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离开月光海后,沿途用神识对方圆的探查主要交给了谢翎和白鹤真仙,沈辞秋则把注意力放在了没入心口的那缕光上。
灵光安安静静待在他心脉的位置,沈辞秋试了试,发现暂时无法挪出体外,但是可以逼去丹腑。
只是往丹腑边一挪,这灵光自己又会悄悄摸摸往心脉附近走,要是用自身灵力挡着不让它去,它也不会强闯,就是莫名会让人觉得它好像很委屈,可怜兮兮。
一团灵光委屈?
说出去都没人信。
但沈辞秋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可想了想在海底时所有人的心绪都被没来由拨动,这个光团没准还真能有情绪。
它在海中时配合着海底深渊让人不安与恐惧,待在沈辞秋心口后,却只让人觉得暖洋洋一团,只是要如何才能再度看到那些金仙的画面呢?
沈辞秋神思不过一想,灵光似乎就察觉到了,它的灵息微微一动,沈辞秋立刻觉眼前画面一转,六位金仙的情形立刻囫囵塞入他视线里。
因着练过分魂化身,所以六个完全不同地方发生的事同一时间出现在脑中,沈辞秋完全能应付得过来,思维没有半点混乱,可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他就听到谢翎一声:“阿辞!”
所有画面晃荡,沈辞秋耳坠摇动,头晕目眩,等他再度看清东西,近在咫尺的却是谢翎的面庞。
没了外人,谢翎自然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他揽着沈辞秋,无奈道:“你刚才差点掉下去,是又困了?那灵光搞的鬼?如果时不时就会让你睡着,这可是个大麻烦。”
确实跟灵光有关,但不能算搞鬼,沈辞秋摇摇头:“我是在试着再去看金仙。”
谢翎琢磨过味儿来:“也就是说,你想探寻金仙的动向,就得入睡?”
那依然不太方便。
目前看来是的,沈辞秋颔首,谢翎就道:“那你再研究下,看能不能不用睡着就可以得到他们踪迹,干脆坐飞舟吧,即便你睡了也方便。”
沈辞秋却摇头:“飞舟慢,再看看。”
飞舟胜在稳,跟真仙的飞行速度比起来是慢了点,耽误他们的时间,而且沈辞秋已经有了些头绪,或许可以按照修炼分魂化身的方式,来触碰灵光。
等适应了,或许就不会睡过去。
在成功的途中,若是他再昏倒,也有谢翎在旁随时能扶住他。
沈辞秋正想告诉谢翎自己的发现,却被谢翎抢先开口:“既然如此,那来吧。”
他背过身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沈辞秋愣了愣。
“你随时可能晕倒,当然是我背着你更方便,”谢翎察觉他没有动,偏头笑,“或者你想要我抱着你?我个人是更乐意用抱的,但尊重你的意见,你怎么选?”
白鹤真仙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降低自己存在感,假装是空气,但他再怎么催眠,他也还是个喘气的活人,沈辞秋不可能当看不见。
有旁人在侧,他哪个都不想选。
但如果时不时晕一下要谢翎不停扶着,确实貌似也没好到哪儿去。
沈辞秋踟蹰片刻,最后按着谢翎的肩,趴了上去。
谢翎反手稳稳托住他的腿弯,把人在背上颠了颠:“怎么感觉你又轻了?”
沈辞秋本来只搭着他的肩,被这么一颠,下意识双手环住谢翎脖颈,好稳住身子,袖口间滑出段雪白的皓腕,刚环住,他就听到了谢翎轻笑声。
于是沈辞秋便知道这人是故意的。
他指尖动了动,他和谢翎贴得这样近,谢翎的耳朵和脖颈都在他偏一偏头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谢翎这样逗他,倘若没旁人,沈辞秋就可以在这两处挑一个地方还击,反正都是动嘴,咬上一口也是动。
但有别人在,因此沈辞秋只是收紧了点手臂:“你的错觉。”
收紧手臂本来是无声催促,让他顾及正事,但沈辞秋发现谢翎好像愈发愉悦了起来,把这种力道当奖励享受,口中还吹了个小调。
这人真是……
沈辞秋索性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不吭声了。
谢翎就这样把人一路从三重镜背到了四重镜,期间沈辞秋按照分魂的方式,在识海内用一缕神识定住了灵光给的画面,如此终于可以即看清几个金仙的动静,又不必再昏睡过去。
当然,也不用让谢翎背着了。
谢翎本人还挺意犹未尽的,要是沈辞秋愿意,他还能继续背一路。
沈辞秋重点当然是探看玄阳尊和妖皇的动向,不过灵光也不是每次都能清晰捕捉到他们的动向,偶尔那边就是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清。
对金仙来说,群仙之镜千几重都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都抓紧时间在找往后的路,并不多看别的,沈辞秋发现望南尊停在了一个奇异的地方。
那是一幅悬在半空的太极图,阴阳鱼黑白分明,周围有着如水似雾的光晕,当望南尊没入其中后,属于他的场景就消失了,六个金仙的图像变作了五个。
一旦进入太极图中,就捕捉不到了?
沈辞秋看着玄阳尊和妖皇都刚到终镜,之所以能判断出是终镜,那是因为第五重镜开始地界就很混乱,而他们穿过混乱的地界,又往下一重去了。
“金仙们都已经到终镜了。”沈辞秋道。
从三重镜到四重镜,他们还是没有找到灯芯,若是走遍群仙之镜都找不到,那个灯盏就只能束之高阁了。
在第四重镜时,白鹤真仙得到了一个传承,这个传承短时间消化不了,他得找个地方静下来好好参悟,基本是没时间和余地再去更深的镜面了。
沈辞秋和谢翎帮他挑了个地儿,还布了防,造了块安全地方,白鹤真仙也就此跟他们分开。
这下就剩沈辞秋和谢翎两人了。
“嗯……有种久违的二人世界的感觉。”
两人进到第五重镜,谢翎一边感受着澎湃的灵力,一边对沈辞秋笑:“是吧?”
严格来算也没多久,但被谢翎这么一提,好像也确有此事,为了避免被谢翎带偏,沈辞秋把注意力放在识海的画面上,也是这时候,他看到玄阳尊和妖皇有了新动作。
妖皇也来到了太极图前,消失在了图中,他进去后没多久,玄阳尊也到了,一样踏了进去。
六个金仙先后接触了太极图,灵光失去了他们的行踪,沈辞秋的识海中恢复了平静。
太极之中有什么,能吸引所有金仙?
沈辞秋还注意到,他们有人迈入阴鱼之中,有人则去了阳鱼的一边,若这是特意区分的,那么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又分别代表了什么?
沈辞秋把自己看到的都说给了谢翎。
谢翎听完:“我猜我们在想一件事。”
沈辞秋与他对视:“我们也要去太极图一探究竟。”
“不愧是我们,默契十足,”谢翎勾勾嘴角,“不过按你说的,先前没法完全拼出他们的踪迹,确定不了太极图的具体所在,估计还有的找。”
沈辞秋想了想:“你还记得明濯月的卜词吗?”
谢翎当然记得,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说太极图很可能就在终镜的南方?不无可能,反正我们都要去南面一探究竟,到时候先去看看也好。”
不过么,他们得先找到去终镜的路。
此刻他俩正在一片林子里,林中植物正柔和地凑上来,不仅为他们提供充沛的灵力,让他们浑身都裹在舒适中,还主动送果子送花朵送叶片,你若不要它们还会锲而不舍再送。
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林子,灵植种类还很丰富,谢翎接过一个果子,高高抛起:“这块宝地有意思。”
他们杀了两头凶兽后才得以进入此方林中,那凶兽有多狠辣残暴,这林子就有多平和,谢翎将果子用灵力洗干净了,尝了一口,发现是甜的,立刻凑到沈辞秋唇边:“阿辞,这个甜。”
沈辞秋抬手将一缕发丝拂到耳后,微抬下巴,就着谢翎的手尝了一口。
沈辞秋慢慢咽下,点头:“嗯,甜。”
果肉柔软甘甜,汁水颇丰,润在沈辞秋的丹唇上,让他看起来比果子还香甜,看得谢翎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他可不会委屈自己,这么想了,于是低头凑上去就尝。
唇舌含过浸满果汁的柔软,熨帖地化了蜜糖,谢翎用舌尖细细抵着尝过,一点儿糖水都不想放过。
品尝讲究仔细,谢翎不止会蛮横地夺取人呼吸,也会慢条斯理地磨人,沈辞秋被他尝得气喘吁吁,不知不觉攥皱了谢翎的衣襟,口中那点甜全化作了谢翎的味道,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占据。
餍足地尝过后,谢翎满足一笑:“果然很甜。”
沈辞秋舌尖麻木,他抓过果子面无表情塞进谢翎嘴里,谢翎一边用眼睛继续笑,一边接过来,吃一口又给沈辞秋喂到嘴边。
一个果子就被他俩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吃掉了,菁纯的灵力流入身体,被他俩给均分,这林子太过舒服惬意,让谢翎险些有种自己又要晋升的错觉。
可惜到了真仙后,每往上拔一层都很难,即便他是主角,也不会这么快就到真仙中期,也更体现出了能让真仙暂时成为金仙的升灵丹有多么难能可贵。
在林中收了一路的天材地宝,他们最后在一片光洁的树叶上,找到了往终镜的路。
终镜的天空与其他地方有玄妙的差别,并非单指天色,而是只有身处其间时,才能感觉到难言的天高地阔,多瞧上几眼就忍不住会失神。
好不容易可算到了终镜,沈辞秋和谢翎按照明濯月的卜词,先一路往南,他们飞了许久,哪怕沿途不为其他事物停留,也硬是飞了两天,而后当真在南面找到了那幅令所有金仙都青睐的太极图。
沈辞秋和谢翎一眼望过去,神识就被剧烈触动了。
很难形容那瞬间的感觉。
阴阳鱼迎面游入他们瞳孔,裹挟着他们的时间与灵魂,从飞雪游到初春,从延绵的山峰跃入海底,激起千层浪,又穿过桑田,飞过宁静的万家灯火,梭形在可怖的战场,一路游至亘古,没入洪荒。
阴阳鱼在洪荒中一摆尾,又将天地归于一线,拽着他们的肉身魂魄回到了现在。
沈辞秋和谢翎怔在图前,久久无法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们指尖才慢慢一颤,从苍茫天地间,找回了自己的神识。
沈辞秋和谢翎隔着面具静默对视,仍是好半晌没有说出半个字。
他们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再片刻后,沈辞秋轻声开了口:“我听到了阴鱼的回响。”
谢翎也徐徐道:“阳鱼给我开了路。”
他俩仿佛刚找回自己的嗓音,都有点低,也有点哑,与平常不太一样,听起来莫名沉重。
话一出口,他们就察觉到了,谢翎清清嗓子,驱散了神游带来的古老庄重的气氛:“看来你得从阴鱼进,而我要走阳鱼。”
沈辞秋点点头,这是太极图的感召,他们恐怕只能用真身走有感知的路,才能有所得。
所以还是要分开?
对其余人来说是,可对他们来说不是,因为他俩还可以分出分魂化身跟着对方,哪怕真身不能走同一条路,也能给彼此照应。
一朵冰蓝的花和一只火红的鸟儿同时落在对方肩头,花像安安静静的装饰,而小鸟啾啾,都稳稳窝好了。
两人站在太极图前,一左一右,面前是黑白分明的光,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这次不是说不出话,而是不需要太多言语。
他们命魂相连,心意相通,这种时候,反而不需要冗长的话语。
他俩异口同声:“万事小心。”
当真是同时出声,分毫不差,沈辞秋眸光清浅地盛出一抹柔和,谢翎则笑出了声。
倘若明濯月卜词中他们的得偿所愿真是能解决仇敌,那么之后会碰见什么,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谢翎弯弯嘴角:“那回见?”
沈辞秋点头:“回见。”
话音落下,两人没有犹豫踏入了太极图,一黑一白光芒闪过,替他们打开了前路。
玄天太极,浩瀚无垠,浮在空中的太极淹没了两人身影,重归宁静。
沈辞秋穿过阴鱼,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面前过于强盛的光,在放下手看清面前景色时一顿。
此处他再熟悉不过。
峰峦高峻,巍峨通天。
——玉仙宗。
这还没完,沈辞秋赫然发现自己的装扮已经变回了素日里的银衣月袍,脸上的面具也不见了,腰间佩着千机剑,谢小鸟在他肩头蹦了蹦:“阿辞,我也变回平常的打扮了。”
沈辞秋刚轻轻嗯了一声,神识忽而一紧,猛地抬头,却见台阶之上,山门之中,赫然立着玄阳尊的身影!
那不是虚影,是货真价实的玄阳尊!
玄阳尊见了他,脸上常年的冷肃被惊诧震得荡然无存,哪怕先前沈辞秋要当众断绝师徒关系,玄阳尊心神都没有震动至此。
他的眼神无不在问:沈辞秋,怎么会是你?!
第142章
本该百里之外就感受到的金仙威压,在太极图内却没有起效,昔日的师徒两人隔着玉仙宗长长的山阶遥遥相对,千层石阶高高通天,却像极了他们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
沈辞秋肩膀上的小红鸟炸了毛,沈辞秋一手轻抚着他,抬头与玄阳尊冷冷对视。
沈辞秋成功进入了群仙之镜内重,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是真仙。
二十多岁的真仙!
即便是玄阳尊,在二十来岁的年纪,也只能在山脚仰望着云雾中的真仙,便发誓有朝一日,必登云步月,踏上那群山之巅。
可沈辞秋才多大?在玄阳尊等人的年纪面前形同稚子,却已经走完了他们花数百年才踏过的路。
前无古人,这般资质,当世无双,若是让世人知道,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若他还是我徒弟,他还是玉仙宗的大师兄……
玄阳尊面上的表情短时间内几度变化,从控制不住的惊愕到复杂难言,再想到他们如今的关系,又沉作了森严冬霜,最后归为肃杀与漠然。
玄阳尊距居高临下冷冷俯视沈辞秋,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踏入了玉仙宗山门里。
沈辞秋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竟然没有转身离开,反倒是抬起脚步。
因为他足下延伸出了一条只有他能看见的路,无形之中把他束缚在了此地,漆黑的色泽与太极阴鱼如出一辙,此方天地显然有规则,否则方才玄阳尊不会一言不发放着沈辞秋不管。
他是笃定沈辞秋无法脱身。
……那么同样的,玄阳尊也无法轻易脱身。
谢翎如今的分魂化身不再是最初刚学会时简单的火红剪影,小鸟的样子很逼真,羽毛根根分明,柔滑似绸缎,软软挨着沈辞秋指尖,鸟团身躯虽憨态可爱,小小的眼睛里却满是严肃。
“阿辞,我在自己脚下看到了一条白色的路,你呢?”
沈辞秋的分魂并没有看见谢翎的路,他点头:“有,黑色。”
身在阳鱼镜的谢翎呵出一口热气,呼吸在空中凝成白雾,他眼前是一片旷野,苍茫无垠,四周温度不高,白色泛光的路自他脚下往前延伸,前路通往着哪儿还是未知数。
但沈辞秋已经遇见了玄阳尊,按照卜算,就差他的夙愿了。
所以该不会妖皇也在这儿吧?
谢翎收紧了手里的金焰赤翎扇,肩膀上冰蓝的花瓣微微摇曳,他抬步踏出:那就让他看看,究竟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他。
谢翎的谜题还没解,但沈辞秋已经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了。
他循着黑色的路,一路来到了玉仙宗正殿,琼玉大殿。
所过之处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哪怕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而在大殿里,他曾以弟子的身份垂听玄阳尊和长老们的教诲,也曾以师兄的身份召集弟子,庄肃正雅的殿内留下过无数他的身影。
大殿里曾有过很多东西,宗主的高座、长老们的席位,优美和实用并存的法器,是装饰,也是杀机,唯独没有过棋盘。
看清那方棋盘时,沈辞秋脑海中立刻冒出感悟灵识,明白了规则。
下棋,胜者可得奖赏,败者退出此地,而如果是和棋……奖赏依然会出现,不过谁能拿到,就归谁。
不可毁坏棋局,不可伤害对手。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们得下完这盘棋。
玄阳尊率先拂袖而坐,沈辞秋也沉默着坐下,在他落座后,他们手边才出现了棋奁。
沈辞秋是黑棋,玄阳尊执白棋。
沈辞秋与自己手谈过,也跟谢翎下过棋,唯独从没和玄阳尊有过棋局,这一刻,玄阳尊才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人走的什么棋风。
意识到这点,他捏着棋子的手停顿了须臾,但也只是非常短暂的片刻。
黑白二子落在盘中,发出冰冷的啪嗒声,又重又沉的声响比起下棋,更像是无声的兵戈交锋。
空荡荡的盘面被一子又一子敲定时,谢翎这边也终于瞧见了人影。
谢翎金红又华贵的衣衫在旷野之上格外显眼,劲风拂过,猎猎作响,而他对面那人存在感也非常强,赤着的古铜色上身拥有与苍茫大地完全契合的野性,暗红色的衣摆像被他撕裂的血,两只大妖的气息在无垠天地间正面相撞,激起的风如刀割。
妖皇在最初的惊讶后,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好,孔雀一族当真了得,骗了我这么多年,而你,谢翎,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张开双臂,感受着风中的气息,喟叹道:“凤凰,天地间如今唯一仅存的凤凰啊。”
“吃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
不知道孔雀一族用了什么法子,把谢翎的真身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住了,而如今在此地,妖皇的眼却一眼看破谢翎原身,不再是金色的孔雀鸾鸟,而是一只夺目的凤凰。
既然是凤凰血脉,那么二十来岁能成为真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当然,也不用等到他成为金仙再看有没有用,他的身份要是没藏住,妖皇早就开吃了。
绝世无双的天才又如何,生命和血脉都是他给的,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再高的天赋,都是为了他做垫脚石。
谢翎也笑,笑得核善:“不知道啊,但我也好奇,炽火吞天兽吞那么多东西,养得这么好,要是烤熟了,闻起来会不会很香?”
注定不死不休的父子俩见面,一个比一个张狂,与沈辞秋和玄阳尊那边的冰冰冷冷截然不同,他们的杀意和妖气肆意碰撞,无关修为,而是他们彼此的妖血都绝不肯臣服。
“可惜太极镜里的东西我也想要,它要走完规矩才肯现身,老七啊,你可以稍微多活一会儿了。”
谢翎的真身一旦被妖皇看破,两人只能你死我活,玄阳尊是惦记着先把沈辞秋带回玉仙宗审判,而妖皇就比较直接了,他只想把谢翎宰了吃。
“说得奖励好像已经成你囊中之物,”谢翎呵呵,“真赢了再说吧,老东西。”
谢翎脑海中也已经出现了此地规则,不像沈辞秋和玄阳尊那边是下棋这么文雅的活儿,他们这边,待会儿整片旷野上将出现大量凶兽,他们需要在杀灭凶兽的同时,完整留下它们嘴里含的珠子。
完整的珠子会在空中直接消散,成为他们猎物的计数,最后谁的猎物最多,谁就胜出。
必须得两人比完,要是杀了对手,奖励就绝不会出现。
不过要是谁被凶兽杀了,另一方就自动胜出。
而旷野正在迅速朝外扩张,疆域之辽阔,堪比大半个修真界。
所以,他们还得踏遍各地去找凶兽。
妖皇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可能性,退一万步说,哪怕谢翎这小子运气好到没边,凶兽找得比他多,真赢了,他也能在太极镜外等着杀人越货。
一个真仙初期,哪怕是凤凰,在他面前也是找死。
谢翎若不来群仙之镜,或许还能再藏一阵,可他偏想染指太极镜内的机缘,这就是下场。
“我儿,”妖皇心情非常好,转身踏碎虚空,身影眨眼消失不见,空气中却远远传来他的声响,“你要是死在凶兽爪牙下,为父必定立刻来给你收尸。”
“那你还是留个棺材——”谢翎跃身而起,划过天际,将他声音甩在身后,“等着装你自己的骨头吧!”
沈辞秋的分魂看到凶兽飞溅的血染红了碧绿的低草,偶尔是被烧成灰,但无论哪种死法,珠子都完好无损,在暴力之下是对力量的绝对把控,谢翎妖瞳尽显,输就是死,他不能输。
他要成为活下来的人。
沈辞秋亦然。
“嗒”,棋子落下。
玉仙宗的大殿内无风,香炉静静待在角落里,没有一点烟雾升腾,外面明明阳光正好,绿意盎然,可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除了沈辞秋和玄阳尊,此地没有一点活气。
偏偏这两个活人一个冷成霜雪,一个肃杀似铁,生生把活气也给冻住了。
棋局一开,就会变慢,往后每一步都是博弈,都需思索,打破二人之间静默气氛的竟是玄阳尊,他无悲无喜看向沈辞秋:“有一种最快的解局之法。”
沈辞秋只看着棋盘,并不答话,也没分给玄阳尊一点眼神。
“那就是你认输,然后跟我回玉仙宗。”
哈,沈辞秋肩上的谢小鸟抖了抖毛:多大脸?
沈辞秋对此的回应是面无表情地又钉下一子,收回手,他坐姿端正,阳光从殿门穿入落在他身上,连映出的影子都风姿绰约,他安静着,可一举一动都是冷的。
玄阳尊见他不言,下一手棋落盘时,随着他开口,周围空气忽的凝固了。
不让伤害对手,但以威压震慑,可算不得伤害。
“难得再见,又对坐于此,”玄阳尊声如洪钟,“告诉我,你究竟为何会断绝师徒关系。”
金仙威压不容小觑,可为了不达到伤害的境地,玄阳尊也得有意控制,沈辞秋运起灵力,抗住了这股威压,面上神情丝毫没有变动,只是袖袍里的手因为用力而稍微收紧了。
他终于抬眼,施舍给了玄阳尊一点眼神:“该说的我都说了。”
上辈子,有过那么瞬间,沈辞秋很想问问玄阳尊,为什么如此对他,他们不该是至亲之人吗,为什么弃他如草芥,在刀过之前,他尚未体会过世间百种情感,却已经先一步明白了何为心死。
但如今的他没有任何对玄阳尊发问的必要。
因为不重要。
会因为师父师弟的背叛而难受的沈辞秋,已经死了。
他是从灰烬里爬出来的恶鬼,是谢翎,让他重新活成了人。
死了的鬼想重活一次多不容易啊,谢翎倾尽了所有,沈辞秋也走得艰难,才终于走回人间。
玄阳尊天性就是道貌岸然,一边为己,一边还要义正言辞,他曾看不清,不过是因为这是他出生后,记忆里中记住的第一个人。
被养育之恩四个字牵住了身,蒙住了眼。
如今深恩尽负,玄阳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对他来说没有半分要紧。
他只是自己要杀掉,彻底与过去了结的仇人而已。
谢小鸟在沈辞秋肩头,冷冷睨视玄阳尊,与沈辞秋一起,挡住了玄阳尊的威慑。
“落子无悔,”沈辞秋指尖的黑子带着灵力漠然砸落,抵住了周遭因威压而震荡不休的波纹,“该你了,玄阳尊。”
第143章
黑色的棋子反射着冷硬的光,玄阳尊蹙眉看着棋局。
棋若星子,纵横交错,可周天星辰是交相辉映,黑白棋子却是互相厮杀,分毫不让,玄阳尊也终于领教了沈辞秋的棋风:杀伐果断。
他不讲一点中正圆和,以攻为守,宁愿自损也要伤敌,若说分寸,恐怕就是他行走间,绝不愿意自己比别人伤得多。
棋境反应了些许心境,从前沈辞秋只为复仇而活,等杀到最后一个敌人,若是得赔上他的命才能杀敌,他恐怕也不会犹豫,只要让他先看到仇敌身死。
但如今不同,杀身之仇他依然要报,可恨已经不是他的全部,他为自己报仇,还要留下来,和谢翎一起共度今生。
白子只要稍有疏漏,就绝对会被他紧咬不放,他以杀招步步紧逼,带着难言的决绝和凶戾。
可他面上表情平静,明明看着霜雪玲珑不似凡尘人,根本瞧不出争斗之心。
玄阳尊也从没发现他有过这样重的杀意。
从断绝关系到如今,玄阳尊终于肯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对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曾经自以为的了解,不过都是一片虚假。
沈辞秋在下棋的间隙中也在思量一些事,从棋盘到自己,每想一件事,心绪就会随着动,也就是在这时,他察觉了心口那缕灵光有了变化。
先前它一直窝在心口,安安静静,就算是给沈辞秋展现金仙的画面,波动也不大,但这时候沈辞秋却明显察觉它在变化。
依然很温和,但从内而窥灵光更为澄澈,也更耀眼的些,细究其根源,牵着的竟然是自己的思绪。
……这团灵光竟能从情绪中汲取力量。
它原来不止能控制心绪?
说起来,也不知道玄阳尊的心魔究竟如何了,要是能有法子探探就再好不过。
谢翎在阳鱼镜内正大开杀戒,但场面说不上有多血腥,一来是因为凶兽的模样都长得实在太欠奉,行动间又格外残暴可怖,杀了它们,反倒能令眼前干净;
二来嘛,谢翎很多时候都是控火杀的,烧得多了,焦香味儿比血腥味儿更重。
厮杀的战场总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谢翎在这边透过分魂听到玄阳尊的话,见他还放威压,横竖沈辞秋的真仙身份已经暴露,有些东西他也不必藏了,于是谢小鸟在沈辞秋肩膀上动了动翅膀,张口就嘲:
“自己师父当得不行,不自己好好反省,还拿威压压人,金仙又如何,金仙就可以不当人?”
打架完全不耽误动嘴骂人,声音还能抑扬顿挫情绪十足,嘴皮子一碰就来,是的,他们有翅膀的鸟就是这么有天赋。
玄阳尊执着棋子的手一顿,难怪他先前就觉得沈辞秋肩头这只鸟碍眼,容易让他想到原身也是鸟的谢七,没想到还真是他留下的东西。
这鸟在探查里就像一团灵力,他本人既然不在,可能是去了阳鱼镜,连分开都要留个随时传话的东西在身边,就这么舍不得?
“是这只妖乱了你的心。”他一棋落下,带走沈辞秋黑子一片,看不见的威压虽然被抗住了,可不但没有收拢,反而还因为他的相抗有加剧的意思。
“你在玉仙宗,曾勤修苦练,秉心静性,幼年习惯与风雪为伴后也如雪般沉静,答应你与这只妖的联姻,或许才是我教导上的大错。”
习惯与风雪相伴,他居然还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那雪峰禁地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吗,就算是冰灵根,幼时在那里呆久了身体也不好受,更何况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禁地里那格外难熬的黑夜,是惩罚大错特错之人用的,而不是教训素来懂事的弟子该用的。
谢翎已经准备好了连珠炮,就等着开口喷,却是沈辞秋先他一步回击了玄阳尊。
“谢翎教会了我很多。”沈辞秋的黑子直追而上,也杀掉了玄阳尊大片阵地,一粒粒收子时,沈辞秋道,“我为他乱心,好过做一具浑浑噩噩的木偶,至于你,还敢言教导……”
沈辞秋漠然讽刺:“可你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谢翎哈哈大笑,一扇子劲风将十来头凶兽同时懒腰劈成两半,谢小鸟扑扇着翅膀,欢快道:“不错!”
“我也是做师父的人,你对待阿辞,若有我对徒儿十之一二的用心,阿辞也不止于此。”
不至于上辈子落到剜骨刺心,被迫赴死。
玄阳尊是按照阴鱼镜的规矩不能动沈辞秋,但谢翎留下的这只鸟他却可以毁掉,只是玄阳尊念头刚一动,只有他能听到的心魔之音又响了起来。
“他们说的不错,你教了些什么人?二弟子在你面前畏缩规矩,在外却嚣张跋扈,小弟子更敢沾染邪修,至于沈辞秋,从前是你立在玉仙宗一个看着好看的泥塑木偶,的确是跟那只妖搅和在一起后,看起来才像个人了。”
“玄阳尊,你只是不肯承认你的失败而已。”
玄阳尊本来就冷硬似铁的脸更加沉了下来,沈辞秋感觉到心口灵光又一晃,微微有些讶异:他好像能察觉玄阳尊此刻的阴云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跟谢翎的话。
不是因为他们,还能是谁,心魔?
沈辞秋不动声色,分出一点心神给了灵光,分魂化身让他们一心几用都不成问题,对棋局的思考半点不乱。
玄阳尊没与会分魂化身的人交过手,只当小鸟是谢翎简单的传声术法,随他去猜吧。
不过目前无论是沈辞秋还是谢翎,都没碰上除了玄阳尊和妖皇以外的金仙,看来并非进了同一面镜,就一定会碰上。
不知别的金仙是否也被分作了两两一组,互相有胜负规矩,还是独自考验。
沈辞秋和玄阳尊的棋越下越慢,再往后,每一步都是关键,两人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盘面上也越来越焦灼。
玄阳尊也不再开口,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再与沈辞秋交谈,还是说受了什么东西的干扰,无心言语。
大殿外的烈烈日光逐渐黯淡,金日慢慢西沉,棋盘上的厮杀费心费神,虽坐着,却也并不轻松,谢翎那边的战斗也在继续,他和沈辞秋都没再开口打扰对方,只要知道对方在,就足够了。
一盘棋下了一天一夜,当第二日的朝阳升起时,沈辞秋和玄阳尊下完了这盘棋——
居然是和局。
棋盘收拢的瞬间,琼玉大殿也尽数消失,沈辞秋立时起身足尖一点,身形一跃而起,翩然在远方落下。
他这样的动作,不是因为怕玄阳尊才退开,而是根本不愿意再跟玄阳尊同席多坐一刻,所以没了束缚,就要立刻跟他拉开距离。
心魔笑得很开心:“我欣赏他,玄阳尊,你被从前的弟子嫌弃了。”
棋盘化成阴鱼一路游动飞升至空中,缓慢转了几圈后逐渐蜷成一团,裹着金光壳子悬停在了空中,安安静静不动了。
只是壳中透出来的灵息惊人,那就是这局棋的奖励。
和棋时,没人会退出,奖赏得靠抢,玄阳尊当然以为东西是自己囊中之物,阴鱼镜的奖赏和沈辞秋,他都会带回玉仙宗。
玄阳尊刚刚朝半空抬起一点眼神,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沈辞秋突兀出声:“玄阳尊,你有心魔。”
玄阳尊眼神倏地落下,森冷凛然地钉住了沈辞秋。
沈辞秋却半点没有惹怒一个金仙的自觉,声音还在继续:“而且你情形已经很糟。”
所以,灵光先前送来的一些画面中,他隐约觉得玄阳尊有些急躁不是错觉,心魔对他的影响已然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
心魔在玄阳尊耳边阴阴一笑。
作为得利的心魔,他能察觉到玄阳尊体内被种下了什么东西,滋养了他,让他好些天前甚至攒出了力气,让玄阳尊受了回伤,但他必不可能告诉玄阳尊,还盼着那玩意儿深入骨髓才好。
玄阳尊不语,他在思索沈辞秋是猜测,还是得了什么机缘,探知到了他有心魔,而且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在奖赏出现的时候。
沈辞秋琉璃色的眼眸中有丝丝缕缕的蓝光悄然划过,他心口那团灵光越来越盛,因着它的存在,沈辞秋甚至依稀能看到玄阳尊身边一道黑影,以及不冒险去感应,也能影影绰绰看到自己当初种下的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