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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秋理了理被蹭乱的衣衫,站起身:“既然要去,就得多做准备。”

谢翎还在努力回想方才的声音,应了一声,可没回神。

然而人不是真正的风,心乱了,意乱了,是会留下痕迹的。

沈辞秋从容转身,唯有翎羽摇晃间,耳垂后那薄薄一点红,是他自己没能藏起的风动。

第87章

香荼的出世就在近日,谢翎从孔雀族和附属羽族之间挑了些好手,魅妖虽然剩下的人都归顺了,但明面上还依附五皇子,是谢翎埋的棋,所以不便带着。

云归宗里大部分修为高的人也不合适动,不过黑鹰和白鸩还是得带上。

谢魇叶卿这样的小孩儿远没到能参加此类争夺的时候,出发那天来送他们,眼里是向往也是羡慕,都暗暗想一定得好好修炼,也能尽早帮帮沈辞秋和谢翎的忙。

谢翎揉了揉他们脑袋,出门前还不忘给他俩都布置了功课,徒弟和弟弟一个没放过:“回来我检查,该玩的时候玩,该修炼的时候也好好修炼。”

两个孩子都不是贪玩懒惰的性子,闻言乖乖点头。

卞云在另一边跟沈辞秋说话。

“玉仙宗这次派了五十人,鼎剑宗也是,对了,慕子晨也在。”卞云道。

玉仙宗内几个同门给他通风报信,卞云把得到的消息都说了,这几人听说慕子晨此番要去,便早早寻了各种理由,甚至有人直接外出游历,避开了这次派遣。

沈辞秋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即便连断山能将阴阳镯里的邪魂也压成元婴大圆满,想在这里杀慕子晨也不容易,山脉不是秘境,传递消息很方便,若是一击杀不了他,让他成功传音给了玄阳尊,玄阳尊便能踏破虚空来到连断山。

金仙虽也会被压成元婴大圆满,但手段与躯壳神识强度都不是其余修士能比,何况玄阳尊只要飞出山脉,就能立刻恢复金仙修为,届时谁也奈何不了他。

到了金仙这境界,他们很少参与争夺和秘境,一位金仙随意出手,就可能引来另一位,这是彼此力量的制衡,但救人不同,玄阳尊要是为了救徒弟杀人,除非被杀的那位背后也有金仙倚靠,否则别的金仙即便察觉玄阳尊动了,也不会管。

连断山不是个杀慕子晨的好地方,但如果有机会,沈辞秋一定会动手。

沈辞秋抬头看着面前的飞舟,云归宗现在的飞舟外形与玉仙宗等大宗不能比,不是没钱,而是要符合“小宗门”的做派。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翎还想养精蓄锐一举拿下整个乌渊,如今云归宗正是蛰伏时,没必要提前引来乌渊的警惕。

云归宗的飞舟外形并不华美,以谢翎惯常的审美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朴素,船身宽阔,红木暗漆,船头的八角灯盏无风自动,每一盏上图纹皆不同。

有的上面绘着彩云逐月,有的是雪中红梅,还有一盏,画得随意,寥寥几笔只勾了个形,但看得出,是飞鸟衔花。

沈辞秋踏上飞舟,这幅画转到他眼前时,成功让沈辞秋顿了顿。

谢翎与他并肩而站,折扇展开的声音清脆,昂首邀功:“我画的,好看吧?”

画技其实很一般,但所有灯里,它就是一下攫住了沈辞秋的眼神。

云归宗的飞舟很朴素,可这些灯盏的辉光,却铺出了灯火人家的味道。

沈辞秋没说好不好看,却用灵力把那盏灯摘下,提到了手中。

谢翎眨眨眼。

沈辞秋轻轻转过脸,往前走:“……放船舱里照明。”

船舱每个屋中自然有专门照明用的灯,沈辞秋这理由编得真是一戳就穿。

但编到谢翎心坎上去了。

神色淡淡、嘴上不愿承认但手里已经提上花鸟灯盏的沈辞秋,看得谢翎一边羽毛抖擞乱打滚,一边心都要化了。

面冷心软沈辞秋。

谢翎跟在沈辞秋身侧,试图顺势一块进入房中:“我就知道你看得上这盏灯,有品,灯都要了,那画灯的人是不是也……”

两人本来并肩挨着,沈辞秋闻言,眼也不眨,一侧身,微微挡住谢翎脚步,就着错身的功夫,步履轻晃便如云飘进了屋,然后——

门板啪地一声在谢翎面前关上了。

啊,熟悉的风味。

谢翎闷笑。

沈辞秋在屋内,隔着一扇门听着谢翎的笑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灯,抿抿唇,觉得此妖最近实在是……恣意无忌。

本来沈辞秋都要对他那些风流话毫无波澜了,可谢翎这人,不仅修行上天赋极高,谈情上更是好手,境界居然也能精进,现在不光是动动嘴皮,还时不时就要来挨挨蹭蹭,连一把扇子,都能被他拿来调情撩拨。

拨得沈辞秋心乱如麻。

沈辞秋将灯放在桌上,金木灯座稳稳托住,沈辞秋伸出手指点着画上的鸟,轻轻一拨,八角灯便徐徐转动起来。

这画上的鸟比谢七本人可爱多了,沈辞秋想。

灯火透过飞鸟衔花映在他眼中,暖了山巅的白雪。

灯还没停下,他窗户边却传来了“叩叩”声响。

窗户?

沈辞秋抬头,却感受到窗外是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灵力。

沈辞秋:“……”

他明白了什么。

沈辞秋拉开窗户,低头,默然无语与窗棂上的一只鸟团大眼瞪小眼。

那鸟团翅膀一张,吹了声清悦的口哨:“这位仙长,路途漫漫,让小妖来陪你解闷呗?”

沈辞秋面无表情,只想立刻关窗。

“哎等等!”谢小鸟不嘚瑟的时候,直觉灵敏,在沈辞秋动手前可怜巴巴道:“外面风大,放我进去吧,好阿辞。”

飞舟外都有防风的屏障,睁眼说什么瞎话呢?

沈辞秋冷然地想。

然后,他关上了窗——在把鸟放进屋子之后。

谢翎最近无所顾忌,那不还是因为某人总会对他心软一回又一回吗?

谢小鸟得逞,在桌上扬了扬小脑袋,精神抖擞。

“阿辞——”

沈辞秋虽放他进了屋,可不准备给神鸟发挥空间,在谢翎再度语出惊人前,沈辞秋把一本书放到他面前,言简意赅:“读。”

谢翎:“……”

他不是来当点读鸡的,他是来撩人的。

但方才说要陪人解闷的也是自己,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还说什么大话,谢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得低头看向翻开的书。

这一看,他愣了愣,随即语调奇怪地说:“呃,阿辞,你真要我读这个?”

这不是什么枯燥的功法典籍,是孔清借给沈辞秋的话本《落花》。

沈辞秋:“嗯。”

他想从话本里学心为何物,情为何物,看得就很慢,别人读故事一目十行是消遣,他却认认真真反复研读,一本册子,只翻过薄薄几篇。

谢翎虽然爱讲话,但还真没这样给谁读过故事,也觉得新鲜,他本来就看过这本书,小鸟踱步,愉快地读了起来。

只是读着读着,就不太愉快了。

先前愉快,是因为想着是哄沈辞秋,现在不愉快,是因为又被这虐心故事勾起了心绪。

落花是本正儿八经的虐文,甜只有一点,却让痛更痛,谢翎读起来比沈辞秋自己看要快,他停下鸟嘴时,沈辞秋抬眼看他,用眼神询问:嗯?

谢小鸟一趴,哼哼唧唧:“不读了,年纪大了,看不了虐的。”

沈辞秋提醒他:“你比我还小一岁。”

“那咱俩年纪都不小了,可以看点别的。”谢小鸟用鸟爪把话本拨到一边,“比如我这缕分魂,难道不比话本好看?”

沈辞秋有时候是真佩服谢翎,能脸不红气不喘说此等吹破天的话,他抬手把话本拿起,将一枚花签放在书中,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书签。

他阖上书,谢翎虽然读到这儿就停了,但沈辞秋大致也知道了这是个遗憾的故事,书中俩主人公应该是疼的,他本不该懂这种疼,但无端的,想到了谢翎的死劫。

沈辞秋微微沉了沉眼眸。

谢翎就看沈辞秋收起话本,又到软榻上打坐去了,他感慨,也没再打扰沈辞秋,就窝在八角灯边,闭上眼安静地又当起了木偶,本体也跟着打坐跟着卷。

灯上花与鸟的图案静静映着光,窗外风过云散,飞舟稳稳驶向连断山。

他们算着时间,第三天时到了连断山附近,落地时也不声张,千年香荼成熟刹那,整片连断山脉上方氤氲几日的紫气大盛,翻腾涌动,天上霞光万丈,充沛的灵气让人光是呼吸一口就心醉神迷。

沈辞秋他们不急着在众人面前一道入连断山脉,是因为经历过争夺的沈辞秋知道,千年香荼会在整片山脉中逃窜,它不仅会借着异象掩盖自身踪影,处处逃,偶尔还会现个身挑起修士争端。

直到它逃累了,才会被找到,毕竟香荼自己出不了连断山。

所以即便沈辞秋亲历过一回,也不敢保证千年香荼会往哪里逃,毕竟多一个云归宗的变数,香荼也有可能转头去其他地方。

进山的各个势力很快都发现了香荼在逃,于是分出队伍四下找。

沈辞秋他们亦然。

入山脉后,不仅他和谢翎放出了分魂化身,还派出些个人手四散打探,不过他跟谢翎这边还是带着大队人马。

一探香荼,二探可能会获得香荼的鼎剑宗修士,只是如此好一阵,香荼跟鼎剑宗的影都没见着,偶尔听说哪边似乎鸡飞狗跳有异动,赶过去后也都散了。

谢翎叹气:“这样不行啊,看来我们剩下的人还得再分两队。”

人手不能太少,剩下的人由他和沈辞秋各领一队正好。

沈辞秋出飞舟前就做了伪装,正是先前去找符文书时的打扮,绯色罩袍裹住白衣,银色面具,千机剑化作伞。

沈辞秋撑着伞,那绯色与雪白层层叠叠的衣角略过山间草木时,他简直像极了山中一抹勾人心魄的冶艳精怪,糜艳非常。

而谢翎也换了衣服戴了面具,穿的是一身黑,可与金玉宴上那身衣服又有所不同,毕竟当时的打扮已经在众人前现过,他怎么也得换个款式。

广袖圆领,中衣里又束着箭袖,金色绣纹,踏步间一双长腿踩着武靴,有力又招摇,巧妙的综合了侠士与贵公子的气息,潇洒不羁。

而且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专挑了张黑色半截面具,玄铁隐寒光,明明与沈辞秋的掐丝银面大不相同,可他俩站在一块儿时,那面具好像也成了一对,格外般配。

沈辞秋侧脸,瞧着谢翎戴着面具的模样,点了点头,他也同意谢翎的看法。

他们此行共也就五十人,除了已经派出去探查的那些个,谢翎将剩下的人分作两拨,黑鹰和十来个跟着他,白鸩和剩下十来个跟着沈辞秋。

沈辞秋打着伞,转向南方:“我往南。”

谢翎单脚踩在一块石头上眺望:“那我往北。”

“找到了就传音加信号,”谢翎收回腿,拍了拍衣摆,“万事小心,回见。”

沈辞秋点点头。

伞柄搭在沈辞秋肩头,他虽撑着伞,大半身子却在光里,谢翎觉得他这身打扮格外适合杏花烟雨,或诗意水乡,虽然沈辞秋出剑杀敌时也美得不像话,不过修士也不能只有打打杀杀嘛。

来连断山的路上,他从空中刚好瞧见处景色不错的水乡,得了千年香荼,回去路上不着急,可以就让沈辞秋穿着这身打扮,两人去逛一逛。

闲时漫步,也很好。

沈辞秋刚准备转身,谢翎又飞速伸手,在他耳坠上一拨。

金色翎羽牵着耳垂晃动,在沈辞秋反应过来前,谢翎脚底抹油,立刻带着自己那队人飞速逃了个干净。

只有风中传来他爽朗又清悦的笑音。

沈辞秋:“……”

他握着伞的手紧了紧。

谢翎敢笑着跑,留下的白鸩等下属可不敢,只能努力绷着脸,一边心想,两位感情可真好啊。

少年之间的情愫可真是纯粹又热烈,看得他们这些老光棍突然就有点歆羡起来。

沈辞秋虽紧紧握住了伞,但他耳垂被晃得微痒,方才他其实又想抬手摸摸耳坠,但念在周围人多,又生生忍住了。

沈辞秋握伞旋身:“走吧。”

头顶紫气霞光,瑞气缭绕,林间与空中时不时飞出些灵力与身影,沈辞秋和谢翎分别领着人,一南一北背对而驰,没入了山林之中。

若是他们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可惜没有如果,冥冥之中,有些事大约是注定如此,山林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身影分开,只留树影轻晃,磐石无言。

第88章

沈辞秋带着白鸩等人往南。

他的分魂幻成花形飘在山脉,先前就掐着时间,去了上一世那个时间点下香荼可能现过身的地方。

可到了后并没有察觉香荼的痕迹。

那时沈辞秋就知道,香荼的逃窜的确没有规律,与上次不同了,要找只能广撒网。

白鸩跟在沈辞秋之后,传音玉牌有了动静,他听完后,对沈辞秋禀报:“有两人发现了鼎剑宗行迹,但对面也只是三个出来探查情况的零散修士,不是大队人马。”

沈辞秋颔首:“让他们先跟着,若不慎被发现了,能杀就杀,杀不了就退。”

白鸩:“是。”

白鸩和黑鹰无论性格如何,都是谢翎一手选出来的贴身侍卫,令行禁止,正事上绝不含糊。

鼎剑宗是上一世香荼争夺里胜出的宗门,拿些人跟着他们,没准也可能有收获。

整个连断山脉地处广阔,如巨蛇般巍峨延绵,山间多峭壁,漆黑坚韧,如刀削斧劈,苍翠的林与沉稳的山岩勾出壮丽轮廓,也给千年香荼提供了诸多好去处。

修士们尽数穿梭于山脉间,沈辞秋途中自然也碰到过其他修士,三族修士都有,沈辞秋还看到过认识的人。

但是他们没任何人将这位绯衣银面,玉带束腰,浑身诡艳又神秘的人往沈辞秋的方向上想。

实在是气质相差甚远,高山的白雪和糜艳的赤花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鼎剑宗暗地里发了悬赏,只要能提供确切可靠沈辞秋的消息,他们有奖,但这些人与沈辞秋擦肩而过,半点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赏金。

毕竟没找到千年香荼前,谁也不乐意无缘无故起冲突,除非有私仇,否则能避就先避开。

天上偶尔还有信号烟花亮起,每家手上不同的烟花有不同意思,外人未必明白,那不一定是找到香荼的信号,所以离得远的人也不会凑上去,只有离得近时,才会顺路去看一看。

沈辞秋带着人在连断山脉南侧搜寻了两个时辰,依然没有收获,这时候,他们碰上了一批同样没收获的人。

本来双方人马都准备错开,以为又是一次寻常碰面,然而对面领头的人忽然眼睛一眯,而后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立刻有几人散开,亮出了法器,堵住了沈辞秋等人的去路。

白鸩等人也立刻拔剑。

沈辞秋握着伞,停下脚步看向这名妖修。

妖修扫过沈辞秋身后几张面孔,笃定道:“你们是谢七的人。”

白鸩瞧了瞧他,与沈辞秋传音入密:“他是蛟族长老,五皇子的舅舅,也是他左膀右臂之一。”

此蛟妖原本修为是大乘,还不到真仙,此刻被连断山脉压制,是元婴大圆满。

“我看这香荼是未必能找到了,可遇见你们,除掉些谢七的心腹,也不算白来。”蛟妖缓缓推出了他的刀,刀锋遥遥钉住沈辞秋。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以沈辞秋为尊,沈辞秋今日没有隐藏修为,元婴初期的气息不会错,一个刚到元婴的,却能指挥得动身后那群修为更强的,只能说明沈辞秋身份更高。

既然如此,杀了他,无论是会让谢翎势力受创,还是说让他伤心,对蛟族和谢摧炎来说都是好事。

蛟妖目光如刃,就此宣战:“先送你们下去,但你们也别急,谢翎迟早也会被我们砍掉脑袋拔了翅膀,下去陪你们。”

沈辞秋面具下的眼冷冽如霜,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凝了冰,半点没有对着谢翎时的初雪暖阳,只透着锥心刺骨的锋芒。

沈辞秋玉白的手下滑,拔出了伞中剑,他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周身似乎也没有杀意,可就在这一刹那,冰灵根的灵力乍起,冰霜瞬间覆盖了周围草木山石,连空气都被肃杀的落雪冻住了。

除了玄阳尊慕子晨等仇家,沈辞秋杀敌前很少动怒。

但是……

他说,要拔掉谢翎的翅膀,砍掉他的脑袋。

千机的雪芒率先裂入战局。

“杀。”

比起蛟妖的废话,沈辞秋只有冷冰冰一个字。

白鸩等谢翎的得力干将跟随沈辞秋杀入蛟妖群中。

——与此同时,连断山脉北侧。

谢翎也一无所获大半天了。

北侧起初还传出点似乎有人碰见了千年香荼的动静,可等人顺着赶过去,影儿都不见,山脉内香荼异象未散,说明也没被人收走。

“真能躲啊。”谢翎感慨道。

他亲自走这一趟,其实也是想,凭他三步一机缘的气运,没准香荼也会给他青眼,就往他身上撞呢?

可现在都过去大半天了,看来缘见缘爱的大主角也有碰壁的时候。

谢翎接下来往东北方去,也就是这条路上,他们撞见了玉仙宗和鼎剑宗。

准确来说,是撞见了玉仙宗鼎剑宗两方人马对峙的场景。

他们泾渭分明,玉仙宗这边二十人,鼎剑宗也有十八,差不多,气氛剑拔弩张。

慕子晨也在。

谢翎他们扫过来时,正好听见慕子晨一句:“我们真不知道师兄下落,诸位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香荼还未见,我们各退一步可好?两家宗门关系……本不至于此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气势,可怜又委屈。

鼎剑宗修士冷笑:“两宗关系变成这样,不得问问你们宗的沈辞秋?”

玉仙宗不少修士大约是被鼎剑宗烦够了,加上慕子晨这样一搅和,火气愈发难挡。

“子晨不必求他们,沈辞秋和鼎剑宗的事本来就还没个分说,你们鼎剑宗的有完没完,真想在这里动手?”

他说这句话时,谢翎看到了慕子晨慢慢往后退,藏回人群中的动作。

谢翎眼睛一眯。

虽然他没遇上前情,但当慕子晨低头掩住神色时,再结合他方才那句话,八百个心眼的谢翎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慕子晨故意在这儿挑唆两队人马,话语里看着在帮沈辞秋说话,却句句点着他,今日两方若真打起来,玉仙宗这边只要没死绝,之后只需再“不经意”间一两句话,就能把今日死伤全算在沈辞秋头上。

他能引人们想:你看,要不是沈辞秋惹了鼎剑宗,我们根本不必起冲突的。

慕子晨这分明是要让玉仙宗弟子也开始记恨沈辞秋啊。

这招够狠,也够阴。

双方人马同时注意到了谢翎他们。

谢翎做了伪装,而先前总是跟着他露面的黑鹰也挡住了脸,因此并没有人认出他们来。

谢翎揣摩这些事用不了几秒钟,但也就是这么一顿的功夫,周围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一股格外幽香浓郁的药味,还伴随着丰厚的灵气扑鼻,引得所有人精神一振。

这样沁人心脾的药力,难道说——!

一株漂亮的灵植就这样落进三方人马中间。

千年香荼现身了!

香荼本想故技重施,再挑拨修士争斗,然后眨眼逃走,但它莫名感知到了格外亲和又充满吸引力的气息,浮在半空中一停。

众人就见它一片枝叶朝玉仙修士的方向晃了晃,更多花瓣叶片朝谢翎方向摆了摆,然后——

千年香荼那片与其他花叶方向格格不入的叶子一缩,整株药草一个猛子就扎进了谢翎怀里。

目标非常明确。

在场所有人:“……”

玉仙宗和鼎剑宗也不吵了,目瞪口呆看着这队新冒出来的人马。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谢翎这边十来人,而对面人数是他们的一倍。

“这香荼看来我是没本事带走了,”谢翎计上心头,想用香荼挑唆他们,将香荼往外抛,“你们请。”

谢翎说话时,嗓音也掐得与原声稍微不同,为了挑唆,还故意演得绘声绘色,好像非常识时务,对他们很是恭敬。

可他想扔,香荼却不肯走,死死扒拉着他的手,谢翎费劲拉开刚扔出去一点,它又自己弹了回来,坚定地扒着谢翎。

谢翎:“……”

这时候主角光环又回来了。

您怎么先前不挑个好机会在无人时跟我双向奔赴呢?

我找您不来,偏偏选现在。

而慕子晨看见香荼那片叶子指的分明就是他,宝物如此在两人之间摇摆的模样,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来。

玉仙宗和鼎剑宗的修士们也看出来了,香荼格外偏爱此人,若不除了他,其余人才是真的带不走香荼。

谢翎不再试图言语挑唆了,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按住了武器。

谢翎不再开口表演时,身上轻快散漫的气息瞬间散干净了,方才对两方人马和善的模样好像从不存在,只是错觉。

在谢翎手一抹,将香荼飞速纳入储物器中时,兵戈交错金刃齐鸣,灵力如潮水汹涌暴起,三方灵力霎时撞在一起。

剑光如虹,刀影似电,一枚弹丸飞速窜起,在空中炸出耀眼的信号。

沈辞秋在浓郁的血腥间看到了天上那朵火红的鸟形烟花。

此行他们定下,若是找到香荼,就放白色烟花,若是求援,就放青色,而唯有谢翎和沈辞秋的信号是红鸟,而但凡他们身边其他人有余裕,红色的烟花便不会轻易放出。

谢翎他们遇到麻烦了。

沈辞秋沉下心,在半空中旋身躲开了蛟妖利爪,一只已经被旁人伤重的妖竟直接裂了自己的鳞片,化作漫天飞刃舍命朝沈辞秋砸来。

一半鳞片在空中被霜雪冷冽冻住砸落在地,另一半被沈辞秋撑开伞灌注灵力,险险防下,不过仍有一片鳞擦破了沈辞秋的面颊。

沈辞秋面具下的眼没有动,他露出在外的唇线很平,看不出半点情绪,淡淡伸手,用灵力抹去了面上的伤口。

他身上有血,有他自己的,但别人的更多,尽管有白鸩努力护着,但所有人都投身其中,这样的厮杀里,很难毫发无损。

一点轻伤完全可以忽视,况且目前局势是他们占了上风。

蛟族大长老本想先杀了他,但尽管其余蛟妖尽量拖住了旁人,白鸩却毫不分心,只与沈辞秋合力压着他,如此下来,大长老竟没讨到半点好处。

而他带着的蛟妖也比对面死伤更重。

元婴期众人打斗范围波及甚广,方圆百丈包括空中都是他们的战场,群斗也会被分割成数片区域。

大长老袖子已经被震碎了,露出盘虬肌肉,手已经化成蛟龙利爪,尽管如此坚硬,看着不可摧,但一边手臂也呈现出了不正常的漆黑。

那是沈辞秋方才引他分神时,白鸩趁机种下的毒。

大长老注意到了他们看向烟花的动静,狞笑道:“怎么,那是你们同伴的烟花,是遇到了麻烦,还是找到了香荼?等杀了你们,我再过去——”

回应他的是迎面爆开的一个咒器,以及白鸩的羽箭。

白鸩呸了声,将一口血呸掉了:“你做梦。”

沈辞秋的伞转动着飞在他身侧,他握着伞中剑,默默咽下一口血。

不能让这些蛟妖去谢翎那儿,还有,他们得尽快过去。

大长老嘴上没饶人,其实已经生了退意,久拿不下,损失太大,而且他原本可是大乘修为,出了连断山就能恢复境界,以元婴的修为战斗实在憋屈,对喜欢狂暴的蛟龙来说血脉已沸腾,这种不痛快就会被更加放大。

连断山脉上空百米内修为也受压制,他都想恢复原身干脆一口气冲上千丈高空来摆脱桎梏了。

白鸩看了看周围被拖住的人,撑着膝起身,对沈辞秋道:“仙长,您去殿下身边吧。”

沈辞秋微微侧脸看他。

白鸩笑了笑:“那老东西已经是强弩之末,这边交给我们,您先去,我们也会尽快过来,只是这路上,还请您务必小心。”

先前零星分散出去探查的人,看到烟花后,也会往连断山北侧山脉赶。

沈辞秋确实记挂谢翎那边的情形,到现在,谢翎放了信号,但是还没传音。

审视过蛟妖长老的状态,沈辞秋点点头,他面朝着长老的方向,在空中往后慢慢退了两步,长老额边青筋跳了跳,方才说得那样强横,但他此刻明显没有要拦住沈辞秋的意思。

方才打斗里大家都吃过不少丹药,大长老也确实快撑不住了。

沈辞秋退到大长老一击抓不住的距离,眼也不眨挥剑又杀了一个来偷袭他的妖,鲜血在他的衣摆上渐开,沈辞秋看也不看,飞速转身,朝北山脉飞去。

厮杀声渐远,他握住了传音玉牌。

连断山脉是真的很辽阔,南北山脉之间隔得那么远,沈辞秋的灵光划破长空,但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御剑速度还不够。

天上紫气的异象已经开始收敛,说明千年香荼已被人夺取,修为的压制再持续一两天,也会跟着散去。

紫气慢慢散开后,竟露出了灰蒙蒙的天,薄薄的阴云密布,看着像是要下雨了。

传音玉牌一直还没有回音,沈辞秋死死扣紧玉牌,在第一点细雨丝落下时,传讯接通了。

沈辞秋立刻抓过玉牌:“谢——”

“阿辞。”那边谢翎的声音说不上是疲惫,还是虚弱,但他用这样的嗓音笑了笑,“我先道个歉。”

沈辞秋心口一紧,突然升起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后他听到谢翎不再笑了,好像最后一点强颜欢笑的劲都在刚才用完了,他沉沉地开口,苦涩喑哑:“……我怕是要提前渡劫了。”

沈辞秋瞳孔骤缩。

他猛地抬头,天空原本只有薄薄一层阴云,但在远方,就是被烟花照亮的地方,突然有层层叠叠如墨的黑云聚拢,宛若一只巨手搅动着漩涡,边缘闪烁着诡异的幽紫,将还凝固着的信号图腾压得无比黯淡。

有什么压抑又极为可怖的毁灭正在其中酝酿。

沈辞秋来不及想其他,立刻改变了谢翎那块玉佩上的符文。

为了伪装,谢翎没有将玉佩戴在腰间,但沈辞秋知道他正将凤凰玉佩贴身放着,因为谢翎做什么都想要他知道,专门凑到自己跟前妥帖放给自己看。

明知道谢翎能渡过死劫,明明他说了很多次自己绝不会有事,但这一瞬间,沈辞秋将护身符变成了……以身相代。

在黑云那毁天灭地的气息里,沈辞秋根本来不及想其他,这是他下意识的行动。

遥想当初第一次见面,他给谢翎下了同命咒,他若受伤,谢翎会相代,而现在,他却愿用自身去代替谢翎。

无论他明不明白,承不承认,这无意识的举动都证明了一件事:

谢翎已经住进了他心里。

然而下一瞬,沈辞秋就察觉咒术无法起效……玉佩的气息被隔断了。

是谢翎将它收了起来,离开了身侧。

谢翎不要他受伤。

沈辞秋脑中一空。

他手里的传音玉牌熄灭了。

下一瞬,空中传来轰然炸响,一道树木般粗壮的紫色雷电撕开怒涛黑云,直裂而下,瞬间便吞没了空中那朵火红的烟花。

也照亮了沈辞秋露出的半张脸。

他面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惨白。

第89章

谢翎真不知道自己这叫运气好还是不好。

说不好吧,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千年香荼旁人都不理,就可劲儿往他怀里钻;

说好吧,偏偏它挑了个最寸的时机,一钻就引来强敌围攻。

在他的信号亮起没多久后,鼎剑宗和玉仙宗的烟花信号也随之升空。

好消息是,谢翎属下中刚好有两人在北侧山脉附近探查,见了信号很快就赶过来,而鼎剑宗和玉仙宗的大队人马也离得远,没能快速到场。

但这两人也就是杯水车薪。

各色法器与灵力相撞,杀意弥漫,煞气冲天,眨眼间周围山石崩裂,飞沙走石间风如刀割,血腥溅在空中,不分彼此,都是一样浓郁的铁锈味。

局势对谢翎他们来说太不利了。

谢翎深呼吸,在黑鹰的掩护下,手上以火变作长弓,火焰又明又烈,尾部燃烧腾跃的火苗又像极了飞羽,谢翎无声无息对准一个元婴修士,缓缓拉开了弓。

他的丹腑里用天火决养了三支作为底牌的箭,拉弓时,天火箭从丹腑消失,稳稳搭在了谢翎手指上。

谢翎面无表情,锋利高挺的鼻梁在火光中投下阴影,他不笑的时候,下颌的锐气便没有遮掩,他将弓拉到极致,手一松,天火箭如流星,飞驰而去。

场中不是没人注意到他拉弓,只是其余人拼着受伤也将谢翎护得太紧,一个金丹的箭,大部分修士都没放在眼里,还以为他可能是冲着他们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四个金丹去的,比如慕子晨,但没想到他箭簇直向元婴。

虽然够快,但元婴修士完全没感受到火箭上有多磅礴的灵气,嗤笑一声,正准备轻松挡下。

然而金石碎裂声起,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箭竟如穿透一片薄纸般瞬间击碎了他的地阶灵剑!

当箭簇没入胸口时,元婴修士甚至没感觉到疼,他愣愣低头,看着胸口的箭,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没有血。

直到同门惊骇扑来,他才突然觉察出了痛,可他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惨叫,火焰合着血直接从他口中喷出!

元婴的五脏六腑猛地燃起剧烈大火,火从内烧到外,烧穿了他的喉咙,灼化了他的眼球,七窍之孔全部炸出火光,他成了个发光的人形灯笼,火油就是他的血,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从半空砸落在地,眨眼死了个透。

金丹一箭杀元婴,原本杀伐沸天的场中骤然死寂。

在玉仙宗和鼎剑宗惊骇的眼神里,谢翎冷漠仰头灌了瓶丹药,牙齿将丹药咬出瘆人的声响,然后缓缓搭上了第二支箭。

在他丹腑中淬炼许久的箭威力惊人,但也一箭抽空了他大半灵力,他只是半点没有表现出疲惫,靠一箭的杀势威慑全场。

“找机会突围。”谢翎与属下们传音。

玉仙宗和鼎剑宗本来也不是一心,都是为了夺香荼,互相也有提防,谢翎第二支箭远远瞄向谁,谁就立刻避开,再没人敢小觑他。

杀伐声再起。

玉仙宗和鼎剑宗在场金丹共三个,看着谢翎都在打颤,谢翎一身黑衣,风吹开他玄铁面具边的发丝,烈烈肃杀。

如果没有越级杀元婴的本事,那金丹何必入连断山的杀局。

慕子晨也在看着谢翎,他按紧了腕间的手镯。

他也可以杀元婴,但得借助邪魂,不是他自己的本事。

慕子晨是自请来的连断山,他已经装了很久的柔软小白花,哄得一群人晕头转向,但想进一步笼络人心真正立足,还得拿出些真本事。

慕子晨这次是来立威的,许多修士都有秘密,在这儿使用阴阳镯,也没人能发现邪魂,只会以为他有什么秘法,到时候他以金丹战元婴,一战成名,事后若再装装伤病,还能惹人心疼。

立身的本事和蛊惑人心的柔弱这不都有了?

但此刻看着这名不知名的黑衣金丹,慕子晨却无端胆寒。

正想着,穿过其余人交手时震荡的余波,却见谢翎那满弓的箭忽的一转方向,竟是隔空钉住了他!

那一瞬间慕子晨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下意识失声大叫:“峰主救我!”

玉仙宗一个峰主立刻挡在了慕子晨面前。

谢翎忽的弯起嘴角,勾出一个薄凉的笑:“玉仙宗的人居然愿意护着一个邪修,还好意思自称正道。”

峰主眉头一皱:“胡说什么!”

谢翎厉声:“你身后那人藏着邪祟的气息臭不可闻,你们都眼瞎还心盲吗!”

护着这样的人,却逼走了沈辞秋,谢翎就是要把他们都骂个遍。

峰主仍然没有动,他怀疑此人是在攻心,趁机挑拨离间。

慕子晨也在他身后慌慌张张:“峰主千万别听他胡言!”

但慕子晨一颗心却提了起来,惊疑不定,这人究竟是胡乱攀扯,还是真察觉了邪魂存在?

谢翎的下属们分身乏术,黑鹰策应谢翎,身上已经挂了彩,谢翎必须为他们搏一条生路,偏头躲开一击,冷笑:“我胡说?那邪祟就藏在你手上的阴阳镯中,你要是问心无愧,敢不敢把镯子交出去?”

慕子晨大惊:这人竟然真的知道!

目前还没人能认出阴阳镯的来历与其中玄机,慕子晨自以为能高枕无忧,谁料居然被人一语道破!

这话说得太清楚了,峰主闻言也难免起了疑心,所有人都将谢翎的话听得清,慕子晨咬咬牙,握着手腕:“我是有个镯子,但绝不是他口中邪物,这是……”

“你养邪祟,自己肯定也学了邪法,在不知道的时候说不好已经害了多少人!”

谢翎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飞身收弓,扔出一件法器护住他在内的三个人,他一边参战,嘴上不停,高声道:“温阑的死明明是你算计的,装什么无辜小绵羊!”

鼎剑宗众人闻言皆愣。

少主的死还跟慕子晨也有关?!

是了,仔细想想,那时在秘境,慕子晨也跟少主相处过,最后还是他带着鼎剑宗弟子说去找少主,结果就碰上了少主被杀的现场,的确处处透着诡异!

没人提,有些事就容易被忽略,可一旦故意引人浮想,本来就揣着成见的人便容易被带着走。

谢翎一张嘴,黑白交杂,混淆视听本来就是一把好手,慕子晨会煽动人心,以为别人就不会?

而且谢翎比他还会挑时机。

他要撕了慕子晨那张皮,要他名声尽毁,鼎剑宗和玉仙宗私交下滑的帽子怎么能只让沈辞秋担,慕子晨也得下来,身上的污泥还得糊得更重。

谢翎只要想起沈辞秋一身白衣心口染血,孤独又绝望赴死那一幕,就恨不能把慕子晨千刀万剐。

谢翎趁着众人疑心骤起,一箭朝慕子晨疾射而出!

峰主虽然也疑窦丛生,但不可能真让谢翎轻易杀了弟子,连忙祭出法器阻拦,手指掐诀都掐出了残影,一个庞大又虚幻的大钟从他头顶兜头罩下,箭撞在钟上,发出“嗡”地震鸣,音波不休。

峰主一愣:这一箭并不如第一箭厉害。

第一支天火箭是谢翎养着的杀招,而这支天火箭是现场凝的,威力一般,就是故意用来吓人的。

峰主意识到了,慕子晨也意识到了,但是……晚了点。

由于谢翎方才一番话,慕子晨神思激荡,因为心虚,所以害怕,这时候再看到谢翎一箭射出,哪怕身前有人,也在慌张间反射性捉住救命稻草,用了阴阳镯内邪魂的力量,瞬间将修为气息拔上了元婴。

他惊惧之下速度太快,邪魂阻拦慢了点,再想收回,也无异于掩耳盗铃。

因为在场元婴都感知到了慕子晨气息的变化,也的确感受到是由镯子引动的。

当明白谢翎这一箭不过是在诈他,慕子晨面色一白。

他背后冷汗涔涔,在这样密集的言语和生死交锋里已经湿透了,他迎着峰主的目光,只能又装出一副可怜样,弱弱道:“这是镯子上的秘法,它就是个好用的法器,真不是邪法,峰主,有、有秘法不奇怪吧?”

本来不奇怪,临时从金丹拔成元婴的法子,大门大宗都有,但如今这个时机太微妙了。

峰主皱眉打量过这个平常性子乖软的弟子:“回去再解释。”

三两句话不至于引得玉仙宗和鼎剑宗立刻动手,毕竟香荼才是眼下之重,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这就足够。

慕子晨委屈地低下头。

但他此刻心里恨死那黑衣修士了。

杀了他!慕子晨含恨地想。

谢翎方才那箭是虚晃一枪,但下一支箭又是实打实,天火三箭中焚识箭,丹腑中淬炼的第二支,一箭出去,毁人神识,又一名元婴陨落,死的比第一个死在谢翎手中的更安静。

焚识箭不但费灵气,还费神识,谢翎留在妖皇宫和在连断山脉探查的分魂在这一箭后全部收回,他有瞬间头晕眼花,耳朵嗡鸣,谢翎下意识抬手抹了把脸,在露出的半张脸上一抹,却抹到了满手血。

谢翎琥珀色的眸子沉着锋芒,抬起袖子,狠狠擦过了唇边血迹。

他借了丹药力量,也在短时间内把修为拔上了元婴,但时间有限,元婴的战场不是筑基的小打小闹,天上祥瑞气渐渐散了,元婴们的杀招已经映得这片天空也变了色。

动静太大,周围其他势力的人迟早也会被吸引过来,到时候谁有香荼,谁就是众矢之的。

这战难打,不过也不是没……

谢翎一句话没想完,那一头,有一名元婴在死前竟然自爆了!

自爆的能量如怒海狂涛砸向四面,余波所至草木成灰,眨眼席卷方圆所有战场,谢翎不知道自己怎么扑出去的,只知道身上骨头像被千钧山峦碾压,他滚落在地,眼前发黑,等撑着手臂起身时,灵气已经耗到极致。

谢翎缓缓撑起,低头吐出两口血来。

这会儿就是再用丹药也暂时补不起来了,经脉承受力终归有限,补气丹也不是万能。

谢翎喘着粗气,等眼前黑一块白一块的光影散了,他才察觉附近还有一个人跟他砸在了一处。

元婴的自爆暂时冲散了焦灼的战局,众人散得七零八落,有些方才就伤得重的,这会儿怕不知道自己滚到了什么地方。

谢翎也不知道自己滚到了哪儿,他衣上滚了一身的泥,他传音玉牌已经有片刻动静,但他都腾不出空来听,此时勉力撑起身,才发现不远处那个人是慕子晨。

慕子晨没他伤得重,有邪魂的力量在,加上玉仙宗人多,此番出发前,玄阳尊大约也嘱咐过同行的人,因此不管回去怎么验证他是不是真藏了邪祟,玉仙宗还是把他护得不错。

慕子晨起身,看到谢翎,先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原来是你,谢、翎!”

谢翎的面具掉了。

他看着慕子晨,胸腔翻滚着血腥味,笑了。

“是我。”

慕子晨提着剑,他看得出谢翎已经没什么力气,新仇旧恨加一块儿,他今日就要杀了这人:“你想杀我,沈辞秋知道吗?”

“他不知道,那又怎样。”谢翎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头,仿佛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坐姿散漫又随意,泥泞碎石的地愣是被他坐出了温香软榻的味道。

“我厌恶你,你在他面前晃,我看着就碍眼,一直都想除了你。”

慕子晨冷笑:“他若是知道你想杀他师弟,还会和你在一起吗?不过你马上就要死了,也无法知道了,他还是得回玉仙宗,做我的师兄。”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就是要在杀了谢翎前让他也尝尝怒火攻心的滋味,还了方才那一场嘴仗。

但是谢翎根本不气。

因为沈辞秋要回的,绝不是玉仙宗,慕子晨再嚷嚷,沈辞秋也没把他当做师弟。

谢翎伸手按住了传音玉牌,他没有接听一直在闪烁的传音,而是在上面先画上字,吩咐黑鹰等人趁此机会撤退,不必管他,他有办法。

这是主子的命令。

谢翎短瞬间做了决定。

他不准备死在慕子晨手上,那太恶心了,用慕子晨来渡死劫,他怕是涅槃都睡不好。

他的死劫怎么渡,得他自己定。

然后,谢翎终于接通了那等待许久的传讯。

沈辞秋的传讯。

沈辞秋的嗓音急急透出:“谢——”

谢翎忽然撑力飞身,躲开了慕子晨猛地杀到的一剑,他捏紧了玉牌,所有的杀意都在听到沈辞秋的声音时化为了无限的温柔。

“阿辞。”

谢翎叫着他放在心上的名字,又酸又苦地道了个歉。

“我先道个歉。”

他捏出金焰赤翎扇挡住慕子晨一击,艰难吞下了喉头的血,说:“……我怕是要提前渡劫了。”

原著中主角渡劫后又觉醒了一些凤凰传承,书中写过,在突破元婴后涅槃,会更加平稳,自己能少受点罪。

谢翎不是没苦硬吃的人,计划得也很好,走得挺稳。

但枝节已横生,那就提前拔刀,斩了这些魑魅魍魉!

只可惜与沈辞秋的道别太仓促了,他本还想再好好粘他一阵呢。

不过先前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他无数次把自己渡劫软化成一场轻飘飘的事,仿佛就真的普通睡个觉,沈辞秋也从一开始的色变,到了慢慢能平常以对。

还有云归宗,沈辞秋接受了那里,在宗门内时,谢翎一点点看着他逐渐融入其中,放松身心。

如今的沈辞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玉牌传音,是可以只被传音双方的两人听到的,与传音入密逼入声线的方式相近,所以慕子晨即便近在咫尺,也不知谢翎说了什么。

同样的,谢翎也没让沈辞秋听到这边兵戈相击的声响。

他狠狠心,虽不舍,但还是断了通讯,收起了传音玉牌。

扇子带着火焰扫出,慕子晨退开几尺,平时装乖的模样荡然无存,比起天上薄薄的阴云,他的眼神更为阴沉。

“你居然还有力气。”慕子晨道。

“我底牌还有的是。”谢翎满嘴血腥味儿的说。

他即便真没力气了,也不可能在这人跟前露出弱点低下头。

他握着折扇的手其实已经很不稳了。

他以意念弹出了系统的对话框。

“我要放弃‘击杀反派沈辞秋的支线任务’。”

【是否确认立刻放弃,放弃即将受到惩罚】

【是】

谢翎没有半点犹豫。

对话框消失的瞬间,他头顶便立刻聚起了沉甸甸的黑云,黑云压城,恐怖又毁灭的气息让慕子晨顿时悚然,他不解抬头,看到了如漩涡般飞速收拢的云。

劫云!?

可这里没人要渡劫,靠丹药和外力暂时堆到元婴期根本不会引来雷劫……怎么回事!?

慕子晨再顾不上谢翎,他甚至不知道这劫究竟是他还是谢翎招来的,苍穹的怒火让他从心底里生出惧意,吓得胆颤发抖,在茫茫苍天之下,他渺小如蝼蚁,黑云张开的口像是随时能把人吞没。

慕子晨抽身就想跑,可眼下他想走,谢翎却不肯放过他。

形势瞬间逆转,方才是慕子晨主动杀向谢翎,现在是谢翎要摁住慕子晨。

谢翎把法器不要钱的砸出去,灌注不了多少灵力,发挥不了最大作用也没关系,反正他有钱,不心疼。

“别走啊。”谢翎咧出一个笑来,双眼中却只有杀意没有笑意,“不是要杀我?”

慕子晨霎时就明白了:“劫云是你引来的,你做了什么!?”

他不肯放自己走,就说明劫云对准的是他,劫云面积很大,若是留在此处,肯定会被波及。

然而谢翎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支线任务不做,惩罚是天雷加身,可主线任务不做,罚的是天打雷劈加强版。

加强版,一听就更厉害。

谢翎眼也不眨,再弹窗。

“放弃主线‘与玉仙宗达成结盟’。”

趁此机会,这些垃圾任务他一个都不要了,这些垃圾盟友,他也不稀罕。

谢翎狠起来不逊于任何人:雷劫能来多狠就来多狠吧!

【警告,警告,放弃主线任务会招致严重惩罚,请确认是否放弃】

谢翎斩钉截铁:“是。”

系统收到确认,再度隐没。

天上的劫云在慕子晨惊恐万分的眼神里又扩大了一倍,仿佛灭世天灾,苍穹睁开沉沉天眼,万物寂灭弹指之间。

谢翎不必考虑命了,打起来肆无忌惮,他直接燃了精血,大把的法器砸出来就为了拖住慕子晨。

邪魂也被吓住了,他起了退缩心思,可镯子在慕子晨手上,哪怕他现在立刻夺舍,也未必跑得了,还是得费心护着他才有活路。

慕子晨仓皇抵抗间摸出了传音玉牌,他要立刻给玄阳尊传讯——

但是玉牌被谢翎打飞了出去!

“你杀不了我!”慕子晨要去抢飞出去的玉牌,在躲闪法器间大喊,“哪怕无法传音,只要我濒危,师尊就能感知——”

“那就让他来!”谢翎高声啐道,“看他到时候赶不赶得上给你收尸!”

谢翎琥珀色的双眸大亮,瞳孔中飞出流火,他又炸开一个天阶法器,飞身时先摸上了妥帖收在怀里的凤凰玉佩。

他舍不得沈辞秋这枚护身符为保护他而碎,他要收进储物器里。

谢翎下意识伸手在玉佩上摩挲了下,也就是这一下,让他摸到了已经被改变的符文。

他不是符道大家,但通用的符文,他不会不认识。

护身符变了,变成了……以身相代。

阿辞……

谢翎眼眶发酸。

傻阿辞。

他一把将玉佩收回储物器,隔断了往来,而后飞身上前,慕子晨的剑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却不闪不避,钳住慕子晨的手臂将他带翻在地,砸起尘埃飞溅。

雷劫是冲着谢翎来的,这样厚的劫云,一击劈下来绝对会飞沙走石,在地面撞出大坑的同时将人以骇浪掀飞,主雷完整劈中慕子晨的机会或许只有第一下。

慕子晨还有护身法宝,还有邪魂,一下未必能死,但这是天罚,无论是劈没了邪魂,还是把他夺走的气运劈干净,谢翎都赚了。

从他这儿捡到的气运,想拿来对付他放在心尖上的珍宝?

谢翎目光如炬,带血的手死死扣住慕子晨,不让他逃。

来啊!谢翎无声呐喊,天罚之下,众生平等,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热血顺着剑身滑落,谢翎钳着慕子晨的手骨都要碎了,这一刻他像野兽,不死不休,也与头顶的黑云融为一体,像是阴云中翻滚的雷,是劫,是罚,要将慕子晨碾碎在威声之下。

——谁都别想越过谢翎去伤害他的沈辞秋!

紫银的闪电在层云中低低轰鸣,银蛇狂舞,咆哮声越来越大。

邪魂失声:“杀了他,杀了他劫云或许就散了——!”

慕子晨放弃了拔不出来的剑,他直接一掌拍向谢翎心口,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眼前的光景忽然一片白茫大盛,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炽白的光吞没了一切,天罚雷劫伴随着毁天灭地的吼声,悍然劈中了忤逆之人。

天罚之威,势不可挡。

第90章

谢翎料得不错。

第一道雷劈下来时,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中了他们两人,去势不减。

雷如白刃,轰然不歇,炸穿厚土山石,大地皲裂,恐怖的力道爆出深坑,将草木石块碎成齑粉,谢翎和慕子晨都被罡风炸飞了出去。

慕子晨被弹出老远,砸在地上,骨碌碌滚进了一处山洼里,一动不动。

他没死,但也去了半条命。

天罚和晋升的雷劫不是一个等级,真正的天命之子都得遭罪,何况是他,尽管只被主雷击中一道,也瞬间把慕子晨从谢翎那儿捡来的气运给劈没了。

没了那一丝的气运,从此好运不会再眷顾他,而他先前借着运势犯下的许多恶事,也将会浮出水面,顺着尾巴追过来。

他幸运的得了天命运气,本可以用来走上正道,只可惜心术不正,人心不足蛇吞象,欠下的债,迟早要尝果。

邪魂也给劈得半死不活,他本是大乘期魂体,在连断山,借着法器也扛不住这么劈,躺在阴阳镯里没了意识。

剩下还有两道罚,都全部劈在了谢翎身上。

天边黑云滚滚,雷罚的架势太过惊人,方圆百里内所有修士都在看到那可怖的劫云后拼命撤走,唯有一人逆流而行,他朝着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方向飞驰而去,只恨自己不够快。

三道雷落下,沈辞秋面色一遍比一遍惨白,唇上却多了血色——是他自己咬的,以及方才与蛟妖对战时受的内伤情急之下没法再压制,血丝顺着唇角渗出。

沈辞秋一口一口咽下喉间的血,可是他听着雷声,却发现自己来不及。

连断山脉的南北两侧,原来这么远,远得仿佛天堑。

雷声已经停了。

先前的小雨滴仿佛被天罚给吓住了,躲在阴云中不敢吱声,眼下天罚已过,异象黑云开始慢慢散开,酝酿许久的雨便迫不及待尽情砸下。

暴雨倾盆,水如注。

雨水都被沈辞秋灵力带起的劲风给弹开了,他听着耳边骤然嘈杂的雨声,恍惚间觉得眼前景象像极了当初在燃魂老祖水镜中,他和谢翎最后破镜的那一日。

那一日,黑云压城,大雨无休,雪国的君王不识前尘来路,用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脖颈,去赌了谢翎一条生路。

鲜血飞溅时,沈辞秋死在了目眦尽裂的谢翎面前。

而今天呢?

……今天呢?

沈辞秋将灵力拼到极致,因为过于用力,心脏狂跳不休,砸得他耳膜生疼,口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明显,可他什么都顾不上,雪芒撕开雨幕,如流星穿梭,又急又迅。

直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惨烈的劫后之地。

地面塌陷出的深坑足以见证天罚之威,黑石碎裂如蛛网,枯朽爬满整个大地,而在那蛛网的中心,一个残破的身躯仿佛被牢牢锁住的猎物,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嗡”的一声,狂乱的心跳骤停,沈辞秋的耳边霎时间安静了。

无论是擂鼓般的心声,还是噼啪不止的大雨,那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心脏和呼吸好像都封入了寒冰深渊,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沈辞秋踉跄着从半空摔了下来。

他此生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不,哪怕是上一世濒死,他都没有如此张皇不堪。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沈辞秋几乎是磕磕绊绊摔进了坑里,踉跄着砸在那残破的人身边。

谢翎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但都没有再流血——血都被雷劈干了,只剩血迹贴在他身上各处,黑衣变得破破烂烂,露出的地方看不了什么皮肉,全是伤。

他脸上也凝固着血痕,向来最注重俊美的一张脸形容凄惨,那双可与日月星辰争辉的眸子闭得悄无声息。

就好像不会再睁开似的。

沈辞秋手颤得厉害,谢翎还有微弱的气息,可他伤得太重了,沈辞秋根本不敢随意碰,生怕碰到哪儿他都会疼,急急忙忙从储物器中翻出自己最好的伤药,先抵开谢翎的唇,给他喂了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可看不到半点起色。

就在这时,沈辞秋忽觉远处半空中传来可怖的灵力波动。

一如当初在金玉宴上,两名金仙踏碎虚空时的威压。

金仙!

沈辞秋霍地抬头,来前,他也看到了在谢翎信号附近点起的玉仙宗和鼎剑宗的烟花,知道谢翎应该是争夺香荼时遇上了这两宗的人。

本不知道都有谁,但此时此地,与玉仙宗相关,还引来了金仙。

慕子晨,玄阳尊!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此地已经被天雷大面积移为平地,一览无余,难保不会被发现。

沈辞秋咬住舌尖,顾不上其他,只能立刻将谢翎扶起,背着他御剑赶紧离开此地。

就在沈辞秋离开后,虚空中缓缓裂开通道,玄阳尊从其中踏出。

他在慕子晨身上留了法印,那是护着他命用的,现在法印竟然破了,慕子晨濒危。

玄阳尊从山洼里拉起了慕子晨。

他能裂空过来,却不能再裂空出去,因为到了连断山,他也成了元婴,但无其它修士阻拦,玄阳尊带着慕子晨很快就离开了连断山脉,出了被异象波及的范围,他立刻就恢复金仙境界。

也就是这时,玄阳尊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他一把抓住慕子晨的手腕,提到了眼前。

邪魂本与阴阳镯共生,平时也注意藏着,但此时此刻,阴阳镯被劈出了裂缝,而里面半死不活的邪魂气息再藏不住,尽数暴露了出来。

玄阳尊面无表情扣着慕子晨的手腕,力道之大,可闻骨头喀嚓声响,慕子晨要是醒着,怕不是得痛得叫出声。

玄阳尊肃杀的目光如审判的刃,寸寸刮在阴阳镯上,浓郁的血腥和令人作呕的气息,绝不会错。

邪、修。

玄阳尊的目光又沉又慢的落在了慕子晨脸上。

他这个看似乖巧的小徒弟,竟与邪修有染。

师门之耻。

玄阳尊的神情重重压下,金仙之怒,山川不敢言。

慕子晨昏死中歪着头,对即将到来的祸事一无所觉。

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好运了。

连断山脉的雨还没有停。

沈辞秋背着谢翎穿过林间,两个少年人紧密地挨在一起。

雨滴没有一滴砸在他们身上,雨声喧嚣,可即便再这样的吵闹中,当背后之人有一点点细微的动静,沈辞秋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阿辞……”

谢翎醒了。

三道天罚之后,他其实已经失去了知觉,此时眼前朦朦胧胧,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但恍惚间,他闻到了白梅冷香。

是沈辞秋的味道。

以及他俩同修数次,彼此灵力已经快要不分你我,只要靠着,那股熟悉的感觉便能笼罩全身。

沈辞秋没有停下脚步,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谢翎放下心来,无力地靠在沈辞秋背上。

谢翎留了招,若是沈辞秋没有及时赶来,桃源春居图会出来把他收走,然后顺着灵印去找沈辞秋。

但沈辞秋赶到了。

只剩半口气的谢翎身体其实已经在开始准备涅槃了,他内脏正滚烫无比,身上没有半分力气,脑中也是迷迷糊糊,混沌得很。

他勉勉强强维持着一点意识,逼着自己把正事讲完。

“香荼到手……我的,储物器,给你,你能用,我,咳咳咳!”

他在同修的时候悄悄摸摸用沈辞秋的灵力烙了印,他所有东西,沈辞秋都能用,那些宝贝都会把沈辞秋认作它们的另一个主人,见沈辞秋如见谢翎。

沈辞秋的眼尾慢慢红了。

他想让谢翎别说了,可又怕他的声音真的停下。

沈辞秋:“你的伤,也许没事。”

也许还不到要仓促涅槃的时候呢?

可是他看着好疼。

沈辞秋努力稳着呼吸,不想让谢翎发现自己的呼吸其实一直在颤,可他还没发现,是他看着谢翎,自己也在跟着疼。

勉强说过一句,谢翎意识就开始乱了,说话再不成章。

“对不起……你等等,我……”

对不起啊,明明说好了你不必等,去哪儿我都能找着你,涅槃回来我也定要第一时间见你,可其实……还是让你等了啊。

沈辞秋的疼从心口蔓延到了嗓子,他每一口血咽下去,却都是在吞着刀,割得血肉模糊,他从这样的伤里艰涩哽咽:“你不要道歉。”

谢翎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他耳边所有声音都隔了云雾,唯有隔着衣衫靠在一起的温度是拽着他神识的最后一根线,那么真实,那么让人舍不得。

阿辞,他的阿辞……

“你,不要担心……”谢翎迷迷糊糊的,用着世上最温柔,又最放心不下的语气轻轻哄着他最在乎的人,“别担心……好不好?”

这句话他之前就已经对沈辞秋说过很多次了。

那时沈辞秋会垂下眸,或者移开脸,干巴巴道“谁会担心”。

然后谢翎会露出一脸“那就好”的放松模样。

沈辞秋眼尾的红慢慢攥住了他的眼眶,陌生的酸胀爬进了他漂亮的眼,湿漉漉地笼住了琉璃色的眸。

眼前的雨好像更大了,沈辞秋艰难眨眼,他想,让他快看不清方向了。

这世上,有人在浑身遍体鳞伤时,不记挂自己,却用最后一点力气,来哄着他。

沈辞秋张嘴,艰难地喘出一口疼到发颤的气息。

他想告诉谢翎一句别的话,可是,可是,他不想让谢翎在这种时候还要因为他,而放不下心。

他若是露出丝毫的难受,谢翎一定会更加难过。

他不想让谢翎担心。

沈辞秋几乎是合着血腥味,努力找回平时谢翎最熟悉的语气,慢慢道:“……谁会担心你。”

谢翎似乎是听见了,又闷又慢地笑了一声:“……那就好。”

他踩在生死交界的边缘,脑子里时不时闪过走马灯,以及光怪陆离的错乱画面,他脑中看见沈辞秋温润的侧脸,偏头时耳边翎羽晃动,白皙的耳垂带着薄红,琉璃色的眸子里漾着清光,什么都写在眼睛里了。

在谢翎本来的计划里,他就算渡劫也要潇洒,能轻轻松松管住嘴,绝不会临了说什么胡话惹得沈辞秋伤心难过,他攒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涅槃前也能说给沈辞秋听。

可惜,这回他是真高估了自己。

五脏六腑滚烫得厉害,他皮肤却在慢慢降温,生机与精神都在流逝,他引以为傲的脑子已经成了浆糊一片,飞散的神思抓也抓不住。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可每一片飘散的光里,都有沈辞秋的身影。

谢翎侧脸贴在沈辞秋的脖颈边,蹭着那一点温热,恍惚间轻声呢喃:“阿辞……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啊……”

雨落山林,沈辞秋蓦地停下了身。

他感觉不到谢翎的呼吸了。

沈辞秋匆匆忙忙落到一棵树下,将谢翎从背后放到怀里,刚被托起,方才呼吸停了一瞬的谢翎就偏头猛地呛出一大口血来,尽数溅在了沈辞秋衣服上。

将沈辞秋绯色的衣袍染得更加触目惊心。

谢翎咳得撕心裂肺,嗓音断断续续不成形,如破败的风箱,他伸出了手,眸光涣散:“阿、咳咳咳、辞……你,在哪儿呢,我,咳……看不见你啊……”

沈辞秋一把扯下面具,抬手按住谢翎的心口就往里灌输灵力,也不管是不是徒劳无功,也不在乎自己还带着伤,低头凑近了他,喑哑地说:“我在这里。”

谢翎伸出的手碰到了沈辞秋的面颊。

他摸到了一手潮湿。

……血?

阿辞受伤了?

谢翎涣散的神识猛地一惊,凭着这一瞬间的拉扯,他竟奇异地拽回了些心神,琥珀色的眸子竟然聚了焦,他努力仰头,看清了沈辞秋的面容。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碎了山巅霜雪,荡了满池离人泪的眼。

玉颓山倾。

沈辞秋哭了。

对生死都不惧,从来不折不摧的沈辞秋,却在此刻碎了神情。

他漂亮的眼无声无息流着泪,一滴一滴砸在谢翎心坎上。

谢翎心口瞬间抽痛,比挨了天雷还要痛,他咳着血,想要替沈辞秋擦掉眼泪,可两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你,你别哭……”

谢翎眼眶也红了。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沈辞秋低头,手上灵力没停,他茫然地想:我哭了吗?

他看到有水珠砸在了谢翎脸上。

雨水都被他的灵力弹开了,天上的雨没有沾上他们的衣摆,心上的雨却浸湿了他们的眼。

原来不是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啊……

沈辞秋睫羽颤抖着,清泪顺着白皙面庞不住滑落。

他手贴着谢翎的心口,感受到那越来越微弱的跳动,沈辞秋哽咽着,竭力遏制着所有的情绪,轻声说:“是雨。”

是……雨?

谢翎眼前又开始模糊了。

是雨吗?

阿辞哭了是错觉?

幸好,幸好。

还好是错觉,不然……

不然什么呢?

他没来得及想完。

谢翎的手倏地,从沈辞秋面颊上滑落,砸在了地上。

他安心地闭上了眼,在最后,放松地睡在了沈辞秋编织的谎言里。

谢翎的心跳停了。

沈辞秋呼吸一窒。

树木也盖不住的滂沱大雨穿透了再也维持不住的灵力屏障,瞬间将沈辞秋裹进一片寒凉。

谢翎的身体也在他的手中骤然冰冷。

仿佛从前的温暖皆是虚幻。

沈辞秋感觉一脚踩进了前所未有的深渊,比什么风雪都来得刮骨寒凉,他在不停的坠落,可什么也抓不住,但他应该要抓住的,他明明已经——

下一瞬,谢翎的身体就猛然腾起金红的火,熊熊燃烧的火在透骨的寒意完全吞没沈辞秋之前一把将他带了出来。

沈辞秋浑身脱了力,差点往前摔倒,他艰难喘着气,愣愣看着怀中的大火。

沈辞秋不但没有收回手,反而下意识将这团炽热的火再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火光仿佛能焚进一切,却半点没有伤着沈辞秋,一缕火苗轻轻流过沈辞秋的眼尾,好似替他吻去了眼泪。

沈辞秋一开始还能隔着火焰碰到谢翎的身躯,但很快就摸不到了,他的腕扣储物器从火中滚出,停在了沈辞秋脚边。

耀眼的火光里雀跃着生命的力道,很快,这团火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凝聚成一团,在沈辞秋掌心间跳动。

沈辞秋捧着那团火,完全不敢移开眼。

待到火苗散去,他的手心里多出了一只安安静静蜷缩着的小鸟。

金红的羽毛,身躯不过巴掌大,但头顶有傲气的羽冠,尾部拖着比小身躯还长的华美翎羽,整只鸟儿团成一团,恬静地阖眸,睡在沈辞秋掌间。

谢翎自己也没料到他涅槃后会变成鸟形,而不是如同原著那样的一枚蛋。

原著中,主角了无牵挂,涅槃时的意识安稳地缩回蛋壳里,化成一枚凤凰蛋,那是凤凰族最舒服的涅槃方式。

但谢翎不同,他心有所念,千结难解,尽数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宁可自己受苦,也要把那人好好护在心尖,因此他涅槃后是最为脆弱的姿态。

没有任何防护,却能立刻给心上人一丝温度。

沈辞秋耳坠上的翎羽也由纯粹的金变成了赤金,像火焰,像太阳。

沈辞秋乌黑的睫羽颤抖,上面的泪碎成了细小的露珠,脆弱地挂在枝头,他小心翼翼抬高了捧着小鸟的手。

温热的,还有心跳在他的手心里鼓动。

鲜活的。

不是方才那冰冷无声的躯体,是活着的,有血有肉的。

雨水浸透了沈辞秋全身,滚过他苍白的面庞,唯有他手心的鸟干干净净,没有淋上半点寒意。

沈辞秋看着浴火重生的小鸟,胸口从平静,到缓慢而剧烈的起伏——他捧着小鸟,一点点,逐渐弯下了腰。

千年冰山骤然崩塌,一片一片砸入冰川,掀起惊涛骇浪,轰鸣不休。

他再也控制不住,双肩痛苦地颤抖起来,脊背上的蝴蝶骨在雨中残破地震颤,他所有的脆弱都在这一刻,给了一个人。

沈辞秋如风中落叶,雨中扁舟,越颤越厉害,越抖越无助,最后,在无人能听到的地方,唇齿间迸出了一声崩溃的恸哭。

他好痛。

谢翎,我好疼啊……

沈辞秋捧着小凤凰,泪如雨下。

他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不仅被谢翎养活了,还醒了过来,终于明白了情之一字,明白了对他来说,怎样才算是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

但醒来的方式太痛了。

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伴随着情字的痛与苦也全都纷至沓来,一瞬间就塞满了他刚刚学会心悦一个人的心脏。

他难过得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魂也裂了,心也碎了,砸进土里,飞入火中。

唯有手心中一点重量,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原来喜欢,真的能让一个人活,也能让一个人死。

泪水滴在小凤凰光洁如绸缎的羽毛上,晶莹地滚落下去。

沈辞秋将另一只手掌盖上了小凤凰弱小的身躯,慢慢低头,将额头轻轻靠在了自己手背上。

隔着手背,他却仿佛又回到了与谢翎额头相抵的那一刻。

谢翎。

沈辞秋眼尾泛红,清泪湿了他如玉的脸,琉璃色的眸中雪光碎了一地:我也是刚刚才明白,我好像……真的喜欢你。

不止一点。

这个你没来得及听到的答案,不想快些回来,听一听吗?

沈辞秋颤抖着哽咽:你快些回来……好不好?

无人见他落泪,无人知他啼血。

他绯色的衣袍如颓然的花,揉碎了,就这么砸在泥水里,污了一身。

他倾完了脆弱的泪,于深渊中凝起刻骨的恨。

等他抬起了抵在手背上的头,眸中通红,护着手心的小凤凰,缓缓起身。

他如画的美人面上泪未停,可眼中已经慢慢映出了寒芒。

沈辞秋任由雨水淌过他的面颊,在大雨里,他遥遥望着阴云盘旋的苍穹。

玉仙宗,鼎剑宗,于连断山脉,弑我半身。

衣袍上的血顺着雨,在沈辞秋身后拖出长长的红痕。

是不尽的血河,又像艳丽的红砂。

血腥与杀意令人胆寒,可又美得惊心动魄。

他轻轻盖住小凤凰。

温柔在手里,只给了他;杀意在眼中,遥指云上人。

沈辞秋的衣摆在血水中游曳。

——我与你们,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