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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皮囊 程云极 19714 字 18天前

这是夏理第一次向对方说起徐知竞。

含糊其辞地提及,但总好过像先前那样什么都不愿意吐露。

他说得太简略,以至于杯中的冰块没能化开,稍稍一碰便当啷撞出清响。

夏理抿了口柠檬水,再将杯子放回去时,发现桌上有一圈与杯底吻合的水痕。

他颇为认真地将玻璃杯与之对齐,等到确定没有偏移,这才继续:“我好像很难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我。”

“我的心希望我毫无保留地爱对方,我的大脑却告诉我这也许并不可信。”

“爱情对于我来说,好像不只是悸动和心痛那么简单。”

夏理的描述省略了前缀,单只保留对现状的彷徨。

医师耐心地听完他的独白,过后引导着抛出了几个问题。

夏理依旧小心翼翼避免太过细致地刻画徐知竞。

不经意便将两人的过往编绘成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对方被他的说辞蒙混过去,误以为只是初次恋爱导致的不安与困惑,还笑着祝福他与徐知竞,向夏理强调健康的爱情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

这次复诊结束,医师在夏理的用药建议中去掉了□□。

夏理在恋爱话题过后提到了自己一吃就觉得不舒服,似乎在持续地低烧。

医师将他的自述结合先前的内容,认为夏理实际并不需要镇静助眠类药物。

因而单只留下了伏硫西汀,满含笑意送夏理离开了诊室。

——

下午有一节选修,教授习惯卡着时间来教室。

夏理选了个有些靠后的位置,摘下书包把电脑拿出来。

“这么巧,你也选了这节课。”

Eric的嗓音隔着几个座位的距离飘进夏理的耳朵。

后者抬起头,视线从手边往过道方向移动,见Eric拿着一瓶气泡水,正往这排座位里走。

“暑假过得怎么样?听说你们去了索伦托。”

对方分外熟稔地在夏理身边坐下,笑盈盈眯起眼,狐狸似的细长且狡黠。

夏理起初没有回答,略显迟钝地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这句话,讷讷盯着Eric的动作,说不上是在出神还是另有所想。

“……很好玩。”

夏理不是擅长聊天的人,也没有将一整个夏天的经历概括成简短几句的能力。

他想起假期开始前Eric在船屋与自己谈过的内容,犹豫着又补充说:“很开心。”

Eric对夏理的话疑信参半。

又或者说,他为夏理与答案不符的情绪表达感到十分意外。

夏理的平静并不只是良好教养下的谦和或端方,而更接近于对所处环境的抽离,微妙地裹藏着倦怠。

Eric不去追问,随手将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盒推到夏理面前。

无窗的教室内只有自头顶坠下的冷白。

烟粉的缎带被照得像要褪色,细看却只是面料细腻的反光。

“我记得你好像是夏天生日。”

Eric示意夏理将礼物打开。

夏理也不过分忸怩,略带些迟疑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到底还是将系带抽开了。

盒子里是一支设计简洁的腕表,皮质表带纤细,似乎有点像女款。

“不戴也没关系,只是心意。”

Eric的话说得客套,大抵在对待他人时也一样细心。

夏理不好回绝,温声道谢,又将盖子合好,在上面打了个崭新的蝴蝶结。

“那你的生日呢?”夏理想要回礼。

“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想送我礼物的人太多了,不能让他们找到借口。”

Eric的答案出人意料,夏理却很快读懂,没有再刨根问底。

世界上的人可以被粗略地分为两类。

多数人在规则之内,在生日这天收获最多的赞美与礼物。

而一小部分人却脱离了规则,无时无刻都能享受奉承与逢迎,根本无关年月,也不需要等待一个特定的日期。

Eric和徐知竞一样是生活在规则之外的人,自然见多了他人的谄媚。

寻常的礼物在他们看来同废品无异,还不如一次没有预兆的惊喜,至少在某一瞬间带来短暂的触动。

“你和徐知竞……”

Eric的话在这里突兀地停下了。

他似乎迟疑了片刻,在不长的时间里认定这句话没有说完的必要。

“怎么了?”

“没什么。”Eric换回一贯用以伪饰的坦然。

他高明地藏起玩味,将自己表现得无比体贴,半是调侃地对夏理说:“什么时候把徐知竞甩了可以来找我,我不介意。”

夏理当然不会当真,这样的话听过就罢,认真便显得可笑了。

教授今天讲斯金纳,把重点放在了强化理论。

夏理听得不算太认真,在空白的笔记里输入了几行字,困极了似的直打哈欠。

Eric有意拿夏理打发时间。

他将左手挪出键盘,摊开掌心移向夏理的方向。

带着素色戒圈的手指些微弯曲,晃眼一看倒像是徐知竞,闲适自然地发出邀请。

教授仍在台上继续对理论的解读。

夏理打完哈欠,湿着一双眼,迷迷糊糊看见一旁宽大修长的手掌,不自觉便将其默认成徐知竞,温驯地将手盖了上去。

Eric实际上根本没有想过夏理会有这样的举动。

一时间收也不是,握也不是,只好松散地交错十指,不可思议般愕然看向身边。

夏理后知后觉对上Eric的目光,顿时抽回手,先前的困倦顷刻间烟消云散。

屏幕上的文字从强化理论退回这节课开始时的人类行为及经典条件作用。

教授絮絮叨叨讲着反射逻辑,夏理空着手在桌下虚握了握,再度转头,尴尬地朝Eric挤出一道笑容。

这是周四的最后一节课,徐知竞订了明早的机票飞纽约。

夏理和他约好今晚在市区吃饭,收拾书包时特地将礼盒往下塞了点,以免对方问起。

一出大门,银黑色Divo就醒目地出现在了楼下。

也许是还记得夏理提到过这台车过于高调,徐知竞熄了火,直到夏理系好安全带才按下启动按钮。

引擎的轰鸣一时盖过了车内舒缓的音乐,夏理瞥了眼窗外,小声抱怨:“好吵。”

“下次骑自行车来接你可以了吧。”

徐知竞同夏理说笑,话音刚落就朝对方伸出手,舒展开五指,颇为自然地等夏理与他掌心相贴。

后者被这个动作带回到下课前。

茫然将其与教授所讲述的内容联系到一起,迟迟捋不清自己在几十分钟前的动机。

繁乱的思绪让夏理的大脑来不及为徐知竞与Eric作比较,身体则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像被规训好的宠物那样,命令夏理将手搭了上去。

两人的体温相接,徐知竞心满意足牵着夏理的手摇了摇,真的好像逗小猫,在之后补上一个吻作为奖励。

夏理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突然闷塞的内心,只好曲起指节,同样轻扣住徐知竞的手背。

他学着对方用红润柔软的唇瓣献吻,轻飘飘落在徐知竞的戒指上,回馈一阵与夏季割裂的冰凉。

“今天怎么这么乖。”

“不是只有今天。”

夏理心说自己一贯如此,莫名因为课上的内容而有些抗拒徐知竞的措辞。

对方好喜欢把他当成小猫,小狗,小宠物。

可他们现在是在恋爱,要平等地交换对彼此的喜欢。

“好吧,宝贝。”徐知竞坦然接受。

“我们去哪里吃饭?”

“La Mar,谭璇说那里看夜景不错。”

夏理还是头一回听徐知竞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提一个他从未听见过的名字。

他起初觉得陌生,略想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谭小姐。

夏理心底隐约滋生出极其渺小的苦涩。

不能说是怀疑,也无法定义为嫉妒。

它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攀附在某个角落,叫夏理不敢确定它的存在,更不好剖析此时此刻的感受。

“谭小姐还在纽约吗?”

“嗯,她拿到C大的offer了。”

夏理点头,没有继续接话。

他原本就只想转移注意,让自己不要总将无关的人与事牵扯到一起。

徐知竞和谭小姐都是成年人,理所当然该有自己的社交圈。

夏理以往总认为徐知竞将他困在了身边,而如今他好像也想这么做,学对方划出小小结界,让贪嗔痴恨都仅限于他与徐知竞之间。

“走吧,我饿了。”

夏理说罢,抽出手搁到了腿间。

丢了戒指的左手看起来空荡荡的,恍惚让他产生那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他为此衍生出焦虑,再由焦虑导致无序的心悸。

夏理突然很不习惯原始的,未做修饰的状态。

丢在十九岁生日的戒指似乎在这一刻成为了另一个心结。

连同那把P226,将夏至变成诅咒,让夏理的生日不再是庆祝诞生的时刻,转而影射新的苦痛,预告愈加难解的未来。

夏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全然没有任何期待。

爱情之于他和徐知竞仿佛一道伪命题,又或一场演绎出的四幕戏。

灯光亮起他便登台,理不清心绪都要演得自然,照本宣科表现出他其实根本不理解的所谓的爱。

夏理的内心自私地不断累加起独占欲,理智却要他冷静,时刻提醒这不过是一出短命剧。

他与徐知竞的爱情从最开始就被定下了时限。

不存在隽永,甚至都用不上以后。

夏理只是徐知竞肆意青春里用以启蒙心动与爱欲的工具,用最美好的‘初恋’一词做修饰,把玩物包装得精致妥帖。

他天资愚钝,读不懂看不破,还以为是长久的心病,要用眼前的爱情去疗愈。

第47章

九月的迈阿密正值酷暑,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天空终于在橙红间泛起一层靛紫,隐约带出夜晚的预兆。

这家餐厅有不少创新菜,接近于中餐,让夏理给出了不错的评价。

座位选在室外,一旁便是被晚霞染得粼粼闪烁的比斯坎湾。

徐知竞坐在夏理对面,隔壁桌有几个亚洲面孔的女孩。

夏理见她们在餐间反复往这桌的方向看,不久果然戳戳徐知竞的手臂,可爱又纯情地询问,能不能要两人的号码。

徐知竞回眸看了一眼,而后望向夏理。

深邃漂亮的黑眼珠追着后者不知所措的表情浅浅带出笑意,温柔委婉地拒绝道:“抱歉,这是我男朋友。”

夏理被这样的回答弄得愈发无措,红着脸朝女孩们的方向看过去,怎么开口都不是。

他窘迫地点头示意,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女孩们转身,他这才小声对徐知竞说:“要不要替她们把单买了?”

徐知竞嘴上不置可否,倒是将服务员拦下来,要了隔壁的账单。

夏理看着徐知竞熟练地签字,顺便替隔壁结了小费,另买了支起泡酒,说是送给她们的礼物。

女孩们离开时欢欣雀跃。

夏理的心情似乎也跟着高涨,不自觉就将语气变得轻快。

“夜景真的好漂亮,下次再来吧。”

“嗯,你挑个时间。”

“感恩节?”夏理提议,“感觉到时候会更好看。”

“好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徐知竞说完这句,杯里的最后一点冰块融化了。

夏理把那杯薄荷气泡水移开,换自己面前的百香果过去,捏着吸管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让它留在了杯子里。

徐知竞全然不介意用夏理喝过的吸管,甚至有些小孩子气地把边缘咬扁了。

“明天呢?”

“明天不行,明天要去纽约。”

“那还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夏理当然不是真的闹脾气,说这些时依旧轻盈地扬起尾音,似乎分外期待下一次约会。

徐知竞自知理亏,无奈地笑了,换上哄人的语气:“好吧,我的错。”

“不过感恩节一定可以。”他向夏理许诺。

——

吃完饭已经将近十点。

夏理要回一趟学校,徐知竞则在送完对方后独自回家。

上学期的课题因为得到结果的样本不够没能出论文。

教授希望夏理小组的新一轮实验能在圣诞节前完成。

夏理去实验室检查培养皿,在电梯外正巧碰上准备去图书馆的Eric。

后者瞥了眼夏理仍空荡荡的手腕,没有多说什么,随口道:“我刚去看过。”

夏理和Eric虽算不上朋友,毕竟也不算过分生疏。

他不好直截了当说自己放心不下,只能暂且想出一个不算突兀的借口,说有东西落下了。

“你等会儿去图书馆吗?”

或许是因为心虚,夏理在进电梯前多问了一句。

Eric给出肯定的答案,夏理沉默片刻,赶在门关之前说:“那你等我一下,我也要去。”

校内图书馆众多,Eric选了离实验室最近的那个。

夏理和他一起从大草坪上走过去,路灯幽幽在四周亮起,照得树影蝴蝶似的飞落一地。

Eric身上没有任何足以作为标志的香气。

非要说的话,大约偶尔会嗅到超市里能够买到的普通洗衣凝珠的气味。

夏理和他并排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莫名好奇对方又会如何看待唐颂或是徐知竞。

“上次你问我唐颂。”

夏理主动开启了话题。

“你还记得?”Eric似乎有些意外。

“嗯。”

夏理在这过后停了小会儿,大抵是思考该怎样继续,连脚步都为此放慢了些。

“我看到你发的照片了,他以前没和我说过你们认识。”

“在伊维萨的照片?”

“嗯。”

夏理抬起眼,对着Eric轻轻点了点头。

“认识得也不算久,你不知道正常。”

话到这里,夏理仿佛不知该怎样接下去。

Eric见他欲言又止,干脆主动开口:“有什么想问的?”

夏理先前对Eric感到好奇,此刻却矛盾地想不到要如何提问。

探究欲仅仅一闪而过,再要追溯便无迹可寻。

他思忖许久,末了提出了一个不算复杂的问题。

“你们去伊维萨做什么?”

夏理预设的答案无非是度假相关简单的内容。

可Eric显然不认为这能够直接作答。

后者的回答要比夏理的提问更延迟许多,半晌才拒绝道:“嗯……公事,不能说。”

夏理腹诽,既然如此一开始就没必要提那些。

然而Eric好像是真的打算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

他停顿了几秒,很快又接上:“要不然你问点别的?”

夏理想不出还有什么能问,他在心底实际上祈祷起了对方不要再和他讲话。

他甚至开始后悔提议一起去图书馆,至少那样就不用让这段路程显得像现在一样煎熬。

夜风带着温热,在寂静中掺入叶片被吹拂而过的沙沙声。

夏理以往总觉得迈阿密的夏夜静悄悄的,该隔着玻璃窗与百叶帘,只有棕榈树的影子张牙舞爪扑进屋内。

可眼下的风声却好像记忆中的夏天。

空气潮湿闷热,叶片的轻响仿若暴雨,扑簌簌跟着晚风坠落。

夏理向来恋旧,忽而就在此刻想起北山街。

他莫名想到戴着王冠的纪星唯,骄傲得像是真正的公主,只能由唐颂和夏理主动前往觐见。

“唐颂和……谭小姐,他们在一起了吗?”

“唐颂和谭璇?”Eric反问。

夏理心说这果然是谭小姐的名字。

没等他多想,Eric便又说:“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他们两个合不来。”

听到这里,夏理发觉自己竟然为纪星唯舒了口气。

“那纪星唯呢?”他赶忙问。

Eric的表情在这时开始变得耐人寻味。

一如话题开始时那样,没能给出半分线索。

“一点也不知道的话劝你最好不要问。”

“我只能说纪家老爷子走了太久,后面已经没人了。”

红色砖楼在说话间愈渐清晰。

石拱下的大门从黑夜中透出被窗棂割裂的碎光。

夏理还想问些什么,Eric却更早一步踏上了图书馆前的石阶。

后者站在拱券下,周围是被灰白砖石包裹着的暖光。

一时间好像预告未来的使者,下一秒便会消失在不属于夜晚的光辉之下。

夏理跟着上前,卷长睫毛落出的影子随脚步一刻不止地偏移。

吊灯古旧的色彩将一切都照出奇妙且细腻的褪色感,滋滋发出轻微的白噪音,仿若时空倒回,晃悠悠的并非被吹动的绳索,而是百年前燃烧至今的烛火。

夏理仰头看向Eric,正巧撞上对方垂眸。

两人四目相对,长久地凝视。

Eric的视线缓缓扫过夏理被映得朦胧的轮廓,好像欣赏一幅旧画,耐心描摹过每一处细节。

夏理总是带着郁气的眼眉,古典优美的鼻梁,湿红的唇瓣,精巧柔和的下巴。

眼前的青年清隽得好像晨雾,再一阵风来便有可能消散。

可他偏偏又郁丽得叫人过目难忘,沉默疏离都要算作高明的蛊惑。

Eric明知夏理把心留给了徐知竞,却还是不甘地一再强调。

他从门廊退回一步,在夏理面前站定,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说道:“你可以拿那支表跟我换任何东西。”

“生日快乐,夏理。”

Eric不是徐知竞,更不会像徐知竞。

他站在一步台阶之外,斯文得体地承诺,双手始终落在腿侧,没有将夏理当作一件玩物对待。

昏黄灯影迷迷蒙蒙从Eric身后落下。

夏理看见逆光的影子,以及圆拱门廊后灯火璀璨的图书馆。

它们将Eric衬得真的如同一位前来救赎的天使,说出口的皆是神谕,向夏理保证未来并不会如预想那般无望。

夏理明知对方的用意,却没有办法给予任何回应。

即便对徐知竞的爱只是用以镇痛的致幻剂,夏理也早已骗过了自己,认定那是真实的心动,是最青涩浪漫,独一无二的初恋。

“……谢谢。”

夏理说不出更多,思来想去只能道谢,匆匆从Eric身边经过。

阅览室宽敞空旷,夏理知道两人的对话结束得尴尬,特地挑了个角落。

Eric识趣地选在了远处的空位,再没上前,就让今夜结束在那句莫名其妙的承诺之后。

两人心不在焉地准备选题,眼看着墙上的指针走过三点。

Eric要比夏理更早离开图书馆。

后者朝已经没人的座位望了一眼,终于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家休息。

——

时间太晚,夏理没有回棕榈滩,而是就近去了先前的住处。

分明是一样的装饰与摆设,徐知竞不在,夏理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从客厅开始一处一处走。

经过岛台,绕过厨房,再窝进沙发,最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家里太安静了。

夏理屏着呼吸,耳边最初静得只剩下心跳。

但很快,曾经在这座房子里出现过的声音便成了由记忆衍生的幻听。

断断续续,时重时轻地围着夏理重复。

他想起十八岁的生日夜,想起赤脚站上那张裂纹方几的温度。

夏理想到一颗颗解开的纽扣,衬衣像泼冷水似的从身上淌下,汇聚在脚边,褪去体温,凉丝丝缠住脚踝。

他动物般取悦徐知竞,猫一样哀叫,留下的余音直至今日都未能散去。

夏理听见上一个夏天的轻吟。

或许,还有呜咽与啜泣。

挥不开散不去,不断地重复、重复、重复。

突然,所有声音收束。

一道尖利的鸣响过后,困极了的夏理想起了那把留在柜子里的柯尔特。

第48章

这是夏理第二次尝到枪管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擦拭,隐隐约约有了些金属特有的铁腥味。

他没有检查转轮里是否有子弹,颤着手就把枪口含进了嘴里。

夏理控制不住地害怕,人类对求生的本能顷刻战胜了死欲,让他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瘫坐回地上。

四肢无力到发麻,心脏也沉重得像要穿破胸腔。

夏理勾着扳机迟迟按不下,毫无缘由地掉起眼泪,顺着脸颊将冰凉的枪管抹得湿淋淋。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徐知竞已经说过喜欢,明明夏理已经成为了徐知竞绝无仅有的初恋。

可他还是无可抑制地认为一切不可信,睁眼便会破灭。

轻巧的扳机此时却好像锈死在了原处,无论如何夏理都没有能如愿将其扣下。

他实在胆怯又贪婪。

贪恋徐知竞施舍的那一点点宠爱,再痛苦也不敢下定决心离开。

夏理是欲壑难填的胆小鬼,遮遮掩掩不敢面对,只好骗自己真的深爱徐知竞。

——

回到棕榈滩已是翌日傍晚。

夏理一夜没睡,恹恹上过整天课,到家时却突然没了倦意。

他总觉得大脑或许混淆了日常场景,将卧室设定成了一处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地点。

棕榈滩的宅邸外没有遮挡,黄昏时分能够看见天空完整的色彩。

由浓紫缓慢沉落,飘一层梦幻的粉调,末了烧成地平线上漫延不尽的橘红。

不远处便是花园,从徐知竞的房间往外看,还能瞧见一座圆顶的玻璃温室。

想到这里,夏理从小客厅走进了起居室。

窗边的书桌上留有一张便签纸,一旁是枝和沙龙厅的装饰相似的洋桔梗。

那应当是今早从花园里新剪的,只是夏理发现得太晚,看起来已经有些蔫了。

【我做了贝果,赏脸尝尝?】

徐知竞的便签纸写得有些潦草,右上角的笑脸倒是画得可爱,让夏理不自觉抿出一抹笑。

他拿着便签下楼,早餐厅已然被打扫干净,余下花瓶里被夕阳染得柔美的花束。

夏理找过一圈,始终不见徐知竞提到的贝果,末了才想起不常去的厨房,弯弯绕绕穿过了分隔前厅与后厨的狭长过道。

主厨和助手们正在备餐,看见夏理进来,还以为他对今晚的菜单有什么要求。

繁忙的厨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剩下没有明火的炉灶噼啪让锅里的迷迭香烫出细响。

“我来拿份点心,你们继续就好。”

夏理说得从容,心底却还是为这阵仗感到忐忑。

他刻意往冰箱门后躲了些。

终于,在一个干净漂亮的小纸盒里找到了徐知竞留下的贝果。

——

夏理分外郑重地把那份贝果带回早餐厅。

他找不到餐盘,拿纸碟和漂亮的银质餐刀去配这份已经不再蓬松的早餐。

可惜到底也没用上刀叉,只有碟子里掉下了零碎的冷果酱。

放了一天的贝果其实已经算不上好吃。

面包变得干瘪,开心果酱也若有如无泛出丝苦味。

夏理艰难地把它吃完了。

倦怠的心脏似乎因此轻飘飘地浮起,仿佛前夜突如其来的煎熬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坐在桌边幼稚地抹果酱玩。

白色的纸碟被涂得浓绿,乍看倒像窗外的无垠草地,葱郁地往窗后一直延伸下去。

夏理靠着椅背抬起头,后仰的角度让唇瓣自然地留出缝隙。

那突然带出一声无故的哼笑,挤压出空气,令胸腔短暂地陷落,一时竟像因缺氧导致的喘息。

夏理的笑声断断续续从喉咙里飘出来,好轻盈,好愉悦,好像真的很快乐。

他笑够了便噤声,屏住呼吸直勾勾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枝形结构将暮色一层一层割开,碎成水晶上的无数切面,彩虹雨般悬在半空。

夏理心想,他或许该表现出对徐知竞的想念。

因此,即便实际上已然累得提不起手,夏理还是拨出了一通接往纽约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的环境清幽,细听还有小提琴的声响。

夏理认真分辨几秒,是福雷的Romance第28篇。

“徐知竞。”

“嗯,怎么了?现在打电话过来。”

“我吃了你做的贝果。”

“好吃吗?”

“……好吃的。”

“那回去了再给你做。”

徐知竞一时兴起,笑着哄夏理,谁也说不准这句话是否会兑现。

“在打电话?”

一道女声就在这时织进了琴声。

“快打完了,想吃什么?”

徐知竞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仿佛认定后者不在意,径自让对他人说的话清晰地传进了夏理的耳朵。

“我还有事,你早点休息,别忘了早上吃药。”

“谁呀,这么体贴。”

舒缓的女声光凭语气就足以想象出温柔,夏理这才发觉原来谭小姐连声音都好听。

他回答得慢了点,一声‘哦’还没有说出口,徐知竞那边就已经挂断。

这通电话到了最后,夏理还是没能知道对方为他给出的是怎样的身份。

他只听见徐知竞笑得谦和,嗓音隔着讯号略有些模糊,愈发深情温醇,让余音挥之不去。

夏理实在不明白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即便谭小姐与徐知竞不过是朋友,对方也已然足够证明他和徐知竞不相配。

夏理是只能留在徐知竞青春记忆中的夏理,再往后的人生,徐知竞身边自然该有与之登对的人选。

“徐知竞……”

夏理想接吻,想拥抱,想被不带任何暗示地安慰。

可他对爱的理解好像早就开始扭曲变形,变得不靠欲望便无法消解。

他一边哭一边解起前襟的纽扣,任眼泪接连打湿手背与衣领。

哼吟声零散地在屋内浮动。

夏理不知道,更不关心是否有人来过,他就是很想掉眼泪,要靠暂时的空白去阻断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安。

餐桌渐渐被夜色铺满,地砖染上月亮的银白,茫茫一片,似乎落了一夏天的雪。

心理亟待发泄,生理却因长期服药而难以有所反馈。

越得不到便越急切,越急切便越需要徐知竞来抚慰。

夏理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急得不知所措。

衬衣半掉不掉挂在腕间,敞开的双腿勾着裤子,将原本熨烫整齐的布料踩出连片的褶皱。

他抓着自己哭,难受却无处控诉,只好把手移向脖颈,卡着喉咙不断抓挠,试图以胁迫的方式逼自己说出些什么。

“徐知竞……”

‘宝贝。’

“徐知竞……”

‘你最漂亮,最可爱。’

“救救我啊。”

‘把裤子脱下来。’

“不是说喜欢我的吗?”

‘自己弄给我看。’

“我不够乖吗?”

‘好乖,去趴好。’

“为什么不能永远只爱我?”

夏理睁开眼睛,盯着窗外的庭院似有似无地抽噎。

他哭得一颤一颤,腿间的浊液便也跟着一点一点往坐垫上滴。

徐知竞不会知道夏理为什么哭了。

甚至根本不可能知道夏理哭过。

夏理今夜想着徐知竞掉的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证明不了爱,至多只算是空虚难耐。

他都说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夏理就是很想念很想念某件事或某个人。

他失神地愣过半晌,空洞潮湿的眼睛自下而上死死盯住映照出辉光的吊灯。

透明的切面折出斑驳月色。

夏理突然想到,他或许是在想妈妈。

妈妈为什么还不像承诺好的那样来接他回家?

夏理拨出了这天晚上的第二通电话。

铃声响过,还没等对面出声,夏理便焦急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起‘妈妈’。

他哭得呼吸不匀,一句话无数次被啜泣打断,要极为耐心才能听清被眼泪砸的七零八落的内容。

“妈妈,我想回家了。”

“我不要在这里,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想睡觉,睡不着。”

“心跳好快。”

“妈妈,我的手在抖。”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想吐,妈妈。”夏理又委屈巴巴地哭了起来。

“我今天早上就吐了,什么都没吐出来,可是好想吐。”

“徐知竞好恶心。”

“我好恶心。”

“为什么要拿我当礼物呢?”

“你知道我在被怎样玩吗?”

说到这里,突如其来的反胃又一次直冲喉咙。

夏理难受得干呕,从胃里一直揪痛到灼心。

他用还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手去拍胸口,令人作呕的膻腥顿时钻进鼻腔,引发愈加强烈的反胃。

尚未完全消化的贝果变成混着胃酸的黏稠液体,伴随呕吐声将白色的地砖抹上一滩丑陋且肮脏的黄绿。

发梢沾上呕吐物,双手间是半干的稠浊。

夏理狼狈得无以复加,干脆站在原地怔怔放空。

“妈妈……”

“妈妈……”

妈妈也好,徐知竞也罢。

夏理只想被人亲一亲,希望有人能看着这一地狼藉依然温柔地安慰他没关系。

他用哭得雾蒙蒙的眼睛看向桌边仍亮着的手机。

沾湿的睫毛一簇簇聚在眼前,被眼泪压低了,要揉开才能看清屏幕。

可是夏理的手好脏,甚至都停不下持续的颤抖。

他只能先拿揉皱的衬衣把手擦干净,系上扣子,将褪下的裤子穿好,尽量把自己打理得体。

夏理没有设置自动锁屏,手机停在了语音拨出前的界面。

他心心念念的母亲根本就没有接起过这通电话。

屏幕的最后一行提示‘对方已拒绝’,全然用不着夏理担心母亲的反应。

“妈妈……”

夏家还有新的孩子,是在危机平息后,满怀期待中诞生的宠儿。

夏理被迫成为对方顺遂人生的垫脚石,要用眼泪与皮囊为他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妈妈……”

第49章

徐知竞周日返航,一下飞机便赶回棕榈滩。

夏理在前天夜里莫名其妙说想吃自己做的冰淇淋,徐知竞转天叫人买了台冰淇淋机放在休息室,还选了不少造型可爱的甜筒和冰淇淋杯。

他傍晚落地,到家时余暮将尽。

夏理见徐知竞换了身衣服,白色连帽卫衣搭上铅灰休闲裤,干净利落的同时又额外强调几分青春。

“宝贝。”

徐知竞笑着向夏理走近,似乎心情不错。

他隔着沙发揉揉夏理刚洗完的头发,半干的发丝还带着些水汽,让人想到雨季的江城,有一种雾霭难消的郁丽。

夏理还在想那通电话,优柔地半垂着眼帘,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

手里的冰淇淋趁着沉默融化,淌下一条黏稠甜蜜的白色糖浆,沿着小臂一直流向膝盖,又从膝间缓慢地涂往小腿。

“前天怎么了?突然要吃冰淇淋。”

徐知竞绕过沙发,在夏理身边坐下。

温热指腹轻柔地抹过夏理的皮肤,带走一点没来得及坠下的奶油,好恶劣地含进了嘴里。

“……冷的还是热的?”夏理突然发问。

徐知竞跟着这个问题演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笑意盈盈盯住夏理的眼睛,迟迟没有给出答案。

夏理心绪繁乱,懒得等他,低头抱着膝盖就要去尝。

徐知竞在这时忽地抢走了夏理没能吃完的冰淇淋,心满意足捕捉到对方诧异的神情,将一个黏着的,带着奶油味的吻送到了夏理唇边。

“热的。”徐知竞答道。

空调温度大约开得不够低,夏理闷得脸上发烫。

他蹙着眉审视徐知竞,浓情蜜意里裹藏的仍是玩味。

“帮我舔干净吧。”

夏理把手抬起来,露出整条被冰淇淋沾得黏糊糊的小臂。

徐知竞笑他娇气,不过还是托起夏理的手肘,慢条斯理顺着细白的手腕开始舔舐。

“我那天很想你。”

夏理曲着腿坐在沙发上,冰淇淋开始往坐垫上淌。

他温吞地说完这句话,同样轻而缓地让手臂从徐知竞的掌心滑出去。

微凉的小臂揽上徐知竞宽阔舒展的肩膀,一点点收紧,带着身体靠近,勾住徐知竞的目光痴痴地笑。

“我想着你玩了好久。”

“在早餐厅,吃完你做的贝果。”

夏理说着往徐知竞颈边挨,贴住对方的脸颊慢吞吞地蹭。

他的发梢蹭得徐知竞有些痒,后者昂起下巴稍挪了挪,指节分明的手掌倒是径直往下,依夏理的话去摆弄。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还是好想你,嗯……喜欢你亲我。”

夏理嗓音含糊,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头顶的灯光昏暗,徐知竞身上又多出一股女士香,夏理闻得头晕,趴在对方肩上,沉着脑袋怎么都清醒不起来,

“好讨厌你,徐知竞。”

夏理轻声喘息,心底一片混乱。

他私自为徐知竞和谭小姐的关系下了定义,腹诽自己不要脸,这时仍割舍不下,非要与对方纠缠。

徐知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当夏理难得放浪,修长手指勾起裤边探索,将吻零零散散缀满了夏理前襟。

“好,讨厌我。”

徐知竞顺着夏理的话去说,恶劣地掐了把白润的皮肉。

“讨厌我还浪成这样,你干脆再恨我一点算了。”

夏理被弄得有些失神,浑浑噩噩地点头。

他迷乱而且恍惚地攀住徐知竞的肩背,细长漂亮的小腿死死缠住对方,嘴里嘟嘟囔囔,细听都难以分辨其中的内容。

徐知竞当他说梦话,用接连的吻堵住夏理的呢喃。

卫衣拢住热意升高体温,徐知竞抓着衣摆向上一扯,随意捋了把凌乱的发丝,照旧倾身,在夏理脸颊上留下一个很青涩很纯真的吻。

“我后悔了,还是不要讨厌我。”

月色自窗外降下,徐知竞说话间,深秀的眼眉就藏在轮廓框出的阴影内。

白蒙蒙的月光将他的鼻梁照得愈发挺拔英气,优美得像是注入了灵魂的雕像,举手投足都松弛典雅。

“宝贝,喜欢我好不好?”

夏理被这副面孔骗得意乱情迷,一味地点头,楚楚可怜发出些低吟。

才被亲吻过的眼睑半开半阖,聚起弥蒙的眼波,雾一般失焦飘游,望向一个仿佛不存在于此的角落。

徐知竞捉着夏理的手玩,稚气地勾着手指,问夏理有没有什么愿望。

夏理极慢地回神,空洞漂亮的眼里无欲无望。

他看了会儿徐知竞的脸,摸摸对方被咬破的嘴唇,末了无声地摇了摇头,将小指从对方的指弯里抽了出来。

“……再亲亲我吧。”

夏理没有什么想要的,除非徐知竞大度到愿意将注定顺遂的人生丢给他随意把玩。

他自问这副皮囊还没有值钱到能让对方奉上一切,那么要与不要好像也并无区别。

这夜结束,徐知竞抱夏理去洗澡。

浴室里氤满雾气,镜子倒还是干净的,照出夏理浮着红潮的脸,流露带着隐约倦怠的媚态。

徐知竞从身后揽着夏理,不轻不重地抵弄,没有继续的意思,更像是情侣间的玩闹。

夏理扶着玻璃等自己彻底被浇湿。

水珠顺着长睫毛雨丝似的往下坠,沉重得温热又柔和。

徐知竞叫他转过去,夏理就听话地转身。

步伐虚浮地向后半步,被热气闷得晕乎乎直往徐知竞身上靠。

“好困。”

“那你眯一会儿,我抱你回去。”

夏理没有出声,顺从地窝进徐知竞怀里,潮湿的发丝抵住下颌,好任性地在徐知竞的喉结旁留下一小点齿痕。

徐知竞把夏理留在自己的房间,给他披了件浴袍,把吹风机从浴室拿到了卧室沙发边上。

夏理没睡着,懒懒倚着抱枕,视线始终缓慢地追着徐知竞的动作,不带任何情绪地凝视。

“怎么了?”

徐知竞握着吹风机回到夏理面前,分开双腿将夏理困在膝间,低头与对方交视。

夏理下意识地抬眸,正撞上暖风,一时本能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便要哭似的连眼眶都红了。

徐知竞无奈叹了口气,把吹风机举远了,指尖一下一下梳过夏理的头发,好耐心地等对方开口。

风声将夏理的嗓音压得模糊不清,徐知竞是看见夏理嗫嚅的样子,这才意识到对方确实在说话。

“你和谭小姐去吃了什么?”

“Le Bernardin.”

“……”

“你要去吗?下次去纽约……”

“不要。”

夏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对徐知竞发脾气。

或许是因为今夜的徐知竞太温柔了,总叫夏理以为自己能够肆意妄为。

“你在不高兴什么?”

徐知竞搞不懂他,关了吹风机,让室内骤然陷入寂静。

夏理坐在沙发上,面前是徐知竞浴袍后半遮半掩的腰胯。

他说不上这样的场面应当配以怎样的心情,恹恹别过脸,避开了徐知竞自上而下的视线。

“为什么要特意去纽约和谭小姐吃饭?”

“谭璇有男朋友。”

徐知竞被问得一阵无语,好在夏理的反应又让他在心底窃喜。

他不过是替谭璇在父母面前做做样子,也算是卖对方一个人情。

“你在因为我和她去吃饭生气吗?”

夏理被堵得不知该接什么话。

徐知竞见他懊恼得脸红,忍不住逗他。

“怎么这么可爱啊,夏理。”

“……你不要骗我。”

夏理又抬头,俯视的角度让他在徐知竞眼里好像一只圆圆眼睛的小猫。

徐知竞轻轻抚过他柔软蓬松的短发,继而逗宠物似的挠了挠夏理的下巴。

后者怕痒,跟着徐知竞的指尖瑟缩,头顶不小心撞到浴袍交叠的腰带,听见徐知竞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哼。

夏理看见垂坠的腰带旁撑起一道醒目的起伏。

徐知竞的神态倒还算淡然,敛着视线将情绪藏得很深。

他好像在等夏理决定这个夜晚该怎样继续,克制疏离的表情与低俗鲜明的本能形成了极为割裂的反差,看得夏理心跳不已。

“骗你做什么,你现在亲口问她都行。”

徐知竞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夏理赶忙攥住他的衣摆,好乖地贴上去,小声否认道:“我没有要问。”

这期间,夏理的脸颊就隔着浴袍被紧紧抵着。

他先是用仍带着些红的,像是要哭的眼睛看了看徐知竞,而后便用舌尖润湿布料。

他也不管厚重的浴袍能不能将体温传递给对方,兀自就忏悔般开始了取悦。

徐知竞用掌心扶着夏理的后脑勺,偶尔揪起发丝,更多时候都是鼓励似的轻抚。

夏理不算熟练,被徐知竞闷得喘不过气,间断地暂停,变成无意的撩拨,让对方分外难耐。

徐知竞后来把夏理抱到腿上,并不真正进行,而是捉着夏理慢条斯理地摆弄。

夏理被玩得直掉眼泪,听之任之,随徐知竞用双腿消解。

才刚洗过澡就又黏答答沾上浊液,惹得夏理伏在抱枕间一阵嗔责。

徐知竞连连认错,手上的动作倒是不停,一直玩到夏理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控诉似的零星发出哼吟。

“不是困了吗,现在缠着我的是谁啊?”

“……不要睡觉。”

“那你说,接下去要干嘛。”

“再,舔舔……”

夏理害羞,却还是无法抗拒本能带来的愉悦。

他推着徐知竞毛茸茸的脑袋往回按,整个人都裹着一层靡丽的粉调。

徐知竞自然乐得奉陪,捉住夏理的脚踝不让他乱动。

湿热柔软的唇舌断断续续制造出撩人的水声,夏理舒服得抓着抱枕放不掉,只能蒙到脸上,要用剥夺呼吸的方式来遏止眼泪。

“不要哭了。”

一瞬空白过后,徐知竞掀开抱枕,吻了吻夏理沾湿的睫毛。

“好漂亮啊,夏理。”

“最喜欢你。”

第50章

迈阿密入秋,时间进入冬令时。

气温降得平稳,即便临近冬季也不过多添一件外套。

夏理早先总为徐知竞留出的周末不安,可如今看来对方也不过偶尔飞去纽约一趟。

天气一冷,他的注意彻底转移到了接下来的数个假期。

不久便是感恩节,再往后又是期待已久的圣诞。

十一月的早晨气温有点低,夏理这天起床,在衬衫外穿了件烟灰色的冲锋衣。

他天生皮肤白,如此一来更衬得胜雪欺霜,披着晨雾似的,在灿亮天光下描出一圈细蒙蒙的光晕。

徐知竞早上有课,带夏理一起去学校。

随意切的电台在路上不断播放着音乐,困在封闭的车厢内,心跳似的奏出鼓点。

[Love is a losing game / Deceiving / Believe it / My heart is defeated / I’m trapped and I can’t escape]

(注1)

“晚上要不要来散步?”

红灯将两人截停在沙滩旁的公路上。

徐知竞看向夏理,指尖跟着贝斯的旋律,在最后无声地点了点方向盘。

夏理从余光中注意到对方转头,因而将视线收回来,与徐知竞交汇。

“可能会有点晚。”

“我去接你。”

他瞥见公-众-号高-唥-萄-萄徐知竞腕间的表,阳光在指示灯转绿的瞬间投落到表盘上,折出一闪而过的炫目光亮。

夏理眯了下眼,见徐知竞已经看回前方,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握着方向盘,清晰地显现出皮肤之下,掌骨与静脉优美的起伏。

徐知竞在专注时很容易给人一种从容谦和的印象。

他的恶劣被裹藏在这副好皮囊下,格外珍贵,只展示给特定的人看。

夏理偶尔当一回视觉动物,心甘情愿被骗过去,要等对方的掐住他的腰肢再后知后觉地醒悟,昏昏沉沉笑自己重蹈覆辙。

“想什么呢?”徐知竞突然问道。

“嗯?”夏理回过神,略显刻意地抿了抿唇,嘴角些微勾起来,笑得不太自然。

“没想什么,那你下课来接我。”

徐知竞听完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路上不见几辆车,始终只有引擎声缠着电台的音乐。

夏理开了点窗,风声骤然鼓动着涌进车内,霎时堵得耳道都发闷,甚至产生出下一秒便会失聪的错觉。

他赶忙又将车窗关上。

耳边倏地安静下来,就连先前被夏理认为显得烦躁的引擎声都蓦地变得动听。

徐知竞睨他一眼,神色略显冷然,似乎不懂夏理在做些什么。

“有点闷。”夏理为自己找借口。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心虚忐忑,惴惴不安。

事实上,徐知竞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极其随意地朝身边看了一眼。

“要不要再开一会儿?”

徐知竞把车速降下来,调低了空调的温度。

夏理见他神情坦然,犹豫过几秒,摇头拒绝:“不用了。”

两人平时话少,日常的交流还没有在床上的情话多。

夏理偶尔也会想他们的关系与普通床伴有什么区别。

但徐知竞说了太多遍他们是在恋爱,把夏理彻底架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上。

夏理从未与他人探讨过爱情。

或者说,就连‘喜欢’的定义都由徐知竞构建而成。

长时间的服药与失眠让他很难区分自己心动与否。

心率的失调也许是悸动,又或许是熬夜产生的基本反馈。

夏理现在就在为徐知竞心悸,可能是因为朝阳映得那双眼睛琥珀似的透明纯粹,也可能是担心对方为自己的回答感到不满。

可实际上徐知竞什么都没有说。

他始终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仅仅在转弯的瞬间,阳光倾斜变换的过程中不易觉察地眯了眯眼。

夏理对徐知竞的敏感从十八岁的生日夜逐渐叠加。

到了现在,即便对方表现得再体贴,他也惶惶不敢确信。

夏理总担心徐知竞突然起了玩心,把目下无尘的冷漠粉饰成浪漫纯真。

“有没有想吃的,我接你的时候带去。”

夏理在学院外下车,徐知竞降下车窗与他道别。

学校附近新开一家奶茶店,夏理想了一会儿,说要奶茶,和多加巧克力酱与草莓的可丽饼。

——

离开学校有些晚。

夏理在课后和其他组员核对实验数据,一起把报告改了一遍,这才想起徐知竞说过要来接他。

Eric在电梯里接了个电话,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夏理,出门见徐知竞就等在楼下,上前打了声招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有点冷了,等会儿过去再买吧。”

徐知竞先递奶茶给夏理,凉丝丝在杯壁上挂了一层水汽。

夏理接过去,又伸手拿可丽饼。

大抵确实隔了太久,纸袋已经不再热了。

他吃了一口,奶油从饼皮边缘挤出来,掉到手背上,贴着被奶茶杯沾湿的指缝缓慢地往下淌。

徐知竞无奈从夏理包里翻了纸巾出来,耐心地替他擦拭,动作轻柔妥帖,任谁评价都会是再合适不过的恋人。

“给我,你先吃吧。”

徐知竞把夏理的手擦干净,从对方手里将奶茶接了回去。

他没有往停车场走,而是带着夏理朝草坪的另一头去,直到一株老树旁才停下。

青绿树影间有一小片砖石铺成的空地,立了盏路灯,不远便是通往连廊的台阶。

偶尔会有学生把自行车停在这里,更多时候就只是空着,等夜晚到来,路灯幽幽在灰白的石砖上铺起一圈昏黄的光。

这里今天停了辆黑色的自行车,不是常见的山地车,看起来极为普通,后轮上方甚至还有一小块置物架。

徐知竞走过去,理所当然把奶茶放进了前面空着的筐里,蹲下身打开车锁,将它一并塞了进去。

“走吧,我带你。”

“怎么突然换自行车了。”

夏理以为徐知竞一时兴起,扶着车座犹豫要不要坐下。

后者挑了下眉梢,“不是嫌开车吵吗?”

徐知竞的体贴突如其来,夏理措不及防。

他怔怔地愣过几秒,意识到徐知竞是真的打算骑自行车带他,赶忙曲着腿坐上有些硌人的后座,抓着对方的衣摆小声说:“好了。”

夏理不矮,甚至比同龄人高出不少。

多数人见他第一眼,都会觉得夏理生得高挑漂亮。

他只有在徐知竞的衬托下才显得单薄,优柔温吞地任对方摆弄,不太习惯展现自我。

这辆车的后座低,夏理曲着膝盖,还是要把小腿伸出去,一下一下点着高低不一的路面。

佛罗里达深秋的风里没了热意,气温不算太低,正是一年之中最怡人的时刻。

偶尔有树叶落下,携着好轻好浅淡的草木气,不像早晨在车里那样铺天盖带来轰鸣,是很温柔惬意的氛围。

夏理发觉,比起徐知竞那些昂贵的藏车,他似乎更享受此刻悠悠行进的体验。

风与木近在咫尺,呼吸都被包裹得轻松顺畅。

他们一直向海边行进,路过那辆卖可丽饼的餐车,互相替对方买一份自己喜欢的口味。

徐知竞给夏理添了太多奶油和巧克力,热融融地沿着纸包直往下淌。

夏理知道对方不介意,脏着手去拽徐知竞的衬衣。

沾了巧克力酱的食指贴上干净的浅蓝色,印出一小片没有规则的图案。

他盯着轻拂的衣摆看了会儿,戳戳徐知竞的肩膀,“我在你衣服上画了只小狗。”

“那再画一只小猫吧。”

海滨的公路上不时有车经过,把徐知竞的话音盖得忽高忽低。

夏理模糊听见了,扯着小狗边上的一角,又沾着饼皮上的巧克力酱点了几下,画出一只根本不像小猫的小猫。

“好了,但是看不出来。”

徐知竞似乎笑了,但夏理不太确定。

他看见对方短暂地朝后座偏了下脑袋,乌黑的短发散乱扬起来,露出平展的额头,清爽且英气,好像曾经走在湖区的小径上。

夏理为这突然的联想一阵诧异。

徐知竞仿佛在这一须臾倏地走出了关于北山街的记忆。

相似却无法再彻底重合,变成崭新的,与迈阿密的温暖天气所关联的角色。

他环住徐知竞的腰,将额头慢慢抵上了对方的脊骨。

衬衣面料绵软,透出的却是肌肉的柔韧,与骨骼的坚硬。

夏理闭上眼,被徐知竞的身上似有似无的薄荷味包裹,深秋变得愈发像是夏季,耗不尽的都是郁郁葱葱的草木香。

再过不久便是初冬,白沙滩上满是从加拿大或是俄国前来度假的游客。

徐知竞原本把车锁在路边,夏理怕回来的时候只剩个轮胎,和对方一起将它停到了餐厅后面。

这家餐厅在前些年有位钢琴师,是音乐学院的学长。

两人这次来,没见到传闻中的青年,只看见一架有些老旧的三角钢琴,分外突兀地立在这家挂着风铃与棕榈叶的餐厅里。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夏理时不时往钢琴的方向看。

徐知竞跟着回头,见琴边依旧没人,于是俯身向夏理凑近了,悄声问:“想听什么?”

他学过几年琴,不算精通,只能说是爱好。

即便如此,徐母依然上心,哪怕全凭兴趣,也还是请了国内知名的钢琴家。

“老板不会说吗?”

“好听不就行了。”

“哦。”夏理应声,“那我要听那天电话里的。”

“电话里的?”

“……就是,你和谭小姐去吃饭那天。”

徐知竞这才反应过来夏理究竟在别扭些什么。

他被对方的反应可爱得失笑,拿出手机搜了下谱子,起身揉了揉夏理的头发便往琴边走去。

夏理远远听他试音,间错敲下几个键,旋即定调,飞快试了遍音阶。

琴声吸引了不少游客往风铃下看。

徐知竞穿着脏了衣摆的衬衫,依旧一派矜贵雅致。

今夜的浪漫曲是只献给夏理一个人的礼物。

由海潮与风铃协作,编成再也无法复刻的,独一无二的,仅属于夏理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