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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皮囊 程云极 21848 字 19天前

天光将徐知竞的轮廓刻得近乎透明,褪去血色的面孔神圣得仿佛剥离了一切罪恶,成为一幅由窗棂框出的陌生肖像。

记忆就停滞在此处,不断倒带重演,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复现夏理的残忍。

夏理再度开始失眠。

对未知的惶然引发持续的心悸,震荡胸腔,在身体的内部坠出难以忽视的重量。

他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听自己的心跳。

夏理甚至不明白此刻心情的来由。

——是在担心徐知竞吗?

——还是在为近半个月都无人问罪的平静生活而忐忑?

——徐知竞的母亲甚至没有停掉那张卡。

——为什么?为什么?

夏理的躯壳浮在柔软的被褥间,灵魂却焦躁地围着房间一刻不停地打转。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只气球里,氧气就要消耗殆尽,持续收缩的空间挤压出不断加剧的惶恐。

夏理亟待有人来戳破这只可怕的气球,救他从未知的不安中解脱。

——

几天后,徐知竞的母亲打来电话。

困住夏理的气球随着对方温和的语调一瞬破裂,带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一种伴生而来的畏怯。

他好像猜到对方会说什么,难得揣摩出上位者的思绪。

“夏理,有空和阿姨见一面吗?”

徐母约夏理吃晚餐。

不在纽约,亦不在普罗维登斯。

而是夏理出生并长大的江城。

司机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向湖区行驶,曾经的大院早已改建,淹没在青黄的林叶之间。

游人挤满步道,沿岸的餐厅前川流不止。

汽车缓慢地行进,末了转入一条坡道,驶向了和记忆中相似的,隔绝了喧嚣的隐秘庭院。

徐母请了金沙厅的师傅来准备今夜的餐点,又提前让厨房做了夏理喜欢的桂花酥酪。

枝形吊灯折出层叠的绚丽灯光,餐盘亮得像面镜子,映着灯火,晃得夏理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

“上次回来什么时候了?”徐母笑得温柔,仿佛只是寻常地闲话家常。

佣人来上菜,瓷白的小碗里盛着布丁似的甜点,缀以黏稠的桂花糖浆,轻轻颤动着搁到了那张让夏理感到晕眩的碟子上。

“阿姨特地叫厨房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徐母还在看他,一双眼睛笑得宽和,再往里瞧却幽深得难以探知。

夏理摸不准这顿饭的用意。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认为对方拿他泄愤都情有可原。

“四年没回来了吧?”

“……嗯。”

夏理挖了一小勺酥酪,才刚举到嘴边便又随着徐母的提问放下了。

“我没有回过国。”

夏理当然记得四年前在决定离开时与对方的谈话。

他向来是个乖小孩,何况徐母自童年起就对他爱护有加。

夏理握着勺柄没有松,不知怎么,手却沉甸甸地再抬不起来。

分明还是冬天,自穹顶悬落的吊灯倒热得仿佛夏日的太阳。

夏理呼吸不匀,闷得一次又一次往回深深吸气。

他宁可徐知竞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兴师问罪,也不想见对方用像小时候一样的语气,哄人似的推进这场谈话。

“对不起……”

“我没有想伤害徐知竞的。”

夏理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事实就是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将那把拆信刀一次又一次捅向了徐知竞。

他经历过解离,因而愈加确信几天前的自己拥有绝对清醒的意识。

夏理切切实实地经由判断做出选择,根本找不到丝毫用以逃避的借口。

“……对不起。”

“不用和我道歉。”

徐母的目光愈发柔和了,浅浅弯起眼梢,在那张保养妥当的脸上勾出些许并不显眼的细纹。

光影将她的气色衬得极佳,不需细看都能感受到以权力与阶级滋养的雍容。

“竞竞已经没事了,你想去看他吗?”

她笑着替夏理辩解,轻描淡写地揭过,似乎仍旧愿意像曾经一样纵容,把夏理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来哄。

夏理犹豫着点头,视线小心翼翼落在徐母手边,不敢真的与对方交汇。

他实际上并不想那么做。

可是对方这样说了,夏理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

徐母在餐间与夏理闲聊,断断续续抛出话题,让夏理放下防备。

直到两人上了车,对方这才引出今天真正的主题。

她给了夏理两个选择。

回到徐知竞的身边,但不参与徐知竞的人生。

仍旧当徐知竞昂贵奢侈的玩物,直到徐知竞厌倦这场游戏为止。

“要是不能接受,阿姨就送你去欧洲。”

说到这里,对方叹了口气。

她戴着玉镯的手轻轻覆上了夏理的手背,温柔地抚过指节,留下玉石冰冷而柔润的触感。

“阿姨以前总觉得你们还是小孩子,再长大一些就会好了。”

徐知竞的母亲在这句末尾看向了夏理。

车内幽暗的光线像是骤然为对方添上了几许不应出现的苍老,悒悒缠绕着眼眉,在明灭的光影下忽隐忽现。

“夏理,如果你选了这条路,那这就是最后一次。”

“竞竞毕竟是我的孩子。”

“以后无论你过得好与不好,是生是死,阿姨都不会再过问了。”

夏理明白对方对他已然仁至义尽。

错的始终都是他与徐知竞难以界定的爱恨,无非是命运选择了一种最沉痛的方式进行排演。

离开。这便是对方给出的第二种选择。

永远不要再出现,永远不要再与徐知竞的人生产生任何交集。

徐母在最后不舍似的抚了抚夏理的脸颊,像是母亲对孩子嘱托一般,温声说道:“夏理,你该长大了。”

——

夏理走进病房时,护士正来送药。

他跟着对方往卧室走,穿过熟悉的客厅与起居室,进到曾经他住过的房间。

角色似乎颠倒了。

四年前的徐知竞站在窗边看病床上的夏理吃药。

四年后却换夏理以相似的视角看着徐知竞将药片吞下去。

见有人来,徐知竞把视线眺远,越过门框,看夏理伶仃站在满窗的月色间。

他并不埋怨,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强势。

深邃的眉眼在夜灯澄黄的光晕下刻出明暗,黑眼珠亮晶晶嵌在眼眶里,掩去病气,温柔妥帖地对夏理笑了起来。

“怎么现在来看我?”

夏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眼下的场景。

他全然无法自洽,遑论心平气和地与徐知竞聊天。

沉默再度变成两人绕不开的主题。

夏理远远看着徐知竞,朦胧光影将整间房间都笼得分外温馨,一时倒像是幻觉,又或画面模糊的旧电影。

“讨厌我吗?”

最终,还是徐知竞打破了岑寂。

门框分隔开空间,割出暖调的卧室,与被月光裹得银白的走道。

夏理披着一身皎洁,唯有唇瓣红得靡艳。

他抿了抿唇,像是难以做出抉择。

半晌才见那道唇缝缓慢开合,轻絮地吐出最残忍的三个字。

“我恨你。”

他这么说着,脸上的神情却恹恹像要垂泪。

夏理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越过门框,抖落了凄清,染上一层和徐知竞相似的暖色。

“徐知竞……”

他缓缓上前,一字一句皆是叹息。

监护仪清晰地显示出徐知竞为夏理而繁乱的心跳。嗔痴爱恨变成跳动的数字,无序地变换更迭。

夏理湿漉漉的眼波蕴着难解的哀郁。

徐知竞只好把伸出一半的手臂又收回,等待对方为这个夜晚编织剧情。

“徐知竞。”

夏理说着,在床边站定,少见地以俯视的姿态对上了徐知竞的眼睛。

“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夏理仅凭一句话就换来了徐知竞的愕然。

对方怔怔地没有出声,许久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夏理预料到了这样的反应,兀自继续下去。

“所以就算是我懦弱,哪怕有的时候真的希望可以恨得彻底,我也没办法说出要你去死那样的话。”

这是夏理第一次向徐知竞剖白。

在分别前夕,说一些像是期待对方挽留的话。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为什么会那样。”他在这里停顿了半秒,“可能接下去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但我真的没有理由骗你。”

夏理挨着床沿坐下,像徐知竞的母亲轻抚他的脸颊时一样,温柔地抚过了徐知竞的侧脸。

他能感受到对方小狗似的歪了点脑袋,在他的掌心施加微弱却不可忽视的重量。

夏理蹙起眉,温吞地将手放下。落在离徐知竞的手臂几厘米的距离,再也没有向前。

“因为我确实喜欢过你,所以不想伤害你,更不想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了。你明白吗?”

夏理的前半句话带来悸动,后半句却又引出离别的预感。

徐知竞拿不准对方想要表达的语义,茫茫然地摇头,不解地望进了夏理的眼底。

“……我也爱你啊。”

他说罢,飞快地接上下一句。

像是生怕夏理拒绝,颇为急切地补充道:“我不用你再喜欢我一次的。讨厌我,不爱我都没关系。”

这些话太稚气,听得夏理无奈换上了愈发温和的语调。

他轻声絮语,嗓音清润得像是初春泠泠的泉声,温柔而坚定地回绝,再不留下半分余地。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爱你,可是在你身边太痛苦了。”

“我总是想到以前。”

夏理停下来,睫毛跟着半垂的眼帘一瞬轻颤,随夜灯幽弱的光亮,在眼尾拖出两道蝶羽似的盈动的影子。

“我只是从过去离开了,并不是失忆了。”

“看见你就会难过。”

“真的,徐知竞。”

夏理的眼眶更湿了,悄然划出一道泪痕。

他好认真地看向徐知竞,那滴眼泪就悬在精巧柔和的下巴上,摇摇欲坠地折出光亮,恍惚还以为是用以点缀的宝石。

“我见到你就会很难过。”

漂亮的,宝石般的泪珠在这句话的末尾悄然落下。

无声地掉在柔软的绒毯上,晕开一小片即刻便会消失的水渍,却叫徐知竞的心被敲碎似的泛起剧痛。

他好像明白这就是道别。

说不出再见,更没有祝福。

徐知竞与夏理的爱情廉价,结局亦烂尾,像是地摊上的三流小说,编排突兀,戛然而止。

他看着夏理退回到月色之间,溶溶月光铺天盖地倾泻。

对方郁丽的面容覆上一层薄纱,就连留下的回忆都模糊不明。

往后徐知竞再回想,他始终分不清这夜究竟是现实,还是过于真实的梦境。

一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徐知竞再找不回夏理,一如去而不返的十六岁的夏天。

第87章

“学长, 登机口有点远,我们要快点了。”

“嗯。数据都发过去了吗?”

“发了,样本也托运了。走吧。”

夏理二十七岁这年, 导师接下了一个和蒙彼利埃某团队合作的项目。

可惜进展不顺,实验过了二期就再跑不出预期的数据。

资方见不到回报,几度打算撤资。

经费捉襟见肘,这回算是下了最后的通牒。

导师不希望项目就此中断,让夏理和宋濯带着一期二期的实验成果去进行游说。

前期的视频会议不太顺利, 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没底。

夏理没能申请到全奖,学校的博士工资只够维持最基础的开支。因而对于这次洽谈, 他要比宋濯更为忧心。

起飞前, 舷窗外突然下起暴雨。

航班滑回登机口,等待塔台的进一步指示。

夏理闲着无聊, 从包里翻出了日记本。

他在这几年间恢复了当初在疗养院写日记的习惯, 陆陆续续记下生活中寻常的小事。

落笔的瞬间,宋濯的手机亮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助理打来的。

佳士得今天有一件Graff的鸽血红宝石,竞价超过了预期, 代理人想要确认宋濯是否继续竞拍。

夏理睨了宋濯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在日记本上流畅地勾出笔迹。

他写此公-众-号高-唥-萄-萄刻瓢泼落下的大雨, 不用庸常的词汇,而是将其形容成汹涌的,自天穹倾泻的,似要逆转时间的湍流。

“我妈生日快到了,得给她个惊喜。”

宋濯挂了电话,凑到夏理的小桌板前, 乌黑的碎发刚洗过不久,蓬松地带着股香气。

实验室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宋濯却张张嘴就能拍下价值千万的戒指。

夏理笑着调侃他好命。

宋濯的眼梢勾得更弯了,小狗似的看向夏理,邀功般说道:“我给学长也准备了礼物。”

夏理停下笔,颇为意外地回看,不经意让目光交汇,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听他们说学长是夏天的生日。”宋濯解释道,“很快就是夏天了。”

此时拒绝似乎太晚,坦然接受又让夏理觉得不习惯。

他和宋濯无非是同一位教授手下的学生,甚至上一个夏天都不曾见过彼此。

夏理踌躇半晌,脸上的表情算不上为难,却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旋即接上先前的话,明朗又随和地继续。

“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学长期待就好了。”

——

窗外的雨水始终不见停,春雨变得电闪雷鸣,好像早至的夏日,提前带来被浇湿的暑气。

起飞时间不断延误,夏理百无聊赖地翻起了写满文字的旧页。

去年偶然的一次机会,导师安排他去参加一场位于江城的研讨会。

夏理不好推拒,只得尽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点,在会场与酒店之间两点一线地消磨时间。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冬至。

夏理去了墓园,在嘈杂的鞭炮声中沿着台阶一排排地寻找一块小小的石碑。

纪星唯被葬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地点。

普通的篆刻,普通的石料,普通地掩藏在无数普通的墓碑之间。

女孩青春鲜妍的面孔忽地出现,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生机的美丽。

夏理以往总担心纪阿姨走后会没人记得这里。

然而属于纪星唯的小小石碑却意外地被打理得十分干净。

一束盛开的蔷薇斜倚在供台旁,边上甚至还有将将燃尽的香灰。

夏理在墓碑前蹲下,温柔地与相片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

纪星唯就像从未走出时间,仍旧张扬且骄傲地昂着下巴。

夏理在那天写了好长一篇日记。

笔墨铺满纸页,再往后翻也依旧是关于相同日期的记录。

情绪有时能够用简单的词汇概述,有时又万语千言都不足以道明。

夏理絮絮叨叨写不尽为对方而纷乱的心情。

所有繁复绮丽的描述在最后都化作再直白不过的文字,由纪星唯的姓名引出,没有答案地自问。

[你现在过得好吗?开心吗?一定还是被爱着的公主吧。]

那个冬至后来毫无预兆地下起暴雨。

一如此刻,将世界遮得模糊不明。

夏理看完这篇日记,再回头时,宋濯正巧回完与资方对接的邮件。

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盛满了都是热忱。

漂亮的黑眼珠在阅读灯下熠熠闪烁,虹膜些微褪色,映成很温和的朱褐调。

“我得把我妈哄好,要是到时候资方还是决定撤资,就让我妈来投钱。”

宋濯像是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满意,眉眼弯弯弓起来,从笑容里带出一种灵动的稚气。

“她总不能对亲儿子的论文见死不救吧。”

宋濯说着,合上电脑,又把脑袋凑了过来。

雨珠不断敲击着机身的蒙皮,奏出略显沉闷的白噪音。

夏理的心情因此变得格外平静,不自觉哄人似的揉了揉对方柔软的短发。

“到时候我让教授给学长加工资。”

夏理不作声,倒是宋濯闲不下,兀自接上了话题。

那双眼睛映出的神情实在过分真诚,以至于夏理都不好将其判定为一个玩笑。

他无奈又提笔,将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用同样轻盈的语调说道:“那我要记下来。”

“我才不会骗你。”

宋濯的认真引出夏理短暂的恍惚,莫名便想起十九岁的冬天,在洛克菲勒的圣诞树下与他立下约定的纪星唯。

一样是澄澈明亮的眼睛,一样是真挚诚恳的语气。

就连句末轻轻扬起的尾音都显得相似,雨滴一般,在夏理心底敲出漾动的涟漪。

夏理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想要讲述纪星唯的冲动就哽在喉咙,又因为与宋濯算不上不熟稔的关系而难以真正诉诸于口。

“宋濯。”

“嗯,怎么了?”

“你去过纽约吗?”

“去过啊,疫情之前放假就会去。我的小叔叔在那里上学。”

与夏理的性格相反,宋濯的热烈像是永远燃不尽,耗不完。

他打开了话匣,从懵懂的青春期,一直聊到第一次无疾而终的心动。

夏理耐心听他说着,偶尔附和几句,将其变成一场对谈,而非宋濯单方面的独白。

“后来小叔叔去瑞士了,我就也没怎么再去纽约了。”

宋濯在这里停顿了一秒,巧合地连窗外的雨势都缓和起来。

两人默契地同时看向舷窗,玻璃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两副交叠的面容。

夏理没有回头,看着对方模糊的影子稍稍歪了下脑袋,分外孩子气地在余下的一小片空白间比出一个‘耶’。

前序航班开始向跑道上挪动。

很快,窗外的风景就在蒙蒙细细的雨丝间缓慢地游移。

夏理一错不错盯着两人的影子。

宋濯像是正观察他的反应,视线并未在雨雾中聚焦,而是不偏不倚与夏理投映在舷窗上的目光相触。

见夏理注意到这件事,他也不尴尬,反倒笑盈盈地更舒展开眼梢。

宋濯真的好像小狗,俏皮地露出两颗整洁的,对称的犬齿,衬着红润健康的嘴唇,全然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在看什么?”夏理问道。

“学长。”

宋濯的回答不算回答,更像是引出答案的前序。

他平和地念出仅指向夏理的称呼,鲜明的笑意略微收敛,感叹似的吟咏出了下一句。

“你好像一阵雾啊。”

宋濯用并不具象的雾来假拟夏理的形象。

飘飘摇摇,游曳不定,空濛且靡丽。

夏理是不爱笑的美人,哪怕勾起嘴角,露出的都是淡然。

宋濯有时也会好奇夏理所经历的人生。

实验室冷调的灯光总将对方的神色点得游离。

夏理存在得安静,漂亮光艳的皮囊之下似乎悒悒裹着缕郁气。吹不散,解不开,时不时地将宋濯的注意勾过去。

宋濯起初不明白,以为是身处异国天生的亲近感。

时间一久,却觉得就连心跳都被牵动,随目光一道围着夏理打转。

原本要和夏理来法国的并非宋濯,而是另一位学长。

他软磨硬泡了近一周,这才让导师改变主意,换他与夏理同行。

“雾?”夏理不解地回问。

宋濯点点头,才刚落下的手紧张地在膝上握紧了,好专注地凝视着窗上的面容,含糊说道:“又冷又温柔。”

“好像冬天的黎明,雾蒙蒙的。”

夏理失笑,即便不明白,依旧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他有些不忍心点破宋濯正在脸红,缓缓回过头,温声说:“真好呀,用那么充满希望的时刻形容我。”

——

夏理偶尔还是会在回顾过往时感到人生陡然割裂。

并非再以十五岁为节点,而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光。

在他的前半生登场的人物渐渐成为新闻播报中才会出现的遥远姓名。

夏理站在屏幕之外,看镜头记录下那些人想要展示给公众的表象。

唐家在移民之后极少公开露面,最后一次被媒体拍到,是在一场位于伦敦的慈善晚宴。

孟晋予于去年秋天订了婚,不出意料,未婚妻是一家头部科技公司创始人的妹妹。

谭璇嫁给了一位处事颇为低调的三代,同样是完美的政商结合。

至于徐知竞。

夏理在最初刻意回避触及与之有关的记忆,直到某天意外地发觉,自己已然不会再为这个名字感到苦涩。

烙在心底的印迹似乎真的随着时间被冲淡了,余下同所有故人一样浅淡的回响,轻渺地在一瞬触碰过后便消散。

前些年有消息传出徐知竞的父亲意外脑梗,过后便开始放权,彻底将徐家交到了小一辈的手里。

如今徐家掌权的是徐知竞。只是能够被接触到的信息极少,罕有的一次也是接受一家官媒的专访。

镜头下的青年举止温文,谈吐风趣谦和,全然与夏理的记忆相悖,仿佛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天哪,这必须是我老公,我要嫁给他!”

彼时夏理正在参加一场当地的留学生聚餐。

中餐馆的电视在一片吵嚷中播放着关于徐知竞的采访。

朗润饱满的嗓音合着不疾不徐的语调。哪怕隔着足够遥远的距离,都将一众男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夏理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低头继续拆起盘里的螃蟹。

女孩们不断谈论着,徐知竞,徐知竞。

听久了反倒变得陌生,再也不像最初那样刺耳。

第88章

谈判进展得不顺利, 结束后宋濯当即给母亲打了语音。

可惜那语气实在太像幼稚地耍赖,即便被回绝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夏理模糊听见电话那头的嗓音。温柔的,妥帖的, 算不上责备,仅仅是平和地指正。

“你要是为了研究,妈妈愿意投钱。你要只是为了毕业,那就自己去想办法。”

夏理故作不经意地朝身边瞥了一眼,看见宋濯顿时沮丧的神情, 不由失笑,抿着唇, 小心翼翼将目光往回收。

他在中途走开了一阵, 无声地指了指一旁的冰淇淋车,留下宋濯在原地, 步伐轻快地买回一支冰淇淋。

“吃吗?”

宋濯的电话已经挂了, 瘪着嘴坐在广场的喷泉旁,满脸懊恼。

夏理将那支奶黄色的冰淇淋举到对方眼前,好像逗小狗,轻而易举就勾走了宋濯的注意。

“吃。”

南法春日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向飞溅的泉水。夏理些微眯了眯眼, 避开过于灼目的光线,坐在了一处没有被打湿的角落。

冰淇淋球在早至的高温下飞速融化。

黏腻的糖浆顺着手背淌下去,描出宋濯起伏流畅的骨骼。

夏理又递一张纸巾给他, 指尖短暂相触,察觉到来自对方的陌生体温。

“怎么办啊,学长。”

宋濯随话音贴近,略显逾矩,却并不过分冒犯地将脑袋靠在了夏理肩上。

“这项目好像要比我们先‘毙业’了。”

时隔多年,夏理对于亲密距离的反应仍旧青涩。

他实在无法以寻常的逻辑去解读。能够想到的永远就只有徐知竞不知餍足的欲望, 与每一次剥离外物的交缠。

夏理下意识地让身体更坐直了些,尽量表现得体。

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无奈调侃:“那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去别的地方拉拉赞助?”

宋濯没能注意到夏理的不适,握着那支快要化完的冰淇淋,用纸巾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淌落的奶油。

他在中途格外孩子气地抬眸,嘟囔着像是要夏理给一个答案,含糊抱怨道:“当初申请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要会这个啊。”

夏理笑他的纯粹与天真,羡慕这样被保护好的稚气。

潋滟的池水投映进夏理湿漉漉的眼睛,潮湿得像要垂泪,又矛盾地裹藏着明亮的生机。

夏理就要二十八岁了,距离最痛苦的夏至也已然过去近十年。

记忆不曾消减,关于往事的画面却正如他人构述的那般不断褪色。

所有细枝末节随着时间渐渐枯萎,再要旧事重提,也无非是笼统的字句。

夏理以往没有详述的勇气,如今亦不再有详述的必要。

往事只显得遥远,空濛地残余一种并不致病的茫然。

“学长,都来这里了,要不要去尼斯玩?”

宋濯把冰淇淋吃完了,黏糊糊的双手不敢离夏理太近,攥紧了收在身前。

夏理正出神,为他的话音一愣,不久反应过来,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接受。

“去吧,学长。我们可以去住我小叔叔的房子,不花钱的。”

“不会打扰吗?”

“不会的,他都不一定记得。”

宋家的房产遍布各地,多由经理人与各处的管家打理。

除却度假,其余时间便只是空置。

宋濯这几年常去尼斯打发漫长的夏季,因而记得有那么一套别墅,趁此向夏理发出邀请。

拗不过对方的软磨硬泡,夏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与资方的几次谈判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

两人给导师发了邮件,至少先去过一个没有负担的夏天。

——

抵达尼斯时正值傍晚。

司机带着行李回别墅,夏理则和宋濯去往一家海滨餐厅用餐。

南法的春末日落太晚,日夜无法用天光区分,只能凭借指针划出时刻。

哪怕过了七点,白昼依然不愿淡去,照亮一整片蔚蓝海岸,推着潮声似有似无地浮动。

砾石滩后,高大的棕榈树沿街投下无数笔直的影子。

再往上走便是城区,由奶油色的石墙,广场上黑白的地砖,溅落的泉水,与有轨电车途经时抓耳的铃响奏出绚丽明快的调式。

两人一路散步回去,在小巷旁遇见一株苦橙树。

橙花已经开了,播撒出略带苦涩的香气,缠住夏理的脚步,让他不自觉地为之驻足。

“我以前……”

夏理蓦地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他人提及往事。

“以前在普罗维登斯,院子里也有一株苦橙树。”

或许是RI的气候太冷,直到离开,夏理都不曾见过树上开出橙花。

他总是习惯以那株枫树去判断季节的变化。

苦橙树长在了不适合的地点,耗费再多时间,也不过年复一年等来无花的新叶。

“一到春天,树上就会结出好多细芽。我总以为它们要开花,可它们总是不开。”

比起遇见的人,又或说过的话。

这样不变的事物似乎更令夏理怀念。

宋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郁然,平展的眉心跟着轻蹙,好像追忆过往的不只是夏理,就连他也被牵着落了进去。

“花园里也有苦橙树,我让他们给学长安排个适合赏花的房间。”

宋濯不敢多看夏理忧悒的神情。

他莫名认为那和其他人的失落不一样,是一种真正浸满了沉痛的哀婉。

“这里的天气特别适合柑橘类的植物,肯定已经开花了。”

宋濯刻意用上轻快的语调,英气的眼眉随之舒展,弯出两湾很纯情很动人的弧度。

他羞怯地看着夏理的眼睛,在期待中心满意足地见到它们重新蕴起笑意。

宋濯递一朵落进掌心的橙花给夏理,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学长现在开心吗?”

该怎样描述此刻的心情?

夏理甚至以为自己就要回到情窦初开的十六岁。

对方烧红的脸颊,发烫的耳尖,周围潮湿闷热的空气,飘飘袅袅散不去的花香。

如果夏理不是夏理,他一定会为这一秒心动不已。

可他偏偏就是夏理,注定要为这样懵懂的表达茫然无措。

夏理没办法再去尝试一次爱情。

早在十八岁,徐知竞就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爱人的能力。

“回去吧,天快黑了。”

夏理给不出答案。

他实在太害怕宋濯会问出更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沉默自此化作夜晚无声的预兆。夏理和宋濯沿路往山上走,只余下重叠的脚步,与偶尔穿插其中的,车轮途经的轻响。

夏理要等走过半途,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逃避。

傍晚的风吹拂过街巷,忽地就连心都变得轻盈。

夏理的脑海中模糊飘过两道回声。

一道叫他回避;一道却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为往事而胆怯。

两人经过沿街的小铺,透明的玻璃风铃就像指引一般叮咚奏出声响。

宋濯循着铃声悄悄朝身边看,正巧撞上夏理的视线。

四目相汇,谁也没有为此前的岑寂辩解,而是各自抿起嘴角,在夜风里无端地轻笑起来。

“宋濯,我不想刻意装作不明白你的心意。”

夏理的前半生看似煎熬,真正去概述,却又简短得潦草。

无非是同样的沉痛重复再重复,直到他跳出那个不存在终点的莫比乌斯环。

夏理将故事一再缩减,余下寥寥数行,用平静的口吻,好温柔地对宋濯剖白。

“如果这个故事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

“不会的!”

宋濯打断了夏理没能说出口的话。

“不会的。”他又一次强调,“是我太冒犯了。”

“学长真的很好。就是因为所有过去的时间,才会有现在的学长。”

宋濯诚恳的语气,真挚的眼睛,一切都不偏不倚地指向夏理。

夏理甚至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换十六岁的自己站在这里。

他贫瘠的心脏居然无法为这样的认真的神情而悸动,只是一味有序且规律地跳动着。

“学长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就已经很开心……”

说到这里,宋濯尴尬地停顿了一秒,转而怏怏表达出歉意。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应该开心的事。”

“没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的错。”夏理笑着宽慰道,“况且我现在也很好,不是吗?”

“是的!”

宋濯匆匆接上夏理的回问,生怕慢一秒就会让过往的郁气浸湿如今的夏理。

他突然不那么想要将对方形容成一阵飘忽不定的雾了。

宋濯希望夏理是灿亮的黎明,环绕的都会是一日伊始,崭新的,璀璨的光点。

“学长。”

“嗯。”

“学长……”

“嗯?”

两人顺着坡道向山上进行,宋濯心里分明装满了想要捧给夏理的情绪,临说出口却又言辞枯竭,茫茫然地重复着对对方的称呼。

暮色尚未落下,月亮倒早早地悬在了地中海宁静的潮汐之上。

夏理走在宋濯身边,后者只要回眸就能看见,窄巷间皎洁的明月正慷慨地笼罩着夏理。

宋濯要用无数美丽的词汇去形容对方。

要用静谧温润,要用圣洁隽永。

要用最直白,最纯真的字句去描述所有丰饶而葱茏的,不加掩饰的心动。

——

——

尼斯的第一夜,夏理在日记中写下的并非普罗维登斯那株不曾开花的苦橙树。

笔尖点上纸页,犹豫过太久,令墨渍浸透,戳出一小点晕开的窟窿。

夏理仿佛短暂地遗忘了书写的笔画,许久才动笔,略带疑惑地留下一行简短的文字。

[这里好像索伦托。]

他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久违地想起了徐知竞。

或许岁月真的是一剂特效药。

夏理蓦地发觉,这个名字再不带来任何多余的情绪,仅仅显得熟悉,像所有偶然交集的过客。

——

春末的天光太早点亮,夏理没有关窗帘,被黎明的微茫唤醒,恍恍惚惚望向窗外的苦橙树。

他挑了件亚麻的衬衣,洗漱完毕便前往餐厅。

早餐还没准备好,只有几片吐司,和一旁玻璃罐里的果酱。

“先生,早餐大概还需要十分钟。”

厨房来送面包,有些意外在这时见到夏理。

对方或许才来不久,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都是紧张与生涩。

“我去外面逛会儿吧,不打扰你了。”

夏理看出了对方的窘迫,笑着解围。说完便离开早餐厅,兀自朝通向花园的连廊走去。

他凭着印象去找正对房间的那株苦橙树。站在浓绿的树荫下,看洁白的小花细雪似的落了满地。

微凉的春风携着花香拂过,清苦旋即织入空气,似有似无地游荡。

夏理弯腰去捡地上的花。

又一阵风来,牵动衣摆,轻絮地在湛蓝天穹下摇晃。

宋濯从梦中醒来,窗外的画面却比梦境更为迷离。

无垠的天空衬着春日独有的葱郁,落花积雪般汇聚,时不时被风吹动,簌簌地坠进夏理怀里。

他打开窗,潮声便卷着清晨的细响一阵阵涌来。

宋濯远远望着夏理,见橙花堆满掌心,被对方小心翼翼装进了口袋。

窗棂变成画框,切出一副色调清丽的画作。

夏理随风拂动的发丝,干净纯白的衬衣,温和清隽的神情。

一切都静谧得仿佛文艺片的前序,一切又都撩人得好似世纪之初藏有隐喻的电影。

夏理光脚踩在青绿的草地上,纤细的脚踝触碰到草尖,淡淡地蹭出一层绯色。

宋濯站在窗后,见对方挽起袖口。

树上的橙花轻飘飘落下,引着人去看那截白得光艳的小臂。

——夏理十六岁的时候,一定收到过很多情书。

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在宋濯的脑海,挤占全部思绪,迫使他去想象究竟是谁如此好运,能够得到夏理的垂爱。

他嫉妒对方的幸运,又痛恨对方不珍惜。

宋濯甚至为自己太晚登场而叹息,感慨命运捉摸不定。

“学长!”

宋濯忽而扶着窗台遥远地呼喊。

夏理攒了一掌心的花没来得及放下,随着回眸的动作蓦地散了一地。

橙花春雪似的扬起,乘着晨曦与微风飘飘摇摇降落。

夏理静静望着宋濯,模糊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却仍旧传递出挥之不去的柔和。

宋濯进退失据,读不懂心跳,更搞不懂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无声地抿紧了唇瓣,指节在窗沿上攥得几乎泛白。

语言与文字在这一秒统统失效,编织不出一丝一毫,仅剩沉沦与痴迷。

——

“下午临时有点有事,不能陪学长出门了。”

“没事,我自己逛逛就好。”

宋濯下楼时早餐已经备好了。

夏理换了条长裤,漂亮的小腿被遮起来,只有衣袖下仍露出一小节手臂,由细腻的皮肤包裹,柔润得像是定窑的白瓷。

宋濯盯着夏理看了小会儿,后知后觉感到不妥,红着耳尖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用餐叉将面条卷起来,一圈圈出神似的打转,耳畔的热意褪不下去,就连心也跟着作乱。

“啊,那个……”他终于想到新的话题。

“嗯?”

“我妈昨天来电话,说小叔叔要来。他朋友的生日快到了,正好来度假。”

“我会打扰到你们吗?”

夏理将勺子放下了,敲开的鸡蛋还没来得及吃,淋了些盐留在蛋壳里。

“不会的,大家年纪都差不多。”

宋濯说完,见夏理的表情仍有些为难,又继续道:“学长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啊。”

或许是怕这样的理由依旧不足以打动对方。

宋濯略隔了几秒,赶在夏理开口之前,补上了一个对方难以拒绝的提议。

“再说了,我们可以找他们出经费啊!”

宋濯在这句话里自然地用人称划分,无意间便将自己与夏理变成了‘我们’。

他亮晶晶的黑眼珠诚挚得好像许愿,一错不错注视着夏理,让夏理实在无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拒绝。

“好吧,那就陪你过完夏天。”

——

宋濯的小叔叔次日才来。

夏理闲着无聊,独自去海边散步。回来时经过城里的小铺,买了个钥匙扣送给宋濯。

木质的雕刻简洁,只能看出是棵树的样式,说不上是海滨沿岸的棕榈,还是城里常见的合欢树。

夏理另挑了些工艺品。

毕竟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即便房子的主人必定不缺礼物,但准备些见面礼总是不会错的。

[橙花,几乎没有重量。]

夏理打开日记,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窗外的天空染上带着紫调的橘红,随靛色一层层地沉落。

敲门声在最后一笔结束的瞬间恰逢时宜地响起。

夏理隔着起居室朦朦胧胧地听见,最初还以为是久违的幻觉。

“学长。”

他加快了步伐,踩着地毯匆匆走向门后。

厚重的绒线吞没了脚步声,让宋濯在夏理开门的一瞬露出了没能掩饰好的忐忑。

他捧着一小袋橙花,献宝似的递给夏理。

纯白的纱袋鼓鼓囊囊,叠加出夏理印象之外的重量。

“看学长好像很喜欢……”

轻盈的纱袋,细小的橙花,分明都该轻若无物,此刻却沉甸甸地送进了夏理的掌心。

“我都擦过了,不脏的。”

宋濯看着夏理迟迟没有收回去的手,好小声地为这件礼物辩解。

他错将对方的讶异当作不喜,一时就连语气都蔫了下去。

夏理又过半晌才留意到宋濯的低落,迟滞地合拢掌心,温柔而妥帖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认真的礼物。”

他说罢将那枚钥匙扣从口袋里取了出来,换进宋濯手中。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有点敷衍?”

“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

宋濯永远否定夏理那些不自觉的自我怀疑。

夏理之于宋濯就是最好的,是意外降临在他平淡人生中的天使。

“我会好好保管的。”

宋濯最初被夏理的郁丽所吸引,如今却不想再见到对方眼中雾氤氤的郁气。

宋濯希望夏理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哪怕这样的快乐并非因他而生。

第89章

春夜的蔷薇随风轻摇, 晚餐备在露台上,由绵延的篝火映出通往花园的过道。

夏理仍旧穿了件衬衣,棉麻的质地, 在烛火下些微泛黄。

他的皮肤因此被衬得愈发皓白,隐隐透出健康的粉调,半垂着眼帘,有种似醉非醉的媚态。

宋濯的小叔叔应当是来迟了,过了许久才见有车灯遥遥地从主道流向宅邸。

夏理看着那道身影从正门前消失, 再出现时便描出了唐颂的轮廓,踏过沙龙厅暗色的地砖, 不偏不倚地向他走来。

“宋聿祯。”对方用熟悉的嗓音说出了一个夏理不曾听闻的名字。

“你就是小濯的师兄吧, 怎么称呼?”

唐颂将情绪掩藏得太好,以至于感到意外的似乎就只有夏理。

夏理愣了愣神, 慢半拍起身, 数秒前想到的开场被对方的一句话全盘推翻,剩下滞后的了然,将动作都变得僵硬且迟缓。

“叫我夏理就好,这几天打扰了。”

时间已是春末, 假使按节气去算,再过不久就是小满。

夏理依稀猜到了那位将要迎来生日的‘朋友’是谁,满心纷乱顿起, 意外地偏偏未能感知到悸动。

挑选的礼物再送不出手,只好留在礼盒里,成为一旁不起眼的装饰。

很快便又有脚步声传来,带出一道颀长舒展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光是轮廓都足够优雅迷人。

“怎么不早说停机坪用不了, 我又回去换车。”

这句话显然针对唐颂,后者却先睨了眼夏理,这才笑盈盈对着门后说道:“别抱怨了,小濯的师兄也在。”

徐知竞循声迈向露台。

拂动的纱帘被掀开,骤然揭出夏理披着月光的面容。影影绰绰笼罩灯火,郁丽得仿佛春夜织成的幻觉。

徐知竞蓦地停在了原地,就连呼吸都暂且遗漏。

他怔怔看着夏理,再不敢贸然上前,似乎难以确信自己正身处何地。

“怎么,看傻了?打个招呼啊。”

最终,还是唐颂唤回了徐知竞抽离的神思。

他揶揄似的化解了愈渐弥散的寂静,举杯稍往夏理的方向歪了歪,示意徐知竞这并非是无端的臆想。

夏理就坐在一簇盛开的蔷薇旁,琥珀似的眼仁被烛光照得透亮,分明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模样,却更显得沉静温润,美得缥缈清绝。

徐知竞一时语塞,甚至忘了最简单的吐字。

他茫然地来到桌前,目光自始至终在夏理身上聚起,良久才找回声音,艰涩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徐知竞。”

这一次,换徐知竞先伸手,极力克制住颤抖,要用最妥帖的方式再度与夏理相识。

“夏理。”

夏理虚握了一下徐知竞的指尖,礼貌而疏离地短暂触碰,随后便落座,无甚起伏地移开了视线。

徐知竞实在太害怕这会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他追着夏理的动作一错不错地凝视,不自觉地倾注所有注意,捧着一颗混乱失序的心,又要做出一副谦和典雅的模样。

人类或许天生对竞争感知敏锐。

一顿饭还没过半,宋濯就挡在了两人之间,时不时地打断徐知竞好不容易引出的话题。

“宋濯。”

几次三番下来,唐颂也不好再纵容。

他加重语气遏止了宋濯的失礼,难得在私人场合用上了长辈的身份。

夏理在此之后断断续续地回应,多数时间仍是沉默,抿了几口果酒,推说自己头晕。

宋濯不太高兴地噤了声,固执地不愿挪位置,依然挡在徐知竞与夏理之间,冷脸打量席上古怪的氛围。

“不然让徐知竞先送你回去吧?”

分明夏理是宋濯的客人,唐颂却略过了最合理的选项。

夏理缓慢地摇了摇头,扶着椅子站起身,有些含糊拒绝道:“不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徐知竞跟着站了起来,膝间的餐巾没来得及收好,顺着动作跌到了地上。

夏理朝他脚边瞥过一眼,说不上是厌烦又或不满,浅浅蹙起眉,迫使徐知竞木讷地停下了所有举动。

“我送学长回去。学长之前说了要陪我散步的,正好可以醒酒。”

宋濯不懂事地插嘴,却恰合时宜地为夏理解围。

夏理抬眼朝他笑了笑,因酒精浅浅泛着粉的眼梢微挑,在笑容淡去后变得好像春梦里痴缠缱绻的撩拨。

徐知竞木然地望着两人走远,心底细细密密针扎似的滋生刺痛。

原来夏理是愿意笑的,不过是他失去了享有的资格。

——

“我再待一会儿,你去休息吧,很晚了。”

夏理和宋濯绕着庄园转过一圈,回到池边已经将近十一点。

宋濯遮遮掩掩打了几个哈欠,夏理不好再留对方继续逛下去,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推说想要独自静一静。

泳池在主楼后方,灯光透过玻璃,在吹皱的水面上投下间错摇晃的澄黄。

夏理垫了个抱枕,昏昏沉沉在躺在一把沙滩椅上。

流潋的光芒一扇接一扇熄灭,末了只剩下银白的月色,宝石似的散落在池中。

半梦半醒间,夏理隐约听见砾石被踏过的声响。

他倦怠地支起身,回头朝通向花园的小径看去。

拉长的影子引出其后的身影,是意料之外,一瞬流露出无措的徐知竞。

两人寂寂地交视,谁也不愿主动打破此刻的宁静。

夏理稍等几秒便又靠回躺椅,困倦地闭上眼,像是早已厌烦命运的巧合。

“……抱歉,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徐知竞不再上前,留出足够的空间,尽量不让夏理感到焦虑。

他在灌木丛旁站了一阵,见夏理不作回应,只得继续退让。

“我先回去了,打扰你了。”

徐知竞对夏理的沉默不像沉默,心跳在胸腔中振聋发聩,呼吸都变得压抑,极力克制着不愿惊扰。

他放轻脚步退后,不曾想却被一条树枝扯动衣袖,悉悉索索牵出一连串叶片摩挲的脆响。

夏理轻叹一声,再度回眸看他,仍旧蹙着眉,安静地望向了徐知竞。

“……我不知道你也在。”

即便夏理不曾质问,徐知竞却还是本能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不想这样珍贵的重逢再次难堪地收场。

因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细心斟酌,生怕夏理再用哭得湿红的眼睛噙着泪看他。

“不想见我的话,我明早就走。”

爱情一词在经年的分别后从掠夺与占有,变为妥协与珍重。

夏理细细打量徐知竞,最初的不解逐渐化作释然,仍是清泠泠的嗓音,时隔多年,飘然落地。

“……都是客人,哪有我让你走的道理。”

晚风实在太轻,衬得春夜过分寂静。

徐知竞听出了夏理语气中的不确定,站在原处,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一直站着不累吗?”

粼粼的水波漾开在夏理身后,那双动人的眼睛逆着光,在句末带着余音,轻而缓地颤动了一瞬。

夏理像是对徐知竞施展魔咒,摒弃一切犹豫,余下被牵引的思绪,带动身体梦游般向前。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在一旁的沙滩椅上坐下,面对夏理,紧张地让十指不断地交握。

沉默变为语塞,一样是残存呼吸,却剖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徐知竞紧扣着双手,指尖沿着掌骨的凹陷掐出一道道痕迹。

他看着夏理困顿地躺回去,细薄眼帘轻缓地垂敛,带动眼睫,在薄红未褪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拖长的淡影。

夏理像要睡着了,衣襟随着呼吸缓慢而有序地起伏。

徐知竞的十指在手背上越掐越重,到底还是开口,好小声地呢喃:“我很想你……”

“你和宋濯……”

“嗯?”夏理真的困了,含糊应了一声。

“没什么……”徐知竞不敢再继续了。

他换了个话题,按捺住愈发凌乱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才问道:“明天可以和我散步吗?”

夏理朦朦胧胧听见对方的话音,思绪带着倦意浮动,半晌终于回答:“再说吧,我有点困了。”

“那我陪你回去,睡这儿会着凉。”

“不会的。”

夏理拒绝得坚定,再要多说什么,似乎就又会变回曾经。

徐知竞敛下所有未脱口的字句,踌躇着等指针转向新的整点。

他去取了条薄毯,轻絮地替夏理盖上,过后仍旧坐回原处,出神地盯着夏理的睡颜。

遮阳伞盖住了大半月光,夏理的左手悬在椅边,揽住一掌心的月华。

纤细修长的五指曲出自然的弧度,空荡荡不作任何装饰,只有徐知竞还一厢情愿地戴着十九岁时订下的对戒。

他握着戒指转过半圈,将其从指间取下。

青蓝的帕拉伊巴映着青蓝的池水,徘徊停留在夏理手边,被徐知竞颤抖的手紧握着,到底也没能再一次推向夏理的指根。

徐知竞实在胆怯。

既害怕重蹈覆辙,更害怕将夏理吵醒。

夏理能够睡着真是太好了,不用吃药就能入睡真是太好了。

徐知竞明白曾经的不珍惜。

是他让夏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连药物都不足以安抚的夜晚。

徐知竞在今夜之前的沉痛与遗憾,今夜到来后的忐忑与不安,一切仿佛都随夏理的呼吸变得淡然。

他所假想的,所担忧的都没能左右如今的夏理。

夏理真正长大了,甚至成为了比徐知竞所有梦境中更为温柔成熟的大人。

关于过去的回忆在这一秒彻底逾期,留下徐知竞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绕着往事盘桓。

徐知竞很突然地掉起眼泪。

他迟钝地意识到,夏理对他的平和并非余情未了,而是爱与恨早已湮灭在了流逝的时间里。

第90章

夏理被一阵晚风惊醒, 迷迷蒙蒙出了会儿神,这才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地。

他看了看身上的薄毯,继而缓慢地将视线移向了不远处的徐知竞。

月色将那张脸刻画得愈加英俊锐利, 夏理却意外地没能感知到任何触动。

平静的心跳摒弃了憎恶,更没有过往那段漫长而青涩的悸动。

夏理就像看待任何一个陌生人那样静静地审视着徐知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大抵就是彻底释怀后的感受。

他没有叫醒对方,兀自回到房间。

这天的日记似乎没有值得记叙的内容。

夏理犹豫片刻, 在平直的划线上方写下了三个字。

[徐知竞。]

好陌生的笔画。

——

徐知竞直到黎明才醒。

春末的早晨,风里依稀裹着凉意。

梦中夏理的神情在梦醒的一瞬变得模糊不明。徐知竞失衡般抽离, 盯着一旁揉皱的薄毯, 升起一种空落落的喜悦。

他回房间洗漱,特地挑了件Loro Piana的衬衣, 春夏的面料, 羊绒和真丝交织,精巧得像是要在南法的阳光下漾出一小片浮动的水波。

徐知竞满怀期待地下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只好又在早餐厅外刻意抿了抿, 至少不要让夏理感到不妥。

“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吃午饭。”

意外的,早餐厅里就只有慢条斯理喝着咖啡的唐颂。

“夏理吃过饭了?”

“人都快到蒙彼利埃了。”

徐知竞的脸色骤然随着这句话冷了下来,就连浮动的晨光都照不亮, 飘飘洒洒落下些更衬出阴翳的光斑。

“紧张什么,他们有个临时会议,明天还会回来的。”

唐颂见徐知竞这副表情,一时心情大好,终于舍得说出后半句。

他笑着将屏幕上的报表划过一页,全然置身事外, 以旁观者的视角欣赏夏理轻而易举搅动徐知竞的情绪。

外人眼中的疏离冷然,在面对夏理时不过是用以伪饰的表象。

徐知竞被无形的锁链困住了,左右无非夏理勾勾手指。

“去蒙彼利埃吗?”

徐知竞焦躁地等过一个下午,原本说好要和唐颂出去兜风,这下也没了心情。

时间临近傍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唐颂似乎认为这反应颇为有趣,故意问道:“去干嘛?”

“……”

桌上有一杯加冰威士忌,杯里的冰球就快化完了,在桌面上折出流动的光影。

徐知竞的指尖轻轻在一旁敲动,不自觉地表现出急切,以及一种仅为夏理产生的无措。

唐颂自上而下地打量过对方,目光最终停落在徐知竞手边,无奈摇了摇头,好心提醒:“你可别再追得太紧了。”

——

谈判陷入僵局,与其说资方仍有投资意向,不如说对方更希望买下全部数据,由新的团队来接手。

会议进展得不顺利,夏理与宋濯默契地闭口不提。

从大楼出来已是黄昏,天色尚明,途经的风里还有白日暖融融的温度。

宋濯拿着手机,掩饰窘境一般不断在各款软件间切换。

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套上了手机壳,将钥匙圈拆了,把夏理送他的吊坠挂到了手机上。

“学长,明天要不要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

“怎么了吗?”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太开心。”

宋濯或许年轻,但并不意味着他体察不到来自于夏理的情绪。

他不像二十岁的徐知竞,不会将一切按照自身的逻辑进行解读。

夏理的沉默在宋濯看来即是负面的表达。

不同于所有静谧且安定的时刻,而是一种分外冷硬的,防御性质的反馈。

“不能不回去吗?”夏理笑了,没能对宋濯的话给出明确的回应。

他的语气仿佛调侃,略微扬起音调,轻飘飘地修饰句末。

傍晚的阳光将两人裹进一层暖色的雾里,映出夏理缥缈的神情,也照亮了宋濯过分认真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想过夏理的话只是玩笑,皱起眉评估过许久,有些为难地回答:“小叔叔告诉我妈的话,她会生气的。”

夏理同样不曾预料能够得到答案。

他怔怔愣过半秒,笑得愈发无奈,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啊……”

翌日,两人吃过晚饭才回别墅。

指针转过十点,钟声在空无一人的前厅寂寂回荡。

一旁的沙龙厅里透出夜灯微弱的光亮。

夏理走向电梯,见徐知竞从门后出来,略带倦意地朝他笑了笑。

“吃过晚饭了吗?”

“嗯。”

夏理有些酒精过敏,喝点酒就会脸红。

徐知竞看他薄薄带起一阵粉调的眼尾,衬着总显得潮湿的眼波,影影绰绰,像是哭过一样。

宋濯陪在夏理身边,徐知竞不方便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猜测夏理到底是哭了,还是喝了酒。

他不太高兴地在两人进电梯前给了宋濯一记白眼,视线流经对方扶在夏理腰边的手,愈发冷然地拧紧了眉头。

徐知竞目送电梯上行,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沿楼梯走向了同样的楼层。

“早点休息吧,这两天辛苦了。晚安。”

宋濯送夏理到房间,礼貌地站在走廊上,听对方与自己道晚安。

壁灯把他的表情照得很清晰,纠结犹疑都随昏暗的环境与身侧明亮的光源细微地产生变化。

徐知竞停在转角后没有上前,繁乱思绪亟待夏理的抚慰,又因无从定义的身份而失去了主动的资格。

他有点嫉妒宋濯。

或者,也并非只是一点。

夏理温声细语同宋濯说晚安,全然不设防地直到对方离开才把门关上。

徐知竞躲在过道的阴影后等待这一温情时刻落幕。

宋濯的身影渐渐走远,走廊的方向传来一声关门时的轻响。

空气中顿时只剩下微弱的白噪音。

壁灯一盏接着一盏连出间错的光晕。

徐知竞缓慢地,神游似的向前走,故作不在意地经过。

心跳与神思却像是丢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随步伐一秒乱过一秒。

徐知竞过去总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夏理的人生,四季周而复始,所谓的想念与不舍终会被岁月冲淡。

然而夏理毫无预兆地出现,真真切切地再度出现在徐知竞的眼前。

对方清润平缓的嗓音,温和舒展的眼眉,交握时微凉的指尖,所有一切无一不在向徐知竞点明,他自以为的放下,不过是用以蒙蔽真心的谎言。

徐知竞怎么可能真正忘掉夏理。

夏理是他晚至青春期唯一的幻梦,是情窦初开,是沉沦痴迷,是贪嗔痴恨纠缠不清。

就连徐知竞的痛苦都是夏理赐予的,要比那把拆信刀更重更深地扎进他的心里,用不知终点的分离作为惩罚,让他连回忆都不敢深思,只能自欺欺人,麻木地跟随时间不断向前。

夏理,夏理。

徐知竞淆乱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仍清晰。

他要为夏理着魔了,摒弃一切文字与逻辑,唯有夏理在前夜恹恹望向他的神情。

‘叩叩’。

徐知竞煎熬地在房间里等到下一次钟响,纠结许久,依旧回到了宋濯先前站过的那盏壁灯旁。

把手稍过了一会儿才被扭动。

徐知竞犹豫一瞬,转而将其攥紧了,就让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门的距离。

“是我。”

他低着头,忏悔似的盯着脚下的影子。

徐知竞能够感觉到施加于另一侧的力量骤然收回了。

夏理松开手,门把便贴着徐知竞的掌心,回到了疏远且陌生的距离。

“有事吗?”

隔着房门,夏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徐知竞猜夏理是不是困了,也不明白自己站在这里究竟是想得到些什么。

他茫然思索过数秒,末了迟滞地开口:“……就是,和你说晚安。”

房间内再没有声音传来。

厚重的地毯甚至吞没了脚步声,让徐知竞甚至无法以此进行判断。

他站在门外,最初的忐忑一分一秒变为失落。

徐知竞并未期待过不切实际的结果,可当预想的场景真正呈现在眼前,心脏仍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痛感。

他好像明白自己不值得夏理怜悯,沉默着等来下一个整点,逃避似的开始往夏理曾施舍他些许注意的花园中走。

——

[宋濯。]

比起门外的徐知竞,夏理在落笔的前一刻想到的,更多是宋濯。

对方早前送的橙花还在窗台上。

纱袋被夜色与灯火模糊地分隔开,里面的花瓣已经开始蔫了,从洁白的细纱后透出连片的黄斑。

[还是个小孩子。]

或许是不愿回忆,又或许是MECT的影响。

夏理对二十岁前后的记忆总像是隔着一场蒙蒙的小雨。

他没有办法准确地去描述那时的自己。

能够说清的大概就只有迈阿密潮湿闷热的天气,以及纽约的冬季,寒冷季候下玻璃幕墙外灰败而阴郁的天空。

宋濯却不一样,为夏理带来不曾体验过的充盈。

他完美地映照了文学作品中二十岁的青年该有的青涩与生机,呈现出夏理从未想象过的明快色彩。

一提起宋濯,葱茏与纯真这样美好的词汇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夏理的脑海。

好像世界即是如此纯粹,心动就该红着脸说出口。

夏理甚至短暂地有过为未知的美好事物动摇的冲动。

然而那样的冲动在冷静过后便极速消减,成为与现实世界的比对,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边界分割。

宋濯尚且没能拥有独立做出选择的能力,活在父母与这个姓氏为他编织出的美丽结界之中。

将他比作徐知竞不妥,比作孟晋予又太过。

夏理提笔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为这天的日记收尾,最终就只留下一点墨迹,平白地出现在句号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