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盛夏的索伦托天黑太晚,天亮又太早。
泳池上有张充气小床,夏理爬上去睡了一会儿,不久便觉察到带着热意的光亮,遥遥自海平线后点燃天际。
夏理从浅眠中苏醒,飘浮的小床短暂带来迷失感。
他盯着黎明时分蓝调的天空发了会儿呆,转头看见徐知竞拿了电脑坐在池边。
桌上的软饮喝完了,余下杯底一小点浅粉色酒液。
“醒了?”
徐知竞的话音比夏理散漫的神思更先抵达。
夏理原本想要回应,才一开口,喉咙里却鲜明地产生出刺痛。
他只好不作声地点头,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照旧像昨夜那样跳入水中,裹着一身水汽再回到甲板上。
“在选课?”
夏理走到徐知竞身边,对方正开着学校的选课网页。
徐知竞应了一声,暂且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抬头将夏公-众-号高-唥-萄-萄理打量一番,皱着眉扯了条浴巾递给他。
“进去吧,嗓子都哑了。”
夏理接过浴巾披到身上,并没有听话回船舱。
他弯下腰,挨到徐知竞肩上,用下巴抵住了对方的肩膀。
水珠在夏理说话间顺着发梢滴落,断断续续,洇湿徐知竞的衬衣,在夏日清晨制造出隐约的凉意。
“周五的课选得好早啊。”
徐知竞把选课集中在了周一至周四,并一反往常地没有将周五的课选到下午。
他像是刻意延长出一个充裕的周末,因此将周五的后半天也列入了其中。
“周末可能要去纽约。”
徐知竞答得随意,仿佛能够肯定夏理同样知道这件事。
大抵是因为刚睡醒,后者慢半拍才回想起,徐知竞的母亲确实提起过要对方留出时间。
“那我要退课吗?”
夏理选了一节选修在周五下午,他还当自己也要跟着徐知竞去纽约,自然而然问了出来。
“不用。”
徐知竞在说话前将视线收了回去,再度确认了一遍课表。
夏理歪过脑袋,在极近的距离下审视对方的表情,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是一种在放松状态下天生的冷漠。
这让夏理很难将话题进行下去。
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尴尬地在徐知竞身边又待了几秒,什么都没说,只对着屏幕眨了眨眼。
“我去洗个澡。”
“嗯。”
夏理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是源于身体还是精神。
他恹恹起身,披着那条徐知竞递给他的浴巾走向分隔船舱与甲板的玻璃门。
昨夜没有吃完的蛋糕还搁在桌上,花瓣七零八落。
本应作为礼物的冠冕此刻掉到了地毯旁,卡在摆件与墙壁之间,全然看不出它实际上何等奢侈。
夏理喉咙痛,挖了口奶油塞进嘴里,下咽时奇异地体验到一阵格外柔和的痛感。
他好奇地多吃了几口,很快又被腻得反胃。
他跑到卫生间干呕却吐不出来,只能将指尖伸进红肿的喉咙,人为地制造出躯体反应。
夏理在这种时刻想到徐知竞。说不出为什么想对方,只是有一种莫名的,难以用爱恨界定的冲动。
他试图将所有错误归咎于徐知竞,连同吃下的最后一口甜腻的蛋糕。
可再去细想,对方似乎又并没有错,一切都是出自夏理本人的主观判断。
‘叩叩’
门响过两声,徐知竞按下把手,拉开了卫生间的移门。
夏理伏在台盆前从镜子里看对方,涎水合着胃酸藕断丝连地往下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难受得狼狈又可怜。
徐知竞一言不发走近,拧紧的眉头始终没能松开。
他拽过夏理的手腕,把夏理从台边扯进怀里,继而用陈述的口吻道出了对方自以为掩藏好的事实……
“你把药停了。”
徐知竞不给辩解的机会,冷着脸将视线从夏理身上扫过。
“药呢?”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夏理眼前,攫夺地占据所有注意,生气似的加重了语气。
“扔了。”夏理答得轻巧。
徐知竞怒极反笑,盯着夏理长久地沉默起来,半晌才开口,深吸一口气问道:“还在房间里是吗?”
“我没带。”夏理摇头,妄图骗过对方。
徐知竞只好亲自戳穿:“在进你房间的柜子里。”
夏理撇过脸不答话了,白得病态的脸颊又随时间的推移烧红起来,看起来好像羞恼,实际却是突如其来的高烧。
他不想吃药,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梳理情绪。
药物带来的空心感实在过分煎熬。
甚至要比持续的痛苦更为折磨,让时间在虚无中无限延长,感知不到鲜明的情绪,连思维都跟着变得迟钝。
比起由药物制造出的平静,夏理更渴望清晰的感受。
他不要活在空白里,不要当一件没有灵魂的玩具。
“我不舒服,徐知竞。”
夏理试着挣脱徐知竞的桎梏,才一抬眼就让对方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他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真的生气了,眉眼沉沉垂敛,好像确实在为他忧心,真正像‘哥哥’一样苦恼于他的不懂事。
“你怎么了?”
夏理好小声地回问,犯错的宠物般主动回到徐知竞怀里。
见对方不接话,他又轻轻蹭过颈窝,示弱道:“我好像发烧了。你带我回去睡觉好不好?我要睡觉了。”
徐知竞仍抿着唇,对夏理的要求不置可否。
好在他能看出对方不是说谎,到底还是先把夏理带回卧室,从医疗箱里翻了点感冒药出来。
——
“这里没退烧药。”
徐知竞从一层沙龙回来,手里拿了杯水,以及一袋感冒冲剂。
他把这些搁到床头柜上,用手背碰了碰夏理的额头。
后者缩在被窝里轻轻‘嗯’了一声,疲倦地打量徐知竞,分不清他究竟是关心还是演戏。
“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徐知竞在说这些时没有看夏理。
他低着头把冲剂的包装袋撕开,倒进玻璃杯,摇晃一阵,递给夏理一杯看上去一定很苦的深棕色溶剂。
“徐知竞。”
夏理把杯子接过去,没有立刻喝,捧着温热的杯壁犹豫片刻,到底念出了徐知竞的名字。
“怎么了?”
“为什么对我好?”
夏理对感情的接收始终慢半拍。
他习惯了用固定思维去理解徐知竞的表达,以至于在此之前,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夏理都认为那是仅限于索伦托的虚假演绎。
“不是你说的让我对你再好一点。”
——所以呢?
夏理在心底对自己反问。
难道从头到尾就只有他把一切当成了游戏,用过家家的态度随意对待?
无论是对这句话,还是要来索伦托度假的决定。
徐知竞似乎从来都没有遗漏过他的无心之言。
“我以为你不会听的……”
玻璃杯在彷徨中转过一圈,白色浮沫跟着药液打转,未能彻底融化的颗粒沉淀下去,慢悠悠聚在杯底。
或许是为了缓解当下的窘迫,夏理忍着苦味几口喝完了冲剂。
徐知竞没有回应夏理先前说的话,接过杯子搁到了桌上。
他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与夏理对视一眼又起身,格外矛盾地回到床边。
“要吃糖吗?”
夏理不说话,摇了摇头当作答案。
徐知竞意外地在当下的情境中表现出未曾展露过的成熟,默许了对方的抽离,兀自为两人的对话构建起一次新的开场。
“有时候我会想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了,我明明已经习惯那样的相处方式了。”
“来这里之前,我以为你至少是愿意尝试重新开始的。”
说这些时,徐知竞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
他垂手站在床边,坦然向事实上的下位者剖白内心。
算不上悔过,只是收敛了一贯的乖张,用过分英俊标志的外表粉饰出极具迷惑性质的妥帖。
“我没办法在现在这种时候说祝你幸福,我放你走。”
“但我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的。”
徐知竞不去掩藏自己的自私与占有欲,开诚布公地向夏理坦露。
他的高明之处并非在于主动剖陈,而是在那之后看似宽柔地赘上了一句废话。
夏理所有的迷茫与苦涩皆由徐知竞一手制造。
他最明白该怎样实现这句话,却又在一开始就摒弃了将其变为现实的可能。
“……你没有和我说过。”
夏理是很天真很纯粹的小孩,徐知竞这样讲,他就愿意依照对方的思路去理解两人之间微妙的不信任。
他让时间从上个春天开始回溯,刻意不去想对方没有提及的洛桑。
记忆于是从棕榈滩绕着青藤的庄园重新开启,变得平静而浮华,不断向此刻奔袭,像长椅上被风吹动的书页那样极速翻动。
夏理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海风。隐隐约约携着青草的香气,在晴空下预示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放在两人腿边的书是《Maurice》,恰巧也是夏理曾经在徐知竞的小阁楼里看过的电影。
他们后来窝在迈阿密的房间里一起又看过一遍。
徐知竞看不懂,认为莫里斯过于浪漫不切实际,克莱夫的选择才是通向完美人生的正解。
“我希望你好。”
夏理的回忆被徐知竞打断,一时间让他对现实与过往产生出难以分辨的混乱。
他盯着徐知竞,懵懂而木讷地尝试把对方的话联系起来。
发烧带来的负面体验将思绪拖得极慢,好半天才让夏理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未曾有过的对白。
“……你是真的在喜欢我吗?”
夏理不认为人性可以悖逆到让一个人在真心祝愿的同时施加伤害。
因此,即便为徐知竞表达爱的方式感到不解,夏理依旧愿意认可对方的说辞。
他想或许是他错了,先入为主地认定徐知竞的爱不真切,只是拿他消遣时间。
夏理以为他们是来索伦托玩一场过家家,演出不曾体会过的爱情。
可如今回想,徐知竞似乎从来都没有将其限定在这个夏天。
“真的。”
徐知竞不说喜欢,却肯定了夏理的疑问。
大抵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算是下意识的回避,还是对提问的直接反馈。
前一个话题就此算作终结,徐知竞很快接上新的内容,体贴且关切地说道:“晚上把之前的药吃了,等回迈阿密再去复诊。”
“我不想吃药。”夏理诚实地说了出来。
“吃了药也还是不开心,你不是希望我会开心吗?”
夏理无师自通地用徐知竞亲口说过的话绑架对方,要让徐知竞当下就证明那句余音未消的喜欢。
他说不上为什么开始心慌,仿佛无论徐知竞怎样回答,他实际想知道的都不是正等待解答的提问。
夏理好像还是没有办法读懂徐知竞。
得到了也不安心,惶惶怀疑一切仍是他错误理解下的产物。
“徐知竞。”
“徐知竞……”
独属于夏理的无解题。
第42章
夏理病得突然,原本计划好的行程只能作罢。
他吃了药小憩一阵,醒来时正好靠岸。
司机来码头接他们。
轿车沿山路盘旋而上,在安静温暖的氛围下制造出足够让夏理思考的时间。
徐知竞始终望向窗外。
夏理偶尔往身边看,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一道晕开的轮廓,朦朦胧胧与行驶中低频的噪声交织,模糊得好像老旧胶片,近在咫尺都不算真切。
脑海中还在反复重现徐知竞在船上说过的话。
夏理将它们拆解开,一字一句地详读,末了却没能证伪,而是更肯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徐知竞的确没有说谎。
对方的认真加重了夏理的不真实感。
可与之相反,夏理的心却轻飘飘充盈起来。
高烧带来的不适被那点与欲望无关的愉悦覆盖,变成置身云端的飘忽,甚至让夏理像小朋友一样祈祷自己能够不要太快康复。
他轻声喊对方名字。
徐知竞徐知竞,不断重复。
名字的主人回过头看他,汽车就在同一瞬忽地驶入了一条穿山而过的隧道。
徐知竞的面容逆光再消失,魔法似的在夏理面前隐入黑暗。
要等瞳孔适应了明暗的切换才再次回到夏理眼中。
昏黄的灯火将徐知竞衬得影影绰绰,愈发像是旧电影,在暗调光影下一帧一帧缓慢地放映。
“难受?”
徐知竞的嗓音在当下情境中正贴合了夏理无端的联想。
松弛而温和,有一种不需细听便能觉察的饱满。
这让他深情得仿佛上世纪电影中的主角,说出口的并非对白,而是潺潺情话。
起伏音节骨碌碌落进夏理的耳朵,倏尔引发一场源自灵魂的小小战栗。
“想睡觉。”
夏理答得慢了些,略留出空白,失神地盯住了徐知竞的眼睛。
后者的虹膜在昏暗的隧道内显得幽深且难以与瞳孔分割。
才刚驶向出口,它们却又骤然收缩,深秀得仿若两湾映着林木的泉水。
徐知竞的英气并不仅限于锐利的轮廓,还有五官相辅相成,营造出天生的傲慢与优渥。
迷人外表的吸引力往往会冲淡抵触情绪。
夏理有时也会反问自己,如果徐知竞不是眼前的徐知竞,那么他是否还会如此煎熬?
关于徐知竞的问题似乎很难得到解答。
哪怕时间来到此刻,夏理依然在逃避与正视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其实最明白年轻靓丽的皮囊能够带来怎样的红利。
但他不愿承认自己也不过是视觉动物,企图像掩饰自己的虚荣那样,掩饰掉这个可笑的事实。
“睡吧,我会叫你的。”
古城的道路狭窄,通往庄园的路不算远,驾车却要花上不少时间。
徐知竞说罢将手伸向夏理额前,隔着碎发试了试体温。
高热引发的晕眩以及对低温的渴望让夏理不自觉往对方的掌心靠过去,愈渐与身后的车窗远离,躲进徐知竞的怀抱,紧贴住手臂上微凉的皮肤。
他乏力地往下掉,趴到徐知竞腿上,攥着对方的手不肯放,枕在耳边听隐约的脉搏。
徐知竞顺意地轻抚夏理,好像哄一只小猫,不断用指尖梳过他柔软蓬松的发丝。
夏理舒服得小声呢喃,嘟嘟囔囔发出些毫无意义的声响。
徐知竞或许觉得可爱,倾身靠近,也学着那样的音调与夏理耳语。
“在说什么?”徐知竞压低了嗓音,轻笑着问夏理。
被问到的人愣了半秒,忽而红了耳朵,赶忙抬手,连同自己的小半张脸都捂了起来。
源于自身的细响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愈发清晰,几乎连呼吸都引发共鸣。
夏理埋着脑袋许久都不敢回答,直到轿车再度转过一个拐角。
崖下的潮声隔着指缝悠远地传来,徐知竞拉钩似的握住夏理的指尖,玩闹着便将对方的手裹进了掌心。
夏理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身,好小声回答:“……在说,我现在很喜欢你。”
——
两人抵达的时间尚早。
夏理在房间吃了顿早午餐便回到了床上。
徐知竞没有将外层的木窗关好,阳光穿过窗帘细密的针脚,聚成温暖模糊的淡色,轻柔地填满了卧室。
庭院中央的柠檬树隔着薄纱变成一团弥散的影子,似乎正随着微风不断滋长,要将青涩的香甜撒遍院子的每一处角落。
“徐知竞,我们来聊天吧。”
夏理用直白稚气的语句作为开场。
他倚在床头,身后是堆叠的抱枕,以及墙上一副不知何时留下的斑驳十字。
徐知竞原本在看一本口袋书,听见夏理的提议便又将它合好,搁回到窗台边。
他闲适从容地往后靠了些,眉眼在飘游的浮光间温和地舒展开。
那双先前还捧着书本的手支着椅靠稍稍曲起指节,清晰地勾出骨骼的起伏与凹陷,什么都不做便已然攫夺地占据视线。
“想聊什么?”
夏理时常失眠,因而徐知竞并没有催促对方睡觉的意思。
室内的冷气与夏日的阳光营造出适合对谈的轻松氛围,徐知竞耐心等待,让夏理有充足的时间去挑选一个感兴趣的话题。
这期间,两人的沉默忽而变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尴尬。
夏理垂眸盯了会儿被子上的褶皱,将它捋平了,心满意足地看着阴影消失,纯白面料被染得闪闪发亮。
他将其当作隐喻,满怀憧憬与徐知竞交视。
窗外的柠檬树便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薄纱,幻象似的在对方身后婆娑摇曳。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夏理在场对话中反复使用‘我们’,将他与徐知竞连成一个整体,并不分别以‘你’和‘我’去区分。
他好像被连日的好天气所蒙骗,对一切都表现出过分的信任,天真得无以复加,呈现出一厢情愿的对被爱这件事的期待。
徐知竞没有接话,坐在光下似笑非笑地看他。
午后强烈的阳光被窗帘隔断,留下些许奇异的缥缈,变得格外像梦,像是夏理无端的假想。
“回去以后……”夏理停顿少顷,换了一种说辞,“回到迈阿密,我们也还算在恋爱吗?”
“嗯。”徐知竞肯定了他的疑问,接着补充,“恋爱哪有限定地点的。”
“还是和在这里一样?”
“还是和在这里一样。”
“会比现在更好吗?”
“要看你的表现。”
“哦……那我会乖的。”
夏理没有经历过健康且平等的恋爱,理所当然认为徐知竞便是这段关系中处于掌控地位的一方。
他从未想过爱情应当是发自内心的热忱与珍重,还以为那类似于豢养一只宠物,要乖巧听话才会更讨人喜欢。
“那以后呢?”夏理开始了他不切实际的期待。
“以后?多久以后?”
徐知竞在话里表现出短暂的讶异,最初的吐字要比句末更添上几分不可思议。
两人受到的教育要求他们不要太过短视,而徐知竞却在此刻为一个不定时限的日期表现出了迷茫。
“以后都会喜欢你。”
夏理还没来得及解释‘以后’所含括的范围,对方倒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随口说出来的喜欢实际上并不会带来负担,更近似于敷衍,要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
徐知竞对夏理说过太多次喜欢,其中大部分都是没必要较真的废话。
他似乎下意识地回避在以承诺、应许、誓约等词汇作为前提的语境下强调所谓的‘喜欢’。
隐隐约约察觉到夏理期盼的爱情,与他所理解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相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看过《Maurice》?”
“嗯,记得。”
“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克莱夫。”
依照夏理原本的理解,徐知竞的底色是与克莱夫极尽相似的冷漠。
哪怕最先陷入爱情的是对方,世俗的眼光也会让他朝着更为务实的方向行进。
克莱夫为莫里斯制造出真爱的幻觉,又在之后为了自己的人生坦途选择步入婚姻。
他对莫里斯的长情与体贴全然是另一种自私的表现。
漠然旁观曾经的恋人陷入痛苦,还要装作无知地不断将其加深,以此彰显自己的温柔。
夏理一贯以同样的角度对徐知竞进行解读,将他人面前斯文谦和的天之骄子,与自己眼中的形象分隔开。
然而现在,夏理意识到他不该先入为主地为徐知竞套上一个既有印象。
那只会为对方的言行形成预设,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提前让他往固定的路径去思考。
“那现在呢?”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清润温和的语调甚至要比许多睡前读物更为动听。
夏理几乎不曾犹豫,追着对方的尾音便回答:“徐知竞就是徐知竞。”
隐隐作痛的喉咙让这句话变得好像献祭,即便痛苦也要奉上可贵的真心。
遗留自百年前的古旧十字正悬于夏理头顶,披满从徐知竞身边遗漏的光辉,依稀还能瞧见未褪的金箔神迹一般零碎地闪烁。
夏理要成为信徒,恒久地向往徐知竞虚构的永不逾期的爱情。
即便那没有任何凭据,更妄谈所谓的隽永。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会记得你的。”
夏理在最后添上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细想倒不觉得毫无道理。
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四季更迭,日月变迁,徐知竞是早已刻在无数回忆里的一定。
夏理只要回看,徐知竞的身影便会一次又一次复现,像幽灵,像遗迹,像抹不去的深深镌刻。
早在夏理将他代入其他角色之前,徐知竞就已然在夏理心底构筑出了独一无二的形象。
即便最终并非爱情,夏理也永远不可能忘掉徐知竞。
“你保证?”
“我保证。”
第43章
夏理在索伦托晴好的白日间睡了一觉,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再醒来时烧好像退了,肌肉与骨骼却仍旧酸痛,提醒他入睡前的对话并非虚无的臆想。
房间的木窗没有合上。
南欧夏季日落太晚,光线隔着纱帘弥蒙映入室内,充斥空气,浮起满屋柔和的暖色。
夏理没有起身,躺在枕头上倒逆着看头顶的十字。
因高烧皲裂嘴唇缓慢地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末了又忘了内容。
苍白的唇瓣与上翻的眼瞳让他看起来不像痊愈,倒更像垂死前的挣扎。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直勾勾盯了那副静止的十字许久,忽而举起手,对着光影间游移的尘埃一寸寸握紧了。
夏理有些迷茫地注视起高举的左手,似乎对属于自己的躯干感到了陌生。
窗外的树影被风裹挟,来回与屋内的阳光拉扯。
倾斜的影子在某一霎倏地落向无名指,替代原本应当存在的戒指,成为一道暂时的印迹。
夏理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习惯。
——徐知竞送给他的对戒丢了。
他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先看过自己的右手,又搜遍枕下与床边。
夏理说不上为什么心慌,甚至要比发烧时更添几分由紧张导致的反胃。
抽屉找了,柜子找了,衣帽间找了。
就连盥洗室与垃圾桶里也没能见到戒指的踪迹。
夏理心底似乎确信它一定丢在了海上,不知为何却仍留有侥幸,认为会有魔法让它毫无道理地回到自己手中。
他不该贪心将本就不合戒码的戒指戴上无名指。
永远待在合适的位置才是最好的选择。
夏理趴到地上,不甘地一遍又一遍搜寻,膝盖渐渐产生钝痛也无所谓,只要象征着徐知竞所谓爱情的标志能够重现就好。
“你在干嘛?”
徐知竞的嗓音就在此刻居高临下地传来。
夏理回过头。
最先看见的是对方剪裁流畅的裤腿,再往上便是垂在腿边的手掌,以及一枚与他的戒指一样,镶嵌着由同一颗主石切割的帕拉伊巴的戒指。
青蓝色的宝石在光影下如泉水般清澄。
火彩反射到夏理眼中,璀璨到近乎灼人,叫他根本无法将视线移开。
夏理半趴在徐知竞脚边,仰头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衣襟。
柔软轻盈的面料随着后者的呼吸细微地起伏,似乎只是寻常地关心,并没有要责问的意思。
夏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徐知竞构筑成负面的形象,凭借本能产生畏怯,惶然不知该怎样开口。
他似乎没能注意到场面的古怪,还是徐知竞先将他揽起来,让他摆脱了动物似的低微姿态。
“丢了什么?”
夏理知道徐知竞正看着自己,可他实在不敢与对方交视。
他不知道那枚戒指的意义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沉重。
分明在来到索伦托之前,夏理期盼的始终都是能够摆脱束缚。
“……戒指。”
人总要面对一些无法靠逃避遮掩过去的事。
对于此刻的夏理来说,那枚不合尺寸的戒指便是难以回避的困局。
他以为徐知竞会不满,以为对方会因此质疑以‘夏理的思维’展现出的爱情。
可徐知竞只是淡淡瞥了眼他来不及藏到身后的手,随意便说道:“再去订一枚就好。”
屋里一片凌乱。
安静的氛围让晚间倾斜的光辉成为可以用视觉捕获的奇妙物质。
它们无声地浮游,掉进打开的抽屉,铺满堆叠的枕被,落向地毯,飘飘荡荡坠往歪斜的靠枕。
甚至半挂在沙发上的薄毯都细细染上了一层暖色的光亮。
夏理追着徐知竞的余音环视过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变成慢镜头电影,极其滞重地转动,将呼吸与心跳一并放大。
他没有想过当下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
徐知竞完全脱离了夏理为其框定的角色,变得愈发难以捉摸,再怎样费心揣摩也无法读懂。
“可是……”
“什么?”
可是,那还算是对戒吗?
难道不是因为由同一颗主石设计而成,所以才显得彼此独一无二吗?
徐知竞是真的完全不觉得生气,也不会为此伤心吗?
夏理望进徐知竞眼底,寂寂地凝视,让每一次轻微的眨眼都显得懵懂且漫长。
他轻轻碰一碰徐知竞的下唇,试探着让两人的手在对方身侧交握。
温热柔软的唇瓣一点点向前挤压,却在最后忽地分别,轻絮地开口:“没什么。”
徐知竞不喜欢追问。
对陌生人如此,换作夏理似乎也并不例外。
夏理说没什么,徐知竞便不再细问。
他熟稔地把手挪至夏理腰后,拇指略抵着腰窝,掌心则舒展着托住了纤细的腰肢。
夏理意识到徐知竞确实不认为那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或许就连无关紧要算不上。
徐知竞兀自将中断的吻继续下去,用舌尖润湿夏理的嘴唇。
他的睫毛好轻好温柔地与夏理的眼睫交叠,稍一眨眼便是轻微却难以忽视的重量。
夏理的口腔还发着苦。
他逃避着始终没有给予回应,半垂下眼帘,用一种他人根本不可见的视角细细描摹徐知竞的鼻梁。
窗外的余辉落下侧影,在徐知竞脸上隔出边界模糊的明暗面。
细碎的亲吻自嘴角移向眼眉。
那圈弥散的光晕就从徐知竞的鼻梁飘至颌角,淡淡染出又一层柔和的滤镜,将他变得无比深情。
夏理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交扣的指尖在徐知竞的手背上一再握紧。
他所幻想的爱情即是如此。
就要纠缠不清,越难解越意乱情迷。
“徐知竞。”夏理在某个吻的间隙稍稍退后,伸手捧住了徐知竞的脸。
“嗯?”
“为什么送我光芒咏叹?”
夏理仍不自觉地将那艘Trideck划分到不属于他的范畴。
他其实与徐知竞极为相似,仅对与自身有关的事物产生好奇。
因此,夏理的提问并不笼统地用‘礼物’二字去概括,而是单指出那顶与他似乎不算相配的冠冕。
他一边搓揉徐知竞的唇瓣,一边等它们给出答案。
在此期间,夏理的目光就从徐知竞眼前逐渐下移,停在嘴角,看自己的指尖挤开一道缝隙,被纵容着探入对方口中。
他学着徐知竞的方式用指腹抵住舌尖,慢条斯理地摩挲,迫使对方的涎水在口腔中汇集,小狗一样在满溢的瞬间沿着下唇稠滞地滴落。
徐知竞不介意夏理将他当作暂时的玩具,甚至还颇为赞许地任其摆弄。
他捉着夏理空闲的右手卡上喉结,带对方握紧,微昂起下巴,迷人又热忱地弯起了眼梢。
“因为夏理是漂亮的小王子。”
他说罢引着夏理将手臂往回收,紧贴鼓动的脉搏,笑盈盈被扯回对方面前。
“汪。”
“……你好幼稚,徐知竞。”
“怎么,我给你当狗还不好?”
“哪有人莫名其妙说要当小狗的。”
夏理的脸颊随对白渐渐染上绯色,顿在徐知竞唇边的指尖旋即便要往回勾。
徐知竞好像预知了夏理会有怎样的反应,先一步抿紧唇瓣,过后又略微放松,轻柔地换牙齿衔住了对方的指节。
他说不了话,只用那对黑眼珠直勾勾湿漉漉地紧盯夏理。
湿热的舌尖缓慢触碰后者的指腹,少顷绕过指侧,恶作剧似的沿指甲边缘划动。
“痒。”
夏理实在不会训小狗,不明白越是半推半就,对方便越是肆意妄为。
徐知竞用轻抚与啄吻作为前序,带着温热的潮湿爬至夏理掌心。
后者本就怕痒,如此更是本能地将五指往回笼。
他无意间捂住了徐知竞正作乱的唇舌,见对方抬眼,笑着撞上视线,真的像不听话的劣犬,将夏理按回到枕边。
夏理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徐知竞便支着手臂伏在他身前,低着头,思索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夏理问得小心,生怕是自己不解风情。
徐知竞被这副过分认真的表情逗得失笑,抬手捋了捋夏理额前凌乱的碎发,更贴近了些,挨着夏理耳语。
“我在想,接下来该选哪里呢?”
过分玩味的语调把夏理听得面红耳热,只得连连摇头,楚楚可怜地推说自己嗓子疼。
“你躺着就行。”
徐知竞当然不会看不懂夏理骀荡的眼波。
他干脆埋进对方颈窝,随吐字呼出阵阵热意,含糊问道:“还记得那只杜宾吗?”
“嗯。”夏理声如蚊呐。
“要我学它吗?”徐知竞笑着问,“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徐知竞提起的杜宾是两人仍在大院时邻居爷爷养的宠物。
夏理总是认为它过分黏人,不像普遍印象中那般矜贵高傲。
那条棕黑色杜宾太爱对亲近的人展示热情,时常趁孩子们不注意,用鼻尖、用脑袋,用它哈着气的舌头善意地邀玩。
徐知竞说要学那条杜宾犬,用牙齿咬住一小点舌尖指给夏理看。
后者一瞬便反应过来徐知竞到底在暗指些什么,乖驯又羞赧地不敢点头更不愿拒绝。
最原始的欲望触发本能的期待。
夏理轻轻支了支膝盖,不作声地触到徐知竞的腿侧,寂静地默许。
清润漂亮的眼睛一错不错捉紧徐知竞的视线,狡黠地邀请,放肆地引诱。
徐知竞先是碰碰夏理的鼻尖,而后又抬头,貌似宽和地询问:“来选吧。这里,还是……”
支在夏理肩侧的手掌不知何时游向了腰肢。
一边说着,一边轻缓地令其抚过了夏理的小腹。
后者被作弄得一阵颤栗,瑟缩着曲起双腿,抓住徐知竞的手腕再不敢放。
“那我自己选。”
徐知竞顽劣地用犬齿勾了勾嘴角,俯身朝夏理的腰肢吻去。
第44章
“好小的岛。”
离开索伦托那天,假期已至末尾。
夏理和徐知竞像来时一样,先乘轮渡到达那不勒斯,再转乘飞机回往迈阿密。
轮船从码头渐渐驶离。
限定于夏日的游客日渐散去,小岛一天天归于平静。
蔚蓝海波依旧不止不息地拍打着山崖,堆出浮沫,将画面以纯洁的白色分割开来。
夏理看着被海潮不断推远的索伦托,好像一颗包裹在蓝色之中的水晶球,永恒地矗立在潮声的另一端。
它最终融作一粒浪尖上浮起的尘埃。
远远变成海中幻影,转瞬便消失,梦一般存在于记忆,却湮没在眼前。
返程的机长是个西班牙人。
对方在前往驾驶室前先与头等舱的旅客打过招呼。
夏理听徐知竞与他随口聊了几句,期间提到了伊维萨。
机长似乎常年执飞往返于该地的航班,因而颇为自然地带出了话题。
那趟航班或许巧合地搭载过唐颂与Eric。
机长回忆起他们似乎提到过一支重新上市的医药股,半是试探地询问徐知竞是否值得买入。
夏理没有打断,安静地等待这场对话结束。
他翻了翻桌板上的菜单,甜点里有橙酱cannoli。
空服在起飞前先送了份甜品来。
炸脆的饼皮上抹了太多糖霜,吃上去倒不如想象的美味,反而过于甜腻,掩盖了橙子青涩的香气。
夏理吃了两口就让空服把餐盘收走,转头看见徐知竞正在接母亲的电话。
他依然不方便打扰,于是跟着拿起手机,百无聊赖翻看起这些天的朋友圈。
纪星唯一整个夏天都留在纽约,唐颂则全然没有过更新。
Eric偶尔会发几张不做任何注解的照片,隐隐约约让夏理察觉到,谭小姐大抵也在假期中途前往了伊维萨。
“我妈问你回去住哪儿?”
徐知竞不知何时越过了走道,站在夏理的舱位旁叩了两下隔墙。
夏理闻声抬起头,茫茫然愣了几秒。
“你要去哪里?”
“棕榈滩。”
夏理的心有那么一刻被高高悬起,无端联想到徐知竞在选课时特地留出的周末。
好在对方的提问只是让他做一个和假期开始前一样简单的选择。
夏理甚至没有多想,即刻便给出了答案。
“哦,那我和你一起。”
航程漫长,徐知竞叫空服铺床,自己则跑到夏理的舱位看起了电影。
机内的灯光已经调成夜间模式,仅剩屏幕的光亮随场景而变换。
夏理往舷窗靠了些,拿着手机有一条没一条地看未读邮件。
徐知竞的侧脸在余光中映出幽弱的冷调,合着影片阴郁的氛围,像是要在万米高空降下一场绵绵的细雨。
夏理转头看他,无声无息勾勒徐知竞的轮廓。
对方带着耳机没有发觉,高挺的鼻梁在冷光下愈发刻画出矜贵与漠然。
夏理沉默着凝视半晌,忽而发问:“还有多久?”
航司为头等舱旅客提供的耳机降噪效果极佳,徐知竞起初并没能意识到夏理正在同他讲话。
他是被对方在手机上打字的动作吸引过去,这才将耳机摘到颈间,回问道:“你和我说话了吗?”
“嗯。”
夏理的语调慢慢的,嗓音同大多数时间里一样,显得又轻又温吞。
徐知竞一时甚至没能将其与耳机里散出的对白区分开,稍慢了半秒才接话,问对方同他说了什么。
“还有多久?”
夏理将先前的提问重复了一遍。
徐知竞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内容。
他因而无奈地笑了,伸手越过夏理,从舱位旁取出遥控,将航程信息调了出来。
“七个小时。”徐知竞说,“困了吗?”
夏理摇摇头,不知是在否定什么。
他略显迟滞地在这个动作后趴到了徐知竞肩上,一把扯掉碍事的耳机,唇瓣轻触耳垂,随字音断断续续地亲吻。
“我说电影还有多久。”
徐知竞回答得慢了些,握着遥控的手臂挤在两人之间,只好用另一只手环住夏理。
“四十七分钟。”
他说罢哄人似的抚过夏理的肩背。
温热手掌贴着脊骨缓慢下移,卡在腰窝的位置,倾斜指尖,恶作剧似的揉摁。
丰润的皮肉隔着布料变成徐知竞手中的玩具,肆意搓扁捏圆。
耳畔的呼吸也逐渐乱了节奏,压抑着细细颤抖,要靠咬住对方的脖颈才能暂且克制。
夏理似泣非泣的眼睛在尚未结束的影片下酿起潮湿,歪过脑袋亲亲徐知竞的侧脸,莫名地选在了这样无意义的时刻告白。
“喜欢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
徐知竞停下正作乱的手,转而拨开夏理额前略有些凌乱的碎发。
他跟在句末吻了吻对方的眉心,放轻声响,吐露秘密一般,悄声回应:“我也喜欢你。”
人类似乎天生爱在安静幽谧的氛围下说悄悄话。
徐知竞的嗓音合着发动机的轰响‘沙沙’成为近似于睡前故事的独白。
深情且温和地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情话变得仿佛诗歌,反倒读不出其中究竟几分真假。
夏理用藏在影子里的眼睛看他。
瞳仁没能被照亮,像是两粒润泽的黑色玻璃珠,盈盈含着些捉摸不透的水色。
夏理是雾一样的美人,蛊惑都裹着清冶的外衣,天然带出一股冷郁。
徐知竞爱这副光艳的皮囊,更享受独占的快乐。
他奖赏般在夏理湿红的唇瓣间落下一个吻,却未再深入,而是停在唇边,等待对方主动将其延续下去。
“我喝了点香槟。”
夏理似乎有些不解风情,在近到连呼吸都能触碰的距离下嘟囔着开启了新的话题。
“是吗?”徐知竞倒是愿意顺着他的话,笑着问:“是要睡了?”
夏理没有肯定,攀着徐知竞的肩膀怔怔与对方交视。
视线在眉目间停留过一阵,随后便流往唇间,献上迟到太久的回吻,浅浅在徐知竞的唇瓣上留下齿痕。
“还是薄荷甜酒好喝。”夏理评价道。
“和你身上的气味很像。”
“很淡很淡的薄荷味。”
周围的同学常用香水修饰体味。
或许是为了显得成熟,男生们往往偏爱带琥珀、麝香、肉豆蔻的厚重调式。
可徐知竞身上却总是只有一股浅淡的香气。
让夏理一靠近便回想起年少时的北山街,不偏不倚残余与记忆中一致的草木香。
即便有一天夏理真的下定决心离开,属于徐知竞的气息也一定会带来持续而煎熬的戒断反应。
直到彻底封存两人纠缠共生的十数年,让回忆真正仅限于回忆。
“要一直对我温柔才好。”
“那样我才能一直喜欢你。”
夏理困了,后半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他窝在徐知竞怀里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鼻尖抵着薄毯,就这么闷在熟悉的淡香里睡了过去。
——
夏理久违地迎来一场平静的梦。
依旧是世纪初的北山街。
没有摩肩接踵的游客,也没有进行缓慢的车流。
湖畔一片浓绿,荷叶间已经有了几朵半开的荷花。
有老人挑着竹篮卖莲蓬,途经沿路参天的高树,被摇晃的树影衬得像是一帧帧跳映的动画。
夏理追着记忆往前走,再熟悉不过的大门与警卫室便出现在了宝石山下。
浓荫遮蔽的岗亭没有遮阳伞,警卫认识他,不像外人那样需要经过检查便为他开了门。
夏理朝攀着凌霄花的洋楼行进,一路上碰见不少人。
那些人还是像多年前一样,温柔地笑着称呼他‘小少爷’。
半山的球场里有人在打球,连廊下的紫藤开得浓郁而丰茂。
徐知竞就站在初见的紫藤花下。
一阵风来,带起簌簌的声响,呼唤夏理,指引他又一次向徐知竞靠近。
“徐知竞……”
梦里的少年已然开始拔高。肩背舒展,身姿优雅高挑。
十六岁的徐知竞英俊得耀人心目,即便只是垂眸轻笑,都显出天生的从容与贵重。
“我等你很久了。”
“什么?”
对方突然开口,夏理没能搞懂,无措地接上一声反问。
“不是说要公-众-号高-唥-萄-萄送我礼物吗?”徐知竞提醒,“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我不要!
夏理再清楚不过夏家为十六岁的徐知竞送上了怎样一件礼物。
他本能地抗拒,心跳重重撞过一下,将所有控诉与痛苦堵在喉咙,只等一个契机便脱口而出。
“怎么了?”
对方好像发现了他的惶恐。
“忘记带礼物了吗?”徐知竞接着问。
梦中的情节开始与现实剥离,仅余下徐知竞温和的嗓音,以及久违的,对夏理的耐心。
“没关系的。我们等会儿去马场,我带你看上次那匹弗里斯兰,已经长得很高了。”
卡在夏理喉底的话这时又仿佛变成了一团湿棉花。
沉重且潮湿地阻塞所有话语,就连呼吸都变得愈加滞涩。
夏理从未在清醒的时刻妄想过这种可能。
他与徐知竞平静地长大,一起度过十六岁、十七岁,不断向前,成为快乐的,健康的大人。
这让夏理很快意识到此刻正经历的人生只会存在于梦中。
思绪一瞬清明,身体却留恋着不愿离开唾手可得的美好。
徐知竞用一把P226击碎夏理对未来的所有期待,吝啬地施舍一个梦作为补偿。
夏理实在不愿意醒来,挣扎着紧紧抓住了梦中幻影。
面前的少年依旧笑得温柔,被揉乱了衬衣仍是金尊玉贵。
他不容抗拒地一根根掰开夏理的手指,唇瓣不疾不徐开合,薄情而寡幸地笑问:“你不是不要吗?”
夏理的辩驳说不出口,只好一味地摇头,细白指尖攥得发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这个有着十六岁的徐知竞的梦。
“我没有!我不要走!”
“徐知竞……”
夜灯亮了。
夏理一睁眼,炫目的灯光顿时铺天盖地带来晕眩。
徐知竞还留在隔间。被紧握住了手臂,正蹙着眉颇为担忧地落下视线。
夏理晃眼一看,一时倒觉得对方要比梦中的少年更显得珍爱。
“做恶梦了吗?”
强光带来的黑暗缓慢褪去,失衡却久久未能消散。
夏理迟钝地点点头,又听徐知竞开口。
“我在这里,没有让你走。”
第45章
徐知竞的母亲已然回国。
她派了司机将两人接回棕榈滩,似乎对这段关系没有任何异议。
夏理跟着徐知竞从正门下车,司机则带着行李往边门停靠。
管家在询问过是否要准备夜宵后单独对夏理做出了提醒:“先生,先前那间卧室正在检修。太太为您安排了另一间套间。”
无论是在江城,又或夏天到来之前,夏理的房间始终与徐知竞相邻。
而这一次,以为楼梯界,过道向东西各自延伸出长长两条走廊。
徐知竞的房间在最东面,夏理则被引导着不断往西走,又拐过一个转角,直到看见回廊尽头一副装裱奢华的肖像画。
“先生,到了。”
管家替夏理打开门,行李已经被整齐地放在了小客厅。
“需要现在叫人来帮您整理吗,还是等到明天?”
“不用了,谢谢。”
“检修结束我们会立刻为您打理好先前的卧室。”
——不用了,谢谢。
从徐知竞的卧室往这里数,中间间隔着十余间无人居住的空房。
夏理和徐知竞又不是什么打开门就会迷路的小孩子,不过多走几步路,依然随时能够去往对方的房间。
先前的卧室是否真的在修缮实际上无关紧要。
它只是一个提醒,让夏理明白一切遥不可及,再真实也是顷刻便有可能破灭的梦幻泡影。
徐知竞的母亲能够接受他们当下的关系,更愿意像曾经那样包容夏理。
但这并不意味着夏理在对方心中真正拥有和徐知竞一样的分量。
夏理只会是徐知竞懵懂青春期的一道标志。
要用情窦初开、心跳不已,这些纯真美好的词汇去修饰。
然而再往后,哪怕是此时此刻。
夏理早已脱离了最初的身份,变得不再独一无二,能够是任何一位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
——
回到迈阿密没几天,Kiton的设计团队便带着样衣专程从意大利赶来,为徐知竞试穿及再次量体,以做修改和调整。
沙龙厅的整体风格为奶白色,以胡桃色的家具做点缀,花瓶里还配着几束刚剪下的洋桔梗。
穹顶高阔,佛罗里达向来晴好的阳光从连片的落地窗外洒向室内,由枝形的水晶吊灯反射,落满一地璨亮光斑。
徐知竞站在中央,身边簇拥着弯腰为他测量的男女。
夏理窝在沙发上远远望去,一时觉得对方好像新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准备。
“圣诞舞会穿吗?”他问徐知竞。
“那也太正式了。”
徐知竞没有立刻解答,低头理了理袖口,随后才让视线与夏理交汇。
“感恩节要去纽约,有个酒会。”
沙发旁立着一架屏风,影影绰绰隔断了投向夏理的日光。
半透的织料将光线拆成模糊的影子,细蒙蒙笼在夏理脸上,映出他原本试图藏好的失落。
屏风下的美人轻蹙着眉头,微翘的眼睫随着视线低垂,在干净的脸颊上轻絮地落下两片暗影。
夏理优美的颈线披着那层淡色一直没入衣领,光艳得荡魂摄魄,又郁然得哀婉清绝。
“要一起去吗?应该有不少认识的人。”
对于徐知竞来说,向夏理发出邀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无非多带一位男伴出席,酒会上也都是家世相当的同龄人。
可夏理太明白那些人会怎样想了。
即便时隔多年,他的虚荣心还是让他无法直面现实,难以接受曾经的玩伴将他当作谈资。
时间到了现在,北山街的大院早已不复存在。
夏理的心却还是留在宝石山下,永不止息地重复着叶片被风吹过的轻响。
他只好再度对徐知竞摇头,拒绝对方真心实意为他留下的选择,沉静而庸常地窝进沙发,让思绪漫无目的去飘游。
指针一点点从午后向傍晚移动。
漫入室内的光线先是倾斜,继而染上澄黄,呼应起窗外烧红的天空。
夏理想起返程航班上那个被夜灯照灭的梦。
他所怀恋的十六岁的徐知竞残忍地选择了舍弃。
可偏偏是如今的徐知竞与他十指交扣,温柔地安慰说,从来都没有人要夏理离开。
徐知竞说一直,说永远,说许许多多能延续到宇宙终结的词。
夏理不作任何怀疑便听信。
天真地认为即便看不见结局,他与徐知竞也算是爱情。
——
临近日落,设计师量完尺寸,记下要修改的细节,不久便离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蓝紫暮色透过玻璃氤满整个房间,星星点点浮动着将尽的光斑。
徐知竞换回常服,挨到夏理身边。
两人躲在屏风的阴影后,被丝线隐隐闪烁的碎光映衬,融成一团分不开的暗色,随呼吸轻微起伏。
“好像新郎。”
即使换下礼服,徐知竞仍是一派天生的贵重。
优渥家世滋养出与生俱来的典雅与松弛,只要徐知竞愿意,他就能够拿这副斯文面孔骗过所有人。
夏理趴到他肩上,又支起身,隔着弥漫的余暮打量徐知竞的神情。
渐沉夜色为两人披上一层空濛的薄纱,寂寂掩去浮华,余下呼吸、心跳,以及躲不开的缱绻目光。
“那你是新娘?”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语气中带点玩味,神色倒是认真,一错不错直直看进眼底。
他半托着夏理的腰,略偏过些角度错开鼻尖。
一面亲吻,一面攫夺地锁住对方的视线。
夏理来不及反应,被吻得如坐云雾,晕晕乎乎还想着‘新娘’两个字,木在徐知竞的腿上,偶尔下意识地追随本能轻摇。
徐知竞修长的五指在零碎的喘息间挤进夏理的裤边。
后者纤细的腰肢下是丰润柔软的皮肉,细腻得像是涂满了奶油的米糕,轻易便填满指缝,沉甸甸捂热掌心。
徐知竞亲亲夏理的脖颈,对方大约觉得痒,垂着眼帘很轻地颤了一下。
“热。”
夏理嘴上这么说,细白的手臂却慢慢缠上了徐知竞的肩背。
稍低的体温沿脊骨不断向上爬,停在肩胛,模拟出浅淡的酥麻,有一下没一下坏心眼地抓弄。
徐知竞开始低喘,克制着尽量让呼吸显得平稳。
夏理好懵懂地眨眼,一句话飘浮得好像呓语,细细碎碎掉进徐知竞的耳朵,格外恶劣地戳穿了他的难耐。
“我听到你的心跳了。”
他说着贴了贴徐知竞的脸颊,零星将吻带至颈侧。
对方的脉搏正随着心脏一次次鼓动,醒目地在滚烫的皮肤下织出脉络,将对夏理的迷恋毫不掩藏地呈现在眼前。
夏理小动物似的用鼻尖蹭蹭徐知竞的喉结,在对方显眼的吞咽过后将其包裹进湿热的唇舌。
凸起的喉骨随嫣红舌尖不断游移,湿漉漉找不到落点,变成一种甜蜜的煎熬,掐不灭地持续燃起高热。
“要不要回房间?”
“嗯?”夏理一时没能反应,“不要。”
“之前不是不喜欢在这里吗?”
徐知竞的裤子撑得醒目,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
一团棉花似的盖到夏理心上,还没开始就捂得他脸红心跳。
“之前是,之前是因为……”
夏理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知竞抱起来,转而压在身下。
肌肉流畅的手臂支在夏理脸侧,稍一转眼便是挽起的衣袖,以及衣袖下隐忍着浮起的青色脉络。
徐知竞半跪在沙发上,曲起膝盖挤开夏理的腿。
后者乖驯地不做任何抵抗,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还在为先前的话春情荡漾。
“你要听我说完……”
夏理这么说着,皓白的手腕倒是趁势搭回了徐知竞肩上。
他缓缓揽至对方颈后,一寸寸收紧,不依不饶非要与徐知竞心跳相接。
“现在可以说了,我会全部听进去的。”
徐知竞趴在夏理颈边,一开口就是温热的吐息,散乱地落满皮肤。
细密薄汗沾着发梢酿出独属于夏理的香气,纠缠着爬遍徐知竞全身,将话音也抹得撩人,带出彻底沉沦前仅剩的理智。
他像是控诉,又似乎调情般嗔责,嘟嘟囔囔说道:“因为现在是恋爱。”
这个答案幼稚得出人意料。
徐知竞听得一愣,一时失笑,深秀的眼眉浅浅舒展开来,掩不去的热忱与痴迷。
他带着笑意吻夏理,一直从眉心吻至指尖。
夏理几乎要为这样温情的时刻窒息昏阙,拖着两条乏力的胳膊紧紧缠住徐知竞,被玩得一片混乱,只知道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哼吟。
空乏的心脏好像随躯壳一道被填满。
灵魂飘飘摇摇悬在半空,带来一种精神上的轻盈。
夏理微开着唇瓣追索,脸上黏糊糊抹开一丝涎水,再往下也同样被黏着濡湿,让清浅的草木气掺上浓重的膻腥。
徐知竞叫他宝贝,陆陆续续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夸他乖。
夏理失焦的眼睛茫茫然盯着徐知竞的脸,模糊勾勒出轮廓,莫名产生很飘忽,很梦幻的憧憬。
他有点不甘愿夜晚终将结束,不希望徐知竞离开。
因而一再迎合索求,恍恍惚惚摒弃了姓名,轻叫起老公。
“喜欢你,好喜欢你……好舒服……好喜欢……”
夏理混乱的反馈让徐知竞在无奈的同时又暗自窃喜。
他放慢动作替对方擦掉了脸上的涎水,顺势将指腹抵上夏理的唇瓣,迫使对方张着嘴,急不可耐地吐出舌尖索吻。
“先回答我的问题,答对了就亲你。”
徐知竞的矜贵是天生的,恶劣更是。
他说着捏了捏夏理的舌尖,趁着对方把舌头往回收,自然地将食指伸进了对方的口腔。
才被擦干净的脸上再度挂上银丝,顺着嘴角洇湿徐知竞的指节,让他的提问都隐约沾上了稠滞的水声。
“是喜欢老公,还是喜欢这样?”
夏理的舌头被摁着,含糊说不清话。
徐知竞倒是耐心,俯到对方唇边听他的答案。
夏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才哭过的语调里还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给出一个回答。
“喜欢,徐知竞。”
第46章
半开的百叶帘间错漏进夏末的阳光,夏理坐在咨询室里,对面是他的私人诊疗师。
墙上有一幅挂画,是一个人站在通向海面的栈桥上。
“我想我是在为自己对恋爱的生疏而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