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已入体,玄阳尊如今还剩多少力气?
但无论他剩多少力,沈辞秋都不准备把阴鱼的奖赏让给玄阳尊,那样磅礴的灵息,若是里面的东西能帮玄阳尊消灭心魔,那他们先前的准备就白费了。
更何况即便他不动,玄阳尊也会朝他动手。
沈辞秋抬手,将两枚升灵丹一同吞入腹中。
而另一边,阳鱼镜中对凶兽的围猎也结束了,旷野缩小,不再有半个修真界那么大,谢翎和妖皇重新碰面,白色的阳鱼映出他俩击杀的数量,竟然也是平局。
妖皇哈哈笑起来:“不错不错,你要是输了,先一步出去,我还得再花一点时间去抓你,现在好了,省事。”
“老七,”妖皇在阳鱼升空变出奖赏的时候抬手,“还有什么遗言吗,为父一定仔细听好。”
谢翎抬手,两颗升灵丹下肚,在妖皇诧异的眼神中,修为直接窜上金仙初期,他妖瞳带着一圈火光灿然显现,看着妖皇难得一见的愕然表情,痛快笑出了声。
“遗言还是由你这种老东西来说合适,还有,你很惊讶?那接下来看到的,不得把你吓死?”
随着谢翎话音一落,他肩头冰蓝的花飘下,沈辞秋的分魂化身落地成人形,化作了与沈辞秋一模一样的人,这次没有伪装,也无需伪装,清冷绝世的面颊,银衣月袍,以及——同样是金仙的修为。
当分魂化身有多个,他们没法保证每一具分魂化身都能拥有本体的实力,但当分魂化身只有一个,那个化身就能跟本体保持完全一样的修为。
这才是分魂化身这门术法的可怕之处。
战局之中,每多出一个大能,就有可能扭转乾坤,而分魂化身之术,就是让修炼者只要神识不倒,无论何时都不至于孤军奋战。
沈辞秋身边,谢翎同样现了身,他从沈辞秋的储物器中拿出了一把扇子,一如沈辞秋的化身手里也握着他腕扣里装着的剑。
太极黑白,阴阳相生相离,分隔天地,却分不开同命相连的两人。
一剑一扇,并肩而立。
在玄阳尊和妖皇面前的,是两个金仙。
他们自以为的稳操胜券在这一刻被两个年轻人毫不留情砸得粉碎,哪怕没有言语,沈辞秋和谢翎骤然拔高的修为就是最好的嘲讽。
沈辞秋锵然拔剑,谢翎一点点抹开了手里的扇面。
在升灵丹的药效耗尽之前,太极镜的奖赏他们要拿,人,他们也要杀。
第144章
在群仙之镜内与玄阳尊妖皇动手,未必是最好的时机,但也未必是最坏的时机。
玄阳尊受一个心魔桎梏,妖皇却仿佛正全盛。
谁也不知道他闭关到底闭得怎么样。
但已经用真身与他俩碰了面,妖皇杀心已起,玄阳尊也不愿放过沈辞秋,走至这一步,除了战,没有退避的可能。
“不负”的双修功法让他们同生共死,并不是说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跟着死,而是非得同时杀死他们两人,才能完全掐灭他们的生机。
但他们之中,凤凰濒死能涅槃,世上唯一最能诛灭他的方式就是被炽火吞天兽给吞食,可哪怕一口下去,只要沈辞秋还活着,谢翎就是被吞进肚子里也能涅槃重生,而只要谢翎没死透,沈辞秋的生机就不会断绝。
除了分魂化身,这也是他们保命的最后一道线,趁着如今修真界其余人都不知他俩的深浅,如今与玄阳尊和妖皇对上,说不定是好事。
阴鱼镜中,冷白的雪芒和金光轰然相撞;阳鱼镜内,金色与赤红两方火焰铺天盖地,各自侵蚀半边天。
玄阳尊是真没想过沈辞秋真的胆敢与自己动手。
当沈辞秋出招的瞬间,怒已经大过了惊,以为是妖族传音的东西化成了另一个人、他们还有能升到金仙的秘药,种种乍现的惊都被滔天之怒给淹没了。
因为沈辞秋出招不是为了抢到奖赏就跑,分明全是杀机。
玄阳尊的金色灵力崩山摧岳,席卷过去虚空震颤,大地龟裂,他宛若九天之上庄严神像,不容冒犯,沉声如擂鼓判罚:“逆徒!”
沈辞秋在漫天如花的飞雪中执剑而立,不言不语,琉璃色的眸中寒光凛冽,他和谢翎在试药时有过切磋,但今日才算得上是头一回与金仙生死相搏。
威压赫赫,震天动地,但当真正身临战场,却发现并没有半分可惧。
沈辞秋剑指当世金仙,要了断旧日之事。
玄阳尊隔空之剑如雷霆,还没碰上雪,先遇上了苍穹飞火,雷火迸溅,震碎百里浮云。
谢翎在炽火中展开羽翼:“玄阳尊莫不是老糊涂了,阿辞早已不是你徒弟!”
天火决融了天星诀,昔日他的飞火是灵根之火、周遭五行之火,但如今他是凤凰真火,再加天上旭日之力。
他早说过,太阳也是星辰,也当为他所用!
而沈辞秋的白雪也裹在凤凰真火中,袭向了妖皇。
真火之力是为灭,不焚尽一切不肯罢休,可偏偏这样柔软弱小的雪花却能被温柔地裹在其中,半点不被融化,那火只气势汹汹烧着万物,唯独把那一丁点温柔给了白雪。
妖皇在自己的火焰间隙中抬手抓了一把带雪的真火,火“嗤”地一声被他硬生生掐灭,他摊开手心,心想有意思,真有意思。
谢翎能二十多岁真仙凭的是凤凰血脉,沈辞秋呢?天生仙骨和玲珑心也能做到这地步?
刚以为谢翎是天下无双,这就立马来了第二个不世出的天才,而这两个人偏生还是一对。
万年不见得一遇的天赋,却没成为你死我活的宿敌,反倒成了眷侣。
妖皇从前不信命,如今他却觉得,命运或许真的是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他在这并肩的二人身上察觉到了危险。
既然是危险——
妖皇的红发张扬,他古铜色的肌肤暴起青筋,虬结盘错后,六扇漆黑的羽翼倏地迎风展开,一尊巍峨的庞然巨兽张口吞下了漫天火海,猩红的眼眸睥睨众生。
这就是妖皇真身,炽火吞天兽,腹有乾坤,可吞天蚀地。
既然是危险,那就吞了他们!
谢翎面上表情没变,但妖瞳中的战意与兴意却明显更浓了,他们这些大妖,只要不是贪生怕死,那就是越战越野,他金红的羽翼在背后熠熠生辉,猎杀的目光牢牢锁着妖皇,嘴里的话却是对沈辞秋说的。
“阿辞,他原身比不上我一星半点。”
沈辞秋感受着热浪与可怖的气息,手中是杀伐,嗓音却温和:“是啊。”
凤凰独一无二,岂是他物可比。
玄阳尊也是在此战中才知道谢翎究竟是个什么妖,什么孔雀金鸾,这妖骗了所有人。
沈辞秋跟他一起骗了所有人。
他曾有与金仙中期一战之力,但今日对上两个凭着药物升上金仙初期的人,竟是半点没讨到好处。
越是打着,越暗暗心惊。
风云倒卷,天地失色,阴阳两镜中的战场皆骇然可怖,明明此刻依稀占据上风,但玄阳尊的思绪已经不可避免滑向了一个念头:沈辞秋的药效什么时候结束?
当这个念头起来,玄阳尊心里就是一沉。
果然,伴随着他灵光大盛,他周身的黑雾也愈发浓烈,心魔一哂:“你不想着怎么胜了现在的他们,而是想药效什么时候过,哈哈哈,玄阳尊,你竟在两个小辈面前起了退缩之心!”
玄阳尊从来不与心魔争辩有或者无,他剑光暴涨千丈,如天斩横扫而出,直接将虚空撕出了黑隙,逼退沈辞秋的同时冷声道:“闭嘴。”
但他越如此,心魔越不可能闭嘴。
沈辞秋身前眨眼以咒器布下了十来层防御,咒器层层碎裂后最后的剑势被他横剑劈断,他胸口震荡,半边手臂发麻,另外一条手臂传来剧痛。
剧痛是因为谢翎被炽火吞天兽的火燎过了谢翎的臂膀。
谢翎清啸一声,凤凰羽翼与长尾在风中荡起火光,也现了原身,此间已经是火海翻涌,难说是地狱,还是上古洪荒的奇幻之景,酷热炙烤得热气扭曲,沈辞秋白衣矗在其间,格外显眼。
得先杀一个,再倾力对付另一个,沈辞秋和谢翎同时飞快想到。
久拖对他们不利,升灵丹的药效是有限的,现在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可没有战上三天三夜的余地。
妖皇也是个越杀越痛反而越能打的疯子,玄阳尊受心魔的影响已经明显到波及了战局,沈辞秋想先杀了他,还差一把火。
沈辞秋抬手掐诀,终于冒着风险,直接启动了先前埋在玄阳尊体内的符文,他只心神一动,玄阳尊果然立刻察觉,在心魔黑雾大盛的时候猛地将灵力倒灌,不惜掐断自己几根经脉也要直接掐灭这些符文。
沈辞秋受到反噬,和玄阳尊同时喷出血来。
原来心魔之事,早有沈辞秋在捣鬼。
玄阳尊祭出天阶法器,强压心魔的同时飞快服下修复经脉的药,沈辞秋擦了擦嘴角,也抽空用了伤药。
还差一点火候,心魔已经快完全被他们这些旁人看清了。
就在此时,沈辞秋忽觉心口灵光和储物器中某种东西同时一动。
沈辞秋半点不耽搁,立刻一弹,将储物器里擅动的东西拿了出来,才发现是那残缺的金盏。
而他心口的灵光借着心绪温养已足,从沈辞秋心口飘出,居然径直落入了那灯盏之中。
霎时间残缺的金盏神光大盛,圆融的光晕映出七彩霞云,原来他们找了许久的灯芯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光叫人很舒服,唯独玄阳尊却仿佛被灼疼了,立刻闪身到百丈之外,讶异看着自己身边黑雾凝结成形。
那盏灯不能留!玄阳尊反应很快。
但沈辞秋和谢翎反应更快,立刻知道是机会!沈辞秋立刻滴血认主,要进一步使用金盏,谢翎则直接冲上去不让玄阳尊有机会阻断。
战局瞬息万变,偶尔眨眼之间,便能天翻地覆。
沈辞秋滴血落下,彻底掌控了那灯盏,也知道了它的用途。
天阶法器,明光耀心圣盏,可牵人思绪,可融心化灵,神识不够强大之人,会在它的灵光下溃不成军。
玄阳尊的神识向来矛盾,他心智似乎坚定,却又有心魔,一举无法溃败,可挡沈辞秋猛然催动金盏,他压制多年的心魔彻底成形!
心魔一现,便抬手一掌拍向玄阳尊,哈哈大笑:“我等着一天等得太久了!”
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招式看得玄阳尊生厌,他抬手以浩然钧天的掌风相接,却同时还要应付沈辞秋和谢翎。
他背负心魔一路走到金仙,怎么可能在这里认输,怎能死在此地!
他不认!
玄阳尊大喝一声,发间金冠碎裂,心魔被他全力一掌拍散了半个身子,谢翎的天火箭在万丈金芒间湮灭,沈辞秋的千刃也被他尽数挡下。
沈辞秋和谢翎的分魂化身砸了出去,谢翎的化身张开翅膀,下意识护住沈辞秋,在地上滚过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先夺下阴鱼奖赏,离开此地,他出去后必定能彻底消灭心魔,然后再把沈辞秋这个不孝徒——
玄阳尊所有神色忽然一顿。
他以为挡下了沈辞秋所有的雪与刃,但是……他的掌心传来一点冰凉。
一片极其微小的雪花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用尽全力艰难贴上了他的手心,终于在这瞬间爆开,惊起血光一片。
玄阳尊在半空踉跄,手臂霎时血肉模糊,而冰雪带毒,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要透过臂侵蚀他全身,玄阳尊想也不想,一剑斩断了手臂。
他在手臂凭着灵药重生的空隙里立刻用眼睛去捉沈辞秋,却在看清的刹那一顿。
他眼前浮着一个小小的沈辞秋。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有了一双波澜不惊的脸,稚嫩的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沉静,此刻却以陌生的眼光看着玄阳尊,以童音道:“师尊。”
玄阳尊毫不犹豫抬剑,知道这不过又是沈辞秋的把戏。
在他一剑劈了这道沈辞秋幼年的幻影时,那孩童留下一句:“你错了。”
我没错。
玄阳尊冷漠地想,我从来没错。
飞火牢狱想要拴住他的手脚,玄阳尊再砍,又一个沈辞秋出现,这次约莫十岁,张口仍旧是:“你错了。”
我,没错!
明光耀心圣盏光辉不灭。
“师尊。”年幼的郁魁和浑身是血的郁魁同时出现,“你错了。”
“滚!”玄阳尊抬剑横扫,同时荡开了幻象和真实的沈辞秋谢翎,但这一次却被再度留下伤痕。
他另一条手臂刚修复一半,血涔涔地吊着,昔日叱咤风云的玄阳尊,玉仙宗宗主,此时与其说是狼狈,更像是冷肃神像的皮囊快要控制不住,一点点剥落,露出了底下被掩盖的真面目。
年幼的沈辞秋和郁魁同时出现,朝他伸手:“……师尊。”
玄阳尊冷肃的表情逐渐因不受其扰变得狰狞,他依然吓人,但却不再是居高临下的惹人惧怕。
而是一只露了牙的野兽,让人看着又怕又嫌。
都是假的,不过虚妄,我从不出错,我走到今天,在人前为宗师典范,人后勤修不缀,何曾有过什么错事!
“可是师尊,”慕子晨身上绕着邪魂出现,“你就是错了啊。”
“我没……”玄阳尊快要修复的手上再度爆开冰晶,他咬牙闪开了沈辞秋直接炸掉一个天阶法器的余波,把话咽了回去。
烟尘滚滚后沈辞秋郁魁还有慕子晨三个徒弟的幻影在他面前齐聚,不仅如此,身后跟着许多玉仙宗的人,有活着的有死了的,都齐声道:“你错了。”
玄阳尊悍然一剑斩去方圆五十里,凌厉抬眸:“本尊无错!”
心魔顶着他自己的面容现身,一把扼住他脖颈,哈哈大笑:“你就是错了!”
心魔搅动得他神识翻江倒海,玄阳尊另一只手终于恢复,上面的血却不净,他口中涌出鲜血,用更狠的力道掐住心魔,一字一顿:“本尊无错,休想乱我道心!”
他神识濒临溃散,却被狠劲撑着,身上伤口众多,束发金冠已散,披头散发,阴鸷的眼神像个疯子。
他周身防御未散,七十二支火箭被他拦下七十一支,唯有一根同时擦过他跟心魔的脸,顿时血流如注,火灼剧痛。
他再度打散一次心魔,喷出更多血来,踉跄着已经维持不稳身姿。
他脑内混乱,像快忘了自己在哪儿,就剩一个念头,他没错,他没错,他没……
忽的,眼前骤然白茫一片,他莫名看见了沈辞秋浑身是血,剜去仙骨,而后跌跌撞撞落在地上,以一种参杂着幼时他在沈辞秋眼中看到过的孩子纯粹的期冀、以及一种深沉的绝望望着他。
他好像在问,师尊,为什么?
在心魔摧残之下已经不堪重负的玄阳尊不由停下,看向那双眼。
为什么?
什么时候起,沈辞秋也会这样看他了?
再转眼,沈辞秋以一把薄刃自戕,狠狠刺入心脏,用冰冷又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无声说——
玄阳尊,你错了。
玄阳尊听到了剑过皮肉的清晰声响。
眼前所有画面和白光都消失不见,他对上了近在咫尺的,沈辞秋的眼。
跟幻象中自戕的那双眼一模一样,淬霜饮雪,漠然无情。
只是这一次,是银色的千机剑,刺穿了玄阳尊的心脏。
明光耀心圣盏从空中缓缓落下,就在方才它的新主人一次性勾连了大量心绪与灵力来催动它,恐怕得有个好几年,这灯芯都暂时点不燃了。
但换了金仙一条命。
玄阳尊抬手,要一掌拍向沈辞秋,却被火做的线锁了手脚猛地后扯,同时沈辞秋的剑毫不犹豫在手中转了一圈,狠狠捣烂了玄阳尊的心脏。
玄阳尊嘴唇嗫嚅,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张口却只有血。
沈辞秋白皙的面颊上溅了血,冷漠又透着股惊人的美。
他眼也不眨碎了玄阳尊的心脏,比上一世碎自己的心口更狠,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说过,他不会再为玄阳尊浪费丝毫情绪。
沈辞秋锃然拔剑,玄阳尊被火绳拖着从高空坠落,他听着耳边心魔畅快的大笑,还有凛冽的风声,在沈辞秋含霜的眼眸中砸入了火海。
他眼眸逐渐黯淡,却映着滔天凤凰真火的光。
他一生追逐大道,从不放弃,哪怕遇上心魔这样的大劫,依然撑了下来,为锤炼心性,在所有人面前执行秉公循礼的严苛之道,延伸到门下弟子身上,尤其是一手带出来的沈辞秋,要他绝不堕了自己的名声。
可弟子死的死,散的散,他的名声在修真界也逐渐变得有争议,到了如今,心魔竟然成型,斗法上,他败给了两个后辈。
就此身死,甚至得不到一点美名。
最后的一刻,他终于在混沌间问自己。
他败了,所以他,真的错了吗?
他……
后面的话究竟是什么呢,无人知晓,包括生机消散的玄阳尊自己。
当然,也没人在乎。
沈辞秋看着火光吞没了玄阳尊的尸身。
手刃仇敌,玄阳尊化为飞灰,那些往事才真的一起散了干净。
以后终于不必再见这张令人憎恶的脸了,前尘了却,噩梦已断。
千机剑雪白的剑身上,干净如初。
第145章
谢翎控火功夫一流,玄阳尊落入火海里,他能保证只烧身,但留下储物器。
沈辞秋身体里被符文反噬的伤还在作痛,不过此刻他和谢翎身上的痛处太多,反而有点麻木了。
他起身,朝火后留下的余烬走去。
方才玄阳尊的心魔在外人面前彻底凝成型,开口说了什么,可说的话在旁人耳朵里听起来是嗡鸣,只能看到他唇瓣张合,听不清,但玄阳尊几句一次比一次重的话他们倒是听清了。
他说,我没错。
可笑。
沈辞秋凉凉地讥讽,玄阳尊这样的人,披着秉公正道的皮,实则冷心冷情,只想着自己,玉仙宗是他镀在身上的金,人们只能在庞大的仙山下遥望,自他之下皆蝼蚁,一个大徒弟是偶人招牌,一个小徒弟是化解心魔的工具。
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沈辞秋走到火堆边,低头一看,短暂的怔愣之后,神色尽是了然——
玄阳尊的储物器已经碎了。
他储物器里还有些玉仙宗至宝,但显然,他若身死,没打算把这些东西留给任何人。
沈辞秋漠然注视着碎掉的储物器:你看,你就是这种人。
沈辞秋拿了阴鱼镜的奖赏,墨色如水铺开,眨眼他就回到了太极镜外,沈辞秋落到地上,找了棵树坐下,玄阳尊已死,但阳鱼镜内,他的分魂和谢翎还在对战妖皇。
全盛的妖皇果然不好对付。
沈辞秋一边化开灵封查看奖励究竟是什么,更多的心神圈在分魂那儿。
谢翎凤凰展翼,阳鱼镜内的旭日与周遭火灵尽数振动,无数箭支在他身凝结成型,而后在凤凰的鸣啸之中万箭齐发,每支箭在急射的过程中仍在吸收炎阳之力,金焰跳动,仿佛化作无数凤凰之影,携着雷火要贯穿挡路的巨兽。
妖皇的火也很烈,带着侵吞山河之力,谢翎的火想烧了妖皇,妖皇的火想吞了谢翎,他原身虽然巨大,但速度并不慢,千层火浪张开一张张巨口,吞噬着金色的箭,最后一支被他自己张口咬在了嘴里。
那是谢翎放在丹腑淬炼许久的天火箭,还融入了其他箭簇,灼身焚骨,炽火吞天兽森森利齿将其直接咬断,箭支散的时候虽然他口中淌下血来,但猩红的舌头舔过,笑了笑:“精纯的灵力。”
谢翎翅膀一扇,急退数丈的时候变回了原身,他半条袖子没了,底下的皮肉是伤后新长出来的,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火辣辣地疼,也舔了舔牙,只跟沈辞秋说话:“老东西还真挺难对付。”
即便事先知道妖皇都有些什么招,真对上了,还是棘手。
沈辞秋那边的斗法已经了结,谢翎便将力量从分魂上抽走,只留下五感传音的基本壳子,又在自己身边化出个新的化身,金仙之力移到这个化身上,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包括刚受的伤。
他们现在可以集中全力对付妖皇,所以,现在是三对一。
不,更准确点来说是四对一,毕竟沈辞秋本体虽然不在内,但灵力还能送过来用。
只是先前两边分别拉距,各自都有不少损耗。
谢翎早早就准备过专对付妖皇的法子,但这个法子使用需要时机,他呼出口气,本体和化身同时抬手,一个拿扇,一个用火化了躬。
妖皇血红的眼珠子缓缓动了动,看向新出现的谢翎,又转向先前就没看透的沈辞秋,这两个分明不该是人,但却跟人是一样的气息,妖皇忽然想到了什么,巨大的身躯昂了昂,染火的利爪结结实实踏在虚空上,就仿佛虚空有看不见的大地。
“我没见过分魂化身之术,但听过一二,像啊,真像,这本该是玉仙宗的传承,无论你们其中谁得到了,竟然肯跟对方分享?”
即便是两个人同时被传承青睐,这样的秘术,所有详尽都被另一人掌握终究是隐患,如果是他,绝对会杀了一同得到传承的人。
这两人的利益牵扯,绑得也太深了。
妖皇此生不陷情爱,跟他春风一度要孩子的,爱的也不是他,野心明明白白,渣得也明明白白,虽然知道世上有各类酸腐的情爱故事,但嗤之以鼻,以己度人,不觉得从小在妖皇宫阴谋诡谲里杀出来的子嗣会讲什么真感情。
要是真讲什么动心情意……妖皇看了看谢翎和沈辞秋,心道那不是蠢货吗?
他原身眼珠红得骇人,这么微微眯起,看着只想预备吃人,但谢翎还真了解这个便宜爹,居然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呵呵道:“羡慕?我跟阿辞就是这么不分你我。”
妖皇也笑,翅膀一扇,火浪烧尽了偷袭他的细小冰雪,沈辞秋闷哼一声,面色白了白,但神情半点没动摇,看不出疼,冷冷盯着妖皇。
“我羡慕什么,你若是没被孔雀族藏住真身,当年被我一口吃了,那么年幼,在睡梦中进我肚子,甚至不会痛,不像现在,受这么多苦,还得凄惨地死。”
一个巨大的虚影兽头同时朝三人咬下,沈辞秋谢翎和分魂立刻朝三个方向散开,妖皇一边攻击,一边长吁短暂,像个真正为孩子着想的老父亲:“你过成这样,为父羡慕什么,很是心疼啊,可怜我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你娘肯定也想杀了你吧,生来就没人爱啊。你现在束手就擒,我保证给你个痛快,让你从这凄惨一生里解脱,如何?”
妖皇猜得可真准,他娘想掐死他,然后跟妖皇重新生一个,妖皇以为说这些话能诛他的心?可他不在乎啊。
爹不疼娘不爱又怎样呢,我不认你们不就得了,而且谁说我过得不怎样?
谢翎将金焰赤翎扇解开,扇骨暴涨,在他身后展出钧天屏,像神兽亮羽,他的本体和分魂同时拉开了弓,但一边凝着天火箭,一边的箭却是沈辞秋的冰。
“我这一生快活肆意,更有爱侣在侧,你说谁凄惨,你要谁结束,你算老几?”谢翎琥珀色的瞳孔中火光舔舐过虹膜,艳阳烈烈,身后羽翼赤金蔽空,沈辞秋的玉指隔空抚过扇骨,十八根扇骨由谢翎解,听沈辞秋令。
能撕开天穹的利箭啸吟离弦,扇骨铿锵从四方结阵下压,谢翎眸若朗星,放声笑骂:“我有人爱,惨你爹!”
骂得一语双关,脏话跟活爹一起骂了,要不是被骂的是自己,妖皇简直想称赞他,不过……到此为止!
能把他逼成这样,有能耐,但——
两个金仙又如何,三个金仙又如何!
妖皇仰天长啸,眼中迸出刺目红光,他周围的火变了色,红得浓稠似黑,尽作兽蹄,如千军万马砸下,要踩得蝼蚁溃不成军,吞火噬浪,这是他连丹腑也点燃的全力一击!
红黑巨兽与真火冰霜以毁天灭地之势撞在一起,双方人马都咬了牙咽了血,谁也不服输,谁也不肯让,连天地都发出咔咔声响,整个阳鱼镜都在颤动着,仿佛发抖。
可相持不会永恒,要么两败俱伤同时撤招,要么总有人先撑不住——妖皇巨蹄再踏,仰天咆哮,暴喝一声:“死!”
他竟然还存着这样的余力!
两个谢翎首当其中,率先撑不住,各自朝不同方向砸开,沈辞秋也被掀飞开来,勉强稳住身子后,立刻朝着其中一个谢翎直奔而去,毫不犹豫,似乎想伸手接住他。
然而在他伸手触到之前,半空中,一张巨口浮出,眨眼将这个谢翎猛地咬住,在骇然的骨骼碎裂声中嚼也不嚼,仰头吞下。
沈辞秋整个愣在原地,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怔怔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缓缓抬头,看向妖皇。
妖皇见过许多人崩溃前呆滞的宁静,他六翼尽展,在天地间以胜者姿态哈哈大笑起来:“所以论真心才是蠢货,你看,我分不出来谁是真的谢翎,但你可以,这是你们的弱点,你们自寻死路!”
原来妖皇早就估量好了,最开始,他是没想过谢翎能撑这么久,分魂化身出来时更意外,分不清谁是本体,对他来说更麻烦了,可你看,机会还是有的,分魂化身这么好的秘术,破绽却被他们自个儿送到了眼前。
关心则乱啊。
本体死了,分魂肯定也会散,这个沈辞秋也是分魂,他独自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
妖皇感受到腹中开始澎湃融入四肢百骸的灵力,满意至极,兴奋不已,不愧是凤凰,将他消化完,自己定能更上一层楼!
他以胜者的姿态,愿意对独活的沈辞秋施舍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等出了太极镜,他不介意把沈辞秋送下去陪谢翎,只是他低头一看,发现沈辞秋怔愣的表情已经缓缓收敛,而收敛之后,却没有崩溃。
怎么,妖皇眯了眯眼,心嘲,连难过都没有半分,所以果然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他刚想讽刺,却见沈辞秋飞身后退,退到了……一个狼狈站起的人跟前。
妖皇一愣。
本体若死,分魂肯定灭,但沈辞秋身边,谢翎还在。
那他吞下去的是什么?
分魂?
可一个分魂,沈辞秋为什么要伸手救他?
妖皇突然升起了不妙的预感,他吃下去的恐怕不仅仅是分魂这么简单!
他肚子里的灵息还在极速膨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妖皇骇然睁大了眼。
谢翎摇摇晃晃,朝他咧嘴笑了:“给你预备了很多礼物,这个派上用场了,喜欢吗,妖皇陛下?”
妖皇浑身开始剧痛,他猩红透亮的眼珠中开始因过分的痛苦爬满粗砺的血丝,他怒道:“你们做了什么!”
谢翎准备了很多方案,其中一个,就是诱导妖皇吞下分魂化身,而那化身携带着一件咒器。
这件咒器是沈辞秋拿乌渊灵流暴动时的戾气与灵力炼的,里面一点点塞入狂暴的灵流,再用咒器封印加强,里面存储的混乱浊气的力量一旦放出来,会爆炸会膨胀,没人敢保证能吸收它,金仙也不行,炽火吞天兽也不行。
更何况在咒文加持下,别说吞了它,就是驱动它,它都会随着暴动灵流将人四肢百骸纯粹的灵力全部搅乱,而后像吹气球一样膨胀。
要怎么诱导他吞下带着咒器的化身呢?
斗法的时候大家都谨慎,但是心眼也多,想的也多,聪明人也有被聪明误的时候,都想破对方的招,那谁的手段更高,预判你的预判,谁就更胜一筹。
破绽卖得太早,妖皇不会上套,得在他以为是自己创造的时机里见机行事,才能让他信以为真。
沈辞秋去接分魂,妖皇电光火石间便下意识以为那才是谢翎本体。
所以,是谢翎和沈辞秋的招赢了。
“这东西要是炸了,半个妖族都得被轰上天,”谢翎搭着沈辞秋的肩,“只有在你肚子里炸完,周遭才会少遭殃。”
妖皇开口想骂,但是他没了余力,乌渊的暴动是天地紊乱之力,谁能想到还能拿来这么用!
他不甘心,不甘心!
浊力又怎样,他可以化掉,他可以——
妖皇发了狠,在身体不断膨胀存存撕裂筋骨血肉的剧痛中发了狠,虽然张口惨痛声不断,龟裂的皮肤血流如注,但他依旧拼命试图消化这不可能消化的力量。
他与天争,与人搏,与自己斗,不会输在这里,不会!!
他双眼被撑得流下血泪,巨兽撕心裂肺的痛声中是决绝和狠意,他自认没有输,还剩一口气就不会放弃,但是在惨烈的痛呼中,他听到了轻微的搭弦声。
谢翎拉弓,一根箭已经上了弦,箭尖直指妖皇。
“我跟我废话,我却懒得评价你一生,”风拂过谢翎的长发,他高束的马尾垂在身后,眼中有火,也有冷漠,宽肩窄腰弯弓如月,立身在此,少年之姿,像远古的神明。
沈辞秋注视着谢翎拉开了弓。
一箭化作百丈裂天巨箭,正中妖皇身躯。
妖皇的哀鸣咆哮戛然而止,在他整个身子即将炸开时,箭身上的火瞬间吞没了它,在爆炸声中把此方天地都燃成了一片。
火海被爆炸气流席卷呼啸而过,宛如末日,唯独在穿过两个渺小的人影时,化作最温柔地风,撩过衣摆,卷向远方。
待得风与火消失,血腥味被带走,此地只余下温暖的味道。
妖皇在吞噬中步步登高,也死在了吞噬中。
他确实死了,因为阳鱼镜的奖赏已经自动落下,到了谢翎跟前。
不过谢翎没立刻伸手拿。
他和沈辞秋对视一眼,而后双双坐倒在地,力竭得支撑不住,沈辞秋这个化身都变得半透明起来。
分魂被妖皇整个咬碎那一下可真疼啊,如果不是沈辞秋和谢翎都是狠人,那一下足以让他们痛到发黑晕眩。
可庆幸的不止他们很强,还有,什么痛他们都能两人一起分担。
但他们背靠背支撑着彼此,没让彼此倒下。
茫茫旷野,被破坏的阳鱼镜长出了新的低草,亲吻着他们的衣摆,风过,草浪柔柔波涛。
谢翎在这样疏朗的草野中笑出了声,他听到背后沈辞秋也传来了难得的轻笑,于是,他笑得更开心了。
谢翎往后一靠,与沈辞秋背对背,头挨头,看也不看,就精准扣住了沈辞秋放在地上的手,芳草淹没他们交握的十指,盖不住满目的温柔。
“夙愿已成,”谢翎道,“我们赢了,阿辞。”
沈辞秋靠在谢翎背上,闭了闭眼,耳畔翎羽轻晃,他柔声道:“嗯。”
他们赢了,前仇旧恨都已顺利了却,生死之关并肩而过,自此前路再无阻碍。
双双执手,比翼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