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连断山脉天罚的骇然奇景被见证的人一传十、十传百。
他们不知是谁引来了这样令人闻风破胆的天罚,猜什么的都有,同时,千年香荼的归属也成了迷。
据鼎剑宗和玉仙宗的人说,是一个戴面具的黑衣金丹拿走了千年香荼,应该是妖修,别的就不清楚了。
毕竟谢翎面具摔落的时候,只有慕子晨看到了他的脸,而慕子晨自己如今自顾不暇。
与连断山脉的天罚同时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有玉仙宗小弟子疑似被邪修蛊惑一事。
“师尊,师尊!”慕子晨涕泗横流,匍匐在玄阳尊脚下,浑身颤抖,“弟子真的不知这镯子中有古怪啊,我从未与邪修有过任何牵扯,请师尊信我!”
玄阳尊手中掐着邪魂,居高临下冷冷俯视慕子晨,他眼中威严赫赫,在慕子晨可怜又恳切的哭声里毫无波澜。
邪魂知道自己死定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没道理要死了还得给慕子晨铺路,明明已经气若游丝,却在玄阳尊手里哈哈大笑出声:“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偷学邪修功法,还偷了人家身份,玄阳尊,嘿嘿,你还不知道吧,你这好徒弟根本不是若水宗慕长老的孩子!”
“哈哈哈你们这群正道还不都是傻——啊啊啊!”
玄阳尊手中金光一压,邪魂瞬间在惨叫声中灰飞烟灭,那叫声听得慕子晨本就惨白的脸更没了颜色,浑身抖若筛糠:“师尊、不,不是的,我……”
玄阳尊没有动他,但当沉沉的威压压下,慕子晨就仿佛被扼住了脖颈,半个字也吐不出了。
“什么功法?”玄阳尊问。
慕子晨在那薄凉的语气里听出了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好像只要答错一个字,他就会万劫不复。
先前他还敢仗着玄阳尊需要自己的体质卖乖耍嗔,但此时此刻,再半点不敢。
慕子晨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在金仙威压下嗅到了比死亡更为恐怖的味道,原本还想撒谎到底的嘴抖了抖,身子慢慢伏低了。
“是,是练了后能更好融合他人天赋根骨的功法……”
在极端的惊惧里,慕子晨终于架不住重担,说了实话。
玄阳尊笃定:“你用过了。”
否则他不会这么害怕。
慕子晨喉中哽咽,觉得威压更重了,简直在把他的脑袋往地里摁,他崩溃大喊:“只有一次,只有一次,还是从死人身上扒的,我不敢了师尊,再不敢了!”
“你也不是慕家子?”
“……是。但师尊,我对您和对玉仙宗的心是真的,求您饶我,求您!”
玄阳尊如一尊雕刻的威严石像,睨视慕子晨这枚蝼蚁。
如果不是他能消减心魔的体质,此刻玄阳尊就能拿他性命。
这样的弟子是污点,只会让玉仙宗与他蒙羞。
但他的的确确需要慕子晨。
玄阳尊手指一抬,以灵力将慕子晨突然吊至半空,在慕子晨惊恐的眼神里,在他手背上划出一条口子。
这一刀可真没怜惜,皮开肉绽,顿时血流如注。
玄阳尊再在自己掌心一划,猛地扣住慕子晨的伤口,强行调动他的体质灵力,来对付自己的心魔。
慕子晨只觉得那条口子宛如被万千虫蚁啃噬,密密麻麻剜食血肉,像一刀一刀,又像一阵一阵,从伤口一直割到他四肢百骸,慕子晨顿时惨叫起来,痛不欲生。
玄阳尊一直到慕子晨灵力快空了,才皱眉松手,让慕子晨从半空摔了下来。
慕子晨无力躺在地上,已经叫不出声了,身体因为过于疼痛,还在麻木地抽搐。
玄阳尊掌心的伤口眨眼愈合,他能感受到,心魔确实受了点影响,但效用几乎等于没有。
之所以慕子晨的反应会这么大,是因为他修为太低了。
一个金丹想帮金仙灭绝心魔,那是异想天开。
玄阳尊原本是想等着他好好修炼,修为再高点时,才试试他体质的效果,但如今对慕子晨再没半点师徒体面,竟然直接动了手。
“念在你年纪尚小,受邪修蛊惑,自去刑堂领罚百鞭,再去雪峰禁地,面壁半月。”
慕子晨如破絮般躺在地上,连答话的力气也没有。
反正玄阳尊也并不需要他答话。
“谨记勤修苦练,我会时常检查你境界的提升,若你再使用邪法改变体质,我便留你不得。”
检查,怎么个检查法,像刚刚那样再来?
慕子晨惊恐地睁大眼,他想起方才的疼,手脚就不住痉挛,即便是想逃,可爬也爬不动。
玄阳尊不再看他,抬脚略过他身侧,连衣摆都没让慕子晨碰到半分。
“你与若水宗之事,自行处置。”
玄阳尊说罢,踏步离去。
外面劣根已成之人,到底不如一手塑造大的孩子,虽然沈辞秋最近也惹出了事端,但到底,也比慕子晨更像玉仙宗的弟子。
为了心魔留了慕子晨的命,郁魁已死,事已至此,还是得让沈辞秋延续玉仙之风。
他先前就让沈辞秋在连断山之后回宗,可这已经过去许多天,在连断山伤重的慕子晨都能下榻了,却半点不见沈辞秋踪影。
玄阳尊横眉冷竖,拿出了传音玉牌。
然而下一刻,他肃杀的神情被打破了,面上是猝不及防的愕然。
——他的玉牌联系不到沈辞秋了。
小弟子受邪修蛊惑,二弟子身死,大弟子失踪,玄阳尊与玉仙宗的乐事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当面不敢提,背后却全是风言风语。
比如小弟子受蛊惑,真的只是蛊惑?说不准他自己也碰了邪修功法呢!对了,还听说鼎剑宗少主的死其实也跟他有关,沈辞秋和温阑都是被算计的!
所以沈辞秋不愿回玉仙宗,这不就连系起来了?合理啊!
玄阳尊这师父当的,啧啧,众人摇头晃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沈辞秋从那时起,还真就销声匿迹了,似乎是跟他未婚夫谢翎一起闭了关,真真假假,也没人知道。
世间流言总是来了去,去了来,风波总有,浪涛不歇,沈辞秋不露面,人们自然渐渐也不再谈论他,众人都会把目光转向别处——比如乌渊附近一个新宗门的崛起。
乌渊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出现新势力不奇怪,可云归宗不同。
乌渊草菅人命,踩碎的都是弱者的骨头,好人在这里不长命,唯有祸害混得风生水起,谁来了这里,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得变成凶神恶煞的鬼,碾着弱小上位。
而云归宗打了乌渊各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纳邪修,不啖弱者血肉,第一刀就把乌渊两大邪修恶门连根拔起。
那两家一个炼药,一个卖人,素来合作紧密,卖人这家,会将好些童男童女送去给炼药的。
炼的是什么邪药可想而知。
谢翎先前断了炼药邪修好几条路,云归宗很多孩子就是那时候救出来的,现在,这两家终于被彻底移平了。
孩子们被救走,而这些邪修的尸身挂在了乌渊界碑旁的大树上,如同飘摇破布,被路过乌鸦啄食。
云归宗用这些尸体的血留了信。
他们要肃清乌渊,要让藏污纳垢的群魔乱舞之地,就此涤清扬浊,变成人人歆羡的福泽宝地。
最初,乌渊里许多邪修和势力嗤笑,觉得他们自不量力,即便被两大邪修的死震慑到,但他们醉生梦死久了,很快抛在脑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直到这些无恶不作之辈的身躯一个个挂上大树,活着的嚣张变成了死后的笑话,剩余的人才越来越慌。
可等他们想反击之时,为时已晚。
乌渊中本也有人苦压迫久矣,只恨独木难支,也差机会,他们主动投靠云归宗,不出半年,云归宗便吞下了乌渊三分之二的地盘,连同最先在外的山峰,将云归宗迅速建成了庞然大物。
而剩下这点乌合之众,即便联合起来,也再也撼不动云归宗分毫。
他们眼睁睁看着云归宗声名鹊起,曾经无数人笑话他们绝不可能撬动乌渊,如今尽数鸦雀无声。
无人再敢小觑他们。
谁也不知道这不缺灵宝丹药财大气粗的宗门源头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短时间内扩出成千上万人,竟也养得起,半点不吃力。
那些从乌渊被救出来的人,终于从地狱爬回人间,见识了如何才算活着,对云归宗主可谓死心塌地。
不少自诩正道的大宗纷纷朝云归宗投去拜帖,但云归宗一个也没接。
如此庞大的宗门,宗主却异常神秘。
据传,他们宗主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于人前常戴着面具,有人传他是个绝世美人,与失踪的沈辞秋或许不相上下;也有人说他面目可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也没人知道他的修为,起码碰到过的,都看不透他的修为气息。
还说他时常撑着一把伞,那应当就是他的法器,可打伞的模样,却很像是在遮一场没有停歇的雨。
哪怕碧空之上实则艳阳高照。
云归宗已经隐有大宗之势,外界却无人知道宗主之名,只以宗主相称。
连断山天罚过去半年多以后,乌渊中最后一个邪修宗门迎来了他们的陌路。
邪修被钉在大殿之中,口吐鲜血,看着那银面绯衣的人踏过一地尸骨,慢慢朝他走来。
“不可能……”邪修嗫嚅嘴唇,“你能统领真仙,竟然只是个元婴,你怎么能只是元婴……”
那人长身玉立,即便戴着半张面具,露出的下颌也漂亮得惊人,肤白胜雪,朱唇皓齿,其实不难想象他该有一张怎样艳惊四座的脸。
他走到邪修跟前,慢慢拔出了剑。
动作间,他耳边赤金的翎羽微晃,愈发衬得他脖颈瓷白纤细。
“可我就是。”他声如霜雪,清清冷冷。
剑从邪修肩膀拔出的瞬间,寒芒抹过,利索割断了邪修喉咙,鲜血四溅,邪修倒在血泊里,死了个彻底。
绯衣人长剑一甩,将其收入伞柄之中。
他朝外走,绯色的衣袍上有金线交织勾出的繁复花纹,飞鸟逐流云,身边还花团锦簇,煞是好看,明明是艳丽的美,可在他身上,又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绯衣人走到门口,一名真仙徐徐落下,平平静静道:“镇山真仙已死,捉了些舌头,我不管,你们来。”
绯衣人与他说话时,语调倒没有那么冷冷清清,还很敬重:“多谢江篱仙君。”
江篱仙君轻轻嗯了一声,走之前,似乎想说什么,慢慢瞧着他,可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
出了邪修那乌七八糟的大殿,到了阳光底下,绯衣人才抬手,一幅画凭空出现,随即画卷波动,托出了一只被灵力裹着的小凤凰。
小凤凰睡得没有知觉,被绯衣人小心捧在手里,而后放到了肩上,有灵力撑着,他不会掉下来。
只有在干净没有血腥的地方,沈辞秋才舍得把小凤凰从桃源春居图带出来,放在肩头。
两个小孩儿踩过邪修宗门内富丽堂皇的金阶,来到他身边,黑衣灰眸的谢魇仰起头,轻声道:“辞秋哥哥。”
绯衣人轻抚小凤凰的羽毛,微微侧过头。
是了,外人不识他真面目,可总有人知道,他就是那名传闻中失踪的曾经玉仙宗大弟子,如今云归宗的宗主,沈辞秋。
大半年之前,他从雨里带回了涅槃重生的谢翎,回到云归宗后,将自己关在屋中,三天三夜没有踏出一步。
他果然可以用谢翎留下的所有东西,沈辞秋知道谢翎好东西多,想从他储物器里找点什么能给谢翎用的丹药,而神识一探进去,他首先看到的却是很多零碎的小玩意儿。
最前方,堆着一些漂亮的匣子,里面散发着丝丝的甜味儿。
拉开一看,不同的匣子和油纸包里,放着不同模样的糖。
相同的,只有琥珀色的蜜和甜。
……谢翎刻意放在了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是谢翎特意留给他的糖。
沈辞秋颤抖着将糖放进嘴里,明明很甜,可他又落了一回泪。
装着蜜糖的匣子层层叠叠,围起来的中间搁了个被甜味浸透的匣子,里面却不是糖,是厚厚一大摞信纸和小花笺。
都是谢翎写给沈辞秋的话。
“阿辞,我睡着了说不了话,你听不了,但可以看。”
“每天看一点,或许这些话你还没看完,我就醒了,剩下的我直接说给你听啊。”
沈辞秋轻轻摩挲过第一封信笺,将糖和信都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好。
我每天只看一点点,剩下的等你回来,念给我听。
他还在里面找到了云归宗宗主的玉牌,上面刻的却不是谢翎,而是“沈辞秋”。
沈辞秋在第三天慢慢拉开了门。
门外,恭候多时的孔清等人行礼:“殿下有言,他闭关之时,诸事尽由沈仙长决断,我等皆听候您差遣,万死不辞。”
谢魇和叶卿通红着双眼,忍着泪看着他。
他们知道谢翎闭关,也知道谢翎先前肯定受了伤,尽管没有见到谢翎受伤的模样,但是连断山的天罚,沈辞秋刚回宗时的失魂落魄……
两个小孩儿都看着呢。
沈辞秋迎着门外所有人的目光,将宗主令牌上的名字遮掩后,佩在了腰间。
这里是他和谢翎的家,他愿意等谢翎回来。
而谢翎想荡平乌渊,让他们的家彻底安稳,再角逐妖皇宫……沈辞秋也能做。
他做得还很好。
时间回到现在,今日之后,乌渊尽属云归宗,此后,他们就是这里独一无二的大宗。
沈辞秋斜斜撑开了伞,他迎着光,放阳光落在他肩头,照着熟睡的小凤凰,凤凰属火,多接触阳光的气息有好处,而他自己半边面颊却在阴影里,安静等着谢魇接下来的话。
“孔清哥来言,在相见欢抓着两个鼎剑宗的弟子。”谢魇灰眸中闪过一丝恨意,“确认过了,他们参与过连断山对皇兄的围剿。”
沈辞秋的眼神在面具下让人看不清,他颔首:“我过去。”
一直一言不发的叶卿突然扬头:“师叔。”
“让我去,杀了他们。”
连断山之后,他那个会纵容他惯着他,但修为上绝不马虎,教了他很多的小师父陷入了沉眠,不知何时能醒,如今就栖在沈辞秋的肩头。
沈辞秋看着他们,忽的慢慢伸手,在半空中不习惯地顿了顿后,在他们头顶轻轻按了按,而后转身默然朝前走去。
两个小孩连忙跟上,谢魇急道:“哥哥!你不用什么事都亲手来,我、我们也可以……”
两个孩子哽咽的声音在身后渐远。
沈辞秋步履看似轻盈,却一步一移,眨眼,就如风中莲,飘出了很远。
谢翎在他肩头停得稳稳当当,睡得很香。
沈辞秋想,谢魇和叶卿其实不必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那样的,替他担忧,仿佛格外伤心难过的眼神。
他并不是事事躬亲,也没有喜欢上杀人,完全没有嗜杀嗜血。
只是有些人,他一定要亲手来。
否则,他心里的恨会把人逼疯的。
云归宗宗主不以真名示人,是因为他还在等,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家,他在等另一个主人回来。
他得留给谢翎一个他喜欢的沈辞秋。
所以谢翎回来前,这些仇人的血只不过是恨的祭,维持着沈辞秋三个字罢了。
他撑得住,没有需要旁人担心的地方。
第92章
乌渊最后一块地方纳入云归宗,对如今的宗门来说这点事已经有一套成熟处理流程,沈辞秋不用守着,之后处理完,下面的人给他报个结果就行。
沈辞秋这大半年里扩张着云归宗,也没忘了妖皇宫。
三皇女和四皇子被挑起的矛盾愈发激烈,血雨腥风地斗了一场大的,最后四皇子死在了三皇女手里。
但三皇女手上势力同样元气大伤,五皇子谢摧炎可乐坏了,趁机想得渔翁之利,不过他在连断山没了个重要悍将,加上沈辞秋偏偏暗中运作,没让谢摧炎一口把三皇女的势力吞下。
他们谁都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都是谢翎的敌人,自然都得从棋盘上下去。
况且谢摧炎的蛟族,在连断山拦了沈辞秋的路。
连断山那些蛟妖是已经都死了,可谢摧炎还在啊。
谁都别想跑。
沈辞秋眼神幽微。
在前往相见欢的飞舟上,沈辞秋把小凤凰搁在膝头,轻轻抚过他的羽毛。
凤凰乃神兽,世间已经太久没出现过了,记载有限,消息真真假假也无法完全分辨,翻遍古籍,也难以说清凤凰的涅槃期究竟要怎么照顾。
而且只翻到过涅槃后成为凤凰蛋的记载,像谢翎这样直接化成鸟身的,现存古籍根本没提到。
医修帮谢翎诊断过,不仅没受伤,还灵气充沛,甚至在天罚后稳定在了元婴。
也不知那雷劫是不是把晋升雷劫也算了进去,谢翎直接就跨入元婴境。
但沈辞秋还是放不下心。
因为其实说到底,除了谢翎本人,没人知道他如今的涅槃状态到底是好是坏,甚至涅槃这个事儿完全无害也都是全凭谢翎自己一张嘴说的。
下属们信任谢翎,那是主子长期树立的威信,见过许多次奇迹后,相信他绝对不会出事,但对沈辞秋来说不同。
因为奇迹出现之前,他看到的是浑身是伤残破不堪的谢翎,感受到过谢翎的生机在他怀中骤然消失。
于是他带着谢翎,私下去找过问天宗的明濯月一回。
他去的那天,因为长时间的忧心忡忡,即便努力维持寻常神情,面色看着也实在憔悴,明濯月从前只见过高山清雪的玉仙宗大师兄,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沈辞秋。
瞧着还是傲雪欺霜,坚不可摧,可仿佛只要轻轻一戳,就随时能碎掉。
他成了根绷紧的弦,是断还是韧,都系在一人身上了。
他比任何时候都美得凌厉,也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得惊人。
谪仙终究也染了红尘,在一只小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凡心。
明濯月叹了口气,而后爽快的同意了帮忙算卦。
这回是现掐现算,当着面吐了两回血。
可血吐了,谢翎的确切苏醒时间也没算出来,卜词是:时日不远。
但好消息,明濯月也肯定谢翎状态没问题,除了睡着不醒,简直不能更健康。
只要谢翎没事,沈辞秋终于放了心。
明濯月卜卦也没收钱,而是与沈辞秋谈了笔法器供应的买卖。
所以云归宗和问天宗,其实已经有生意往来了,明濯月秘而不宣,没朝外透露半点沈辞秋身份的消息,是个好盟友。
沈辞秋在飞舟上时,褪下了外面的绯纱罩衫,他中衣还是银雪一片,没了艳丽的红来掩盖,只着白衣时,瞧着好像愈发清瘦了,那腰更是只堪一握,被银带束成纤柳。
没外人的时候,沈辞秋常会褪下华美的外衣,但他的面具似乎已经很久没摘过了,久到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上次不戴面具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抚过小凤凰的羽毛,而后手掌灵力翻涌,调动体内烈火珠的灵气,灌输进小凤凰体内,唤醒寒冰珠,与他同修。
如今谢翎修为和沈辞秋已经完全同步,都来到了元婴中期,涅槃后谢翎资质更上一层楼。
他俩之间同修,不再有境界上的差距,沈辞秋也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汗涔涔的,热到难耐,被谢翎抚着后心抱进怀里。
……谢翎现在也没办法拥他入怀。
所以,该是沈辞秋护着他的时候了。
他的手盖在小凤凰身上,双生灵珠带动灵力在两人之间流转,他们之间的气息已经快不分彼此了,融合得十分完满,这样的同修无疑对他俩好处更大,澎湃的灵力能同时滋润两人,也不会花费太长时间。
这大半年来,都是沈辞秋以这样的方式淬炼两个人的灵珠,带着谢翎一起修炼。
以谢翎的性子,睡着的日子里要是真落下了修行,醒来后一定会哼哧哼哧加倍补回来。
他好像已经看到谢翎那不服输的模样,沈辞秋面具下的眼神缓了缓,烈火珠的温度和谢翎的灵力暖洋洋淌过他四肢百骸,与谢翎同修的时间,是他如今难得的放松时。
这艘飞舟不大,房间内布置得很简单,同修完,沈辞秋微微一偏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镜中照出了他的影。
玉文盐沈辞秋看着镜中人戴着面具的脸,莫名顿了顿。
他盖在小凤凰身上的手指停了片刻,像是思索了什么似的,片刻后,缓缓抬手,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他确实太久没有拿掉面具了,以至于一瞬间瞧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时,生出了种荒诞的陌生感。
他无声凝视着自己的面孔,觉得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琉璃色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比起从前覆盖的冷霜,又有微妙的不同。
霜雪天生寒凉,不必有任何克制,但他如今淡漠的眼中,不像雪山,像冰川崩裂后的深渊,水面上看似平静,却仿佛死死压抑着什么。
若一不小心,就会卷起漩涡,将人和自己都拖拽进去,万劫不复。
这双无比漂亮的眼,看久了,却只让人察觉到危险,这不是什么糜艳的花,分明是腐朽缠绕的荆棘。
沈辞秋手指一蜷,他一瞬间又想把面具马上扣回脸上,却在动作间又被耳边晃动的翎羽攫取了视线。
如今那片羽毛已变得和小凤凰身上的羽色一模一样,似金似火,明明是变化最大的东西,可当沈辞秋目光触及耳坠,才找到一点他最熟悉的模样。
沈辞秋扣在面具上的手停下了。
须臾后,他才轻轻将面具戴回了面颊。
一旦停下运转烈火珠,他自己的灵力就会占据上风,滚烫的手又会变得微凉,明明是冰灵根最习惯的温度,可每次寒冷蔓上来,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像种无声的酷刑。
沈辞秋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或许……人一旦有了贪恋的温度,就再难回到从前。
所以重生后的他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被任何事或人夺去心神。
但他不后悔倚上谢翎的温度。
恨意牵着他回到这世上,但谢翎给了他走得更远的理由。
是谢翎告诉他,你是名为沈辞秋的人。
沈辞秋将小凤凰捧起来,隔着面具与他额头相抵,沉睡的鸟儿安静地垂着头颅,与戴着面具的人轻轻依偎在一起。
飞舟错过流云,山川湖海皆在路途中远去,唯有他们互相倚靠,彼此相连。
片刻后,沈辞秋放缓了呼吸,重新睁开眼。
他从指尖的寒凉里又撑过去一回。
*
飞舟抵达相见欢外,沈辞秋又穿上了绯衣,步行入城,他没有撑伞,以术法遮掩了肩上鸟儿的身影,走暗道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宅院。
庭院幽深,孔清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站在一处屋子门口,这屋子乍一看很平常,但仔细一瞧,门窗与墙上细细雕刻的花纹分明是符文,不是锁灵就是压息,这不是牢房还能是什么?
孔清引着沈辞秋过来:“抓到的鼎剑宗两个修士就在里面。”
这两人既没有穿着鼎剑宗的服饰,也没有佩戴弟子腰牌,来了相见欢,是在赌坊里被人阴了,输得一无所有,当场掀桌,被赌坊里镇场子的修士摁着头压下去后,两人不得已拍出了弟子腰牌,这是他俩最后能押注的东西了。
赌坊中有孔清他们的人在探听各路消息,见状,使了点招把这两人扣在了自己手里,而后传消息。
经过黑鹰的辨认,这就是当初连断山脉与他们争夺香荼的修士之二。
鼎剑宗和玉仙宗大半年来都在找寻沈辞秋的踪迹,殊不知,沈辞秋也在找他们之中一些人。
如今这些人已经死了过半了。
沈辞秋颔首,抽出了伞中剑,在抬步进入屋子以前,把谢翎放回了桃源春居图中。
春居图就乖乖飘在他身边,跟着进去。
孔清没有进屋,屋内在沈辞秋进去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刀刃破开皮肉的声音甚至不重,片刻后,沈辞秋就出来了。
新鲜的血腥味飘了出来,屋内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沈辞秋并没有跟里面的人废话。
他收起了干干净净滴血不染的剑,玉白的手指上什么都没沾,但仍然用清洁术的灵光抹过,才把谢翎又从春居图里捧了出来。
孔清欲言又止。
他就在门口,若是沈辞秋不想让谢翎踏足血腥地,其实把谢翎递给他就行,反正只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根本不用费工夫把桃源春居图拿出来。
沈辞秋能和他一起行事,孔清如今也已算他心腹,可再信任,沈辞秋也不愿把谢翎交给别人,哪怕只有一时半刻。
老实说,孔清觉得这对沈辞秋自己来说不是好事,他有点担心。
沈辞秋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看似寻常的行为里,隐隐透着让人心惊的疯劲儿。
也正因为沈辞秋没意识到,孔清不能直接挑破,否则撕开伤口,但能给沈辞秋疗伤的人还没回来,那不是让沈辞秋陷入更深的痛苦里吗?
他只能尽力帮帮沈辞秋。
孔清他们这些心腹,被谢翎打过招呼,知道他有天会涅槃,虽然也会担心,可到底没有亲眼看到谢翎涅槃时的模样,只见过如今这只还算健康的小凤凰,与沈辞秋看到的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
沈辞秋刚从连断山出来时,被大雨湿透了全身,乌黑的发贴在惨白的脖颈边,光让人瞧着,就觉得孤寂难言,他是那么孑然伶仃,好像在一场雨中失去了所有。
唯有松开手掌时,才让人看到了其中被他护得很好的小凤凰,也让沈辞秋看着有了丝活着的人气。
孔清看着沈辞秋肩上的鸟儿,心里也替他俩发苦。
“宗主,”孔清只能道,“我如今又得了些好话本,此番正好送你,若平时得空,我可煮茶相待,无论是关于话本,还是其余闲话,宗主有什么想说的,我必然都可洗耳恭听。”
沈辞秋从前就不是话多的人,如今除了正事,平日里好像更沉默了。
若是肯说出来,心头大概还会好一些。
沈辞秋只是淡淡一点头,他还真开了口,可开口依旧是正事,不是闲话:“苍蓝秘境即将开启,人选定好了吗?”
“明日就能拟完呈给你过目。”孔清办事自然靠谱,“妖皇宫,鼎剑宗和玉仙宗的名单我们也在派人蹲守消息,目前没能拿到完整信息,但据说,玉仙宗这次的人里,会有慕子晨。”
慕子晨自连断山脉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出过宗门了,宗门内关于他的传言不断,因着被邪修蛊惑这一条,有些曾经与他来往过密的弟子避之不及,疏远了他,剩些为数不多人相信都是邪修的错,慕子晨只是被骗,还愿与他来往。
据卞云得到的消息,玄阳尊召见慕子晨的次数更频繁了,不分昼夜,其余弟子虽然无人敢靠近玄阳尊住处,可每次慕子晨离开,都一副去了半条命的模样,面色惨白,路都走不稳。
有人觉得,因为邪修的事,玄阳尊仍在惩罚慕子晨,反正他一向严苛。
但也有胆大的风言风语,敢揣测慕子晨和玄阳尊的关系,比如,其实不是师徒,而是关起门来做了什么……
反正人的脑子和嘴最管不住,想什么说什么的都有。
沈辞秋先前听到这等消息,却觉得有些不对。
他曾经不愿细想玄阳尊对慕子晨的态度,因为觉得反正迟早要杀了他俩,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恨纠葛沈辞秋都不关心。
可按照玄阳尊的性子,弟子接触邪修,给他蒙了羞,他还肯如此召见慕子晨,已然不寻常,难不成先前沈辞秋想错了……慕子晨身上有什么玄阳尊需要的东西?
并非情爱之物,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金仙所求的,很可能也是他不为人知的软肋或者弱点。
沈辞秋听到孔清这样说,耳边的翎羽晃了晃:“好事。”
慕子晨如今名声尽毁,在玄阳尊手里又受了大半年的折磨,他一直不下山,沈辞秋还暂时没有机会,可只要他敢下山入苍蓝秘境——
没了邪魂,又在金仙也无法立刻到达的秘境,沈辞秋就能送他上路了。
第93章
沈辞秋如今在外只要做完了正事,基本不做多的停留,会直接回到云归宗的宅院中,要么修炼,要么处理事务。
孔清这次跟着一起回来了,翌日,去苍蓝秘境的名单拟出来后,他正好带给沈辞秋。
来了沈辞秋的院子,却发现还有别人在。
是卞云,谢魇还有叶卿。
两个小孩儿在院中空地上过招修炼,卞云拎了酒过来,跟沈辞秋叭叭,一会儿说某个小崽子简直要气死他了,一会儿又说但小崽子也有贴心的时候,完全已经是个操心年轻小孩儿的好老师了。
基本就是他说,沈辞秋光听。
至于谢翎,他正睡在一个窝里。
花墙下原本只有石桌,沈辞秋在旁边起了个花架,用各类珍贵灵植给谢翎搭了个窝,直接造出个灵气充裕适合蕴养的小天地。
普通凡鸟没法靠近这窝,因为灵气太充足了,对它们来说不合适,时常在树上的鸟窝里探头,叽叽喳喳望着下面睡着的神鸟。
里面甚至还放了两片千年香荼的叶子。
沈辞秋倒是想直接把香荼给谢翎用,但以谢翎现在的状态,又怕出岔子,即便是好东西也不敢随便往他身体里送。
孔清轻轻眨了眨眼,这院中倒是热闹。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来陪着沈辞秋的,尤其是谢魇和叶卿两个小孩儿,孩子对情绪是很敏锐的。
他拂了拂袖袍上前:“宗主,这是去苍蓝秘境的名单。”
卞云听到苍蓝秘境,耳朵一竖,他如今的状况是不再适合去苍蓝秘境了,但是听到这几个字,他一下就想起了沈辞秋曾经对他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
“哎,”卞云晃了晃酒杯问,“你当初为什么突然劝我最好别去苍蓝秘境?”
沈辞秋翻看名单,说:“我忘了。”
卞云切了一声,但也没追问,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嘴巴虽然爱挑刺,但对人家的秘密没追根究底的心思,况且这些天骄们一个个过的,也未必比他舒心。
他又喝了口酒,问沈辞秋:“真不来点?”
沈辞秋没口腹之欲,除了谢翎留下来的糖,他对其余东西都没偏好,酒也只在谢翎面前碰过,还没用灵力抗酒劲,喝醉了。
杯盏中飘来的酒意在沈辞秋脑海里勾出了谢翎当初在客栈中的模样,那人拎着杯子佻达地对他笑,说“偶尔一醉也无妨”。
沈辞秋捏着纸张的手顿了顿。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将卞云搁在自己面前那杯酒端了起来。
烈酒入喉,辛辣滚烫,沈辞秋一口咽下去,从喉头一路滚过嗓子,辛了满腔。
沈辞秋默了默,放下酒杯,心道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也没觉得喝酒有多舒畅。
人不同,酒便也不同。
沈辞秋没想醉,放下了酒杯,用灵力把酒劲儿清了个干净。
卞云:“怎样,这酒不错吧?”
沈辞秋:“挺好。”
他放下酒杯时偏头看了看花架上的谢翎,这一看却顿住了。
……他好像看到谢翎的羽毛轻轻抖了下。
裹着鸟窝的灵力足以防风,没有风,谢翎的羽毛怎么会颤?
是他的错觉吗?
沈辞秋放下手里纸张,目不转睛盯着小凤凰,他这样的目光引得卞云和孔清同时看过来,齐刷刷落在鸟窝里。
在三双眼的同时注视中,小凤凰的羽毛再度颤了颤。
不是错觉!
但是紧跟着,小鸟身躯越颤越厉害,一缕乌黑的血线顺着他的翅膀滑落,在清幽的院子里瞬间蔓开血腥味,清晰无比。
沈辞秋蓦然起身!
孔清和卞云也吓了一跳,忙围过来,沈辞秋立刻用灵力探查谢翎体内的情况,仓皇辨认:灵息有波动,但是没紊乱,也没什么伤,那怎么会流血……
就一眨眼的功夫,小鸟的脑袋也忽的痉挛着抬了抬,而后金色的鸟喙一张,呛出一口同样乌黑的血来!
这下三人神色皆大变,沈辞秋没敢移开带着灵力的手,脸色是他们之中最难看的,一下就白了,拿出玉牌:“医修!”
医修匆匆而来,谢魇和叶卿也不修炼了,大家都围在了卧房里,等着诊断结果。
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孔雀族出来的医修仔仔细细查探,再认真辨认过黑色的血后,随即长松口气。
“诸位大人不必忧心,这是淬体涤血啊,淬出的都是污秽,此后殿下的肉身血液都能更为强劲,是好事。”
听到这话,孔清等人松了口气:“需要用药吗?”
小凤凰不似方才痉挛得那样厉害了,但时不时还会抖一下,从翅膀根滴下几滴浊血来。
医修道:“不必,用灵力帮他疏导一下经脉就好。”
沈辞秋朝小凤凰伸出手,看着他又一颤后手停在了半空,轻声道:“……他疼吗?”
医修以为是在问自己,正觉这话不好回,为难地抬头,却发现沈辞秋的面颊并没朝着自己,遂又低下头去,闭上了嘴装鹌鹑。
身体抽搐成这样,方才还呛了血,肉身肯定是疼的,昏迷中的人按理来说没知觉,感受不到,可涅槃的谢翎究竟会不会觉得疼,他们谁也不知道。
沈辞秋今日没穿绯袍,是一身白,面具却没摘,让人不知道他视线究竟落在何处,他方才那声低语,与其说是在问别人,不如是在呢喃。
他下一句话才是问句:“玲琅阁有新发现的与神兽相关的古籍吗?”
孔清回话:“暂未,但一旦发现便会直接送过来。”
他们对凤凰知道的还是太少了,涅槃当真百利无一害吗?
万一,谢翎为了让所有人安心,只挑好的说呢?
……这些事简直不敢细想,可一旦起了念头,就会不停扎根,攥住心脏。
谁都知道不能多想,可默念这句话的时,往往已经是脑中杂念难控制的时候了。
沈辞秋缓慢又深沉地呼吸,低低道:“我来给他疏导,诸位先出去吧。”
众人只好先退出房门,给他们腾出空间。
沈辞秋先将小凤凰鸟喙上残留的血擦去,又细细擦过他羽毛,都是隔空用的灵力,就怕碰疼他。
小鸟脑袋其实看不出神情,但此刻他抖着小小的身躯,闭着的眼仿佛也变得不安稳,好像正忍着疼。
苍蓝秘境中有灵泉,还是温的,比玉仙宗的月华泉更适合火灵根的修士,可以把谢翎带进去泡一泡。
沈辞秋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用很轻微的力道将手盖在小凤凰身上,帮他疏导经脉。
小凤凰每在他手底下颤一回,沈辞秋心口也要跟着揪一回,大雨里谢翎无声无息变为尸身的画面又要从他眼前晃过。
他现在真是……看不得谢翎的血。
过了一会儿,小凤凰才彻底不颤抖了,又重新安安静静睡下。
沈辞秋将地上的血迹拂袖清得一干二净,而后曲起一根手指,搭住了小凤凰的翅膀尖。
暖的。
沈辞秋闭了闭眼,慢慢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
屋外医修还没走,沈辞秋疏导完经脉,又将他请了进来。
谢翎现在是没问题了,但他血脉肉身还能不能更强横,还有没有可能进一步淬体,谁也给不出答案,医修干脆暂时留下,沈辞秋院子没有客房,医修就去了隔壁落脚,方便随叫随到。
沈辞秋守了谢翎两天,干熬着,一刻也不敢松懈,直到小凤凰确实没再有异动,这一轮淬体应当是过去了后,沈辞秋才敢稍微松了松肩膀。
这两天小谢魇和小叶卿也常来,谢魇趴在旁边看他皇兄,小凤凰这次咳血把他们都吓坏了,本来以为只是睡一睡,岂料还能有那样骇人的场面。
凤凰、涅槃,听起来都是传说中里的词,似乎都是好事,真见了,才知道比起令人向往的远古传说,他们其实只想实现小小的愿望。
快些醒来吧,皇兄……小孩儿一双灰眸中盛着难过:我都很久没跟你说过话了。
也好久没看到过辞秋哥哥的面容了。
大半年过去……眨眼人间又快一年了呀,都说对修士来说光阴如梭,百年千年不过弹指一瞬,可他怎么觉得,一年也这么长呢。
谢魇起身,叶卿在门口等着他,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用怕吵着谢翎的音调低声道:“我们,去修炼。”
谢魇揉了揉眼睛,重重道:“嗯!”
因为年纪小修为不够,连断山他们去不了,苍蓝秘境也去不了,从前在妖皇宫梦魇族是逼迫他成长,但现在他是自己想快快成长,也好有能力护着重要之人。
他其实给辞秋哥准备了个小礼物,还没完成,不过等苍蓝秘境结束时,他也该做完了。
谢魇手中飘出一段灰纱,而后又被他轻轻收回掌心。
要是那时候皇兄能醒来,跟辞秋哥哥一起看就好了。
三天后,苍蓝秘境外。
不少大势力都已经到齐,就在入口外等着苍蓝秘境开启。
苍蓝秘境五十年一开,只限合体期和合体期之下的人进入,其中有不少传承已经探明地点就摆在那儿,可至今也没被人继承。
有些机缘即便想抢,也得先有有缘人把机缘从什么石碑玉牌或者棺材里拿出来才行。
慕子晨在玉仙宗修士队伍末尾,眉眼阴郁,还带了点畏畏缩缩,郁郁不得志的模样跃然纸上,再不是从前精心营造的那般楚楚可怜。
他这大半年里变了很多,任谁时不时就会被金仙捉去、以低微的修为强行帮其消减心魔,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后,都会变的。
他现在已经是金丹中期,接近后期了,修炼速度不可谓不快,但这点灵力本事对金仙来说还是不够看。
他知道玄阳尊其实已经没把他当徒弟了,他派人一直在找沈辞秋,但没找到,或许沈辞秋确实是和谢翎一起闭了关,可长期闭关前完全不跟师父打招呼,可见沈辞秋如今也没多敬重师尊。
他如今虽然已经身陷囹吾,可玄阳尊和沈辞秋这对师徒之间的关系,他还没怎么动手,不也坏了吗?慕子晨受够了玄阳尊的折磨,幸灾乐祸地想,活该。
……可除了这个,他好像也看不了金仙别的笑话,甚至哪怕跟沈辞秋的师徒关系真破了,对玄阳尊来说可能也无所谓。
想到这里,慕子晨又磨了磨牙。
他修为不够,对心魔的削减有限,被玄阳尊督促修行,练得也很辛苦,此番来苍蓝秘境也是为了让他好好磨练提升修为,身边一些修士即是保护他的,也是监视他的。
如果有一天他能到金仙,那么他绝不放过玄阳尊,慕子晨恨恨地想。
正想着,天上忽然又盖过一片阴影,一艘巨大的飞舟缓缓而来,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一艘红玉楼船划过天际,淡淡的灵息萦绕舟身,如飘荡的流云,又似轻扬的飞雪,载着飞舟徐徐而来。
通体灵玉,精雕细琢,每片看似漂亮的雕刻,分明都是玄妙的符文,非大宗手笔无法做到,楼船高九重,层层叠叠的阁楼上,每一层都挂着图纹不同的灯盏,让整个飞舟气势惊人的同时,又莫名荡着奇异的亲和之力。
好似看一眼,就觉得暖洋洋,心生向往。
众人差异,该到的大势力早就齐了,这又是哪家的飞舟?
等等,说到大势力,还有一个新宗门……云归宗!
大伙儿顿时精神了,对啊,云归宗还没到!
那飞舟侧畔的流云,不就正好对上了嘛!
传闻中神秘的云归宗,今日可算要真真切切在修真界前露面了吗?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落了过去,飞舟停在半空,只见一人撑着伞率先凌空踏出。
他身姿玉立,绯色轻纱的外袍在风中飘然拂落,似桃花芳菲,又似红云轻过,配上如雪的中衣,像雪中红梅,此人踏着清风,绰约如仙,又艳得惊人,握着伞柄的手葱白如玉,笔直纤长,即便戴着半张面具,也难掩风华无双。
尤其是他掐丝银面旁一枚翎羽耳坠,随着他的动作,一步一轻晃,晃得人心驰神荡。
自他身后,还有部分人也戴着面具,但更多的是对外人来说眼生的生面孔,这些人穿着蓝衫白衣,个个眼神坚毅,义无反顾追着他的步伐。
这就是云归宗!
一个照面,众人赫然发现看不穿绯衣人的修为,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法,但能入苍蓝秘境,那最多也就合体期。
他许多特征都跟传闻里对的上,是宗主?
但能号令真仙的一宗之主,怎么会只是个合体,于是大家排除这个答案,又想,他能立于前端,被众星拱月,没准是少主也说不定。
连云归宗也派了这么多人来,这次苍蓝秘境可太热闹了。
慕子晨看过云归宗众人,正想收回视线,忽的,他好像觉得隔着人群,云归宗前方的执伞人与他对上了视线。
只一瞬间,慕子晨没来由地遍体生寒,如同被寒芒遥遥锁住的猎物,难以呼吸。
可就在他再度回望时,那绯衣人已经撑着伞转身朝另外的方向去了,好像方才所谓的对视不过是错觉。
慕子晨找回呼吸时,发现自己指尖都已经被惊得冰凉。
……巧合?
他从前没惹过什么云归宗,即便去过乌渊,也没留过名,这大半年还鲜少下山,更没在外生事,云归宗的人没道理会对他有敌意。
应该,只是那人气场太强,自己被大能的视线扫了扫,所以弄错了吧……
第94章
云归宗一来,就成了众人的焦点,他们以极短的时间成势,说明原先就蛰伏得很深,这么大的家底,搞不好手上还有许多底牌与牵连势力并不被外人知晓。
乌渊虽然算是妖族地盘,但混乱无序又没人管,里面什么人都有,如今云归宗之类,从人到魔与妖,也是三族之人皆纳,不分种族,倒是和众人混居的梦三川很像。
不同的是,梦三川内可没有云归宗这样的大宗。
能将这些人聚在一起,云归宗的宗主本事不小。
有人想趁机上前与云归宗结交,可又不知该拿什么话开头,先前被云归宗拒绝过拜帖的大宗都在静静观望,倒是云归宗与问天宗擦肩而过时,众人看到明濯月微笑着朝绯衣人行了见面礼。
绯衣人撑着伞,也明显朝明濯月颔首回礼。
问天宗和云归宗已经有往来了??
若水宗大师兄水杉忍不住挪过去问他:“明道友,你与那位云归宗的道友相识?”
明濯月面上的微笑没变过,点点头。
水杉问:“请问他在宗内是何身份,你可方便替我们引荐一下?”
明濯月用灵力勾勒出字来:你们想与云归宗谈药材生意?
水杉点头:“正是,只是先前递过去的拜帖被婉拒了。”
乌渊灵息虽然时常混乱,但也诞生了许多稀有药材,正是由于乌渊的特殊,这些药材在别的地方还养不出来。
从前乌渊就乱,想取得这些灵植就不容易,无论是亲自去找还是买,都冒着很大的风险,如今乌渊既然已被云归宗肃清,医修众多的若水宗当然不想错过机会。
明濯月的文字继续勾画。
【你们家拜帖最爱文绉绉的绕弯,我不用卜,猜都能猜到你们负责外事的长老多半还存了别的心思,没直接讲明是去做生意】
水杉不好意思笑了笑:“不愧是神算,猜得真准。”
【我这边不太方便引荐,想做生意,在拜帖上写明就是了】
水杉一看就明白了:“好,回头帖子由我来写。”
他说完,余光正好朝玉仙宗那边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
明濯月写:不过去?
水杉一脸愁容远远看着慕子晨:“自打出了子晨被邪修蛊惑之事……我去信几回,他都说他无妨,可我从旁人那里听说,他似乎过得不怎么好。”
恐怕听说的还不止如此,应当还听到了慕子晨可能不是慕长老孩子的传言。
他们即便想请人卜算慕子晨与慕长老的血缘,卜算者也办不到,因为算血缘关系,最差也需要两方常年且认主的贴身之物,慕长老离开若水宗已经太久,宗门内没留下任何这样的物件,而那块慕字牌给了慕子晨,也不再算是慕长老的东西。
若水宗听到这样的传言,自然是忧心忡忡,当初凭一块玉牌认下慕子晨,是宗门内多方人考量后的结果,如今慕子晨却沾了邪修,时候不同了。
慕子晨自己说的话已然不能算数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明濯月拱袖垂眸,不再写字。
又过一个时辰,苍蓝秘境入口传来动静。
蔚蓝色的入口在湖面上徐徐打开,像是块耀眼的蓝宝石,又似幽幽深潭间张开的一只眼,散开的灵气宛如古老而悠长的叹息。
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冲了进去,沈辞秋选了个中间的时间,带着云归宗近六十人踏入了苍蓝秘境。
苍蓝秘境五十年一开,一次开十天,各大势力手中都有秘境内的地图,沈辞秋放出自己的化身,让他先去一处机缘地,他们则先直奔灵泉。
灵泉共由三汪泉眼构成三星望月的格局,泉水离了池子附近便会失效,不适合取走,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先去争抢别的机缘,最后有时间再来泡池子,所以沈辞秋他们是第一批来灵泉的人。
云归宗弟子立刻在周边圈出防线,警惕周围,沈辞秋在一个池子边上画下了符文,这样,外面的人便看不清这个池子内的光景。
如此,即便待会儿有人来,也不会第一时间发现谢翎。
凤凰的事不能传出去,若是妖皇那边知道谢翎其实是凤凰,搞不好就会把谢翎逮回去直接吞了,不用再等他提升修为。
沈辞秋将谢翎从画中带出,捧着他往池子中走,对众人道:“你们留好值守的人,也轮换着泡一泡。”
其余人领命,排好了时间,一部分人继续警戒,一部分人去剩下的两个池子里泡,无人来打扰沈辞秋和谢翎。
沈辞秋没有去掉衣衫,就这么没入水中,绯色罩纱与雪白中衣在水底绽开,宛如轻盈婆娑的花朵,美得如梦似幻。
他玉白的手指小心将小凤凰脑袋托起,只让他的身子没入水中,另一只手掬起清泉,慢慢浸湿小凤凰覆满羽毛的背。
这里的温泉对火灵根来说的确非常好,但对沈辞秋这种冰灵根来说就有些烫了。
修士不惧寒暑,可灵气带来的温度除外,沈辞秋薄唇被热气蒸得愈发鲜艳,他微微吐息,运转灵力扛着温度,始终在泉水中陪着小凤凰。
沈辞秋用湿润的手指在小鸟脑袋上轻轻按了按,小鸟漂亮的羽冠像小刷子似的刷过沈辞秋指尖,沾上了晶莹的水珠。
像金冠上缀了星辰,不管是人形还是鸟形,谢翎长相都是翘楚。
沈辞秋面具下的眼在泉水中缓了下来,他喜欢掌中小鸟温热的感觉,尤其能感受到心跳的时候,他也能随着慢慢放松。
按计划,温泉泡个两个时辰就行,然而刚过一个时辰,驻守在外围的弟子就道:“有人来了。”
沈辞秋梳理着小凤凰的羽毛,不紧不慢抬头望去。
待到看清那些人的样貌,沈辞秋眼中散开的冰霜又重新凝聚,这一回,便是泉水的热气也不可能化掉。
——玉仙宗的弟子们。
慕子晨也在其中。
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惊喜啊。
连去找他们的功夫都省了。
沈辞秋还记得上一世来秘境,玉仙宗众人可不是先奔着灵泉来了,无论他们是为何改了想法,但对沈辞秋来说,都是好事。
戴着面具的黑鹰把其中几个面孔认了出来,化成灰他也认得,握着剑柄,声音是从齿缝里含恨咬出来的:“主子,是他们。”
在连断山脉没能好好护下谢翎,对黑鹰这等忠诚的护卫来说,他能记一辈子。
曾经还会心底里把沈辞秋比作妖妃的黑鹰,如今却也对沈辞秋言听计从。
是沈辞秋把谢翎带了回来,还撑起了谢翎想看到的云归宗,制衡了妖皇宫的势力,从那之后,沈辞秋就也是他们心甘情愿效命的另一个主子。
玉仙宗的人看着已经有人先到,认出了云归宗的服饰,便在几十步外站定:“道友,这里有三个池子,可否商量下,我们两宗分着来?”
云归宗众人皆不语,玉仙宗开口的那位合体期皱了皱眉,这泉水又不能喝不能取,历来在苍蓝秘境的记录里,很少有人会在池边动干戈,能商量就商量,可云归宗的态度却格外冷漠。
“贵宗是想独占灵泉?未免太过霸道。”
其中有个池子应当做了布置,从外面看去白雾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而此刻,那个池子中走出个人来,银面绯衣,云归宗的弟子纷纷为他让开了路。
那绯衣人手中银光一闪,握住了伞:“与别的人可以分享,但是你们,不行。”
沈辞秋衣上的水霎时就用灵力去得干干净净,他把谢翎留在池子里,用灵力裹着,保证小鸟儿身子没在水里,但小脑袋靠在外面睡得安安稳稳。
沈辞秋视线缓缓扫过他们,这其中没有卞云的友人,他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本音,玉仙宗的人无人认出他,沈辞秋不疾不徐:“连断山脉,诸位实在让我等难忘。”
慕子晨霍然抬头。
连断山脉里,玉仙宗就招惹过谢翎的人,那他们是——
“你们是谢七的人!?”
慕子晨在连断山看到了谢翎面具下的脸,知道是他拿走了千年香荼,可谢翎没死,成功带着香荼离开,这条消息传不传出去都没意义,知道是谢翎得到香荼的人还真不多。
慕子晨一出声,沈辞秋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面具底下的视线没有丝毫温度,慕子晨先前在秘境外的感受不是错觉,沈辞秋的的确确在看他。
在看一个仇敌,在看一个死人。
“是,我是他的人。”沈辞秋道。
他说话的同时将一个天阶法器抛给了黑鹰,黑鹰飞身接过,大喝一声灌注灵力,将法器抬升至半空,以合体期大能之力催发天阶法器,一个巨大的屏障自半空中而落,直接将方圆百里尽数扣在金光璀璨的屏障之中。
退路已断,玉仙宗弟子只能战,没得逃。
沈辞秋握着伞柄,缓缓拔剑,伞中剑的寒芒从银面上闪过,冰冷无情。
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
剑意出鞘,杀伐震天。
玉仙宗的人已经来不及仔细串联前因后果,刀剑逼到眼前,不战就是死路,自然也要全力回击,他们带着愤怒,可云归宗的人带着的却是仇恨。
双方的火撞在一处,灵力轰然炸响,合体期修士的威压更是直掀到天际,可又被天阶法器的屏障按了回来,这场厮杀没有胜负,只讲生死。
沈辞秋纤细的腰身一弯,旋身将伞踢出,伞跃至半空,从中直直迸射出发光的灵气丝,将底下的修士镇压在原地,沈辞秋一个元婴中期,不仅能成功限制元婴大圆满的行动,甚至还能让合体期的人也感受到瞬间的桎梏。
他足尖点过伞面,从半空飞身而下,剑芒过处,鲜血四溅。
他不是天命之子,但确实是真正的天骄。
不过半年,他就能完全摒弃玉仙宗修行十几年的剑法,以自己的剑问道,招招式式都看不到过去的影子,哪怕同样是漫天冰雪映飞剑,玉仙宗的人也没有认出他。
只是他们其中有些人恍惚地想,曾经玉仙宗里也有人是冰灵根,一手剑法绝尘脱俗。
这是有合体期的拼杀,要不是激发出大量威力天阶法器镇在半空拦路,早就该引发异象,大地都在震颤不休,低低嗡鸣,可所有的波动到了小凤凰所在的池子边,都会尽数平息。
那里不仅留人守着,还有沈辞秋的符文阵,以及他放下的另一枚天阶法器。
任何喧嚣与惊涛,都打扰不到这汪清泉中的平静。
愤怒与恨意究竟谁更胜一筹呢?答案是未知的,只不过在这场战斗里,云归宗逐渐占了上风。
慕子晨吐出一口血,他被逼到一棵树根下,绝望地看着其余同门一个个倒下,包括玄阳尊派来监视和看护他的人。
以慕子晨的身手,这些人明明可以先杀他,但不知为什么,他被留到了最后。
直到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灵气波动渐渐平息,金戈与飞扬的砂石都落了地,慕子晨看着绯衣人踏过遍地的血与尸首朝他走来,一步又一步……
他走过的地方,血被严霜覆盖,绽出一朵朵冰花,冷得刺骨,美得夺目。
慕子晨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剑,剑身发出嗡鸣,并不是灵力震荡,而是因为他抖得厉害。
他灵力所剩无几,怕得要命,那绯衣人像地狱里朝他慢慢走来的艳鬼,是来取他性命的。
慕子晨牙齿打颤,努力出声:“……你们把我留到最后,是知道我身上有玄阳尊的金仙护命印,杀不死我吗?”
护命印。
玄阳尊果然是想从慕子晨这里得到什么,多半下了禁口令,慕子晨不可能说的出口。
那也无妨。
沈辞秋将剑收回了伞中。
慕子晨看他收剑,却一刻不敢放松。
“你们杀不了我,只能放……你在画什么?”
沈辞秋收了剑,却以手隔空在慕子晨身上画起了符文。
慕子晨惊恐的嗓音逐渐变高,他被两个云归宗弟子按着,死命挣扎起来:“你杀不了我,画什么都杀不了我!!”
白鸩惯用毒,因此对一些偏门的毒咒也有研究,见状,他“好心好意”解释给慕子晨听:“蚀骨咒,不伤人,不开口子不流血,只是疼,疼得如千刀万剐,虫蚁蚀骨,这确实不是在杀你啊。”
慕子晨听闻此言,目眦欲裂,眼珠已经因为极端的惊恐凸出:“不不不,啊——!!”
伴随着沈辞秋最后一笔落下,慕子晨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千刀万剐,刀刀割骨,慕子晨只觉得自己骨头仿佛成了刀下鱼肉,被人一刀一刀剜下,痛得他死去活来,惨叫连连。
沈辞秋冷冷道:“松开他。”
按住慕子晨的云归宗弟子一松手,慕子晨立刻哀嚎着滚在地上,他胡乱掐着自己的胳膊,指甲在恐怖的疼痛中硬生生抓下自己血肉,又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哀嚎着以头抢地。
可无论他怎么做,都甩不掉入跗骨之俎的疼痛,他眼前时黑时白,除了疼和要命,脑子里什么都装不下。
“放过我啊啊啊啊,不,不,呃!”
“嘭嘭嘭!”
慕子晨抱着头往地上狠狠地砸,不出几下,额头就血肉模糊。
金仙的护命咒外人修为不够是破不了,但是……被护着的人自己可以啊。
慕子晨的嗓子快要喊不出了,又砸又抓,快折腾得自己身上没几块好肉。
上一世沈辞秋剜仙骨,那是生取,还必须在他意识清醒时一刀刀挑出,如今这疼,要千倍百倍送还给慕子晨。
而沈辞秋被逼到绝路,自毁心脉而亡,如今,也该让慕子晨尝尝这滋味。
沈辞秋冷眼看着慕子晨逐渐血肉模糊,他瞧着慕子晨疼到面目扭曲,一张最擅长装可怜的脸再看不出半点乖顺。
疼就对了。
可这点伤要不了金丹修士的命。
看着时间差不多,在慕子晨把自己另一条胳膊也磕碎之前,沈辞秋抬手,扔出一把刀,穿透了慕子晨的手掌。
慕子晨挣扎间抓住了那把刀,刀刃瞬间刺开了他的皮肉,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头又在地上撞了几下后,手上带着刀就往心口上砸去——
“噗嗤”一声,钉在他手心的刀刺破了他的心口。
慕子晨癫狂的动作骤停。
他最后抽搐了两下,头颅砸在地上,瞪大双眼望着天,再不动了。
仇人……再去其一。
沈辞秋的面具遮掩住了他所有表情,唯有冰晶一瞬间被扬至高处,映照着主人的心绪。
冰晶洋洋洒洒,其中一片落入了水池中,刚好落到小凤凰身边,眨眼就被温泉给融化了。
无人知晓的时候,小凤凰的爪子轻轻动了动。
第95章
慕子晨死了,在玉仙宗的魂火已灭,玄阳尊在他们出秘境前就能知道消息。
但慕子晨于玄阳尊,和温阑对鼎剑宗宗主可大不同,人都死了,玄阳尊不会白跑一趟,再说,也没人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杀手。
飘散在空中的冰晶在无端被劲风扬起后,缓缓消失。
沈辞秋冷然注视着慕子晨的尸身。
修真界由人组成,有强与弱,也必然有人心诡谲、阴谋算计,慕子晨曾是个好运的小人,靠着玩弄人心在阴司处算计而谋利,靠着鬼蜮伎俩使某些强过自身的人在阴沟里翻船,慕子晨不是第一个。
但他先前很好运,不过在连断山脉之后,他的好运突然就消失了。
……是他不知道的时候,谢翎又替他做了什么吗?
最后一点冰晶碎屑点在沈辞秋的面具上,他在这一点细微的动静中回过神,重新撑起了伞。
沈辞秋没有温度的声音从伞下传来:“把他的尸骨带走,回去让医修查验。”
通常涉及到极大的秘密时不仅会被下禁口令,恐怕连搜魂也查不出东西,但活人不能说的话,有时候死人反而能讲,让医修看看慕子晨的尸身,没准还真能找出蛛丝马迹。
白鸩垂手:“是。”
他上前将慕子晨的尸身装上,其余人也清理了剩下的尸体,灵泉四周已然一片狼藉,但片刻后,便只剩血海,没留尸山。
黑鹰将法器从半空收回,恭恭敬敬呈还给沈辞秋,沈辞秋走到池边,手轻轻一张,就让灵力裹着池水中酣眠的小鸟落回他手心。
池边方才搁着天阶法器落镇的一块石头在战斗中完好无损,沈辞秋在石头上坐下,用灵力去掉了小凤凰羽毛上的水,让湿漉漉的羽毛重新变得光洁柔滑。
沈辞秋轻抚小凤凰的羽毛,一点点替他梳理,令所有人在原地稍作修整,疗伤的疗伤,补气的补气。
他自己方才的灵力损耗也不小,在抹杀元婴的同时,还时不时试着压制合体期,灵力如水地洒出去,经脉都在隐隐作疼。
先不说他连眉头都没有动过一下,就算真因不适露出什么神情,那遮住眉眼的半张面具也能让他毫无破绽,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阻隔在外。
沈辞秋将补气丹放入口中,丹药的清苦蔓开,吞了药后,他往嘴里放了一颗金丝花蜜糖,甜味瞬间混在苦里,须臾后占满了整个舌尖。
沈辞秋抬头看见秘境里的天色,想起了今早读过的谢翎的信。
谢翎那一匣子的信,他让沈辞秋慢慢看,沈辞秋从最开始的一天一封,到几天一封,即便谢翎还放了些笺纸,一张纸上一两句,也算作一封留言,但沈辞秋还是早就看完了。
看完一遍,又拿出来再看。
那些话都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阿辞,今天天气如何,天气好的话,去晒晒太阳吧,能让人身心舒畅】
【要是天气不好,听我给你念句诗,咳咳,听好了啊,“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怎样,有没有闻到花香?闻到了就笑一个好不好,我在梦里看得见,真的】
这是沈辞秋今早又拿出来看过一遍的信。
他手指挨在小凤凰的羽毛上,心道:今天天气不怎么样。
他第一次看这封信的时候,那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人很烦闷,沈辞秋看完,提笔给谢翎写了封回信。
【今天天气很好,有花香,还有……你】
一匣子的信都看完了,没有剩的信能让谢翎读了,但是,他醒来后还可以看看沈辞秋的回信。
沈辞秋目光从天空落回来,众人修整得差不多,他将小凤凰放回桃源春居图中,图里中枢的院子里,也放着一个可以让小鸟栖息的鸟窝,春居图内天气一直很好,让他可以睡得很舒服。
沈辞秋起身撑开伞,带着云归宗离开了灵泉,后来者即便知道这里发生了厮杀,也不会知道又是哪些人永远被留在了秘境里。
云归宗的人反其道而行,先来了大家留到最后的灵泉,然后,才顺着地图到了许多人都会先光顾的第一站。
他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从灵泉过来,路上没有停歇,但到的时候也已经是黄昏,因为与众人反着来,他们到的时候,几个散修刚巧走开,此地就又不剩别人了。
这里是机缘最好拿也最不好拿的地方。
只见在山巅高处,矗立着一棵盘根虬结的大树,树木参天,华盖几乎庞大到能笼罩整个山头,层层叠叠的树叶下,垂下万千红丝,每一根丝线都挂着一枚玉笺。
玉笺就是无数先辈留下的机缘,在红线下轻轻转动。
要求这些机缘,只需要在树下三拜,不用跪地,若有机缘看上你,就会飞过来,若看不上,无论费什么功夫都取不走任何东西。
上一世沈辞秋在这里得到了一个剑诀,配合冰灵根效果极佳,名为万霜千刃,这一招沈辞秋重生后已经练上了,但此招无法随意刻录,所以沈辞秋还是要来取走原籍,方便之后传下去。
云归宗弟子们也在树下三拜,有些人得了机缘,也有人没有,沈辞秋三拜后,一枚玉笺脱开红绳飞下,沈辞秋伸手一碰,它便变成了一页发着银光的书册,正是万霜千刃的剑诀。
沈辞秋将其收好。
若谢翎醒着,以他的气运,一定能得到机缘,可惜三拜得人醒着自己来才算数,否则他们肯定托着小鸟拜一拜,请各位前辈赐福。
沈辞秋想着谢翎,正要转身,却不妨又有一枚玉笺落到他面前。
沈辞秋愣了愣。
他上一世确实只得了一个机缘,而且……面前这枚玉笺很奇怪,机缘选中人后,按理会从红线上落下,可沈辞秋面前的玉笺还牵着红线,没有完全落开的意思。
如此古怪,沈辞秋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碰。
他正打量着,玉笺上忽的灵光一闪,沈辞秋额心顿时也亮出光辉,他整个人一怔,随即慢慢闭上眼,低头站立着不动了。
“是用神识接受的传承,”孔清在他旁边,为了避免被妖皇宫的人认出,他也戴着面具,“传承结束前,我们守好宗主的身体。”
但是孔清也注意到了玉笺的奇怪之处,只得先静观其变。
沈辞秋的神识被拖入了一片亮着月华的空间。
天上挂着一轮巨大的明月,为夜空;下面似乎是水面,可水面之下晴空万里,旭日高悬,天清云淡。
沈辞秋就落在了昼夜分界处,足下点着烈日,一层涟漪从他足间缓慢荡开。
他分魂化身已练到最高重,神识魂魄都已经远超普通元婴期,格外强韧,那光芒一晃时,沈辞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异象中不见人影,唯有一个人声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空灵中又叠着回响:“奇怪,我的传承只会挑有道侣印在身的人,你不是,如何进来的?”
这位前辈留下的意识不知道,沈辞秋怎么可能知道。
沈辞秋刚想开口,又听那道声音说:“无论如何,来了就是缘,但你不符条件,就得面临考验,这样,你听听看我的传承,自己决定要不要接受考验。”
沈辞秋:“前辈请讲。”
“我这里是套双修功法。”
沈辞秋:“……”
难怪要找有道侣印的人。
“我的功法讲究一世一双人,只能与固定的一人修炼,不仅能让习练的两人进一步共升修为,还能让你们哪怕远隔千里之外也能直接意念相通、灵力交汇,随时为对方补灵续气,还能分担对方的痛楚。”
沈辞秋发现是双修功法,本想婉拒了,但出于礼貌,没有打断前辈继续,听到此言,霍然抬头。
“更重要的是,”那声音道,“自此生死与共,同去同归。
“此法名为‘不负’。”
不负,不悔,不留遗恨。
用生死相随的决心,踏入这条无悔的路,不负自己不负卿。
“怎样,你要接受考验吗?”
沈辞秋抬手,缓缓行礼:“请前辈赐教。”
那声音笑开:“来!”
话音刚落,天地日月骤然倒悬,沈辞秋脑中炸响轰鸣,眼前之景尽数化为漩涡,光怪陆离的景象层层叠叠,一会儿变作惊涛掀起千层巨浪,一会儿化作遮天蔽日的猛兽,能撕裂苍穹的利爪呼啸而下——
无一例外,全都将沈辞秋变作了沧海一粟,浪中孤舟,要将他这渺小的人类碾得粉身碎骨!
在这无穷无尽浩瀚无垠的天地间,他微弱如浮萍。
沈辞秋猛地捧住了头,他留在外面的身体闷哼一声,唇边淌下一丝血线。
孔清等人一惊,随行弟子中的医修立刻上前扣住沈辞秋手腕,探着脉象,皱了皱眉:“灵力躁动,神识受激,这是……还在接受传承?”
“看来这传承有点霸道。”孔清抿唇,“可根据记载,机缘树的传承中,即便有霸道的,也会先给继承者扎根,出苍蓝秘境后再进行淬炼或考验,从没有玉笺不落就拉人入定的情况。”
这究竟是好是坏?而且看沈辞秋的样子,在里面恐怕不轻松。
大家都有些着急。
异象中的沈辞秋此刻根本说不出话。
他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洪荒天地在他眼前片片皲裂,见过的没见过的将他托起又打碎,飞过苍穹又沉入万丈深渊,他似乎很疼,但又不疼,他好像张了口,但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沈辞秋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时而空茫无依,时而脆弱如琉璃,异象中的他没有面具,一张漂亮的脸上渐渐无神,好像要真的化作一场无言飞雪。
他的命与身仿佛都要被万物夺走,融进这一场无穷的长河里。
但是……
但是不行。
有人需要他。
他应了某人的约,还要在红尘俗世里,等一个归家人。
沈辞秋猛地一咬舌尖,他涣散的眸中硬生生拽回了光亮,他抬手在无尽的生命长河中狠狠一抓,抽回手时,掌心多了什么东西。
沈辞秋飘在群星交汇的半空,低头一看,手中是一枚点着火红的灵石,缀着赤金翎羽的耳坠。
是谢翎送给他的耳坠。
在分不清时间与空间的亘古长河中,沈辞秋仍然找到了谢翎,也找到了他自己。
胸口剧烈起伏,沈辞秋神色却慢慢平静,他抬手,将耳坠戴到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空掉的耳垂上。
长长的翎羽垂落,在他耳边轻轻晃动,至此,他们再度完整。
既有同生共死的决心,那这条命,无论他人还是天地,都别想轻易带走。
沈辞秋抬手,姿容远胜天上月,他的衣摆盛绽,如玉的指尖点在一枚星子上,默念:破。
一切光怪陆离的画面长河倏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