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二一章 据德斋
考校的内容远比乡试来得少, 结果出来的速度却差不多慢。
走出课室就对结果已经颇为笃定者自然毫不紧张,反而是孙立几个,明明清楚自己的水平断然无法通过, 依旧等结果等得有些煎熬。
几人开始抱怨时,范愚正好也在炉亭间中。
先前答应下来了升舍过后也继续帮着几人开小灶,这会儿在专注于手中书册的同时,还是分了一丝注意力给角落里凑着的人。
帮着讲解了这么久的文章,范愚自然清楚他们如今的能力范畴, 也正是因为确定了他们起码还得在外舍多留几年, 对其外露的焦躁才产生了点疑惑。
明明结果确定, 也不知是在紧张些什么。
正想着, 便听见了孙立忘记压低的声音:“万一呢?长这么大我可从未一次性写上这么多字过。”
这话成功让范愚抬起首来瞥了一眼, 联想到几人交上各自考卷的时间,怕不是胡言乱语填满了考卷, 才会生出来这样的想法?
屋里余下的学生闻言也同样分了视线到角落, 隐约还传来了轻笑,分辨不出来源。
几人这一年的表现确实同浪子回头相符, 原本对其难以忍受的众人, 包容度也随着他们的醒悟而提升不少。
放到一年前, 角落里这样大的动静已经能让人怒目而视, 此时倒是都接受良好。
不过其中多半也有升舍考校已过的原因在,毕竟再忍耐上没多久, 就能彻底将之摆脱,经科举入学的学生,心情都还算不错。
结果同各自的预期一般无二。
唯一一个例外,便是先前说着“万一”的孙立。
才背完四书和《春秋》的几人自然不可能有通过考校的机会,卷子便是浸满了墨水, 也没法证明其腹中文采。
写满所有纸页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不得不仔细读完每一个字的阅卷者更头疼一分。
至于差不多算是一手把几人带到现有水平的范愚,在听见其中一个还没记住名字的,说自己还写满了试帖诗那页纸时,就已经扶额长叹过一回了。
原本还想着能让他们去试着听讲,这说法成功让范愚咽下来未出口的话。
自己揽下来的烂摊子,还是等压着人初初通晓了四书五经,再送出去祸害太学的先生罢。
好在说话者算是几人当中最为愚笨的一个,高高壮壮,满心满眼都是官厨今日备了什么菜色,随时都在往口中塞糕点,一副永远不会吃饱的模样。平日里就跟在孙立身后,遇事只知道点头附和而已。
不等范愚说点什么,孙立就已经先一掌拍上了跟班厚实的肩膀:“你都说了是试帖诗,自然是令你作诗,写满它作甚?”
显然也没法理解其想法,话里还隐约带着点优越意思。
只是下一刻,跟班的反问便让孙立悻悻地闭了嘴,开始后悔起来自己就不该开口。
“哦,这样,那孙兄写了些什么?”
语气诚恳,模样老实,对自己的错误并不怎么在意,反而认认真真地向着孙立求教,一副把他的话当真理的样子。
可惜被问者面对考校时也就读懂了个诗字,哪能说出来什么高见。
自然也不会好意思当众念出来自己胡乱写的几行无病呻吟。
最后还是范愚解了围,以后边的讲解该在何处进行为由,帮着换了个话题。
升舍意味着换去旁处,请求了小灶的几人又势必要留在存心斋中,总不好选这两处的炉亭间,打扰到新的同伴。
于是一时间得不出个结果,计划险些直接告破。
直到身为学谕的叶质堂捧着考校结果叩响屋门,正好撞上发愁的几人之后才指出来了还有空置着的课室可以作为选项。
年底天冷,又撞上风雪,是以结果没像科举一般放榜张贴,只遣了学谕等人上门知会。
花费了许久才得出的结果,并没有给众人排出个高下,只作两类区分。
通过者占了斋中大半,几乎都是经了科举入学者。
毕竟偌大一个江南省,也只取了前六而已,面对难度低于乡试的考校,通过不了才是稀奇事。
叶质堂慢慢悠悠地念着通过者的名单,结束之后还一点不见外地伸手去揉了揉范愚的发顶,开口夸赞。
“允中这斋谕可做得不错,念了好些个斋的结果,这还是升入内舍者最多的,难得过半数。”
身为学谕,哪会不知道存心斋学生入学的途径,这话只是逗弄而已。
正巧汇聚了两省今年所有乡试排名前列的学生,升入内舍者能过半,还是学生自身能力的原因来得重要些。
至于范愚任了斋谕之后的督促成果,事实上,差不多都还窝在角落里,姿态浮夸地唉声叹气着呢。
叶质堂忙碌,调侃完他便提步离了存心斋,走前将才念过的纸塞到了范愚怀中。
要他宣布的并不止考校结果,还有升舍过后各人的去向,但要是一个个念各自新划入哪一斋,就太废口舌了些。
范愚也未念,看清楚自己正巧划入杜幸川所在的据德斋后,便随手递给了最近的一人。
接过的却没立即低头看,反而神情激动地凑到了范愚跟前。
“多谢斋谕前些天的讲解,若非如此,我还得在外舍再呆上一年。”
突如其来的道谢出乎了范愚的意料,险些直接撞上他。
连忙停下来要往周浦深处走的步子,等人行了礼抬起头,才发现是个未经科举入学的。
既在浅淡交往的圈子之外,又不是以孙立为首的几个官员子弟,整日沉迷于课业的范愚,对他的印象还真不深。
“考校题目有道出自《春秋》,在斋谕讲解之前,这可是我在四书五经里头最觉得头疼的一项了。得亏了斋谕……”
没想到,往日安安静静窝着读书的人,一开口能说上一大串,比之陆展宣也没什么不及之处了。
硬生生让范愚的步子停滞了盏茶时间,这人才算道完谢。
而若是过程中他抬首直视一番自己感激的对象,定能察觉出来范愚的不自在。
头一次因为讲解文章被人拦着道谢,范愚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终于挪到周浦深边上坐下来时,发丝遮掩着的耳根已然在发烫,热度险些便要爬上来面颊,还是抬手扇风,才没显露出来。
不得不说,这样的感觉妙极了。
比起他在失败无数次之后,第一次控制着四匹挽马,险而又险地完成逐水曲的动作时冒出来的成就感,也不遑多让了。
热度散下去之后,范愚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才结束哀叹的角落。
脑中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来了孙立几人通过升舍考校的场景,届时的成就感势必还能强上数倍。
连带着,对系统直接把教书愿望升级成建设书院目标的些许怨念,也消失了个干净。
教学热情高涨。
等他的思绪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写了考校结果的纸页已经传到了身侧的周浦深手中,另一侧的陆展宣则是偏过身子,试图越过范愚来看结果。
纸页上名字不多,要找见自己的去向颇为容易。
差不多是才看清的瞬间,陆展宣就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怎么允中同浦深都分入了据德斋,留下我孤零零划去了游艺斋?”
倒也不是孤零零,分入游艺斋的还有数人,只是同友人分开了而已。据德斋接纳的却只两人,说得准确些,其实是范愚他们被划分出去了才对。
不过一斋三十人,他们在意些的也就彼此而已。觉得自己落单了的陆展宣,直到发现两斋紧紧相邻,面色才转晴。
离存心斋却极远。
毕竟是由外舍升入内舍,直接是换了个区域,挪到了离得课室更近不少的地方。
考校的结果出来之后,太学的诸位先生特意停了一日的讲,拿来给一众学生迁舍。
是以等范愚同周浦深迈入据德斋时,杜幸川已然姿态悠闲地倚在了门框上,扬着热情的笑。
“可算等到浦深你们了,这下就不必指望着孙立几个背下来书才能再聚了,甚好甚好。”
话虽嫌弃,杜幸川对着自家表弟还是颇为关心的,紧接着的话就是对两人帮着照看的感谢。
甚至从不知从哪取出来了盒蜜饯,递到了范愚手中。
“近来偶尔去悬济堂,都能瞧见质安备着碟蜜饯,想来是允中喜欢罢?”
还倚在门口的人,话说了一半便被板着脸的周浦深给拨开了,嫌他挡路又碍事儿。
“浦深这是醋了?同你还见什么外呀,只要你点头,我这就带你玩遍京都,这不是你不乐意嘛。”
青年示意范愚先别走开,就没皮没脸地凑上了周浦深身侧,嬉笑着去哄好友。
然而周浦深只是单纯嫌弃他挡了门而已。
闹够了才回转,杜幸川伸手接过来范愚手中捧着的一半东西,一边带人往里走,一边继续先前的话题。
“澄弘可是提过好几回,质安不仅不陪他饮酒,连下酒的菜都不大喜欢,口味清淡。便是给他叫碟点心,都不大会碰。”
正巧,据德斋留出的两个空位同杜幸川一间。周浦深走在前边,却没选他边上的床榻,留给了范愚。
进了屋,杜幸川没什么形象地在榻上侧躺下来,以手撑着脑袋,仰视范愚,嬉笑着继续:“允中旬假时才会去悬济堂吧。我同澄弘有回偷溜出去,可没瞧见质安备着蜜饯。只逢旬假才有。”
除却酒醉那次,范愚便没在平时离开过太学,自然不曾察觉。
第122章 第一二二章 。
范愚回过神, 开始收拾自己带来的书籍衣物时,方才一副悠闲姿态侧躺着的人已经没再呆在自己的床榻上。
察觉到范愚出神后,杜幸川便起身换了个闲谈的对象, 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家好友身上。
此时正半个人挂在周浦深肩上,口中念叨的同时,手上时不时便拿起册书翻上两页,扰乱了人整理的动作。
“没记错的话,浦深同允中, 先前分任斋长同斋谕罢?”
余光瞥见范愚的打量, 冲着他投过去道了然的目光后, 杜幸川终于没再折腾周浦深, 转而把玩起来自己垂落的几绺发丝, 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
不等两人回应,又继续道:“据德斋兴许得让你们失望了。只多了两个空位, 且斋长同斋谕都还未满年限, 没能参加此次的升舍考校,自然也就不会更换人选。怎么着也得是一年之后的事儿了。”
范愚他们才经历的考校只要求了一年时间的外舍学习, 想再升入上舍, 考校的条件却没那么低。
年限要求翻倍, 但能真正在升入内舍后两年时间便再度升舍者, 寥寥无几。一年都兴许不会出上一个,余下的则是尽数被难度大大提升、内容也有所拓展的考校给拦截下来。
因此, 内舍的人员变动往往不大,这也正是据德斋仅仅留出来两个空位的原因所在。
“再有一年,你便能升入上舍么?”
范愚对杜幸川告知的话毫无反应,周浦深倒是难得开口应了一句。
“澄弘当初便是直接过了考校,我应当也能办到。可惜没法指定下一任斋长, 否则定然留给浦深你。”
杜幸川回答时,以手摸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话里却是在调侃好友。
他便是方才自己口中,那位因为年限原因没法腾出来空位的斋长。
结果不出意外,招来了好友的一记瞪视。
太学的斋长位置,于外舍生而言能免去笔官厨的费用,可升入内舍之后本就不必缴纳,除却好听的名头之外唯一的一点好处也就消失。
何况这笔费用的免除之于他,只是可有可无而已。
加上对名气毫不在意,反倒是职责来得更麻烦些,能够不再担着个斋长位置,周浦深其实求之不得。
至于范愚,在内舍免除费用之后,同样也对斋谕的位置,生出来了点嫌弃。
原本还能因为经验缘故对出风头略为在意,可自打系统上回警告了目标偏离的事儿,范愚就又专门抽时间,回去研究了一通系统。
结果发现,用户个人信息的页面早已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再度发生了变化。
【姓名:范愚
年龄:16
身份:……(小三元),天行二十三年江南省乡试解元,大周朝太学内舍生
等级:3
经验:240/????
金币:58771
建筑:3级族学(已满级);族学作品库;府学;2级太学
支线内容:地图】
在外舍一年,陆陆续续又拿到了不少经验,可直到特意打开面板时,他才发现了代表这一等级经验上限的几个古怪问号。
当即便问了系统,机械音解释道:“宿主已达到系统最高等级,经验仍继续积攒,但不存在上限和再次升级情况。”
通过会试或是殿试都不会再解锁什么新建筑,照着系统衡量等级的方式,太学代表的3级,确实已经是巅峰。
没准是担心范愚不再继续出风头,机械音话毕之后,还犹犹豫豫地补充了一句。
“继续积攒的经验,将在宿主科举结束之后,一比十转换为金币。”
科举结束同建立书院之间,多少有些时间差,经验转换来的金币,正好能让范愚拿来购买系统书库里头的书籍。
经验依旧是越多越好,但却没了个既定目标。
对比斋谕的职责,与可能因此拿到的区区10点经验,范愚自然觉得得不偿失,因此没了兴趣。
此时有人占着位置,他和周浦深一样,其实都乐得轻松。
要说唯一一点差别,便是面前说得正开心的杜幸川的表弟了。
几人已经能相对自觉地去背书学习,早就不必有个面无表情的周浦深在屋里督促。定在空余课室的偶尔讲解,主角只有范愚自己,同孙立几个罢了。
事实上,他有些怀疑,相比起时常被杜幸川闹腾,周浦深怕是更愿意跟去课室,而后自顾自读书才对。
起码冷淡的反应能吓唬住孙立。
下意识比较了一番杜幸川与陆展宣的念叨功力,没得出来结果的范愚,不由对面无表情的好友生出来了点奇怪的钦佩。
拍了拍被阻慢了整理速度的人的肩膀,范愚在杜幸川慷慨激昂的声音中,收拾完了带到据德斋的物件,转身往外。
才出门,便瞧见了刚刚才想到过的另一位友人。
紧挨着的游艺斋,划分到了好些从存心斋升入内舍的学生。按理都该彼此相熟,陆展宣却落了单。
正立在门前几步的位置,双手藏在袖中,披了件比之范愚身上还要厚重些的外袍,目光直直地停留在据德斋前。
唤了一声“允中”后,陆展宣快步凑到了范愚身前。
“得亏停了一日讲授,允中可有空闲,同我离上一回太学?”
特意邀范愚一道,目标自然只会是悬济堂。
今日并非旬假,却也不会有人阻止外出。想着杜幸川才说过的话,范愚点头答应下来。
“头一次看诊时候尚且不知,后边才渐渐听闻悬济堂的名声,允中兄长扬名速度可是飞快,临近的仁安堂都有些门庭冷落了。”
同陆展宣一道走,意味着能听他讲上一路。话中主角是叶质安,范愚也就难得听得认真。
长久呆在太学,他还真不知道,先前被老人拿来比较的仁安堂,如今已经被兄长给抢去了不少病人。
“只是伴随着声名渐起,允中兄长的小爱好也传了开来,不止一个不遵医嘱者,尝到过味道独特的汤药。”
这话显然不是简单的陈述,配上了颇为生动的表情,陆展宣苦着的脸,令范愚恍然,算是找到了自己被邀来的原因。
“上回旬假正值升舍考校,没能照着定好的时间,往医馆走一遭。这才趁着今日出来,还特意邀了允中你一道上门。”
说到这里,陆展宣不由握上了范愚的手臂,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继续道:“允中可得帮我一回,汤药本身便够难喝了些,我可不想尝到传闻中的独特口味。”
第123章 第一二三章 娇气
医馆的位置并不像被比下去了的仁安堂一般好找, 若非挂着的牌匾,从外边看起来便只是座普通民宅而已。
随着名气再度增长,慕名找上门的病患方才逐渐多了起来。
两人一进门, 便瞧见叶质安正在替人看诊。
因着陆展宣的形容,范愚的脑中还在回想着当年尝到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口味。
不由咂了咂嘴,对陆展宣尚且不曾尝试感到了点遗憾的同时,也不太明显地加快了步子,迈入堂屋当中。
只是他忘了今日并非旬假, 在桌案上没能瞧见蜜饯时, 才想起来杜幸川方才说过的话。
当时觉着惊讶,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亲自验证的机会。
在范愚的记忆当中, 汤药味道总是与蜜饯的甜蜜相伴, 是以思绪乱跑的同时,不自觉间便已经口齿生津。
此时没寻到, 倒也没觉得失望, 恰恰相反,在友人的提醒下才察觉到的兄长的小习惯, 仿佛为他带来了些比蜜饯更甜几丝的滋味。
正想着, 边上叶质安已经挥笔写就药方, 收下来明显高了不少的诊金。
刚想要再找到些被自己忽视了的相处细节的范愚, 因此又意识到了点什么。
最初相识的时候,他还曾为诊金苦恼, 可随着关系渐近,双方就都忘了这茬。
尤其是在他逐渐将医馆当成了旬假去处,身体情况也好转不少之后,也就只有在又抓了药时,才会意识到这事儿。
不过事实上, 倘若真想要照着看诊次数来计算,难度还是有些大的。
作为师傅的宋临靠脉象而非面容来记病人,接班的叶质安虽没这毛病,却习惯性便会抓起来身边人的手腕诊个脉。
偶尔对弈的过程中,范愚一晃神,腕上就已经搭上来微凉的指尖。
兴许这也是叶质安的棋艺永远没法进步的原因之一么?
和叶质安习惯了替人诊脉一样,范愚也习惯了时不时被检查一番身体状况。
渐渐地,两人便默认了只在抓药时付上些药材钱,至于神医弟子的看诊,便成了个义务劳动似的,再没为此计算过诊金。
正暗暗比较着相处和看诊状态下的兄长,被观察的对象终于送走病患,将注意力全盘挪到了才进门就被他瞧见了的范愚身上。
“阿愚?又饮酒了么?”
对去岁冬天的事儿尚且记忆犹新,没在范愚身上找见低落情绪时,叶质安不由松了口气,伸手在走神的人眼前晃了晃,问道。
完全无视了担心了一路会不会受到特殊待遇的陆展宣。
“兄长看完诊了?”扫了一圈堂屋,才发现只剩下了三人而已,范愚连忙否认了他的猜想。
“不曾饮酒,今日又非旬假,阿愚怎会来医馆?”
继续提问的同时,叶质安下意识瞥了眼空荡荡的桌案,为没备下蜜饯或是点心而抿了抿嘴角。
动作幅度并不大,却正好被范愚看个正着。
明明没有受到可口的甜食招待,先前那点甜意却仿佛又扩大了几分。
被人重视的感觉实在美妙。
“前些天进行了升舍考校,结果出来后,今日便暂停了课业以供学生迁舍。”
没说明自己升入了内舍,范愚刻意停顿了一下,打算等兄长追问一句再说明。
他同样将一道前来的陆展宣的存在给抛到了脑后,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窝进宽大的椅子当中后,注意力便全投到了自家兄长身上。
这会儿捧着热茶,模样好不惬意。
就是没能等来追问,等来了发顶的轻揉。
“看来得恭喜阿愚,升入内舍了。”说的是看来,语气却很笃定,还有些微不可察的为他骄傲。
有个身在上舍的兄长在,光是月月往来的家书,便已经够他对太学的生活有所了解了。
早先叶质堂经历这回考校时,可是写了整整一页纸,来向对科举毫无兴趣的小弟,抱怨考校难度远不及乡试,实在令人失望的事儿。
而外舍与内舍的氛围差别,也早已经在书信往来的过程中被提及了太多次。
也因此,叶质安的这句恭喜来得特别真诚。
不止贺他升舍,也是贺他能在更适合的环境中,与更为出色的人一道继续学业。
没备点心,索性补了一句道:“不如晚饭去那家无名酒楼用,就当是庆祝。”
正是悬济堂附近那家主厨手艺极好的酒楼。掌柜没为之取名,于是便被常客直接唤作了无名。
眼看着两人的交谈终于要告一段落,陆展宣才轻咳了一声,来提醒他们屋中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先前担心的事儿倒已经不再是个困扰,范愚的话正好能作为个解释,说明他没能照着约定的时间前来医馆的原因。
但为了确保自己不必尝到味道古怪的汤药,陆展宣开口时还是先主动告罪了一声。
“先前约定的时间,正逢升舍考校,只好趁今日太学暂停了课业前来。”
没好意思说不想尝到奇怪汤药。
这样想着,神情也就略略有些扭曲,引得正抿着茶水的范愚轻笑出声。
很好地意会了友人未说出口的话,范愚带着笑摇了摇头,便打算起身,将靠近叶质安的位置给让出来。
说实话,他还真有点期待陆展宣体会一番自己的经历时,会是副怎样的表情。
身体刚动了动,身侧的叶质安就抢在前边站起身,示意范愚继续坐着就好的同时,换到了陆展宣跟前,好方便替人诊脉。
炭盆原本摆在两人位置之间,这样一来,差不多成了范愚独享的温暖。
反倒是身体比他还弱些的陆展宣,呆得更远。
好在叶质安一年来起的作用颇大,新的一年冬日来临时,陆展宣就已经不必再蜷在炉亭建里,能够勉强顶得住寒意,尽量不错过诸位先生的讲解了。
此时离得虽远,也不至于瑟缩。
相比之下,大约还是范愚自己,逐渐被惯得知晓了娇气为何物。
手中捧着热茶,足边便是炭盆,惬意地窝在椅中。身上的外袍在颈边围了圈毛领,正好能让他将半张脸都埋入其中。露出的眉眼秀气精致,说是哪家溺爱着长大的小郎君,也不会有人怀疑。
没有受到寒意d侵袭,甚至还有家除却嗅觉灵敏的老饕之外几乎不会知晓的酒楼,能带来一餐美食。
比起来多年前的饥寒交迫,境况可谓天差地别。
还得加上一条,远离了自家兄长的小小爱好。看着边上陆展宣尚且略带忐忑的模样,范愚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了些。
第124章 第一二四章 心悦君兮己始知
事实上, 叶质安此时并没有让陆展宣体验一番自己爱好的想法。
只是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几日功夫,何况还事出有因,他还不至于下手这么狠。
照着陆展宣的状况微调了一番方子, 便示意人离开。
难得起身送病人出门,真正目的却是将医馆的门给顺手阖上,以免今日再有谁上门来打断相处。
离该用晚饭的时间还有许久,足够对弈上一局。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叶质安的脑中便响起来了小妹前些天才说过的话。
自从回到京都之后, 母亲便在忙着替他相看门亲事, 碍于医馆的存在, 方才勉强放慢了点步子。
可再怎么算, 半年时间也足够选定几个中意的候选, 于是剩下的半年时间里头,但凡他回叶宅一趟, 都会被留上许久, 而目的只有一个,便是问出来他的偏好。
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儿女本该没有插手自己婚事的机会, 在这一点上, 叶质安倒是很感激父母的开明。
不论是年纪长他不少的两位兄长, 还是早早定亲的小妹,都得到了机会来挑选心仪的对象。
轮到十八岁才归京长住的叶质安自己, 自然也会被征求意见。
甚至在他无数次的逃避过后,常伴在母亲左右的叶稚瑶都开始了替母分忧,试图从唯一一个还没定下的兄长口中,套出来点话。
尝试过数次都没能成功,几日前, 叶稚瑶索性直接叩响了悬济堂的门扉。
正巧没有病患在场,他也就少了个拿替人看诊来回避这事儿的机会,被小妹正好逮住,强行按着坐在她对面来接受拷问。
“兄长究竟喜欢怎样的?”
小姑娘偏着脑袋,眨巴着灵动的双眼,瞧上去一副俏生生的模样,问出口的话却无比直接。
尚未出嫁的女儿反过来操心兄长的婚事,真要传到外边,于叶稚瑶的名声还是有些害处的,叶质安才露出来点担忧之色,便被小妹的话给堵了回来。
“左右我的婚事早已经定下,温家郎君又断不会知情。”说到这里,还又眨了眨眼,“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的。”
青梅竹马,早就清楚了对方的性子又情投意合,哪会在意这点小事。
才想到的理由落空,叶质安不得不给出来回答。
但即便是终于妥协,这事儿也有些困难——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能与医书相伴一生,又有至今都未成家的师傅作为先例,他哪会去考虑什么偏好。
好在为难之色被叶稚瑶收入眼中,无奈的叹息过后,从单方面坦白换作了一问一答的形式。
“兄长偏爱安静些的,还是性子同我像些的?”还挺有自知之明,清楚以闺秀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性子并不算太符合。
“前者,研习医术哪可有人干扰。”
设想了一番往后读医书时边上都有个没法驱赶开的人在那说个不停,叶质安猛地晃了晃脑袋,好将这场景逐出脑中。
“兄长偏爱才,还是偏爱貌?”
话音才落,叶稚瑶便自问自答道:“定然是才。”
而叶质安只需要在边上点头。
一连串的选择过后,终于来了个让叶质安自由附加条件的机会,而他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得能同我对弈而不觉着厌烦。”
前边的标准都容易达到,光是母亲已经相中的几个候选中,便有两人能符合要求,且模样还都不差,以为自己已经圆满完成任务的叶稚瑶万万没想到,最后的随口一问,让兄长找见机会给她们出了个难题。
最难的是,不论是按照自己对兄长的了解,还是此时从表情上来判断,这要求还真不是个玩笑。
兴许还会是除了不打扰他钻研医术之外,最为重要的那个条件。
叶稚瑶不由愣神,而叶质安只以为这要求能让小妹与母亲放弃替他张罗婚事的想法,放他同师傅一般,与医术为伴,同样没能想到,小妹的喃喃自语,会让他陷入到纠结当中。
“安静,不打扰兄长从医,才华不错,……,还得能忍受同个臭棋篓子对弈,这要去哪寻?”
“……不对,怎么一总结,似乎跟前便有个合适的对象。”
“也不对,没听闻兄长好南风啊?”
“可这条条罗列过后,认识的人当中,也就只有一个允中符合……”
陷入呆滞状态的叶稚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将脑中冒出来的念头,全部说出了口。
而后就保持着有些出神的状态,面露难色,起身回去叶宅与母亲分享“套”出的话,以及最后的这个难题。
留下一句呢喃都没错过的叶质安,同样在原地出神。
要说安静,相处了数年,又曾一道游历,他自己的安排从未被范愚打乱,甚至说是处处契合也不为过。
至于才华,想来没有人能够说,十五岁便中了一省解元的范愚无才。
即便是先前选了貌,饥寒交迫、骨瘦如柴时都能光凭相貌让所见者心生怜悯与同情的小孩,也能够完全符合。
再到最后一条,事实上,从头到尾都没嫌弃过他下棋水平的,还真就只有范愚一人而已,甚至他还能自得其乐。
将自己的要求与范愚一条条对应,并且得出来尽数符合的结果的叶质安,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反应就已经足以说明点问题了。
换作旁人,被自家小妹这么说过之后,第一反应显然会是“怎么可能,我哪会好南风”与“允中只是好友罢了,莫要胡言乱语”这二者之一。
而叶质安,便是比较到最后,都全然没想到这二者上哪怕一瞬。
叶稚瑶的话让他在范愚到来前这数日里头都频频走神,时常保持着放空自己的状态。
于是直到今日范愚出现,叶质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不仅对小妹话中的未来毫不排斥,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期待。
而在小妹离开到一个时辰前看见人的期间,他甚至是想念好友的。
在因为今日并非旬假而感到惊讶的同时,除却隐约的喜色外,他还发现,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旬假该在几日之后。
按着范愚留在炭盆边上,而自己起身换位置到陆展宣跟前时,叶质安终于明了,在被小妹要求选择的过程中,完全没想过伴侣一事却能顺利作答,只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将范愚的存在套入到了问题当中而已。
答案自然来得简单。
也令磨了许久都没套出话的小妹,为这轻松感到疑惑。
第125章 第一二五场 策论
长久以来的愉快相处, 令叶质安在再度瞧见范愚的瞬间,便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转变。
替陆展宣诊脉的过程中,还分了点心神到如何继续的问题上边。
才刚明了心意, 一时间只能在心中列出来个粗糙的计划。粗糙到仅仅分了两件该做的事儿,一是投其所好,二则是阻止母亲继续张罗着替自己定亲的想法。深入到具体,便尚且模糊了。
不过事实上,这二者的重要性都还得往后捎上一捎。
排在最前边的, 是范愚究竟如何看待南风才对。
总不能寄希望于时下文人当中还算盛行的, 结作契兄弟的风气罢。
直到走进无名酒楼, 叶质安都没能想出来什么试探的法子。
不由感叹感情远比医术来得复杂的同时, 他开口便抢先对侍者报了菜名, 却没顾及到自己的喜好。
于是侍者还没退下便又被范愚给出声叫住,带着点疑惑的人, 依照着兄长一贯以来的偏好, 补了道清淡些的菜色。
用饭的过程中,叶质安也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
手中筷著频频伸入到平日里不太会碰的碗碟当中, 夹了菜送入口中才会微微皱眉, 紧接着却又重复一遍这动作。
“兄长?”察觉到偶尔在自己身上逗留的视线, 范愚开口唤了一声。
险些让叶质安脱口而出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莽莽撞撞,似个情窦初开的小子。及时反应过来之后, 难免有些懊恼。
拿医术上碰上了难题掩饰过去走神的原因,内心深处的他,却在觉得习惯了的称呼听上去多少有些别扭。
饭用了一半,才终于找回来理智,表现恢复正常。
但不知不觉间, 察觉心意前就已经足够迁就的人,越发将范愚的喜好排到了最前。
用完饭,范愚便回了太学。
而大约是分别让叶质安的心态回到了平静的状态下,一时灵光乍现,令他回想起来了游学时候经历过的事情。
范愚可好南风的问题,早已经有人抢先问过一回。
脸色变得不太好的同时,他也开始仔仔细细翻找当年的记忆,试图从中找出来个答案。
赵近峰的轻浮表现令范愚躲了他一段时间,可真要深究躲避的原因,其实还是被唐突到后受了惊吓,要说厌恶,却找不见多少。
翻找回忆的过程中,叶质安不免为当时没对赵近峰做些什么而感到了点后悔。
可惜时光没法倒流,否则最起码,范愚后来不会还能和那人保持勉强算是友好的关系。怎么说也会被他阻拦下来才对。
冷静下来后,厌恶同后悔之间,倒是掺上了点喜色。
“看起来,阿愚应当不反感。”
喃喃自语着道出来研究的结论,叶质安回过神,才发现屋中已然一片漆黑。
忘了点烛火。
而太学当中,头一日进入内舍的范愚,正体验着氛围有些差异的生活。
夜渐深,往常这个时间,他已经该打理好了自己,躺入被窝当中,而此时一场探讨才堪堪结束。
各有所获,意犹未尽。
最初只是范愚同杜幸川的低声交流,周浦深则捧着册书在边上读,一边分出来点心神倾听,却不参与。
进行了没多久,位置临近的陌生书生也插话加入,再后来,探讨的范围扩大到了七八人,各抒己见,毫无保留。
同范愚间的陌生没有让他们对这探讨感到别扭,事实上,最初的几句交谈便已经让这些据德斋的老生对新加入的年轻人产生了点认可。
而范愚,在收获颇丰的同时,也对加入探讨的人数感到了点惊讶。
尤其是当他在思索过程中一抬首,瞧见隔得远些的角落里,同样围坐着一众正在探讨些什么的书生,声音略有控制,神情却各个都很激动。而余下的则是都在认认真真读书,像是全然不受干扰的样子。
再怎么克制音量,大半斋的人分作两群探讨,也算是个庞大的噪音源了,同当年孙立几个在存心斋闹出的动静也差不了多少,却不见人有恼意,反倒都是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差别也有,孙立几个能闹出集市酒馆的动静,掺着笑闹或是叫骂,不堪入耳。而探讨不论多激烈,总归不会让人觉得聒噪。
习惯了各自读书,偶尔同一两好友低声交谈上几句的日子,一时间遇上这样的热闹交流,范愚有些不太适应。
但过了最初的惊讶时段,他发现,比起外舍,内舍的氛围实在讨他喜欢。
就是可惜,人一多,话题也就延展得飞快,回过神再去听,却到了个陌生的领域。连边上的周浦深,也板着脸放下书,开始侧耳倾听起来。
没想到一众学生会议起来朝政与时局,范愚没法插话,听得却格外认真。
面对着几乎可以说是全然陌生的内容,结合既往所学来理解的同时,他也试图将其中所有疑惑之处记忆下来。
相比起内外舍之间氛围的差别,此时听见的内容,才是最大的不同之处。
投入其中后,也就没能注意到,围坐在自己周围的书生当中,畅谈之余也有目光偶尔在他身上停留,还带着些赞赏意味在其中。
直到探讨结束,杜幸川同周浦深才注意到范愚面上的疑惑之色。
“允中可知,会试所考的内容,并不止四书五经这般简单?”
杜幸川试图卖上个关子,还没看见满意的反应,便被周浦深给破坏了去:“会试当中,策论是极为重要的一项。”
向来觉得说话是个折磨的人不欲多言,示意边上装神秘未遂的杜幸川接过话头。
“会试三场,四书五经只占其一而已。后边的殿试甚至几乎只试策论。策论,议政、献策。至此便不可死读书,还需了解朝政,察时局,习律法。不论农商、兵制、税制,皆有可能试及,更甚之,当年还曾有过水利考题,难倒了几乎所有考生。”
习惯了夸张的人这会儿并没有危言耸听,一派严肃的神情,令这话的震撼力越发强了不少。
说着目标是六元及第,摘下状元的范愚,在此之前,其实半点不曾了解过会试的内容。
满心以为系统不曾提示,必然同前边几关大同小异。
至此,他才察觉到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傲慢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