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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傲天的反派道侣 泽达 24170 字 3个月前

“沈辞秋,沈辞秋!”温阑先前的寒意竟是成了真,他拼命蹬着两条无力的腿想要往后退,惊怒,“你想干什么,我是鼎剑宗少主,你敢伤我!?”

可他两条脱力的腿即便再怎么挣扎,除了愈发蹭得泥泞肮脏,起不了任何作用。

雨落在地上,邪兽的血混着水淅淅沥沥蔓延开来,形成一股股红色的小溪,慢慢爬到了温阑身下。

沈辞秋盯着温阑另一只手,又是一剑。

“不,啊,救——”

灵剑利索划开皮肉,甚至还没怎么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温阑的手筋脚筋就在惨叫声中被尽数挑断了。

温阑从盛怒地威胁,逐渐变成无助地哀求,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但偏偏沈辞秋把散在地上滚了泥的药隔空塞入温阑口中,让他就着雨水和泥土吞下去,就是不让他晕。

沈辞秋走了一路,压抑了一路的杀意,终于汹涌地倾巢而出。

温阑喉咙里堵着泥,无论是求饶还是痛呼都不成音调,变成了艰涩的嗬气声。

雨水终于打湿了沈辞秋的半边肩膀,他看着血水蜿蜒,胸中翻涌的杀意没觉得畅快,既然不舒心,那就是血还不够。

沈辞秋的剑扎穿了温阑的手臂,钉进泥地里。

温阑嘶哑着呜呜出声,甚至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了。

“你们真让人生厌。”沈辞秋将剑一寸寸往下,任由猩红的血流出。

他为复仇而活,恨透了这群人,连梦里都是他们曾经逼死自己的脸,恨意跟这些人的存在一起渗透了他的骨髓,让他也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

附骨之疽,剜之不去,就算他们死了,曾经的沈辞秋也回不来了。

那颗胸腔里的心也烂透了。

他变得多疑,谁离他近了他便要先揣度人心最险恶之处,回应不了谁的期待,也给不出什么东西。

全是拜他们所赐。

沈辞秋怎么能不恨。

他甚至恨自己。

恨当初将真心给他们的自己,也恨现在孤魂野鬼的自己。

温阑将泥土呛了出来,痛得满脸泪痕:“阿、阿辞,为什么啊……”

为什么?

雨水浸湿了沈辞秋乌黑的发,沾在他雪白的面颊上,沈辞秋微微垂眸,他曾经也想问为什么。

可他不需要了。

沈辞秋抽剑,对准了温阑的心口,在他拼命摇头,目眦欲裂间,将剑一点点往温阑的心脏推去。

“你该死。”沈辞秋说。

温阑双目圆睁,极度的惊惧中大得骇人,他活着感受到冰凉的剑慢慢破开自己的皮肉,胸口从钝痛到遽然震痛,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明白死亡近了,但他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比一刀杀了他更恐怖。

当沈辞秋的剑透过温阑的心口从背后穿出,温阑唇边不断渗出血,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没能立刻死掉。

沈辞秋最清楚刀入心口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温阑眼睛中的光逐渐黯淡,抽搐的身体不再动弹,沈辞秋此刻身体也很冷,雨水的寒意正往骨头缝里钻,仇人的血虽然足以祭刀,但周围的泥泞,身上的雨,都那么糟糕。

沈辞秋深深吸了口气。

这口气在半路莫名颤着呛了一下,他偏头咳出一声。

就在这时,他周身的寒意忽地散了,雨水被灵力烘干,暖洋洋的气息顺着肩膀蔓遍他全身,跟骨头缝里的寒意打架,轻轻松松就把冰冷踹了出去。

张扬又温柔地用温暖占据了地盘。

半天没吭声的谢翎传音响起:“刚巧,我也搞定了。”

他声音不大,但对此刻的沈辞秋来说却不啻于惊雷炸响,劈开了雨幕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沉在阴云中的意识猛地一颤。

沈辞秋瞳孔中琉璃色的浅光变了变,他手指一蜷,好像突然回到人间,有霎时茫然。

那厢谢翎收下了宴魅的命和这几个魅妖目前收集到的灵印,分数一下跃居第一。

不管秘境外的人看到他跑到前面的名字会有怎样轰动,谢翎折扇一翻,摘了面具与斗篷:“我那缕在山谷里飞半天的分魂看到了几处地方,破坏后估计能削减此地的阵法。”

沈辞秋眼神明明灭灭,握着剑柄,翻腾的情绪竟是成功往下压了压,勉强回话:“嗯,我也看到几块石头,只要……”

忽的,山谷中的空气仿佛无声震荡,连天的细雨宛若被无形的手撕开,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气瞬间变为艳阳天,山谷的大阵就这么失效了。

沈辞秋不远处遮挡住视线的巨石消失,露出一条通往山谷外的平坦大道,和大道上三个目瞪口呆的人。

一个慕子晨,两个鼎剑宗的元婴期修士。

而沈辞秋的剑还扎在温阑的尸身上。

透过分魂看到这幕的谢翎心头咯噔一下:不好!

沈辞秋却异常冷静地拔剑,瞬息闪身至三步外,就在从原地消失时,鼎剑宗那位元婴的攻击也到了——但凡沈辞秋刚才慢上一步,这一招就会结结实实落到他身上。

“沈辞秋,你在干什么!?”

两位元婴飞速掠至温阑身边,一人紧盯沈辞秋,提防他出手的同时不给他逃跑空隙,另一人飞速蹲下查看温阑情形,这一看,吓得肝胆欲裂。

“少主,少主殁了!”

死透了,根本没有救回来的可能。

“沈辞秋,你找死!”

盯住沈辞秋的修士一听消息,毫不犹豫立刻出手,沈辞秋被山谷扰乱的神智已经平静了,但他对着袭来的修士,却没有退。

在强敌面前露出后背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他半只脚快踏入元婴,因此能感知到这两人是元婴初期的修为。

修士修炼得越久,越能明白日后每一阶之间的差距好比天堑鸿沟,多少人终身无法突破到下一层,不是稀奇的事。

但沈辞秋手中千机剑雪芒凛冽,他迎着扑面而来的杀机,轻轻想:修为不过高我一点——

可战。

金丹大圆满的灵力从丹腑澎湃升腾,周遭寒气四溢,雪花飞扬,冰柱拔地而起,呼啸着随剑锋悍然卷向眼前的元婴!

两道强大的杀招狭路相逢,撞击的余波瞬间将四周山石掀飞,零零落落溅散开来。

另一个元婴将温阑尸身带到一边,反复确认确实没戏后,咬牙拔剑,也要加入战局。

但慕子晨连忙扑了过来:“等等,稍等!”

他按照邪魂的指示一路碎了不少构成天然大阵的草木山石,终于走了出去,没了那些东西,大阵会在稍后失效。

他一出山谷,就碰上了看到少主徽记后赶来的两个元婴,他俩刚好离得近,慕子晨没放过送人情的机会,立刻说带他们去找温阑。

谁料往回走了没多远,山谷阵散后,就看到温阑死在沈辞秋剑下这一幕。

不管沈辞秋在山谷是不是巧合,慕子晨只知道,沈辞秋决不能现在就死在鼎剑宗弟子的手里,因为他还要仙骨和活取的玲珑心!

慕子晨必须打消他们立刻杀了沈辞秋的念头:“我刚才也说过,山谷大阵能影响神智,师兄和温少主定然都中了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他们的本心!”

“可沈辞秋杀了少主是不争的事实!”温阑尸身边的元婴抬剑对准慕子晨,“玉仙宗要包庇他不成?!”

他们陪着少主出来,少主却死了,无论什么原因,回宗后必定会面对宗主的怒火,好在凶手分明,杀了他起码还能有个交代。

慕子晨:“他可是玄阳尊大弟子,如果真是中了招式身不由己,那就罪不至死,你们现在杀了他,又该怎么跟玄阳尊解释!”

元婴提剑的手一顿,金仙玄阳尊,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万一到时候玄阳尊一怒,要了他们的命不过眨眼间。

慕子晨看出他犹豫,再接再厉:“你们若要捉拿他,等出了秘境等两宗的前辈来裁定,我绝无他话,但是就这么要我师兄的命,不成。”

慕子晨亮出传音玉牌:“我们刚才的话玉仙宗其余同门也都听到了,你想悄无声息杀我灭口也晚了。”

元婴怔愣后一怒:“你!”

慕子晨声音很大,故意让沈辞秋和另一名元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元婴听到玄阳尊的名头,也迟疑了下,借着错招之势退开,他攥紧了有些发抖的手,暗暗心惊:

沈辞秋一个金丹大圆满,竟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

今日若只有他一人,还未必能杀得了此子!

沈辞秋抬手,一抹唇边的血,对慕子晨的话没有感动,只有讥嘲。

又演什么温情戏码,想让他在绝境中感动万分,从而对慕子晨死心塌地?

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要我的骨头和心脏吗?

沈辞秋对面的元婴抬手:“你师弟说得有几分道理,沈辞秋,束手就擒,随我们面见宗主,若你真是被迷惑心智,宗主也肯放过你,那我们也无话可说。”

沈辞秋目光清泠泠,他放下擦去血迹的手臂:“他能放过我?”

那可是宗主的宝贝儿子,当怒火攻心,极致的悲伤与愤怒中,哪还想得起什么身份重量、听得进什么理由,绝对当场就会要了沈辞秋的命。

“师兄!”慕子晨忙道,“师尊和玉仙宗其余人也会去,绝不会让你一人的。”

他转转眼珠:“温少主先前与我在一起时就神志不清了,是不是他先动手,你也心神错乱,明明是想阻止,却不慎失手杀了他?”

慕子晨的心计啊……一如既往。

为了得到沈辞秋的骨与心,也是煞费苦心了。

等沈辞秋真落入鼎剑宗之手,出去后,慕子晨的话术或许又会变。

沈辞秋要是成了阶下囚,不正好是他能得到仙骨跟玲珑心的机会吗?

沈辞秋上一回受困而死,今生绝不会再引颈受戮。

慕子晨编得这么周全,沈辞秋也有可以拿来用的东西。

谢翎正匆匆往他身边赶,急道:“阿辞,你再拖一拖时间,我能赶过来!”

鼎剑宗其余弟子肯定也在往这边赶。

沈辞秋忽然抬手,玉白的指尖轻轻按了按肩头小鸟的脑袋。

小鸟整个怔住。

沈辞秋眼中却划过一点浅浅的光,而后他手指在小鸟的脖颈处一抚。

谢翎本体骤然睁大了眼。

他能感觉到自己脖颈上有什么东西紧了紧,随即骤然一松。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沈辞秋竟然也能操控符文——解开了他的同命咒。

沈辞秋在符文咒术上的造诣已然超出寻常认知。

谢翎再不受任何性命上的威胁,他本该觉得如释重负浑身一轻,但恰恰相反,谢翎一颗心脏瞬间坠到谷底。

“沈辞秋!”

他在此刻解开同命咒是什么意思!?

沈辞秋没有理会谢翎的声音,他只低声道:“我不会死。”

不用担心,慕子晨还没死,玄阳尊还没死,他绝对不会死。

解开谢翎的同命咒……没什么别的意思。

只是他方才想那么做,就做了。

沈辞秋握剑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动。

这场危局里,他要活。

第57章

细雨早已随着山谷阵法的消失无影无踪,但足下的地面依然泥泞,沈辞秋一手握着剑,一手按住了肩头的小鸟。

谢翎的分魂与他说话皆是传音,其余人根本看不出这只鸟影的来历。

沈辞秋的传音玉牌不断有波动,他用灵力操控其浮空,淡声道:“峰主。”

玉牌那头是玉仙宗一个合体期的峰主。

重要弟子长时间没能和众人汇合,就会有人时不时试图传音联络,沈辞秋和慕子晨的玉牌中在山谷中失效,阵法一消,玉牌就亮了。

所以慕子晨方才一直在传音,此地的动静都传了过去,峰主也不敢置信:“沈辞秋,你真的……”

“如小师弟所说,”沈辞秋道,“是温阑先动的手。”

慕子晨这会儿也是尽心尽力替他狡辩:“师兄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动手,他与温少主关系向来交好,连我这个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

守在温阑尸身边的元婴脾气急,怒道:“一派胡言!少主手筋脚筋俱断,死前分明遭受过凌虐,若非私仇泄愤,何至于下此狠手!”

沈辞秋面无表情:“我误入山谷,看到他的徽记,找到他时,他正与邪兽缠斗,见了我,也要连我一并杀。”

沈辞秋讥讽地想,自己撒谎本事没白学,看,还是能说得眼也不眨,先前对着谢翎说不出口,不过是意外。

此刻所有人都在听沈辞秋的描绘,鼎剑宗的修士那边也亮着传音玉牌,他们的同门也正在往山谷赶。

沈辞秋按着肩头的小红鸟,暖意透过掌心传来,他面不改色:“我神智也受到影响,还要同时应付温阑和邪兽,开始勉强还能清醒,后来便也控制不住。”

慕子晨:“所以温少主失控的时候也想杀师兄,那此事怎么能只怪师兄?”

玉仙宗的峰主听完了来龙去脉,到底死了一个少主,鼎剑宗宗主又护短,此事非同小可,便道:“此事理应出秘境后禀报给宗门,鼎剑宗若这就想诛杀沈辞秋,莫非欺我玉仙宗无人?”

沈辞秋让所有人都可听到他玉牌内的声音,他对面的元婴在方才交手间没捞着好处,已经熄了杀死沈辞秋的心思,但要就这么放人走也不可能。

“跟他们废什么话,”脾气暴躁那个上前来,“就算要出去再定,沈辞秋也必须在我们手里,拿下他,留一条命就行,断手断脚都无所谓!”

另一人点点头,甩了甩被震得麻痹的手,重新抬剑。

断手断脚,沈辞秋琉璃色的眼眸盛着冷冷寒光:“你们试试。”

他骤然将肩上的鸟拂袖挥到一边,掐诀祭出件咒器,小巧的铃铛瞬间化作巨大的洪钟虚影,符文环绕,高亢又沉闷的钟声霎时响起,声声震在人心头,震得两个元婴的身形竟出现了迟缓。

这是压制人行动的咒器。

尽管只让他们慢了半拍,但高手过招间,任何一息都是生死之间。

同时镇住两个元婴初期,沈辞秋喉头猛地涌上腥甜,他生生咽了下去,反手将千机甩作长鞭,拉开距离的同时裹着灵力兜头砸下。

漫天冰晶反射着阳光,化作千刃,铺天盖地同时割风席卷。

小红鸟猝不及防被沈辞秋扔到一边时,谢翎本体心都要跳出来了,在同行的合体期帮助下,已然将速度提到了极致,但他仍觉不够。

快、快,再快些!

同行的孔雀妖们被他气势所慑,皆不敢多言。

从前七殿下故作纨绔不羁,看着处处是破绽,实则铁板一块,放出来的弱点都是故意给别人看的,可如今瞧着,像是真正有了软肋。

不过软肋也可能是铠甲,况且少年人总是这样一步步长成,明白珍视、想要守护,不是坏事。

一个元婴的剑气劈开了沈辞秋的护身法器,在沈辞秋腰间擦过,鲜血顿时在腰间浸得湿红一片,被送到安全地方的小红鸟扑着翅膀飞回,对准鼎剑宗的修士,张口就是真火迸出。

修士虽然防备这只鸟,但没料到它竟能放出真火,闪身避开,沈辞秋长鞭立时裹住另一人的剑。

沈辞秋仿佛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任凭腰间血流如注,动作毫不迟疑。

寒霜眨眼爬满那人的手臂,那人一凛,反手拽住鞭子,拼着受伤,大喝一声,灵力暴涨,罡利的金灵根力道先震碎了半空中影响他们的咒器。

他狠,沈辞秋比他更狠,灵力运到极致,在咒器破碎喷出一口血的同时绞紧金属银鞭猛地朝外一拉,鞭上的刃旋出元婴的皮肉,若不是元婴果断松手,这条胳膊暂时就废了。

元婴手臂上的血涔涔滴落,伤口深可见骨,他快速往嘴里塞入一颗丹药,咬牙恶狠狠看着沈辞秋:说好要留沈辞秋的命,但此刻他杀心已起。

金丹期的每个阶段之间或许还能靠一点小手段抹平差距,可金丹和元婴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两个元婴初期同时出手,不仅没能立刻制住沈辞秋,还没讨到便宜,脸面还往哪儿搁!

另个元婴躲开火焰,看着小红鸟皱了皱眉:一道虚红的鸟影,像是灵力凝结而成,但沈辞秋是冰灵根,哪儿来的真火,是沈辞秋什么灵宠留下的灵力?

可附近也没别的灵兽气息。

慕子晨不知扔出了个什么东西,在地面炸开,生出藤蔓缠绕住两个元婴的脚:“师兄快跑!”

他要隐藏邪魂的存在,不敢借力太过明显,虽然方才那两个元婴已经说了抓活的,但目前沈辞秋还是落在玉仙宗手里最好。

反正出了秘境沈辞秋肯定逃不出金玉宴的会场,秘境里他给沈辞秋卖个人情,绝地里的温情更为可贵,必然能让沈辞秋感动得一塌糊涂。

慕子晨想着在沈辞秋面前稍微表现一下,用了个若水宗给的法器。

慕子晨以为有点效,刚想松口气,却发现身后有更多雄浑的气息在靠近。

慕子晨遽然回身,只见十来个鼎剑宗的弟子疾驰而来。

个个毫不掩饰周身澎湃的灵气。

慕子晨眼神一沉:……这下局面已定,沈辞秋肯定会被鼎剑宗的人抓走。

沈辞秋即便强到能越级战两人,也不可能一人对抗修为高出自己的十来人。

何况为首那人的面孔慕子晨记得,是个合体期。

在合体期手里,金丹如草芥。

对慕子晨来说,沈辞秋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事已至此,只能出去后再想办法了。

他不再出手,眼眶一红,泪眼汪汪仿佛看到了沈辞秋被抓的下场,张皇又无助:“师兄……”

沈辞秋也看见了那些人。

他腰间已经红了一片,唇角也被血染得艳丽,他将银鞭往回一撤,一手持剑,一手缓缓掐了个诀。

空中的六瓣冰晶缓缓浮动,漂亮又危险。

上辈子死前毫无修为任人宰割的那种无力感他一刻也不敢忘。

仇人里,玄阳尊是金仙,沈辞秋要成为金仙手刃仇敌,修行路上必然还有不可估量的危险,因此重生后,他也有给自己准备后招。

沈辞秋一直在默默淬炼一道血杀咒,没有人知道,那咒不在其他地方,就藏在他的血里。

日复一日,慢慢淬强。

以血为祭,将血悄无声息散在空气里,成为一种毒。

这毒能入人的呼吸、渗透皮肤、眼睛,藏在血味中,防不胜防,他如今已经淬了这么久,再将羽神泪一起溅开,即便是合体期,也得稍微运一运灵力来解毒。

这一点功夫,起码够他逃跑了。

只是血杀咒一催,伤人也伤己,他浑身的血液都会把痛苦反噬自身,不到紧要关头,沈辞秋轻易不会用。

……眼下就是紧要关头了。

沈辞秋垂眸,他的呼吸因伤变得急促,微微喘息,但眼神镇定得可怕,默默调动起灵力,等着这群人靠近他十步之类,就好催动血杀咒。

“你倒是还敢与我们相对,”鼎剑宗的合体期修士冷冷道,“拿下他!”

沈辞秋一瞬不瞬看着他们,在心头默数他们还差几步。

九、八、七……

三、二——

就在沈辞秋眼神一凛,即将发动咒术时,一声清越鸟鸣撕开战场,带着滔天炽火,在光影错间呼啸而下。

沈辞秋眼前骤然被一片浓烈的赤金之色挡住,满目都是耀眼的辉光,而这绚丽的色彩,是一片片细密的羽毛,层层叠叠,带着他最熟悉的灵力与温度。

……谢翎。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谢翎真正的翅膀。

沈辞秋手一松,伤人伤己的血杀咒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发动。

他被谢翎半边翅膀一裹,护在了羽翼之下,周身的火焰没有伤他分毫,只圈出了一片绝不容许旁人踏足之地,把他推入了某个人怀里。

谢翎半抱着沈辞秋的肩,一路赶来,琥珀色的妖瞳尽显,孔雀族纷纷护卫在他们认定的主子身边,默然伫立。

不过刹那,情势急转。

谢翎那双平日里笑起来如朗星的眸,此刻点燃了威严凛然的火,他展开双翼,带起劲风,睥睨众生,势不可侵。

他目光触及沈辞秋嘴角的血、腰间的红,周围火焰瞬息暴涨。

“你们找死。”谢翎妖瞳中锋芒大盛。

在看清谢翎面孔的刹那,鼎剑宗的人和慕子晨惊愕万分。

谢翎的修为竟然恢复了!?

而且他怎么知道沈辞秋在这儿,还带着族人……等等,那只红色的鸟!

如果是他留下的法术,就可以解释了。

孔雀族的人数虽然远超此刻鼎剑宗这区区十来人,修为上也不惧,但是其余鼎剑宗的人也很快就会赶到,若是双方非要斗个不死不休,打起来胜负犹未可知。

沈辞秋忍着喉头翻涌的腥味,按住谢翎手臂,喑哑地挤出声音:“……走。”

谢翎妖瞳动了动,察觉到了沈辞秋的手在颤抖,恐怕伤得不算轻,他扶着沈辞秋往后退:“好。”

刚退出半步,鼎剑宗的合体期就往前一踏:“沈辞秋杀我们少主,休想就这么、唔!”

某个合体期的孔雀妖上前挥袖就是一扇:“我能察觉有人在靠近,是你们的人吧,但在他们到达前,我也能杀你几个同门,信不信?”

鼎剑宗修士眼神一冷,他知道孔雀妖说的是实话。

通过传音玉牌听了事情前因后果,他也赞同离开秘境后把沈辞秋交给宗主处置,此刻就与孔雀族对上,杀得死去活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出去后还有长老在,玉仙宗也必须给个交代,反倒是谢翎和孔雀族得遭受妖皇宫的敌意,到时候就是鼎剑宗的优势,不怕沈辞秋跑掉。

他冷着脸,面带不甘,却没有再吭声,孔雀妖冷笑,他负责断后,一行人带了沈辞秋,成功脱身。

慕子晨看两拨人马谁也没在意他,便借着邪魂掩盖气息,悄悄逃走了。

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还能有转机,沈辞秋竟被所有人公认的废物救走了。

谢翎一朝恢复修为,重回天骄之列,只怕抛弃他的妖皇也要回头,再度赋予他皇子应得的尊荣。

慕子晨想起谢翎对自己的敌意,心下一紧。

……沈辞秋被谢翎带走,还不如残了废了落在鼎剑宗手里呢。

另一头,谢翎一路将灵力拼到极致,又有孔雀妖相助,终于赶上救下了沈辞秋,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回胸腔里。

但要说平静,还早。

他憋了一肚子的担心和怒火,以及……还有很多话想问沈辞秋。

谢翎带着沈辞秋飞出一段,沈辞秋喉头的疼再也压不住,不由咳出声,本来是小声的轻咳,但一旦开了头,就仿佛洪水决了堤,顷刻间就愈演愈烈。

“咳咳,咳咳咳!”

沈辞秋弯腰,先前被他生生堵在喉头的血猛然呛出,星星点点溅在雪白的衣上,触目惊心。

谢翎吓得瞳孔一缩,立马扶着他落地稍作歇息,摸出药急道:“阿辞,先把药吃了!”

沈辞秋咳得浑身发颤,伸手要去够谢翎手里的药,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就脱了力,与谢翎的指尖擦肩而过,骤然掉落。

沈辞秋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蓦地往前栽倒,摔进了惊慌抬手的谢翎怀中。

第58章

沈辞秋再度醒来时,暮色沉沉,夕阳的余晖从雕花窗棂中透出,缓缓落在屋内。

他睫羽轻颤,慢慢睁眼,躺在柔软的被褥间,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头顶的房梁上红漆描凤,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屋子,将百鸟朝凤雕刻到少有人注意的房梁上,这种精细到头发丝的矜贵做派,即便脑中还有些迷糊,沈辞秋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等等。

屋子,被褥?

沈辞秋回神,彻底清醒:他们不是在秘境中吗,哪儿来的屋子?

他睡了多久,难不成秘境争斗已经结束了?

沈辞秋刚想撑着手臂坐起,不过稍微用力,腰上就是一疼,这一迟钝的功夫,他没能立刻起身,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响起。

“终于醒了。”

沈辞秋手臂上的力道停住,脸颊蹭着软枕轻轻转头,就看到了床前坐在圆凳上的谢翎。

沈辞秋嗓音喑哑:“我……”

“睡了一天一夜,离秘境开启没剩几个时辰了,这是在桃源春居图里。”根本不用沈辞秋说完,谢翎一口气把所有他关心的问题都答了,而后略微扶起他的头,将一盏清露递到他唇边。

“先润润嗓子。”

沈辞秋身上除了腰间,其余地方都已经不痛了,不至于喝盏茶都要人服侍,他想抬手自己来,却被谢翎用胳膊肘挡了挡。

沈辞秋与他对上视线,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眸光沉得很,夕阳余晖在他锋利的面颊上投下阴影,隐着说不出的执拗。

杯子已经抵在沈辞秋唇瓣上,大有他不张口就绝不挪动的意思。

沈辞秋此时身子虚软,力气到底比不过谢翎,两人无声无息僵持片刻,沈辞秋垂下眸,到底还是就着谢翎的手,启唇含住了杯子。

清露入口,嗓子好受了不少。

谢翎等他喝完,把人放回枕头上,将杯子搁到一边:“腰上的药该换了,再用一次药就能好全。”

他抬手就掀了被子,风带起凉意,沈辞秋一惊,这个说什么也不肯让步了:“我自己来。”

“腰后还有一点伤,你看不见不方便。”

谢翎抬手就要勾沈辞秋的腰带,却被沈辞秋一把抓住了手腕。

沈辞秋身体虚软,力气没完全恢复,但很坚决,谢翎手腕被按下,并没有抬头看沈辞秋的脸,他道:“你昏迷时也是我上的药,怕什么。”

沈辞秋却依然不肯松手。

沈辞秋这点力道,谢翎只要用点劲就能挣开,他俊俏得锐利,不笑时很能唬人,眉锋下的影子让他在黄昏光线中显得格外深邃,房间内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片刻后,谢翎按着额头,深呼吸,而后揉了把脸。

就这一个动作,琥珀色瞳孔中的晦涩就尽数散了,他抬脸,耷拉着眼,好像一下泄了气,蔫蔫道:“我还有点生气呢,你就又犟上了。”

沈辞秋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这又是在说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而且生气,生什么气?

谢翎看到沈辞秋的眼神,磨了磨牙:某人的反应还真是一点不出意外!

他反手捉过沈辞秋的手,一把将沈辞秋的手摁在枕边,倾身上去,高高的马尾从他肩膀垂落几缕,他一瞬不瞬盯着沈辞秋的眼睛,问:“为什么要在那时候解开同命咒?”

沈辞秋不喜欢被压制的姿势,但被谢翎这么摁在床榻上……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因此面色不变:“顺手而已。”

谢翎:“没别的理由?”

沈辞秋:“没有。”

“想从你嘴里撬出几句话可真是难于上青天,”谢翎深呼吸,“行,那你听我说。”

“你解开同命咒,就是为了我。”

沈辞秋蹙了蹙眉,张口就要反驳,但谢翎没给他机会。

“不然你告诉我,没了同命咒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辞秋一顿。

谢翎没有放过他丝毫神情:“答不上来了吧。”

沈辞秋抿抿唇。

谢翎在心底轻轻一叹,他当时真的吓死了,什么也不容多想,直到危机解除,才能从惊心动魄后,挖出那么点带着酸涩的甜:

沈辞秋分明顾及着他的安危。

谢翎手上微微使劲,一根根分开了沈辞秋的手指,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咬牙切齿。

“沈辞秋,承认你对我会心软就那么难?”

沈辞秋:“我没有,放手!”

“好吧。”

谢翎一句话就止住了沈辞秋所有的动作。

他说——

“可我对你会。”

沈辞秋怔住了。

他慢慢睁大眼,琉璃色的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似乎很想飞速掩饰神情,但颤动的睫羽毫无保留出卖了他。

平地起涟漪,他想静,某人就偏不让他静。

万般否认,千般推拒,都抵不住某人一句真心。

谢翎本来还想绷一绷脸,但沈辞秋的表情实在太戳他心口,高山上的雪被他搅乱寒潭,无措地不知该去往何方,谢翎眼神一暖,轻轻笑了一声。

他笑里掺杂了如释重负,随即又闷闷道:“你解开同命咒,不肯再回我只言片语那一刹——”

谢翎停了停,才低低道:“在世上这么久,我头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惊恐万分。”

发现穿越了,将要面对一二三四五等等反派,他没怕;知道剧情上自己还会吃些苦头,他也没怕。

头回怕成那样,是为了一个人。

沈辞秋嗓子哽了哽:“……别说了。”

“可有些话不说明白,你就不肯信,我给你解释解释,我对你的心软和对兄弟下属的心软不一样,我对你是喜、唔。”

沈辞秋抬起另只手,一把捂住了谢翎的嘴。

他想做出疾言厉色的模样,却不怎么成功,声音在轻轻发颤。

“我一直提醒你,”沈辞秋一字一顿,说不好是在说给谢翎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要在我身上做蠢事。”

谢翎眼也不眨,捉住沈辞秋的手拉开:“晚了。”

这下可好,沈辞秋两只手都陷在了逃不开的力道里。

“你要是真想阻止我,就该对我再狠心点。”

当沈辞秋解开同命咒后,谢翎就再没有任何理由放开他的手。

“谁让你这么好,”谢翎放肆地捏了捏他手指,胡搅蛮缠,“都怪你。”

沈辞秋:“……”

沈辞秋觉得自己应该是气的,但火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发,张口想要再争上一争,但对上此刻的谢翎必然都是无用功。

沈辞秋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此时心上蔓延滋生的并非焦躁,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其间夹杂着溢满心脏的酸涩,以及……恐惧。

无形的惊慌催促他必须逃跑,但谢翎偏不让他逃。

他手上在挣扎,但谢翎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谢翎看着沈辞秋双眼中的霜雪碎了一地,潋滟微光下是满目狼藉,藏着的是千疮百孔的心。

谢翎心头发紧。

沈辞秋不需要人来心疼他,他很强,可谢翎看得到他白玉谪仙的面具下遍体鳞伤。

谢翎想疼他。

他带着沈辞秋挣扎的手,一点点往下,按在了自己脖颈上。

沈辞秋挣扎的力道骤停。

指尖之下,谢翎脖颈处的血脉跳动清晰无比,烫得沈辞秋心口一疼。

谢翎微微扬起脖颈,把命门送到他手上:“想让我认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同命咒或者其余更危险的咒画上来,都可以。”

沈辞秋指尖也开始发颤,他觉得不可理喻:“谢翎,你疯了吗?”

“我清醒着呢,”谢翎,“来。”

沈辞秋咬牙,指尖一送,按住了谢翎的脖颈,他想,既然谢翎自找的,那就成全他。

但他的手指上不仅半点灵力也聚不起来,连再往下按一按也做不到。

反倒是谢翎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渐渐与沈辞秋自己的心跳声重合了。

当谢翎慢慢松开手时,沈辞秋的指尖擦过他脖颈,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砸在床榻上。

沈辞秋横过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

“……我恨你。”沈辞秋哑声道。

做什么要让他尝到温暖的滋味,干什么要拽着他不肯松手,放他踽踽独行不好吗,行尸走肉地活,就不用理会脑海里的悲鸣,就不用发现……自己胸腔里那颗残破的心,原来还能跳动。

……他恨死谢翎了。

谢翎招了恨,眉目却反倒高高飞扬,笑得意气风发:看,他赌赢了。

沈辞秋就是最心软的人。

主角的眼光,无人能敌。

沈辞秋说恨他。

谢翎却紧了紧两人那只十指相扣的手,从胸腔里笑出了声:“那你可得时时刻刻念着我,梦里也要想着我,不然恨得多不彻底。”

沈辞秋没挪开遮在眼前的手臂,一言不发。

“我们重新做个交易吧,出秘境后,跟我去妖皇宫好不好?在玉仙宗里你给我恢复修为的资源,去妖皇宫,我给你提供修炼的地方。”

谢翎用沈辞秋最熟悉的“交易”方式来一点点让他习惯。

谢翎神采奕奕,似乎已经看到了两人日日黏在一处的景象:“虽然妖皇宫没有绝对的安全,妖皇那老东西纵容争斗,时不时还在背后拨弄棋盘挑唆一二,但总比你再回玉仙宗好。”

鼎剑宗肯定想要沈辞秋死,即便玉仙宗信了两人神志不清温阑先动手的说词,能护下沈辞秋的命,可到底死了个少主,按玄阳尊的秉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可凭什么沈辞秋要受罚?

温阑他该死。

谢翎:“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哎我给你说,我的殿宇够大,为了安全起见,到时候我们俩还是睡一屋,搁两张榻就是了,放心,本人实在是个正人君子……啊,说远了,得继续给你腰上的伤换药。”

沈辞秋手臂一动。

谢翎拉长声音:“这个也当你默认了,我解腰带了?”

沈辞秋终于动了。

这次他没力气把谢翎拍出屋子,抽过脑后的枕头就朝谢翎砸去,眼里愣是给恼出了鲜活气,谢翎被不痛不痒一砸,抱着枕头笑得更开心了。

“谢翎,你这个——”

“哈哈哈,咳,哎别别,我不笑了,小心腰上伤口,真别耽误换药时间。”

“不换了!放它自己好也不要你——你!”

谢翎玩扇子的手灵巧得很,到底还是成功挑开了沈辞秋的衣带。

衣带一松,再轻轻一拨,就露出底下玉白的瓷肤来。

沈辞秋浑身僵住,停下了挣扎。

谢翎终于能好好照顾伤患,他松开纱布,检查了伤势:点头,用的药都是好东西,再过一天后,结痂的伤口就能好全不留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小心又利索地上了药,重新细细包扎好,刚要将沈辞秋的衣服拢起,目光却立时一顿。

美人在榻,宽衣而卧,纤细的腰身近在咫尺,可堪一握,薄薄的肌理漂亮得恰到好处,被夕阳镀上一层玉润的光,白瓷软玉,美得晃眼。

再往上,是因气息不稳,正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一双精致的锁骨宛如蝴蝶震翅,连着修长的脖颈,一览无余。

而沈辞秋此刻闭着眼偏过头,面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恼的,泛着一层淡淡的薄红。

他手还放在枕边,难耐似的,抓出了褶皱。

谢翎:“……”

第一次上药时,他除了担心沈辞秋的伤势,什么也没想,那时候急都急死了,沈辞秋昏迷多久他就守了多久,只希望他快点好。

可眼下这情景,没了忧虑,眼中就能见美景:姿容无双的谪仙衣衫半解,凌乱散开,雪肤桃花面,盈盈暗香来。

乌黑的墨发铺在榻间,黑白分明,漂亮得摄魂夺魄。

谢翎终于后知后觉,耳根一热,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他轻咳一声,连忙拉过沈辞秋的衣襟,遮住那大片的雪白。

任谁瞧了,肯定都要觉得他方才把沈辞秋欺负狠了。

苍天可鉴,他就是上了个药,别的什么也没干!

第59章

当衣衫一下被拉开,微凉的空气触到皮肤时,沈辞秋整个都僵了。

他方才挣扎间被揉乱的衣衫软软滑落,露出半个玉润的肩头,雪色的心口起伏之际,带着肩膀也在微微发颤。

不为别的,就是气的。

气得沈辞秋眼角都带了一点极为浅淡的红。

要不是谢翎,恐怕沈辞秋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能跟人面红肝颤吵嘴的这么一天。

当谢翎的温热的指尖碰到他腰部伤口的边缘时,那份热度顺着皮肤烫遍全身和心口,沈辞秋不由抓紧了被单。

他忍不住闭上眼抿紧唇,偏过了头。

上辈子跟这辈子统共加在一块儿,他都没在谁面前这么狼狈过。

因为同样是软弱无力之时,玄阳尊温阑等人对他亮出的是刀子,要他去死,那么他即便修为尽废,也能反抗到最后一刻。

但谢翎制住他,用的不是刀子。

他用糖,用花,用啾鸣的小鸟,用温暖的屋子。

他强硬地给他点起雪夜里不灭的灯,将他按在身下,桎梏在方寸间,不必刀剑和灵力,就能让沈辞秋什么手段都用不出。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沈辞秋闭着眼,气得有点懵,好半天没能缓过劲。

但是闭着眼,别的感官就更明显了。

谢翎小心翼翼给他上药的力道太轻了,生怕碰疼了他似的,如羽毛扫过肌肤,轻得他手指耐不住地蜷了蜷。

他想让谢翎别这样,他自己处理伤口都没这么温柔过。

但此时又实在不想跟某人说话,只好闷声继续忍着。

好在谢翎动作不慢,很快就把纱布绕了上来。

如水般丝滑柔软,不用看都知道又是金贵的好东西。

沈辞秋以为结束了,终于松了口气,本想可以睁眼了,但很快,他能感受到谢翎的视线一顿,落在了自己身上。

沈辞秋:“……”

他头回觉得修士敏锐的五感是种煎熬。

本来都快平复下去的呼吸又紧了紧,连带绷紧了腰间那薄薄一层皮肉,勾出柔韧漂亮的线条来。

沈辞秋不知道,这简直更要了某正人君子的命了。

他几乎能感受到谢翎目光是如何寸寸游离过他的皮肤,沈辞秋的脖颈陷在被褥间,不由往后缩了缩,这下他手指抓得更紧了,骑虎难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须臾,沈辞秋感觉到谢翎猛地替自己拉拢了衣襟,欲盖弥彰轻咳了声,飞速系好了衣带。

沈辞秋终于慢慢睁开眼,看向谢翎。

在触及到谢翎心虚张皇的神情和烤熟的耳根时,沈辞秋睫羽讶异地轻轻一动。

……他还以为谢翎脸皮已经厚过城墙,原来这人也还会不好意思。

早知如此,方才动手解他衣服前为什么不停下。

沈辞秋不知此刻自己在谢翎眼中又是什么模样。

刚睁开的双眸里浮着清润的水光,又红着眼尾,乌发托着雪白的脖颈,软在床榻上,睫羽一掀,带着隐忍的忿忿与不甘,眸光潋滟地朝自己睨来——

谢翎:“……”

主角修行上的重重关卡都比不过这一眼。

谢翎深呼吸,蹭地起身,原地站得板板正正,那张把沈辞秋逼得无路可逃的嘴差点磕磕绊绊起来:“你休息,妖皇宫的事考虑下,我、咳,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谢翎走之前还把枕头给沈辞秋放了回来,然后脚底抹了油,这就溜了。

沈辞秋看着他飞扬的衣摆,和从后面望去更红的耳朵,无言以对。

但也幸好谢翎走开,给他留出了空间,不然沈辞秋真的要受不住了。

屋子中就剩他一个人,耳边骤然安静。

沈辞秋缓缓呼出一口气,平息着心底的波澜和面颊的热意,一边消化体内的药力,一边想之后要怎么办。

杀温阑的事被人发现,这不在原本预料内,但木已成舟,当然要想办法应对。

慕子晨编了个不错的理由:是温阑先动的手,自己反击情有可原,加上两人都神志不清,谁杀了谁都不奇怪。

沈辞秋本想顺水推舟,干脆借此机会愈发挑拨玉仙宗与鼎剑宗的关系,但自己也要以身入局,作为当中棋子。

谢翎给了他另一条路。

他从没想过的路。

不会耽搁修行,还用不着时常见着慕子晨和玄阳尊的脸,比自己原本谱写的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腰间纱布一层层裹上去的感觉那么清晰,被十指相扣后的触感也没有褪尽。

不光是复仇的事,还有谢翎,以后要拿他怎么办?

沈辞秋看着房梁上翱翔九天的凤凰,身上力气在灵药的滋养下慢慢恢复,他终于能顺畅起身,扶着床柱坐起。

沈辞秋手指带着灵力一动,用银冠给自己束了发,他推开屋门,迎面就被参天的桃木晃了眼。

桃源春居图的千年灵木恢复了本来样貌,古木参天,桃花锦簇如云,粉色的云朵层层叠叠,娇俏明艳。

谢翎就在桃树附近搭了院子,院子看着还没搭建完,有的墙垣零零散散,地方还没划好,但已经建好的地方看得出主人在精心对待,风雅瑰丽,连细节之处都很有韵味。

也很有人情味。

仿佛只要看着院子,就能感受到旺盛又鲜活的生命力。

谢翎是想在这里建个家吗?

沈辞秋目光一一略过,很快,触及到了一垛紫藤花墙。

跟他在冷峰上的院墙很像,却又不是完全一样,非要说的话,眼前这面更加漂亮。

沈辞秋站在花墙下出神,久久未动。

直到他灵力完全恢复,直到谢翎从外面回来,他都没挪动一步。

谢翎方才溜走时心口燥热,擂鼓喧天,去外面杀了一阵邪兽,才把耳根上的红消下去。

他刚出图时,孔清见了他神态,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

一旦没对着沈辞秋,谢翎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容又回来了,反正没让旁人从他飞速调整的神情里继续挖出什么八卦。

这圈邪兽杀完,再加上先前从魅妖们的牌子上夺走的分数,谢翎的分数已经到了非常可观的地步。

虽然他没有非得要在金玉宴上出风头的打算,但来都来了,捞个第一当当也不是不行。

而且该说不愧是主角吗,他总能带着人碰上灵印分数更高的邪兽。

谢翎领着孔雀族从黄昏开始,狩猎了整个晚上,时间在飞速增长的分数中流逝,当天光再度大亮,时候差不多,该接沈辞秋出来,准备离开秘境了。

进图前,谢翎换掉黑衣,又变回了华服,还特意用清洁术细细扫过,保证身上不留一丝血腥味,这才入了春居图内。

谢翎的院子没建完,也没有大门,他直接落在院里,往前走出两步,就看到了紫藤花墙下的沈辞秋。

他察觉沈辞秋恢复得不错,放了心,可他不知道,沈辞秋无声无息在这里站了一夜。

谢翎本来正漫不经心抛着手里分数已经爆表的牌子玩,没想到沈辞秋在屋外,立刻把牌子一收,折扇一开,摇身变回优雅倜傥的公子哥儿,不疾不徐走过来。

沈辞秋的眸子慢慢转动,从紫藤花落到谢翎身上。

谢翎腰间还挂着他送的凤凰玉佩,一晃一晃。

“秘境要开了,”谢翎道,“你想……”

“我没什么能再与你交易的筹码。”沈辞秋目光很平静,谢翎想要的,他没有,给不了。

他想了一夜,也想不出别的回复。

他困在原地太久了。

“那可未必。”

谢翎折扇一收,并没有失望,他知道沈辞秋有多难,该说的话他会说,但绝不会一味相逼,他会让沈辞秋一点点心安。

沈辞秋幽静地瞧着他,谢翎一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得了个宝贝,类似传承,我必须得完成一次次的考核,完成后就能得到奖励。”

“最近的一次考核是与满足条件的人进行二十次拥抱,我掐指一算,那人只能是你。”

沈辞秋听到前面本来还挺当真,但这句话出来后,他觉得认真以待的自己也够傻的,无言地扔给谢翎一个眼神:你看我信吗?

谁家正经传承用这个来做考验,而且偏偏还得是沈辞秋?

“别不信嘛,”谢翎道,“要是完不成,那传承还要罚我的。”

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做不完是有惩罚,可补偿任务纯纯奖励关,哪儿来的罚?

系统:不信谣,不传谣。

沈辞秋听到“罚”,眼神一变,倏地看向谢翎,试图从他面上找出什么破绽,来验证他说的是假话,谢翎微抬下巴,不闪不避让他看。

半晌后,沈辞秋迟疑道:“……什么罚?”

谢翎眼也不眨:“天打雷劈。”

沈辞秋:“……”

“我至今做得都不错,还没挨过罚。”谢翎卖惨卖得光明正大,“我拿这个与你做交易,你不会忍心看我失败挨雷劈吧?”

沈辞秋:“…………”

理智告诉他谢翎的话非常离谱,不是真的,但是,万一呢?

沈辞秋抿紧唇。

他做了一夜的建设被谢翎成功动摇了。

久囿于原地的人,围困心城,得有人看得到他的心防,才能知道该从哪儿敲门。

沈辞秋袖袍底下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天人交战大半天,深吸一口气,在谢翎朗若辰星的笑里艰难挤出一句:“还剩多少次?”

谢翎眼睛都亮了,脸不红气不喘撒谎:“考核刚巧才开始,你昏迷时我将你抱进来,算一次,所以还剩十九次。”

其实晕倒后抱了两回,加上先前的次数,还剩十五次。

谢翎厚颜无耻地为自己的大胆默默点了个赞。

也不知沈辞秋方才思考了些什么,听到答案后他眼神又是艰难一迟疑,半晌后,他终于说出了对谢翎来说特别悦耳的两个字:

“……成交。”

冷静,冷静,谢翎掐着手心疯狂提醒自己,你不能笑得太得意,但鸟类开屏疯狂转圈的时候,真的很难控制嘴角。

谢翎这会儿如果是原形,光彩焕发的尾羽绝对恨不能闪瞎一众人狗眼,向全世界宣布他遇上了多好的人。

谢翎实在压不住嘴角,又故技重施,打开折扇,挡住了半张脸,结果眼里的神采也完全抑不住,索性扇子一抬,把整张脸都挡住了。

沈辞秋目睹了他整套流程,心底那点挣扎和踟蹰愣是被扇没了,被莫名其妙代替。

“你在做什么?”沈辞秋问。

谢翎埋着头:“我这会儿太高兴了,怕你看了又害羞地躲我,你等我缓一缓,别慌,很快。”

沈辞秋:?

谁害羞了!还“又”?

“谢翎,”沈辞秋面无表情,“你在说什么梦话。”

谢翎已读乱回:“如果是做梦,这么美的梦我就不醒了!”

沈辞秋:“……”

他觉得有问题的不止谢翎,明知他德性还鬼使神差答应的自己没准更有问题。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谢翎得庆幸沈辞秋没有把水收回来的打算。

沈辞秋把谢翎的折扇狠狠往下一按,扇子一落,就露出谢翎笑盈盈的双眼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又温柔地装着沈辞秋的身影。

沈辞秋手指顿时一颤,按不下去了。

他半垂下眼眸,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没任着谢翎继续胡言乱语:“以鼎剑宗宗主的护短,他独子出了事,宗门内魂火灭后,很可能他此时人已经赶赴金玉宴,在外等着了。”

鼎剑宗宗主可是真仙,在外面等着的孔雀族和玉仙宗修士,修为最高的也就大乘。

至于镇厂子的三个真仙,未必会帮他们。

谢翎这才收敛了笑,正了神色:“我猜你原本想,若鼎剑宗主真来了,实在不行,你就传音玄阳尊?”

金仙有踏破虚空之能,一步可千里,天涯海角眨眼可去。

沈辞秋点点头:“我跟玄阳尊的师徒关系其实……其实不怎么好,但眼下,他终归不会就让我这么死在鼎剑宗手里。”

“用不着他,”谢翎假装不知道沈辞秋和玄阳尊真正的关系,善解人意避开,“我们还有别的金仙。”

沈辞秋一愣,很快明白了谢翎的意思,毕竟世上金仙就那么几个,跟谢翎有关的,一想就知道。

沈辞秋:“可你不是……”

“该利用的时候就得利用,”谢翎眨眼,“放心,我对他还有用处,他绝对会来,而且让他露个脸,更能让全妖皇宫都知道我回来了。”

他抬抬下巴:“岂不是正好?”

两人在春居图内商量完,出了图,在秘境中等着剩下的一点点时间。

等时间一到,眼前光芒大盛,一白一暗后,所有存活者回到了金玉宴的会场。

当然,也有某些死者被一同带了出来。

比如温阑的尸身。

沈辞秋第一时间抬眼一扫,就见高台上一个身影朝出了秘境的众人奔来,哀痛大喊着“我儿”,不是鼎剑宗宗主温相矛还能是谁?

用不了两息,鼎剑宗弟子就会告诉他真相。

沈辞秋面色还没完全冷然沉下,旁边谢翎就摸出了传音玉牌。

谢翎张口就喊:“老东西,我修为恢复了,但有真仙要杀我,快来,晚了你就要失去我这个天赋最高的儿子了!”

第60章

对金玉宴上的人们来说,今年可真是精彩万分。

首先是妖族那人尽皆知的废人皇子谢翎的名字突然跃上秘境光幕,眼看着他窜上了光幕第一,分数还在继续噌噌上涨,甩了后面的人九条街。

外面的人都炸了锅。

当年谢翎修为倒退的原因众说纷纭,谁也没个确切答案,但被废了还能爬回来的,整个修真界也没几个。

况且谢翎这不是爬,是一飞冲天。

妖皇宫的人脸色霎时非常精彩。

这次来的人基本都是五皇子势力,看到谢翎的名字时他们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好,怕是要出事。

谢翎不早不晚,偏偏挑在秘境大乱斗时悄然混了进去,说不是冲着妖皇宫来的都没人信。

但跟五皇子谢摧炎一起去秘境的人也不少,谢翎应当没可能直接杀掉五皇子吧?

魅妖族的人心思就更多了:谢翎这一手玩得出其不意,或许杀不了五皇子,但杀了宴魅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退婚羞辱、与五皇子合谋想杀了谢翎,桩桩件件加起来,宴魅早就把谢翎往死里得罪了。

有人真心实意担心宴魅,也有人眼睛发亮。

宴魅是少主,但不是独子,他一死,少主位置不就空了?

况且谢翎重回天骄之列,妖皇宫势力又将重新洗牌,他们魅妖一族到底要不要继续跟着五皇子,还得打个问号呢。

妖族众人各怀心思,等着看到时候哪些人能活着出来,没多久,魅妖族就接到了宴魅魂火已灭的消息。

有人哭,有人笑。

没想到半天后,鼎剑宗宗主亲临,原来他的宝贝儿子也死在了秘境里。

鼎剑宗宗主温相矛发誓,若杀死他儿子的仇人能活着走出秘境,他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三个坐镇金玉宴的真仙,妖族魔族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有问天宗的真仙真心安慰了一句“节哀”。

等比试结束,众人终于从秘境中出来,温相矛冲上去抱着温阑的尸身就哀恸大哭,失声质问杀了他儿子的是谁!

鼎剑宗弟子刚想开口,就感觉浑身一滞,顿时毛骨悚然。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战栗的恐惧,来自灵魂深处,震颤不休。

有什么在靠近,有什么要来了!

毫不掩饰的威压与杀意率先从万里晴空中狠狠掼下,扼得所有人都难以呼吸与动弹。

三族坐镇的真仙第一时间抬头,但也只敢僵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虚空之中。

平静的半空中忽然裂开一条缝,虚无的空间竟就这么被生生撕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未见其影,难以言喻的热浪先穿过甬道席卷大地,众人顿时如置身火炉,酷热难耐。

巨大的兽蹄伴随着兽吼凌空一踏,它身如巨山,浑身通红,四足踏火,粗壮如山柱,双头六翼,庞大的身躯光是矗立,阴影就让人快喘不上气。

而这样的巨兽竟然还不止一只。

八兽拉辇,浴火而行,一位红发男子懒洋洋坐在阔气华丽的车辇上,支着侧脸,半赤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蔓延到脖颈的红色火纹。

他红色的眼睛漫不经心一扫,所过之处,不少人只觉冰火两重天,仿佛已经死了一遍。

炽焰妖皇,当世金仙。

也就是谢翎召唤的便宜爹。

炽焰皇目光落在谢翎身上。

“还真恢复修为了。”他饶有兴致瞧着谢翎,“听说有人要杀我最属意的孩儿,这怎么成,老七,你指一指,是谁?”

谢翎面带微笑,心里花式开骂。

装模作样。

他刚想开口,岂料变故突生。

炽焰皇忽的一眯眼,半空中,又有一道裂缝出现,一人持剑而来,一步一踏,肃杀之气迎面与热浪无声撞上,竟是不相上下。

素衣玉剑,玉仙宗玄阳尊。

……又一个金仙。

底下修士人都麻了,心性和修为低点儿还没人护的,当下就腿软地给余波震得跪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要杀谢翎?那怎么玄阳尊也来了,就因为谢翎是他弟子的未婚夫?

其余人尚且一头雾水,沈辞秋却不着痕迹看向了慕子晨。

果然,慕子晨手里正握着传音玉牌,还没来得及收起。

是慕子晨给玄阳尊传的音。

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让谢翎把沈辞秋带去妖族,于是出了秘境后就赶紧给玄阳尊传音,他的话比谢翎长,话讲完的时候,炽焰皇就到了。

慕子晨也惊呆了。

不说妖皇与子嗣间关系不好吗?

阴差阳错下,两位金仙同时驾临,狭路相逢,一场热热闹闹的金玉宴骤然变得肃杀无声。

“玄阳尊,”炽焰皇松开支颐的手,眼神稍微认真了点,“你又是被什么风吹来的?”

玄阳尊虽然是金仙初期,但二十年前与某位金仙中期一战,让天下皆知他有与金仙中期不相上下的实力,这位后来者不容小觑。

玄阳尊没想过炽焰皇也会来此,蹙了蹙眉:“为宗门之事。”

他将目光缓缓投到了鼎剑宗众人的位置。

温相矛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你,”温相矛厉声道,“你继续说,是谁杀了我儿!”

那弟子咽了咽唾沫:“是,是沈辞秋。”

虽然他瑟瑟发抖声音小得可怜,但在其余人都鸦雀无声的情况下,这句话够在场所有修士听得清清楚楚。

一瓜未完,一瓜又起,居然是沈辞秋杀了温阑!

温相矛不好的预感成了真,抱着温阑冰凉的身体,双目赤红,牙齿恨得咯咯作响。

如果玄阳尊不在,他还能先斩后奏,杀了沈辞秋再说,但如今不仅有玄阳尊,还有妖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自己哪里还有把沈辞秋一击毙命的机会!

沈辞秋。

炽焰皇瞧着站在谢翎身边那道清隽的身影。

这还是妖皇第一次见谢翎的未婚夫,长得是不错,两人站在一块,很是般配。

就是站得挺近,谢翎都要跟别人肩挨着肩了,从前宴魅是他未婚夫时,也没见谢翎这么亲近过。

莫不是如今这人真让谢翎上了心?

炽焰皇扬眉:“老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余人在他威压下发抖,谢翎不怕,折扇在掌心一敲:“人齐了,正好一次性说个分明,这事儿吧,其实都是由温少主引起的。”

谢翎站在沈辞秋身边,三言两语,就把温阑失了智要杀沈辞秋,结果被沈辞秋不小心反杀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其间包括温阑是怎样暴戾疯狂、失控得无法抑制,沈辞秋又是怎样苦苦支撑,最后被逼得灵台不清,失神痛杀好友。

总之,都是温阑和不可抗力的错,把沈辞秋描绘得感人肺腑,艰辛无比,闻者伤心,听者动容。

“痛失好友,阿辞也很难过,偏偏鼎剑宗弟子还步步紧逼,重伤了他,养伤时,阿辞提起温阑,还在我怀里落了泪——”

沈辞秋:“……”

倒也不必编得这么离谱。

沈辞秋胳膊肘暗暗将某人一撞。

接到沈辞秋“差不多得了”的信号,谢翎意犹未尽地停下了讲故事的劲头:“我肯定要站在阿辞这边,可眼看鼎剑宗喊打喊杀,怕不是要连我一并拿下,所以才请老……请您老出山,救我一救。”

万众瞩目之下,谢翎不介意跟炽焰皇演演父慈子孝。

听过了来龙去脉,妖皇懂了,不管其中有多少水分,哪些是谢翎瞎编的谎话,总之事情就是:沈辞秋杀了鼎剑宗少主,谢翎搬他来救场。

谢翎啊谢翎,妖皇面露欣赏之色,他这儿子不仅天赋异禀,八百个心眼子没一个是无用的。

妖皇宫的是一场光明正大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大逃杀。

大家都清楚妖皇为何需要一个强大的子嗣。

那是留着用来吞噬的。

妖皇本体炽火吞天兽,自带吞噬力量的种族天赋,他卡在金仙中期百余年,无论是自己修行还是吞噬灵物或修士的力量,都难以再进一步。

但妖皇不愿承认自己这辈子只能到此为止,他不想停下。

各种办法都试过后,眼看无望,他灵机一动,想到了最后一条路。

吞噬自己的血脉子嗣。

太弱的不行,修为太低不够他塞牙缝,最好能到金仙初期,届时要么是他吞掉后代,要么是那个后代杀了他。

于是妖皇放话,愿与修为强大的人延续血脉,宫中不设立妃位,孩子出生后由母亲养到三岁,若天资血脉好,就送到妖皇宫里,赐皇子皇女名分;

若天资不好,妖皇只当没这个孩子。

当然,明知妖皇的目的还愿意与他生孩子的,也没一个省油的灯,都盯着的是妖皇宝座,讲的是利益与算计。

从妖皇这个畸形的源头开始,从上至下,妖皇宫成了个人吃人的地方。

皇子皇女们为了修炼的资源和地盘互相争斗,他们之中能活下来的人中最强的那个,日后再与妖皇厮杀。

阴谋诡计,武德充沛。

妖皇需要一个强大的子嗣,谢翎虽然从前天赋不错,但年纪还小,有句话叫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妖皇重视他,但也还没到非他不行的地步。

谢翎要是真死了,那也是他自己本事不行。

这次炽焰皇会听到传音就过来,其实是因为谢翎那句“我修为恢复了”。

他只对这个感兴趣,必须亲自来看看真假。

但放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成了妖皇对谢翎格外重视,能随叫随到。

谢翎这是一箭多雕。

妖皇不介意这些子嗣耍耍心眼,聪明的人活得长,也许能在修行路上走得够远。

所以炽焰皇也不信沈辞秋真成了谢翎在乎的软肋。

谁会把弱点直接摆在明面上,这位玉仙宗大弟子一定是还有用处,所以谢翎才会留着他。

来都来了,他不介意跟谢翎把这场戏演完,保下沈辞秋。

就当是闲来无事,逗个乐。

炽焰皇勾勾唇角:“这事儿既然是温阑自己的错,想必温宗主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不至于为难我儿和他的未婚道侣吧?”

温相矛抱着温阑,咬碎了一口牙,他不看妖皇,只看玄阳尊:“玄阳尊,我信你大公无私,即是他俩都神志不清,怎么就成了阑儿一个人的错!如今犬子惨死于你弟子之手,玉仙宗难道就准备这样算了吗?!”

玄阳尊目光只在温阑尸身上短暂停留,他沉声:“等沈辞秋回宗,将此事再事无巨细禀告清楚后,玉仙宗会给鼎剑宗一个交代。”

玄阳尊沉肃的目光落在沈辞秋身上:“沈辞秋,与我回宗。”

沈辞秋站在地上,抬眼看着半空中的玄阳尊。

他总是这样仰望他的师尊。

很久以前,是真心仰望。

但如今,玄阳尊于他而言,不再是高处的神。

那是他迟早要踏平的山,杀死的人。

沈辞秋还没开口,谢翎先抬扇一挡:“不好意思啊玄阳尊,我陪阿辞在玉仙宗住了这么久,如今该轮到阿辞陪我去妖皇宫了,我们的婚约可是诸位都点过头的,他与我回家,你做师尊的不会不同意吧?”

玄阳尊在原著中确实是主角一大助力,看着很让人眼红的那种,但这个友方,谢翎不要也罢。

他一点不觉得可惜。

因为谢翎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是过眼云烟。

玄阳尊甚至没有多分一点目光给谢翎,他只沉沉看着沈辞秋。

沈辞秋从前出于弟子礼节,很少直视玄阳尊的眼睛,但如今,他的弟子就那样不闪不避看着他。

玄阳尊生出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个由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或许先前就隐约有察觉,只是他没有在意。

但玄阳尊笃定,沈辞秋不会忤逆他的命令。

沈辞秋少言寡语的性子,是由玄阳尊和郁魁共同铸就的,其中玄阳尊“功劳”更大。

沈辞秋从一颗小苗开始长大,玄阳尊用刀子把他修剪劈砍成当初的模样,但现在,沈辞秋要自己斩掉那些枝叶,哪怕会流血会疼痛,也绝不再让自己顺着木偶的模样生长。

他微微抬起下巴,琉璃色的眼眸中划过天光,嘴唇翕动——

玄阳尊原本笃定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丝难言的预感,他破天荒地在沈辞秋把话说出口前,警告般的,用低沉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沈辞秋。”

沈辞秋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仍然毫不迟疑继续:

“师尊容禀,我已承诺,愿跟谢翎去妖皇宫。”

师尊二字对如今的沈辞秋来说,是讽刺,是逢场作戏的讥嘲,他叫着师尊,但没有师尊。

他早就没有为师为父的师父了。

金玉宴上三族之人数以万计,更有金仙在侧,无数眼睛都看着这对师徒,无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玄阳尊向来肃然冰冷的脸上头回出现了愕然惊讶的神情。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所有人的反应都告诉他,他没听错。

当着所有人的面,沈辞秋掷地有声:“回宗之事,恕弟子难以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