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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的是商量口吻,手上力道却明显强硬得不容文侪拒绝。文侪锁着眉头看他,他便将脸凑过来虚情假意地笑。

真烦人。

文侪被戚檐推走时听见身后董枝自嘲的一声:

“小戚啊,再过不久,哥就要死了啊……”

第37章 【钱】EP9 啊啊、你是多美丽的一个人儿。

“戚檐,董枝说他就快要死了。”

“嗯。”戚檐牵着他,不咸不淡地回应。

***

文侪回房的一路上都在写字,戚檐倒是吞声盯了他许久。在他百般提醒文侪看路,而文侪还险些平地摔跟头后,戚檐将手扶上了他的腰。

戚檐一面搀他,一面凑过去看他跳跃的笔尖。

【祝叶(三眼鱼鳍的女人)——给梁桉办欢迎宴】

【项桐(狸猫毛、虎齿的男人)——语气不善;说钱柏不知悔改】

【董枝(人面蛇身的男人)——被梁桉他爸砍了脚;非自愿背叛钱柏:生病;钱】

戚檐盯着纸上的“梁桉”二字,忽然说:“我昨日的记忆有些混乱,不大分得清真假,当时我们在梁桉房里发现的死亡证明书是真的还是假的?”

文侪不抬头,只是应答:“真的。”

“是么……”“戚檐把那几行字又瞧了瞧,才说,“将‘钱柏’二字改成我的名字吧,省得后几日套他们话时转不过弯。”

飞速滑动的笔尖顿了顿,文侪既没答应也没拒绝,钱字起头的那一撇却被他倏地划去,紧接着跟上了戚字的起横。

晕眩感与剧痛在戚檐瞧见那清秀字体凑出他完整名字的一刹相伴袭来,如有千万过境蝗虫啃咬高粱地,然而他高扬起的嘴角却同身心痛苦大相迳庭。

他还没在那些个感情中浸泡多久,呼吸的频率先行变得错乱不堪。

【梁桉(高鼻深目的新房客)——戚檐憎恶;吃了自个父亲(谜题一);死亡证明书;化作黑油】

戚檐耐着喘,又瞥了两眼,说:“加上个房间入门处有嗞声。”

言罢,他又无赖似的把脸栽在文侪肩上,生生叫那沉浸谜海的文侪醒过神来。

文侪心底忽而涌现出个可笑想法——那总一边笑一边把脑袋搭他肩上的戚檐,活似他肩头生出的一株向日葵。只是不同的是,向日葵整天瞎逐日,而戚檐他整天不知在瞎乐呵什么。

然文侪朝戚檐斜去一眼,这才发觉那人这会没在笑。

“好晕…好困……”戚檐委屈开口。

“又晕了?”文侪停笔,“要不要我离远些?”

“不是那种晕,只是睡太少了。”

“谁叫你半夜不睡偏要冲什么澡……”

“现在后悔了。”戚檐笑道。

戚檐正一动不动地把头埋着,以尽可能在短时间内舒缓翻滚的呕吐欲望,谁知耳畔忽然响起了服务生阿冬匆忙的脚步声。

他大老远就在扯着嗓子喊:“爷,电话又响了,您快去接!”

听了那话,戚檐懒懒散散不愿动弹,反倒是文侪毫不犹豫地提衣前奔,哪知前脚刚穿过门框,后脚那电话铃便停了。

“玩儿我呢……”文侪扶住门板大喘了一口气。

戚檐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踱来,只摁下那透明回拨键,最后在两分多钟的忙音中挂断了电话。

“天真冷,咱们该去睡了。”戚檐一面动指进入座机菜单查看来电时间,一面说。

菜单里没有号码,只有大串无序的乱码。

戚檐放下听筒,毫不执着。

***

二人回房仅睡了两个小时便都醒了。

时近日出,戚檐起床套上了风干的黑袍子,旋即走至旅店一楼的红门前。他极目远望,只见四处荒芜。

海蚀地貌惯常带着一种泠然与萧索,远处混浊的海浪穿过形态各异的穴洞灌入这座寂寞岛屿的下腹。

他阖目,听得见孤岛的哭声。

戚檐把那阴沉沉的天端量了几眼,想到了高中每逢大考必降的特大暴雨。那时不论何人,都要趿拉着吸饱浊水的鞋往人头攒动的教室里钻。

他曾有一回,在换班考试前的走廊上碰见过文侪。他们那会并不算熟识,因而他只是慢悠悠跟在文侪身后踱步。那人瘦削的肩胛骨将被雨浇透几分的校服撑得平直,可那考神手中书没有翻开,他只是有如放空一般,在走廊上一边观雨,一边张嘴默背着些什么。

可他二人总会错过。

戚檐同他擦肩过去的时候,本还想着和他打个招呼,可文侪只是垂头看了眼手表,旋即走入了一旁的教室中,没有回头。

落雨淅淅沥沥,戚檐的眼前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那些被熟记于心的地貌在面前模糊开,恍若无意滴入瓷碟里的几笔淡墨。

“怎么停下了?”方走出旅店的文侪合上自个写满人物分析的笔记本,困惑地望向他。

“在等你追我。”戚檐笑了笑。

“什么毛病……”文侪简短骂了声,催促道,“快些走了,趁鬼宴还没开始,先去看看这外头都有什么东西,出门的机会可不多。”

戚檐并不着急,他耐着不适感,从容环视着旅店门前景物。以店门为起点,一条曲绕的小径钻入那些粗藤乱挂的老树当中。可是那些在荒凉岛屿上野蛮生长的繁茂大树没给人带来生命力勃发的畅快感受,反而叫人对它们养分的来源生了些不安的怀疑。

树枝上挂有不少红的白的粗布,文侪警告戚檐小心行事,戚檐却在应了话的下一瞬将手摸上了那些布匹。

——粗糙的布在他的掌心留下了或红或白的染料痕迹,他将身子凑近,嗅到了刺鼻的铁锈味。

“到处是铁锈味。”戚檐略略活动了一下眼珠子。

“这儿的怪味不少,不单铁锈,到处都能闻到煤炭、石油类似的味道。”

俩人没问过那鬼宴要往哪里去,却都下意识沿着那小径走。可那路走起来好似没有尽头,路旁少有新鲜玩意,只偶尔能瞧见些被随意扔在草丛里的,诸如铁锹、锄头一类的废弃用具。

寒雨斜飘,落在人身上免不得激起一层酥麻冷意。

戚檐调戏似的问了文侪数回要不要钻到他的黑袍子里去,文侪倒没多想,单伸手指了指身后九条大尾巴,言外之意是他即便钻进去了,那九条尾巴也定然会淋雨。

戚檐同文侪闹了一路,在远远能瞧见一人面兽身的怪物时,他不自禁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

——项桐来了。

那名唤“项桐”的怪物,身躯颇为壮硕。他虎背熊腰的身材本就很惹人注目,偏还要套条大红马褂,温吞而来犹一头赤毛熊。他将那张狸猫似的花脸儿一皱,山脊似的褶子叫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狞笑着斜睨文侪,好似要冲他啐一口,却在瞅见戚檐一双恶狠狠的怒目时,不屑地歪嘴一哂。

“蠢货,你也忒没出息了!猴年马月了竟还同这家夥赖在一处!”

“哦?”戚檐付之一笑,“怎么就没出息啦?”

“嘁,这世道钱就是他妈的难挣,你拉着那蠢货往死里干顶个屁用?要想日子过得美,你得学学我!”

项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废话,才将脸凑近戚檐,展示起自个面上多出的几道红黑的花纹:“羡慕吧?”

戚檐想了想,那项桐的确与初见那日有了变化——更壮硕,也更令人作呕了。

“啊……我这记性愈发差了……”戚檐扶着额,装出个苦恼的神情,“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认识文侪几年了来着?”

项桐听罢龇出两颗长尖牙,鄙夷道:“我都叫你别总那般痴迷那家夥,我早说,打从一开始你给我介绍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靠谱。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认识几年了啊……让我想想,咱仨不是从小学开始就认识了么?算到现在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戚檐闻言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是了。只是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喜欢他,文侪他多招人喜欢啊?”

戚檐说着将文侪揽到怀中,趁机摸了一把他的狐耳朵。文侪笑着看过去,戚檐只佯装着一点儿没瞧见他眼底的杀意。

“总之……我是把你当真兄弟才同你说的……”项桐瞪大他那双时常眯着的兽眼,“你趁早同那姓文的断了关系吧,他只会耽误你。”

“当着人面这是说什么呢!”

戚檐皮笑肉不笑,可项桐只冷笑一声,继而摆手而去。文侪打量着项桐留下的巨大脚印,总结说:“项桐是钱柏的挚友,而我的原身是个在某方面耽误了钱柏的人。”

戚檐又照着他脑袋乱揉一通:“是是是,大哥说的在理。”

***

不知是因近来海风渐凉,还是为了有些仪式感,今儿梁桉披了件仿古的蓝软缎大襟袄。由于个头出人,立在怪物当中竟生了些野怪难相媲美的神性。

戚檐用长靴后根磨地上的沙砾,拚命于文侪面前遮掩住自个儿呼之欲出的痴狂崇拜欲。

他斜眼去看文侪,欲从他身上找寻一些安抚躁动的东西。

可是他到底没能压住那份躁动。

于是他抬起眸子时,连对于感情稍显迟钝的文侪仅从侧边瞧他,也能被他那那双眼里头的东西压得呼吸一滞。

然而,戚檐并不苦恼于这股不受控的冲动,相反,他乐在其中。

他在自个可怜又短暂的一生里,一直将理智奉作圭臬,把日子熬成了千篇一律的无味烂粥。而现下,那未尝体会过的失控感却叫他通身颤栗,将他本空落落的心口填得满满当当。

但是填满他脏腑的仅仅是对于梁桉异常狂热的渴慕么?

戚檐在那飓风般无上限的吸引力中,侧目瞥向了一旁的文侪。

文侪错在太信戚檐,还以为那位眼里漆黑的东西尽是对于梁桉深重的厌恶,见戚檐打量自己还以为是在讨求安慰,于是抚上他的脊骨安抚了一声又一声,活像是给家里闹脾气的狗顺毛。

“受不了就别看了,若是难受得抬不了手,大不了我来给你遮眼。”

那天真的白狐狸安慰人的手段少得可怜,这会除了上手胡乱摸摸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于是,在乌压压一大片的怪物群中,狐狸给身旁的黑袍高个子拍起背来。

戚檐稍稍从失控感中抽身,此时面上笑意虽淡,所幸算真。

他把文侪的手从背上抓下来牵着:“四谜底中第三条,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文侪,你说,这阴梦里举目所见皆是怪物,可生死有命,除了那死而复生的梁桉,还有谁能当这菩萨?”

“这倒是……昨夜你晕在梁桉房里,我想着好容易来了,不翻白不翻,索性留在那里头又翻了一阵。他房间里的死亡证明书少说都有五张,他若不是神仙,我还真不知谁是。”

俩人话未说完,忽听耳畔一阵嘈杂,原是那喜好设宴的祝叶指挥着那大块头项桐搬了口锅来。

“小鬼们,快过来喝圣汤喽!”

那些个怪物闻声骚动起来,皆使劲用鼻子吸气,拼尽全力要嗅那难得的佳肴的香气。

只是那红褐色的巨大汤锅被封得尤其严实,只在壁上装了个水龙头供那些怪物接汤。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嘴,说是那汤锅在发颤,像是要炸了。

戚文二人虽无意喝汤,拦不住被身后那些个狂热的怪物挤去了前边,拥在了锅旁。他俩这会儿也确有察觉那锅的不对劲,只是那动静比起将要爆炸,更似里头煮着什么没死透的活物,此刻正被烫得挣扎不停。

尝了腥汤的,没喝着汤却分外好奇的,亦或者仅如戚文二人那般静观其变的,皆投去了夹带探究的眼神。眼见议论声愈来愈大,不少胆子大的开始叫嚷开锅来一探究竟。

在诸怪的百般刁难下,祝叶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启锅。她本该是不情不愿的,手握上锅盖时却不由得狞笑起来,额上的眼也眨作赤红色。

——那滚烫的沸汤里,正煮着一个半人的怪物。

那人被烫掉皮的嘴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吐泡。

纵然他已死命向上挣扎,蛇尾却在水里甩得像一条无力的长鞭,打眼看去又像是无力扑腾着的两条人腿。

那被煮得快熟了的董枝和文侪对上了眼,他扯着自个近乎脱落的软皮冲着文侪疯癫笑起来。片晌过后,他口里笑声哭腔各半,只还流着黑泪冲文侪说:

“啊啊、你是多美丽的一个人儿。”

第38章 【钱】EP10(三合一) 狐狸的耳朵一直没起来。

美丽的人?

“……人?我?不知道了,总之,董枝他是怪物,”文侪皱着眉瞧汤中那摊近乎分离的骨与肉,洗脑似的自我催眠,“他是怪物、怪物……”

后来文侪没再盯着董枝,可肉汤浓郁的气味还是不断往他鼻腔里钻,叫生理性的反胃感将他反覆鞭笞。

“那董枝不是人,你清楚吧?”戚檐站在一旁,语气倒是平和,“不仅他不是人,这阴梦里的一切类人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人,你就把他们当作是一群假想出来的虚像,是生是死便都无足轻重了。”

“……我没有泛滥的同情心。”文侪说着,又抬头瞅了瞅那被滚烫开水煮得红白两极的人脸,更觉难忍,“可哪怕是观赏电影……煮……也还是太……”

“看得了活剖,看不得这个?”戚檐戏谑道。

“你就这么想我吐你身上?你要是嘴笨,如何都吐不出像样的好听话,不如我去借根针来,帮你把嘴给缝了,省得它总说些难听话,还常犯傻,日日帮你讨拳头吃……呃……”

被那气味熏得近乎晕厥的文侪揪着戚檐的领子,将脑袋靠在了他身上:“让我缓缓。”

“我知道我香。”

文侪气弱地说完一声“滚”后便彻底没了声,一时没了能一道拌嘴的,戚檐不免感到百无聊赖。只是他转头瞧过前后左右,单觉哪儿都没有文侪有意思,于是开始捋弄文侪狐耳上的绒毛玩。

他玩就罢了,还趁着文侪这会晕头转向,不能跟他计较什么,时不时漏点得意的笑声给文侪听。

若是文侪是河里一只滚圆河豚,这会浑身的刺只怕已经竖起来了。

另一头,祝叶嚷嚷着汤要凉,匆匆唤项桐把锅盖给拿来罩上了,还不忘补充道:“这会儿董大哥还没熟透,大家喜欢喝生汤的尽管来盛,若是喜欢熟点的,那便稍等片刻。”

祝叶说罢盛了一碗递给戚檐:“尝尝?”

文侪起初拿头顶杵在戚檐臂上,这会儿听闻身旁动静,又没精打采地抬头瞧了一瞧,巧遇祝叶将那飘了葱花、浮着血丝的浓汤伸到他二人眼前。

“哈……”文侪寒毛卓竖,脑袋一歪,又埋在了戚檐左臂上。

戚檐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同祝叶说:

“祝姐,生的难嚼,我俩喜欢吃熟的。”

***

在戚、文二人真正意识到那飘着董枝肉块的蛇汤不过好戏上演前的荒唐打闹时,那来自遥远彼端的晨风已然越过海面带来了大团厚重的阴云。

吸饱水汽的浊云笼罩了整片天空,日光难以下落,更给红布装点的宴席添了好些吊诡感。

祝叶腮帮子两侧生的鱼鳍正亢奋般前后摆动,她笑弯了一双美人目,忽地拍掌叫唤起来:

“诸位,咱们且先放放手中筷,由梁先生给咱们这鬼祭开祭!”

在众怪的惊异声中,那一袭蓝袄的梁桉踩上了石阶。戚檐抬眼瞧去,那怪物身处这野蛮的非人之群中,却保有一身温雅举止,实在是难得。

台下戚檐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桉,心脏砰砰跳,跳得又乱又响,这还是他平生第二回心脏跳成这般。

高三学年,戚檐家里出了些破事,他欲兼顾学业和家中事,于是效仿自己一个天赋异禀的卷王兄弟,连续将近两周熬夜刷题,每日只睡个三小时不到。坚持了两周后的某一日,他的心脏忽如今日那般乱跳,他当时觉得那是猝死前的回光返照。

总之,他后来没那样继续下去,否则也不会考完试才死。

“诸位,鬼祭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乃嘉奖菩萨心肠的再世神仙。”祝叶亲昵地挽住梁桉的手臂,却没看向身旁的男人,只笑吟吟地将他请到了祭坛中央一铺了枯黄稻草的圆台上。

“同我们相比,那些低级别的人类至多两手两脚,皆属于进化不完全的残次品。我们所处的岛屿今儿喜迎神只降临,乃是受了苍天庇佑的圣地!诸位,这世上仍有无数庸人欲逆天而行,拒绝接受神的恩赐,可诸位需得信服,咱们可要比那群力不胜任,行事拖泥带水的人类强太多了!”

祝叶说到此处,不由莞尔一笑,那被她称作眼睛的球状透明体当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扩散开。戚檐视力虽还不差至戴眼镜的程度,但此刻他距祝叶过远,欲要看清那般细节还是有些吃力,便微微把眼眯了瞧。

只见一点丝线似的红从她的眼球底端漫出来,逐渐充满了整个玻璃似的眼珠子。她转动着那玩意,俩眼球看向梁桉时隐有闪烁。

在一群怪物兴奋的呼喊声中,梁桉在稻草堆上躺了下来。

祝叶高呼:“今日,我欲请诸位一齐见证,圣洁神只的不死之身!”

她朝那低眉讪笑的项桐招了招手,那大块头便恭敬地将手中一檀木小盒端了过去。当祝叶从中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细长手术刀时,文侪不由地怔了一怔。

他心底有说不出的抗拒,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对那手术刀起了些创伤后应激反应。

即便距委托一结束已有数日,可陆琴用手术刀剖开戚檐腹腔的场景尚历历在目。那场面几乎夜夜跑进他梦里来,叫他日日经受它的拷打。

他这平日里多数时候都稳如泰山的,今日却于这再平淡不过的场面之中,冷汗直流。

“怎么了?”戚檐撞了撞发愣的文侪,讥讽道,“那梁桉本就叫人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祝叶又生得一副海妖样,其余在场的鬼东西们更是生得奇形怪状,连半点人样都没有,若他们也能当神仙,那当真是鸡犬任意升天……也不知道钱柏这九郎做的究竟是什么诡谲梦。嗐,若是非要说谁更像神的话……”

戚檐偏过头盯住了文侪明澈的眼,用手轻轻拂过他的白尾,笑说:“不如九尾狐仙——手感真好!”

文侪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只还仔细盯着祝叶看。这会,将长发束起的祝叶已经把手术刀抵在了梁桉的心口。

祝叶没有给梁桉打麻醉,可梁桉什么也没说,就连眼睛都没合上。他那双生得灵动的黑眼这会只是木然盯着被乌云所覆盖的天,透出一种人之将死时的麻木与呆滞。

锋利的手术刀尖很快割开一道小口,没入他覆盖于心脏之上的皮肉之中。

戚檐大学读的是生物科学,已不知在多少堂解剖实验课上掀开过活物的皮肉,又多少次移开他们的胸腔、腹腔以及其余各处的骨,以便观察它们的生物结构。被他压于掌下的生物一向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由生到死的时长,仅仅取决于他落刀的速度。

他头一回往一只蟾蜍的心脏中注射染色剂时,他清晰瞧见了血液的循环,不断流淌的血液犹一条生命长河,而他毫不犹豫切断了河流的去路。

他似乎一直漠然对待生命,不怎么在乎旁人的,也不怎么怜惜自个的。

因而,起死回生的机会于他而言就好若握在掌心的一把沙,他并不合拢指缝。

不复活也没关系。

现如今,他肯点头在阴梦中尝千百遍死亡轮回的滋味,只不过是为了送一送他那可怜的老同学。他也不知道自个与文侪称不称得上朋友,但他还是想陪一陪那人。

待陪这不甘死亡的小子走完这一程,哪怕最终要自己死去也未尝不可。

眼见血从梁桉心口处喷涌出,戚檐只不咸不淡地同文侪说了句:“祝叶下刀时动作太生疏,应该不是专业医生,不用把祝叶往医生那方面的职业猜了。”

文侪什么也没说,只点了头。

“呲——”

手术刀刺穿了梁桉的左心室,一时间鲜血喷泉似的朝四面溅开。祝叶的鱼鳍、羊角和青羽上皆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可她仅仅笑着用手背抹开面上血,眉目间有藏不住的骄矜之意。

“神是不会死的。”她说。

文侪见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海浪携来的冷风灌入体内,一如早来的霜雪,猝不及防冻得他手脚冰凉。

祝叶将手伸入了梁桉打开的心口,手穿梭于粘腻血肉之中,碰撞出了啧啧水声。文侪清晰听见了她的五指收紧,而后紧紧抓住什么软物撕扯的声响。

她扯得吃力,后来索性又一次把手术刀伸入其中,割断了其间许多道相连的经脉——

一颗完整的心脏终于被祝叶捧在了掌心。

那心脏瞧上去有些古怪,可文侪此时除了觉得其色泽有些发黑外,说不上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好难闻……一股子汽油味,哪里在烧东西么?”戚檐皱了皱鼻子,“这回阴梦中的东西比第一回委托里的要疯得多,今天一整个早晨都不知在跟着他们瞎忙活什么……唉,那味太冲了,你趴我身上这般久,我现在同你借根尾巴遮一遮不过分吧?”

文侪原以为戚檐又在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因而也没留神去关注他,直到戚檐坦坦荡荡抱起他一条尾巴时,他才知道戚檐这回原是动真格的。

那九条尾巴确乎是长在文侪身上的,因而戚檐顺着毛上下抚动时,就好似在抚摸他的腿脚,可摸尾,要比搔痒还要更叫他难耐些。

说实话,他觉得戚檐每一次触摸他的尾巴,都有如在他怕痒的颈间吹了一阵风,叫他头皮发麻。

他抬腿照着戚檐就是一脚,然而,在他怒气冲冲地将尾巴抢回来时,祝叶已经将展示了一轮的心脏装入了一錾金小匣子中。

“神不死!”

祝叶说着走近梁桉,一只手捏着个老式陶瓷烫酒壶便往梁桉口中灌东西。

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只见祝叶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那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掏去心脏的梁桉便遽然坐起身来。

有风灌入他心口的洞,自血糊糊的洞口还依稀可以瞧见稍显空旷的、好似缺了什么东西的内里。

祭坛下的众精怪显然都被那场面唬住了,一时大惊失色,更有甚者已然跪倒在地。

“咚——”

那是一声尤其清晰的磕头声,戚檐循声看去,只见那本位于祭坛左侧的项桐已经弯下了他本就不值钱的脊梁骨,头朝沙地一倒,又是接连几声响亮的脑门砸地声。

“嘶,他好有骨气啊!”戚檐给项桐送上句冷嘲热讽又垂眼瞟了那被祝叶放在稻草堆边的陶瓷酒壶一眼,说,“唉,文侪,你说那酒壶里装的是什么?起死复生的仙药么?”

“你信这?”

戚檐耸耸肩:“你不是说在梁桉他房中翻到了不下五张死亡证明书吗?虽说这阴梦中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发生的事都多少有些不寻常的寓意不是么?她此番借杀神来造神,若你不信那梁桉即是真神,那么得是祝叶使了什么小伎俩或障眼法才说得过去吧?”

文侪摇摇头,并不赞同:“我倒觉得祝叶在扯谎,但我还没法猜到她的目的。”

戚檐垂下脑袋思忖,察觉到忽然有片影子罩住了他二人,于是抬起头来——只见距二人不过两三步远的祭坛上,那银发尖耳的梁桉正蹲在祭坛的边缘,面上挂着同前几日那般温良大相迳庭的邪笑。

戚檐下意识将文侪护在身后,他收了面上常服似的笑,只冷漠地扫过梁桉心口的黑洞:“您不去台上坐着,怎么过来了?”

那怪物听却进了话,不过磨了磨牙,旋即张口露出自己银色的长舌,他的舌头与喉头一动不动,因而一句话也没说出口,然而,那短短一瞬间,戚檐却好似从他喉底听见了什么东西尖细的声响。

末了梁桉依旧没回答,倒是那不远处的项桐舔了舔嘴角,喊话时面上毛发也跟着颤个不停:

“喂喂喂!大家都快些排好队!咱们快些把香点了,朝神子拜一拜,若是得了神仙的庇佑,得以留在这‘步步高升’,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怎么,若不点香就会步步飞降吗?”戚檐嗤笑一声,即时慢悠悠从前排抽身出去,往人群后头走。

“喂,戚檐,你要去哪儿?你不烧香了么?”文侪猛地从后头拽住他,“这阴梦中的重要剧情咱必须得走完,可不能再捅出什么新篓子!”

“哎呦,瞧你那眉头皱的,我不走,我嘛……我纯粹是讨厌排队,不如你先陪我四处逛逛?”戚檐笑得太阳似的。

“刚刚不就在前排吗?你自个选择往后走,还说什么讨厌排队,骗谁呢?”

戚檐装出个无辜的模样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文侪嘴上训戚檐训得头头是道,可身子却动了起来,后来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他四处乱绕。他本还抱了一线希望,想着戚檐没准还是会干些正事,哪曾想戚檐说是逛逛便是真的散步,打着熟悉地形的名义四处乱拐,走了约莫半个小时,这才想起来他们得回去烧香。

“要是他们把香台都给收了,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文侪手里还拿着自个那本写了不少东西的笔记本,他愤愤地将笔收回口袋里,口中嘟嘟囔囔还在骂,“你这脑袋里一天天都装的什么?”

“打开给你看看?”戚檐笑得人畜无害。

“……”

大概是实在懒得同他斗嘴的缘故,回去的路上,文侪都在思索破解谜底的方法,任凭戚檐如何闹他,都不加以理会。那戚檐就像个失了主人宠的狗,绕着文侪转了不知几个圈,那家夥也还是不回应,直至俩人再一次停在祭坛前。

“二位也太慢了。”祝叶嗔怪,抽了两根红线香就要给俩人点上。

哪曾想戚檐忽然冲过去扶住祝叶,说:“万万不敢麻烦您了,我们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住!我们自己来就好。”

言罢,在祝叶与项桐诧异的目光里,戚檐抢似的接过打火机与六根线香,飞速将香点燃,三根分给文侪,三根留给自己,旋即面朝那梁桉弯腰拜了三拜。

“神仙保佑!平安健康,事业有成!”

眼见那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文侪咬牙切齿地卖着笑撞开戚檐,而后恭恭敬敬对着香台拜了几拜。末了,说了声对不住后,赶忙拉着那装疯卖傻的狗东西下台。

***

戚檐给那烧香闹剧收了个荒唐场,旁儿那群等着喝汤的怪物却早已等得不耐烦,早便是垂涎三尺,只待祝叶掀盖。

锅盖很快被掀开了,其中也早已没了扑腾声。

董枝死了。

死不瞑目。

戚檐原本还嬉皮笑脸的,见状却登时伸手架住了文侪,要往下倒。

他本该冷眼瞧煮蛇好戏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的畅快一刹变了滋味。无数滚烫的东西遽然涌出喉口,戚檐蹙眉含了半晌,末了还是撑不住,跪下呕了一地的血。

汤煮好了,那些怪物都吵哄哄地要拥上去撕蛇肉吃,只有那文侪慌忙蹲身下去,伸手捧住戚檐的面庞。

“别、看我。”戚檐垂着头,有气无力。

“血吐了那么多,腥得要命,现在不擦了难道要留着,等夜里回味吗?”

文侪皱着眉,不由分说便掰起戚檐的脸。可直到瞧见戚檐面上的晶莹液体,他才后知后觉,湿了他掌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对湿漉漉的瞳子望向他时,好若是拧毛巾似的狠狠拧了把他的心脏。

文侪把袍帽给戚檐扣上,挪走目光站起身,调侃道: “哭得真惨!”

可戚檐的泪珠仍在不受控地往下滚,他以双手掐住脖颈,欲竭力将苦水咽回去,却忽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回身揪住文侪。

果不其然,先前触碰文侪的晕眩与灼烧感已荡然无存。

哈——感知与实际情感之间的链接已再度转回正向了么?

戚檐又往文侪身上胡乱摸了几把,这才笃定规则确已更改。

文侪谅解他是个受阴梦原主情绪挟持的可怜人,没同他一般计较。没成想自个甩开戚檐后,还没舒坦多久,眼前忽而一闪,顷刻便冒出了无数颗密密麻麻的星子。

他右脚一跛,若非戚檐伸手拦住了,他定要啃一嘴泥巴。可他缓过神来后,却没能从戚檐怀中起身,反倒一直埋着脑袋。

“文侪,抬头。”

“抬头——”

戚檐不容置否,那文侪勉强把脑袋仰了,面色却是发紫得厉害,他还欲说没事,唇却止不住地抖起来。

“哪里不舒服?”

“右腿。”文侪深吸了口气,才说,“没事了,缓过来了,咱们现在去哪儿?”

戚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锐利的眸光不偏不倚地扎入文侪的眼帘。他翘起靴尖,趁文侪一个愣神,轻轻抵住了他的小腿。

他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谁料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碰,那人便如遭人拿刀子捅了似的,遽然一震,疼得冷汗直流。

“你骗我?”戚檐眸色郁沉,尽是深究意味。

文侪摇了摇头:“我没事。”

戚檐神色平和:“我背你走会儿。”

“没那么痛,我真没啥事。”文侪有些心虚,匆忙回避了戚檐审讯一般的目光。

“回客栈找人看看去。”戚檐握住文侪的腕,并不让步。

“这阴梦里的很多东西都改不得的!”文侪烦躁地拧眉,将戚檐的手给甩开了,“快去解决眼前事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闻言,戚檐冷笑一声,说:“行啊,你要逞强,那么咱们便来看看你能有多强。”

戚檐说完那话后便不再理人,文侪原来要扭头叫他帮忙去折根树枝来当拐杖的,见他神情冷淡,也只能强撑着拖着一条腿往前,他尽可能不将重量压在那条腿上,直至走入树林时才伸手去折树枝。

那树枝生得粗,轻易折不断,文侪他人都快吊上头了也没能折下来。戚檐始终没过来搭把手,只是驻足在后头冷眼旁观。

文侪又仰头看了眼那树枝,随即匆匆移开目光,说:“算了,咱们走吧。”

“走?”戚檐冷笑着看他,“不是要跳么?等出了这片林子,没有树给你扶着,你是不是还要爬?”

文侪不吭声,只垂头拍着那被树干上的木屑和泥土抹得脏乎乎的掌心。他面上虽没显出什么大的反应,两只狐耳却是如同两堆软雪似的委屈地耷拉下来。

那些灰像是纹入了皮肉里似的,任他如何搓弄也拍不干净。他于是将手攥成拳藏起来,再度试探性地落脚于地,哪知足心忽而像是扎了数十把刀子,叫他每一分一秒都如若行如刀尖。

冷汗似雨般湿了他额前发卷的碎发,文侪无所谓地回说:“跳不了便走呗,这有什么……”

戚檐淡淡瞥他一眼,说:“成,那咱们便接着走吧。”

***

两人走出那片冷绿色的林子,卷袭而来的是阵阵咸湿的海风。凉风扫过文侪额前细密的冷汗,没能舒缓煎熬,反而带起腿上的阵痛。

他看不见戚檐的影子,也听不见那人的声音。可他从没尝试过回头,也并不确信自己回头还能否看见那人,他只是一味地向前,不去思考前方会遇见什么,也不去想孑然一身的滋味究竟如何。

纵然文侪此刻脚底没有半点外露的创口,可神经感知却似撕去表皮,以内里粉肉贴着洒满盐的地面行走。

文侪疼得快昏过去了,只能竭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眼前所见之物都是什么颜色的?

灰的天,黑的海,红的、红的……红的是什么呢?

啊……哪儿有红的东西呢?

文侪晃了晃脑袋,意识到自个的清醒意识正在被痛感啮噬,每向前一步,都好似会忘掉些什么。

他在嘴里轻轻倒抽着凉气,看向了那雨停时的天幕,喃喃自语道:“谜题三,今晨雨骤……咱们去海边走走么?”

“走。”

***

二人一前一后往海岸去,然而还没靠近海岸,就见那客栈里头的服务生阿冬推着他们那喜好摆架子的掌柜过来了。

“二位这是要去哪?”

“海滩。”文侪应道。

轮椅上的掌柜老西翘着个二郎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那海岸光秃秃的也没啥好看,两位跑海边图啥呢?”

“散心。”戚檐简短应答,还反客为主地问道,“您二位看样子也是刚从海边回来,那边有什么东西好看么?”

“好看个鬼哟!”老西气冲冲地说道,因是说话太过着急,被自个儿的唾沫给呛了,一时咳得老脸柿子似的红。他咳着,伸指匆忙朝前挥了挥,示意阿冬代为回答。

阿冬腼腆地张口说:“回二位贵客,今早海边飘来只小船,掌柜的知道了,要我推他去看看……我们这是刚回来。”

文侪将嘴角往上轻轻扬了扬,讨好地笑:“上面可有什么宝贝么?”

那老西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他急急止住了咳声,愤道:“他妈的叫老子白走一趟,上边除了个装着几张破纸的铁箱子,屁也没有!”

文侪不动声色与戚檐对视了一眼,遗憾地说:“啊、这样吗?”

戚檐在这时插了嘴,他兴致勃勃地冲上去一面揽住那摇摇晃晃的文侪,一面问道:“那箱子长什么样呢,大吗?深么?长的方的?”

掌柜给他问烦了,说:“您到底要干嘛呢?”

“嗳,我俩正愁没有个箱子装每天的剩饭剩菜呢!——那箱子还在那儿么?”

老西嫌弃地垂了嘴角,或许是意识到这样待客不大礼貌,他又忙补充道:“哎呦,当然在啦,就连那纸也还在里头呢!”

***

愈往海岸走,路上遇着的碎石就愈多。

文侪铁了心要装没事人,走到碎石滩上时脸蛋已然煞白,尖锐的石子隔着布鞋反覆摩擦他那条几乎废掉的右腿,叫他苦不堪言。

他咬着牙,把哼声都吞入腹中。

戚檐慢腾腾跟在他身后晃,既没上前去扶他一把,也没再如往日那般同他闲谈。

他二人都忍声比倔,狐狸的耳朵也就一直没起来。

文侪痛得半死不活,看到远处有只小船,面上难得明媚了些。他强迫自个儿将腿脚的剧痛合理化,催眠似的告诉自个儿那不是疼痛。

腿脚上没有伤口,所以他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可是那疼痛太深了,深得他想起了他初升高时,拜托邻家大伯让他兼职一月,却不至两天便被辞退的旧事。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留了绕嘴一圈胡子的大伯指着他说:“慢,太慢了!顾客都跑完了!小孩就快些去啃书,干嘛闲得发慌来给大人惹事干?”

他又想到高二那年,他因值日磨蹭了些,回到家开门时,姥爷洒在冰凉地面上的花白头发与桌角已然凝作暗紫色的血。

跟在那些尚不算太过久远的旧忆后的,是他死前的最后几眼。

他想到了毕业典礼那日,他因伸手阻拦太晚,那少年的红白骨肉在他面前没入卡车重轮,与毕业季的瓢泼雨搅拌在一块,生生凑作的——他六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慢啊,他太慢了。

慢啊,他不能再慢了。

戚檐在文侪眼前打了个响指,而后褪了袍子,挽起裤腿去拉停在近岸处的那只小船。不知是因今日无雨的缘故还是怎么,当海水淹去戚檐的双足,再攀至他的小腿,他仍旧感觉不到一分波浪。

他在推船上岸时,回头望瞭望远海,看到不远处生了个海崖,骤然下降的海底如一方巨盆,藏进了一直巨蛟。那庞然大物蜷缩着,只用一只独眼狡黠地望着他。

他侧耳,听见了它的呼唤。

“何必拉船上岸呢?”文侪跛着脚靠近,屈身在小船上取来那朴素的铁箱子,“那老西还是老东的,不是说过纸就在委托箱里的么?”

戚檐垂眼看着那只木纹斑驳的破船,说:“那只船在海上飘着,像是死了飘在水缸面上的蚂蚁,太小题大做了。”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文侪扶着船身坐在沙滩上,将箱子开了,利落地取出其中的两张存盘纸。

他把存盘纸递给戚檐,手指在触碰到那人被海水泡皱的指腹时朝里缩了缩。

【日期1999年8月23日,下午7:00,想要下回重生于此时,请烧纸——薛无平】

“现在烧么?”戚檐唰地擦动了打火轮,叫一抹火苗暖光照亮了这灰沉沉的世界。

文侪盯着他不知何时拿到的打火机看了几眼,才说:“如今四谜题一点眉目也没有,把咱们在这阴梦中可以活动的时间缩短至此时到第七日,对于我们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戚檐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这么想。”

“那你点火干什么?”

“烧船。”

“你跟船过不去做什么?”

“我看上它了,要它独自留在这儿暗无天日的鬼梦里,哪天被风浪吞没,我于心不忍。”

“疯子……谁说它一定会被风浪吞了?”

戚檐或许没听见他的话,又或许已经听着了只是不想理,总之火像浪花一般舔过木船的每一寸,叫那烂木船很快便淹没在了灼热的橘光当中。

***

他二人绕着海岸线走,原来是想摸摸这孤岛的地势,谁料却在微弱的天光中瞧见了海滩边的一具尸身。

戚檐冷着脸将尸身用脚翻过,竟是那服务生阿冬的。

距他们不过十步之遥的草丛当中除却风吹草动的声响,还传来了细微的喘息声。

戚檐手里正揣着那铁箱子,闻声登时放轻步子,朝那处走去。

十秒不至,戚檐已然高抬铁箱子,做好了砸晕那草丛里的杀人犯的准备,不曾想却在即将落手时停了下来。

戚檐将铁箱抱回怀里,挂上客气的笑,说:“掌柜的,您缩在这儿干嘛呢?”

那人头发蓬乱,攥着戚檐的裤腿好久,才终于瑟瑟发抖道:“疯了……那些怪物都疯了!!!”

“谁疯了?”戚檐后退一步,叫那老西再碰不得他,才又继续说,“梁桉?”

老西拚命地点起脑袋,忽而又摇起来,欲哭无泪道:“不止他,不止啊!”

“什么意思?”

“那项桐和祝叶也疯了!”

“怎么个疯法?”

老西绝望地闭紧双眼,说:“那梁桉他自祭祀典礼结束后,便一直把自个儿锁在屋里头,我和阿冬回旅店时,恰巧遇见他下楼,他邀请我俩傍晚时候与他一块用晚餐,我答应了啊……谁知道他吃饭的时候,忽然说他要玩捉迷藏……”

“他是贵客,我也不好拒绝。捉迷藏嘛,我这腿不灵便了,也不可能陪他,于是叫阿冬来陪他玩,这听着也没啥,谁料他硬要我俩都当人,他和项桐与祝叶来当鬼……”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玩,想着就陪他们稍稍玩一会,谁料那梁桉一上来便说给我们二十分钟跑,被抓一次就要叫怪物咬上一口……给我吓得魂飞魄散。”

老西抽噎起来,戚檐拨开草丛,这才看到他已经失去了一只小臂,鲜血将绿叶染作了血红色。

戚檐面无表情走回文侪身边,二话不说便将他的手牵了起来。

那老西这会儿痛得动不了,他不敢大喊,只哭叫了声:“俩位贵客,求求你们把我也带走吧!救救我吧!”

戚檐置若罔闻,谁料一个转弯便遇着了披了一身白袍子的梁桉,他抱着臂冲他二人一笑,说:

“今晚24:00咱们来玩捉迷藏吧?”

第39章 【钱】EP11 你快些拜托拜托我,快快求求我……

“游戏开始为今晚24:00到后日晚24:00。”

那梁桉抱着手臂自说自话,吐出口的字句不带半点感情与起伏,像是在给他们下死亡通牒。

早已摸清阴梦路数的戚檐和文侪倒是接受得很快,连给梁桉回覆的欲望都没有,只在他嘴角的鲜血上略微停留,便匆忙地动起了腿脚。

文侪仰首瞧了眼空中落日,估计现在差不多傍晚5:30往后些。他打算往林深处走,心想走越远越好,毕竟即便是梁桉那类怪物,也没可能轻易赶上他们六个小时的脚程。

不曾想,他才往前迈出一脚,便被戚檐给扯住了袍子。

“你干嘛?”

“路走错了。”

“错?”文侪诧异地看他,“你不往林里走,难不成还想往海岸跑?”

戚檐并不着急开口,他将额上的碎发用手朝发顶撩了上去,完完整整露出一对浓眉。文侪默默瞧着他的动作,心底生了不少复杂情绪。

说实话,文侪并不喜欢他这个发型,因为戚檐的大半负面情绪都写在眉里,这会便是如此——眼睛笑着,眉头拧着,一副有人欠了他钱的烦躁样。

那笑面虎一向长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活像只藏食的松鸦,可如今却怎么不遮掩自个的情绪起来了?

文侪想着,一他没拖后腿,二忍痛是他自个的选择,三他没麻烦戚檐不还叫他省心省力了吗?

戚檐根本没理由生气。

但戚檐显然动怒了。

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

戚檐拦下文侪后便走在前头领路,靴子踩进发软的泥里,他说:“我从旅馆出来后,便一直算着时间,现在顶天18点出头,距零点少说都还有五个多小时。时间还算充裕,要是不回去收拾些行李,后面几日只能捕鱼吃了。”

文侪点点头。

行路途中,戚檐一直留心听着后头人的行路声响,一回斜眼往后看时,许是因疼痛,那人又咬着唇,指尖紧紧扒住了树皮。

那人垂着脑袋,正专心看着脚下路,哪知会一头撞在戚檐身上,一对耷拉的狐耳因受惊而猛然支棱起来:

“嘶,你不好好走路,停下来干什么?”

文侪仰头时看到戚檐敛下来的眉睫,那人将手抚在他的半边面庞上,蹙眉笑着,却是咬牙切齿说:

“文侪啊文侪,钱柏一定很喜欢你。我、他妈的现在心脏快疼死了……”

戚檐说完那话便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捞起,扛在了肩头,一只手紧紧箍住了他的大腿。

狐耳前后晃着,文侪前半身蓦然悬空,奈何他懒得挣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轻轻拍了拍戚檐的背。

戚檐张口道:“不用谢。”

***

旅店里头满是血迹,那项桐正大咧咧地歇在地上啃那老西的一只手臂。

血齿斩断了筋肉,脂肪在他的嘴里融开。他吃得津津有味,叫文侪这么倒着脑袋一瞧,呕吐的欲望在心里酝酿发酵。

文侪伸手勾住戚檐的脖颈,无力地在他的袍子上抓了一抓。戚檐见状笑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腰:“不许吐。”

“谁、要吐了?”

“你。”戚檐说。

***

戚檐扶住文侪的背,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床,身子因惯性而向前压,若非他手撑床撑得快,能结结实实地把脸摔进文侪怀里。

“文侪,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你脑子坏了。”文侪答非所问。

文侪的头发蓬乱得厉害,这会散在纯白床单上,更是柔顺得可以。

戚檐用膝撑床,稍微往上爬了些,他说:“对啊,我脑子被那钱柏影响得真快坏了。——你之前也这样吗?你对裴宁也是怀着这样的情感吗?”

“什么感情?你当时不也是赵衡么,你对他什么感情我就什么感情……你快点起来!”文侪骂骂咧咧,“那么大个人了,不知道横在人身上压迫感有多强吗?”

“钱柏想要撒手压你身上。我不想,所以你快些拜托拜托我,快快求求我……”

“……这么想要哥请你吃拳头?”文侪那猫儿似的眼睛一瞪起人来显得更是凶,也更能叫某些疯子品出点好滋味了。

哎呀,又炸毛了。

戚檐叹了口气,不舍似地起身,他说:“你腿脚不便,在房里收拾便行了,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咱们还需要点什么。——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没?”

“给我找根棍子和把剪刀。”

“剪刀?”

“嗯。”文侪猛一仰身,脚触地时又是猝不及防一哆嗦。

***

戚檐凭着前些日子在客栈里摸索的记忆,很快便找着了他所需的工具,罐装水和即食罐头更是塞了满满一背包。

眼下只剩了寻根木头给文侪当拐杖,他依稀记得那店主老西平日里多坐轮椅,哪怕走路也会拄一把拐杖以图省事。

他于是在外头那吃人怪物的注视下,含着笑踱进了店长屋里。

戚檐在门后找着了一堆斜着抵墙放的木棍子,他挑挑拣拣,找着俩根又硬又轻的,又从抽屉里取了块破怀表和一只手电筒,方抬脚要走,矮桌上头的座机却响了铃。

因是担心又没能接到电话,话筒被他迅速抓起抵在了耳边:“喂,我是戚檐,你是哪位?”

“妈的,该死的白眼狼!!!打了几百通电话了,硬是拖到现在才肯听,你他妈的不成日盯着那些破事会死吗?蠢货,当初我姐赌命把你生下来他妈就不值得!”

猝不及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戚檐将眉皱了,却还是冷静从话里摸出来电者与钱柏的人物关系,他平静问:“舅舅,发生什么事了么?”

“你爸妈,一月前出了车祸你不知道,他们……妈的……”戚檐听见话筒里传来男人的哽咽声,“他们前几日没了,你也不知道!”

他舅后来还说了许多话,歇斯底里的,像是要拿刀来砍他,可戚檐没太听清他还说了什么,眼眶却是不受控地湿了一圈。

***

文侪见戚檐拿着个背包进来,左肩上绕着几大圈麻绳。他将手上的两根木拐杖分了文侪一根。

文侪问他干嘛拿俩。

戚檐笑了笑:“这是替换装。”

“……”

戚檐在把剪子递过去的时候,文侪熟练地在床头柜翻出块镜子立好,随即伸向了自个儿的头发。

戚檐忽而愣了愣,不由得走上前去将指穿入文侪发卷的及腰发之间。许是之前太过合适,他竟没察觉到文侪进入此阴梦后,头发长度竟也发生了变化。

狐耳,九尾,白衫,长且卷的深褐发。

戚檐的喉结滚了滚。

他趴到床上端详文侪,说:“真要剪啊?”

“干嘛?你喜欢长发?”

“喜欢啊。”戚檐把文侪的一簇鬈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没绕完。

文侪冷笑一声,剪子咔嚓剪短一段:“既然你喜欢,那我就不得不剪了。”

戚檐略微翻身,下巴抵着手背看他:“短发也喜欢。”

文侪停了剪子,看向他。

戚檐说:“我闭嘴。”

***

二人出门时约莫夜晚7:30,那时天色已很浓,凉丝丝的细雨沿着俩人的面庞下滑,经由锁骨往下落。

一路上,二人都鲜有交谈,比起被死亡捉迷藏的危机感所胁迫着拚命奔逃,俩人更热衷于查找解谜的线索。

文侪一忙起来便无暇分心瞧戚檐在做什么,也没注意那人这会已脱下了自个的大黑袍,露出两只手臂上块状分明且匀称好看的肱二头肌。

无袖的纯黑衫上浮着层细小且渐趋密集的水珠,戚檐将那黑袍子拿在手中,向前往文侪的脑袋上一罩,手指擦过他向下耷拉着的狐耳时,又有意无意抓了一把,可他只说了句——

“借你挡雨用,别耽误了进度,一会还我。”

“这雨多小,戴帽子遮视线,你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文侪将罩在脑袋上的黑袍子扯下,却见戚檐斜目递来个冷寒的目光,一副不欲同他费口舌的模样。文侪微垂上睑,没再多说什么。

时冷时热的混蛋。

文侪一边想着,一边将那人的袍子给套了回去。

那戚檐身上旅店沐浴露的清香将他从四面围裹住,温和的气味同夜风一齐抚过他的肌肤。他觉得耳朵有些隐约发痒,于是思忖起来,那对狐狸耳朵大概有些敏感,被布料摩擦一下便有些不舒服了。

戚檐先前总摸,他倒是没怎么摸过,这会才伸手去摸了把。

嗯?!

怎么又耷拉下来了?!

他忽地一怔,过去没怎么见过活的狐狸,也不大了解那耳朵何时立起来,又何时垂下去,后来自顾自下了是因自己累了的定论,没再纠结下去。

“先寻个藏身的地方,再去看看其周遭都有些什么东西。这回阴梦地图太大,线索给得却很有限,估摸都零散分布在各处,否则也不至于叫你我到现在对于四谜还没什么大头绪。”

戚檐走前边,握着手中的备用木棍,时不时回头瞧文侪几眼。

起初文侪还会困惑地同他对上几回眼神,后来意识到那投来的热忱视线多少有些陌生,觉着那是戚檐体内的钱柏在作怪,便没再瞅他。

奈何戚檐还是那般,到后来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程度。

“你克制点吧。总往我这头瞧,老叫我怀疑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本还在仔细观察前路的戚檐闻声顿了顿,他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住文侪。

“你这是觉着我一点没克制么?”戚檐扬起嘴角笑,一双让人看不清其中情愫的眼背着光,有些不明的晦暗,“我不光想看你,还想碰你,若我真任由钱柏操纵我,你可一点说不出这话了。”

“什么鬼话,听着怪吓人的……放心,若是你行事太过界,甭管你是被谁操纵了,我都会动手的。”

“我当然知道,”戚檐笑得眼睛都弯了,“毕竟和你在一块儿,我日日吃拳头拌饭嘛!——你当真不心疼我么?”

文侪面无表情地看他,大概是因为腿疼的缘故,连拳头都没抬。

“不过,这回我之所以看你嘛,倒不是因为那钱柏。”戚檐笑着将瞳子朝左挪了几寸,盯住了文侪身后的一个点。

文侪突见戚檐那古怪神色,登时有毛骨悚然之感,他的身子僵了僵,说:“别装神弄鬼,我身后有什么?”

戚檐见状扑哧一笑,旋即走过去揉了揉文侪罩于自个袍子下的脑袋,雪白狐耳将袍子顶起,凸出两个尖角。他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说:

“我总觉着听见了你叫我,可我刚刚才发现,原来不是你在叫我。”

凉风擦过文侪的面颊,他听见了不远处潮水拍岸的声响,戚檐的头发蹭在他的颈边,可他却觉得寒意笼罩了他一整个脊背。

有东西爬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跟来林中落叶被踩碎的声响。

“戚檐……”

文侪想起了那被活活咬断手臂的老西,他抬起左手稍稍扶住戚檐的臂膀,右手却不自禁搭于自个的那只不大灵便的右腿上。

“嘘,有东西在说话——”

第40章 【钱】EP12 他们输给了海。

戚檐手上一用力,那有些被吓到的文侪登时被他揽入怀中。

“别担心。”戚檐伸手盖去他的双眼,压低的话音里有笑意,“别回头,数六十秒,我就回来了。”

文侪闻言扯住他的袍子,不曾想却被戚檐揉了揉脑袋,他隔着袍子亲了他的后脑勺:“亲爱的,别担心,我速战速决。”

“……?”

戚檐好像疯了。

即便知道这阴梦的主儿钱柏对戚檐的影响颇大,文侪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乖乖站在原地倒计时起来,数字由一至十,又从二十至三十,当他数到第五十七秒时,戚檐回来了。

他睁开眼,却见一张地图被遽然伸至面前,戚檐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肩:“喏,好东西。”

“怎么弄到的?”文侪回身将他通身扫了一遭,确定他没有受伤,这才将地图展开看。

“从怪物手里夺的。”

戚檐笑得轻松,又伸手指了其中一个打红叉的地方,那儿有个红笔标注——“崖壁穴洞”。

***

那地图并不算清晰,戚檐在接近地图标注地的一处竖直崖壁处停下脚步,那石壁上挂满了藤蔓,崖壁上头有不少海浪侵蚀痕迹,一般来说,这样的地貌顶上多半生了个洞窟。

可是内里会藏着些什么东西,他们不得而知。

他正犹豫着,那文侪却把那些个绿藤条扯了几下,紧接着便跃跃欲试地伸脚踩上了那些向外略凸的石块。

戚檐匆忙将他拦腰抱了下来,说:“你如今都疼成这副样子了,要是上头藏了些妖魔鬼怪,你怎么逃?”

估摸着是怕文侪纠缠,他又跟着补上一句:“我先上去,效率高些。”

那矮崖约十余米高,因石壁与藤蔓上头雨水未干,有些湿滑,爬上去要费些工夫。戚檐将包袱抛给文侪,仅取了把小刀傍身。由于无法确认藤蔓可负担重量的大小,他一只手攥住藤蔓,另一只则卡进石壁的缝隙当中支撑身子。

纵然进入阴梦以来,他已尽量避免过分在意三思而后行,可是因着心中设置的风险阈值过低,还是叫他的行动同文侪相较要稍显迟缓。

然而他这回攀爬过程慢悠悠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抗拒风险。

他仰着脑袋在等,

等什么东西的出现。

眼见上头距他不过两米之处,忽而探出一只仅有耳朵上下生长着毛发的怪物,那东西嘴唇红艳两瓣肉,仔细一看皆是没涂匀的血。

戚檐没管那是人血兽血,那东西方一冒头,他便毫不犹豫地从腰间取出那把被衣裳捂热的小刀,刺进了怪物的颈间。

黑色的血液变作透明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戚檐终于带着那虚伪笑面站至崖面,并确认了洞穴的存在。

他将那怪物的尸身拖去了另一头,略微将山洞环视了一圈,确定里边没有其他东西外,这才唤文侪上来。

***

二人将那一切收拾好时,恰好24:00。

风浪渐大,厚而密的黑云吞没万物,当文侪看向那片可怖的黑幕时,便仿若被吸入其中,再听不见耳畔的风声与潮声,更莫提与那二者相较,要更微弱的人语。

可戚檐只唤了文侪一声,他便回过头去。

他正立于洞口,夜风拂起他仍留有裁剪痕迹的短发,有些刺的发尾扎着他白皙的颈子,上边留下了有些发红的抓痕。

“可惜了。”戚檐说。

“什么?”

“我问你要睡左边还是右边?”戚檐咧开嘴,露出他惯常使用的卖乖似的笑,见文侪看他,他于是摆作个“大”字躺了下来。

文侪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首先瞧见铺在石地上的黑色袍子——戚檐的袍子。

真是慈悲心肠。

至于枕头么,纯是野草落叶堆起来的,好在上头还盖了个轻薄的绒被,叫他二人夜里不至于没有东西御寒。

“谁左谁右不都一样么?”文侪走过去,将戚檐推开,在那绒被一角坐了下来,“那些东西一睡就给压扁了,没正经东西垫着也不知明日起来颈椎会不会疼……”

戚檐拍了拍自个的手臂,笑说:“枕我手上。”

“太硬,不舒服。”文侪斩钉截铁。

“试过才知道舒不舒服。”

见文侪又舞起了拳头,戚檐赶忙拉过他,指着紧挨着床褥的那面石壁:“适才我发现了个好东西。”

由于戚檐总不正不经,三句话里有两句是玩笑话,文侪本不愿搭理,奈何他总觉得戚檐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因而还是循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东西。

爬了好些青苔的石壁上,有一行歪斜的刻字,文侪正欲贴过去仔细瞧,不曾想竟被戚檐搂腰抓了回去。

“……”文侪回身用力抓着他后脑勺的一大丛头发,“把理由说了,说得不好,我会揍你。”

“哎呦,性子这么急做什么?”戚檐依旧嬉皮笑脸,“那些东西像鬼画符似的,你看不懂的。”

“你就看得懂?”

文侪在他怀里死命扑腾,奈何戚檐一身肌肉不是白练的,单凭蛮力便将他死死扣在腿上。

“钱柏写的,我自然看得懂。”

文侪挣扎得累了,活像个蔫了的茄子,只还将脑袋费劲搁在戚檐的肩头。他瞧着那人无袖衣露出的两个膀子,想着死命咬一口,那人大概就会撒手。

可他转念一想又忧心咬得牙酸,遂作罢。

“别乱动,容我抱抱,钱柏可不单想这么干,好歹让我心底舒服些。”

文侪也累了,因而消停下来,又催促道:“别吊着人胃口,上头刻了什么字?”

“我想想啊——‘绝对不要被抓到,绝对不要向梁桉低头,绝对不要相信项桐。’”

“这不是废话吗?”

“嗯哼,还有一句,”戚檐笑着搂紧文侪,又帮他轻轻揉起发僵的右腿,凑在他耳畔吹风,“绝对要保护好文侪。”

文侪觉得莫名其妙,听完便从他怀里挣脱,又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瞧那石壁上字。

果真看不懂。

文侪叉着腰,把那石壁又扫了几眼,才问:“你说钱柏究竟是什么身份?”

“说好听些便是个拒绝同流合污的能人,说难听些便是不懂变通、人际关系极差、顾己不顾家的庸人。”

戚檐阖着眼,下意识地欲伸手去抓几撮狐狸的长发,不曾想长指仅仅在文侪的背上划拉了几下,没能抓到那些瞧来便尤其柔软的发。

在狐狸斜目凶光里,他一拍脑袋:“啊差些忘了你把头发给剪了。”

见那文侪依旧瞪他,他略略一笑这才接着前头话说:“至于职业嘛,他不是有套蓝工服的么?我见那衣服挺久了,应该穿了有些年头了,姑且暂定是工人吧。”

文侪睨他一眼,揉了揉自个儿那愈发僵硬的右腿,点了点头。

“不过么、比起钱柏的身份,我果然更好奇你的身份。”戚檐翻了个身,一只手撑起那颗精致脑袋,看向文侪的笑眼里闪过几分狡黠,“我想知道钱柏为何那般痴迷于你,你又是缘何死心塌地跟着钱柏。”

“俩大男人,轻易谈什么痴迷不痴迷……用词定位需得更准确些才方便解谜。”文侪想了想,才继续说,“积极些,那钱柏对‘我’是崇拜,敬仰钦佩亦或者迷恋么?或者消极些,是嫉妒与窥占欲?啧、再不然,先从亲情爱情友情之中定个界。”

戚檐闻言遽然坐起身来,他忽地摁住文侪的肩,将他往下压去,一时间洞穴里只剩风声。

戚檐一只手轻抚文侪的面庞,温烫的手擦过他莫名有些发红的眼尾,叫他觉得痒。

文侪平静地盯住了戚檐那双垂涎饿狼似的眼,那目光赤|裸|裸的,总有意无意扫过他的唇。

文侪约莫猜出一二后,冲戚檐点了点脑袋:“我明白了,你起开吧。”

还不等戚檐回答,他又淡淡补了句:“下次最好别再一惊一乍来这么一下,对我心脏不好。”

“明白了什么?”戚檐藏不住笑。

“有情|欲。先排除血亲吧。”

“哦?怎么猜的。”

文侪把他推开,坐起身:“你眼底看着不干净,言行举止受钱柏影响太大,估摸着这几日少不了挨揍……但你多少忍着点,别吃了我拳头,日后想着还觉得委屈,要来同我算账。”

“好可怜。”

“谁?”

“我。”

戚檐实打实挨了文侪一巴掌后就消停了,夜里文侪想谜题想得睡不着,见半梦半醒的戚檐净往他这处拱,倒没去为难那小子。

罢了,天凉,凑一块好歹暖和些。

***

淩晨时分山洞温度比早些时候还要更低些,文侪将身上的衣服稍稍拢紧了些,试探着走到洞口去望风。

这会儿雨势还很小,文侪用拐杖沿着洞口岩石敲打了几下,确定足下还算结实,这才放心将自己的身体往上头压了压。

戚檐醒时,大手往身侧摸了摸,见没摸着人,便半睁了只眼仰头寻人,待瞥见那拦在洞口的身影这才又把脑袋砸回了那堆干草碎叶。

“在看什么?”

“海。”

“漂亮吗?”戚檐低笑一声,“又在想谜题四的事了?”

“怎么能不想?”文侪睨着远方将至的浓云,又下瞟至那泛着波光的海面,蓦地一顿,“昨日你拉船时,有浪么?”

“没。”戚檐阖着眼懒懒应了一声。

拐杖哐啷倒地,戚檐蓦地弹身坐起:“你要去哪儿?”

文侪扶着岩壁,正在重新适应脚触地的钻心痛楚,他呼出一口白气,说:“‘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昨夜落了小雨,此时日出不久,可雨却将至,若是这谜题是有天气限定要求的,那么从此刻到下雨的时候,皆属于解谜的时段才是……”

戚檐没有阻拦他,只起身把他的手架上自个儿的脖颈,又略略蹲身拾起他的拐杖,说:“我陪你去。”

***

太阳仅在天幕之上显露出一块橘角,他二人攀石下来的时候,能明显察觉到拂面的风隐有增强。

从这山林里的小崖跑到海岸不算容易事,更何况他们现在处于捉迷藏的游戏当中。

追赶者有梁桉、祝叶与项桐三人,他们二人眼下处于孤岛东端,岛上林木繁茂,要想从中找到他们难度不小,可是若是那三人兵分三路,各寻一端,在海岸寻到他们绝非难事。

然而他们还是走出了林子,一路上碰着的磕磕绊绊不少,倘若痛感并非仅限于神经,照这般疼痛程度,文侪这会右脚恐怕早已磨烂,露出了里头白花花的骨。

文侪不抱期待地拨开最后一片遮眼的绿叶,入目的竟是一大片半截没入海中的石碑。

眼前景象叫文侪惊得发起抖来,他扯动戚檐的袍子,用拜托的口气说:“戚檐,风大起来了,雨就快下了,拉着我去那儿吧,用跑的。”

那戚檐没吭声,却遽然牵起了他的手。

戚檐拉着他一路朝前,如同野豹般奔走,可戚檐不忍去看文侪痛苦拧起的眉心,他说:“文侪,呼吸,忍忍,你就再忍忍。”

文侪根本听不清他的话语,只闻二人奔跑之际耳旁呼啸的风声,脚底赤|裸的痛意像是要刺穿他的腿骨。

眼前的潮浪滚动起来,他们朝海奔去,那些湛蓝的海浪也在向他们奔来。

他们输给了海。

猛然上涌的海浪当着他们的面吞去了那些坚硬冰冷的石碑。文侪的瞳子也在那一刻如同生锈的锁孔般,吞了一切却再转不动。

就在眼前啊,他要是再快点。

要是再快点……

戚檐立在他身后,抬手捂住了文侪的眼睛,片晌黑云遮去天上的最后一抹橘黄。

下雨了。

咸湿粘腻的雨。

戚檐把脑袋垂了抵住他的后颈。

没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