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1 / 2)

漂亮皮囊 程云极 19369 字 16天前

第91章

灯火渐熄, 池水褪去金色的闪光,余下白皑皑细雪似的银辉轻而缓地游移。

徐知竞回到前天夜里遇见夏理的地方,站在小径的出口, 失落地环视过无人的泳池。

他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面对一旁空荡荡的沙滩椅,沉默着将脸埋进了掌心。

略低于体温的夜风最适合冷静。

徐知竞在花园里放空,出神地盯着地上随水波摇曳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的情绪终于匀出些许安定。

他拖着步伐往回走, 灵魂像是飘忽滞留在身后,油然而生对自身的失望与倦怠。

再迈入前厅, 时间早已越过零点。

徐知竞走向电梯, 意外地发觉沙龙厅里仍有微弱的灯光隐隐闪烁。

他还以为是巡夜的佣人有所疏漏,走进屋内去找那盏没能熄灭的夜灯。

书页翻动的轻响就在这时拂过他的鼓膜, 悉悉索索, 连带着引出屏风后,半靠在沙发上的影子。

才刚平复的心跳再度被搅乱,徐知竞忐忑地靠近,满怀悸动与期待。

他绕过那面丝织的屏风, 昏黄灯晕骤然笼出一道清隽的轮廓。

夏理就半倚在沙发旁,倦倦地朝屏风后看过来。

目光相汇,两人各自流露出片刻的失神。

夏理愣过一瞬, 到底还是为这样毫无必要的巧合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先回去。”

徐知竞停在屏风旁,致歉似的说道。

夏理不作声地打量过片刻,在对方转身的同一秒,轻而慢地给出了回应。

“过来。”

那嗓音实在过分虚渺,以至于徐知竞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他错愕地回头,木在原地, 讷讷盯着夏理,像是无法确信自己仍能获此殊荣。

“过来,徐知竞。”

夏理懒倦地靠向椅背,侧过脸,缓缓让视线在徐知竞的面前聚起。

微挑的眼梢薄红未褪,衬着那副疏离的神情,要比曾经更多几分无情的撩人。

夏理的话音变成清泠泠淌入空气的咒语。

蛊惑徐知竞一再地靠近,直至沦陷,单膝跪倒在对方手边。

他茫茫然地注视着夏理,失魂落魄地被那双眼睛攫取神思。

夏理轻絮地叹息。

徐知竞便跟在之后开口,讨赏似的说道:“他可以的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徐知竞?”

夏理说着,用食指微不可查地碰了碰徐知竞的脸颊。

略低于自身的体温忽而相触,勾得徐知竞一怔,不可思议般望进了夏理眼底。

他不敢移开视线,小狗似的歪头去贴夏理的手背。

今夜大抵会是徐知竞的幸运日。

夏理非但没有拒绝,还纵容着抚过了他的发丝。

“宋濯。他一直在看你。”

徐知竞不满地将脸靠进了夏理掌心。

“我知道。”夏理顺着话音,让指腹轻缓地摩挲过徐知竞的耳廓,“你也一直在看我,不是吗?”

徐知竞不好作答,只得低下头,小心翼翼亲吻夏理的指尖。

他在中途恳切地抬眼,惶惶讨要夏理的准许。见对方不回避,这才轻柔地将吻向腕间铺散开去,停落在夏理跳动的脉搏上。

“不要和他散步了,我陪你散步吧。”

停滞的吻自这句话的末尾再度延续,带着细微的痒,从手腕蔓延至掌心。

夏理倏地勾起手指,不经意从徐知竞的颈间扫过,好像撩拨,要让徐知竞长长久久地迷恋沉沦。

“他是我的学弟,你和我没有关系。”

徐知竞不想听这样的说辞。

即便夏理剖出的是事实,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是对方人生中无足轻重的存在。

他讨好似的又从掌心吻向指尖,在夏理的默许中用湿漉漉的舌尖触碰,得寸进尺地将夏理的食指含进温热的口腔。

“夏理,夏理。”

徐知竞仍在妄想得到夏理的垂爱。

“嗯?”

可夏理给予的回应实在太过冷淡,以至于在此刻告白都会显得可笑,倒像是徐知竞一厢情愿的呓语。

或许算是夏理温柔,不忍心看他如此煎熬。

不等徐知竞想到合适的话题,夏理便先一步开口,懒倦而温柔地回问。

“徐知竞,你知道我已经不爱你了吧?”

“……嗯。”

徐知竞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就这样被夏理轻而易举地揭开。

这原本就是仅存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再作辩解也只是多余。

夏理平静的语调甚至要比恨与质问更为残忍,至少后者能够证明徐知竞依然牵动着夏理的情绪,而非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徐知竞不想接受却被迫接受,只得默不作声地垂眼,试图掩盖心底的苦涩。

他靠在一旁,沙发柔软的坐垫让他朝夏理的方向陷下去,隐隐约约挨上了对方的腰肢。

夏理穿了条那不勒斯形制的西裤,并行的两粒边扣将原本就显得单薄的腰腹更是掐得薄而窄。

徐知竞隔着层布料隐约触碰到夏理的体温,缱绻裹着久违的香气,奖励一般,似有似无地缠绕。

他有些贪心地更往里靠了靠,发丝陷入衬衣的褶皱,鼻尖则轻触在夏理胯旁。

室内一时变得寂静,仅剩两人交错的呼吸,在弥蒙的灯火下牵动起伏,好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

徐知竞闭上眼,在夏理的掌心幻想时间未曾流逝。

暖调灯晕将他的碎发映得柔和,真的好像十六岁,懵懵懂懂展现出深藏的,对夏理的依赖。

或许又是一声叹息,夏理轻轻揉了揉徐知竞的脑袋,温声说道:“徐知竞,来帮我吧。”

名字的主人,前一秒还在夏理掌中昏昏欲睡的徐知竞怔然抬眼。迷茫地,无措地,惊喜而又诧异地望向了那双映照他所有痴迷的眼睛。

“酒醒了还会这样说吗?”

徐知竞太害怕夏理的温柔仅限于今夜。

“不知道。”对方如实回答,“但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夏理闭着眼睛呢喃,真的好像说梦话。

徐知竞深沉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渐渐令掌心移落,缓慢而细致地取悦起来。

爱情复杂难解,欲望却只需要最原始的契合。

夏理的心飘飘摇摇不知去往何处,躯壳倒诚实地耽于享乐。

徐知竞对他太过熟悉,轻而易举就让难以克制的哼吟从夏理的唇间流溢出来。

夏理微张着唇瓣缭乱地喘息,无知无措地揪紧了徐知竞的发丝,久违地体验到由他人引发的战栗。

徐知竞安抚似的摸摸对方的手臂,愈发卖力地取悦。

黏着的水声丝丝缕缕缠进这个闷热的春夜,直至夏理不受控制地弄脏徐知竞那张薄情又迷人的脸。

他的呢哝带上哭腔,轻颤着结束了这荒唐的一刻。

尼斯的夜晚自此成为又一个难以言明的秘密。

裹藏在昏暗而潮热的空气中,由夏理浅显直白的愉悦,与徐知竞躁动不堪的心跳编织,摒弃一切纯真词汇,残存一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的罪恶。

徐知竞体贴地替夏理清理,湿纸巾带着凉意贴上皮肤,沿腰际下移,让夏理的脸颊浮起醉意之外的红晕。

修长的食指随后抵着纽扣将其推回到用以约束的状态,把今夜的迷乱掩藏得优美且克制。

夏理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半是逃避地将脸转向了角落。

他等徐知竞起身,盖在身前的影子渐渐褪去,这才转头,看对方取一瓶气泡水,拧开了递回来。

夏理注意到戴在徐知竞无名指上的戒指。

依然是纯粹的青蓝,仿佛十九岁的夏天,在索伦托见到的海。

“怎么还留着这枚戒指。”

夏理的语调不像是问句,更类似于陈述,听不出喜恶,仅仅简单地点出事实。

他把翠绿的玻璃瓶接过去,视线却仍停留在徐知竞的指根。

仿佛不满对方毫无必要的怀恋,要指责徐知竞自作多情。

“你不喜欢的话……”

“没事,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夏理打断徐知竞的话,懒怠地支起身。

气泡隔着玻璃接连不断地破灭,发出细弱却难以忽视的声响,巧合地掩盖了徐知竞沉重的心跳。

十九岁时送出的戒指成为了仅对一个人的禁锢。

徐知竞既无法令时光倒流,又不甘心摘下象征他与夏理过往纠缠的对戒,困在早逝的爱情中,偏偏还要期待它会复苏。

他看着夏理绕过沙发,收腰的西裤掐出柔美的起伏。灯火将对方的身姿描画得愈加修长,流畅优雅地延伸,就连背影都清绝得耀人心目。

然而徐知竞早已失去了主动的资格。

被限定在特殊的情境之下,要等夏理的邀请,等待夏理的下一次指令。

正如夏理所说,如今的徐知竞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宋濯,也排列在更优先的位置。

徐知竞是层层巧合之下偶然结识的陌生人,夏理今夜的纵容都算是意料之外的施舍。

——

[好舒服。]

人类在控制欲望的同时,也被欲望驱使。

夏理洗漱完毕,换了身睡袍,坐在灯下,为徐知竞的服务作出了评价。

他说不上那是怎样的心情。

心率的攀升似乎仅代表极乐的时刻在不断地接近。

等那一瞬过去,徐知竞就又变回无从定义的角色,用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带来一些视觉上的愉悦。

精神与躯壳仿佛真的能够分割。

夏理无法对徐知竞本身给予肯定,却并不像排斥他人那样排斥来自于对方的接触。

他产生出一种很奇怪的念头,原来被取悦确实能够带来不同于奉献的体验。

夏理已然提起的笔尖再度垂落,迟疑着划出新的笔迹。

仿佛疑惑,又像是强调一般,让一样的字词出现在了日记的另一行。

[好舒服。]

[好舒服?]

第92章

夏理的白天属于宋濯, 属于尼斯明朗的春末,属于一同观览地中海潮汐的千千万万的游人。

徐知竞偶尔侥幸得到夜晚。用温热的,宽大的手掌;用柔软的, 潮湿的唇舌去将时间填满。

两人的角色对调,换夏理索取与享乐。

徐知竞惶惶地奉献,还要忧心这是否能够换来下一次,用那副深秀的眉眼,仔仔细细捕捉夏理微妙变化的神情。

他成为夏理日记中没有代称的角色。

留下的只有夏理对自我欲望的剖析。

时间到了徐知竞生日这天, 夏理一早出了门,像要准备什么惊喜似的, 让徐知竞一整个白天都在丰饶的期待中度过。

直到黄昏时分, 夏理这才慢悠悠地走回来。

他经过没有树荫遮蔽的主道,将手中唯一一束洋桔梗递给了正坐在泉边的宋濯。

“回来的路上看到的。”

徐知竞站在窗后, 听不见夏理与对方说了些什么。

不断淌落的泉水将两人的表情都遮得难以分辨, 徐知竞能够看到的,就只有夏理弯下腰,哄人似的凑到了宋濯面前。

——夏理这样哄过他吗?

——这样温柔地为他买过花吗?

——还会为他准备生日礼物吗?

——还会记得他的生日吗?

嫉妒的恶魔在怂恿徐知竞跳下去。

要么制止两人过分亲昵的举动,要么就死在夏理眼前, 像纪星唯那样永生永世地让夏理忘不掉。

可是徐知竞还在祈盼夏理的垂爱,仍在幻想足够体贴就能得到对方的青睐。

徐知竞只能看着宋濯接过花,夏理隔着水雾坐到对方身边, 两人一起望向尼斯无垠的晴空,说一些他根本无从推测的话。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前夜夏理还抚着他的发端赞美,凭什么天一亮,宋濯就能挤占他的位置?

徐知竞怏怏盯着夏理走上台阶,被引诱似的,不自觉跟着往电梯的方向走。

他等过一阵, 见数字开始跳动,末了停在同一层,缓缓露出了夏理冷淡的面容。

“这么巧,我正好要下楼。”

徐知竞编出一句拙劣的开场。

夏理无甚表情地睨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徐知竞不好戳穿自己的借口,只得拖着脚步进去,看轿厢门缓慢闭合,夏理的身影更早一步从视线中消失。

电梯下行的数秒,徐知竞的心跳便随时间一声重过一声。

他似乎明白自己仍旧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无非对夏理的身体过分熟悉,为对方带去一些实际上无关于情感的原始体验。

令徐知竞感到失衡的并非仅此一项。

他并不介意夏理将他当成探索自我的工具,而是不满宋濯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夏理的关心。

徐知竞也愿意陪夏理散步,也想要和夏理一起去买冰淇淋。

凭什么天一亮他就必须退场,凭什么夏理要把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学弟放在比他更重要的位置。

徐知竞嫉妒得咬牙切齿,偏偏门一开就看见宋濯那张春风得意的脸。

对方怀里甚至还抱着夏理带回的花,怕他抢似的,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警觉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花瓣。

——

夏理的书桌面向窗台。

天气晴好的日子,阳光会在上午铺满整张桌面。

宋濯送的橙花意外地没有腐烂,而是在窗台上晒干了。

夏理把纱袋拿起来,细小的花瓣摩挲出脆生生的轻响,隐约仍带着橙花青涩的香气,飘飘袅袅从白纱后钻出来。

夏理把它搁回桌上,换了几个位置都觉得不妥。

他提着系带往窗外俯出去,傍晚的暮色透过细纱,连袋子里的橙花都像是染上了粉紫的余辉。

夏理最终将它放到了灯下,紧挨着光源,也更靠近日记本。

一提笔就会想起宋濯送他花的午后,亮晶晶的黑眼珠装着欣喜,一闪一闪,献上一小袋洁白的橙花。

[宋濯会喜欢洋桔梗吗?]

夏理用一束洋桔梗作为回礼,合上日记,回想起早前没能送出的工艺品。

他把包装拆了,拿在手里摆弄一阵,末了丢进垃圾桶,听这件多余的礼物‘啪’的一声掉落。

——

或许担心夏理不肯赏光,徐知竞特地将生日的晚餐定在了别墅。

他回绝了原本打算拜访的朋友,到场的依旧是最初的四人。

唐颂似乎已经送过礼物,宋濯则临时让母亲的助理挑了支领针送来。

夏理坐在徐知竞对面,意兴阑珊地看个过场。

等到徐知竞期待地将视线落到夏理身上,夏理便扯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除却徐知竞,唐颂和宋濯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诧异。

前者是不相信夏理真的会忘记。

后者则是确信自己曾与夏理提起,更确信对方准备过要送给徐知竞的礼物。

“没事……才刚认识,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徐知竞苦笑着将领针放回盒中,少见地避开目光,像是不敢去看夏理淡然的神情。

他只能安慰自己原本就不存在期待,何况夏理愿意出席都已经算是意料之外。

徐知竞在这年生日忘了许愿,双手合十的几秒,夏理冷然的语调便在脑海中反复重映。

晚餐因为这段插曲进行得不算愉快,气氛始终显得压抑,几人早早散场,在午夜之前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徐知竞睡不着,兜兜转转登上紧挨崖壁的一处露台。

一轮弦月高高挂在沉静的海面之上,水波仿佛披着霜,寂寂在春夜里倒映出冬日的幻影。

骀荡晚风拂过庭院,苦橙树簌簌发出清响。

橙花雪一样落下,婆娑坠向树下的一把躺椅,掉到夏理柔润的唇瓣上。

月色轻渺,徐知竞最初几乎以为那是酒精带来的错觉。

可是夏理回眸了。

就像那晚在池边一样,静谧优柔地望向他。

徐知竞沉默着走近,心乱神迷,带着轻微的晕眩感在夏理身边站定,颇有些委屈地半垂下眼帘。

“我没有想要给你的礼物。”

夏理猜中了他的心事,并如实告知。

“想到你的生日,就会觉得肮脏。”

那两瓣柔软的,湿红的,徐知竞曾亲吻过的嘴唇轻飘飘说出最残忍的话。

用夏理的痛苦去揉皱徐知竞的心,不留余地地剖陈,无论如何都不认为徐知竞的生日值得快乐。

“……对不起。”

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徐知竞的道歉来得太晚,以至于早已无法挽回夏理曾有过的心动。

对方大抵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抿了抿落在唇间的橙花,兀自便又继续。

“那天宋濯说要把我比作冬天的晨雾。”夏理轻笑了一声,“我想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小孩。”

夏理才不是宋濯以为的纯洁的,充满希望的样子。

他是枯败腐烂的苹果,再如何努力也榨取不出丝毫的爱了。

“……你喜欢他吗?”

夏理居然从徐知竞的脸上看出了惶然。

“他一直在说妈妈。”

夏理不挑明,却足以让徐知竞读懂。

他没有再一次去期待未知的余力,宋濯实在太直白,太年轻。

“我已经不那么需要爱情了。”

“那欲望呢?”徐知竞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份可能。

这句过后,他终于等来夏理的审视。

那对棕褐色的瞳仁被月光照得璨若流星,郁丽地映出独属于春夜的缱绻,飘游着从徐知竞的每一处流经。

夏理在无声地呼唤他。

——如果不是爱情,那么欲望呢?

徐知竞一再靠近,直到小腿抵上躺椅,这才停下动作。

他俯下身却不敢真正去亲吻夏理,只得扶着椅靠,安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夏理不应允也不回避。

徐知竞将其当作默许,试探着吻了吻夏理的发梢。

他小心翼翼打量夏理的反应,见夏理不抗拒,这才托起夏理的手,很纯情地亲亲指尖。

熟悉的香气再度萦回,他贪心地攫取,不知不觉便吻向了夏理的掌心。

夏理抚过徐知竞的脸颊,玩闹似的用指腹不断摩挲。

徐知竞低下头,就靠在夏理掌中向对方回看。

“可以吗?”他轻声问。

夏理不置可否。

徐知竞又等过许久。

久到心跳已然透过胸腔在寂静的春夜里回响。

久到世界都变得空濛,像是要退回到十六岁第一次梦见夏理的夜晚。

徐知竞开始轻柔地隔着裤子触碰,修长的食指抵住边扣,一颗一颗将它们从缝隙中解救。

夏理后来抓着他的头发,哼哼唧唧地呢喃。

徐知竞的唇舌却不愿离开,偏要惹夏理掉愉悦的眼泪。

他实在太了解这副躯壳了,

徐知竞暗自在心中与宋濯作比,庆幸自己更早登场,抢占先机。

可惜这样的窃喜没能延续太久。

徐知竞很快便意识到,究其缘由,实际是无数会让夏理伤心的过往。

他的讨好在此之后矛盾地变得生涩又卖力。

视线忽而相触,夏理蓦地笑了。

夏理的眼眶尚且噙着未能褪去的余韵,徐知竞温柔地碰一下对方的眼帘,继而听见夏理说:“徐知竞,二十岁的你想过会这样吗?”

何止是二十岁的徐知竞。

以他晚至的青春期,那个仅于夏理有关的梦为起点,徐知竞早已肖想过无数次眼前的画面。

——可是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想到这里,徐知竞再度避开了夏理的目光。

他心知肚明,是他亲手把夏理最纯粹也最青涩的悸动都碾碎了。

变成现在这样,好像真的算他活该。

徐知竞没办法为自己编织任何借口,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自作自受。

夏理抬手碰了碰他被抹脏的嘴角。

徐知竞重新对上夏理的视线,见对方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不想和你上床。”

“……我知道。”

徐知竞再清楚过不。

“你先回去吧。”

“我……”

徐知竞不想离开夏理。

“回去吧,不难受吗?”

夏理说着,往徐知竞的西裤瞥了一眼。

“不难……”

“回去吧,徐知竞。”

夏理加重语气,算是最后的通牒。

徐知竞明白再留下去也没了意义,何况夏理已然蹙起了眉心。

他替夏理清理干净,退回合适的距离,悒悒垂下眼,有些多余地叮嘱道:“你也早点休息。别待太久了,会感冒的。”

夏理似乎困了,挨着抱枕没做回应。

徐知竞沉默着又看过几眼。

夏理确实不想再分给他更多的时间。

——

——

徐知竞望着透过缝隙的月色失眠。

他没有合上玻璃后的木窗,白蒙蒙的光线便幽幽爬进房间,稠滞地停留在地毯上。

徐知竞不断想到夏理。

想到夏理疏离的神情,想到夏理冷淡的语调。

夏理修长的双腿,被侧扣收紧的腰肢,单薄的衬衣下是优美流畅的蝴蝶骨,再往上便是纤细的脖颈,以及随着轻吟不住游移的喉结。

想到这里,徐知竞的罪恶狼狈地萌发。

矛盾的心绪带来不同以往的焦虑。

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为夏理的淡然而产生的痛苦全然相悖地在脑海中纠缠。

夏理,夏理。

徐知竞不自觉地念起夏理的名字,像反复诵读一道咒语。

他靠在床头,煎熬地拧着眉。

忽而又想起夏理干净漂亮的眼睛,一瞬被负罪感淹没,再也发泄不出来了。

夏理,夏理。

徐知竞有些崩溃地倒向一旁,闷进枕头,不知是想哭还是在笑。

他麻木地在没有心理愉悦的情况下继续,呼吸滞顿得仿若缺氧,牵动思绪一道下坠。半晌才终于换来回馈,难堪地让郁热在空气中弥散。

徐知竞知道自己搞砸了。

在夏理与他握手的那个瞬间,徐知竞就明白夏理已经不爱他了。

他甚至不需要对方点明,仅仅只是看一眼夏理的表情,徐知竞都能够知道,就连恨也已然无法再在两人之间维系。

徐知竞许久才起身,像是从漫长梦境中脱困,慢吞吞地走进浴室。

他在洗漱过后认认真真穿好裤子,来到镜子前,强迫症似的,一遍又一遍洗手。

洗到后来,徐知竞甚至再分不清落向手臂的是否仍是水珠。

星星点点的水渍洇湿布料,真的好像夏理曾经掉过的眼泪,坠下一滴,便晕出一小片潮湿的痕迹。

夏理,夏理。

徐知竞可悲地开始自我怀疑,这样肮脏的爱真的算是爱情吗?

直至此刻,夏理光艳的,柔润的躯壳依然在徐知竞的脑海中,与那双永远湿淋淋氤氲雾气的眼睛并存。

徐知竞为自身的欲望恶心到想吐,抽离地伏在镜子前,像曾经的夏理那样,深深将脑袋埋进了一池冷水里。

他数着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从身体内部传递至鼓膜。

那样沉闷的声响在某一瞬间忽而又变成夏理的名字,无休无止地循环,根植心底还不满足,要深深扎进徐知竞的灵魂才肯罢休。

失眠成为夜晚的主旨。

徐知竞换过睡衣,仍旧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缥缈的淡影。

好在这次终于不再是因为夏理,而是那个令人生厌的宋濯。

——宋濯和夏理是什么关系?

——宋濯在夏理心里会更重要吗?

——为什么可以对宋濯那么温柔?

——要把宋濯比下去。

徐知竞实在睡不着,离开房间,幽灵似的在花园里游荡。

夏理的房间关着窗,从楼下望去,只能望见木质的窗格间,玻璃折出一片又一片相似的月影。

天就要亮了,浅浅从地平线浮起弥蒙的蓝调。

夏理说宋濯将他形容成冬日黎明的晨雾。

徐知竞不喜欢宋濯,却意外地认可了对方的比喻。

雾一样冷郁美丽的夏理,雾一样捉摸不定的夏理,雾一样从徐知竞的人生中消失又出现的夏理。

——

天亮以后,夏理和宋濯再度出发,前往蒙彼利埃。

两人这次带上了行李,无声地预示这是一场道别。

徐知竞从早餐厅出来,见夏理走下楼梯。

顺着台阶不断延伸的红棕色地毯,攫夺地衬出夏理的清艳。

衬衣的袖口被稍稍卷起,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臂。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昨夜还缠在徐知竞的发间。

不过一个夜晚,两人便再度相隔陌生的距离,遥远到甚至没有必要说再见。

徐知竞好想和夏理牵手。

好想亲吻夏理的指尖,舔舐夏理的眼睫。

可是现在的徐知竞又算什么呢?

就连宋濯都占据着比他更重要的位置。

“要走了吗?”

“嗯。”

司机已经等在门外,佣人们正在替两人装行李。

夏理在门廊下等了一会儿,余光无意间瞥见徐知竞仍杵在楼梯旁。

他回过头,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门框,莫名地留下了一抹格外温柔的笑。

徐知竞舍不得。

时间冲淡的不过是他的往事的印象,可夏理却始终切切实实地盘桓在他心里。

徐知竞对爱情,对欲望,对美丽与沉痛的理解都源自于夏理。

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人生和夏理剥离开了。

“夏理。”

徐知竞不自觉地想要追出去,一只手却在这时捉住了他的手臂。

“徐知竞。”

唐颂遏止了他的冲动。

“再这样下去就显得掉价了。”

对于唐颂和徐知竞来说,冲动、急切、焦躁、惶然这样的词汇都应当被归为禁用。

徐知竞为夏理表现出太多窘态,难堪地将心绪全部剖开了捧给对方看。

这还怕不够直白,恨不得连每一秒钟都与对方分享。

唐颂皱着眉唤回对方的注意,略迟了片刻才将手松开。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过徐知竞,末了好心地给出建议:“你不如打听打听他们一直往蒙彼利埃跑是去干什么。”

第93章

徐知竞让助理调了几家欧洲子公司合作商的资料, 兜兜转转联系上了先前为夏理所在实验室注资的投资方。

夏理如今在巴黎上学,住在五区一间老旧的单人公寓。

博士的工资与生活成本比起来不算高。闲暇时,夏理会在留学生的旧物群, 或是附近的旧货市场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东西。

在蒙彼利埃的谈判没有进展,倒是一回学校就有了好消息。

实验室的同事们欢欣雀跃地告知两人已经有新的资金来源。

就在他们回来前不久,一家公司决定对这个项目进行长期的定向投资。

宋濯一听便跟着欢呼起来,手机上的吊坠随动作摇摇晃晃,无意间引出有关尼斯的记忆。

夏理没有表现得太欣喜, 盯着宋濯的手机,不知怎么, 预感到一切并非意外。

——

这天回家, 夏理绕路去植物园转了一圈。

樱花还没来得及谢,成簇成簇春雪似的缀在枝头。

他找了把没人的椅子坐下, 偶尔一阵风来, 花瓣便簌簌飞过,在夏理眼前制造一场带着温热的暴雪。

夏理不知该怎样去正视自己的内心才好。

他已经开始厌倦起当下的生活。为项目,为房租,为琐碎的小事, 有时甚至为要不要买一件衣服,又或一份甜点而困扰。

夏理在极度丰沛的物质条件下长大,人生的前半程, 所要考虑的就只有精神的充盈。

他并不否认在新生活的最初,一切都是愉快且令人期待的。

然而时间越是往后,物质的重要性便越是在独立的生活环境之下成倍地递增。

夏理对于未知的好奇再不足以支撑日复一日重演的人生。

他偶尔对自己进行剖析,迟钝地发觉实际并不存在所谓的平衡点。

只要夏理仍存在欲望,只要这个繁华世界仍在运行,夏理就永远都会在某一时刻对当下产生动摇。

这算是贪心吗?

又或者, 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原本就不该被算作贬义。

无非是人心总在变化,而多数人却不敢承认与正视。

时间临近傍晚,植物园的小径上时不时便有情侣经过。

夏理在审视自身的同时也在观察途经的陌生人。

他尝试过想象自己拥有同样的爱情,可每每只是转瞬,那些与徐知竞有关的过往便纠缠着涌入脑海,让他为公-众-号高-唥-萄-萄眼前的画面忍不住地泛起恶心。

徐知竞变成一道明知危险却又引人好奇的深渊。

精神与理智都在警醒夏理不要靠近。

对于物质与躯体的欲望则全然相悖地不断在内心深处怂恿。

夏理想象不了与对方接吻的样子。

即便真正的触碰并未带来任何不适,然而除却那些享乐的时间,夏理根本无法正常地将徐知竞与任何亲昵的词汇联系到一起。

那么宋濯呢?

那样青春热忱的喜欢难道不好吗?

如果夏理二十岁,尚且没有听过孟晋予信誓旦旦的喜欢,更不曾骗自己相信过徐知竞的爱。

那他一定愿意相信在最热烈最纯真的时刻说出口的,即是最神圣最隽永的情感。

可是夏理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没办法再去赌一次未知。

宋濯的出现更像是隔着窗户看一阵雨,再轰然再滂沱也如同电影放映,倒数结束就蒸发,从始至终都与夏理分隔。

繁乱的心情拖着夏理在植物园待过黄昏。

天色终于开始泛紫,隐约从云层间降下些许暮色。

夏理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他似乎在这里坐了太久,站起身时短暂地感到了一阵晕眩。

——

公寓没有电梯,夏理拖着步伐沿楼道一直往上走,等到见到那间不算过分老旧的房门,这才终于舒了口气。

他懒得做饭,径直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夏理屏着呼吸,直到实在感到窒息,这才侧过脸,深深地往回吸气。

他意外自己居然会将徐知竞作为一个选项,而非从一开始就坚定地排除在外。

“欲望怎么会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夏理对自我的解构带来一种很奇怪的无力感。

不能算作对自身的失望,可也并未带来了然。

他只感到疲乏,似乎无论如何选择都不存在最优解。

要把此后的人生都困在这间小小的,甚至无法望出去的公寓里吗?

夏理心想,或许不该去尼斯。

他并非要将眼下的混乱情绪全部归咎于徐知竞的出现。

可如果不去尼斯,夏理也许就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不满于现状。

欲望并非是一夕之间诞生的,它就躲在夏理的心里,等待尼斯,又或是另一把解开镣铐的钥匙。

次日一早,夏理照旧去实验室。

有学姐要休假,他得提前做好交接。

家里没有鸡蛋了,夏理拆了袋吐司,随意地糊弄过去。

除却正在从事的研究,夏理的人生乏味得好像地摊上的三流小说。

在一样的地点做一样的事,日复一日,把曾经的爱好消磨成无趣的日常。

沿路的橱窗映出一副无甚情绪的面孔。

夏理出神地盯着玻璃上的倒影前进,即便如此,依旧机械地到达了目的地。

办公室灯光明亮,几个准备休假的同事正兴致勃勃商量着要去哪里度过夏天。

夏理穿过走廊,场景一瞬切换。

他自然地挂起笑容,融入到所处的环境之中。

这一整天夏理都心不在焉,直到临近傍晚,宋濯毫无预兆地出现。

夏理还以为对方会趁暑假出去玩。

意外的,宋濯却等在门外问可不可以请他吃饭。

夏理晚上还得回来一趟,因而两人随意找了家附近的餐厅,坐在临街的小桌旁,点了两份当日套餐。

“我这几天在看烹饪教程,等做好了给学长带饭。”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宋濯点开相册,向夏理展示起了这几天的尝试成果。

实验室离食堂有些远,有时太忙,夏理就干脆不去吃饭,只在休息室吃点饼干。

宋濯为此忧心过好长一段时间,彼时却找不到上前搭话的由头。

后来夏理再去休息室,零食架上总是塞满了中文包装的点心,成堆地罗列,渐渐完全符合了他的口味。

“休息室里的零食是你带的吗?”

单调的生活将夏理对外物的感知变得麻木,他这时才意识到组里无非他与宋濯两个中国人。

那些零食又不会凭空从柜子里长出来,实际上这句问句都算是答案。

“学长爱吃吗?爱吃的话我明天带去,家里还有很多。”

宋濯不回答是与否,反将话题抛回给夏理,不想对方为此太过困扰。

他说罢从篮子里撕了一小块面包,笑着放进嘴里。

仿佛在暗示夏理,不必说那些客套的话。

夏季的巴黎日落太晚,过了七点也依旧是明朗的天色。

夏理莫名不敢直面宋濯过分真挚的目光,逃避着移开视线,遥遥望见圣母院被烧毁的屋顶就环抱在对方身后。

夏理是被过度‘使用’的小孩,比起来自他人的好意,他更擅长接受来自他人的指令。

宋濯全然不设限的对白让夏理陷入到对自身的茫然之中。

懵懵懂懂意识到平等的关系本该如此,又浑浑噩噩不习惯接纳这样热烈而纯粹的情感。

夏理面对宋濯,少有地表现出迷茫。

他没办法说出口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爱人,更何况宋濯的喜欢如此青春,如此珍贵。

夏理又一次想到,要是坐在这里的,是十六岁的自己就好了。

两人吃完饭再回实验室一趟,出来时终于见到些许暮色。

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

夏理和宋濯不顺路,推拒了半天,这才让对方答应在岔路口分别。

“不用管我了,学长快点回去吧。要下雨了。”

宋濯站在一家咖啡店的橱窗外,渐沉的暮气与透出玻璃的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夏理回过几次头,慢吞吞地朝街道的另一端走。

宋濯始终站在同样的位置,被同样的光晕笼罩得愈发朦胧不明。

快到公寓时果然下起雨。

夏理加快脚步,在起伏的石砖上踩出凌乱的水声。

夜色到来前的雨雾将世界包裹得仿佛旧电影,画面随着白噪音出现漏帧似的卡顿。

匆匆而过的路人们好像镜头下的群演,并不与夏理产生任何交集,存在的唯一目的即是引出真正的主演。

夏理在公寓楼下的大门前翻钥匙,一抬头却看见徐知竞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书店。

堆叠的旧书遮住了小半幅橱窗,夜雨又将玻璃涂得缭乱斑驳。

夏理甚至以为这是久违的幻觉,站在屋檐下,观览一场戏剧似的审视起了雨幕后的一切。

万物葱茏的夏天被一阵雨浇湿,蒙上带着湿冷的灰败,变得彷如冬日。

似乎每每徐知竞出现,世界就会变得潮湿且难解。

夏理掩藏好的虚荣,对过往的释怀,为当下所产生的倦怠。

所有一切扭曲地交织,在他的胸腔里挤压出不同于苦痛的异样。

夏理太早体验过优于多数人的生活,因而即便自由都怀着一种由物质引发的不甘。

他不敢剖析的正是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贪婪。

夏理不愿承认自己也和他人一样,得到自由仍不满足,还妄想得到曾经享有过的优渥生活。

徐知竞就在街对面的书店。

只要走出这片屋檐,只要穿过这阵大雨。

夏理在初夏的傍晚攥紧了发凉的掌心,被过速的心跳逼得反胃,残存一丝理智,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前。

“学长。”

宋濯朗润饱满的嗓音就在此刻忽地将夏理拽回了现实。

“我看下雨了,有些不放心。”

他跟着夏理朝书店的橱窗看进去,什么都没说,只是笑意变得有些勉强。

“刚刚在超市买了点菜,我给学长做夜宵吧。”

夏理看着宋濯的眼睛,几乎认定这便是所谓的拯救。

他骤然清醒,甚至不敢回忆一秒钟前的动机。

[还好宋濯出现了。]

[宋濯做了很好吃的饭。]

[为什么会是宋濯呢……]

第94章

[欲望, 即是本我。]

[遏制,还是面对?]

徐知竞在五区买了套房子,那天之后, 两人便时不时地在附近的店铺遇见。

他识趣地不刻意出现,学着夏理的习惯,偶尔在面包店或是超市的货架旁欣喜地发现对方的身影。

夏理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距离,有时甚至让目光多停留几秒,赐予徐知竞一整天的好心情。

项目尚在继续, 大多数时间夏理都在实验室度过。

同事在休假之前提起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对那里的巧克力巴斯克给出了颇高的评价。

夏理偶尔会在焦虑时吃些甜食。

这天下班, 他特地绕路去找那家甜品店。

大约因为时间还早, 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夏理走进店里,环视了一圈店内的装饰, 蓦地为是否要买一块蛋糕而纠结起来。

他知道店员在看他, 温和地带着笑意,并不是恶意的打量。

夏理是在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适。

莫名想起前不久才换过电脑,想起上个月在尼斯的超额开支,又想到房东太太似乎说过下半年要涨房租。

他在柜台前踌躇, 等一个接一个客人带着各自的点心离开。

学校发的工资当然不至于让夏理连一块蛋糕都买不起。

可是那对于夏理如今的生活来说变得好像不必要的消耗品,为它买单都是一种奢侈。

夏理后来空着手从店里出去,心底的失落说不清是为了那块没吃到的蛋糕, 还是因为对庸常生活的烦闷。

欲望,欲望。

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够彻底扼杀欲望的人吗?

无非是物质与精神都得到了满足,在最平和的状态下说些自以为通透的废话。

换作从前,夏理也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拥有自由后便能活得豁达。

但事实却是,一旦金钱成为新的困扰,曾经期待的生活就会变成令人想要逃离的又一座围城。

尼斯之行引出了夏理试图掩藏的欲望。

以最原始的爱欲为引线, 燃尽他心底所有的用于自欺的伪饰。

夏理喜欢漂亮的皮囊,喜欢优渥的生活,喜欢不加克制,喜欢无所顾虑。

他在离开徐知竞后用另一种视角怀念起了人生的前十二年。

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洽,只有逆转时间才能彻底浇灭心底的不甘。

夏理被困住了,陷入自我意识的悖论。

焦虑在此之后愈演愈烈,让他不敢停下脚步,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

植物园里的樱花开得妖冶,到了初夏都没能凋谢,诡异地攀在枝上,衬得一旁的树木愈发葱茏。

夏理还是坐回上次的长椅,花簇压着垂落的枝干一下一下扫过发梢。

心情难以平复。

夏理亟待一块巧克力巴斯克作为安抚。

“这么晚才下班吗……”

徐知竞一出现,就好像总是天阴,总是要下雨。

夏理循着话音抬眼,对方就站在花枝旁,拎了一整袋他没有买的甜点。

“朋友让我帮忙带的,买多了。”

徐知竞的借口蹩脚,大抵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袋子放到了夏理身边,仍旧退回原处,只在弯腰时靠近过一秒。

“……我先回去了。”

他有些心虚,害怕夏理问起,说罢便打算转身,不舍也只好掩饰。

那枝被压低的樱花挽留似的轻拂过徐知竞的肩膀。

夏理将袋子抱到腿上,挑出一盒巧克力巴斯克,轻声叫住了徐知竞。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我明天再给你买。”

“徐知竞……”

怎么办才好。

夏理实在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哪怕他还有星点爱人的余力,他都愿意尝试着骗一骗自己。

然而时隔数年,夏理就连恨都早已消磨,仅剩对无法改变的过往与庸常乏味的现状的无力。

他颓然坐在花下,披着阴沉天色间昏暗的暮气,全然不掩饰疲倦,半抬起眼,恹恹盯着徐知竞。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要比分别之前更为遥远。

至少那时还有恨能依凭,与所谓的爱纠缠不清。

可现在,除却宣泄欲望,夏理对徐知竞根本无话可说。

对方的讨好在夏理眼中毫无效力,成为一场无趣的独角戏,让双方皆为此感到失望。

沉默成为这段崭新关系的主旨。

夏理平静的眼波,徐知竞无措的神情。

爱情无法复苏,剩下廉价的欲望,要说难堪都算不上。

“我不明白你还在执着什么。”

“夏理……”

“徐知竞,我是不是说过你一出现我就会觉得难过?”

徐知竞怎么可能忘记,这句话在他耳边盘旋了太久,以至于梦里都是夏理离开前泫然的神情。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

他不想惹夏理伤心的。

可是夏理看起来真的好不高兴。

他不是说了要走吗?

不是夏理又把他叫住的吗?

徐知竞没有办法了。

他好像真的只会让夏理露出这样带着郁气的表情。

“……我走好吗,不要哭,不要再哭了。”

徐知竞笨拙地学不会爱人。

夏理疲累得再无力爱人。

哪怕命运一再制造巧合,一次又一次令两人重逢,结局似乎依然不存在圆满。

这或许应当被归为不断加深的诅咒,一分一秒都在累加煎熬与折磨。

夏理看着徐知竞一步步远离,融入暮色,消失在一株梧桐树下。

属于他们的最美好的时刻或许早就湮灭了。

那是夏理十五岁前的无数个日夜,和徐知竞一起,看北山街的梧桐随四季轮转更迭。

——

果然,伴随徐知竞的出现,雨水淅淅沥沥浇湿了整个初夏。

巴黎毫无预兆地连日阴雨,徐知竞和夏理不曾照面,倒是巧克力巴斯克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夏理的公寓门外。

宋濯偶尔过来做饭,更多时候把饭盒带去休息室。

他见过几次柜子上的蛋糕,不久便学着做起甜点,兴致勃勃地说要在夏理生日时给对方一个惊喜。

这天夜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

夏理在实验室待得久了些,离开时天色阴郁得像是在西欧的大陆上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尘。

他特地找了把伞,走到半途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裤腿。

湿冷的布料随着步伐贴向皮肤,空气里却是夏季独有的潮闷。

夏理踩着一地水洼面无表情地行进,走到公寓楼下才发现,徐知竞比他更狼狈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外。

这栋楼的门禁坏了,出入仍需要钥匙。

夏理握着伞柄别扭地在包里翻找,忽而手上一轻,发觉徐知竞替他把伞接了过去。

雨势太大,屋檐挡不住被风卷来的水珠。

徐知竞将伞倾斜了些,盖住夏理,自己则仍旧留在细蒙蒙的水雾间。

夏理找到钥匙,在打开门后无奈地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

对方不知所措地举着伞站在原处,腕上还挂着一袋没被打湿的甜点。

夏理轻叹了一声,抬起手却又仿佛不知该落向哪里才好。

他犹豫片刻,末了扯了扯徐知竞的衣袖,带着对方走进了楼道。

重叠的脚步声顺着台阶盘旋,直到停在一扇重新上过漆的旧门前。

夏理把钥匙塞进那把老式的黄铜门锁,推开门,走进了门后狭小昏暗的公寓。

徐知竞踌躇着不敢上前,倒是夏理放好东西,又回到门廊淡淡地望向他。

两人谁都不曾开口。

夏理从冰箱里拿了桶宋濯喝剩的牛奶出来,倒了半杯,递到徐知竞面前。

“只有这个了,要喝水的话自己倒。”

徐知竞赶忙抬手去接,食指不小心碰到夏理的手背。

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两人不约而同地因为这一须臾的意外而停顿过半秒。

徐知竞的发梢还在滴水,夏理见他抿了一小口就握着杯子不再有别的动作,莫名地就连质问的心情都消失了。

他回房间拿了身不常穿的衣服出来,徐知竞仍旧拘谨地站在桌边不敢坐下。

夏理停在一步之外,语调平缓地问道:“你留在巴黎做什么?”

“想见你。”

徐知竞如实作答,始终回避的目光终于相汇,不偏不倚落向了夏理。

“我很忙。”夏理叹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会打扰你的。”

徐知竞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矛盾得夏理都有些想笑。

窗外阴沉的天色将屋内的光线遮得晦暗,台灯漫出的光亮幽弱地弥散。

徐知竞专注地凝视着夏理,见光影随着睫毛的轻颤在对方眼中忽明忽灭,好像他心底的希望,随着夏理的沉默忽隐忽现。

良久,清泠泠的话音终于裹着字词,再度融进了雨声。

“新的投资人是你吗?”

“……”

徐知竞猜不出夏理在问这句话时的情绪和用意。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默不作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徐知竞仍记得那个存在于普罗维登斯的冬天。

他并不害怕扎进胸口的拆信刀。

令徐知竞忧心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夏理握着刀柄,随眼泪不断颤抖的手。

他给不出答案,他太害怕夏理会哭了。

“把衣服换了,等雨小点了就回去吧。”

夏理无甚表情地让目光从徐知竞身上扫过,把衣服留在客厅,说完这些便回了房间。

徐知竞听见一声落锁的轻响,再往后便只余下无休无止的雨声,隔着玻璃挤满这间狭小的公寓。

他抽离地发了会儿愣,半晌才搁下杯子,换上了那身属于夏理的衣服。

大雨在十数分钟后终于有了转小的趋势。

徐知竞犹豫片刻,来到夏理门前,小心翼翼叩了几声。

“我走了。”

卧室里没有回应。

徐知竞把那盒巧克力巴斯克放进冰箱,又等过片刻,安静地离开了公寓。

第95章

徐知竞隔天来还衣服。

楼下的门开着, 阴天灰败的光线漫进楼道的窗格,一块一块,分割出台阶上被切断的菱形。

他还是把东西放在夏理公寓的门外。

衣服、牛奶、巧克力巴斯克。

徐知竞还另买了一个杯子。他怕先前那个他喝过, 夏理就不要了。

再转身,折返往楼下走。

看不见的方向遥遥地传来脚步,还有隐约的,细碎的交谈声。

徐知竞木在原地,没办法消失, 又不能从窗户跳出去。

只好看着夏理和宋濯一起出现在转角,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他。

宋濯甚至拿着夏理家的钥匙。

徐知竞不知道自己冷了脸, 和两人打个照面, 僵持在原地。

他想要质问却没有合适的身份,尴尬地挡住了去路, 沉默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问什么?

夏理都已经说过和他没关系了不是吗?

徐知竞的视线缓慢地从夏理眼前移到宋濯身上。

一分一毫细细打量, 一点一滴都要比较。

他看出对方眼中的怒火,甚至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妒意。

宋濯一早就猜到了徐知竞便是夏理模糊提起过的那个人。

那个令人生厌的,根本不值得夏理为他浪费时间的‘初恋’。

他早前和徐知竞碰见过几次,在书店, 在面包房,在附近的公园。

天性中的竞争意识唤醒直觉,一再地提示宋濯, 该为对方贴上危险标识。

夏理悒悒避开视线,倒是宋濯直白地上前。

“你还缠着学长干什么!”

这个年纪就连冲动都不令人反感,意外地展现出很青春的勇敢。

夏理想要去捉他的衣袖,却被手上的东西绊住了。

徐知竞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小孩子别管这些。”

宋濯是唐颂的侄子,徐知竞没有和对方置气的必要。

他说罢侧过身,为两人让出过道, 尽量不让夏理为自己的出现为难。

“学长不想见到你,你看不出来吗?”

夏理上前开门,留宋濯跟在身后。

不过几秒的功夫,宋濯便揪住了徐知竞的衣领,旋即又被后者反摁回墙边。

夏理甚至没看见是谁先动手,第一声闷响传来,两人就已经不顾体面地扭打在了地上。

包里还装着那台新买的电脑,夏理被眼前的场景为难得头疼,只得匆匆放下背包,赶回去把两人扯开。

宋濯被按倒在地上,眼红得像要滴血,卡着徐知竞的脖子,不依不饶地挥向对方的脸颊。

他被徐知竞用膝盖抵住了腹腔,洁白的牙齿丝丝缕缕缠上鲜红,好像厮杀的野兽,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徐知竞,你和一个小孩子闹什么!”

夏理把徐知竞从宋濯身上拽起来,还没等对方辩解,先一巴掌扇在了宋濯先前打过的位置。

徐知竞其实没觉得痛,大概感知已经麻木,只觉得脸上顿顿地发热。

“他为什么跟你回家?”徐知竞指着宋濯问道。

“你已经没有资格问我了,你还不清楚吗?”

夏理早就说过,宋濯是他的学弟,而徐知竞无非是一个机缘巧合之下重遇的陌生人。

徐知竞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存在质问的立场。

他后知后觉此前的一切都算是夏理纵容,顿时哑口无言,站在一旁倏地安静下来。

空气中仅剩未能平息的粗喘,以及宋濯起身时,衣料磨蹭的轻响。

夏理冷然睨了徐知竞一眼,再不多说什么,带着宋濯回家,头也不回便把门关上。

徐知竞隔着缝隙惶惶地抬眼,看见的就只有夏理渐远的背影。

一瞬过后,老旧的房门彻底隔绝视线,余下徐知竞被拖长的影子,依依不舍地攀在地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

夏理把宋濯带到沙发,眉心自始至终没能舒展。

家里没有酒精,他抽了张湿巾把宋濯把嘴角的血渍擦干净,又倒一杯水,叫对方漱口。

“手疼。”

宋濯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理,口腔内的血腥味散不掉,只好合着冰水咽下去。

“为什么和他打架?”

夏理一边问,一边捧着对方的手掌轻轻揉动。

宋濯的心跳太快,一时间甚至都不觉得疼了,一味地低着头脸红。

夏理修长纤细的五指托住他的掌心,带着温热,一圈圈地沿着手背打转。

宋濯飘飘然地想到,要是能和夏理牵手就好了。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些什么,原本轻盈的思绪骤然沉落,不自觉地跟着夏理蹙起眉,许久都没想到该怎样开口。

“……去尼斯那天,学长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宋濯的话打断了夏理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