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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皮囊 程云极 19369 字 16天前

那双手裹着他的手掌毫无预兆地停下,要比直接承认更晦涩地带来隐痛。

宋濯凝视着夏理,一错不错看着对方的眼睛。

夏理垂落的眼帘遮出某种缥缈的忧悒,将夏天变成寒冷的季节,化不开更散不尽沉寂的郁气。

“学长还爱他吗?”

夏理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学长可以爱我吗?”

夏理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他可以关心宋濯,可以照顾宋濯。

但是‘爱情’。这个词语对于夏理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

“宋濯……不要讲这么幼稚的话。”

夏理松开手,宋濯仍带着钝痛的手掌便落回了膝上。

他不甘地试图再度剖白。

可惜夏理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好了,我去拿冰袋,不要再闹脾气了。”

夏理赶在宋濯反驳之前起身,逃避着匆忙朝厨房走。

宋濯不依不饶勾住夏理的指尖,换来对方短暂地回眸。

依旧是郁然的眼眉,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忧虑。

宋濯被那样的眼神困在了原地,只能任由夏理将手抽回去,空落落握紧掌心。

——

夏理的公寓太小,没有餐厅,晚饭通常在客厅解决。

他不好意思让宋濯再替自己做饭,简单做了几道家常菜,等到全部装盘才终于回头去看。

宋濯实际就站在岛台旁,指尖反复捋着菜叶的卷边。

他和夏理之间的沉默又与徐知竞的不一样,是一种默认不能提及的内容被戳破后的尴尬。

射灯狭窄的光束照亮夏理的衬衣,围裙上的蝴蝶结在光里一摇一摇,像要活过来,逃离如此沉闷的氛围。

宋濯见夏理转身,犯了错似的,忙不迭上前端菜。

磕破的嘴角仿佛现在才察觉到痛,刻意掩饰般轻抿起来。

夏理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盛完饭又去拿新的冰袋。

他把宋濯带回沙发上,弯下腰,温柔地把冰袋按到对方嘴角。

“痛吗?”夏理忽地问道。

“……痛。”

宋濯几乎被圈在夏理怀里,环绕的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香气。

他起初不自觉地看向夏理的衣襟,等目光流向锁骨,蓦地又觉得不礼貌,赶忙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夏理在说什么?

不要打架,还是不要这样看他?

宋濯有些自责地将重点放在了后者,心想这样不就变得和夏理说过的那个人一样了吗?

他嫉妒徐知竞,讨厌徐知竞,却也羡慕徐知竞曾经得到过夏理的心。

宋濯不知道夏理会怎样和恋人相处。

但至少不该像面对他时一样,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哄。

夏理给宋濯买牛奶,买可乐,买甜津津的冰淇淋。

宋濯皱皱鼻子,夏理就担忧地换上更温和的语气。

可是宋濯不想这样,宋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夏理眼中值得依靠的大人。

“……我想保护学长。”

宋濯说得小声,嘟嘟囔囔,要细听才能分辨。

夏理按着他的伤口,一低头就是宋濯挺拔的鼻梁。那语调其实有些像撒娇,和这副已然褪去了青涩的面孔不算相衬。

“可是你受伤了,我也不会开心的。”

夏理低着头和宋濯讲话,唇瓣轻絮地翕动,藏在阴影间,漂亮得靡丽且柔润。

宋濯或许要变成小狗,竟然在这样的对谈中莫名想要咬上一口。

可他又去看夏理的眼睛,看见夏理倦怠的神情。

夏理柔和清艳的脸上写满了都是颓唐。

——夏理怎么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

宋濯仰起头,茫然地盯着夏理。

所有晦涩的,沉重的,未曾言明的像是在这个瞬间骤然倾泻。

如同连日的大雨,将宋濯的心都浸得将要停跳般滞重。

“我是不是很幼稚……”

那些情绪的重量让宋濯模模糊糊意识到夏理为什么只把他当成小孩子。

他尚且无力承托,甚至难以用自身的阅历去解读。

“幼稚很好啊,说明你一直过得很快乐。”

夏理越是这么说,越是勉强地对宋濯展露笑容。

宋濯就越是苦涩,越是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可弥合。

一切仿佛从尼斯开始失序。

从路过那株苦橙树起,宋濯就掉进了以夏理的人生织成的魔咒。

他所向往的爱情对于夏理来说甚至称得上罪恶,再做什么都只会造成新的困扰。

“我是不是不该让学长去尼斯?”

宋濯迟钝地发觉,夏理原本不该存在与徐知竞重逢的可能。

是他一时兴起发出邀请,也是他幼稚地要夏理留下作陪。

如果他没有请夏理去尼斯,夏理根本就不会露出此刻的表情。

“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是的。”夏理还在好温柔地安慰他,“不要这样想,不是你不好。”

宋濯好想告诉夏理不要再这样和他说话了。

他宁可夏理承认他的幼稚,指责他的自私,歇斯底里发泄出所有因他而起的痛苦。

而不是弯起那双似泣非泣的眼睛,难受也要表现得平静,非要温柔耐心地哄他,骗他说那一点都不痛。

第96章

宋濯对夏理产生出一种根本无从消减的愧疚, 莫名认定如果没有他的提议,对方一定会比现在快乐。

他因此无法坦然面对夏理,却又矛盾地被悸动驱使, 无时无刻为夏理而感到煎熬。

宋濯明白自己的冲动给夏理带来了新的困扰。

那天过后,他便减少了平日的交集,尽量只在晚餐出现。

夏理有时太忙,懒得去食堂。

宋濯趁着暑假学了不少菜式,总是算准时间, 带着尚且温热的晚餐出现在傍晚的休息室。

——

“学长,我听她们说明天有资方的人要来?”

宋濯已经在家吃过饭, 坐在一旁, 拿先前听见的消息和夏理闲谈。

“嗯。”

顶灯惨白的光线投落到夏理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 倒是把深秀的五官刻画得愈发分明。

宋濯笑着与他闲聊, 从零食架上拿了袋吸吸果汁,捏在手里‘咔啦咔啦’地响。

夏理或许不喜欢这样的声音,放下勺子,慢慢坐正了, 颇为困惑地看向了宋濯。

“学长好好表现,说不定能给我们多争取点经费。”

导师让夏理和另一名学生作为代表接待资方人员。宋濯把这当作一件得到高兴的事,玩笑似的提及。

他还以为夏理突如其来的认真是不满他将好不容易有了着落的经费拿来调侃, 略显茫然地噤了声,小心翼翼问夏理怎么了。

“……没什么。”

夏理转过头,拿着勺子盯着面前的饭菜发呆。

他不好责备宋濯的无心之语,却也实在没了胃口,恹恹又吃了几勺,几乎算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夏理为宋濯的一句话风声鹤唳, 在明知对方并无恶意的前提下不受控制地起疑。

灯光在他脸上照出带着凄然的失望,大抵就连他自己都不曾留心。

“不好吃吗?”

宋濯走上前,果汁被捏紧了,在塑料包装上挤出深刻的褶皱。

“好吃的,下午点心吃多了。”

他听见夏理的回答,紧握的手掌渐渐放松。

夏理看着软壳的包装一点点舒展,发出细微的,不可忽视的脆响。

“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整资料,明天要做报告。”

宋濯确实不像徐知竞。

他让夏理莫名想起孟晋予,带来游离的,存有余地的束缚。

两人唯一的区别就只有宋濯尚且年轻,尚且不曾面临对未来的选择。

那些孟晋予貌似深思熟虑后说出口的话,宋濯无非用更青涩,更稚气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坚实的权力与阶级面前,夏理似乎根本没必要去赌对方的答案。

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而甘愿放弃云端之上的生活呢?

就连夏理自己都割舍不下。

他把饭盒收好,替宋濯装回背包。

休息室白色的灯光照在白色的桌面上,映出星星点点的油污,像白床单上凝固的稠浊,碍眼到令人作呕。

夏理送宋濯下楼,等回到楼上,拿了纸巾不断地擦拭。

他泄愤似的一再加重力道,直到指节在桌面上磨出一阵刺痛,露出粉润新鲜的血肉,疼得夏理连眼泪都忘了掉。

要怪徐知竞吗?

还是怪唤醒一切的宋濯?

夏理不觉得自己有错,无非当下的欲望与过去的记忆正产生排异。

物质的匮乏让精神浅薄地无法用爱好去满足。

欲望一分一秒膨胀,充斥思维,试图溺毙其他情感,发疯似的挤占夏理的大脑。

他病态地在徐知竞不在场的情况下反复估算得失,却又无法在面对徐知竞时说服自己伪造出爱情。

夏理的恋旧是对自己的怀念。

无非太早被捧上过云端,再不能接受无法拥有曾经的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甚至未必是爱年少的自己,而是仅仅爱着簇拥那位‘小少爷’的浮华与奢靡。

夏理疲累地趴向长桌,皓白的手腕紧贴桌面,仿佛一截白玉浸在泼开的牛奶上。

展示在外的被要求纯洁,美丽,纤尘不染。

留于内心的却能够腐朽,颓残,浅薄贪婪。

道德感让夏理不敢直面自身的欲望,难以相信此前的淡然不过是自欺与伪装。

夏理不慎坠入欲望的湍流,在独自溺亡与邀人殉情之间犹豫不决。

——

[徐知竞,能不能和我一起死?]

夏理写下这行字,笔尖划破纸张,在下一页留下一道无意义的斜线。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台前,开始对着徐知竞根本不可能听懂的讲义耐心解读。

徐知竞坐在台下,最显眼的位置,没有看向夏理和同事们精心准备的资料,而是专注地望着夏理。

他的助理和随行人员倒是对项目组后续的预期颇感兴趣,提出了不少专业方面的问题。

夏理在休息室的屏幕前用指腹摩挲过触摸板,换投屏的画面一闪一闪。

后来他去到徐知竞的车上,用同样的方式抚过柔滑的衣料,换徐知竞本能地一跳一跳。

夏理掐着徐知竞的脖子接吻,骑在对方膝上,游刃有余地撩拨。

他试图暂且填补内心的空虚,拿徐知竞当实验品,一次次地引燃再浇熄。

“别这样了,夏理……”

夏理用领带捆住了徐知竞的手腕,背在身后,约束对方的全部举动。

他的表情冷静地像在观察实验样本,看着徐知竞难耐喘息,却不赐予真正的解脱。

夏理用吻来安抚。

纯情地触碰,即刻便收回,看徐知竞狼狈地探着舌尖,去勾一阵留有淡香的空气。

夏理很突然地笑了,发自内心,全无伪饰,恶劣地将指尖探入徐知竞的口腔,按着对方的舌根,愉快地看徐知竞因异物的侵入而流下眼泪。

“哭什么?”

“很痛吗?”

夏理轻笑着问道。

徐知竞迟钝地摇了摇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显眼地挪动。

夏理摸摸他发烫的耳尖,温声道:“不是想让我开心吗?”

“这样我就很开心,我不想和你做。”

夏理发觉玩弄徐知竞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将对方当作物品,以自身的意志去把控。

原来这就是徐知竞享有过的快乐。

非但不沉重,甚至恶俗且愉悦,是高人一等的,赏心悦目的。

夏理环住徐知竞,像要拥抱似的在对方身后与其十指交握。

他趴在徐知竞肩上,笑盈盈地轻颤,蹭得徐知竞愈发煎熬,挣扎一般紧紧勾住夏理的指节。

“别这样了,夏理。求你了。”

夏理充耳不闻,一味地攀着徐知竞的肩膀痴笑,轻盈的吻从脸颊游向侧颈,偏偏避开嘴唇,任徐知竞无措地喘息。

“我要回家了。”夏理摁了徐知竞一把,换来更深的喟叹,见对方潮湿的眼眶浸润那对漂亮的黑眼珠。

他笑着从徐知竞的腿上挪开,刻意不去抽散那条领带,关上车门,好温柔地和徐知竞说再见。

夏理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风里掠过夏夜温热的气息。

内心的烦扰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得到满足,换来带着恶意的快乐,催促夏理的心脏怦怦直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资方很满意,项目可以顺利进行。]

夏理要在日记里留下善意的自己。学徐知竞,只将恶劣展示给对方看。

他不关心徐知竞要如何挣开那条领带,或许让人拍到高高在上的徐大少爷那样难堪地陷入困局才是夏理更希望看到的结果。

夏理的心提不起来,要让罪魁祸首一同堕落,要看徐知竞拿完美的人生与他殉情。

——

那天过后,徐知竞再度成为夏理世界中的夜行生物。

他以投资人的身份去过实验室几次。

即便从未表明,追随的目光却也让大家渐渐看出了端倪。

同事们偶尔调侃,夏理笑得平淡,倒说不出对这件事是否反感。

徐知竞实际上试探着邀请过夏理共进晚餐。

在休息室,在车上,在熙攘的街边,在夏理昏暗的卧室内。

夏理用同一句话拒绝。

‘徐知竞,我们只是认识。’

夏理拿徐知竞来填补精神的空虚,徐知竞淤积的郁热却迟迟无从消解。

两人的关系说陌生算不上,说朋友又太过。

徐知竞试图将其定义成暧昧。

然而真要算起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在围着夏理打转。

徐知竞太早透支了夏理愿意给予的情感,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就仿佛站在深渊边缘倒流沙,怎样解读都像个笑话。

他买了甜点,站在公寓楼下等夏理回家,满脑子想的都是夏理在享乐时靡靡的哼吟,以及愉悦过后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徐知竞知道自己并非不可替代。

他不过侥幸抢占先机,在最纯真青涩的时刻登场。

夏理望向他的眼神永远像是透过他在探寻过去,全然不加以掩饰,直白地把对他的无感剖给他看。

‘我已经爱过你了。’

夏理在某天夜里平静给出的回答幽灵似的萦绕不散。

徐知竞那时从对方腿间抬起脑袋,隔着抹脏的镜片,模模糊糊看夏理朦胧的身影。

对方隔了小会儿才俯身,细白的指尖缠着香气靠近,捏住镜架缓慢地往后撤离。

徐知竞的世界变随着夏理的动作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看见对方潮红未褪的面容,以及餍足骀荡的眼波。

夏理随手把那副度数不高的眼镜扔到了角落,指腹贴上镜架压出的痕迹,好轻好慢地沿着徐知竞高挺的鼻梁揉搓。

‘徐知竞,徐知竞。’

夏理将他的名字连成咒语。

‘什么都可以给我?’

——财富、地位、权力;誓约、爱欲、身体。

——只要我有,只要你想。

徐知竞什么都愿意,哪怕夏理施舍的并非爱情。

第97章

夏季休假的组员多, 夏理的加班时间一天长过一天。

宋濯总在傍晚出现,徐知竞则要等过饭点。

两人相看生厌,却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打破规则。

徐知竞送夏理回家, 偶尔有幸步入公寓,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摒弃时间厮混沉沦。

巴黎在这个夏天一反常态地迎来高温,就连民众都开始为此感到担忧。

夏理的公寓老旧到甚至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冷风机兢兢业业拂过汗涔涔的皮肤。

徐知竞时常认为待在这里就像等待末日。

可再一转念, 和夏理一起迎来终结似乎便算是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

玻璃杯里的冰块化了,沿着杯壁在桌面洇出一圈水渍。

泛着凉意的水珠倒映出一旁的窗帘, 始终紧闭着, 即便打开也望不见风景,像夏理此刻的人生, 再度陷入困局。

卧室没有主灯, 光线昏暗,闷着枕间独属于夏理的香气,以及沿窗缝渗入室内的燥热。

夏理洗过澡,爬回床上, 没精打采地闭眼小憩。

他默许徐知竞在他的房间里自行纾解,仅靠听觉捕捉对方的急切与狼狈。

夏理不用睁眼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高挺的鼻梁浮着薄汗,下巴仰起来, 勾出起伏醒目的喉结,让那张总爱惹人厌的嘴巴些微地分开。

想到这里,夏理不知怎么短促地笑了一声。

徐知竞大约在看他,跟在那声轻笑之后克制着停下了动作。

黏着的水声渐止,夏理缓缓睁开眼,趴在枕边, 笑着看向了徐知竞。

对方尚未扣好的衬衣随意敞开着,露出夏理留下的伤口,一痕一痕,从肋部攀往肩头。

夏理盯着徐知竞轻笑,眼波缱绻,端得一副无辜的,毫不知情的模样。

徐知竞还当夏理今天玩得尽兴,黏人地俯过去,小狗似的趴到夏理身边,亲了亲夏理曲起的指节。

“为什么宋濯有钥匙?”他趁机问道。

“你也要吗?”

“可以吗?”

徐知竞满含期待地即刻接上这句话。

意外的,夏理却开始了沉默。

他仍旧不偏不倚地注视着徐知竞,只是笑容渐渐掩去,换上审视,无甚情绪地捉住徐知竞的视线。

徐知竞不明白,捧着夏理的指尖讨好似的啄吻。

他似乎错判了两人的关系,在费洛蒙的影响下产生出近似于恋爱的幻觉。

直到夏理的巴掌结结实实甩到他的脸上,徐知竞昏聩的思绪这才清醒,腹诽自己痴心妄想,咎由自取。

他和夏理算什么呢?

夏理不是早就说过,他们什么都不算。

徐知竞牵了牵嘴角,实在不知道眼下的场景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秩序被打乱,规律的生活一去不返。

他分明就在夏理的身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拨不开迷雾,更猜不透夏理的心。

夏理支起身,慢悠悠地跨上徐知竞的腰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看见徐知竞刻意维持的笑容,以及要哭一样的眼睛。

心底的矛盾驱使夏理产生扼杀源头的冲动。

他在渴望物质与躯体满足的同时,却制造不出哪怕星点的爱意。

“徐知竞,权力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夏理坦诚地自白,双手抚过那些浅淡的疤痕,学着曾经的自己,紧握一把不存在的拆信刀。

“你为我做过什么?”

他将双手卡上了徐知竞的脖颈。

“可以为我去死吗?”

夏理在这个短暂的瞬间莫名想到,他或许仍是在骗自己不恨了。

可是爱呢?

爱难道不该是与恨一体的吗?

为什么会不爱了呢?

夏理困惑地不断将十指收紧,对着徐知竞露出一副无辜且天真的表情。

徐知竞甚至在纵容,温柔地轻抚过夏理的手背。

“只要你想。”

没有什么是不能为夏理献出的。

夏理在徐知竞的生命中占比太重,根本无从戒断,更遑论遗忘。

夏理,夏理。

在徐知竞的心里,这两个字要比徐知竞更为熟稔亲昵。

只要是夏理,嗔责抱怨都格外动听,要他奉上生命也会显得美丽。

“只要你想。”徐知竞温和地重复道。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剥夺呼吸,换来本能地挣扎。

徐知竞安抚似的握上夏理的手腕,又被求生欲裹挟,反反复复拉扯再松开,迫使自己守约,去兑现说出口的承诺。

全世界,夏理与他最登对。

就算死亡,徐知竞也甘之如饴。

窒息感带来即时的晕眩,以及朦胧浮泛的联想。

徐知竞愉快地想到自己就要在夏理手中死去,永永远远变成对方的唯一。

闷热的,无光的房间。昏沉的,飘忽的思绪。

徐知竞痴迷地看着夏理。

嗅到对方身上的香气,隐约带着草木的苦涩,飘飘袅袅环绕不散。

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沉醉的时刻。

徐知竞心跳不已,为夏理意乱情迷。

他恍恍惚惚想到,这样死去,就算下地狱也是夏理的恩赐。

对方漂亮的眼睛,湿润郁丽的虹膜,雾氤氤水汽沾湿的睫毛。

——夏理为什么要哭了?

不等徐知竞反应过来,夏理紧紧卡在他喉间的手便先一步松开了。

对方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沮丧,眼泪没能落下来,晃悠悠地蓄在眼眶。

夏理缓慢地俯身,靠近徐知竞的胸口,贴着那道疤痕听后者的心跳。

他和徐知竞长久地拥抱,久到徐知竞都要被他感染,湿漉漉在眼前聚起温热。

机器运作的白噪音在逼仄的空间内一再放大。

街道上的嘈杂挤进窗户,围着潮闷的空气盘桓。

夏理安静地听着,空虚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良久才起身,走下床,步伐不匀地往屋外去。

——

徐知竞穿好衣服出来,剪裁合体的衬衣,那不勒斯形制的西裤,搭上腕间那只纪念款的理查德米勒,一派优雅妥帖。

这样一个人站在掉了漆的狭窄门框前,乍眼一看,倒像是被绑架了。

夏理趴在沙发上打量对方,被这荒诞画面逗得想笑。

“你走吧。”

‘绑匪’发号施令。

徐知竞不解地回看,喉结在留有印迹的颈间紧张地游移。

他试探着靠近,惴惴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那我……”

“走吧,我要睡觉了。”

夏理说得斩钉截铁,话音未落就把脸埋进了抱枕。

最后几个字闷着声飘出来,撞在徐知竞的心上,引出无措的痛感。

他茫然盯着夏理出神,试图补救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

徐知竞面对夏理束手无策,剖白真心为时已晚,以金钱填补又像重蹈覆辙。

他甚至不明白夏理为什么还愿意让他迈入这间公寓。

是压抑已久的欲望吗?

为躯体的契合暂且摒弃爱恨?

“……我下次还可以来吗?”

“不知道。”

“明天想吃什么?还是巧克力……”

“我要睡觉了。”

夏理冷硬地打断了徐知竞的话。

他说不上来对徐知竞有什么想法。

不定性质的感受让夏理没办法立刻适应,只好寄希望于摆脱触发这一系列混沌的源头,一再地要求徐知竞离开。

他抱着抱枕,困倦地提不起精神,字句含糊变成呢喃,梦话似的飘荡。

徐知竞没有明确的身份,再要勉强也是自作多情。

他本想留一张卡,又怕夏理误解,重提旧事。

踌躇半晌,徐知竞最后在一张纸巾上写下了自己的号码,压在台灯下,刻意弄出了些许声响。

“号码没换过,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夏理好像睡着了,徐知竞等过许久,依旧不见对方有所回应。

残余的暮气已经被夜色掩盖,从窗外映出路灯如豆的光点。

徐知竞只好离开,轻手轻脚把门带上。

夏理在关门声后懒倦地半睁开眼,又在沙发上趴过一阵,屏住呼吸,伸手去够那张留着徐知竞号码的纸巾。

墨迹沿着纹理晕开了,将笔划衬得过分认真,倒像是夏理不近人情。

他枕着抱枕,目光浅浅从那串熟悉的数字上扫过,末了把纸巾揉皱了,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夏理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理智与欲望斗争太久,已然混淆界限,变得无法分割,再难辨析。

——

扶手的护栏有些生锈,扎在台阶上,跟着脚步盘旋,再盘旋。

徐知竞沉默着往楼下走,像要失衡,靠得离扶手很近。

铁锈勾到他的裤腿,刺啦啦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声响,看不出什么痕迹,变成昏暗光线下的幻听。

夏理怎么可以忍受住在这里,穿着廉价的睡衣,在阴郁无光的公寓内度过无数个相似的日夜。

这就是夏理向往的自由吗?

连欲望都无法被填补,在暗色的光影间持续地躁动浮游。

徐知竞一直往下走,楼道的灯坏了,要靠手机照明。

他盯着那束光,机械地迈步,在心里默数自己已经来过这里多少次了。

徐知竞刻意地避免去想夏理,那会让他产生恐惧。

想起夏理冷郁的神情,徐知竞便会无端地认定爱已经在这间老旧的公寓里彻底腐朽死去。

他变成胆小鬼,不敢面对当下的处境,非要骗自己沉湎于不存在的爱情,幻想这是新的开始。

就当他和夏理这个春末才初次相见,情感原本就是需要时间来递进的。

他从楼道走出去,一瞬落入巴黎夜晚的喧嚣。

夏理的公寓往前走是卢森堡公园,往后便是塞纳河。

偏偏那间房间被困在角落,无论如何都望不见风景。

徐知竞试图改变,言辞却贫乏,不敢像过去那样直白地给予,也找不到委婉妥帖的方式。

他笨拙地认定若是将纯粹的爱欲缀以金钱作装饰,一切便又会陷入死局。

徐知竞似乎没能意识到角色早已对调,如今换他被夏理围困。

爱与不爱,开始与湮灭,都在夏理一念之间。

第98章

徐知竞这天来得早了些, 破坏规则,抢在宋濯之前。

没到下班时间,楼里人不多。

电梯迅速抵达, 呈现出一条无窗的走廊。

暖色顶灯映着灰蓝的地毯,转过一个转角便能看见夏理所在小组的办公区。

或许是难得闲暇,几人在一旁的休息室里玩游戏。

夏理抽了张纸条,打开来看了看,颇为无奈地说了些什么, 随后便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了条领带。

这段时间资方的人常来, 倒并不总是徐知竞。

夏理没有休假, 时常被导师分派做报告,不知哪天解了领带忘记带回家, 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学校。

他拿着皱巴巴的纸条来到工位前, 弯腰打开抽屉。

领带没有卷好,一时从掌心滑落出去,掉在桌面上,紧贴着纸条上潦草的笔迹。

“蒙上眼睛, 来找我吧。”

夏理跟着念了一遍,莫名泛起怅惘,仿佛这实际并非游戏的提示, 而是某种对于未知的指引。

“蒙上眼睛,来找我吧。”

他回到休息室,嘴里仍轻絮地重复着这句话。

领带起初托在掌心,不久便覆到了眼前,暂且令夏理摒弃视觉。

倒数结束,同事们间错着敲起了桌子。

夏理听见叩击声, 听见零碎的脚步,听见推车被移动,听见休息室的门打开再关上。

他半抬着手臂,漫无目的地向最近的声音来源走去。

或许是因为正在靠近目标,杂乱的声响逐渐隐去,余下小心翼翼的,像是克制过后的呼吸。

夏理伸出手,指尖轻柔地试探,意外地没能触碰到对方的脸颊,而是不偏不倚探知到了无序的心跳。

“Richard?”

小组里比夏理高的男生不多,答案被限定在了有限范围之内。

夏理笑着念出一个名字,见得不到肯定,又一寸一寸让指腹沿着衣襟向上爬。

十指游过锁骨,流经脖颈,礼貌地避开喉结,沿着轮廓温柔地抚向对方的脸颊。

“Alex?”

随着范围的缩小,夏理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微凉的掌心绕过耳廓,隐隐约约携着淡香,在他清润的嗓音下盖住鼻梁与唇瓣。

夏理仍在触碰,不经意扫过镜架,匆忙说一句抱歉。

他几乎下意识地开口,话音刚落便缓缓收敛了笑容。

修长的五指循着记忆抚上徐知竞的鼻梁,停在镜架与鼻背狭窄的间隙,稍一抬手,勾下了那副被他弄脏过的眼镜。

夏理扯下领带,任由它滑向肩膀,再沉沉坠往地面。

一时间光明复现,徐知竞拎着袋甜点,不知所措地出现在夏理眼前。

徐知竞深邃的眉眼微垂,掩不去心虚,又没办法从夏理的眼波中逃离。

“……我来给你送点心。”

他心跳如擂,甚至忘了休息室里还有其他人,一味地为自己的出现辩解。

“追求者又来了~”

同事们开始起哄,更有甚者干脆关了休息室的灯,一厢情愿地制造所谓的浪漫。

夏理为这混乱场面头疼,又不好发作,只得带着徐知竞去楼下的咖啡厅。

——

“这么早来做什么?”

夏理似乎已经习惯了徐知竞的出现,无非不在特定的时间。

“今天日程比较空,我想着早点过来。”徐知竞临时编出一个借口。

“饿吗?甜点和晚饭我都带了。”

天还没黑,夏日的傍晚,阳光熠熠斜落,照进玻璃,在徐知竞的眼里点出显而易见的期待。

两人坐在靠窗的小桌旁,光线从对面的建筑外墙弥散,折回室内,笼出一圈分外朦胧的光晕。

夏理一贯的疏离似乎都在这样的氛围下变得柔和。

他看了眼徐知竞,不置可否,倒也不像反感。

热夏午后的色彩亦真亦幻,水珠爬满透明的杯身,和窗外反常的高温一同制造出视觉的矛盾。

夏理沉默冷淡,却也从容自然。

恍惚像是臆想,由夏日的热潮在徐知竞的脑海中催生。

他带了日料,描金的漆器细致地码放着一方方精巧的寿司。兰花下是熟成后的白肉,竹枝对上的则是金枪鱼粉润甘甜的大腹。

徐知竞对享乐不设限,何况要取悦的对象是夏理。

他从一旁的绢盒里取出餐具,箸身上还有螺钿与金丝嵌成的梅花。

夏理想起耗费自己大半工资的公寓,二手的沙发或许都没有这顿晚饭值钱。

他已经记不得最初买到它的喜悦,只有对当下生活的厌倦,以及对另一选项提不起又落不下的烦乱感知。

“……我在附近有套房子空着。”

徐知竞就像在读心。

“门禁你可以自己改,我不会去打扰的。”

这又算什么?

故作纯情地以相似的方式重新开始?

夏理握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拉长时间,尽力与欲望切割。

他发觉自己畏怯的似乎并不是重蹈覆辙,而是内心正张牙舞爪试图撕开伪装的贪婪。

“再说吧。”

夏理能够在独自一人时坦诚地自我剖析,却无法面对徐知竞说出真正的渴望。

他有一种对外的骄矜,粉饰出旁人眼中的斯文淡然。

宋濯和其他人一样被骗过去。

只有徐知竞,似乎真的心疼悔过,连夏理的歇斯底里都愿意包容。

夏理有时甚至想问对方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把执念当成了爱去理解。

如今的徐知竞与记忆中的全然相悖,以至于夏理甚至无法将他们看作一个整体,而更近似于将过往的印迹叠加到了一个拥有相同皮囊的陌生人身上。

“再说吧。”

他又重复一遍,意兴阑珊地与徐知竞交视。

对方的失落没能掩饰好,从垂敛的视线下流溢出来,被阳光捕获,藏在睫毛下一闪一闪。

夏理不知怎么,觉得今天的徐知竞有点像小狗。

他难得慷慨,倾身凑近,在对方眼帘上留下了一个很轻很温柔的吻。

——

夏理的唇瓣点在徐知竞的眼帘,柔软地挤压,轻而易举把宋濯的心捻得粉碎。

他站在门外,再过一个转角就能走向电梯。

可是宋濯停了下来,想到是不是该给夏理带一杯咖啡。

——不是说讨厌徐知竞吗?

——不是说那并不是一段健康的爱情吗?

——不是说已经毫无关系了吗?

为什么会赐予一个他连妄想都不敢的吻呢?

宋濯木在原地,时间被无限地延长,似乎永无止境,一帧一帧详尽地拆解画面。

他看着夏理抿唇,郁丽的面容漾起一丝笑意,并非羞赧,而是真正有过缠绵才能展现的晦涩的撩人。

宋濯如堕雾中,恍恍惚惚转身,凭借习惯,失神地往电梯前走。

大脑不愿解读,摒弃现实,留下一片空白,让沉甸甸的心脏愈发坠得疼痛。

他失魂落魄地和经过的学姐打了招呼,茫然走进休息室,坐在椅上一味地发呆。

——夏理还会回来吗?

——还会想吃他做的饭吗?

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宋濯。”

夏理的声音忽地织进了空濛一片的思绪。

宋濯迟钝地回眸,见对方笑着站在门边,松开把手往里走,直到在他身旁坐下。

“我以为你还没来,刚刚去下面逛了一圈。”

——不是的,你撒谎了。

“今天带了什么呀?”

——我什么都看见了。

“好香啊,做得越来越好了。”

——你也是这么赞美徐知竞的吗?

“怎么了,不开心吗?”夏理终于觉察到了宋濯的异样。

他还以为对方感冒,伸出手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宋濯僵硬得不知该作何举动。怏怏看夏理把手收回去,带些困惑地自问自答。

“好像没发烧,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濯没办法回答夏理的问题了,他的眼睛、大脑、心脏全都不舒服。

他好像就要哭了。

“他学我,明明是我先给学长带饭的……”

宋濯瘪了瘪嘴,避开视线,努力不让自己坐实夏理眼中小孩子的形象。

可是心跳不受控制,酸涩迅速蔓延至喉咙,哽住呼吸,变成突如其来催促眼泪的抽噎。

宋濯无措地低下头,不断擦拭脸颊。

他根本压抑不了骤然爆发的情绪,只能任眼泪打湿手背,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学长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啊!”

宋濯哭得狼狈。

夏理一遍遍地替他擦眼泪,却无法为对方给出能够在此刻被接受的理由。

他只好沉默,捧着宋濯湿透的脸,听对方断断续续说一些稚气的独白。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学长。”

“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学长了。”

“我当时真的觉得我不想和别人认识,我只想和学长说话。”

夏理一言不发,眉心轻蹙着,带出一股优柔的疲态。

温热的指腹无数次从宋濯眼下抚过,传递体温,留下夏理身上好闻的香气。

宋濯也想要牵手,也想要拥抱,也想像徐知竞那样被对方亲吻。

“宋濯……你还小。”

夏理以一声叹息拒绝,湿漉漉的指尖停在宋濯脸侧,施予一种珍爱的幻觉。

“我不小了,我都快要二十一了。”

宋濯苍白地辩驳,不愿接受如此敷衍的说辞。

他想要明确的答案,试图找到漏洞,为自己争取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是宋濯,以前也有人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和我说喜欢。”

徐知竞如此,孟晋予亦是。

“但财富、权力,居于人上的生活对他来说始终都是更好的。”

“我可以不要那些的!”

宋濯一时冲动,这样可笑的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夏理笑得释然,甚至已经算不上无奈。

他温柔地牵起了宋濯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专注而认真地问道:“不要那些,你又该怎么生活呢?”

宋濯答不出来。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将两人未曾定义的关系戳破了,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妈妈和小叔叔,他们会把……”

“你看,你还在说妈妈。”夏理明白宋濯根本就离不开那样的生活,“你的妈妈会接受这件事吗?”

“我可以慢慢和她说……”

宋濯心虚忐忑,不自觉地试图用谎言去达成目的。

他没想过要蒙骗夏理,大脑却在此刻的情境下主动做出了选择。

夏理不是正值青春期的小朋友了,自然不会读不懂。

他只觉得苦涩,看物质与阶级一次又一次毫不费力地战胜情感。

夏理并非无端说出这些话。

他见过宋濯的父母,年长唐颂许多的哥哥和大嫂。

雷厉风行的唐家长子,在曾祖父去世之后迅速稳定下局面,不过半年便疏通了关系,将所有消息压下,低调地结束了危机。

他与妻子甚至要比父辈对时局有更敏锐的感知。

果断地在父辈犹豫之际,做出了该转向海外的判断。

唐家撤出地产转投医药,又在医药红利的末尾大举抛售,迅速地将资产移至海外。

低调地更名易姓,令‘宋聿祯’与宋濯都能够继续无所顾忌地纵情生活。

如今看来,带领唐家重回至高点的所有决策皆来自于宋濯的父母。

就连纪星唯的人生,也无非轻飘飘一道指令。

让他们接受宋濯心血来潮说出口的喜欢,只怕要比相信孟晋予会抛弃一切选择夏理更为不切实际。

“宋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赌一段未知了。”

夏理还记得孟晋予站在灯下的样子。

对方那时的眼神甚至比此刻的宋濯更为情真意切。

可时至今日,孟晋予大抵早就忘了自己在说出那些话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宋濯和孟晋予好像,无非一个热忱纯真,一个内敛沉稳。

抛却性格,深究本质,爱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消耗品。

再年轻,再靓丽的皮囊也有时限,只会在他们的完美人生中短暂途经。

宋濯没有决定的权利。

他只能要玩具,不能离开父母为他铺设好的坦途。

“我真的……”

“我知道你很好。”夏理又一次打断了宋濯的话,“是这个时代还不够好。”

宋濯找不到更多理由了,一味地掉眼泪,止不住地在夏理面前抽噎。

心跳变得好沉,再努力也无法提起。

宋濯好想一直当夏理的小狗,像那个在尼斯的春末,轻盈地追着夏理的背影向前。

第99章

夏理生日的前一天, 收到的并非早至的祝福,而是宋濯转专业的消息。

对方换了学院,相隔数个街区, 即便夏天结束也不会再有回来的可能。

同事说宋濯清早来过,给夏理留了礼物。

他带夏理去往休息室,零食柜里满满当当又塞满了夏理爱吃的东西。

推车上是一只做得不算太漂亮的巧克力巴斯克蛋糕,以及一旁放着礼物的纸袋。

夏理说不上为什么不敢打开,隐隐预感到那会左右这一整天的心情。

西欧在这个夏天热得出奇, 午后下过一阵太阳雨,空气里都是散不去的潮闷。

夏理可能中暑了, 又或许是太困, 昏昏沉沉始终打不起精神。

导师下午没来。夏理发了封邮件提前回家,拎着沉甸甸的礼物, 在愈发炽烈的阳光下穿行。

直到走进楼道, 阴影遮出些许清凉,夏理这才停下脚步,累极了似的靠向扶栏。

他歇了一会儿,拖着步伐继续往楼上走。

盘旋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 栏杆上的锈迹时不时刮过缎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刺啦啦’的响声。

家里没有空调,那台二手的冷风机在前些天坏了。

正值夏季, 哪怕是在留学生的旧物交易群里,这类物品也贵得出奇。

夏理跌坐进沙发,慢慢躺下去,枕在扶手上,闷着一室的热气出神。

装礼物的纸袋斜靠着蛋糕盒,不知怎么忽地倒了, 摔到地上,打破寂静,唤回夏理的注意。

设计简洁的礼盒掉出来,黑色皮匣,在角落印着万宝龙的标志。

比起宋濯为母亲准备的礼物,这确实如对方所说,算不上奢侈。

夏理深深吸了口气,倦怠地起身,继而弯腰,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捡了起来。

[拿起这支笔的时候,请一定要想起我。]

——

夏理坐在书桌前发呆。

夜已经深了,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连月光都吝啬照耀这个角落。

小小的皮匣正放在夏理面前,被打开了,在洁白的底衬间裹着支嵌了黑欧泊的钢笔。

宋濯把纸条叠得细致,就连折痕都四平八稳。

他没有留下落款,刻意要让夏理主动记起他的名字,坏心眼地不甘平淡退场。

“拿起这支笔的时候,请一定要想起我……”

纱袋已经泛黄,橙花没了香味,干瘪地堆叠在一起。

美好的回忆总是短暂得如同幻影。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尼斯的春末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却又遥远得仿佛相隔世纪。

夏理把笔取出来,摘下笔帽,用没有墨水的笔尖连出不存在的笔画。

[夏理,夏理。]

卧室逼仄狭小,夏夜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变得潮热。

夏理就要喘不过气,要在这间老旧的公寓里窒息。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留在这里他会疯掉的。

[问你的心。]

夏理写不下去了,沉眠已久的焦虑被唤醒,揪着他的心脏催出轰鸣。

他爬到床上,躺进枕头,惶惶盯着天花板上凝固的影子,清醒地感受到无数思绪在脑海中对抗交织。

想要什么?

需要什么?

支撑精神的根本是什么?

通透豁达的前提是什么?

夏理不是圣人。他是在由权力与财富构成的阶层之上长大的孩子,所体验过的世界甚至要比他人穷尽想象的美梦更为盛大。

他不能在这里了,这会让精神枯竭,爱好与追求都变成日复一日的煎熬。

夏理想不起来徐知竞的电话,去垃圾桶里翻那张被揉皱的纸巾。

可是时间过去太久,那里只有一张张小票,提醒夏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钱并非只是凭心情随意变换的数字。

他给教授发去邮件,措辞谦和地询问资方的联系方式。

键盘上的指尖却抖得厉害,迫不及待要抓紧阔别已久的生活。

爱恨虚无,无非是以真心回馈。

权力却坚实,带来物质的优渥,让人能够无所顾忌地追求精神的享受。

夏理意识到自己实际根本没有再次爱上徐知竞的必要。

索取这件事是不需要爱也能够完成的。

夏理的心跳震荡鼓膜,撞得四肢百骸都持续地轰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邮件列表跳出新的一行。

教授给他发来了徐知竞助理的邮箱。

夏理仍旧礼貌地用词,仿佛不过是一次寻常的陈述。

但他明白徐知竞能看懂,甚至对此甘之如饴,亟不可待。

邮件很快被打开。

夏理看着标识变换,闷热空气愈发难熬,催促他即刻离开,脱离这样贫乏的生活。

要是徐知竞能死就好了。

要是别无选择就好了。

那样夏理就不用直面自身的欲望,能够在万般无奈之下继续伪饰出孤高。

徐知竞怎么不去死。

徐知竞怎么还不死。

夏理十指交扣,抓紧了自己的手背。

他像是就要过度呼吸,在无风的室内,鲜明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夏理想去拿刀,在遵从内心与否定自我之间抉择不下。

对现实的思辨或许会受到环境的影响。

夏理无法在当下冷静,恶劣的思绪都是稠滞的,悬浮的,被闷热空气带动,缓慢地围着他飘游。

门外传来脚步声,规律却急切,层层递进,直至在最清晰的一声过后消失。

‘叩叩’

那人妥帖地敲过两声。

夏理去替对方开门,果不其然是徐知竞。

后者一路未停,努力克制着平稳呼吸,不希望自己在夏理面前表现得不得体。

“做吗?”

夏理没有邀徐知竞进门,而是在长久的审视过后,突兀地问出了一句不曾被预料的话。

徐知竞一时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夏理,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夏理见他不答,冷下脸打算关门。

徐知竞这才迟钝地伸出手,一把撑住门边,不带欲望地,诚恳得仿佛献祭般说道:“做。”

气氛在此之后诡异地开始沉寂。

夏理不邀对方进门,亦不离开,自始至终一错不错盯着徐知竞的眼睛,冷郁得不像探寻。

他良久才退后半步,让出足够徐知竞通过的距离。

客厅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隐隐从窗外漫进来,白得像迈阿密的别墅外,池水粼粼的波纹。

徐知竞跟着夏理步入室内,心情复杂地试探:“你这有套吗?”

“你想问什么?”夏理回过身,直截了当地戳穿,“我有没有和别人上过床?”

“有没有对你来说有区别吗?我说有你现在会回去吗?就算有你不也和狗一样舔了我那么多次?”

“要做就做,不做就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在用什么立场问我这句话?”

夏理没办法在面对徐知竞时保持冷静。

相悖的情绪持续不断地在脑海中纠缠,以至于寻常的问答都变得尖锐。

他原本是应当指责徐知竞的。

趁此机会,责备对方杀死了他爱人的能力,要对方永永远远心怀愧疚。

可或许是因为燥热的室温,又或许是因为徐知竞小心翼翼的语气。

夏理处理不了对徐知竞的复杂情感,只得一股脑挤压成怨愤,仓促且混乱地丢回去。

两人对峙似的停在走廊。

徐知竞不敢向前,颓然地辩解:“没有的话我去买……”

夏理以前不喜欢徐知竞留在里面,每次清理都要好久。

徐知竞莫名其妙记着这些习惯,因歉疚而说不出口,悒悒连视线都避开了。

“没有。”

夏理的嗓音蓦地宛若叹息。

他在此时感慨命运,意识到人性的复杂,以及贪婪的力量。

夏理恨徐知竞吗?爱徐知竞吗?

还是对年少的‘夏理’念念不忘?

他看见徐知竞的眼底泛起压抑过后的笑意,显而易见地引出雀跃,连语调都一下子轻快起来。

“那我去买,你等我。”

夏理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怀恋什么。

十二岁前的大院?十五岁前众星捧月的生活?

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偏偏徐知竞被排除在外。

夏理坐回沙发上出神,无论如何分辨不清,今夜这样繁冗的情绪到底是因为宋濯的离开,还是真正为原始的欲望所驱使,亟待发泄与放纵。

或许两者皆有。

或许无非是夏理在心底挑选合适的借口。

——

“你知道宋濯和我说过什么吗?”

“他不是走了吗?”徐知竞警觉地支起身,半遮住了落向夏理的月光。

夏理没有管他,兀自继续。

“他说他喜欢我,说他就要二十一了。”

“可是他还在说妈妈……”

好热。

室温太高,融得夏理的眼眶都在湿漉漉地发热。

好热。

“你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说喜欢我。”

“孟晋予二十一岁的时候也说喜欢我。”

徐知竞正与夏理交握的手僵住了。

“那个时候的喜欢,好像确实就只有喜欢而已……”

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无法掌控,就连心动都是。

夏理转头看徐知竞,窗外的淡影映入室内,在两人头顶慢悠悠地摇晃。

这夜的伊始,他学着十九岁的徐知竞要对方解纽扣。

徐知竞照做了,顺从地跟随夏理的指示,握着自己在夏理面前把玩。

手上的动作断断续续停顿,得不到准许,被夏理注视着无法抑制地难耐失神。

可是夏理似乎仍旧不开心,静静坐在床边,泄愤一般,沿着徐知竞的膝盖一直踩了上去。

“夏理……”

“不行。”

夏理已经记不清自己重复过多少遍这个词。

夜灯把徐知竞的指弯照得透亮,晶莹地涂满水液,随着喟叹愈发显眼。

可夏理始终在犹豫,飘忽地让神思从这样旖旎的场景中抽离。

他很后来才应允。

久到徐知竞几乎无法克制,吻着他的小腿不住地祈求。

夏理摸摸他柔软的发丝,指尖顺着脸颊移向嘴角。

才刚抵住下唇,徐知竞便迫不及待地衔了进去。

“你是狗吗?”

徐知竞不说话,眼梢却弯起来,盛着两枚亮晶晶的黑眼珠,小狗似的对着夏理笑。

他在求夏理赦免,用和十六岁时一般无二的神情,妄想夏理动摇心神,宽恕他的一切罪行。

“夏理,夏理。”

徐知竞轻柔地吮吻着夏理的指节,说话间,舌尖便含糊地舔舐过夏理的指腹。

夏理很认真地回溯,却找不到哪怕半点原谅对方的理由。

徐知竞恳切的眼神不足以支撑夏理伪造出爱情,唯有讽刺疯狂地自心底滋生。

夏理舒展开食指,无甚情绪地探向徐知竞的喉咙。

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细小鲜红的味蕾,抵住舌根,一点一点按下去,欣赏久居人上的徐公子狼狈地反胃干呕。

汗水沾湿徐知竞的发梢,浸透衬衣,裹着一室燥热,将他困在夏理脚边。

他心甘情愿在这间旧公寓里上演如此低俗的戏码,只要夏理为此满意,至少维系住当下浅薄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