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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皮囊 程云极 19266 字 17天前

索伦托的海滩狭长而蜿蜒,砂砾是人们一贯印象中的棕色,不似迈阿密的细白。

潮水将砾石浸湿,再被来往的游人踏实,乍眼一看倒像是路面,只多了些色彩绚烂的遮阳伞。

夏理和徐知竞从山上往下走。

曲折的台阶被刷成白色,缎带似的挂在暗调的山崖上,由两侧铺满的青葱树木映衬。

嬉闹声好远就从山脚传来。

夏理往海边望,奶油色的建筑四散在崖边,不远便是澄蓝的海水,与随着潮涌起伏的艳丽浮标。

掉了漆的小船漂在海面上,有人推着它往岸边走,不见半分尴尬或是懊恼,洋溢的满是喜悦。

夏理再朝身边看时,恰巧路过一株未开的月见草。

他拽了拽徐知竞,弯腰凑近,怕吓到那株小草似的低声说:“你看,月见草。”

徐知竞往回迈了级台阶,学着夏理靠近石墙。

两人的脑袋挨得极近,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香气。

徐知竞稍稍转过头,装作漫不经心瞥过夏理的侧脸。

阳光正从青藤间抖落,零星撒下光斑,轻轻晃动着铺散在后者的眉眼间。

“我们回来的时候它会开吗?”

夏理跟着话音回眸。

徐知竞来不及掩饰,直勾勾对上视线,久违地进退失据,就那么盯着夏理的眼睛,彻底忘了该如何开口。

从旧石墙的缝隙间生长出的月见草摇摇晃晃,搅得徐知竞心跳如擂,一味只顾着注视夏理盛满碎光的眼眸。

他好像要掉进去,长长久久地沉迷,心甘情愿被引诱,直至夏理为他解开魔咒。

午后斜落的阳光在寂静中浮动,像眼泪,像流星,从夏理的眼眉间悠悠流往脸颊。

它们越过鼻梁,轻描那道优柔而精巧的线条,末了滑至唇间,如同一道标志,炫目地细细闪烁。

徐知竞看见夏理逐渐靠近,近到短暂失焦,又随一个吻变得清晰。

夏理就带着那阵清苦的香气亲吻徐知竞,抹去所有欲望,仅剩青涩与纯真,要将其定义成圣洁无比的铭刻。

“你在发呆。”

徐知竞当然知道自己在发呆。

可夏理用轻飘飘的语气点破了,浅浅勾起尾音,倒将这简单的一句话变得好像调情。

徐知竞按捺不下局促的心跳,只得红着脸应下。

他回赠一个吻,而后慌忙转身,逃跑一般飞快往海滩走去。

“徐知竞。”

夏理腹诽对方变成胆小鬼,内心却莫名开始充盈。

他跟着徐知竞朝崖下赶,潮声便和着风与叶片的轻响沙沙拂过耳畔。

两人在路边买了一份柠檬雪葩,像所有情侣一样分享简单的快乐。

酸甜的奶油裹着碎冰在口腔中融化,留下冰凉的,恰合夏季的温度。

夏理吃了太大一口,冻得嘴唇发麻。

他有些幼稚地重重咬了咬下唇,将唇瓣抹得湿红,扬起下巴颇为狡黠地提议:“你现在亲我会不会也被冻到?”

徐知竞不作声,以行动去验证答案。

他俯身错开两人的鼻尖,在凑近后恶劣地衔住了夏理的嘴唇,一面用柔软的唇瓣亲吻,一面又用坚硬的犬齿啃弄。

夏理措不及防想要往后躲,徐知竞却先一步揽住了他的腰。

海水推着细沙一遍遍抚经皮肤,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痒,晕晕乎乎只顾着往徐知竞身上靠,都忘了那杯将要融化的雪葩。

夏理十九岁的夏天由海风与浅淡的柠檬香构成,清新而酸涩,是很适合用以形容初恋的词汇。

他不知该怎样描述徐知竞,笼统地含括过往,又或仅限于索伦托。

但至少在此时此地,夏理愿意拿‘初恋’去指代对方。

美好的,青涩的,像那杯柠檬雪葩一样,是最适合夏日的冰凉与甜蜜。

——

日落已是夜晚。

近八点的时刻,太阳终于从海平线沉下去,流落粼粼的余暮,让潮水变得澄黄而璀璨。

陆陆续续有游人开始往回走,海滨的店铺却接连点起了灯。

更远处似乎能听见吉他的声响,被海潮掩过,时轻时重,成为夜色降临前的绮丽幻听。

夏理坐在沙滩边。

地中海温柔而平缓的潮汐带来细小的浪花,凉丝丝爬过脚踝,惬意得像是不小心踏进一团果冻。

他的裤腿湿了,指间也零星沾着不少细沙。

可夏理并不觉得难受,反倒认为也许就这么睡一觉也不错。

“天快黑了。”徐知竞去买了杯果汁回来。

夏理抬眼看他,自然地仰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精致清瘦的下颌线连着纤长的脖颈,清晰地显现出喉结在呼吸间每一次细微的游移。

徐知竞实在是个坏孩子,调皮地把饮料换了只手拿。

他用自己冰凉的,仍带着水汽的食指点上夏理颈间,带着水渍缓慢往上爬,直至轻轻按住对方的喉结。

月光便在这时忽而散落,为夏理盖上一层皓白细腻的薄纱。

他用纤细的十指温和地圈住徐知竞的手腕,雾一般轻盈空濛,裹着那只作恶的手,不断向上移动。

“徐知竞。”

喉间的凉意消失了,转而停滞在唇边。

夏理呢喃着念出徐知竞的名字,下一秒便随着话音将对方的指尖含进了口中。

温热柔软的口腔黏糊糊包裹住被冻得发红的指腹。

徐知竞几乎不受控地勾了勾指节,在夏理的注视下划过一粒粒细小的味蕾,而后探向舌根,轻缓地,细致地摩挲。

夏理几次被异物感刺激得想要干呕,漂亮的眼尾因此渐红,湿漉漉蓄起泪水,楚楚可怜地与徐知竞交视。

他坐在沙滩上,目光稍移便能注意到徐知竞的反应。

那双刻意作乱的手于是抛开徐知竞的手腕又攀往别处,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亟不可待地撩拨。

“徐知竞,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夏理在问句的最末坏心眼地摁了下去,惹来徐知竞压抑的轻嘶。

后者故作镇定地深深吸气以作调整,显眼的本能却无法掩饰,被夏理捉住把柄,挨在身前意犹未尽地玩闹。

“晚餐回家去吃吧,我不要等派对了。”

他轻絮地戳戳徐知竞,修剪整齐的指甲隔着布料似有似无地划动。

徐知竞难以抑制地喘息,一把捉住夏理的手,捞过纤细的腰肢,将夏理揽了起来。

“果汁都要洒了。”

夏理小声嘟囔,呼吸轻飘飘地缠上徐知竞的侧颈。

后者起初一言不发审视过几秒,接着毫无征兆地倾身,重重吻向了夏理唇间。

徐知竞的吻是带着迷恋的掠夺。

肆意而放纵地攻城略地,要靠一刻不停地汲取才能压抑住心底的难耐。

他在夏理耳畔低声喟叹,带着对方的手不断下移。

夏理不主动亦不拒绝,温吞地垂落眼帘,勾起舌尖恍恍惚惚开始迎合。

“夏理……”

徐知竞着了重音念夏理的名字,仿佛要控诉,末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抵着夏理的小腹,一双手攥紧对方后腰的衣料又松开,矛盾地急切却隐忍,良久才终于往后退了半步,粗喘着替夏理抹去唇瓣上的水渍。

“先回去。”

徐知竞的克制愈发引出了夏理恶作剧的心思。

他在走过沙滩后挠了挠徐知竞的掌心,等到对方低头便再度环上的肩膀,对着早已亲吻过千百次的唇瓣玩味地咬了上去。

徐知竞很快尝到随疼痛一起到来的血腥。

他在夏理结束这个吻后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沾上残余的些微血丝。

这样掺杂痛感的调情似乎并未惹来不满。

夏理注意到徐知竞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而后说道:“就这么讨厌我?”

“是喜欢你。”夏理违心地反驳,“喜欢到愿意为你去死。”

徐知竞大抵仍是不信,转身继续往那条纯白的台阶走。

夏理跟在他身边,一起回到早前的转角。

月见草已经开出了小花,被月色与灯光照得奶黄,在夜风里跟着茎秆左右摇晃。

“你看,开花了。”

夏理拽一把徐知竞的衣摆,截停对方的脚步,引对方往崖壁上看。

昏暗的光线将世界晕染模糊,好似虚焦的底片,连眼前的画面都逐帧蒙上混淆的斑斓。

夏理郁丽的轮廓,深秀的眼眉,清隽颀长的身影,皆笼统地成为某种摒弃视觉后的感知。

徐知竞的面前是冷调的香气。

静谧优柔地缠进呼吸,哪怕闭上眼,他都能肯定那是夏理。

夜晚将两人照成老旧的电影,海潮则化作投影运作时不止的噪声。

夏理的睫毛在两颊盖出蝶羽似的暗面,那双眼睛却熠熠凝视着徐知竞,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

“夏理。”

徐知竞不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只知道念诵咒语一般呼唤夏理的名字。

“夏理。”

他好像被对方施加了奇怪的魔法,无论如何都读不懂心绪。

“夏理。”

“嗯。”夏理好轻地回应了。

徐知竞忽而想了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讨厌我?”

在徐知竞的记忆里,夏理似乎从来都没有偏心过自己。

即便撇开唐颂,哪怕是与纪星唯相比,徐知竞都不认为夏理会将他摆在更高的位置。

夏理是名男性。

徐家的继承人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对方应当早就心知肚明。

在设限的前提下,徐知竞自问已经足够纵容。

可是夏理为什么不爱他?

为什么要用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表情说喜欢?

夏理明明可以演得沉沦深爱,为什么偏偏在每次告白时都流露出真实的冷然?

徐知竞确实不懂夏理的心。

既没体验过在塔尖摇摇欲坠的惶恐,更不明白在享受过完美人生后试图舍弃却到底放不下虚荣的难堪。

他一味将最好的捧到夏理眼前,还以为自己足够慷慨宠爱。

殊不知那只会不断加重夏理的病症,让夏理在自我剖析后反复煎熬。

“我喜欢你呀。”夏理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

“不是说了吗,喜欢到愿意为你去死。”

第37章

徐知竞时常分不出夏理话中的真假。

譬如此刻,夏理趴在他的肩上,含糊说一些小时候的事。

那样嘟嘟囔囔的耳语持续了半晌,继而被一声轻响打断。

夏理停顿片刻,更往徐知竞的颈窝靠了靠,贴着对方的脉搏说:“我饿了。”

厨娘已经睡下了,冰箱里倒是还有些番茄浓汤。

两人把它拿出来热了热。

微波炉‘叮’的一响,徐知竞戴好手套,将冒着热气的夜宵捧到了桌上。

对于一座修筑于百年前的修道院来说,这间厨房实在被改建得过分现代了。

藏在仅有一面窄窗的地下,就连岛台与灯光都是冷冰冰的灰白。

去往餐厅要经过一层楼梯,以及长长的,在改造图纸上用以分隔主家与佣人的走廊。

这样的场景似乎会令人丧失进食的欲望。

徐知竞当然不可能亲自端着这碗番茄浓汤往餐厅走。

他和夏理掰了片面包沾了几口,不久还是决定出门,赶在午夜之前再去镇上逛逛。

索伦托是座老城,街道古朴而狭窄。

比起汽车,人们更偏爱用自行车或是摩托出行。

因此,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马达转动时轰隆的响声。

天空彻底暗了,远处的海面成了泛着月光的墨色。

老城里却依旧热闹,熙熙攘攘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徐知竞和夏理买了份钱包披萨,排队时正巧有对亚洲面孔的情侣路过。

其中一人捧着手里热腾腾的披萨调侃:“这不是煎饼果子吗。”

对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口音,更无法分辨来自南方或是北方。

夏理在两人走远后举着纸袋喂了徐知竞一口,不问好不好吃,兀自说道:“我觉得他们是北方人。”

“为什么?”

徐知竞童年的一半时间生活在首都,因而并没有夏理的敏锐。

后者只好给出提醒,捏了捏袋子:“我们以前放学吃的是什么呀?”

“手抓饼。”

“手抓饼!”

世纪初的前十年,湖区还不像今天一样热闹。

北方的小吃尚未在南方孩子们之间流行,学校附近的店铺大多还在卖手抓饼与关东煮。

徐知竞的一半童年留存于首都的私校,另一半童年却与夏理共享。

后者一度怀疑两人曾经的默契早已在不断累加的痛苦中消磨。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暂且被封存,等待某个奇妙而又不经意的时刻。

“我还以为你要忘记了。”

异口同声的答案只带来短暂的欣喜,少顷便被莫名涌现的失落所取代。

夏理几乎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感到难过,可仅仅是因为徐知竞在身边,他就已然想要为不可追溯的过往而叹息了。

即便是同样的身份,长大后的徐知竞与初见时的徐知竞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夏理没有办法将他们看作一体?

如果不是,夏理又该如何看待如今正在他面前的青年?

夏理怀恋的好像是许多个瞬间。

那些瞬间恰好集中在过去,构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秘密时光。

夏理不会否认自己曾经为徐知竞心动过。

然而那一连串的‘瞬间’逐渐消逝,成为记忆中美丽的遗迹,再回看时便只会感到苦涩,和一种永远无法复现的无望。

夏理的爱是对回忆的爱。

是模糊的,美好的,早已湮灭的虚无之爱。

街上人声繁杂,时不时穿插车辆途经的轰响,有人在窗台上拉琴,更多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近来的琐事。

夏理手中的披萨渐渐凉了,纸包被油浸透,黏糊糊沾满了指腹。

他想起冬天的湖区,天色早早暗下来,雾气却白蒙蒙浮上水面。

一样是略显嘈杂的街道,起伏的石板。

江城多雨的冬季哪怕放晴也依旧裹着股潮湿的寒意。

只有路上的零食是热的,成为进入温暖车厢前宝物一样的存在。

徐知竞总爱用暖烘烘的点心哄夏理,倒是唐颂往往只在一旁看着。

有时夏理拿不下了,那些小袋子便挂到徐知竞的指弯,随脚步一摇一晃。

车后座的置物箱是专门用来给夏理放零食的地方,偶尔就连徐知竞的小桌板都会被搁上几件。

夏理习惯将奶茶或是关东煮放到徐知竞一侧的杯架,看对方在遇上颠簸时小心翼翼护住手边的纸杯。

索伦托的夏天和那一点都不像。

可不知道为何,夏理却在这样炎热的季候里想起了雨雾缭绕的江城。

他抬头望向晴朗的夜空,月亮皎洁地悬在天穹之间,半点没有要降雨的征兆,遑论模拟出江城的阴冷。

“好冷啊。”

夏理学着曾经的自己捧起徐知竞的手,轻轻对着掌心呵了一口气,再抬眼时正撞上对方疑惑的神情。

他不做多余的解释,舒展开眼眉,笑着继续:“我总是在想小时候。”

小时候的北山街,小时候的宝石山,小时候的徐知竞。

“我知道人应该往前看,可我总是在想小时候。”

夏理实际上明白往事不可追。然而心却难以控制,引导情绪不断陷入对过往的眷念与不舍。

期待未来的人憧憬未来。

一生无望之人则偏爱回忆早已逝去的过往。

夏理的人生好像因为徐知竞而被框死了,逃不出限定的命运,更无法再以寻常的心态去爱人。

他甚至想象不到普通情侣会拥有怎样的爱情。

只好对观看过的电影记录与模仿,演出一种浅显的,夏理所理解的爱。

徐知竞回握他的手,低着头仔仔细细替他将指间的油渍擦干,夏理便学着电影里的主角,毫不心动地吻上去。

任何情感都是需要交换的,即便是最没有道理的爱情。

这便是夏理在各类文艺作品中得出的结论。

徐知竞替他擦手,为他付出,夏理就给予相应的回报,用一个吻来抵偿。

这样套用公式的表达在夏理脑海中形成了逻辑的自洽。

他开始依赖,并愈发认定了这便是‘恋爱’的本质。

徐知竞相信与否不重要,夏理沉沦与否亦无紧要。

他们原本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仅在这个夏天玩一场游戏又何必过于认真。

夏理的心开始为自己的诡辩而丰盈,满满当当塞下他认为应当感受到的愉悦。

两人后来去一家海滨餐厅吃蟹肉沙拉。

当地人似乎并没有江城那样对于新鲜海产要保留本味的想法,随蟹肉送上来一碗莳萝酱。

夏理才吃过两口,墙上的时钟便过了零点。

徐知竞提前将手中的餐叉搁下了,喝了口柠檬水,卡在整点对夏理说:“生日快乐。”

——索伦托的夏至日到了。

夏理原本以为徐知竞忘了,甚至就连夏理自己最初都没能反应过来。

迈阿密漫长的夏天让‘夏至’这样抽象的概念不再分明。

即便到了索伦托,高悬的太阳也在不断弱化这一存在于东亚文化的对于夏季的标志。

夏理出生在十九年前的夏至,一个并不炎热的下雨天。

江城漫长的梅雨季从春末直至夏初,夏理就这样在无休无止的雨声中发出了人生的第一道啼哭。

“安排了白天出海玩。你要是起不来就晚点去,或者换到之后。”

徐知竞说完,意外地没有继续享用那份沙拉。

他仍旧看着夏理,像是正等待对方的肯定。

吧台的窗上挂着玻璃风铃,在两人静默的时间里,海风便推着透明的装饰‘叮当叮当’轻晃。

时至今日,夏理和徐知竞谁也读不懂对方。

他们只是长久地交视,用目光细细描摹过对方的眼眉。

徐知竞的耐心妥帖,夏理的温驯迷恋,一切在对方眼中似乎都成了伪饰,是在明知仅为游戏的前提下演绎出的虚假的爱。

夏理滞后许久才作回应,起先仍是一派游离的神色,稍过几秒又甜津津弯起眼梢,颇为嗔怪地问:“没有礼物吗?”

他不知道徐知竞会怎样想,好在对方大抵也愿意陪他演下去。

徐知竞只间隔了几秒便回答:“礼物在房间,等会儿回去拆。”

或许是困了,徐知竞在说这句话时倦怠地半垂下眼帘。

他将视线下移,盯了会儿盘里才被拆出来的新鲜蟹肉,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胃口。

徐知竞干脆靠上椅背,转头去看窗外银白的海面。

夏理搞不懂自己哪里又惹了对方不高兴,原本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点点扯下嘴角,令其抿成一道郁然的直线。

“回去吧。”

“吃饱了?”

徐知竞一边回问一边起身,自始至终没有留给夏理选择的余地。

后者点点头,跟着同样站起来,略微将藤椅往后推开了些,发出一声椅脚与地面摩擦的怪声。

如果他们真的在恋爱,夏理一定会控诉徐知竞的不体贴。

可惜这只是一场限定于这个夏天的游戏,夏理为徐知竞悸动或心痛都是多余的。

今天的徐知竞对他不好吗?

夏理一定不会这样想。

但他的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苦涩。

与今天有关的,无关的一股脑侵占思绪,纷乱纠缠,让夏理连欺骗自己去享受甜蜜都做不到。

他跟在徐知竞身后又一次往崖边的白色石阶走,低着头始终紧盯地上被拖长的影子。

将要经过那株月见草时,夏理终于舍得抬眼。

他抽离地转过脸,瞳孔甚至更晚一秒才往身侧聚焦。

那双郁丽却空洞的眼睛极缓慢地朝崖壁的缝隙看去。

一样的月光之下,青绿的月见草不见了小花,只剩下被折断的茎秆,晃晃荡荡卡在石墙与泥土之间。

——想吐。

伪造出来的爱情是过分甜腻的人工制剂。

夏理莫名对自己的演绎抗拒到反胃。

他攥住徐知竞的手,悒悒停在了一级台阶下。

永远高高在上的青年依旧矜贵地将视线垂落。

徐知竞俯视着夏理。

不久,听见后者笑着说:“徐知竞,我有点恶心。”

第38章

两人如期出海。

为了夏理的十九岁生日,徐知竞特地于两年前订购了一艘Trideck。

这艘崭新的游艇甚至要比泊在迈阿密的RIVA130更为奢华,小山丘般矗立在码头一众轻型游艇之间,远远便能注意到它流畅优美的结构。

徐知竞在这天的安排正式开始之前预告,夏理将会得到两份礼物。

后者好像猜到了这便是其中之一,放空似的地立栈桥上,没有走近,更没能表现出半分徐知竞预想当中的惊喜。

对于徐知竞来说,这样昂贵的礼物也无非是一件大玩具。

但夏理不需要,更供养不起对方一时兴起塞到他手里的天价消耗品。

这确实能够短暂满足任何人的虚荣心。

夏理也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欲壑难填。

可惜他尚且没能成为疯子,清楚地明白这件礼物有时效。

“送给我?”夏理问。

“嗯。”徐知竞肯定到,“前年游艇节上看见的,去年来不及送了。”

对方像个小朋友似的用上了邀功的语气,一双眼睛满是期待地等待夏理的反应,叫他都不忍心说自己其实并不需要。

夏理叹了口气,唇瓣略开了开,很快又抿回去,浅浅蹙起眉心。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揉碎徐知竞一厢情愿的好意。

眼前的礼物成了负担,堵住夏理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感谢,亦编不出借口。

夏理此时倒宁可徐知竞如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作弄,至少双方都认为那不可信,不会像现在一样陷入无话可答的境地。

他仰头望了那艘游艇许久,末了就只是眨眨眼,仍旧没有偏移视线,言不由衷地开口:“很漂亮,我喜欢的。谢谢。”

索伦托今日天晴,蔚蓝天空下是相似却又自海平线分割的湛蓝海水。

夏理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游艇在海面拖出两道美丽对称的尾波。

白色泡沫翻涌描出转瞬即逝的纹样,不久便被永恒的潮声掩去,仿佛那是夏理的幻觉,实际从未出现过。

吧台上有备好的薄荷甜酒,徐知竞从船舱出来时带了一杯给夏理。

或许是因为度数低,后者抿了一口,只觉得甜津津带着缕清凉。

岸边的一切都在退离。

崖上的青藤与石栏后沉甸甸的柠檬树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明亮而显眼地点缀在老旧的山崖间。

这个距离已经听不见沙滩上的笑闹。

发动机关闭之后,夏理耳边就只剩下了‘唰唰’轻涌的海潮。

不知是因为那杯薄荷甜酒,还是阳光太过炽烈。

夏理晕晕乎乎坐到躺椅上,躲进遮阳伞的阴影里,懒怠地挨着靠枕躺下了。

他盯着徐知竞手中的玻璃杯看,淡蓝色的酒饮似乎正随着水波摇晃。

分层的酒液缓慢地融合,一点点下沉,让晴空一样的蓝色被稀释得几乎看不清。

味蕾上似乎还残存薄荷的凉意。

夏理轻轻咬了口自己的舌尖,品味到的却并非预想的清甜。

他向徐知竞伸手,修长的食指轻飘飘点上杯壁,贴着冰凉光滑的玻璃一直移至对方指侧,又轻又柔地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腕。

“想喝你的。”

夏理轻声呢喃,微卷的睫毛带着细薄眼帘半垂,视线却稍稍上扬,像那只虚握住徐知竞的手一样,不动声色地勾人。

他漂亮的,红润的唇瓣上还留有未能干透的酒渍。

湿漉漉点在下唇,像是正诱人亲吻,无声地蛊惑正窥伺这番靡丽的徐知竞。

后者也不忸怩,趁势将那杯薄荷甜酒递出去。

徐知竞起初仍用指腹托着杯肚,然而越是朝夏理靠近,他便越是握不住般缓慢地让指节往回勾。

纤细的杯梗最终被夹在两指之间,因酒液的重量倾斜,一滴,两滴,忽而向夏理倾倒。

那副年轻且郁丽的皮囊骤然变得湿淋淋,润泽光艳地散发出果酒甜蜜的香气。

夏理并不嗔怪,反倒俏皮地吐出一小点舌尖,鲜红抹过嘴角,再退回齿间,像展示又像邀请似的引诱徐知竞上前。

“Sei un dissoluto.”(注1)

徐知竞用一句意大利语调笑夏理放荡,嗓音却温和而深情,字句饱满地从唇边吐露,掉进夏理的耳朵,将呼吸与停顿都衬得格外迷人。

他边说边将五指挤进夏理的指缝,状似不经意地掌心相抵,轻而易举便将对方扣在了身下。

“要不要猜猜另一件礼物?”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瞳仁在逆光的阴影下显得分外幽深。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莫名觉得徐知竞已经成长为一名彻头彻尾的成年人。

他好像无法再将眼下的情境当作与以往的无数次相似的前序。

摒弃童年与短暂的青春期,夏理再找不到自己区别于他人的特殊之处。

世界上多得是年轻美丽的皮囊,更有数不清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甘愿成为玩物。

夏理不过是比他们更早遇见徐知竞,幸运地抢占先机,多一份被选择的理由。

他从不认为徐知竞非他不可。

这样绝对的词汇是被编造出来的,用以欺骗未曾真正掌握过权力与财富的多数人。

徐知竞自诞生的那一刻便脱离了普通人所见到的世界,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何况是承载爱欲的玩物。

夏理时常厌恶当下的生活,偶尔又会为矫饰出的清高自我鄙弃。

正如此刻。

他一面因自己谄媚逢迎的下等做派反胃,一面却惶惶祈祷徐知竞的‘爱’能长久。

无数相悖的思绪在夏理脑海中矛盾地共生,究其缘由,不过是浅显的虚荣与所谓的喜欢。

夏理甚至无法确定记忆中的悸动是否真实存在。

那更像是用来掩盖痛苦的臆想,是一种难以疗愈的,深埋心底的病症。

他牵着徐知竞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猫一样温驯地轻蹭,用柔软潮湿的舌尖似有似无地舔吻。

徐知竞任他施为,好整以暇地欣赏夏理的表演,仅能凭借愈渐粗重的呼吸,与醒目的本能表征向对方证明,这是一次令人满意的邀请。

“我不要猜。”夏理延迟许久给出答案。

他撒娇般呢喃,在又一个吻结束后贴着徐知竞的侧脸耳语:“想和你接吻。”

夏理带徐知竞的手掌停在颈前,虎口正抵住喉结,一点一点收紧,主动引导对方剥夺自己的呼吸。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逐渐泛红,泫然欲泣地凝视着徐知竞,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是期待,如死水般平静,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哀艳。

徐知竞眼中的夏理是隔着重重迷雾的幽灵,即便就在眼前,依然捉摸不定。

“另一件礼物,是光芒咏叹。”

徐知竞送夏理一顶以太阳为名的冠冕,要用灿烂、明媚这样与夏理本身全然相反的词汇来庆祝对方的诞生。

再缠绵的吻似乎都捂不热夏理微凉的指尖。

他自始至终紧紧握着徐知竞卡在脖颈上的手,麻木而抽离地让徐知竞的面容失焦。

世界成为一帧帧跳动的模糊幻灯片,卡顿着不断播放,直至夏理迟滞地搞清楚徐知竞究竟说了些什么。

“哦。”他越过了对方的话题,“快点亲亲我呀。”

夏理不在意徐知竞为他冠上不算合适的形容。

纯粹由物质交换的情感本应如此,以各自心底的假象为基准,搭建出一道并不真实的幻影。

“快点放进来……”

夏理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始终在经历失去,因此习惯了在结局到来前便预想出负面的可能。

他好像不会相信这个夏天并非一场游戏,偏要反复着重,向自己强调徐知竞的爱与温柔都不可信。

“徐知竞。”

夏理牵徐知竞的手,从喉间移向腰腹。

他□□,让徐知竞的膝盖卡进来。

沾着泪的睫毛一簇簇聚起,零碎地颤抖,遮住半开半阖的眼睛,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情绪。

徐知竞体贴地吻他的发丝,带着残余的薄荷味细细密密亲吻至眉间。

夏理起初回避着不敢撞上视线,不久却沉沦,噙着泪放纵地追索。

他像憧憬未来的小朋友那样,纯粹地憧憬徐知竞的下一个吻。

空荡荡的心脏也许对爱欲形成了依赖,在此后迅速充盈,被廉价的快乐填满每一寸角落。

夏理不期待隽永,一味贪婪地汲取着即时的爱。

衣料的摩擦,皮肤的相触,呼吸的交融。

所有微渺的,难以觉察的细响盖过了经久的海潮,将夏天重新构筑成夏理已然习惯的场景。

他迷乱且不知饕足地向徐知竞奉献与索求,呜咽着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调。

爱欲仿佛在这一刻成为了唯一有效的致幻剂,激发出足以掩饰任何苦痛的亢奋,一刻不止地带领夏理攀向永恒,短暂遗忘所有囿困人生的难题。

徐知竞便是须臾的神明,引他飘然步入空白的幻境,虚浮着放空,仅剩阻塞呼吸的心跳,以及根本无法思考的大脑。

夏理要变成低等动物,要开开心心围着徐知竞打转。

再也不要想他尴尬的身份,再也不要考虑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阻碍他的无非是过去的自己,在北山街的大院长大的‘小少爷’,自视甚高的年少的夏理。

他塌着腰混乱地回溯过往,褪色的片段无序地在脑海中闪过。

夏理好认真地试图看清徐知竞的脸,最终却定格在了十五岁的梅雨季。

初见时的紫藤花架尚未开出沉甸甸的花簇,叶片间漏下的也只有绵绵不绝的春雨。

架上的青叶随雨雾婆娑飘摇,看不见徐知竞,更没有夏天的热意。

乔书然用她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夏理,怕他逃跑似的甚至掐出了一圈淤痕。

她将夏理带进那个熟悉的院子,赔着笑推到徐知竞的面前,说出口的并非不舍,而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祝福。

“竞竞,生日快乐。”

只有徐知竞的生日才配快乐。

是用夏理换来的,让除夏理以外的所有人都满意的快乐。

第39章

入夜后,船上的灯光亮起。

夜色嵌入连接整层的巨大玻璃幕墙,被暖调的昏黄点亮,璀璨得如同未经切割的蓝宝石。

徐知竞像哄所有漂亮女孩一样哄夏理,送游艇,送首饰,送蔷薇点缀的蛋糕。

夏理说不上厌恶,内心却没有丝毫雀跃。

他表现得越是喜欢,微妙的郁然就越是在心底某处隐秘地蓄积。

“所以我们这样就算是恋爱吗?”

“嗯哼。”

徐知竞刚洗完澡,回答时慵懒地倚在中岛旁,松松垮垮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下午补给船来过一趟,送来蛋糕和不少点心酒饮。

薄荷甜酒被换成了唐培里侬,在纤细的香槟杯里一串串冒着气泡。

徐知竞用两指扶着杯座推远了些,抬眼瞧见玻璃上夏理模糊的侧影,温驯而忧悒地垂敛着视线,看不清更读不懂那张脸上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在想什么?”

徐知竞主动提问,顺势绕过岛台,走到沙发后揉了揉夏理的碎发。

他的动作不像唐颂那样温柔,更近似于稚气的玩闹,将夏理的头发弄乱了,又开始耐心地捋顺。

夏理不去看他,两人的目光便在玻璃窗上交汇。

徐知竞的小指被夏理浅浅勾住,悬在耳边,拉钩似的等待一个承诺。

“想听你和我告白。”

夏理的指节曲紧了,不依不饶缠住徐知竞的小指。

他的语气好像许愿,收敛了一贯略的温吞,在最后一个字脱口的瞬间,期待且讨好地吻了吻徐知竞的手腕。

或许是凑巧,起伏的脉搏在这一秒经由柔软的唇瓣迅速传递至夏理脑海。

他明知自己应当理智,不该为偶然的巧合编造太过浪漫的幻想,大脑却先一步作出决断,告诉夏理徐知竞真的也为他心动。

“喜欢你。”

“有多喜欢?”

夏理终于望向徐知竞的眼睛。

微仰的角度让灯光倾斜着铺满眼眉,晶莹璀璨,恍惚倒像是攒聚起即刻便会扑簌簌落下的眼泪。

夏理问了一个最简单无趣的问题,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切实的答案。

徐知竞依然一派优游的姿态,指腹轻轻揉捻着夏理的耳廓,同动作一样不疾不徐地回答:“很喜欢,最喜欢你。”

这样的说辞似乎可以替换到其他任何人身上,可再要深问,夏理又觉得毫无必要。

徐知竞原本可以不作答,眼下却出乎意料地愿意讲些废话来哄夏理开心。

他用普适思维下敷衍床伴的方式回应夏理,笑得从容玩味,将这段根本无从定义的关系衬得迷人又荒唐。

夏理穿了件衬衣窝在沙发,衣摆皱巴巴,下装不翼而飞。

雪白纤长的双腿在抱枕边曲起,连着若隐若现的丰润,再往上便是彻底藏匿在布料之后的柔韧腰肢。

他完美地符合旁人对玩物的定义,自然也让徐知竞颇为满意。

后者仿佛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心中对夏理的感情,还以为那些从同龄人身上学到的即是正解。

徐知竞用评判下位者的眼光去评判夏理。

要有年轻美丽的皮囊,安静乖驯的性格,优雅温文的谈吐。

要聪明,要听话,要明白自己的身份,要在合适的时候自觉地离开或是保持沉默。

徐知竞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和夏理谈一场不限期的恋爱,但也仅限于恋爱,再不会有其他可能。

漂亮的男孩始终只能是一种体验。

即便夏理仍是住在宝石山下的小少爷,两人的关系亦仅限于此。

徐知竞有规划好的完美人生,在谁身上打发时间都无关紧要。

“你喜欢得好随便。”

夏理像是抱怨,听上去倒更近似撒娇。

他说罢将徐知竞仍捻着耳垂的右手握住了,轻慢地往下带,停在了对方衣襟边上。

夏理红着耳朵攫取徐知竞的目光,修长食指拨开对方的浴袍,引徐知竞一起抚上去。

“嘶。”徐知竞为突如其来的引诱难以自制发出一声喟叹,被裹挟的手掌不自觉握紧了些,由着夏理用无辜而青涩的表情肆意作弄。

他将另一只手覆到夏理脑后,极力克制着轻扯住发丝,压抑地笑问:“怎么学坏了?”

“你教的。”

夏理收回视线,松开引导着徐知竞的手,更往前放了放。

他垂下眼,饱满红润的唇瓣随动作一点点分开,冷郁且清醒地亲吻,没有丝毫暧昧,纯洁得像是正低头祷诵。

“我教的?”

徐知竞先是反问,而后又重复一遍。

放慢语速,换上戏谑的口吻,愈发轻快地带上了笑意。

“我教的。”

夏理扶着沙发,肩头支起来,领口便往低落的那边倾斜。

徐知竞扯着夏理的黑发欣赏,后者弧度优美的锁骨陷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衬得皮肤愈加白皙,更显出眼尾与脸颊靡丽到灼人的潮红。

夏理的睫毛在鼻梁边簌簌地颤抖,掩去过分纯真的眼波,让一举一动都成为蛊惑,偏要纠缠不清,要用那副骨肉匀停的躯壳去换徐知竞一夜的迷恋与狂热。

他爬到沙发边,紧贴住徐知竞的体温,终于被捂热的指腹小心翼翼攀上对方的人鱼线,漫无目的地游走,勾得徐知竞心痒却无可奈何。

“怎么坏成这样?”

徐知竞哑着嗓子调笑,五指在夏理脑后鼓励似的梳了两下。

夏理稍稍扬起视线,让两人的目光相隔氤氲光影交汇。

徐知竞心跳剧烈,骤然陷入对方痴缠的眼波。

夏理说不出话,湿红的唇瓣涂满水液,甚至蹭过嘴角,在绯色的脸颊上留下了黏糊糊亮晶晶的水痕。

徐知竞温柔地轻抚夏理,掌心贴着发梢,并不似先前的随意。

夏理或许是取悦,又或许实在春情骀荡,不久便小幅度地摇动腰肢,好乖地往徐知竞腿上贴。

迷蒙的灯光将夏理的皮肤照得奶油般细腻,绵绵倚向徐知竞,白得精巧,浑然流露出一股天生的撩人。

徐知竞的手掌从耳后下移,流过脸侧,挪向唇瓣。

末了停在喉间,恶劣地拨弄起夏理的喉结,

自耳尖蔓延的浅薄粉调愈渐加深,变成夺目的嫣红,一直铺满耳廓,乃至延伸到颈间。

夏理细白的脖颈被徐知竞的食指点得发烫,旋即引发郁热,莫名开始口干舌燥。

他有些不耐烦,楚楚可怜地小声哼吟。

徐知竞端得一副游刃有余,仍旧似笑非笑地期待夏理接下来的表演。

他把夏理的短发顺着指节绕了两圈,警告似的往后一扯,“乖一点,急什么。”

夏理捋不清徐知竞说了什么话,船上的音乐一刻不止地循环,就连口腔中黏着的水声都压过了对方呼吸不匀的吐字。

他去抓徐知竞的手腕,等对方松开他的发丝,夏理就牵着那只手胡乱往自己的颈侧与脸颊抹。

夏理有点想和徐知竞接吻。

可是对方尚未发泄,夏理唯一可以捕捉的情绪就只好被延后,变成茫然的难耐,无措到抓心挠肝。

“趴好。”

徐知竞也许会读心,放过夏理被磨得通红的唇瓣,拍拍后者的脸颊,示意他转身。

那件没来得及剥下的衬衣更皱了,下摆顺着腰线堆叠,衣袖又盖住手背,只剩指尖可怜巴巴地攥紧袖口。

夏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船上的冷气好像开得不够足,热得几乎无法思考。

他昏昏沉沉照做,猫一样可爱地伏在沙发上,鼻尖贴着坐垫,隐约还能嗅到皮革的厚重香气。

夏理眯着眼享受这种最廉价低劣的乐趣,漂亮的嘴唇微开,累极了似的让脸颊挨上去,吐出一小点舌尖将沙发濡湿。

他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茫白,全凭身体原始的反馈。

徐知竞捞着他的腰胯摆弄,宽大的手掌围住腰肢,恰好能让拇指在背沟与腰窝之间游移。

夏理趴累了,又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蝴蝶骨轻细地颤动,不知怎么就掉起了眼泪。

徐知竞起初还以为他在玩什么新把戏,半晌才俯身,在夏理耳后亲了亲。

“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知竞嘴上这么问,动作却不停,只是放缓了些,慢条斯理地玩弄。

夏理还在心里赞美徐知竞体贴,悒悒从小臂后露出哭花的脸,哀婉枯白地回眸,郁丽得脆弱又清绝。

沾湿的碎发一缕缕散乱在额前,根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夏理好擅长用这样惹人怜悯的姿态去撩拨。

他伸出柔软的舌尖试探着舔吻徐知竞的嘴角,不依不饶咬住对方的下唇,非要徐知竞先停下来同他接吻。

徐知竞无法,只得抽身,揽着夏理抱到腿上,无可奈何地随着吻轻笑。

“徐知竞……”

“怎么了?”

“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爱别人了。”

夏理的控诉听上去好像抱怨。

似乎责备徐知竞作为情人太过优秀,嗔怪徐知竞带来过分愉快的体验。

徐知竞还当这是夸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只爱我不就好了。”

“嗯。”夏理肯定,“只爱你。”

夏理心想,他确实只能爱徐知竞了。

又或者说,他早就已经不明白该怎样爱上其他人。

即便是现在,身处索伦托,徐知竞温柔耐心地与他出演情侣,两人所做的也还是同在迈阿密时无异。

仅限于夜晚的愉悦算是爱情吗?

夏理大概只能爱上徐知竞。哪怕反感也必须献上躯壳,即便痛苦也一定装得深爱。

如果换作他人,如果换作他人。

如果换作他人,夏理从一开始就只有拒绝的可能。

夏理对徐知竞的爱是一种晦涩而无望的爱。

牺牲所有爱人的能力,迫使自己爱上织出苦涩的本源。

第40章

真要算起来,夏理的十九岁生日实际上与十八岁的并无不同。

裂纹方几被换成了游艇柔软厚重的地毯,依旧有从窗外映入的摇晃水波。

他躺在床边,脑袋垂下去,用倒逆的视角去看远处一盏水晶灯。

思绪混沌不明,四肢也好像在这样的情境下变得迟钝。

灯光太刺眼,夏理抬手想要捂住眼睛,最先看见的却不是期待的黑暗,而是那枚徐知竞送给他的对戒。

戒码不合尺寸,戴在无名指上便会滑落。

夏理有时将它往食指上套,有时又换到中指,始终回避由徐知竞造成的错误。

“给我戴戒指。”

他懒倦地半举起手,嗓音荡悠悠,更像自言自语,要细听才能分辨出在嘟囔些什么。

徐知竞往夏理的方向看了几秒后起身。

随意套了条裤子爬过去,趴在对方身边将那条细白的手臂捉到了面前。

“戴哪里?”

徐知竞吻一口夏理的手背,把对方的左手托在掌心,见无名指些微勾了勾。

他和夏理玩游戏,摘下戒指却不立即戴回去,小狗似的将夏理的无名指含进嘴里,在原本应当带上戒指的指根留下一圈泛白的齿痕。

夏理不抗拒,疲倦地偏移视线,看徐知竞趴在床边,颇为幼稚地来来回回推动戒指。

这样的角度制造出脱离场景的错觉,让夏理像个旁观者,寂静地审视正在调情的‘恋人’。

徐知竞不久替他戴好戒指,盖住将要消弭的咬痕,轻盈地留一个吻在指节。

夏理的灵魂仿佛围着空气打转,迟迟不肯回到躯壳之中,拖延思维,让本就迟滞的动作一慢再慢。

“我……”

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就停在这个简单的发音,再无后续,亦无法通过语境猜出想要表达的内容。

夏理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迟钝,视线怔怔往回收,再度望向窗边那盏壁灯,抽离地眯起眼,见世界失焦又重聚。

“我……”

夏理能够肯定自己正希望说些什么。

但一片混乱的大脑根本无从整理出清晰的逻辑。

他甚至不知道将要说出口的话,只能重复着同样的音调,麻木空洞地让灯火铺满视线,渐渐余下空白。

“嗯?”

徐知竞不曾体会过这样空濛的迷茫,自然更不可能理解夏理心中悬浮的,抓不住的情绪。

他当对方依旧沉浸在未散的余韵里,勾起夏理的手指把玩,难得像是取悦般细细密密亲吻起对方的掌心。

“痒。”

夏理的手掌跟着话音倏地收紧,轻飘飘扇过了徐知竞的鼻梁。

徐知竞下意识闭眼,在黑暗中嗅到一阵熟悉的淡香,再睁开时恰巧就与夏理交视。

“宝贝。”

他笑盈盈吻夏理的侧颈,无视那双呆滞失神的眼睛,自顾自消磨时间,傲慢地展现出来自上位者的漠然。

夏理就连崩溃都沉静无声,被心底突然的钝痛唤醒,麻木地拥抱与回吻。

细白皮肤上潮红未褪,倒显得夏理更是难耐。

他紧握住左手,牢牢将戒指困在无名指根,占有对方还不满意,贪心不足地妄想徐知竞真的爱自己。

夏理贴着对方脸颊细碎地耳语,轻咬住徐知竞的舌尖不依不饶地纠缠。

他想徐知竞一定庆幸夏理不是个女孩,怎样玩弄都不需要有所顾虑,放肆掠夺就好,再纵情也不会酿成恶果,花钱就能打发。

报复心作祟,夏理莫名牵着徐知竞的手放到了小腹上。

他当然没办法真正威胁到对方,可这并不影响拿一句玩笑来恶作剧。

夏理眼底盛满了都是潮湿的春情,哼吟着便对徐知竞说:“哥哥,让我怀孕好不好?”

徐知竞在回应前嗤笑了一声,握着夏理的手摁了下去。

“你能吗?”

他表现得游刃有余,只有最初刹那的错愕。

可这一瞬间的迟疑却也已然足够夏理腹诽他的自私。

像所有纨绔一样贪图享乐,又厌恶担责。

抛却年轻迷人的外表,冷淡与疏离才是徐知竞的底色。

夏理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偏偏无从拒绝,未定期限地被迫困在徐知竞身边。

“好喜欢你。”

夏理不回答,笑着对徐知竞说喜欢。

朦胧光影描出精致清艳的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的像幻觉,璨亮灯火下的亦美得缥缈虚无。

夏理是晨雾似的美人,笑得温吞优柔,放浪都裹藏圣洁。

他用最纯真的目光衬出难耐与沉沦,将要溺毙般张开双唇不断喘息,攀住徐知竞的肩背挣扎着留下一道道抓痕。

夏理或许该恨徐知竞,可说出口的就只有喜欢。

他贴着对方的耳廓黏糊糊说悄悄话,口干舌燥地吐出舌尖,随着话音把徐知竞的耳垂点得晶亮。

对方偶尔喟叹,更多时候便只有沉默。

夏理颇为不满地中断了这场游戏。

卡住徐知竞的脖颈,逐渐伸直手臂,换回最初仰视的角度。

“好痛,徐知竞。”

他一寸寸收紧十指,干净整齐的指甲嵌入皮肉,仿佛要探知徐知竞的脉搏,不断地加深,要让徐知竞也为夏理去死。

夏理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在痛,他舒服得要命,让他玩到天亮都愿意。

可是只要睁开眼睛,只要看见徐知竞,或许是心脏,又或许是未知的某处便开始隐隐作痛。

夏理无法独自忍受痛苦,必须要施加给对方,要让徐知竞一起承担。

“你疯了?”

可惜徐知竞并不认可。

他一把挥开夏理,揪住后者的头发按进枕间,稍过片刻方才冷声问道:“清醒了没?”

徐知竞被扫了兴,再没有继续的想法,披上浴袍往门外走,打算按计划和夏理一起等月食。

“清醒了就起来,今天晚上有月食。”

甲板上音乐还在放,隔着玻璃隐约渗入餐厅。

徐知竞打开中控,把所有声音都关了,这才没了先前的烦闷,独自到泳池边找了把躺椅坐下。

海潮映出月芒,在幽谧的靛色间一缕缕缀上银白。

池水却是晴空般的淡蓝,被灯光照得透亮,好像另一面天穹,逆转出全然倒错的结界。

夏理过许久才出来,发丝带着未干的潮气,应当是刚洗完澡。

徐知竞睨他一眼,没有作声,移开视线眺向海岸边遥遥燃起的光亮。

夏理换了件T恤,搭上浅灰的休闲裤,漂亮得青涩又纯情,像有耗不尽的丰饶生机,郁郁葱葱虬绕盘桓。

他似乎冷静了,眉眼自然地舒展,再看不出先前的无望与颓唐。

“你生气了吗?”这回倒是夏理先开口。

他没有坐下,站在徐知竞面前,罕有的居高临下地揣摩对方的表情。

“只是让你冷静一会儿。”

“哦。”

夏理不太适应两人间相对平和的氛围。

他习惯了在沉默与争执间做选择,忽而要他寻常地在毫不暧昧的时刻与徐知竞交流,他竟不知该如何继续。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夏理又上前半步,一条腿跪到徐知竞膝间,茫茫然将对方裹进了怀里。

“可你爱我的话,我就会爱你。”

他摸摸徐知竞的脑袋,像怀抱小时候床边的玩具熊。

徐知竞顺从着没有动,闷在夏理腰际轻声问:“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爱你?”

“你太……”夏理停顿少顷,“你离我太远了。”

远到夏理清楚地明白,即便徐知竞真的爱上他也不会有结果。

远到夏理甚至不能为两人的关系下定义,更不敢妄自心动。

“怎么才算近?”

徐知竞还是窝在夏理的怀抱里。

他温柔地抬起手,哄人似的环住了夏理。

徐知竞在说话间有意无意轻抿衣摆的褶皱,呼吸透过布料,为夏理带去一阵阵与话音相携的温热。

夏理有点难受,皱皱鼻子好像要哭。

可他很快想到自己今天已经哭过太多次,再重复便显得做作,倒像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去骗徐知竞的怜悯。

那点廉价的眼泪因而在眼眶里荡了几秒,短暂地摇晃漂游,随即失去踪影,藏匿回了看不见的角落。

“就是……”

——该说什么才好?

夏理需要一点希望,渺小也无所谓,存在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

他无法用贫乏的语言去描述这样抽象的概念。

那类似于扎根在心室的奇怪痛症,看不见摸不着,尝试形容都找不到准确的词汇。

夏理犹豫着松开徐知竞,爬上躺椅,什么都不做地拉对方一起躺下。

月食还未开始,夏夜开阔而晴朗。

灰蒙蒙的云层代替地影遮住月亮,不久又流过,明晃晃展示出亘古的光辉。

“这样我就很开心。”夏理突然说。

“这样看月亮,像小时候一样。”

徐知竞身上有清淡的草木香,烙印般刻进夏理的记忆,成为一道专属的标志,不可避免地与夏理所的怀念的时光连结。

夏理是一个深爱往事的人,因此永远眷恋与之相关的一切。

徐知竞就好像过往的具现,分明存在,却无时无刻制造出无法回溯的苦涩,只在某些瞬间来带时光倒流的错觉,让夏理时不时回望,放不下更忘不掉。

“小时候,你带我去小阁楼。”

夏理转头,寂寂看向了徐知竞。

“阿姨说那里是你的秘密基地,只放你最喜欢的东西。”

徐知竞不说话,夏理等了一会儿,继续道:“可你给我看,我的照片也是在那里。”

——我是你的‘最喜欢’吗?

——你喜欢的是夏理,还是一件漂亮的‘东西’?

“我……”

“你看,月亮被遮住了。”

月食忽而开始。

徐知竞打断夏理的话,见月色被迅速吞噬,黑夜真正抹消光明。

夏理说不出口的自此长长久久淤积在心底,变成无解题,仿佛永远不会再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