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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傲天的反派道侣 泽达 23619 字 3个月前

第41章

沈辞秋对谢翎和黑鹰主仆二人排的戏码简直无言以对。

他跃身而下,进入河中。

避水诀会在周身形成薄膜,隔开人与水,落下时,沈辞秋银白的衣摆翩然荡开,层层叠叠浮在水中,没了衣摆遮掩,更衬得柳腰长腿,身姿玉立,像朵飘渺又轻盈的水中花。

沈辞秋抬眼一扫,就见“不小心”落下水的谢翎没游远,正等着他呢。

慕子晨和笛山都不在附近,谢翎自己掐了避水决,但“练气二层”的人怎么能会避水决,于是他将手朝沈辞秋伸过去,点了点。

沈辞秋:“。”

他知道谢翎什么意思,沈辞秋没碰谢翎伸来的手,直接隔空在水中画了个避水符,然后拍到了谢翎袖子上。

全程无需肢体接触。

谢翎收回手,看看袖子,行吧,符道大家画符就是信手拈来。

黑鹰不远不近缀着,一言难尽。

见殿下在水里,沈辞秋半点不意外,也没问发生了什么,看样子,殿下是和沈辞秋提前达成了某种约定,但连他这个心腹都不知道的事,沈辞秋却跟主子配合上了……

黑鹰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不会已经错过能劝主子回头的机会了吧?

有避水诀在,说是游,其实也是在飞,沈辞秋朝前方略行了一段,就看到前面水中浪潮汹涌,漩涡卷起河底碎石惊沙,灵气激荡不休,三道身影正激烈缠斗在一起。

慕子晨身上虽然有不少宝贝,但法器要使劲也得看用的人有多少灵力,方才在水面上,沈辞秋就在水妖的尖啸声中混入一招,在慕子晨左支右拙时让防护出现口子,水妖没放过时机,立刻就把慕子晨拖了下来。

没了沈辞秋干扰,慕子晨入水后重新运起护身法器,也掐了避水诀,水妖的确是原先就带了伤,在水中也一时半会儿没能拿下两个金丹初期,倒是慕子晨见沈辞秋也下来了,眼睛一亮,想了想,冲上去给笛山挡了一招。

慕子晨:“小心——呃!”

他故意撤了点防护,让自己手臂上被划破一道口子。

在水中受伤,血线立刻透过避水诀的薄膜,顺着水流飘出,晕散开来,即便其实没多少血,这一下的视觉效果也挺有冲击性。

起码笛山那个傻子在一怔后,登时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就拼上全力不管不顾朝水妖冲了过去。

他浑身灵气运到极致,盛怒下拼着一条手臂受伤,居然还真给他把水妖轰出了水面。

慕子晨也立刻要跟上去,但他似乎气力不济了一瞬,往下跌了跌。

跌得非常显眼,按着手臂,嘴唇一咬,眼中闪过痛色但又迅速化为坚定,楚楚可怜和坚强都演绎得惟妙惟肖。

谢翎瞧得眉梢一扬牙根酸倒,而沈辞秋非常清楚慕子晨是演给谁看的。

他顺了慕子晨的意,来到慕子晨身边。

“师、师兄……”慕子晨从下方抬起眼眸,以乖顺的姿态去博取沈辞秋的同情心,他按着受伤的地方,沈辞秋却只注意到他露出了手腕后的阴阳镯。

慕子晨听到沈辞秋轻叹一声,似乎因为他的模样而无奈:“我带你上去。”

慕子晨心头一喜:看来卖乖装可怜对沈辞秋很有用嘛!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沈辞秋朝他伸出了手。

哈,谢翎不是说沈辞秋不喜欢人随意近身?虽说他前几次也没能碰到沈辞秋衣角,但如今沈辞秋还不是主动朝他靠近了?

慕子晨余光扫过后面不知怎么也落水的谢翎,心里一声轻哼,面上神情没有破绽,还往沈辞秋身侧靠:难得沈辞秋主动,他当然要把握机会赶紧贴上去!

不知道沈辞秋是会抓住他手臂还是直接揽着他出水,如果是后者就太好了,他绝对要趁机多在沈辞秋怀里依偎一会儿,最好能引得沈辞秋神思动荡。

慕子晨心里算盘打得叮当响,眼看着沈辞秋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偏不倚,正好抓住了阴阳镯。

慕子晨:!

慕子晨瞳孔骤缩,立马就要把手抽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这一下没能挣开,镯子上居然冒出黑影,直扑沈辞秋而去!

邪魂跟他本就是以各自的利益为先,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利己的机会,眼看沈辞秋碰到了镯子,邪魂立刻就要扑上去尝试夺舍。

夺舍不容易,邪魂也担心一次不成,因此没有露出完整形貌,只化作团黑雾现身。

加上阴阳镯的遮掩,如此,旁人也没法立刻断定他是死魂。

可他一撞上去就察觉到不对,只觉碰到一层火,灼得他险些惊叫出声,知道不对,也不浪费时间,立刻往回缩。

沈辞秋本还不想放手,试图再引一引邪魂,但谢翎已经来到他身边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

一言不发,无声阻拦着他进一步冒险。

沈辞秋顿了顿,到底还是松开了按着阴阳镯的手。

邪魂在识海里咬牙切齿:“他身上有护魂的法器!”

慕子晨:“宗门大弟子身上不知带了多少护具,我劝过你别轻举妄动的!”

沈辞秋被谢翎扣着手腕带得退开了一点,恰到好处装作诧异,看着慕子晨:“你……”

慕子晨立刻道:“这是件护身法器,抱歉师兄,你没受伤吧?”

沈辞秋摇头:“没有,是我唐突了。”

眼看沈辞秋收回手,慕子晨在心中暗骂邪魂坏他好事,沈辞秋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主动碰他,清冷师兄好不容易被他勾出来一点动静,眨眼就被邪魂堵了回去,怎么能不气。

方才邪魂出来那一瞬,沈辞秋和谢翎立刻用了分魂化身术,神识洞察之力飞快扫过邪魂,探查他的情况。

若是修为比他们高的活人,探查之法不会管用,但邪魂不是人,正好是分魂化身洞察非常对口的类型,扫视下来,沈辞秋和谢翎各有所得。

这邪魂如今估摸着就大乘初期的修为,而且气息还不稳定,维持着不掉下去就不错了,没有再往上攀升的可能性。

大乘初期也不是他们能立刻解决的存在,不过好歹有了进一步认知。

谢翎还扣着沈辞秋的手腕,当着慕子晨的面,沈辞秋只是微微动了动,示意谢翎放开。

但谢翎不仅不放,还蹙眉问:“真没事?”

沈辞秋手上力道一停,明白谢翎是又演上了,边颔首,边给谢翎传音:“现在不用演。”

“现在必须演,”谢翎也在脑海里回他,“没看见慕子晨刚才都想贴你身上了吗,我作为你恩爱的未婚道侣,这种时候如果都不表现,那也太假了。”

沈辞秋:“……表现完了,放手。”

谢翎仗着沈辞秋绝不会在慕子晨面前当面甩开自己,仍旧没松手,眼珠一转,现学现卖:“还好你没事……我好像没力气上去了。”

慕子晨:?

这熟悉的既视感,不是他的招数吗!

沈辞秋:“…………”

没力气上去,有力气扣着我的手腕不放?

还有,怎么连慕子晨那一套都学。

黑鹰一声不吭飘在水里,看看慕子晨又看看谢翎,无师自通明白了谢翎曾说过的“茶”究竟是什么感觉,此刻水里的茶里茶气正一个比一个浓。

当然,他家殿下即便茶味芬芳,那也肯定比别人香!

谢翎可不像慕子晨还要眼巴巴地等,他一边有力地搭着沈辞秋的手腕,一边捏了个好像真脱力的嗓音:“阿辞?”

沈辞秋手指松了又紧,有心想直接把这两人全部撂下,最后在水膜中深呼吸,反手扣住谢翎的手腕,拉着人就往上带。

慕子晨见两人与他擦肩而过,沈辞秋没有再顾及自己的意思,只得咬咬牙自个儿跟上,偏偏在这时候,谢翎回了头。

谢翎被沈辞秋拉着,光明正大朝慕子晨挑眉一笑,他英俊的脸上连挑衅都是意气潇洒的。

眼中的睥睨更让这个笑锋芒毕露,气势十足。

他可不是在跟慕子晨玩什么小手段争人心,他是在直接告诉慕子晨:你就不配。

能站在同一台面上的人才有资格谈竞争,而慕子晨算什么东西。

慕子晨看明白了谢翎的神情,他脊背被那笑容末尾的刀子刮得莫名发寒,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被一个废物在心里上压过一头,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要不是沈辞秋和那个侍卫……慕子晨当场杀了谢翎的心都有了!

沈辞秋带着谢翎破水而出,岸上的弟子们和水妖已经打上了,笛山右手已经伤得握不住剑,只得换了左手,慕子晨出水时已经收拾好了表情,他知道自己现在奈何不了谢翎,还是得先专注在历练任务中表现。

因此立刻提剑加入战局。

水妖被笛山不要命的打法弄出了新伤,上岸后又被剑阵阻击,叶卿最早判断出水妖旧伤的位置,剑气只管朝那处猛攻,水妖露出破绽后,其余弟子们也看出了问题,跟着往伤口招呼。

慕子晨站到笛山身前:“你歇一歇,我来。”

笛山确实没什么力气了,见慕子晨又挡在自己身前,一阵感动,可他也不算算,这场围剿出力最多的明明是他,接下来最大的功劳却就要落在慕子晨头上了。

水妖本想重新回到水中,弟子们却逼得很紧,绝不放他离开,他之前与人拼杀,伤势未愈,来向安镇吃了人也仍旧不够,法器也用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不过野兽濒死之前,反而会有一段对敌人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它们顺势装出已然无力的模样,若敌人就此掉以轻心,就很可能被它们抓住机会,用最后的力气猛然出击,一口咬断脖子,同归于尽。

鲛人喘着粗气,几次没能完全闪开慕子晨的剑招后,周身染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只能任人宰割了。

鲛人虚弱半趴在地上,看着慕子晨慢慢走近,好几个筑基弟子奋战半天,灵力消耗太大,也累了,此时以为马上要到尾声,也跟着松懈了一点,剑阵的压力不知不觉减小了些。

叶卿皱皱眉,这小孩儿半点没放松警惕,甚至还帮旁边的人补了空,手里握紧剑,随时能出招。

沈辞秋到了岸上就松开了谢翎手腕,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他足下轻轻一踏,在玉仙宗弟子都没察觉时,灵力从地下无声漫开,两个已然松懈的弟子身形一晃,手中之剑骤然坠地——剑阵霎时露出来不及补救的空隙!

恰好,这两人还都是慕子晨的爱慕者呢。

慕子晨本来以为水妖再无力气只等他一剑宰割,也起了轻敌之心,一想到这次历练顺利完成,心中也忍不住得意放松。

孰料就在他走近后,耳边传来灵剑“当啷”坠地的声音,剑阵失效的瞬间水妖就翻身而起,鱼尾猛地缠住慕子晨的剑,血肉模糊也不松开,张开满嘴利齿的大口,一口就朝慕子晨咬下。

卞云飞剑上前,他和沈辞秋就是来护着这群弟子性命的,不可能真看着慕子晨死,他一剑很快,慕子晨绝对能被救下来,他都能把慕子晨护下来,沈辞秋这个金丹大圆满更不可能不行。

所以沈辞秋也必须出手,还比卞云更快。

两道剑影过去,水妖脖颈被利索斩断,人头唰地落地,还维持着张开大口的姿势。

慕子晨心跳如擂鼓,出了一身冷汗,他方才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是阴阳镯内的邪魂发力,把他往后一扯,躲开了水妖的血盆大口。

邪魂看慕子晨安全,沈辞秋和卞云也出手了,就没再动作。

可没想到水妖死后的血溅到了慕子晨身上。

水妖死后的血会变得带毒,脖颈喷出的血不偏不倚洒向了慕子晨,有一定防护作用的弟子服都被灼出滋滋声响,更别提他手臂上那条先前破开的小口子,沾上水妖血后立刻被腐蚀得皮开肉绽。

痛苦的尖叫声遽然响起——这回慕子晨的受伤不是装的了。

沈辞秋漠然收回千机,琉璃色的眸中映着慕子晨痛苦的脸,他轻轻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身上干净如初,滴血不染。

第42章

水妖的毒不致命,但挨上伤口,能让人痛得锥心刺骨,死去活来。

慕子晨实在痛得要命,尖叫之后,都顾不上演戏了,赶紧拿出解毒丹药先服下,又摸出药瓶,哆哆嗦嗦就往伤口上洒,若水宗多医修,给他准备的药都是顶好的。

笛山自己手上的伤还流血呢,就赶紧到慕子晨身边帮他,而那两个灵剑脱手害剑阵失效的爱慕者脸色发白,急得围在慕子晨身边团团转。

“对不起子晨,我,我当时没什么力气了,剑不小心脱了手……”

“是我拖后腿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慕子晨额上冷汗直冒,半个字都说不出,模样看着是真惨。

他盯着伤口,好在若水宗的药生效很快,毒素的颜色很快淡去,伤没那么疼了之后,他才终于恢复点力气。

慕子晨打起精神,重新端出最能打动人心的模样,他视线扫过那两个连剑都没握稳的废物,心里将两人骂了个遍,面上却虚弱无力地笑笑:“不怪你们……是我自己轻敌了。”

两人本就在宗门考核这些天里对慕子晨心生了爱慕,听慕子晨这样讲,顿时更愧疚了。

其实他们一些个爱慕者,最开始在宗门考核就来讨好慕子晨,是因为他的身份,不管之后是不是真被慕子晨迷住了,既然决定跟慕子晨走,为他做事,那以后会被怎么对待,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卞云听到“轻敌”俩字,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被沈辞秋抢了先。

“是师兄不好。”沈辞秋站到慕子晨身边,他甚至没有弯腰,嗓音清冽,与其他人焦急心疼的声音格格不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清冷的性子,高岭之花即便关心人,可能也就是这副模样,所以没谁觉得不对。

“情况紧急,我出手太快,可其实你已经躲开了,我却来不及收剑。”

他的剑和卞云是一前一后到的,都是一眨眼的事,在修为更低的人眼里看来根本就是同时发生,但算好下刀位置割掉水妖头颅的,确实是沈辞秋。

慕子晨方才是真把眼泪都疼出来了,闻言立刻抬头,一张还算清秀可爱的脸因为红了眼眶,显得更加惹人怜:“师兄是关心我,怎么能怪师兄!我、我虽情急下侥幸躲开了,但若不是师兄相助,恐怕仍然凶多吉少。”

“幸好有师兄。”慕子晨眼睫颤动又挤出两滴泪花,轻声呜咽,好像疼得很难受。

他等着沈辞秋来进一步关心他,但沈辞秋还没动呢,笛山慌慌张张抢过话:“是不是还很疼?若不是帮我,你也不会受伤,子晨……”

慕子晨噎了下,勉强笑道:“我们是同门,自当互相扶持呀。”

慕子晨虽然也要圈着他们的好感,但还是沈辞秋更重要,只好耐着性子宽慰笛山两句,只想打发后赶紧借着受伤朝沈辞秋撒撒娇,但卞云听他们你来我往,越来越听不下去。

卞云当时真以为慕子晨躲不过去,也是出了剑才发现这小子居然还能躲开,但招已经收不住了,沈辞秋的剑虽然快,但没准他的剑也蹭了点水妖的皮呢?卞云啧了一声:“这事儿也有我的份,但他自己也承认轻敌了。”

慕子晨和笛山话语声戛然而止。

沈辞秋默默看了卞云一眼。

卞云立刻抬起下巴:“看我干什么,又护短?即便受了伤也少不了一顿骂,不仅是慕子晨,还有笛山,明明犯不着拼命的局面却偏偏脑子一热就横冲直撞,没死不是你命大,是因为有我们在这儿。还有其他人,基础剑阵都稳不住,自己说说像什么样!”

新弟子们纷纷低下头去,有几个面带愧色,卞云说的是实话,但话不怎么好听,某些人总归会听得不高兴,慕子晨第一时间垂头小声认错,可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沈辞秋在心中轻轻一叹。

他先于卞云开口,就是想把他摘出去,上辈子卞云死后,凶手疑是沈辞秋的谣言传得太快,背后或许有慕子晨的手笔,但卞云的死跟慕子晨有没有关系,这事沈辞秋真不知道。

无论有没有,远离慕子晨总是没错的,得罪了他这样的小人,卞云跟他那伙直心肠的朋友绑一块儿也斗不过人家。

偏偏卞云这张嘴还是快,沈辞秋只好又开口往身上揽:“嗯,是该骂,这次你们表现,我会如实记录回禀宗门。”

有几人垂头丧气,叶卿也很低落,卞云摸了摸他脑袋:“你表现得很好,怕什么。”

叶卿闻言抬头,眨眨眼。

在几个弟子出现松懈时,是叶卿在帮忙补上剑阵的缺口,而当两名弟子剑落后,剑阵中人受到波及,其余人都没能立刻站稳,唯有叶卿一道剑光朝水妖斩出。

虽然因为比不上沈辞秋和卞云的速度,从而斩了个空,但筑基期弟子中,他确实是表现最好的。

叶卿闻言,眼神亮晶晶,又紧张地看向沈辞秋,毕竟最后的评价是沈辞秋来撰写,等于他才是大考官。

沈辞秋对上叶卿紧张的眼神,当着慕子晨的面,他若是再开口夸叶卿,反而对小孩不利,于是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叶卿一下激动得握了握拳,大松一口气,朝卞云跟沈辞秋都乖乖行了个礼。

谢翎在旁边看着,是越看越手痒,这孩子目前看着应该还没长歪吧,不然真的提前拐回去当徒弟?

那厢笛山单手扶着慕子晨站了起来,慕子晨的伤口虽然已经上了药,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笛山的手更是还没顾得上医治,卞云在揉叶卿脑袋,师兄弟和睦,慕子晨则巴巴瞧着沈辞秋。

沈辞秋:“先回镇上。”

看沈辞秋没有再靠近自己的意思,慕子晨也只能道:“……是。”

回到向安镇镇长府上,慕子晨和笛山找了个地方包扎伤口,得知水妖已经被消灭,镇长府上顿时欢腾一片,众人朝他们千恩万谢,连连作揖。

在慕子晨和笛山处理伤口,弟子们暂歇的时候,镇长和几个镇上德高望重的族老商议了什么,朝沈辞秋等人捧来许多瓜果谢礼,还有金银财物,沈辞秋和卞云自然都推拒了。

但仿佛不好好谢一场镇民们不愿罢休,在他们准备动身离开前,镇长忙道:“诸位稍等,我看仙长们也有人受伤,不如歇两天再走,何必如此着急,你们时向安镇的救命恩人,就这样让各位带着疲惫走,我们于心何安呐!”

他身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也道:“是啊。如今害人的邪物已除,我们商量了下,今日给那五个惨死的可怜人举行送魂仪式后,明日继续完成汜水节。若仙长们不嫌弃,肯赏脸参加汜水节明儿最后一日的祈福纳愿,我等必然好生招待。以报诸位恩情。”

这三日本来就正在汜水节期间,明天是最后一天。

汜水节对向安镇来说是大日子,意味着全镇的福祉,一两个月前全镇就开始了筹备,被水妖突然打断,又生了惨案,人心惶惶,好在事情终于过去了,众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汜水节办完,也算是冲冲喜,祈求今后安康。

上一世,沈辞秋没点头,直接带人回了玉仙宗,这回他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刚要开口,旁边谢翎却冒了个头,先一步道:“好啊。”

镇长虽然早已看出这个队伍里是沈辞秋领头,但既然有人答应,他们立刻顺坡下驴,欣喜道:“那就说定了!我这就给仙长们安排住处,包诸位满意!”

沈辞秋幽幽看向谢翎。

谢翎施施然摇着折扇:“我看他们盛情难却,想报恩都快急哭了,多留一日又何妨,是吧?”

卞云原本也想直接回去,但谢翎都一口答应了,他扭头看了看受着伤的人,也改了主意,对沈辞秋道:“不然就留一天,也让他们歇会儿。”

沈辞秋看了看镇长,眼角余光扫过谢翎,最后终于点了头,对镇长道:“那就叨扰了。”

“恩人哪里的话,各位这边请!”

镇长自己家里没那么多上好的客房,因此亲自领着玉仙宗一行人来了镇上最好的客栈,老板知道是给救命恩人住,分文不取。

在安排屋子的时候,本是按着一人一间给排的,但谢翎听后,扇子在桌面上一磕:“我与他是未婚道侣,一个房间就行。”

沈辞秋准备去碰钥匙的手一顿。

老板一愣,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乐呵呵给他俩换上同个房间的钥匙。

沈辞秋:“……”

他没抬手,谢翎笑盈盈把两把钥匙都收了,将其中一把抛给沈辞秋,“练气二层”的人还不忘点了几个菜,要了壶酒:“待会儿直接送到我房中来。”

沈辞秋默然接住钥匙,即便他不回头,也能察觉身后弟子们悄悄摸摸朝他俩投来的目光。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们还没听过玉仙宗内部传言,不知道在传闻中沈辞秋和谢翎已经有了道侣之实,大部分未婚道侣在外都是克己守礼,会规规矩矩一人一间房,乍听到沈辞秋和谢翎要同屋,都忍不住抽了口气:

沈师兄看着清清冷冷,原来也这么大胆吗!

慕子晨也很惊讶,目光来来回回扫过沈辞秋和谢翎,觉得不可思议,沈辞秋看着就不是好拿下的人,跟谢翎订婚才多久,这就同床共枕了!?

他眼神一暗:看来沈辞秋和谢翎之间的感情,可能比他之前猜测得还要深,这个谢翎,本事不小啊。

卞云捂住叶卿耳朵,对沈辞秋指指点点:“不要教坏小孩子。”

沈辞秋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他连口都没张,有说什么带坏小孩儿的话吗?

但谢翎已经拿了钥匙,沈辞秋到底也没有让客栈老板再准备一间,只道:“今日辛苦,都先去休息吧。”

弟子们确实都累了,纷纷散开,各回各屋,黑鹰的屋子就在沈辞秋谢翎房间旁边,他眼睁睁看着殿下跟着妖妃进了屋子,却只能徒劳扼腕。

沈辞秋先一步进入屋中,谢翎打着折扇跨过门槛后,瞧着沈辞秋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想起几次被沈辞秋丢出房间,拍上门板的经历。

今晚他总不至于还会被扫地出门吧?

沈辞秋入屋后目光一扫,下意识先打量格局,然后在触及床榻时,视线不可避免停住了。

约莫是谢翎那句“未婚道侣”,老板给他俩挑的这间屋子里床铺很宽敞,上面直接就摆着两个枕头两床被褥,绣纹还是鸳鸯戏水,十分贴心。

沈辞秋:“。”

可惜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都没个可以打坐的软榻,如此,这床是不能睡了,今晚就在凳子上调息吧。

谢翎刚带上门,就发现屋中瞬间落下隔音结界,沈辞秋转身看他:“你想留下,难道发现了向安镇还有什么不对?”

谢翎万万没想到沈辞秋竟然是这么猜测的,怔了怔,翕动就要开口时,对上沈辞秋那双认真清冷的琉璃色眼眸,翕动的唇又忽的闭上了。

这次他提议留下,不是为了什么正事,也没有阴谋诡计。

只是想看看向安镇的汜水节……准确来说,是想和沈辞秋一起看看。

他们在宗门考核里刚针尖对麦芒,闹了场别扭,换个地方也能换种心境,出来一起走走,想想某些事也好。

但如果他这么说,沈辞秋肯定会认为浪费时间,搞不好明儿就会直接闭门不出,在屋里修炼一整天。

那怎么行?

谢翎一点点把折扇叠起,眼眸一垂,点头:“嗯,是。”

沈辞秋:“镇子有什么问题?”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谢翎脑子转得飞快,临场瞎编:“只是一点感觉,不确定,明儿我们一起出门看看再说?”

沈辞秋虽然没发现什么,但谢翎是大气运之人,或许真能比旁人感知更多,沈辞秋本只是顺口一问,如果谢翎不回答,他也不会追根究底,令他意外的是,谢翎竟然邀他同去。

他以为谢翎会带上黑鹰,自己行动。

他还以为,谢翎要求跟自己同住,是为了打掩护:如果谢翎从屋子内离开,沈辞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只会以为他俩在一块儿,不至于怀疑到谢翎头上。

结果要一间房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辞秋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按了按掌心,有种不妙的预感,心里那根弦莫名绷紧,高度提防。

谢翎最好只是单纯又在人前演戏,假装他们恩爱,关上门后就泾渭分明,别说什么不必要的话。

否则……否则他可能会又忍不住,把谢翎拍到门外去。

第43章

沈辞秋按着指尖,既然谢翎邀他明日同去,他便去瞧瞧到底是什么问题,于是点了头。

谢翎在心里松了口气,至于明日要怎么把方才瞎编的话给说圆了……那就明天再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沈辞秋为了方便他俩在屋里说话,隔音结界一直没撤,他在桌边坐下,准备闭目养神,这时候门板敲响,是小二把谢翎方才点的菜送到了。

隔音只防外界听屋里动静,不影响外面声音传入。

谢翎开门,发现门外是两个人,一个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有菜肴还有酒壶,而另外一人手里则足足抱着一大坛子酒。

原来谢翎点了酒,老板怕一壶不够怠慢贵客,索性让人直接送一坛过来,酒水管够。

知道屋子是两个人住,因此筷子和酒杯都是双人份的,小二把酒菜在桌上布好,放下东西就规规矩矩出去了。

虽说辟谷后可以不吃饭是很方便,但吃好吃的东西本是一种享受,所以得空的时候,谢翎还是很乐意品尝美食的,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干巴巴活着多没意思。

修炼、看话本吃东西,赏景赏美人图,对谢翎来说都是乐趣。

谢翎在沈辞秋对面坐下,将筷子递给他:“一起吃点儿?”

他点的菜不算多,拿来下酒用,一道香辣的鱼,一道甜辣的鸡丁,还有个酸甜口的里脊,和一碗单独装着的酥酪。

专门点了甜味的菜,就是顾着沈辞秋的口味。

那碗酥酪一端上来,奶香与甜味就浓郁扑鼻,小二布菜时,谢翎就示意搁在沈辞秋手边,沈辞秋看在眼里,知道酥酪是给自己的,但没有动。

越是与正事无关的小事上,沈辞秋越不需要谢翎的这种优待。

谢翎此人,张扬时一团火能照亮整个冰天雪地,收敛时,涓涓细流暖丝丝淌进来,一点点捂热你的指尖,慢慢烘着冰凉的心。

无声无息,却渗透在每一处,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

沈辞秋抗拒这种侵入。

他宁愿真刀真剑与人相斗,或者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也可以,血与算计才能让如今的他舒适,在阴云与恨意里,他才会安静又痛快。

偏偏谢翎不肯放他清清静静待在雪原。

这鸟妖聪明又危险,肆意妄为,看着笑吟吟,实则很强硬,跟他吵过几回僵持过几次,会让沈辞秋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但他是为复仇而存在的鬼,怎么可能做回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能从雪原里出来。

虽然他看到雪原外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好像点了把火,好像可以让在风雪中无家可归的人取暖,但是他那双染过血的眼睛……看不清啊。

如果他信了,轻易地踏出去,结果发现那火光不过镜花水月,又是一场骗局……

那他连雪原这片苦寒的地方也留不住了。

沈辞秋不敢想自己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届时会碎成什么样,也不愿去想,他没必要再为人性去赌这一场。

他只要维持如今的模样就行了。

他只为复仇,至于复仇结束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又该何去何从,沈辞秋根本没考虑过。

他没有接谢翎递过来的筷子:“我不用,吃你的。”

谢翎眼角余光扫过那碗酥酪,也没强求,放下筷子,拿过酒杯:“那喝酒吗?”

沈辞秋淡淡道:“不喝。”

外面天色渐渐黑了,屋子里早已点了灯,不是修士们惯用的各类灵光珠子,就是普通的烛火,铺着暖洋洋的光,却不够明亮,沈辞秋清霜胜雪的美人面在这样的光里,莫名比平日里更清冷。

多了几分难言的寂寥。

沈辞秋垂着眸,却有两根骨节分明的指头推着瓷白的酒杯,搁到了他眼皮底下。

杯子里盛着澄澈的酒。

沈辞秋安静地听着自己心中蔓延出一点烦躁的杂音,他开口:“我说了,不——”

“你试过喝醉吗?”谢翎不疾不徐打断了他。

沈辞秋睫羽一动,慢慢抬起眼眸来。

他坐在背着烛火的地方,琉璃色的眸子里挺暗。

谢翎不等沈辞秋回答,又自顾说了下去:“我猜你没醉过。人需要清醒,但偶尔一醉也无妨,那也是人间的滋味。”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我俩初见就把坏摆在了台面上,水镜中雪国三年,也见过了对方最真实的模样,其实细算,无论我们是否彼此算计,有何关系,都确实称得上‘知心’了。”

谢翎把酒杯贴在桌面往沈辞秋跟前一推:“再加上让我绝不会害你的同命咒,沈辞秋,你敢与我醉上一回吗?”

沈辞秋。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谢翎口中出来,沈辞秋沉寂无声的眼眸动了动。

谢翎惯常叫他是沈师兄、阿辞,头回下咒撕破脸时,也混不吝咬着牙隔应他一声“好哥哥”。

当他正正经经将把那清越的嗓音放沉,唤他一声名字的时候,沈辞秋感觉心头那点焦躁忽的被股大力给掐住了。

按不下,提不起,宛若飘渺无处依,偏偏又切实在心里扎着根,进退都不能。

瓷杯中的酒映着屋中影,轻轻晃动。

修士们酿的酒都是灵酒,用的灵植,里面的酒劲不是每个人的灵力都扛得住,因此能灌醉修士,但凡人的酒水对他们而言无异于白水,怎么喝都不会醉。

想用凡人的酒灌醉修士,除非自己不用灵力消减酒劲。

谢翎问他敢不敢。

沈辞秋不是会中激将法的人,也不好酒水,他大可以再说个“不”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无视这场幼稚又毫无意义的挑衅。

他应该冷硬到底。

但或许是因为攥着心脏的那股力道,又或许因斩不断的焦躁,他反正下定决心不会踏出雪原,可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好惧的。

简朴的屋子里,一片静默中,沈辞秋慢慢伸手,捏住了酒盏。

沈辞秋没有说话,把酒一下送到嘴边,仰头,干脆利落直接饮尽了一杯酒。

玉白的脖颈仰出漂亮的弧度,眨眼杯中便空了,沈辞秋将空杯当地钉在桌面上,再往谢翎身前一推,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沈辞秋神情冷淡,没有退,以眼神无言下令:倒酒。

谢翎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肩膀已经绷了半天,此时肩头一松,将折扇往桌角一拍,畅快地笑了一声:“好!”

他仰头也干了自己的酒,再给两人都满上,拍开地上酒坛的封泥,砸到桌上来:“今夜陪你,看看我们谁的酒量更好!”

沈辞秋睫羽半掩,没有出声,只拿过满上的酒杯又要喝,只是杯子抬到半空,被另个杯子追上来,在杯沿上清脆地磕了声。

谢翎眸若朗星,笑得佻达:“干杯。”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辞秋神色没有半点波澜,将酒送入口中。

酒液辛辣,滚过喉头时像火,也像刀子,沈辞秋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也不明白为何有人求醉。

谢翎或许说了点什么,他没听清,也不动桌子上的菜,只一杯接一杯,干脆利落地喝。

某个时刻,沈辞秋觉得自己有点热。

他下意识就想运起灵力消减酒劲,念头转过一圈,又生生忍住了。

思维好像变慢了点,这就是醉?

若仅是如此,那又什么好值得试试的,不过,好像有点顾不上方才那点焦躁了。

沈辞秋又喝一杯:顾不上的情绪,仿佛就不存在了,是松快了点。

但发生的事不会不存在,你今日不去看,醉中不去看,它也还在那,他遭受了至亲之人背叛,他死过一回,遍体鳞伤,酒能改变这些吗?

不能啊。

沈辞秋再饮一盏。

屋内的灯火好像晃了晃……那昏暗的烛火也能这么亮吗?

沈辞秋乌黑的睫羽轻颤。

酒液淅淅沥沥注入杯中的声音响起,是有人在给他倒酒,是,谁?

啊,对了,是谢翎。

妖族的七殿下,未来叱咤修真界的天才,他现在的未婚夫。

未婚夫,好麻烦。

一个温阑该死,一个谢翎……谢翎要怎么样呢?

又是一杯酒下肚,沈辞秋呼吸中都带上了清酒的甘醇,微微发烫。

挑谢翎做未婚夫,不过权宜之计,他要留在玉仙宗,要利用玉仙宗资源修炼,要杀人,明面上得顺着那群老顽固,递来的求婚庚帖里,挑来挑去,也就谢翎合适。

谢翎是不是最好的他不知道,反正是那时最适合他的。

现在就不合适了吗?

……不,好像更合适了。

聪慧,有手段,修为也恢复了,气运好,机缘追着他跑,不用自己开口就能跟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得好像认识了很久。

算上水镜三年,好像也是很久了。

沈辞秋慢慢又饮了一口酒。

就是偶尔有点聒噪,惹得他心烦。

可是,谢翎聒噪起来,好像也,不难听。

自己其实,没有真的想让他闭嘴不再说话的时候。

沈辞秋动作迟缓地一点点放下了酒杯。

烛火灯芯烧了半盏灯油,酒坛已经下去大半,谢翎喝酒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对面的沈辞秋。

沈辞秋当真没用灵力抗,一杯又一杯下去,干脆得很。

看得出他喝酒不怎么上脸,一直喝了不少,才终于看到他雪白的面颊上晕开了一点淡淡的酡红。

不重,但艳得惊人,浮在眼尾与双颊,勾在人心尖。

谢翎确定自己不会喝醉,他也没用灵力抗,但怎么说呢,神鸟血脉,天生的便宜,什么酒他都能千杯不醉,可瞧着美人下酒,喝着喝着,他就明白了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从第一面起,他就觉得沈辞秋好看。

美人在骨不在皮,某些人初见漂亮,可实际烂人一个,看久了,便能瞧出相由心生的端倪,再好看的脸也会被糟糕的气质污染扭曲。

可沈辞秋,是越看越移不开眼,他就是漂亮,熟悉了也漂亮。

谢翎眼看沈辞秋清冷的眼神在酒气熏然中渐渐凝滞,恍然飘忽,看似面无表情端得冷静,实则目光已经落不到实处,眼尾的红晕更深了些,像抹胭脂了,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终于,沈辞秋的酒杯没有再推过来。

有些人喝醉了会胡言乱语,或者暴怒撒泼,但沈辞秋一如既往的安静,谢翎几次疑心他醉了,又不太确定。

这一回,沈辞秋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轻轻眨了眨眼,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谢翎放下杯子,试探地唤他:“沈辞秋?”

沈辞秋没有回应。

“……阿辞?”

这一回,沈辞秋终于缓缓抬头,琉璃色的眸中划过茫然的神色,慢慢在虚空中捕捉了片刻,才一点点将目光落在谢翎脸上。

这是醉了吧?谢翎有些不确定:“阿辞,你好像醉了。”

沈辞秋没作声。

谢翎伸手去拿沈辞秋的杯盏,不是倒酒,而是收回来,但他一动,沈辞秋也动了。

安安静静了半晌的雪人倏然起身,弯腰一把抓住谢翎的领子就把人往上提,磕得桌上碗碟乒乓作响,动静忽然就大得吓人。

谢翎眉梢一扬:沈辞秋难不成喝醉了会打人?

那等沈辞秋醒了,自己不得反复拿这事儿来逗他,也不用太久,逗个一两年就行。

但沈辞秋只是拽着谢翎,一把拎到自己眼前。

谢翎看乐子的心思被迫戛然而止。

他的眼中,沈辞秋漂亮的脸倏地放大了。

好近。

就算先前冰火双生珠第一次发作时,他们也没面对面讲视线凑得这么近过。

近到沈辞秋眼尾的红就晃在他眼底,近到他们能触到彼此呼吸,近到他能看清沈辞秋每一根睫羽,又细又密。

每颤一下,就像把小小软软的刷子,刷在他心坎上。

谢翎心头一紧,喉头微微一动:“沈——”

“谢、翎。”沈辞秋眼尾醉着红,清晰地、慢慢地咬着谢翎的名字。

“我是不是,不该选你。”

谢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手上没扇子,掌心此刻空空如也,微微眯眼:“那你想选谁?”

喝醉的沈辞秋表情比平时鲜活,并不是说他五官动静变多了,而是他平时会将目光藏着掖着,克制成一个冰砌雪造的雕塑,此时的眼神却不再遮掩。

无论是思索,还是茫然,甚至不耐,都让谢翎瞧了个遍。

沈辞秋微微蹙眉,似是认真思索一番,但神思难以聚拢,眼神也很快化开,他不解又愣愣地道:“……好像,也没别人了。”

这话听着舒心啊,谢翎下巴轻抬:“自然没人比得过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辞秋努力地运转迟缓的思绪,可他又想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累啊,别想了,休息会儿吧。

不,不能休息,你得,你得……

为什么累了还不能休息?

人累了,不就应该歇一歇吗。

沈辞秋拽着谢翎衣襟的手一松,往后踉跄,讷讷地跌坐回椅子上,他撑着额头按了按,头晕脑胀,脑子和眼前都快糊成一片,光影在眼中明明灭灭,他好像还撑着一股劲儿,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再执拗什么。

人会累,人会痛,他不是人吗?他应该是个、是个人啊。

谢翎抚平了自己衣襟,一瞬不瞬瞧着沈辞秋,他没指望沈辞秋酒后把什么不舒心的事都吐个干净,知道他背着那般沉重的过往后,谢翎只是想让这人歇口气。

但连此事似乎都格外难。

哪有人醉了都不肯放过自己的?

谢翎叹息:“还在想什么,喝醉了就去睡吧,别想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沈辞秋扶着额头,听到谢翎的声音,肩膀微微一颤。

他好像因此捡回了一点意识,带着醉后的薄醺微哑:“谢翎……”

谢翎听到他问——

“糖,还有吗?”

第44章

这是沈辞秋第二次问他糖还有吗。

先前那回,谢翎以为只是随口一说,但如今再听同样的话,他终于听懂了沈辞秋的呢喃。

一个杀伐果决的人,在喝醉了后,不提刀剑不谈血仇,只问有没有糖。

若非苦到难言,怎会惦念一口甜。

谢翎只觉得心头发紧,嗓子里堵了石块,碾得他几乎要说不出话。

“……有的。”谢翎艰涩挤出两个字,把那碗酥酪放到沈辞秋眼前。

沈辞秋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也不知是不是看不清东西,他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珠莫名比平日里更清亮了,像是被泉水浸过,潋滟浮光,但睫羽一颤后,又很快变得迷离涣散。

他低头看着那碗酥酪,似乎没认清到底是什么,但好在还知道勺子怎么用,慢慢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咽下去后,沈辞秋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他放下勺子:“不对。”

谢翎:“什么不对?”

闻起来挺甜的,奶香与甜味都很浓郁,难不成吃着不好吃?

谢翎正兀自揣测,就听沈辞秋慢慢道:“味道不对,不是我的糖。”

谢翎愣住。

他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了,浅浅吸了口气,压低的嗓音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胸腔带上了气息的颤鸣:“你的糖是……金丝花蜜糖吗?”

沈辞秋停了两三秒,好像才明白了谢翎说的话,迟缓着点点头。

对,只有金丝花蜜糖是他的糖,其余的,都不属于他。

谢翎攥紧了掌心。

所以,沈辞秋记着的那口甜,是他给的。

在风雪与苦痛中浸泡已久的人,早已麻木,他习惯了,也不会去寻找别的感受,偏偏谢翎捧过一包糖,唤醒了他那点属于人的滋味。

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见到光,想碰却又害怕,所以沈辞秋一直留着那包糖,却不肯再尝。

怕自己沉溺在其中,就回不去了。

可其实没必要回去的,因为来的路上,根本没有容身之所啊。

谢翎喉头哽了哽,手忙脚乱在储物器里翻找起来,金丝花蜜糖他确实没有了,不过用蜜糖做出来的其他蜜饯还有,味道能相近一点。

没错,谢翎储物器里放的有零嘴,享受人生的七殿下储物器里上到法器卷轴,下到零嘴话本,应有尽有。

他翻了翻,找到包蜂蜜糖糕,立刻拆开来递到沈辞秋面前:“这也是你的糖。”

糖糕表皮被烘出了琥珀的色泽,晶莹透亮,跟金丝花蜜糖一样,很接近谢翎瞳孔的颜色。

沈辞秋瞧着糖糕,却没有动。

喝醉的人行为都是不讲道理的,谢翎不知道沈辞秋是在怀疑,还是在辨认,或者一团浆糊的脑子只能勉强驾驭勺子,根本不知道现在这东西要怎么吃。

谢翎拿起一块糖糕放到沈辞秋眼前,示意他用手吃就成。

沈辞秋目光随着谢翎的手缓缓移动。

谢翎轻声道:“你试试,这个味道应该——”

谢翎的话骤停,在沈辞秋出乎意料的动作间不禁愕然睁大了眼。

只见沈辞秋一把扣住谢翎的手腕,将他的手往身前再带了带,然后低头,就着谢翎的手,张口咬住了蜂蜜糖糕。

一块糖糕不大,刚巧是一口的程度,沈辞秋含住糖糕时,被酒液润湿的唇就这么擦过谢翎的指尖,柔软又轻轻地蹭了过去。

谢翎只觉一瞬间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好像都涌上脑子,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指头,那点温热绵软的触感像一记重锤,咚咚在他耳边敲响。

沈辞秋咬走了糖糕,却还捏着谢翎的手腕不松,谢翎觉得自己指尖都在发烫,离点火也不远了。

他耳根好像也有点热,应该大概可能没红吧?

不过即便红了,肯定也比不上沈辞秋眼尾的艳色。

这糖糕做得极好,不大不小一口一块,外酥里嫩,入口即化,沈辞秋舌尖一卷便咽了下去,谢翎看着他喉头的滑动,自己嗓子也想跟着动一动了,声音莫名带了点喑哑:“……好吃吗?”

昏黄的烛火给沈辞秋玉白的面颊镀上一层暖光,雪山上的谪仙被氤氲的酒水带下山巅,成了红尘画卷里的美人,他轻轻歪过脑袋,点了点头。

谢翎想,起码这一瞬间,他恨不能把全世界的糖都捧到这个人面前。

谢翎另一只手把糖包往前推了推:“都是你的。”

沈辞秋捏着他的手腕,又重新坐直了身子,慢慢摇头。

“吃完,就没了,而且……我不能多吃。”

“你可以。”谢翎掷地有声,“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沈辞秋想不起来,只觉得莫名有点抗拒。

但他喜欢这个味道,又在眼前,是啊,为什么不行呢?

“人都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也可以,这里的吃完了,以后也还会有,不会断的。”

沈辞秋讷讷听着,慢慢反应,但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谢翎反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反客为主,另一只手直接拈了块糖糕挨到沈辞秋唇边:“张嘴。”

沈辞秋下意识张口,香甜的滋味就被直接送入了他嘴里。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嘴里发甜,心里却愈发酸涩,好像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快要溢出来。

谢翎就这么一块一块喂给他,沈辞秋就这么一口一口吃,等一包糖糕吃完,沈辞秋感觉自己眼角被一点风拂过。

他抬起水雾氤氲的眼,茫然地看着前方。

谢翎不动声色,捻掉了他指节从沈辞秋眼角带走的那点湿意。

他不知道沈辞秋眼中的水光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甜,但眼角的晶莹,总是苦涩的。

谢翎慢慢吐出一口闷闷的气息,他抬头对沈辞秋笑了笑:“今日的吃完了,我保证以后还会有,先休息吧。”

沈辞秋“嗯”了一声,但没有起身走到床铺跟前的意思,就这么直直瞧着谢翎。

谢翎与他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后,从这阵寂静中明白了什么,他指尖的糖粉早就用清洁术擦掉了,唯有沈辞秋唇瓣蹭过的触感还炽热地残留着,谢翎捻了捻被碰过的手指:“我……抱你去休息?”

沈辞秋又慢慢“嗯”了一声。

谢翎深呼吸,他倏地起身,在朝沈辞秋伸手时又顿了顿,指头蜷了两三回,最后终于慢慢伸手,小心地揽住沈辞秋肩膀,抄过他的膝弯,把人抱了起来。

白梅冷香和着酒液的甘冽扑到谢翎面前,他觉得自己真是快被这股气息搞醉了。

系统补偿任务的拥抱次数栏目默默加了个一。

沈辞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十分乖顺,谢翎将人好好放在床榻上,除去鞋袜,又拉过被子,这期间沈辞秋就如偶人般任他摆弄,没有一丝反抗。

不用灵力抗就这点酒量,喝灵酒估计也易醉,还好沈辞秋不喜欢酒,谢翎想,他可不能在别人面前醉成这样。

给他掖好被子,谢翎抬头,却发现沈辞秋睁着眼一瞬不瞬看着自己,哪有入睡的模样。

乌黑的发丝铺在鸳鸯戏水的枕头上,比绸缎更柔软,谢翎道:“睡吧。”

沈辞秋点了点头,但仍拿一双眼睛看着他。

很安静的眼神,可没有平素的霜雪,在烛火中,仿佛平添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得谢翎慢慢绷紧了唇线。

他忍不住伸手,盖住了沈辞秋的双眼。

谢翎感觉到有睫羽细密地刷过他掌心,轻若鸿毛,却扫得他手心和心口都一颤,又软又痒。

等他移开手,沈辞秋已经闭上眼睡着了,呼吸绵长,睡颜恬静,好像他从没有如此放松过,卸下了浑身的重担,忘掉了一切烦忧,就这么平静的入了梦。

谢翎坐在床边,视线描摹过沈辞秋的眉眼,瞧了好一会儿,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在烛火越发昏暗时,谢翎才终于移开了视线。

他坐回桌边,一个人喝完了剩下的半坛酒,这次喝得很慢,等酒水见底时,烛火已然完全熄灭,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谢翎喝完最后一口。

天亮之后,沈辞秋的醉意就会消失,又会变回原来那个掩在面具下的孤魂。

可无论是三年的水镜,还是昨夜的一场醉,都是他们二人真真实实度过的时间。

真和假,谁说了算?

谢翎放下手中酒杯,偏头往床榻边瞧了一眼。

酒杯落在桌面的声音很笃定:

——自然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

沈辞秋睁眼时,天已大亮,他低低吟了一声,按了按额头,慢慢坐起。

……原来这就是醉。

一种介于清醒和混沌之间的感受,明明觉得意识仍存,但手脚莫名不太听自己使唤,做出的事也很匪夷所思。

沈辞秋昨晚并没有醉到人事不知,因此坐在床头缓了一缓,完全清醒时,就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

记忆隔着一层暖黄的光和薄薄的雾,令人晕眩,难以完全辨清。

沈辞秋手指蜷了蜷。

……他都干了些什么事。

把人拽起来说莫名其妙的话,问他要糖,还任人抱到床边……

沈辞秋深呼吸。

醉酒误人。

还好他没说出什么绝不能讲的话,而谢翎也没有趁他喝醉套他的秘密。

他让自己醉这么一回,却真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沈辞秋眼神带着醉后的余韵,恍惚了一瞬。

如果说先前在玉仙宗里一块糖可能是谢翎顺手一哄,未必多用心,那么昨晚整整一场,可就不是“顺手”就解释得通的了。

此时沈辞秋非常清醒,但他仍忍不住想起昨晚醉时说的那句:他是不是不该选谢翎。

谢翎对他来说,其实很危险。

沈辞秋眼神暗暗变过几回,他放下手,起身下床,谢翎此刻并不在屋中,桌上的东西还没收拾,沈辞秋目光扫过那碗酥酪时,顿了顿——

盛放酥酪的碗里空了。

可他清楚记得,自己昨晚只尝了一口。

其余的食物残渣都还没收拾,唯独酥酪消失,谢翎难不成……吃掉了?

谢翎那种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皇子,要什么样的关系,他才会毫无芥蒂去吃另一个人剩下的残羹?

沈辞秋慢慢攥紧了手。

门板这时候被敲响了,沈辞秋下意识抬头,就听到门外传来慕子晨的声音:“师兄,你在吗?”

……不是谢翎。

也是,谢翎进屋有钥匙,怎么会敲门,他在想什么。

沈辞秋收敛好所有神色,回到众人熟悉的清冷模样,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第45章

门一开,外面站着不止慕子晨一个,还有笛山。

慕子晨昨日碰了水妖的血毒,着实痛了好一阵,但若水宗的药很好,毒素下去后,他手上的口子再好好包扎,以金丹的体质,过个一两天就能痊愈无痕。

反而是笛山面色还没完全恢复,右手恐怕还不太能使力。

慕子晨眨眨眼:“师兄,外面一早就很热闹,我们想去看看汜水节究竟是什么样,师兄要不要与我们一道?”

沈辞秋:“不……”

“他不去。”

沈辞秋话还没说完,另一道声音就横插而入。

就见谢翎手里提着个盒子,一步步踩在木质楼梯上,不疾不徐从楼梯口走过来,毫不客气越过门口的慕子晨和笛山,站到沈辞秋身边。

谢翎单手把折扇在手里灵巧转过一圈:“小师弟,我和阿辞为未婚道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过节这种事当然得两个人一块,怎么趁我不在来抢人呢?”

慕子晨噎了噎,谢翎这张嘴,说话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是最难对付的类型,他强颜笑道:“我是想人多更热闹,玉仙宗的同门都是一家人呀,七殿下说抢人可真是冤枉,我只是记挂着师兄而已。”

说着,还朝沈辞秋递了个小心翼翼又暗藏期待的眼神。

谢翎听得出他暗示自己不是玉仙宗人,是外人,换个心气小或者傻的,多半已经被激出了火气,但谢翎不是一般人,半点不动怒,只干干脆脆一句:“他用不着你记挂。”

笛山听得很不服气:“七殿下,沈师兄还没说话呢!子晨也是好心,你若不想被打扰,好好说一句就是了,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他们敬沈辞秋是玉仙宗大师兄,但谢翎一个攀附着沈辞秋才能立足的人,竟敢对慕子晨这样不客气,未免也太嚣张了。

慕子晨适时捏出一个委屈的可怜小表情。

“咄咄逼人?”谢翎点了点折扇,“我一没骂人二没动粗,倒是这位……谁来着,不好意思没记住你名字,不过只要是阿辞的师弟,也就是我弟,这位弟弟,你吼这么大声,是在吓唬谁?”

谢翎手里折扇微微展开了一点扇面,赤金的扇边暗藏锋芒,隐隐晃过,谢翎俊美的面孔勾着锐利的笑:“我一个练气二层,真怕啊。”

笛山:“谁吓唬你了,我、”

“你们自行去吧,”沈辞秋淡淡打断了笛山的话,无视了慕子晨的眼神,“我在,你们也玩不开。”

慕子晨忙道:“不会的,师兄能在我肯定更开心!”但看沈辞秋确实没有挪脚的意思,他也只好做出懂事的模样,拉了拉笛山的胳膊,“那我们就不打扰师兄了。”

笛山闷闷被拉着转身,他总觉得谢翎说的话哪儿不对劲,尤其是语调配上“弟弟”俩字,内容没问题,可就是听得他莫名烦躁,只觉得拳头硬了。

沈师兄也是,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小白脸了。

两人离开后,谢翎拎着盒子跟沈辞秋进了屋,谢翎把盒子放到窗边妆奁上,招呼沈辞秋靠近。

他们谁也没提昨晚,仿佛一起默契地翻了篇,不说,就不用沉在醉意朦胧的夜里。

沈辞秋走近一瞧,就见打开的盒子里,装着几个加盖的瓷碟,将盖子取下后,露出底下装着的几种色彩缤纷的……颜料?

沈辞秋疑惑,用眼神询问谢翎。

谢翎拿过盒子里搁着的笔:“我早起去外面瞧了瞧,见今日街上许多人面上都画了各色漂亮图案,一问才知道,是他们汜水节习俗,用各色脂粉描制彩画在面上,祈求日后平安,入乡随俗嘛,我也挑了几盒来画画看。”

沈辞秋脚步朝后默默挪了半步,而后点头:“哦。”

谢翎:“我给你也画——”

沈辞秋十动然拒:“谢谢,不必,你自己画就是。”

那瓶瓶罐罐里的脂粉大约是特殊技法制成,但散着浮光,看着很细腻,若用来画东西应该好看,只要不出现在自己脸上,沈辞秋不介意夸赞。

谢翎将细细的毛笔一转,却不急:“护魂珠的报酬我想好了,让我给你画彩画,怎样,沈师兄应不应?”

沈辞秋:“……”

横看竖看,这买卖都是他赚了,用了地阶的护魂珠,谢翎却只需要给他画个画,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

但是……沈辞秋没动:“换一个,这并不等价。”

“没关系,我法宝多,不觉吃亏。”谢翎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我就要这个,阿辞不会言而无信吧?”

沈辞秋盯着那脂粉,肩膀紧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若非要画彩画不是不行,他自己来都可以,但谢翎捏着笔不放,要的就是他来动手,否则也不会坚持这个报酬。

沈辞秋抿紧唇线,无言在原地僵持半晌,在谢翎的注视中,沈辞秋缓缓呼吸,走上前,在妆奁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来。”沈辞秋道。

谢翎愉悦地将笔一转,笔尖在空中划出个圆满的圈,他倾身,认认真真端详着沈辞秋的脸。

沈辞秋垂眸,神情不动,任由谢翎查看,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指不觉按地有点用力。

谢翎挑颜色的时候就专门设想过,他拿其中一支笔,先蘸了点常见的红霞胭色,放轻了声音:“把眼睛闭上吧。”

沈辞秋安静地阖上双眼,肩膀依然绷得很紧。

谢翎抬笔,手很稳,从沈辞秋的眼睑一笔画到眼尾,拉出道漂亮的胭脂色。

无论是先前受冰火双生珠的影响,还是昨夜醉酒,只要见识过沈辞秋眼尾的红,就一见难忘,今日将艳丽的色彩当真点缀其上,谢翎心口跟着画笔一样被勾了一道。

——果然好看。

不过沈辞秋这张玉质天然的脸,怎么样都好看,不是他手巧,而是美人本就如画,明月无双。

为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描了红,谢翎又在他额头画了个火红的鸟影,没有夹带私心啊,就是觉得凤凰的鸟影好看而已,谢七殿下如是说。

用了红,他又换只笔点了银色,在眼下轻轻点过,宛若红梅细雪,莹莹微光。

沈辞秋清冷的气质在平日里总会盖过他五官的浓艳,因此许多人虽然为他的姿容惊为天人,但第一印象总是雪,而不是什么瑰丽无双,但被谢翎描摹后,白雪下的棠华骤然盛放,明艳不可方物,玉骨生香。

谢翎提着的笔骤然停下。

……突然有点后悔给他上妆了。

漂亮成这样,出门也太便宜所有能看见沈辞秋的人了。

他笔半天没再落下,沈辞秋抿着唇,试探着缓缓睁眼:“好了?”

乌黑的眼睫一颤,艳丽的妆容中点上了琉璃色的眼,谢翎回魂,喉头动了动,搁下笔:“嗯,好了。”

沈辞秋偏头,就能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他对自己的皮囊没什么触动,只是在看清额心那展翅的鸟儿时,眼神划过抹难言的神色,转瞬即逝。

谢翎换了笔,又给自己也描了描,他挑了红和金,图案点得更张扬,浮火鎏金,像跃动的火焰纹路,顺着锋利英俊的骨相一气呵成,占了半张面颊,画完搁下笔,往镜子中简略一瞧,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沈辞秋看着谢翎更为张扬的面孔,目光停留的时间比看自己更长,在谢翎转身时,状若无事收回了视线。

二人带着彩画踏出了门,谢翎今日给黑鹰放了假,让他不必跟着,黑鹰无事可干,也不爱凑热闹,于是就在屋子里修炼,等候殿下随时传唤。

客栈的一楼堂里就坐了不少歇脚的人,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方才还热闹的说话声骤停,顿时呆了满堂。

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并肩站在一块儿,一位红衣华服,意气风发,俊美无俦;另一位更是不得了,月袍银衣,皎若明珠濯濯,皓质呈露,瑰姿艳逸。

似是天上仙,翩然入人间。

仙人朝他们投来了视线。

顿时惊起抽气声一片。

沈辞秋见众人脸上确实都绘着彩画,他的图案都不算夸张,只是所有人都这么呆呆盯着他们,也太惹眼了。

谢翎用折扇敲了敲脑门,轻叹一声。

算了,反正沈辞秋本来就很起眼,也不差这点。

客栈老板忙迎上来,先说汜水节的吉祥话:“恩人万福,事事顺遂。今日可要出去逛逛?方才有些仙长们已经出去了,需要引路人的话,我们也都随时有人手。”

谢翎:“老板万福,多谢,我们自个儿走走就好,你忙。”

客栈老板退开,两人就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出了客栈的门,而到了大街上,尽管人人面上都带着花俏的彩画,他俩仍是回头率最高的一对。

不过摩肩接踵太过热闹,惊叹的视线淹没在祝福声与笑声里,也就没那么突兀。

沈辞秋以为谢翎走着走着就会去人少的地方,他既然觉得向安镇哪里有问题,那么总归有个目的地。

先走过一条热闹的长街,嗯,可能是必经之路,谢翎走得很慢,应该是不急。

再过一条巷道,人也不少。

出了巷道,又是条热闹的街。

而谢翎每个地方都会往最热闹的地方凑上一凑,路边的摊子都要逛一逛,沈辞秋一开始还能解释,但在走到第三条街时,沈辞秋心中的疑窦落到实处。

“谢翎。”沈辞秋在谢翎从不知道第几个摊子前乐呵呵回头时,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根本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哪是在寻找什么问题所在,这不就是在普通的逛街吗?

旁边有高楼上推开窗,伴随着喜庆声抬手一扬,各色花瓣顿时从空中飞舞着盘旋而下,洋洋洒洒。

谢翎抬头瞧见花雨,脑子里想过一圈瞎编的胡话,而后往沈辞秋跟前一站:“伸手。”

沈辞秋认认真真注视着谢翎,谢翎琥珀色的眸子不闪不避,也直直回望。

花瓣已经飘到了他们身边。

沈辞秋能看懂谢翎眼中的固执:你想要方才问题的答案,就先伸手。

他倒要看看谢翎到底在谋划什么。

于是沈辞秋摊开手。

然后……他得到了一份用绸缎包好的糖。

沈辞秋怔住了。

绸缎料子很好,半透明,里边的糖球依稀可见,甜味从缝隙里渗出来,香味裹上了沈辞秋手心。

“这世上的糖吃不完,我昨夜说过,你今后还会有。”

本以为翻篇的夜晚,就这么被谢翎猝不及防提起。

满街的人们正交换着各自祝福,恰好一片花瓣跟糖一起落在沈辞秋手心,谢翎将脑子里的瞎话扫到一边:“我确实没发现什么问题,就是想拉你出门看看热闹。”

沈辞秋僵硬的身子狠狠一颤,他立刻把糖塞回谢翎怀里:“我不要。”

谢翎一把扣住他手腕,强硬地截住沈辞秋的力道:“这也是护魂珠的报酬。”

沈辞秋依然将手上的里往前推,绷紧了面颊:“报酬方才已经给过了。”

“那就当我是践行自己的承诺。”

沈辞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谢翎的手背也冒起了青筋,在漫天繁花与热闹的喧嚣中,两人却在角逐相持,与周遭喜庆的人们格格不入。

“我不要,”沈辞秋重复着,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谢翎:“那就别还给我,扔了它。”

沈辞秋心中那暗自滋生的焦躁终于恼了:“谢翎!”

“沈辞秋。”

谢翎忽然松开手,在松手的同时后撤,那糖仍然搁在沈辞秋掌心,谢翎就站在两步远处看着他,也重申:“你扔。”

沈辞秋掌心一收,死死拽紧了那包糖,他觉得谢翎很荒唐,怎么,这么个小玩意儿真以为他不能扔?

东西也好人也好,他随时都能抛弃。

沈辞秋只要手腕随便一用力,就能将绸缎包扔出去,随便丢在哪里,很快就会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成泥,烂在地上。

没人会在乎这包小东西,他也不在乎。

只要一动,只要稍微动一动……可他的整条手臂却宛若千钧重,哪怕他在脑中再怎么催促,都动不了一下。

时间仿佛放慢了,每一个呼吸都格外漫长。

仿佛过去了天荒地老,沈辞秋的手腕终于微微动了动。

谢翎没有放过他任何一点动静,呼吸都在这时凝滞,连心跳都感知不到了。

然而仅仅这一下,仿佛就用完了沈辞秋全部的力气,他紧绷的手臂忽的垂下,落在身侧,无助地晃了晃,可掌心没有松开。

仍旧捏着那包糖。

谢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只觉重新找回了呼吸,耳边心跳声一下一下,独自雀跃着,重如雷鸣。

他没扔,谢翎告诉自己,他没扔。

既然他没扔,谢翎心跳如擂鼓: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

“谢翎……”沈辞秋眼尾描摹着红妆,眼下的点点银粉像雪似泪,嗓音微哑,“你在做蠢事。”

谢翎的嘴角却一扬再扬,从没见过被人说蠢还能这般愉悦地,他两步走到沈辞秋跟前,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比沈辞秋稍高,含笑垂眸瞧着沈辞秋,语气无比畅快:“我乐意。”

沈辞秋眼中盛着寒霜,还有股疲惫,抿唇冷然看着这个肆意妄为的小妖。

“我也不是对谁都犯蠢,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反正我现在乐意给你糖,送你的就随你处置,扔了砸了都无所谓,”谢翎将折扇背到身后,他面上有火纹,眼中也燃着飞扬的神采,那是决定行动的烽火,谢翎微微俯身,“我觉得我不会输。”

沈辞秋被逼在墙角,稍一抬眼,撞进谢翎眼睛里,一言不发。

谢翎好像想明白了某些事,也下定了决心,但,那与我无关。

沈辞秋想,谢翎自己都说了,不要他做什么,他也绝对不会做什么。

沈辞秋想得决然,只是在沉默间,一直还握着那包糖。

漫天飞花绚烂无声,各自心声,各自评说。

*

而此时,在飞花没有飘扬到的某条狭窄巷子里,九岁的叶卿晕头转向,急急忙忙往另一边走。

抬脚没两步,深处走出个人影,叶卿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熟人,慕子晨。

慕子晨也讶异,走上来问:“小叶卿,你怎么在这儿?”

叶卿不好意思道:“迷路。”

玉仙宗弟子们各自结伴出来散心,人太多,他跟卞云师兄走散了。

慕子晨闻言一笑,露出了然神色:“其实我也和大家走散了,方才去走到巷子末尾看,还以为能出去,结果是条死路,走吧,我们还是往另一头出去,一起去找人。”

叶卿乖乖点头,慕子晨温和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

被慕子晨牵起手时,叶卿眼睛慢慢一眨。

他嗅觉比平常人敏锐些,怎么慕师兄身上,好像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太浅了,连他也不确定。

是错觉吗?

第46章

小叶卿被牵着手带出巷子,他想着那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又思索:有没有可能是慕子晨手臂上还没愈合的伤带出的味道。

他的小脑袋瓜转过一圈,最后还是几个字几个字地蹦:“慕师兄,伤,好些没?”

慕子晨:“嗯?好多了,谢谢关心。”

叶卿并不知道,此刻他究竟是跟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同行,而他无意中让自己幸运地逃过一劫,但凡他询的是问慕子晨身上为什么有血腥味……今日之事恐怕没法善罢甘休。

吃饱喝足的邪魂在慕子晨脑子里发话:“凡人的血滋味还是差了点,这小子资质也不错,可惜年纪太小,不是我乐意夺舍的类型,但他的血味道应该很美味。”

邪魂还舔着唇笑了笑,慕子晨哼了声:“一个满是凡人的镇子,沈辞秋卞云都在,如果真在这儿把他杀了喂你,处理不干净就是我的麻烦。”

“我又没急着现在吃,”邪魂慢条斯理,“以后吃也一样。”

慕子晨到处与人交好,披着柔弱善良的皮,让人容易对他放下戒心,只要名声维持住,在某些时候哄一两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傻子过来喂给邪魂,也不是难事。

在若水宗的时候,他就试着做过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慕子晨牵着叶卿,虽说他们有传音玉牌,可以跟同门联系,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加上人实在太多,挤来挤去就容易到别的地方,最后干脆定在汜河边上汇合。

在向安镇的汜水节中,祝祷舞是项大事,先前的舞者没了,由另外的人顶上,献舞地点就在河边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