉脚掌,踩住了戚檐垂落在地的袍摆:

“戚檐啊戚檐,你当真是不知悔改!”

戚檐闻言笑得倒是体面,他略微欠身抽起自个儿的黑袍,说:“不瞒您说,我全身上下能改的地方多了去了,您指的是哪儿?”

“啧!老子才不同你浪费口舌!”那怪物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擦着文侪过去,险些将文侪碾作一块肉饼。

文侪叹一口气,目送那位大爷似的怪物远去才张口问戚檐:“感觉如何?喜欢?厌恶?烦躁?”

戚檐拍去袍脚的粗沙,说:“没啥感觉,难说。”

楼下那大怪物走近旅店掌柜时,戚檐听见掌柜的喊了声——“项桐老弟”。

***

雨的声势逐渐弱去,周遭有些不寻常的喧嚷,多数响动是从二楼的客房里传出来的,那些个从鼻子孔里哼出的闷声低如牛鸣,一时间叫戚檐有被关在了锁野物的牢笼里的旁徨之感。

他心底蓦地生了些快意,叫他五指骤然收拢,握成拳状,一双眼更是兴奋地盯住了露出数条缝的客房门。

“吱呀”声此起彼伏,无数个生得奇形怪状、三头六臂的怪物走了出来。那些东西多生得高壮,比戚檐两掌还宽的手无规律地前后摆动,好几次差些打在戚檐身上。

戚檐很快反应过来——他们那是故意的。

他试图通过那些怪物的行为来还原死者钱柏的生平经历,尽管扭曲的阴梦应当不会这般容易理解。可显而易见的,不论那些怪物意味着什么,钱柏与那些东西相处并不融洽。

戚檐正沉心思忖,上回惨死五次的遭遇却叫文侪那本就着急的性子更如添了数把柴火似的,烧得更急更烈。如若他能发出光来,周遭定然是明晃晃、亮堂堂。他匆忙撂下句“快走”,也没等戚檐回话就往楼上赶。

“楼上住户眼下多数在往楼下走,这会客房内多半没人,咱们快趁机上去翻翻。”

“等等。”戚檐把文侪的手腕攥住,他心底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冲动,那冲动要他一路向上,要他站至这旅店的至高点,“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文侪没有拒绝,第一回委托,作为原主的身份持有人,他自个从情绪到行事皆有诸多异常,那么这回继承了原主身份的戚檐自然也会感知到许许多多他所不可知的东西。

虽说那戚檐从来无所畏惧,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上,到处是横行的、神色阴郁的怪物,作为人的他确乎入了虎穴。常有不怀好意的东西投来异样的目光,悬于唇角的涎液昭示着他们的蠢蠢欲动。

“呦呵,他们不会真吃了我吧?”戚檐用手肘撞了撞文侪,将自个那头浓密的发蹭在文侪的面上,手还不怀好意地往人发顶的突起伸去,“文大哥,我好怕,你可得保护我啊——啊啊疼——”

“别发疯。”文侪瞪了他一眼,这才松开掐他臂肉的手,“这回的阴梦太不寻常,先前依薛无平所言,阴梦该是更贴近现实才对,怎么会出现这类精怪横行霸道的世界?”

“精神状态大不相同啊!就好比我以前,把脑袋剖开,一半是丑陋冰凉的实验报告,一半是我温暖美丽的遗书。”

“……”

***

戚檐的步子很快,他一路领着文侪穿过走廊,也不知拐过几道弯,经过了几间狭窄而潮湿的房间,约莫走了十多分钟才停在一把木爬梯前。

这回戚檐倒也是加快了动作,文侪仰首瞧着已爬上竹梯的戚檐,待那人推开了挡路的一块发霉的烂木板后,文侪听见了他的一声轻笑。

“上来吧。”戚檐朝下伸出只手。

文侪毫不犹豫地把手握了上去,只一刹,漆黑中忽然见了光,方从那地儿爬出去的文侪不由得抬手遮了眼。稀疏小雨浇入指缝,滑进眼底。他眨了眨眼睛,长睫也跟着颤了颤,旋即将一整片灰蒙蒙的天装入眼底。

远处海天一线,混沌不堪。浊浪击石,从远处翻滚而来的巨浪仿若要击碎邻近的海崖,然而再细细望远,还隐约可见海面上一沉浮不定的轮船。

戚檐一哂:“那玩意儿是专给咱们看的。”

“看什么?”

“逃出去的下场。”

戚檐掰正文侪的脸,只见那巨轮在海浪的升降中轰然解体,一条深蓝色乃至泛黑的巨鲸忽地一跃而出,它身上疙瘩密布,好若隆起的小丘,鱼腹两侧更生偌大双翼。

戚檐听见文侪痴痴念了一句——“是鲲啊。”

文侪正瞧着,霍地想到了什么,旋即拽着戚檐的黑袍子将人扯至身侧。他垂着脑袋在戚檐身上翻翻找找,摸过腹部,扫过小臂,到处留痕。

他没瞧见那戚檐面上玩味的笑,只从他袍子内缘的深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嘟囔道:“我就知道委托单在你身上。”

还不等戚檐开口,文侪已将那张有些湿的纸展开,并开始念了——

“四谜题。”

“谜题一: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谜题二: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谜题三: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

“谜题四: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呼啸的海风携来死鱼烂虾的腥臭味,戚檐抽了抽鼻子,面朝文侪站至了上风口。他张开双臂,像是在索求身前人温暖的怀抱,可文侪敛眉盯着他,神色平静得不像那片汹涌的海。

“咱们的美丽新世界在哪呢?”

戚檐笑得粲然:“你说,我们死而复生,就会有所不同了吗?”

“浪费时间……”

文侪扭头就走,素净的白布鞋很快踩上了摇晃的木梯。

***

孤岛之上的夜暗得惊人,浓云拦下月光,叫四周涌动的海浪都呈现出了可怖的浓黑。

这双人间客房里头有独立卫浴,二人今早在外头吹了一天的海风,这会儿身上都带了些鱼腥味。

文侪习惯了高效率的日子,总喜欢强迫症似的完美压缩闲暇时间,纵一整日都忙着摸清这旅店的布局,他还是一回房便扯过浴袍,三下五除二窜进了浴室。

然而他洗漱完毕,正专心趴在床上凭记忆画地图时,那只披着条浴衣的戚檐便忽然往他床上栽,登时叫文侪身侧床垫凹下去好一大块,更让他手里的笔往旁边斜拉了一大笔。

“靠!我*&*&#……大哥,你长眼睛当摆设玩,没看到另一张床吗?”

戚檐笑着不回答,只枕着他的后腰,将手中委托单抬高了琢磨,说:“谜题一提到的新房客,估摸着还没来,第一日的消息解不了谜题一。第二道谜题强调了‘我’的志向,然而这世界扭曲得厉害,我们连‘我’从前的职业都不清楚,当然解不了。第三道更不必说……至于第四道么……风平浪静,这可是个限定词,今日我们大半时间耗在屋里头了,也没啥时间出去探探……你腰还挺软。”

“又想吃拳头了?”文侪怒火噌地一下上了头,“你麻溜地给老子滚开!”

戚檐无辜地仰起脑袋,只拿手撑着被子向前蠕动:“文班长,您看看墙上红纸黑字写的啥!——‘壹、旅店仅容许单人住宿;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那又如何?”

“哎呦!怎么这时候犯糊涂?只容单人住宿,咱们怎么能一块住?”戚檐一副苦口婆心模样,翻了个身便在他身侧躺下来,“规矩得遵守才行啊,所以咱们只能偷偷住,即便是双人间也要住出单人间的样子才行啊。”

“你当真要在这儿咬文嚼字?”文侪皱着眉,后来见戚檐没接话,于是觑了他一眼,不曾想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你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戚檐懒洋洋地将右眼睁开条缝,轻笑道:“好累,不擦这一回也没关系!从前我房间天花板漏雨,我淋雨睡一整夜也不打紧,照样身康体健!”

文侪又嘀嘀咕咕骂了他两句,可方一斜眼瞧见他略微发乌的眼底,又无可奈何地叹起气来。他搁下手中画到一半的地图,下床抽来块毛巾罩上了戚檐的脑袋。

他的动作尤其小心,揉搓的力度很轻。那戚檐平日里总喜欢玩他头发,他却鲜有机会能触碰到戚檐的发,如今细细的直发丝搭在他指上,不过又凉又痒,也没什么好玩,他想不通戚檐为何总折腾他的头发。

他以为戚檐睡死了才上的手,哪知他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手侧的薄唇竟勾了起来。

“靠!你没睡装个鬼啊?!”

“没装……”戚檐淡淡笑着,“中途被你给弄醒了。”

“我下手不能再轻了!”

“是啊,太轻了,所以我醒了。”

“胡扯,搞不懂你……”

戚檐并不急着解释,只抽了他手上的毛巾抛到一边,又扬手柄他摁了下来,笑说:“文侪,我好困,咱俩快睡吧。”

“谁和你咱俩!你真没出啥毛病吧?”

那戚檐这会儿话说得毫无逻辑可言,文侪想着他应该是困得迷糊。可戚檐力气大啊,一只手柄他揽了,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啧、你把手撒了,我不走!”

没人回答,手也还是没松开。

戚檐睡相很差,脸蛋虽照旧没得挑剔,手脚却八爪鱼似的往文侪身上缠,最后把人脑袋给摁进了自个胸膛。

文侪不和那睡懵了的人计较,只把适才画地图那纸扯来,垫他胸口继续写写画画。

哪知估摸着是天冷的缘故,那戚檐先是伸手搓了他长毛的狐耳,手被文侪扒拉下去后又径直搅进他九条大尾巴中,给那聚精会神的文侪吓得一哆嗦。

“妈的,你别摸……”

他将声量压得很低,小心回身要将戚檐的手从自个尾巴里掏出来,没成想却被戚檐用那只捂烫了的手反握住了。

他理当挣脱的。

但戚檐的手太暖和了,文侪被握久了,不免也犯起困来。

那二人抵足相拥而眠,一旁的床底下却倏地伸出两只枯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折了脖子的长发女人从里头爬了出来。

她一瘸一拐地翻上另一张床,在那冰凉的被窝里躺下。

“嘻、嘻嘻————”

窗外海风还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