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加上【亲爱的戚檐:】
后头再添上【你的文侪】
戚檐将并不算浪漫的情书摆在了浴缸边的置物架上,继而开始放水。那期间他也没闲着,将董枝和项桐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虽说依旧一无所获,但他回来时,浴缸的水正好放满。
他将手伸进去划拉几下,尚且温热的水被冷湿的海风吹着,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凉透了。
他转而翻起了祝叶与服务生阿冬的房间,当然,依旧是一无所获。在他开始怀疑文侪的死亡甚至影响了阴梦的线索获得率时,他在走廊上碰见了回到这旅店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不,该说是,第一个鬼。
穿红衣服的服务生狞笑着,当着他的面转过身去,露出后脑勺另一张笑容诡异的人脸。他们俩在嘻嘻笑,戚檐也跟着他们笑。
戚檐默不作声瞥了眼只在身后几步远的,洗浴室的门。但有些遗憾的是,他刚才为了避免开门进去时突然受到一记开门杀,因此将房门锁了才出去游荡,这会倘若他突然奔向屋前,那么开锁的瞬间,那怪物极有可能扑过来。
当然,让他死没关系,但他不想白死一遭,他需要确定死况是否还原。
戚檐在心底骂了句脏话,恨不能扑上去将那误事的怪物揍上几拳。
他又小心瞧了眼近旁的东西——具备攻击性的一个没有。
他只能妥协,一步步小心地往后退。在他摸上门把锁时,他听见了“铛”的一声,与此同时,那双面鬼也愣了一愣,旋即将嘴巴咧得更开,几乎勾到了嘴角,露出一堆红艳艳的牙龈。
在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时,“咔哒咔哒”的声音激起他额前细密的冷汗。他可以察觉到那怪物在盯着他看,且在缓慢地朝他这边走来。
“铛——”
锁开了,戚檐猛然向内推开木门,登时飞似的窜了进去,又砰地将门给关上。也恰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门关上时,他才意识到,那门的缝隙里夹入了那怪物的手指。
这会,那三只粗糙的手指都被夹断了,恰落于身前。
戚檐“啧”一声,一脚将那玩意给踢走了。
***
戚檐坐进盛满水的浴缸中,无袖衫被水浸透,往他身子上贴。他拨弄着那无色的水,捏起了被摆在缸沿的一把剪子。
他攥紧拳,叫腕上血管凸现。
锋利的刀刃刺入他腕间粗大血管之中,喷溅而出的血液落在他白净的面容上,像是烟火炸开的火星子。
鲜红的色彩自他嘴角滑过,他安详地合了眼,无声地潜进了浴缸当中。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文侪囫囵看过那面板,如何也想不清自个儿是怎么死的,只摸着自个儿头上那原先长了对狐耳的地儿,再次踏入了阴梦。
谁料正是他将眼睛从显示屏上挪开的刹那,有东西响动起来。
“嗞嗞嗞嗞嗞嗞嗞——”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那行文本不断闪动,直至它如数据乱码般滚动,而后停下——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第47章 【钱】EP19 你彻底死去的那一天。
四面挂满黑帘的房间里先是亮起一盏烛灯,照亮它对面的一张桃木椅。
一人摁动了灯对面摆着的一架摄像头,随即在椅上坐了下来。
来人笑弯了一对黑眸,轻佻地把手一拍,说:
“Action——”
***
【戚檐在进入阴梦前,给文侪录制的视频信】
现在是2018年7月3日晚,多云。
如你所见,你的【第一轮】在此时结束了,
可实际上,这是我,或者说我们的【第四轮】阴梦结束。
在开始陈述事即时,我要先向你道歉。
薛无平说,要道歉就趁早,否则定然会变作个吃黄连的哑巴,所以我想趁着第一局丢命后的加载时间给你录一个讲解录像,希望委托二顺利结束时,你能宽宏大量原谅我。
你要知道,若非这阴梦的构造太过古怪,我绝对不会对你有所隐瞒,撒谎说到底也不是我的错。所以,既然我道歉得这么早,等结束时你就不要再生我气了,好吗?^^
为了避免出现混乱,所以接下来,我将把你视角的阴梦计数单位说作【轮】,而我视角的阴梦计数单位说作【局】。
简而言之,你的【两轮】相当于我的【一局】。
我们至今已经经历过【四轮】也就是【两局】阴梦了。
***
2018年7月2日,我俩一同进入第二个委托的阴梦当中。
阴梦【第一局】开启。
*
[day1—day2]
前两日发生的一切都与你目前记忆中的无甚差异,可是,从某一节点起,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这一改变发生在第三日晚。
*
[day3]
那时,我同你已从梁桉那儿收到了捉迷藏游戏即将开始的预告。我们一同回到客栈收拾东西,我没有拒绝你要剪短长发的请求。
从旅店出去之后,我们便匆忙奔逃,为了躲过那群怪物的追捕而查找藏身之地。
期间,我们在树林里一同听见了人的哭声。在怀疑是线索的前提下,我将腿受了伤的你留在原地,独自拿了刀前去查看。
可当我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看见的是一个没有拄着拐杖的,手上却拿着一张地图的人。
我手上的刀险些脱了手,因为——
我看见了你,
长发的你。
真漂亮啊,在那难得有月的夜晚里,是那么的夺目。
我险些看得入了迷。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添油加醋,也没办法否认我试图用手中的东西把那位你敲晕的事实。
可是那长发的你,见面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快点走吧,不久就要到那洞穴了。”
我当然对此感到讶异不已,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头,我们并没有查找到地图一类的东西。
我通过你的话语以及各类微表情确信了那长发的人也是你,并开始怀疑这个你的记忆构成。
于是我佯装糊涂,挨个向你确认了前些日子的记忆。
确认完毕后,我不由得再次感到惊奇,因为长发的你的记忆简直像是一比一拷贝了短发的你的记忆,其中只有一些细小的区别:
①第二日:长发的你曾随我一道翻找梁桉的屋子,中途出去过。返回时,你见我我倒在屋中,脚底有一摊黑色黏液。
②第三日:我们在祭祀过程中得到了一张全岛地图。
③第三日:我们返回屋子后,你并没有向我讨要剪刀,并剪短长发的记忆。
我又仔细询问了一回,发现长发的你对于第二日我晕倒在梁桉房里之后的记忆,细节部分有所欠缺,可是大体又没偏离方向。
比照完成后,我确定这就是你,可又开始对那位短发的你,是否真实存在产生了疑虑。
我寻了一个蹩脚的藉口离开了那长发的你,按照原路返回,并在那里看到了拄着拐杖的那个你。
那里并不是月光所能照射之处,可你倚着树,神色平静。
风很静,我知道你在等着我的归来。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开始有点理解裴宁了。就我们这么个关系,我尚且不能对两个你坐视不理;他裴宁怎么可能对他爱人身子里的两个灵魂进行否认呢?
于是我昏了头了,做了一个让我后悔不已的决定。
——我决定让你二人相见。
我轻视了时空悖论的威力。
我早该想起那无数次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既定规则:平行世界的同个人,相遇即湮灭。
我看见你二人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如同顷刻于空中炸开的烟火般碎裂成两摊血肉,被地上草木吞食。
那一刻,比起怔愣,我的意识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我觉得自己该死。
不过嘛,在死法当中,我最讨厌掐死这一死法了。
理由么……就那样,没什么意思。
那时我跪在那些肉沫旁,竟抬手掐上了自个的脖子。
可惜由于脑缺氧导致肌肉松弛,多数人是无法掐死自己的。
后来的故事讲起来就没意思了,由于两个你死后留下了浓重血腥味,我还没来得及离开那片树林,便被赶来的项桐张嘴吃了。
那时捉迷藏游戏还没开始,我也因此认识到,你因打破阴梦规则导致的非正常死亡,会影响到阴梦的正常运行。
总之,那畜牲把我咬作半截,却并未完全将我吞入腹中,只留我在你身旁失血过多而死。
可痛了。
不过咱们的血融在一块儿,供养那阴梦里头的草木。
还怪浪漫的。
***
我的【第一局】结束,弹出了阴梦委托结束的常见面板,失败次数那栏由1快速滚动至2。
也就是说,我同时进行了【两轮】的委托。
我在这时候才敢笃定平行时空的存在。
在开启【第二局】时,我给两个你都起了名字,第三日晚还留着长发的叫【阿文】,留着短发的则叫【阿侪】。
那时我有两个疑问:
①两个你不能相遇,那你可以知道另一个你的存在吗?
②我一直在与【阿侪】相处吗?还是说,我是在与【阿文】相处的途中,突然转化作与【阿侪】相处的呢?
我就这样带着困惑来到了第二轮。
***
阴梦【第二局】开启。
*
[day1]
这大概是你的记忆开始的地方,但不要怀疑,在你的记忆中,我们相处的多数记忆都是真实的,仅有少部分有些失真。
简单来说,你在本轮(也就是第三、四轮)的阴梦day1的记忆属于第一、二轮,至于原因嘛……
好吧,都是我的错。
你也知道的,我并不习惯坐以待毙。
由于在上一局中,我发现【阿文】、【阿侪】的相遇会造成阴梦的【全局重启】,因此我需要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试探——譬如我能向你透露相关规则到什么程度。
所以,我在第二局(即你的第三、四轮)的开场就问了你三个还算含蓄的问题:
①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②你有没有觉得这世界有点怪?
③你知道我们已经失败了两轮了吗?
当然,前两个问题你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但当我问出第三个问题时,我察觉到了空气中细微的电流声。我猜,阴梦便是从那时开始又失控了。
后来我在day2试探性地问了问,才发觉,你本轮day1关于我的记忆其实是你对于前几轮记忆的融合,且最为重要的是,你完全不记得我曾向你提问过。
看来这是一个小气的梦。
*
[day2]
【阿文】、【阿侪】发生转换的真正转折点到来了。
不,大概应该说,是我在两个局域间发生调换的时间点到来了。
这天傍晚时分,我们一块走入梁桉的房间并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你或许记得我对你所描述的一场古怪的梦境吗?
我说梦到梁桉他化作了一摊黑糊糊的油状液体,可你说是我梦初醒,意识不清醒。
可当我看见靴底真的沾有黑糊糊的东西时,我开始怀疑前面与我相处的不是【阿侪】,而是【阿文】。且在我昏迷之际,我由【阿文】身边,来到了【阿侪】身边。
这个猜想有意思之处在于,不是你突然发生了转换,而是我忽然从一个地方转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但猜想需要证明,我需要真正找到能说服我的证据。
而我在day5找到了这个证据,请先别急着拉视频的进度条,先听我按时间顺序慢慢讲述咱们俩……哦,应该说是咱仨这几日的经历。
你只需要记住,day2,与我同行的你,从【阿文】变作了【阿侪】。
*
[day3]
祝叶的鬼祭。
这日从早上到下午都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特殊之处在于,我知道,在我们获得捉迷藏预告后不久,阿文与阿侪有机会相遇。
我需要极力避免你二人的相遇,且要尽可能避免说漏嘴,所以,明显的区分标志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当你再次叫我帮你找来剪刀,要剪短长发时,我欣然答应了。
与上一局一样,短发的是【阿侪】,长发的则是【阿文】。
夜里,由于知道相遇难以避免,所以我虽然跟在你身前走,但耐不住要一步几回头。
那时,我说听到你叫我也不是骗你的,但不是与我同行的你【阿侪】,而是另一个你【阿文】的呼唤声。
原谅我一直在留心些有的没的,但我实在不能容许你俩相遇,而导致阴梦再重启一遭。你要明白,重启会清空你的记忆,这阴梦中的一切都需要重新经历一次,这对我这没耐心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小声嘀咕:我想自在点摸狐狸的耳朵和尾巴,但前几日受旅店规则影响,我不能总碰你,我不喜欢。)
所以,在回头看见身后的【阿文】时,我先捂住了【阿侪】的眼睛。继而从记忆自动合理化的【阿文】那儿拿到了通往藏身地的地图。
嗯……说句题外话,实话说,【阿侪】和【阿文】都很好骗,这归根到底就是文侪你自己的问题。
除我以外,以后别再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了。
*
[day5]
这一天不光是你,连我也是头一回经历,因此,当我听到那个男人与狐狸的恶心故事的时候,我感到尤其气愤。
你怎么能瞒着我那么多事?
若非逼不得已,我又怎么会瞒着你?
罢了,账慢慢算吧。
啧……不是……你怎么就能在一个我看不着的地方爱了个男人,甚至甘心为他剔骨疗伤?
咳……
就到这。
你或许不知道,在矿洞之中时,陪在我身边的虽多是【阿侪】,可【阿文】也在其中。
但与此同时,我观察到了尤其古怪的一点,你有时似乎会出现【视角混乱】的情况。
这情况表现在,你似乎时常会感到迷茫混乱,两个你,视角会发生短暂的交换,通俗来讲就是说——纵然你是【阿文】,你也偶尔会看到【阿侪】视角的东西。
你似乎在洞穴当中同我往外跑时,就曾表现出这样的迷惘。你一会儿觉着我在你前边,有时又觉着自己紧跟在我后头。
无论如何,在我同【阿侪】在矿洞中遇到追赶我们的怪物时,我遇到了【阿文】,也多亏了他,我们俩才能成功出逃。
在我们奔逃过程中,【阿文】他始终在我前面领着我向外跑,我很巧妙地阻隔在你二人中间,由于矿洞的光线实在昏暗,且我们仨之间都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阿侪】并未发现【阿文】的存在,但大概有所察觉了。
因为从矿洞里出来后,【阿侪】表现出一种尤其混乱的神色。
此外,我需要道歉的是,我为了避免俩人相遇,拚命用身子遮掩身前的【阿文】时,我松开了【阿侪】的手。
也恰是那时,跟在我身后的【阿侪】被祝叶咬断了颈子,吞入腹中。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跟上了前头的【阿文】——那位自动进行【记忆合理化】,将我与【阿侪】相处的一切转化为自我记忆,刻入脑海中的【你】。
*
[day6]
你彻底死去的那一天。
令我没想到的是,【阿文】发现了这世界的不对劲之处。
这也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也太贪心了。
我想要确认,在这阴梦中,既然有两个你,那是否也存在两个【步步高升旅店】。
所以在拥有地图的情况下,我选择了让【阿文】带路。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当我看见旅店二楼梁桉房间里的那摊黑糊糊的油迹时,我确信自己回到了day2之前所处的房间,也就是【阿文】所存在之处。
如果我良好的方向感没有出错的话,两个旅店大概是至东与至西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吧?在一座孤岛上,存在着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他们只需要跨越几公里的距离,就能肯定这一让人惊奇的时空悖论。
你或许记不得了吧,我们这局失败的理由。
你那聪明脑袋瓜给咱们惹了大麻烦啊……
【阿文】在发现掌柜老西置于屋中的,同他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拐杖时,验证了心中零碎的猜想。
这当然是我的错,因为【阿文】手里的拐杖恰恰是我从【阿侪】那个旅店中拿出来的,在阿侪死后,我便顺理成章把拐杖给了阿文。
所以,当【阿文】对我说出“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我究竟是谁,你又到底是谁?”时,我只能装傻,假装没听清。
可【阿文】却把拐杖摔到我面前,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世上不只一个你的事实。
我心想,哇,他妈完蛋了啊。
但你也知道的,我还有个猜想没有验证完。
我需要弄清楚,如果是你自己猜出了这世界的微妙之处,你会造成最为严重的【阴梦重置】,还是仅仅是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时,所出现的【记忆替换】。
于是,我给了你肯定的答覆。
【阿文】就这样,在下一秒往后跌去,死了。
这一局的你,至此彻底死了。
我从【阿文】身上拿了他的笔记本,又同从【阿侪】身上拿来的笔记本相比对,发现了许多不同之处。这些我一会便会给你整理好,详细枚举出来的。
***
听薛无平说,这轮阴梦委托结束后,你会因为记忆恢复而头疼几日,我在下头为你罗列了些细节,希望到时你能快些捋清每段记忆的归属,尽快好受些。
[细节揭秘]
1、只有【阿文】能获得地图。
2、我在【阿文】身边存在的时间为day1~day2;我在【阿侪】身边存在的时间为day2~day3。
捉迷藏开始后,我要选择谁陪在我身边,依照我的选择来定。
3、你在第二局中,确信这阴梦当中有两个你的想法,或者两个世界的理由,在于你看到了一把与你手上拐杖一模一样的拐杖。
(嘟嘟囔囔:我当时是想狡辩的,可是上头连磨痕都一模一样。我没办法……希望你不要伤心,在你已经濒临崩溃的状态下。我动了点私心,我想利用你验证我的疑问……这也是为了叫你下一轮不要那么快死嘛……)
***
视频的最后,戚檐忽然跑向了摄像头,面上笑容尤其明媚。
“我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但薛无平已经在催我回阴梦了。不过我猜,等你得空看视频而非洒扫委托铺子时,大概也是晚上,所以——”
“亲爱的,晚安。”
他做出个打板的手势,下一秒,视频画面便浸入了一片叫人寂寞的黑中。
“嘀——”
***
————【存盘点加载中……】————
第48章 【钱】EP20(二合一) 不过是片叫人绝望的野坟。
在喧嚣雨声中,文侪抬起了发干的眼。阴梦重启的并发症让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衰弱的五感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寻常动作,可他并不焦躁,仅平静地躺在泛着潮气的床单上,等待身体状态的恢复。
他正侧着身子,脑袋深陷于过分柔软的劣质枕头中,由于无力操纵身体其他部位,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右手边模糊的一角——那里是一片深黑,若是房间的布局没有发生变化,那么他可以确信自己正在盯着那一张将所有光亮都阻隔在外的厚重布帘。
身处熟悉情境时,人理当感到安心,可文侪却仅仅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悲伤。
为何悲伤?
他也不清楚。
有什么东西像是堵塞泉眼的溪石般凝塞于心口,他好似忘了许多事,然而他依旧说不上究竟为何会产生如此怪异的想法。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不至于忘事。即便忘了什么,戚檐也会告诉他的。
他要学会安心。
正想着,身子的重量忽然上升,他隐约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腰与腿,甚而那一大丛尾巴,正欲从其背后翻过去。由于尾巴过于敏感,一时被压得有些疼,文侪禁不住闷哼一声,那东西闻声好似怔了怔,旋即加快了速度。
文侪转了转眼球,试图看清适才从他身后爬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奈何还是失败了。
“戚、檐?”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戚檐,你……在吗?”
房中寂静被他发哑的嗓音打破,他喊了七八声戚檐,情绪由怀疑至些许焦急。可在遽然间,他停止了呼喊。
他发觉视力在逐渐恢复,清晰起来的像素颗粒率先拼凑出一张油画质地的朦胧人面。
——那戚檐屈了手臂,用手撑着脸,正躺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盯着他瞧,眼神很是玩味。
“……”
刚刚从他身上翻过去的,山一般往他身上压的,踩到了他的尾巴还不道歉的,任他喊了数回还死不吭声应话的,果然是戚檐。
文侪清醒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睁眼,第二个动作是一拳头打在戚檐身上,继而掐住他的臂肉狠狠拧了一把。
在文侪凶恶的目光下,戚檐苦笑着把已到嘴边的惨叫吞了回去。
“我刚刚叫你,你怎么不应?”文侪瞪视他,见他手掌心有些黑糊糊的痕迹,又问,“你手上沾的什么?”
闻言,戚檐先露出个礼貌的微笑,继而开始演他的拿手好戏——装疯卖傻。他的眼神蓦地四处飘忽,而后像条刚被钓上岸后扔入鱼篓里的缺水鱼一般,在床上使劲扑腾起来。
手脚并用,精彩绝伦。
床被他闹得嘎吱乱响,不多时应会塌下去。可他还是在持续自己令人叹为观止的抽搐表演,乱摆的手不时还要照着文侪的脑袋搓一把。
文侪静静看着他闹,待那泥鳅小子终于因为乏力而慢下动作时,一双修长的手暧昧地摸上了他的臂膀。
又挨了一顿痛快淋漓的揍后,戚檐便彻底老实了。
被驯服的疯狗这会盘腿坐在床上,乖乖将两只手展开伸到文侪面前,委屈巴巴道:“哪里有什么东西?我刚刚也是真没听见你叫我嘛,我若是听见了,又怎么会不回你呢?”
“……”文侪揪住他的耳朵,半信半疑问,“那你刚刚闹什么?”
“哈哈……那是在逗你开心呢!”
文侪觉得和戚檐交流既费劲又头疼,无可奈何地撒了揪着他耳朵的手:“先复盘,我没瞧着你当初说的那个即时监控阴梦动态的大屏,不清楚你上局撑到第几日,或是做了什么……啊说起来……我上轮怎么死的来着?”
“秘密。”戚檐在唇边竖起食指,闭了一只眼,熟练地给文侪抛去一个媚眼。
“别找揍。把我问的东西一个个说仔细了……”文侪从一旁的床头柜里摸出本笔记本,迅速翻开来,不曾想却见上头一片空白,脑中登时嗡地一声,“笔记怎么清空了?!”
他忽而明白了,于是诧异道:“你没存盘吗?!”
“别着急嘛。”戚檐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下,他轻轻嗅了嗅枕边香,“话说回来,这床上尽是你身上味道……唉,你的大尾巴会掉毛吗?我看看——”
眼见文侪脸色愈发难看,戚檐赶忙正色道:“上轮我同你都死在了第五日。至于死因嘛,你也知道的,薛无平没交代清楚钱柏的死因,因此我为了测试还原死况的条件,在浴室割腕了,好在成功还原了死况。”
“……你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才第五日你就自杀送死,白白把第六日和第七日的线索扔了???”
“哎哟,先听我说嘛!”戚檐轻抚过他的手背,虽说手被文侪迅速带着怒意甩开了,他面上却仍旧带着笑,“你忘了自己的死因,也并未看见能观察我的行动的大屏。除此之外你也没见到薛无平吧?”
文侪想了想,犹豫着点了头。
“接下来我说的,你要仔细听清楚了。”
戚檐突然收敛了面上笑,摆出副二人成为同事后鲜能瞧见的、过去却常能看见的冷峻神色。
“你必须相信,这阴梦中存在潜在的第二规则与不寻常的机制设计,而作为特殊机制体验者的你,一旦察觉世界的特殊之处与规则,就会造成阴梦的重启亦或者记忆重置。”
戚檐盯住文侪显露迷茫的眼睛,并不担心他能否迅速理解自己的意思,只继续说:“简而言之,上轮,你是因为察觉了世界的异样之处而死。因此,从现在开始,请不要随意怀疑阴梦中的既定规则,也不要怀疑我对你说的一切,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异样,告诉我,我会给你合理的解释。总之,如果你不清楚该怎么做——”
“做个盲目相信我的傻瓜就好。”
戚檐扬唇淡笑,一双略微弯起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狡黠,他并不遮掩心怀鬼胎的刁滑相,只趁着文侪发懵混乱之际,弯指轻擦过他的耳垂。
“我只向你确认这一次。”文侪拍开他的手,“如果你刚才只是在开玩笑,就快把那些话收回去,别耽误时间。
“没开玩笑。”
“行,我明白了。”
文侪说那话时,像是下了不小的决心,那神情坚定得让戚檐认为,哪怕他现下叫文侪把尾巴伸过来给他摸一摸,文侪也会乖乖照办。
“那么,先把一条尾巴搬过来。”
“滚。”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好吧,文侪不愿意。
“对我颐指气使前先想好是不是必要的,若再随意拿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来诓我,等我出去后,有你苦头吃。”
戚檐不回答,只是笑,笑得眼睛都弯了。
笑够了,他一个挺身便下了床,又把靴子套上,说:“上轮祝叶此时还在外头,我到他屋里头去翻翻。”
***
戚檐走到那祝叶屋前时,还先象征性地敲了敲,那门并未阖紧,叫他一敲便张开好些。
海风流动起来,将屋内浓烈的鱼腥味向戚檐的鼻尖输送。他抬手掩了鼻,便爽快进了房。
只听一声“咔哒”,门被他从里头反锁。
哪曾想他一回身,却直直撞上一对生了透明鳞片的瞳子。
细长的瞳仁极快速地左右转动着,那人蛇“咝咝”吐著信子,眼神中带着好些惶恐:“小戚,你、你怎么会来?”
戚檐按捺心中勃发的嫌恶,笑了笑,说:“我来这儿看看。”
“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看的呢?”
黑瞳将那房间打量了一圈,戚檐伸手同董枝勾肩搭背:“董哥,我嘛,我想看看你在这儿干嘛!”
董枝的额上滚下豆大汗珠,他神色张皇,当即支吾起来:“哥、哥我来这找祝叶有些事儿!”
“什么事?咱们关系还不够铁吗?为何不告诉我呢?”
戚檐步步紧逼,叫那人蛇的情绪又不受控起来,喉结上升下落,只滚出些混乱的词句:
“救……不要、不要……病……哥、没办法啊!”
眼见那人虽生了蛇目,却依旧落下大把眼泪,戚檐把他默默端量,只觉他从前的生物构造都白学了。
“董哥,你别哭了。”戚檐很是无情地打断了那人的抽噎,“吵着别人休息了可怎么办?——我就问你一句,你变成怪物,祝叶出力没有?”
董枝无声地掉泪,拚命地点起脑袋,继而抓住戚檐的袍子,哀求道:“小戚,你原谅哥,好不好?哥真的没办法!”
“松手。”戚檐歪头笑了笑,说,“哥,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屋里还有人等我,我得回去了。”
那人蛇狠命地咽了泪,手指颤着要松。戚檐却嫌他磨磨蹭蹭,落手去扯。他毫不留情地把那人的十指掰开,在那几秒间,摸着那人指腹与掌间生得很厚的茧。
***
文侪将遮挡房间的窗帘猛然掀开,瞧见那阴沉的天幕上逐渐散开的几丝天光。
“雨停了啊……”文侪自言自语,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匆忙回身去找人,“戚檐,我们看海去——!”
只是,眼见门边那慵懒的人儿慢腾腾挨近了,这狐狸又应激地往后退了几步,说:“你悠着点,现下规则还没发生改变,当心离我太近,一会儿晕坏了,要吐我身上。”
戚檐于是撇了嘴,很是不满地跟在他后头走。他们俩是明目张胆地往外旅店外去的,连那门边柜台处拨算盘的老西都没抬眼瞧他们。
外头天微晴,叫海的深邃幽暗减淡许多,透出些浅淡的澈蓝。
那白狐狸在前头走着走着便开始跑,一跑就跑个没完。
戚檐要他别急,他到底不肯听。都这样了戚檐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由着他去。
然而戚檐一晃神,又记起当年跑操情境。那文侪的体能不知是如何练出来的,领跑不知累,分明跑在外圈,却好似比他们那些跑内圈的班级还要轻松不少。
从前没机会说,这会当然要圆圆当年梦,他清嗓,开口喊道:“1班那位领头的,你慢点儿!好累!别跑了,等等我!”
文侪一点儿不回应,末了还是应其要求慢下了步子。橘黄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叫那只白绒绒的漂亮狐狸变得火红。
戚檐的嘴唇翕张,只是到嘴边的一句由衷夸赞,拐了弯变作无故挑刺儿:“怎么走这么久还没见着碑,咱们路走对了吗?”
文侪这才皱起眉回身看他,骂道:“我们当初就在海岸边瞅见那碑的,纵然记不清具体方位了,我沿着海走,还能有错吗?”
“诶,我就只有这么说话的时候,你才肯理我。”
戚檐笑呵呵地跟了上来,奈何文侪不仅没任他胡来,还同他约法三章——在那规则取消前,他二人必须得保持距离。故而戚檐虽是跟上来了,被文侪那么戒备地盯着,也仅能眼巴巴地瞧着眼前那晃动的狐耳与九尾,眼神幽怨。
戚檐哼哼唧唧了一路,直到那半没入海中的石碑林入目。他还未停止埋怨,然而几步远之外的文侪已朝那石碑冲了过去。
他望着文侪以健全的双腿踩着沙滩向前的身影,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歉意,他稍垂上眼睑,有些不忍看向那跃动的身影。
文侪自然不知那小子又在想什么,他正紧张得眼也不敢眨,生怕下一刻那海浪便要随着风暴高高抬起,如那飘着冷雨的清晨一般残忍吞去这石碑。
可是没有。
海面无风无浪。
文侪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褪下鞋袜,便踩入潮浪,叫那浅浅一层清水湿了他的裤脚与鞋。然他并不在意,只赶忙将后半截尾巴塞进怀里,随即蹲下身去。
全无皱褶的海面下有数不胜数的石碑林立,这远离旅店的寂寞一隅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当文侪将手置于其中一个不知葬者名姓的小碑时,他好似能听见怨魂的哭声。
可他很快意识到,那哭声自遥远的天边来,比起亡人,那更似阴梦之主钱柏的啜泣。
在大小不一的众石碑中心,有块最为高大的石碑,犹如于一片新林之间独立的千年老树,上头密布沧桑的裂痕——那并非墓碑。
文侪并不知为何当时梦中那钱柏难得清醒,却依旧记挂着要同他看海中这石碑。从未尝过浓烈的美好感情滋味的他,太好奇那上头究竟篆刻着多么美好的祝福或是谜语了。
可他早该明白石碑的寻常用处。
——这是纪念碑,又与墓碑含义相似。
上头写道:【1999年,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事件】
文侪恍若被人霍地扼住了喉咙,喘息不得。
方至的戚檐扶住他,只在他身后探过去个脑袋瞧,瞧毕,交臂嘲谑道:“这就是钱柏要你看的?他的爱还真是别致呐!”
文侪情绪收拾得很快,他起身,脱下自个那被海水浸湿的长靴,压住属于原身的哽咽,尽可能平静地说:“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估摸着指向的便是矿洞里头的那些骨头与残肢。啧,奇怪……”
戚檐接着他话:“是奇怪,一般来说,阴梦不会给出直接性证据。它既然给了我们那堆骨肉,碑文内容该是隐藏的才是。除非……那矿洞中的房间里头,最重要的线索并非那堆残肢……”
房中景像有如飞鸟盘旋般在他二人脑海里过了数遭,他二人各自思量半晌,末了侧目对视几秒。
“重要的若不是尸山,便只剩那堆散得到处都是的金属玩意儿了吧……”戚檐说。
“带纸笔了么?”文侪问他。
戚檐摇头:“我还没独自晃悠多久,就叫你给拉出来玩水了。——这儿有沙。”
文侪稍一点头,便屈身以指为笔,以沙为纸,写下“元素集合”四字。
【工业风:蓝色工装、梁桉房中病态整齐的家具排列与油状黑液、矿洞中做工精美的金属用品】
【宗教风:鬼祭祀、蛇肉汤、石碑林】
【灾难风:矿洞残肢、人类集体自杀】
“若仅从涉及元素多少来看,工业风最是靠谱。”
“工业风应是没错的……工厂里头指天的烟囱排废气,通河海的管道吐脏污,生产机器的轰鸣扰民。你看看那阴沉的天幕与漆黑的海,再想想那呼啸的海风……工厂三害,可不就是黑烟污水配噪音?这么说来,那孤岛客栈八成代指的就是工厂了。”
“如此一来,客栈中的旅客的现实身份可就耐人寻味了……若从工服上断定钱柏的职业,那么他便是技术工人,可其他人、怪物又是什么身份呢?”文侪顿了顿才继续说,“怕就怕有人如同上个委托的那小武一般,是多人的集合体,叫咱们分析大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就是因为舍不得时间才会操心这事儿。”戚檐说着,也蹲身下来写字,“董枝是由人变的怪物,你也说过,在你那梦里,钱柏和董枝的关系不错,有过命交情……只是后来他说背叛,他俩这关系由好到坏的关键缘由——黑色的病究竟是什么,咱们得尽快弄清。”
【[(故友)董枝]脚被梁桉他杀人的爹砍了;背叛是因为生了黑色的病;说狐狸是人且漂亮。】
【[梁桉]:掐钱柏脖子;鬼祭祀;永生;他爸杀人】
【[祝叶]:主办梁桉欢迎会和鬼祭祀;吃人很厉害】
【[项桐]:说钱柏不知悔改;讨厌文侪;吃人】
“掌柜老西和服务员阿冬还写么?”戚檐仰起头。
“不写了。”文侪说,“我看他俩的名字就像糅合体。”
“你总得知道他们是什么的糅合体。”
文侪叹了口气,替戚檐写道——【[(掌柜)老西]:懒散怕事、仗势欺人】
“……按刻板印象来说,我看他就是工头。——不管了,我先写阿冬。”
文侪屈膝半跪在沙上,指尖再度没入沙间。
【[(服务生)阿冬]:小心翼翼、附庸他人】
“若是照着工厂模式来看的话,这俩估摸就是工头和他身边跟着的尾巴……分析他俩大概没什么必要,还是照着工厂思路去想才能找着突破口。”
文侪嘟囔着,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过、他们也没变作怪物来着……”
戚檐点头,这才笑说:“我就是在想这事。”
“那你不早些说?”
“我原是要说的,可你不是很快便注意到了么?”
“你该打头便说。”文侪批他几句后,又道,“假若阿冬和老西也为人,是什么叫钱柏如此不合群呢?”
文侪正冥思苦想,忽觉得狐耳上压下一只大手。那戚檐没给他时间怒骂,单顺势压低身子,道:
“有些人和众人迥然不同,但是他们能睁只眼闭只眼,或是立于中间的灰色地带,故而也能隐身于人潮。而有些人固执己见,非逆流而行或是站在黑白两极不可,我猜钱柏便是这样。他一定有什么执着不肯改变的想法。”
“既然怪物皆是人变作的,且众人多变作怪物,按社会选择论来说,留至最后的多是先进的东西,那么钱柏紧抓不放的该是保守亦或守旧的思想么……”
“短期之中被社会选择的可不止好的,那些容易蛊惑人心的东西,也很容易得到人们的青睐。——不是有长生不死的鬼祭祀么?说不准众人变作怪物,是因信了极端宗教呢?”戚檐说。
“是我想错了么?那钱柏固执己见的也可能是反邪|教思想吗?”
“不确定,这俩死路皆暂时保留吧。”戚檐说。
***
雨又开始下了,潮水在以超乎他们预料的速度向上涨,俩人拎着湿漉漉的长靴沿着先前的脚印向上行,每走一步,潮水便跟来一步。当二人先前留下的脚印消失于驻足处时,那潮浪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文侪的九条尾巴因沾了水而沉甸甸地拖在水中,他行得温吞且吃力,比浪上涨的速度还要慢一些。
残阳斜照,泛着血色的潮浪击打礁石发出气势磅礴的呐喊。戚檐在余晖中冲文侪伸出了手,文侪没有拒绝,却是用手从外圈住了戚檐的腕,没成想很快被戚檐固执地反握入了温热的掌心。
俩人没有并肩,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亦一前一后地听到了自深海传来的亡者魂灵苦闷的恸哭声。
石碑下有人在昏晦间经久徘徊,不得消解的恨意被这片蔚蓝的海悄无声息地掩埋。
文侪默默想,原来那人口中的“蓝”不过是片叫人绝望的野坟。
第49章 【钱】EP21 他想成为一座山。
“我想成为山。”
“高耸的,永远屹立不倒的、山。”
濒死之际,他用虚弱的气音在我耳边说。
——————
戚檐将五指合拢盖在玻璃窗上,半晌,他再将手拿起时,那窗上已留下了他的手掌印。细密的水雾湿了他的掌心,他却经由那处空缺,看向了暴雨中撑着赤红油纸伞走动的怪物。
“到处是怪物……”戚檐含笑打量着,还要伸指点点文侪,“你看,外头雨下得好大哦。”
“看?大哥,渭止的梅雨还不够你看的吗?还是说这鬼地方的雨更有意思?”文侪骂骂咧咧地将纸笔在窗边那张长方木桌上搁下,“活是总不干的,懒是一定要偷的,速战速决它不好么?非得讨千百回死罪受做什么?”
“哎呦,我在思考嘛,怎么又生气啦?”
戚檐没坐下,单咬下一粗头记号笔的盖,在桌上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留下颇潇洒的字迹。待把思绪整理清楚了,他才仰首同文侪说:“咱们来答题吧?”
“哪题?你说,我来写。”文侪说着夺了他手里的笔。
“你就不怕我答错?”
“答错就答错,哪可能每回都能一次便答对。再说看你模样,也不像认真样子,估摸着也是想随意试它一回。”
“你都知道我十有八九会答错,你还帮我答,你心疼我啊?”戚檐笑得合不拢嘴。
“怕你被电傻了。”文侪勾着笔不给他拿,只还分了些余力去整理桌上散乱的稿纸。
“哎呦,直说嘛!我也舍不得你被电呢。”
“废话少说!麻溜点张嘴,文本稿我来整理。”文侪将一沓草稿纸滚作一团,敲了戚檐的脑袋。
“今天先试试谜题二与谜题四吧。”
文侪点头,在纸上默下谜题——【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这道题的用词引导性很强,‘根’本就常常同诸类血缘纽带相联系,还加上了限定词‘枯死’。从浅显之处入手,这很难不叫人联想到钱柏出了车祸的双亲。若要对这谜语加以解释的话,应该是钱柏为了‘大宅邸’而牺牲了自己的父母,更准确而言,便是钱柏奔波于事业、信仰、目标一类东西,而忽视了父母赡养与事故治疗,说得浮夸些,可不就是用父母的生命换取了追求事业与信仰的时间。”
文侪嚼了几遍他的话,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这才落笔——
【解:钱柏为了心中理想而疏于照料父母,间接致使父母因医治不及时而死亡。】
在文侪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便有预感那答案是错的,可即便他一停笔就咬紧牙关,电流穿心而过时,他还是没能忍下呜咽。
然文侪不停抽搐的手很快被戚檐握稳了,那平素吊儿郎当的小子这会也没看向文侪,他只是默默承受着余劲无穷的电流,看向了窗外的暴雨与被雨雾模糊开的红伞。
“下回换我。”
戚檐正经说话时,嗓音比平日掐着哼唧时要低沉好些。
在完全感受不到电流后,戚檐才松开文侪的手。温热的大掌顺势轻轻搓了搓文侪的后脑勺,并不如往日那般向上触碰狐耳。
文侪只又抽了张白纸,自顾自默下谜底——【肆、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今日是我们第二回瞧见风平浪静的海面,但也是雨停后才碰见的。据这几轮……据这两轮的观察,雨急时,浪别说静了,反而要拱天。因此其中的‘雨’大概只能是喻指。而所谓的‘游鱼’,目前被纳入猜测范围的东西也不少。其一,海底石碑,由于我们于风平浪静的早晨看见了石碑,不符合题目所要求的环境状态,所以排除;其二,人;其三,怪物。第二点和第三点可能性都算大。此外‘不见’有两种可能,被动消失与主动消失。——我先试试我最怀疑的一种可能吧。”
那戚檐忽而委屈巴巴地压低身子,仰视起文侪:“哥哥,给我笔嘛。”
文侪见状险些背过气去,出于对不把笔给戚檐,他会变本加厉的忧虑,文侪忙将笔递了过去。
戚檐这才收敛了矫揉造作的姿态,笑着起笔。
【解:工厂发生严重事故,造成工人大规模死亡,工厂人数骤减。】
他答完题便静静等待电流的到来。文侪回头去瞧他,只见戚檐陡然扶住窗沿,额前冷汗倏地顺着脸颊滑落。
眼见那人嘴唇打颤,文侪禁不住小声嘟囔:“早说让我来了。”
可直起身后的戚檐却是目不转睛盯住了文侪,那目光还很不和善。
“干嘛瞪我?觉得疼吧?”
“疼。”戚檐挪开目光,收回了叫人脊背发寒的冷意,“所以下次别再自己来了。”
文侪没心思去猜他又怎么了,只在他要往外走时,猛地扯住了他的黑袍:“咱们得去酒窖走一遭,上轮不还背下个编号么?我见先前那里摆的高升酒是专供梁桉祭祀用的,所以想去看看这会那梁桉还没入住,酒窖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背对着他的戚檐闻言扯出个没心没肺的笑脸,说:“好啊,我正有此意。”
***
淩晨时分,戚檐去吸引掌柜老西注意,文侪藉机闪进老西屋内取了那串钥匙。
院里没棚,文侪从容抬手拦雨,仅摆弄三两下便顺利开了院角那通向地下酒窖的门。
戚檐一瞅见文侪湿漉漉从院中走回来,便像只迷途羔羊似的扯住那人的衣角随他走,他毫不心虚,将走远时还不忘打个口哨同老西说晚安。
文侪没任他紧跟,只又重复了几遍严苛的距离论。戚檐无可奈何,忽而忆起上回自个掐着人颈子的场面来。
“是怕我又发狂么……”
戚檐背着手跟在后头慢晃,眼神却无数次落回文侪身上。
“俩人啊……”戚檐用低得只有自个儿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要怎样才能将这时空悖论带来的东西握在手上呢?”
通往酒窖入口的最后一扇门的信道很暗,若非每隔二十余步,顶头便嵌盏油灯,他们能碰壁好多回。
好在那叫他们晕头转向的黑暗没有持续太久,遽然闪起的刺眼光亮便叫他俩忘却了瞎子摸黑的痛苦。只是眼睛适应了许久,足有两分钟没能睁开。
可当终于睁眼时,入目之物却与他们上局所见的酒窖并无明显差异。
戚檐的目的倒是很明确,一径朝那放置有017酒缸的地儿走去。
正如文侪所料,此时梁桉还没入住,那高升酒也没摆上,取而代之的是编码模糊不清的一口老缸。二人不约而同地摸上盖缸木板的边角,齐齐发力将那玩意儿掀了开来,谁料那里头竟是一缸极臭的黑水。
戚檐捂着鼻子正要叫文侪把缸盖上,一阵细微的咕噜声却忽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里边有东西。”文侪一面说着,一面将袖子撸起,用那舀酒的大长勺往里头搅了搅。这么一搅,缸里藏着的东西便有如解开束缚一般浮上水面——是个黑塑料袋子。
“呃……”文侪被那连同袋子一道浮起的恶臭逼得禁不住干呕起来,可他还是边犯恶心,边松开了上头绑紧的死结。
塑料袋中的东西一瞬间随着渗进去的黑水哗啦啦往外泻,文侪定睛看去——竟是个浑圆的铁球。
文侪嫌恶地把那球踩在脚底滚到了水池旁,又捏起来放在水龙头下猛冲一顿,这才包在掌心看。
“这什么?”文侪看了半晌还是没有头绪。
“我瞅瞅。”戚檐从文侪身后贴过去,看了好半天,把文侪的后背都给捂烫了,才憋出一句,“球吧。”
戚檐没有意外地又挨了揍,他却一副不以为意模样,说:“这球我先收着,明早拿到梁桉的欢迎会上去显摆,我不信咱俩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个怪物中也没一个认识的,说不准就是哪个大哥的眼珠子之类呢!”
文侪没有否定他的计画,只从口袋里抽了块帕子拭手,思考时视线落在那大缸的底部——刚才他们搅拌缸水时,叫水洒出好些,这会儿缸外底周遭却连一块积聚而成的小水洼也没有。
“大哥,过来搭把手,帮我把缸搬开。”
“成嘞。”
二人先是把缸肚砸破了,等待缸水流出大半后,这才动手去搬。
随着缸的挪动,一个仅可容一人跳下的大坑随即展现在二人面前。文侪跃跃欲试,戚檐却赶忙将他拦住,说:“闭上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文侪照做了,他被戚檐寻了一个椅子摁坐在上头。在那不算长的过程中,戚檐掌心的温度浸染他半身,被那双手有意无意滑过之处有余温残留。
在眼帘合上隐去视觉的情况下,五感当中其余四感的清晰化,意味着对于某一特定感觉的消逝也会更加敏锐。
眼下文侪便能感受到戚檐身上的温度有如风般疾速逝去,他甚至没能思考挽留还是任他离开。
***
戚檐用手撑住那切割整齐的洞口,缓缓地下降,接近地面时便果断收手跳了下去。这洞不算深,下头空间也不算大,只还布有一扇阖紧的红木门。
在戚檐握住那圆形把柄的一瞬间,他的手被彻骨寒冻得僵紫。可他仅仅冷笑一声,用袍子稍微把手裹了裹,面不改色地再度尝试开门。
喀嚓。
门开了。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骤然缩小。
映入视野的是满墙滚动的时间标识,与一座尸山。
那些被称作“尸”的其实也并不是完整的人体,其中皆有大大小小的残缺,或是少根腿,或是独眼,亦或是有眶而无珠。
可是那些尸身皆生了那样一个完美的头颅。
——那是,庞大的,由一具具“文侪”的尸体,垒作的山。
“我想成为一座山。”
戚檐耳畔响起不知何人的低语。
第50章 【钱】EP22 没错,他又说谎了。
是谁在说话呢?
戚檐并非没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反而该说是不能再确定了。
可他仍旧执拗地问着是谁在说话。
因为入耳的,是文侪的声音,而文侪没可能在这儿。
他迅速回身,渴盼瞧见什么,然而没有人出现在入口,那声音无疑仅在他脑内盘旋。
成吧。
只当听见了鬼的窃窃私语便好。
他转而扫视起眼前这间并不算宽绰的房间。
那堆尸山摆在房间正中,尸山四角各立了个黑柱子,还用四条绑着铃铛的红线相连接,将尸山圈在其中,像极了神婆做法事时布下的安魂阵。
对于戚檐而言,眼前场景尚不足以叫他为之惊诧,因而他只是从容立在原地,毫不畏缩地打量着那些肢体残缺的文侪。直到想了好一会还没甚头绪,这才转头去看四面的墙。
那四面墙也格外有意思,白底黑字,架于那诡异法阵的周围,活像是高悬的丧幡和挽幛。
然而最叫人惊异的是,那四面墙虽仅为寻常石灰材质,却如同巨型LED屏似的,闪动着涵括了年月日时分秒的时间点。那些个时间点无规律地乱闪,晃得戚檐险些花了眼。
他背手绕着那墙看,乍然瞧见一处有些不寻常的抖动形变,于是上手摸了摸——原来那处墙面有些不规则的凸起。由于凸起不大,墙上又闪着时间,光用眼睛瞧,不大能辨出那是个什么图案。
他试图通过削弱视觉来增强触觉,因而阖了眼上手乱摸一气,奈何摸到最后也还是没能猜出上头是什么。只得认命地从口袋里摸出根小铅笔,仔细将凸起的地方涂黑。
直至那四个大字整齐在眼前铺开,戚檐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没认出来,原来是签名艺术体的“钱柏”、“董枝”四字。
“字写得那么花,那么有个性干什么……”
“在尸山边签名,倒还真有种到此一游的地狱感。”他冷笑一声,随即爽快把那块墙面抛了,“不看了,鬼知道那钱柏想表达什么。”
可这屋中怪异非同小可,他分明这处也不理解,那头也没思路,却仍像是个横行霸道的老大爷似的留在这儿晃。
他是知道一旦离开此地,后面几天就不一定有机会来了。所以,无论多久,他都极有必要,在此时理清这巨大的尸山、怪异的石墙以及……
他倏地垂眸在那红绳黑柱上,那被他瞪大的黑瞳渐渐漫上了森然笑意。
啊、他明白了。
这不是尸山和镇魂的法阵,也不是什么丧幡挽幛。
——是“作品”啊。
戚檐的眼睛迅速扫过屋中诸屋,有如穿针一般将一切密密连在了一处。
墙上的凸处文本之所以是艺术体签名,是因为那里是创作者的署名处。
黑柱红线绳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尸山不遭他人触碰,是保护展品的礼宾柱围栏。
可这般说来,难道那尸山便是钱柏与董枝的作品吗?
不对。
组成尸山的每一个残缺品才是他俩的作品,那尸山不过是一个作品集合。
因为墙上每一个闪动的时间,呈现出来的字体也为手写签名体,这说明了多份作品存在的可能性。
无数个时间与无数个尸身相组合,便成就了那一瘆人的尸山。
上头闪动着的时间,皆在无限逼近一个数字,可却没有一个真正靠近那一数字。
那便是1996年1月1日。
是的,戚檐端详了很久,从没盯过那变化莫测的时分秒,他盯着的只有年月日。
而墙上的时间没有一日实现了95至96年的跨越。
这些堆在此处的未完成品都有自个儿专属的创作时间,而如若他所料没错,那诞生于1996年1月1日的作品,应该正是歇在上头酒窖里的文侪本人。
——那完美的,无暇的,作品。
戚檐激动地滚了滚喉结,眼中显现出露骨的疯狂。
文侪是钱柏与董枝的作品,所以在上一局,那董枝临死前还在流着泪称赞文侪是个美丽的人儿。
在他们眼中,他俩创造出来的完美作品是人,所以美丽;也是因为美丽,所以他们希望他是人。
可在掌柜老西他们眼中,文侪无疑是怪物。
哪有东西既是人又是怪物的呢?
戚檐终于对文侪原身的身份给出了定解——
文侪的原身,是并不存在于世的虚拟人物。
他是钱柏与董枝共同的理想人物的化身。
***
戚檐出去时把红木门关紧了,只立在洞下边,拢手喊文侪来拉他上去。
文侪坐得双腿发麻,这会儿颤颤巍巍地扶着墙过来,每走一步身子都像是被电着似的微微发抖。
他略微俯身,伸手拉人,只是那洞着实难爬,末了还是文侪给他送了几个小酒罐子垫脚,才把那笑眯眯的戚檐拉了上来。
戚檐这回还算是利落,离开酒窖时他抛着那从塑料袋里取出的铁球,很快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尽。
***
二人走进客堂时,那祝叶已在高喊戚檐的名字。
他知道,是梁桉到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洗净了红门一角,那儿很快便探出个颇为俊美的脑袋,尖耳朵的万人迷一经露面便赢得满堂喝彩。
戚檐倚着漆作朱红色的围栏,立于二楼往下看。他将手置于心口,那扑通跳动的心脏叫他觉着尤为不真切。然而那有如陷入爱情的憧憬情愫在戚檐脑海里打了个急转弯,火速拐入了死敌行列。
“钱柏这是有多恨啊。”
戚檐喃喃自语,他瞥向一旁,只见文侪还在补笔记,飞速滑动的圆珠笔在日记本上留下清晰齐整的字迹。
戚檐掰回自个那仿若向日葵追着太阳转的脑袋,想不明白自己的视线怎么总不由自主地绕着文侪转?
“向日葵……”
戚檐咂摸着那念头,忽而又看向了文侪白扑扑又带点粉肉的狐耳,便装着无意识地搓了一把,赶在文侪挥拳头前先把话给说了。
“梁桉!”戚檐将双手合在口边,朝楼下喧哗怪物群喊了一声。
那举止极其绅士的怪物闻声走至栏杆下,仰起脑袋瞧戚檐。他满头白发如碎银熠熠,海风穿梭于他的发间,却不叫他显露半分的狼狈,他微笑着看向戚檐:
“您好,您是在喊我吗?”
戚檐在心底骂了一声:靠,钱柏心动得要昏了。
他觉得呼吸困难,有种想要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冲动。他想跪在地上跪拜那人儿,想得几乎要发疯。
可戚檐转念又想,钱柏不知是对梁桉有多恨才会变作这般。若是情感未曾颠倒转化,钱柏此刻怕都要操纵他的身子,跳下去掐住梁桉的颈子。
爱慕之心昭然若揭,杀人之意藏形匿影。
戚檐觉得打心底犯恶心,于是将那双含情的眼转向了那只白狐狸。奈何那狐狸正埋头写字,并不搭理他,他只好又看向了梁桉。
“送你个东西。”
戚檐勾唇笑起来,他夺得了自个身体的主导权,纵使钱柏好似在竭力要他停下动作,他仍旧慢条斯理地从黑袍的口袋里掏出那从酒窖里获得的铁球,继而抛了过去。
他将东西往楼下扔时,见周遭怪物们都一脸茫然,本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打算,哪曾想梁桉陡然色变,一对浓眉紧紧压住了他深邃的眼。
他觉着那人全黑的眼珠子活像一潭黑水,愈是要往内看,愈是让人觉得要陷入其中,几近窒息。
“你为何拿着我爸?!!!”
满面通红的梁桉开始不顾形象地怒吼,他歇斯底里地喊叫,喊得祝叶震悚,项桐惊愕,戚檐却在这时笑了起来。
黑球是梁桉他爸啊?
不错,又有新线索了。
“这不过是个铁球,怎么就是你爸了?”戚檐盯着梁桉颤抖的唇,步步紧逼。
梁桉正欲说些什么,没成想那祝叶却慌忙挡到了梁桉身前。
“戚檐,你不该这样。”祝叶透明的瞳子闪了闪,里头沁入了好些血色。
“我非这样做不可。”戚檐平静地回答,脸上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斜眼瞥了文侪,只看见那狐狸在笔记本上迅速写下:【祝叶——极度偏袒与维护梁桉】。
戚檐本还想看看梁桉和祝叶的态度,可在下一秒,怪物群便霍地散了开来。
那紧紧将铁球抱在怀里的梁桉只是怔怔看着祝叶,而祝叶盯着戚檐,机械地说:
“晚上记得来参加欢迎宴,晚上记得来参加欢迎宴,晚上记得来……晚上……”
***
欢迎宴如期举办,那梁桉又似没事人般任由狂热的怪物们将他围在中心。他面上挂着温柔的淡笑,眼睛不曾挪向戚檐亦或者祝叶。
其实说实在的,戚檐觉得那梁桉从未将任何一人放在眼里。他黑黢黢的眼珠里始终幽深一片,看不着半点光亮。眼球面更是有如贴了磨砂膜一般,根本无法倒映他人的身影。
屋外雷震风啸,巨浪拍岸;屋内众人把盏高呼步步高升,庆贺梁桉入住。
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是要升到哪儿去呢?
戚檐实在喝不下那些黄澄澄的液体,奈何现在起身离开太过瞩目,唯能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扫视周遭。
他上一局所见的欢迎宴同现在这局相差无几,宴中人大致分作了两波,一波人围着梁桉,另一波人则围在一圆桌前欣赏一副画作。
那是一副尤其古怪的人物画。
画中两个从穿着到相貌都一模一样的男人面对面站着,脸上各自挂着夸张咧大的嘴。
他撞了撞文侪,笑问:“你觉得那画指什么?”
“……双面人服务生?”文侪说。
戚檐闻言满意地笑了。
第一局时,他也是那样认为的,那画浓烈怪诞的画风与略显厚重的笔触叫他错以为那是双面人的象征。
而第二局那个已经得知这孤岛上有两个文侪同时存在的自己,看见这画却是颇为自信地认为,这副画暗示的是文侪和另一个文侪,也就是阿文和阿侪。
可戚檐他已经进入了第三局,因此他知道:
能面对面相见,却不会毁灭的——
只有他和他自己。
***
没错,他又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