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索伦托正值盛夏。
汽车一路依山行进,沿途皆是葱郁的青藤与叶片间奶油色的石墙。
这个季节恰逢度假旺季,广场及道路两旁的餐厅外坐满了不同肤色的旅客。
夏理隔着窗打量途经的游人,其中不乏年龄相仿的青年。
那些人好像要去海边,穿着鲜艳的沙滩裤说笑着往山下走。
夏理盯着他们手中已然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莫名从心底生长出某种从未有过的悠然。
徐家的房产位于山顶,是一座由十八世纪修道院改建的庄园,仍保留着朝向海面一侧的旧石栏,以及几棵不知年岁的柠檬树。
山崖下是昼夜不息的潮声,无休无止地撞击崖壁。
扶栏内则是开阔的庭院,惬意而安宁地铺满了南意夏日的阳光。
汽车从大门驶入,穿过前庭,再经过一条由砖石砌成的小道就来到了更靠近房间的位置。
管家早已等在廊下,见车停稳便上前替两人打开车门,用与迎接徐知竞一样的方式欢迎夏理的到来。
佣人们在两人下车后绕到后备箱提行李。
夏理如今有些不习惯,犹犹豫豫往回看了一阵,到底还是转过身,什么都没说便走进了屋内。
“在想什么?”徐知竞注意到夏理的游离,低头与对方耳语。
夏理描述不清心底的矛盾。
他在为此刻所享受的一切感到心虚的同时,也愕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虚荣。
此前那些想要离开徐知竞的论调实际全部都是不完整的谎言。
夏理祈盼的自由并非无所谓牺牲,而是要继续活在塔尖,仅仅脱离徐知竞的掌控。
夏家仰赖徐知竞对夏理的喜爱才得以延续财富与地位,夏理也正是因此才能无所顾忌地挥霍。
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徐知竞。
可徐知竞不是慈善家,自然不会不求回报。
“在想……”夏理为难地停顿了片刻,“在想,我的心。”
夏理头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人性的矛盾面。
纪星唯在洛桑滑雪场上的傲慢发言成为了此刻夏理内心最真实的剖白,一针见血地戳穿他对过往的留恋。
或者再说得直白一些。
夏理不舍的并非仅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是涵盖了构成他优越前半生的,与普通人所脱离的一切。
“我在想,我是不是活得太虚伪了。”
虚伪到故作清高,连自己都骗。
夏理没有把话说完,避开视线,省去了后半句。
Eric提醒过他,大家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
夏理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演出得楚楚可怜,好像贪慕虚荣,欲壑难填的只是他的父母。
他刻意地自我欺骗,甚至隐去了那颗早已习惯了居于人上的心。
“世界上有哪个人不虚伪吗?”徐知竞反问,“早就不是创造圣人的时代了。”
他没能听懂夏理的意思,随口的敷衍却恰巧对应了话题。
时间不存在于宇宙,可依然切实地流经人类的历史。
度过那段由诸神与信仰构成的年月,如今的世界早已被新的阶级所主导。
跳动的数字与前方的符号便是崭新的神明,左右人的精神、思维与内心,将一生都困死在对其的渴求之中。
夏理太早见过了云端之上的风景,因而割舍不下,再也无法用对待未知事物的喜悦心情去迎接未来。
他空落落的心室里挤满的皆是不甘。
不甘自己惶惶看不清前路,更不甘要拿身体去换曾经所唾手可得的一切。
夏理在索伦托热忱的夏季深深望向自己的内心,没能探得半点希冀,只有腐朽的残骸,不断坍缩的空洞,以及寂静且恒久的无望。
“我想吃冰淇淋,徐知竞。”他忽地想起那些陌生青年手中融化的冰淇淋。
夏理亟待一些甜食来为他贫弱的心脏镇痛。
——
小镇广场上有乐手正即兴演出。
夏理坐在喷泉旁,听水声将琴音遮得时轻时响。
阳光太刺眼,水珠飞入池中,砸碎池水,‘叮咚叮咚’清脆地溅起水花。
四散漾开的波纹推着光影轻轻摇晃,投落到夏理脸侧,悠闲而缓慢地闪烁。
他望着徐知竞走向一家冰淇淋店。
对方的背影舒展且挺拔,即便在人群中也显得优雅。惹眼地跳脱出来,掩去一贯的恶劣,好像诗歌里在重重教条的规训下克己复礼长大的青年。
夏理为这样的想法出神半晌,许久方才收回思绪,腹诽自己无端的臆想。
徐知竞的温柔妥帖皆有前提,这一瞬所见到的无非是用以伪饰的表象。
“柠檬香草。”徐知竞带了两杯冰淇淋回来,“还有巧克力的。”
奶油已经开始融化了,甜津津顺着杯壁爬向徐知竞的手背。
夏理决定不下,视线跟着那道黏腻的糖浆流到对方的皮肤上,也不知是怎么想,莫名其妙地牵过徐知竞的手送到了唇边。
他探出舌尖,点在化开的糖浆上。
柔软湿热的唇舌轻抵泛青的经络,或许是幻觉,夏理感知到徐知竞的脉搏重重跳过了一声。
“柠檬香草好吃。”夏理抬起头,盯着徐知竞的眼睛回答。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在对方脸上难得闪过须臾错愕,让夏理不由生出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满足。
夏理看腻了掌控一切的徐知竞,他想看对方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无所谓诧异又或茫然。
“有点化了。”
徐知竞把柠檬香草味的冰淇淋递给夏理。
后者含了一小口到嘴里,很快被绵密的糖水涂满口腔,随吞咽的动作在舌根留下散不去的甜蜜。
“好开心。”
夏理笑了,双眼垂敛着弯出两道柔和的弧度,细看还能瞧见睫毛的掩映下,水波投落在其间炫目的光点。
“开心什么?”徐知竞问,“冰淇淋?”
夏理摇摇头,“因为你满足了我的要求,所以很开心。”
这样的喜悦似乎过于渺小了,一时间倒让徐知竞感到无措。
他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上来,只好踌躇着颇为笨拙地揉了揉夏理的脑袋。
“徐知竞。”夏理从徐知竞的掌心仰起脸,好乖驯地继续藏在由对方遮出的阴影下。
被冻得冰凉的唇瓣纯真地抿紧又松开,满是热忱地补充:“好喜欢你。”
“现在的话,是喜欢到可以为了你去死。”
——真的可以为了徐知竞去死吗?
扪心自问,夏理只是在拿近似的话术哄骗面前的青年。
他实际上想说自己会因为徐知竞去死。
但追根究底,无非是夏理在自我剖析之后无法接受对自身的失望。
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夏家的没落与徐知竞无关,夏理得不到母亲的偏爱更不是徐知竞的错。
徐知竞仿佛仅仅从夏理的人生中经过。
可不知为何,夏理一想起这三个字便感到苦涩。
“你觉得我会信吗?”
徐知竞轻笑了一声,是那种带着讽刺意味的哼笑。
他让指尖穿过夏理的发丝,略加施力,并不带去疼痛地迫使夏理将下巴扬得更高。
太阳霎时落入视野,骤然引发瞳孔的收缩,以及本能的回避。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
夏理倏地合上眼,眉心随之紧蹙,将脸偏到了更靠近徐知竞的一侧。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在眼前的黑暗褪去以后摇了摇头。
夏理说不出此刻是快乐还是难过,他的心追着徐知竞松开的手揪紧再落下,没能体会到多少痛苦,飘飘摇摇同羽毛一般,毫无知觉地触底了。
“我以为你会装作相信的。”
夏理不愿睁开眼睛,嗅着那阵草木气愈发向徐知竞靠近。
他好小心,好温柔地摸索着环住了对方,雾一样轻缓地躲到徐知竞怀里,而后不甘心听见那样的答案般攥紧了对方的衣摆。
“不是说要和我谈恋爱吗,为什么会不相信呢?”
明明是徐知竞亲口说的恋爱,他却不相信夏理真的有可能心动。
他好像在和夏理玩过家家,分配好角色便开始清醒地体验游戏过程。
徐知竞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代入,更妄谈沉沦。
他只是将自己的玩具放进玩具屋,倒数结束就迎来故事的终结。
“我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夏理手中的冰淇淋彻底化了,成为纸杯里一滩过分甜蜜的糖水。
水珠贴着杯壁滑落,沾湿指尖,将夏理的皮肤冰得透红。
他松开那只仍紧紧攥着徐知竞衣摆的手,又把冰淇淋杯换过去,站起身用冷透了的指腹贴上对方的脖颈,无声地等待起徐知竞的反应。
“不觉得无聊吗?”
徐知竞没有像纪星唯描述唐颂那样躲开,可也没有满足夏理的期待。
夏理以为对方至少该装作正在恋爱的样子,然而事实却是徐知竞并不认为这有趣。
北山街的小少爷夏理和徐知竞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即将迎来十九岁的夏理非但与对方无话可讲,甚至就连身份都有了天壤之别。
夏理玩不好徐知竞邀他加入的游戏,所有努力都是枉然,终究成为对方眼中无趣的尝试。
“你到底希望我怎样呢?”夏理很认真地向徐知竞要一个答案。
“是不是我只要说徐知竞给我钱,徐知竞我们上床就好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谈恋爱的。”
“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你‘买来’的吗?”
夏理觉得徐知竞实在太难懂了。
一面不断向他索取爱,一面又吝啬对他给予爱。
夏理的心仿佛一只被摘下的苹果,割一刀便流出一些香甜的汁液,余下的时间就待在躯壳里安静地等待枯败,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榨取出任何情绪。
“所以?”他听见徐知竞反问,“既然如此,我说是谈恋爱,你不更应该照做吗?”
徐知竞似乎以为那颗苹果是永生不朽的,还在不断打磨刀尖,残忍而天真地一次又一次扎深。
第32章
“要下雨。”
“想去游泳。”
“吃玛格丽塔。”
天就要黑了。夏理和徐知竞在小镇待过一整个下午,临近傍晚时遇上了一阵雨。
大雨过后,天空并没有放晴,而是很快暗了下去。
漫长白昼被雨水浇湿,抹成几乎不属于夏季的铅灰,要比印象中更早迎来夜晚。
两人原本打算回去,等过了黄昏又改变主意。
夏理沿着坡道重新往广场的方向走。海滨的公路早早亮起路灯,一盏连着一盏,逶迤地消失在崖壁之后。
砾石滩上朦胧还有笑声,朝山下看,几个年轻人正踩着潮水嬉闹。
夏理留心往身边听了一会儿,除了车轮途经时不可避免的声响,就只剩两人不断向前的脚步。
——徐知竞生气了吗?
——似乎没有。
他仿佛只是疲于应对夏理的情绪,难以用自身的逻辑去理解夏理。
徐知竞仍旧时不时向夏理发出询问,平静地,妥帖地,貌似温柔地迁就夏理的选择。
夏理说要下雨,徐知竞就陪他一起等在街边的咖啡馆。
夏理说想去游泳,徐知竞就答应在晚餐后前往海滩。
他问夏理想要吃什么。
夏理瞥了眼路过的橱窗,漫不经心回答一句玛格丽塔。
徐知竞没有抱怨夏理的敷衍,拿出手机找了家评价不错的餐厅,哄人似的笑着说:“走吧。先吃饭,吃完去海边玩。”
夏理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心动是怎样的感受,更无法剖析其中的缘由。
但他至少可以肯定,恋爱不该是此刻如此平淡乏味的体验。
与其说夏理在和徐知竞谈恋爱,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尝试一起生活。
物质的匮乏尚可以用金钱去填补,精神的贫瘠却极难充盈,千百年来都没能出现一个准确且有效的疗愈方式。
夏理浮泛的思绪始终寻找不到落点,似乎喜怒哀乐都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骤然消失了。
他尽力去回溯,沉默地坐在索伦托过早降落的夜幕之下。
手机熄灭的锁屏映出不远处的灯光,倒逆着描画出另一个被困在几寸屏幕中的世界。
周围人声嘈杂,夏理却只顾盯着颠倒的画面出神。
他好像要掉进去,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他所身处的宇宙。
突然,跳出的提示点亮了屏幕。
所有鲜活的倒影一瞬都被掩去,替换上规整的文字,提示夏理,已经到了服药时间。
靠药物□□的情绪缓慢收束,逐渐调动大脑引出一道提示。
由外物带来的平静是否真的就是夏理所需要的?
或许,是不是就任由沉痛和眼泪一起缀满心室才是更正确的选择?
“你带药了吗?”徐知竞也注意到了。
“等会儿回去吃。”
夏理对徐知竞说谎,他不想继续活在一团飘浮的气泡里了。
“晚上可能还有雨,明天白天我们再去海边?”
夏理没有回答,徐知竞难得留给他的选择就这么没有结果地落地了。
气氛再度沉寂,说要恋爱的两人各自移开眼,再没有多余的交流。
徐知竞冷着脸刻意不去看夏理。
烦扰的嘈杂间模糊而遥远地传来了乐声。
他专注地听了一会儿,本想借游荡的旋律缓和两人间的尴尬,末了却不甚愉快地分辨出,那是多尼采蒂用以缅怀亡妻的《Amore E Morte》。
中文将Arietta译作小咏叹调。
徐知竞的和夏理的爱情不值得咏叹,大抵也无法真正被定义为爱。
它仅仅显得渺小,近乎虚无地残存在两人之间。也许会随着年月日益稳固,更有可能的却是在某个庸常的日子彻底消弭。
想到这里,徐知竞收回视线,再度朝桌对面看去。
玻璃杯中的冰块正好化了,倏地隐没在细小的气泡间,推着堆叠在上方的浮冰脆生生碰在杯壁上。
“怎么了?”夏理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徐知竞不太高兴,随口问了一句。
他在说话前先费劲地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气,语毕又重复一遍,让沟通与呼吸变成极为困难的两件事。
两人坐在室外,人群熙熙攘攘,根本听不清夏理说了些什么。
徐知竞只看见他逆光坐着,清瘦的身躯披着层浅淡的光晕,被雨后潮湿的空气浸得雾蒙蒙,像隔着面磨花的玻璃。
“唐颂去伊维萨了。”
“嗯。”
就像夏理猜不透徐知竞,后者也同样捉摸不定夏理的心。
徐知竞原以为对方至少会对唐颂感兴趣,可如今看来,夏理的淡漠似乎并非是针对他的表现。
“你还要……”
“Eric也去了。”夏理打断了徐知竞的话。
不仅是他们。
夏理知道,徐知竞的母亲,或许还有谭小姐与她的父母,所有人都在这个夏天扎堆似的飞往了伊维萨。
那座位于西班牙的小岛,不像开曼与维京群岛般知名,但同样是资本家眼中的避税天堂。
话到了这里,再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江城,甚至于大洋彼岸的高塔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动荡。
注定有人要跌落,也必然会有人瓜分其遗落的宝藏。
拜徐知竞所赐,夏理即便触碰不到其中的利益,却仍有资格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这场盛大的落幕。
唐家与纪家分立两端,徐家最终选择了保前者,舍弃了早已被外人掌控,日薄西山的纪家。
“徐知竞,人是不是只要享受眼前的快乐就好了?”
未来的都是不确定的,一个转瞬都有可能改变结局。
“你想听吗?”夏理问,“我喜欢你。”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喜欢你。”
Eric说得没错,既然夏理的初衷是为了钱,他就应该演出徐知竞想要得到的回报。
爱情这样虚渺的概念若是以太高的道德标准去对待便会显得过分神圣。
夏理与徐知竞的交易本就下等,又何必故作高尚地粉饰。
他注视着徐知竞一遍遍地重复‘喜欢你’,以至于倒不像是告白,而更应被归为对两人一道进行的催眠。
“喜欢你。”
夏理说完最后一句,忽而像十六岁时一样纯真地弯起了眼梢。
他青涩而优柔地勾了勾徐知竞搁在桌面上的手,温热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无名指,未经允许便穿过指缝,紧贴着那枚没有丝毫象征意义的对戒。
“明天我想去看剧。”
“这里有剧院吗?”
“有的,白天看到了。”
“嗯,看什么?”
“La Favorita.”
语言的歧义与美丽正是为了这样让人难以定义的语境。
La Favorita,它可以简单地直译,可以是海报上的剧名,也可以是夏理自己。
许是听出了其中的模棱两可,徐知竞略微滞后地笑了一声。
他没有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而是就着动作愈发紧扣。
徐知竞恶趣味地在桌下点了点夏理的小腿,鞋尖似有似无地隔着裤腿擦过,脸上却仍是一派坦然。
“宝贝,国王的宠姬爱着的可是费南多。”
“那你可以不当国王。”夏理说,“我们偷情。”
有些话在说出口之前或许困难到根本无法想象,可一旦说出口便会发现,那也只不过是短短几个发音。
夏理甚至没有为此感到羞耻,眉眼依旧温柔地装着将要下雨的夜晚。
他湿漉漉假惺惺地表演爱慕,殷红唇瓣蛊惑般随吐字开合。
徐知竞起初怔了一瞬,很快便饶有兴味地回道:“我不会,你教我?”
橱窗下有情侣在接吻,夏理大约觉得老套,牵着徐知竞的手到了唇边又往下落。
他今天穿了件水蓝色的亚麻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上,露出一小节锁骨,以及坠着铭牌的素链。
夏理带徐知竞的食指往里探,曲起指节将那截藏好的项链勾出来。
后者无师自通地绕了一圈,让闪烁的白金链条缠上了指根。
裹着体温的铭牌顺势滑入掌心,摊开来看,正是刻着夏理姓名的那一侧。
“夏理。”
徐知竞照着印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夏理的名字。
真的好像初次相见,抬眸装出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夏理不自觉地想笑,空洞潮湿的眼睛浅浅弯起来,被羽扇似的睫毛遮得郁丽且易碎。
乌云已将夜空掩去大半,灰蒙蒙不似皎洁的月夜。
夏理低头亲吻徐知竞的掌心。
还未等第一个吻落下,雨珠倒是先落在了对方的手掌上。
夏理还以为徐知竞在哭,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他低敛着视线没有抬头,不久便听见雨声充斥在耳畔,淅淅沥沥,叫人不知是该回避,还是就这么等雨停。
“雨好像下大了。”
徐知竞顺着话音把手抽回去,蓦地松开纠缠在指间的项链,让夏理后知后觉重新感受到施加于颈后的重量。
夏理显得有些不太习惯,仿佛才过了小半分钟就忘了自己是徐知竞的宠物。
他抬手沿着颈侧勾了小半圈,金属微凉的质感贴上皮肤,被雨水一浇,更是沉重得像要陷进血肉。
夏理茫茫然抚过胸口的铭牌,继而望向正下雨的天空。
夜晚实际上也有浓淡,携风带雨染出深浅不一的暗调。
一滴雨恰巧就在这时砸进了夏理的眼眶。
“雨掉到我眼睛里了。”他笑着往徐知竞的方向看。
那滴雨珠随着夏理收回的视线成为荡漾的眼波,悠悠晃过几秒,泫然坠落,再分不清是雨渍还是泪痕。
夏理笑盈盈去牵徐知竞的手,邀对方的指腹点上自己的脸颊。
他用一种近乎迷恋的神情注视着徐知竞,漂亮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好纯情好热忱地说:“你看,像不像眼泪?”
“像不像我为你哭了。”
第33章
夏理不想叫司机,和徐知竞一起沿路走回去。
空濛夜晚的小雨不停,砖石与青藤都显得湿淋淋。
这样阴郁的天气在索伦托并不常见。
游客们在细密的雨丝下谈论了会儿今日的见闻,不久便开始往各自的住处走。
小镇很快安静下来,残存白日的余热,同雨水纠缠,滋生一股带着清香的潮闷。
沿途只剩下路灯如豆的光点,披着雨雾朦胧晕染开来,好像冬天,裹挟出尚且不存在的寒意。
夏理再往早先的石滩望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海潮携风带雨涌向岸边的砾石,听上去不似迈阿密的白沙滩那样细腻,而更接近于电影中被着重放大后的配乐。
雨不大,夏理却整个人都淋湿了。
水珠顺着发梢垂落,不再像眼泪,仅仅是胡乱抹遍了脸颊。
他们回到家,狼狈地躲进屋檐下。
夏理顶着那张苍白郁丽的脸好无辜地抬眸,静静凝视徐知竞几秒,忽而看着对方窘迫的模样笑了出来。
“好笑吗?”徐知竞的语气并不算嗔怪,“换件衣服去吃药。”
夏理不想吃药了,身上浸满雨水的衣服倒确实是难受。
他索性一把环上徐知竞的后颈,随呢哝的耳语慢条斯理去舔吻。
“你帮我,扣子太滑了。”
徐知竞依言捞起夏理的腰,后者便顺势窝进他怀里,懒怠地倚到肩上,小猫一样发出些含糊不明的轻吟。
“还没吃药,医生不是和你说不要私自停药吗。”
徐知竞难得表现得回避。
夏理不知是意外还是不满地愣了愣,到底还是照做,拉开抽屉取了个透明的药盒出来。
徐知竞大抵分不清伏硫西汀和维生素片。
一样都是细小的药片,只是颜色和形状略有不同。
他见夏理放了一片进嘴里,没有喝水就往下咽,尝试了几回才好不容易咽下去。
徐知竞盯着夏理上下移动的喉结,在对方结束以后奖励般送去一个温柔的亲吻。
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受之无愧,夏理稍稍张开嘴,吐出一小点舌头展示给徐知竞看。
嫣红湿润的舌尖因紧张而抵着下唇细碎地轻颤,夏理的睫毛随之扑簌簌地抖,衬着眼波,漂亮得摄人心魄。
徐知竞几乎不受控地倾身,衔住那点舌尖不断深吻,肆意地汲取与放纵,贴着夏理的唇瓣,无可抑制地发出喟叹。
爱要圣洁隽永,欲望却被允许以污秽、沉沦等词汇做前缀。
徐知竞揽着夏理肆无忌惮地掠夺,剥离湿透的衬衣,换他温热的手掌爬遍夏理的腰肢。
他低声絮语,含着郁热在夏理耳畔说些限时的情话。
夏理不知有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半睁半阖,说不清是春情骀荡,还是意乱情迷。
“徐知竞……”
“我在。”
徐知竞捉住了夏理的手,轻而易举让它们交握在一起。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夏理在喘息间含糊地问出了声。
徐知竞无所谓地笑笑,“讨厌我?”
该说他实在是摸透了夏理的心,就这样直白地说出了对方没能说出口的话。
可事实上,就连夏理自己都不能确定,如果他真的开口,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又会是哪几个字的发音。
——爱与恨是否一体?
夏理不明白。为什么在想到恨的同时,也会想到他或许正爱着徐知竞。
“好舒服,”夏理混乱地回答,“喜欢你。”
在这种时刻骗人不需要积蓄勇气,因而夏理心安理得地对徐知竞说谎。
屋顶的吊灯将玻璃窗上的雨珠映得璨亮。
夏理说完,转头看见自己的倒影。
藏在无休无止从屋檐坠落的夜雨之后,动物一样趴在昂贵的沙发上。
那件Loro Piana的衬衣被揉皱了,胡乱丢在徐知竞脚边,柔软漂亮得像一小湾水蓝色的海。
夏理又想起自己可笑的,说要还给徐知竞的‘房租’。甚至还抵不上几件由对方随手挑选的衬衫。
家养动物怎么能逃跑呢,无非就是更早迎来死亡。
即便没有药物的支撑,夏理此刻的精神也并没有低落,他反而不知饕足地想要更多,要用爱情填满贫瘠的心脏。
——
漫长夜晚以一个吻作为前序,再由荒诞放纵的快乐转场。
两人玩过午夜,夏理从卧室出来,徐知竞正坐在银幕前的地毯上,抬头不断地切换选项。
夏理早前说了他还不困,缠着徐知竞继续,最好能一直到遗忘所有不美好的回忆为止。
可他的身体实际并没有多少回馈,被药物尚未褪去的效力压抑着,让大脑中的愉悦与痛苦一同隐匿。
徐知竞哄人似的轻吻他的眉心,又黏糊糊吻过眼泪与鼻尖。
夏理自然地闭上眼,耳畔便传来对方爱欲未散的嗓音,“太黏人了。”
在此期间,徐知竞的发梢就似有似无地擦过夏理的耳廓,零碎地散落在皮肤上,勾起一阵纯粹的,从心底诞生的痒。
夏理不知该怎样回答,含糊不清地发出呢喃,一双手攀着徐知竞的肩背不肯松,愈发让潮红爬遍脸颊。
“困了吗?”
夏理摇头,继而缓慢地睁开眼,回看进徐知竞眼中。
后者笑得仿佛时光真的能够回溯,装满了都是遗落在夏理十六岁回忆里的热忱与宠爱。
徐知竞深秀的眉眼天生引人失衡,只是寂静地对视,夏理都为之开始感到时光倒错的迷茫。
“那去洗个澡,我们看电影吧。”徐知竞温声提议。
夏理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应,总之等他彻底清醒,徐知竞早已将他抱到了浴室。
温热的流水带来雾气,很快在两人之间弥散,朦朦胧胧看不清更抓不住,好像梦中,一伸手就会将世界戳破。
“徐知竞。”
夏理越过水雾去看徐知竞,白茫茫像隔着层薄纱,在无风的室内拂动。
“怎么了?”
对方一边回问,一边带着他迈入浴池。
热水一瞬环抱住虚浮的躯壳,也在同时攥紧了飘游的思绪。
夏理莫名将搁在徐知竞掌心的手抽了出来,半开玩笑地没入了池中。
人类自母亲温暖的羊水中孕育,天生在试图逃避时想到最初的诞生之地。
夏理浸在水里,没有倒数屏息的紧迫,只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不想睁开眼睛,少有地接纳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甚至认为也许就这么消失,又或被吞噬也并不是件坏事。
温热的池水在此刻成为了最安宁的怀抱,拥着夏理,像母亲拥着她的孩子一样,要带他去往最幸福的地方。
然而永远都是不可违抗的时间。
过了限定的时刻,溺毙的危机感很快便驱动了身体,本能地带夏理脱离他实际并不认为危险的境地。
他倏地浮出水面,不可控制地吸气与咳嗽,狼狈得像只不小心掉进水坑的流浪猫。
徐知竞还当他是在玩什么游戏,捧起夏理的脸替他将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抹掉,好纯真好可爱地朝绯红的脸颊献上一个吻。
“我想再待一会儿。”夏理歪着头,等徐知竞的亲吻结束才转回去,一味地顺从,任人把玩。
徐知竞没有即刻回答,托起夏理浸在水面下的手送到唇边轻轻碰了碰。
“不要待太久,泡久了会头晕。”
夏理心想,或许是索伦托有特殊的魔力,否则怎么能够真的把徐知竞变回到他喜欢的样子。
他看着徐知竞离开,水珠从对方线条优美的背脊哗啦啦坠落。
那上面遍布夏理留下的抓痕,杂乱地泛着红,早已不知是因为欢愉还是仅仅为了发泄。
夏理的爱不像爱,恨又算不上彻骨。
一切都是浅薄的,稍一偏离就会成为另一种情绪。
——
“看电影吗?”
“随便。”
夏理的头发还没干,徐知竞把遥控递到对方手上,起身回到浴室,拿了个吹风机出来。
夜晚好安静,雨声被隔绝在窗外,屋里就只有电器发出的细微白噪音。
两人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便是夏理面前的屏幕。
他坐到徐知竞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拿了个抱枕懒怠地躺下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夏理问道。
徐知竞跟着话音坐下,将夏理揽起来,打开吹风机,轻缓地用指尖去梳夏理的头发。
他不确定夏理指的‘小时候’是多久以前,因此摇了摇头,笑着问:“要说什么?”
“小时候,在你的书房里。”夏理回头看了徐知竞一眼,“有一次阿姨罚你摹字帖,我到阁楼去看了电影。”
“嗯。”徐知竞示意夏理继续。
“明明在你家主机里,但你好像没有看过,花了好长时间才下载完。”
“这样吗。”
夏理的头发有些干了,不再有水珠往下滴,带着残余的潮气从徐知竞的指缝间滑过。
后者关了吹风机,世界便骤然在夏理耳边寂静下来,连冷气与投影运作时细小的声响都消失了,留下一阵恒久的虚无。
“嗯。”
属于夏理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徘徊在脑海,将对回忆的叙述化作更清晰的重演。
“《Maurice》.”他说。
“You care for me a little bit, I do think. But I can’t hang all my life on a little bit.”(注1)
莫里斯在离开前对克莱夫说的话自此蛰伏在夏理的脑海之中。
直至他们的少年时代彻底逝去,徐知竞剖开伪饰,成为陌生而残忍的成年人。
夏理在无数个夜晚不断回想起电影中的对白。
然而莫里斯在说出这些话时已经有了新的未来与期盼,可夏理却根本无法摆脱既定的人生。
这部在童年时无意间看到的电影就像是诅咒,挥不开散不去地纠缠着越过十八岁的夏理。
——有一天徐知竞也会为了世俗的眼光想要甩开夏理这个包袱吗?
——夏理猜不透。
高贵的,自私的,永远不懂共情的克莱夫。
高贵的,自私的,永远不懂夏理的徐知竞。
第34章
凌晨四点,电影结束。
天将亮未亮,从远处遥遥地透出青蓝。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黎明到来前停了,屋檐上时不时还有水珠滴落,‘噼啪’砸在浸湿的石砖上。
夏理的房间外有一株柠檬树,若是此时开门,定是满院青涩的柠檬香以及小雨过后浮动的草腥味。
只可惜电影还没过半,夏理就窝在徐知竞怀里睡着了。
他枕着对方腿,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了徐知竞主动递来的手。
屋里的冷气正好是适合盖毯子的温度。
两人没有离开沙发,裹着条柔软的薄毯,随影片结束后‘沙沙’的白噪音依偎在幽弱的光源下。
徐知竞起初迷迷蒙蒙地轻抚着夏理,就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半梦半醒间退回到了小时候的模样。
他耐心地哄夏理入睡,眼帘时不时跟着脑袋一起往下点,倦怠地积攒困意,直到梦境降临。
也许是因为在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夜雨,徐知竞梦里的北山街便也淅淅沥沥氤满了潮气。
蒙蒙白雾浮在平静的湖面上,没有游人也没有太阳,整片湖区都是沉寂的灰白。
徐知竞站在岸边发呆,时间一久,湖水与岸堤就好像沿反方向开始旋转。
他不免感到晕眩,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入湖底。
夏理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你怎么这么早跑出来呀?”
徐知竞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很快又因为夏理熟悉的嗓音安定下来。
他转身回看,站在梧桐树下的夏理浅浅弯起眼梢,俏皮又可爱地对他笑了。
时光倒错的混沌愈发加剧徐知竞心底的失衡。他茫茫然就要后退,夏理却上前一步,即时牵住了他的手。
“你好笨啊,会掉下去的。”
徐知竞怔怔看着,夏理还在和他说话。
“为什么感觉你好像长大了?”
“徐知竞,你怎么比我高那么多!”
夏理用嗔怪的语气表达不满,神色却惊喜,真心实意为徐知竞的变化感到高兴。
他继续问:“长大好玩吗?”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这些问题徐知竞一个也答不出来,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看十五岁的夏理好奇地围着他打转。
北山街的风吹动树叶婆娑地摇晃,湖面皱起来,游船东倒西歪。
夏理牵着徐知竞的手轻快地去追一片落叶。
两人从码头途经岸边的报刊亭,跑过少年宫老旧的围栏,再绕回去,见到路旁那一座座旧居。
早该消失的院门仍伫立在宝石山脚下,连着通往小洋楼的主路,宁静却巍然地存在于林木的掩映之间。
夏理迎着雾不断往前走,迫使徐知竞将手臂伸得笔直。
两人相牵的手没能松开,只是从交握渐渐变成了食指相勾。
夏理就在这时回过头,笼着铺天盖地望不见尽头的浓雾,好认真地说道:“徐知竞,你要对我好一点,不然我会讨厌你的。”
“我……”
徐知竞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相触的指尖便倏地分离,再没有半点实感。
他不舍地想要留下些什么,再抬眼却发现就连夏理都消失在了早已走过千百遍的林道上。
梦境仿佛开始崩塌。
古树纷纷枯败,由葱郁一瞬变得枯黄。
飘零的叶片砸在砖石上,整座宝石山都在不断陷落。
湖面掀起潮涌,旋即成为滔天巨浪,席卷覆盖整片湖区的雾,化作暴雨瓢泼向大地倾泻。
徐知竞无法从梦中逃脱,即便大脑已经清晰地分辨出这只是梦境。
“徐知竞。”
“徐知竞。”
依旧是夏理的声音。
只是比先前更为飘忽,像是困极了,每一道尾音都如同绵延的叹息。
徐知竞骤然从梦境脱离,一瞬回温,后知后觉感受到,梦里那点消失的重量似乎又一次回到了手中。
他垂眸去看,夏理细白修长的指尖就搁在他的掌心,伴随对方的轻絮的嗓音,玩闹似的微微挪动。
“……做恶梦了吗?”
夏理将这句话问得有些犹豫,好像不确定究竟是否该开口。
可他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甚至学着徐知竞,安抚似的梳过了后者的发梢。
徐知竞或许仍在神游,不做声地注视着夏理,眉心稍蹙,说不清是留恋又或审视。
“你刚刚……在叫我的名字。”
事实上,夏理踌躇许久才终于决定叫醒徐知竞。
对方把他的手握痛了,用力到他根本无法挣开。
他猜不出徐知竞梦见了什么,只知道自他醒来,徐知竞就一直在重复‘夏理’两个字。
——夏理。
在夏理的认知中,这样的排列组合就只代表他自己,再没有多余的可能。
他不明白徐知竞为什么要这样,一面无所顾忌地施加伤害,一面又貌似深爱地连梦境都要共享。
夏理等过最后一阵雨,等到天色渐明,窗外葱茏的庭院铺上一层小雨过后的薄雾,这才下定决心呼唤徐知竞,要救对方从恶梦中苏醒。
“是吗。”徐知竞难得表现温吞,两个字都说得犹疑不定。
屋外潮湿的空气织成久久不散的浓雾,他想起梦里的雾湖,一时竟有些害怕面前的夏理也会像梦中一样消失。
——怎样才算对夏理好呢?
徐知竞自问足够宠爱。
分明是夏理不愿意爱他,非要凭胁迫才肯妥协。
徐知竞的世界被包裹在由权力与阶级构筑的水晶球里,天然地以为爱该与死物一样,他想要便有人拱手奉上。
夏理成为徐知竞固有认知中唯一的例外,无时无刻存在于身旁,却狡猾地将心藏在了抓不住的地方。
徐知竞所有的进退失据,言不由衷都成了用以掩饰的表征,要隐藏好他的无措,不愿承认他就是为夏理心动不已。
“等会儿去看剧吗?”
徐知竞觉得,至少在索伦托,他愿意试着更直白地面对自己的心。
“去吧,雨已经停了。”
夏理说着支起身,梦游似的往庭院中走,一点点融进雾里,成为一团定格在树下的虚影。
他抬手去戳树上的青黄的柠檬,尚未干涸的露珠簌簌从叶片间坠落,掉在睫毛上,稍一凝滞,又接着打湿衣襟。
夏理迟钝地眨眼,过了半秒才想到触碰眼帘。
徐知竞隔着玻璃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好像看一场默剧,模糊地放映一卷褪色的影片。
——
两人起得太早,小镇的店铺大多没开,只有靠近海滩的方向偶尔传来些人声。
夏理围着喷泉绕了一圈,再走回徐知竞面前时,毫无预兆地喃喃:“明年夏天我们会在哪里?”
与洛桑的夏季相比,索伦托的夏日实在太过平静。
以至于夏理恍惚怀疑这或许是一种错觉,是经由想象构筑的寻常。
除却他与徐知竞所处之地,一切都是山雨欲来之势。
徐知竞的母亲在蒙彼利埃进行的并购,承诺要赠与夏理的医药股,前往伊维萨的行程。
即便再迟钝的人都能猜到这不会是一连串的巧合。
“徐知竞,你说究竟应该怎么定义现实?”
“没有定义。”
与夏理的虚无相比,徐知竞所体验到的世界实在过分真实。
触手可及的便是存在。只有已经得到的,与尚未感知的。
可夏理的人生却是空中楼阁,依托徐知竞所谓的喜爱,不知哪天便会轰然崩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剧院几点入场?”
夏理摇头,在池边坐下,“我在想纪星唯。”
纪家靠医药起家,数十年来不断发展壮大。
至纪星唯的外祖父接手,其版图已然横跨药品、器械与相关生物制剂。
纪家甚至在海外成立赞助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实验机构。
其中的欧洲总部便位于蒙彼利埃,长期与欧美药企合作。
纵使夏家从未进入过江城的核心圈层,夏理对此却并非一无所知。
上一个夏天纪星唯还戴着那枚价值上亿的戒指在洛桑度假,这个夏天她便已然失去了前往伊维萨的资格。
或者,再说得难听一些。
去往伊维萨的所有人,都是为了瓜分纪家所留下的遗产。
夏理心中的纪星唯永远都是最初一眼的形象。
骄傲地戴着王冠,公主一样驾临在开满鲜红凌霄花的洋楼。
记忆中倨傲得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尚且无力左右命运,又何况只能小心翼翼前往觐见的夏理。
“想她做什么。”徐知竞冷了脸,“可别跟我讲什么喜欢女人的笑话。”
夏理这次没有为先前的发言做多余的解释,他已经明白徐知竞不可能懂他到底在担忧些什么了。
他们之间对事物的见解从诞生那刻起便有了分歧。
夏理只是有幸观摩过不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徐知竞恰巧是为其展示的一方。
“上次在洛桑,纪星唯告诉我,我得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人与物品的界线在哪里?
又或者,徐知竞对夏理的喜欢与喜欢一只小猫有何区别?
世人惯用价值评判一切。
徐知竞为夏理的投注似乎超过了价码,意外地让双方都失去了对这场交易的衡量。
夏理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也有主导权,但事实却是他只能应邀陪徐知竞玩这场所谓的恋爱游戏。
纪家怎么会真的是无可奈何走向落幕。
无非是原本就有人筹划着这一天的到来。
徐家对纪家的抛弃与拯救只在一念之间,何况对无所依傍的夏理。
夏理实在厌倦了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只想快乐地活下去,不要再有对未来的惶恐,更不想再去猜徐知竞的心。
当一件玩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心空又不是致命的绝症。
索伦托的朝雾就在此时巧合地消散,拨云见日,像要为夏理迎接新生一般换上了远阔的湛蓝。
他牵起徐知竞的手,乖巧温驯地将脸贴了上去。黏人得像只豢养长大的布偶猫,用那双郁丽的眼睛轻笑着传达出取悦的讯号。
第35章
随着最后一点潮湿蒸发,索伦托的夏日终于回到印象中的明朗。
夏理和徐知竞看完剧出来,站在剧院的石拱门旁决定接下来要去哪儿。
穿印花吊带裙的女士们从两人身边经过,留下一阵阵甜蜜的香气。
徐知竞划了两下手机,随意朝夏理瞥过去,笑着问:“你喷香水了吗?”
夏理有些迷茫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问自己。
“没有。”
徐知竞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没有再说什么,垂眼继续看起了推荐的餐厅。
他实际上格外好奇,夏理身上为什么总缠着那股会让人回忆起童年时代大院里葱茏树木的气息。
不像木质调,更无关花果或是水生香。
是一种矛盾的,隐约掺杂着清苦的甜味。
这样奇妙的香气让夏理从索伦托的热情夏季抽离,与途经的所有人区分开来,别有一番沉郁而冷淡的风情。
他站在徐知竞身边往广场的方向望,温热夏风拂过,浅淡的香味便跟着飘游,丝丝缕缕绕进空气,织出关于这个夏天的记忆。
“你想吃哪家?”
徐知竞挑了两家附近的餐厅让夏理选,后者没有细看,随手指了张餐点的图片。
餐厅就在塔索广场,从剧院往外走不过百米便能瞧见墨绿色的遮阳棚。
夏理踩qqzl着起伏的石砖向前。大抵是到了整点,忽而听见不断回响的钟声悠远地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一座由红砖搭成的塔楼便在古旧的老城中伫立,让叠加的余音跟着潮声传遍整座小岛。
徐知竞牵着夏理的手,察觉到对方停下了脚步,便也跟着驻足。
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交握的手悬在了半空,下一秒便会分离似的,只有指尖虚勾在一起。
他不免回想起前夜的梦,夏理正是这样消失在了雾氤氤的林道上。
梦境的影射往往会带来对现实的忧虑。
即便徐知竞并不迷信怪力乱神,本能却还是驱使他回到夏理身边,紧紧捉住了对方的手腕。
“怎么了?”
夏理收回注意与徐知竞四目相视,话语间不自觉试着抽了抽手。
“别走丢了。”
徐知竞答得直接,手上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夏理为这答案感到莫名其妙,倒懒得多做无用的尝试,干脆任凭对方左右,跟在徐知竞身后亦步亦趋去追阳光下灰败的影子。
餐厅推荐的餐品是罗勒青酱意面。
夏理点了一份,配上当地特色的柠檬酒,坐在靠近海岸的一侧慢条斯理地享用。
有渡轮不时自那不勒斯湾前往停靠。
夏理看了会儿往来的船只,难得主动开口:“那里是我们来的码头吗?”
索伦托没有机场,交通大多依靠火车与轮渡。
夏理和徐知竞在那不勒斯下飞机,换乘一班客轮才终于抵达。
“嗯。沿那条路一直往上走,过了老城墙就是广场了。”
徐知竞为夏理指出两人来时的路,途中被起伏的山势遮住了,实际上更多凭借回溯记忆。
夏理似乎没有认真听对方说了些什么,远远眺向蔚蓝的海面,不久又些微眯起眼,让目光越过海平线,往没有边际的天穹望去。
“公元前的人类要是被困在了这里该怎么办呢?”
“这里是地中海,古罗马的造船技术已经很发达了。”
徐知竞耐心为夏理解答,可惜不得其法,在宽泛的答案中选择了最无趣与死板的选项。
他的回答非但没能得到肯定,甚至还换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夏理略微将唇瓣分开了些,在胸腔的一次起伏过后,又无声地将双唇抿紧了。
徐知竞自讨没趣,干脆同样移开视线,望向广场上的游人,对那些前来度假的情侣反复审视。
他似乎不明白恋爱原本无需学习,爱人更应当发自本能,而不是照本宣科。
“很可爱。”
过了半晌,夏理凭空冒出一句评价。
这惹来徐知竞不解的回看,蹙着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你在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吗?”
夏理将目光从那不勒斯湾收回来,落在徐知竞眼前,笑盈盈与之交汇。
“以前你只说你想说的话。”
徐知竞的爱是强加于夏理的,两人以往的对谈也是。
要聊徐知竞感兴趣的话题,要讲徐知竞关心的内容。
夏理作为陪衬,附和与沉默都无关紧要,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不再有想要对徐知竞表达心意的念头。
“你之前……”夏理犹豫了几秒,“都不听我说话了。”
他在心底飞快评估徐知竞可能给出的反应,最终还是决定赌对方提议的‘恋爱’并没有逾期。
徐知竞留给夏理的印象以一年前的夏天为节点陡然割裂,却又貌似要在一年后的夏天弥合。
如果可以,夏理愿意将自己的十八岁当做一场过分漫长的恶梦。
可惜假使一切倒退,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也曾心动过,更不可能以如今这般身份坐在徐知竞面前。
夏理与徐知竞不算朋友,不是情人,亦没有无法割舍的血缘。
他是徐知竞花钱买来的玩物,或许足够幸运,得以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扮演对方的‘恋人’。
“再对我好一点吧,徐知竞。”
徐知竞为夏理搭起空中楼阁,让夏理快乐自由地享受过前十七年的人生。
可此后的伤心故事也由徐知竞替夏理书写,一笔一划,残忍且傲慢地亲手刻出独属于两人的秘密回忆。
夏理做不到患上针对某一时刻的失忆症,只好请求徐知竞再对他好一点。
最好能够温柔到抹去那些不开心,最好能够珍爱到退回再度重聚的十五岁。
——
“去海边吗?”
时间过了下午三点,阳光不再过分炽烈。
徐知竞恰好看完一本口袋书,将它合起来,搁到了窗台的花瓶边上。
夏理难得睡了个好觉,并非紧张易醒的浅眠,也没有光怪陆离的梦。
日光透过玻璃,暖融融盖在身上。
冷气的温度刚好,让夏理安定地享有了一个无梦的午后。
他坐在沙发上发呆,薄毯从身上滑落,一半垂向地面,盖住了徐知竞的手背。
后者回过头,见夏理正半垂着眼帘发呆,锁骨间的吊坠一闪一闪,映到对面墙壁上,成为两束相互纠缠的光。
徐知竞以往总害怕夏理不会是独属于他的夏理,此刻却莫名升起一种奇怪的情愫。
他站起身,主动将手环到了夏理的颈后,稍犹豫几秒,默不作声解开了亲手扣上的链扣。
夏理这才回神,迟钝地对上徐知竞的视线。
白金的链条在徐知竞手边晃啊晃,就连空气里游动的光点都被衬得黯淡了。
——为什么呢?
夏理已经分不清,对徐知竞的印象究竟是自己的臆断还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对方原本就是这样会为随口的一句话而改变的人吗?
又或者一切从始至终其实都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夏理如坠雾中。
他半是疑惑地抬手碰了碰徐知竞的指尖,对方却顺着动作舒展开掌心,轻缓地托住了夏理。
自此,索伦托真正成为一个用以编织梦境的乐园。
要用灼人的阳光,不褪的热意,重返过往的徐知竞,一起为夏理造出隽永而缱绻的夏天。
“徐知竞。”
“嗯?”
“可以亲亲我吗?”
夏理仰着头,徐知竞垂敛的目光隔着窗外的树影落下,掉进眼底,柔和得好似幻觉。
对方褐色的眼瞳被午后的日光映得透亮,变成两颗深嵌的琥珀,看不出丝毫恶劣,只有温暖与润泽,叫夏理心甘情愿给予信任。
徐知竞就用那样一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夏理,渐渐倾身靠近。
他在没有回答的前提下好纯情地献上一个吻,落在夏理的脸颊,带来清浅的草木香,以及短暂而真实的体温。
——骗人。
夏理的理智并不相信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心却更快一步逃走了,飘飘然要往徐知竞的方向去。
他好乖好黏人地衔起躺在对方掌心的铭牌,轻抿在唇间,不知所谓地再度仰头展示给徐知竞看。
“夏理。”
徐知竞少见地没有在私人情境下用上暧昧的称呼。
他缓缓念出夏理的名字。
没有刻意去压抑,而是一如往常的清润。
夏理的睫毛随他的话音极慢地扇动了一下,仿佛要闭眼,却在下一秒再度与徐知竞交视。
阳光缀满他细薄的眼帘,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脉络,衬得那副皮囊愈发靡丽光艳,漂亮得胜雪欺霜。
徐知竞不自觉捧起夏理的脸颊,食指搁在耳后,缓慢摩挲过细腻的皮肤。
夏理的耳尖随之染上绯色,直至红遍耳垂,爬上微挑的,旖旎而撩人的眼尾。
他一错不错勾住徐知竞的目光,湿漉漉聚起眼波,再猜不出这是刻意的引诱,又或天生的清绝。
徐知竞许久才去摘夏理口中的铭牌,故作无意揉捻过下唇,看夏理懵懵懂懂分开唇瓣。
链条拽着铭牌飞速下坠,无声地落在地毯上,换来夏理的轻吟,以及黏着且抓耳的水声。
徐知竞将两指探入夏理的口腔,轻而慢地搅动,看见涎水流过对方湿红的唇角,动物一样狼狈,又美丽得如同禁忌般引人探寻。
“夏理。”
他开始轻声重复夏理的名字。
“夏理。”
夏理成为一道咒语,引出徐知竞所有的迷恋与爱欲。
他的斯文妥帖,他的急不可耐,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夏理。
徐知竞要变成为对夏理摇尾巴的狗,即便残存灵魂也要缠着夏理打转。
他要用湿热的舌尖舔舐,要用柔软的唇瓣啄吻,要拥抱,要沉沦,要永生永世占据夏理的心。
但在此之前,徐知竞甚至没来得及搞懂,自己又该拿什么去交换所谓的恒久之爱。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