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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午门前一片哗闹。

沈旭踩着脚凳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 金吾卫已经把撞墙的孙御使抬走了。

他的靴子踩过地上的鲜血,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宫门。

御使以死弹劾劝诫君王,实为美谈。

尤其是在前朝, 文人做官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在金銮殿上撞一撞柱, 青史留名。孙御使这一撞在御使们中间惹来一阵羡艳, 纷纷称赞其刚正不阿,更不少御使候在宫门外头求见,颇有一言不合,就要学学孙御使的架势。

如此,对于皇帝来说,就实在没那么美了。

女儿包养戏子, 养面首,这些倒也罢了。毕竟是亲闺女,他唯一的嫡公主,又是头一个孩子, 初为人父时心都是软的, 打小抱着她长大。倒是后头的皇子皇女,除了璟儿,他大多也就偶尔看上几眼, 考校几句而已。

昭阳是不一样的。

一个得宠的公主,养养面首又怎么了?

历朝历代,这种事又不少见。

虽说气病了安国公, 但也被驸马捅了一剑了, 两相抵过就是。让驸马跪跪,不过是让他知道一下君臣尊卑,这些御使又来凑什么热闹!

还有安国公府!

安国公府妇人袭爵, 不上朝也不掌兵,本来瞧着他们安分守己,皇帝颇有几分欣慰,没想到也是这般狡诈之辈。他真真是被他们表面功夫给蒙骗了。

御案上已经堆了不少的折子了,他越看越是是火冒三丈,挥手就把几本折子扫落在地。

李得顺不敢多言。

皇帝上回病倒后,一直在休养,现在被这件事气得差点又犯了病。

“皇上。”

沈旭踏进御书房时,皇帝已经把折子扔得七零八落。

“你是怎么办事的。”皇帝指着他鼻子,迁怒道,“诺大个东厂连京城都看顾不住,竟由安国公府乱来。”

“闹得这样沸沸扬扬。”

“朕的脸面都被丢光了!”

皇帝把手中的折子对着他狠狠地掷了出去。

御书房里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

沈旭略略偏首,折子从他耳际擦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立刻有一个小太监膝行着过去捡了起来,递到了沈旭的手上。

皇帝揉了揉紧绷的眉心,他的眼前灰蒙蒙的,似是蒙着一层纱,看不清人影。

“皇上。”沈旭缓步走上前,把折子放到了御案上,“安国公近些年一向安分,若非是被逼急了,又岂会如此行事。驸马体弱,在顺天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如今还好?”

后半句话他是问李得顺的。

李得顺打了个激灵,他跪在地上道:“不到巳时,驸马爷就晕死了过去。”

“皇后娘娘说,驸马没有好好反省,就让人浇了盆冷水,弄醒了。现在还在顺天门外。”

沈旭不疾不徐地说道:”皇上,若是驸马有什么三长两短,驸马膝下空空,陆家的血脉只剩下平嘉郡主一人,按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例,爵位只能由平嘉郡主承袭。”

平嘉郡主?她嫁的是顾家的顾白白!这岂不是把爵位白白给了顾家!!皇帝揉着眉心的动作蓦地一止,忙道:“快去,让驸马进殿中休息。”

“带太医一同过去,把太医正也叫去!”

昭阳也真是的,都跟她说了早些生个孩子。但凡有个儿子,哪怕是个女儿,又何愁爵位旁落。

沈旭殷红的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黑沉沉的眼底充满了讥讽。

“安国公中风,皇后娘娘还非说那些只是伶人,闭口不言公主过错,趁着您病着无暇分神,扣下驸马不让回去。一双儿女皆在鬼门关上,安国公也难免行事莽撞了些。”

皇帝气慢慢消了。

李得顺放下心来,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打了个手势,跪着的内侍宫女陆续站起,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皇帝连眼角都没向他们斜,烦躁道:“这些折子全都是弹劾大公主的,阿旭,你说当如何?”

“皇上。”

沈旭纤长的手指把桌上散落着的折子一本一本收拾起来,动作不紧不慢:“您当日让安国公世子尚公主,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皇帝默默点头,是啊,那个时候,他刚登基不久。

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他除了心愿得偿的兴奋,还有一种忐忑不安。

太祖皇帝留给了他三个国公,每位国公都持有一块虎符。安国公最是弱势,又子嗣不丰,世子也是病病歪歪的。

昭阳是他最长的女儿,又是嫡公主,足够配得上陆今宜。只要她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安国公府的虎符,就能兵不血刃的回到谢家血脉的手上。

偏偏这死丫头不懂事。

“皇上是明君。”

三言两语间,皇帝的满腔怒火全都移到了昭阳的身上。

这多好的亲事,安国公府人口简单,皇帝对昭阳唯一的要求只是尽快生下孩子。就这么点事,她就办成了这样。

他没有注意到,沈旭不着痕迹地朝侍立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点了下头,小太监悄悄出了御书房。

皇帝越想越气,若是有孩子,现在他岂会这般两难!

他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朕早跟她说了,尽快生下孩子,她把朕的话全当作耳旁风了。他……””父皇!”

伴随着一个娇蛮的声音,大公主昭阳一袭胭脂色宫装从外头推门走了进来,衣裳的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了香肩和胸口大片粉嫩肌肤。

沈旭已经把折子理好了,直起身来,侧首看向门外。

他的乌发浓稠如墨,殷红的唇色衬得肌肤有种病态的苍白,桃花眼仿若蒙着一层水雾,似醉非醉,摄人心魄。

真是好看。

比她收集到的所有人都好看。

尤其是眼尾的朱砂痣,妖冶邪魅,让她挪不开眼睛,

一见到他,昭阳就觉得连她最新得手的青衣瑟瑟也有些索然无味。

沈旭垂眸:“大公主。”

见她一进来就盯着沈旭,皇帝的面孔板得更紧了:“谁让你进来的!?”

昭阳怔了怔,回过神来。

分明是一个小太监说,父皇要见她的,是她听错了?

皇帝拍着桌子喝问道:“你还知道回京?!”

昭阳得宠,不止因为她是长女,更因为她最懂得察言观色,一看皇帝的脸色就不好,连忙撒娇道:“父皇,女儿错了。 ”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见皇帝还紧板着脸,昭阳想着那个跑去温泉山庄给她递消息的小太监。

小太监说,安国公府不肯罢休,皇帝很生气,还说,要是公主早点生下孩子也不至于让安国公府这样闹腾。

她忙讨好道:“父皇,我会尽快和驸马生一个孩子。您别生气了。”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皇帝心里的怒火腾得一下就又蹿了起来。

“你生?”

“你生了陆家也不会认。”

皇帝恶狠狠地说道。

昭阳嘟着嘴道:“陆家才不敢说什么呢。是我的生的就成。”

皇帝:“……”

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代表着她根本没想跟驸马认错,好好过日子。

分明是想随便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硬逼着陆家认下。

若是从前不小心怀上了,偷偷生下也就罢了,现在闹得满城风云,事情闹成了这样,再这么行事,那就是明晃晃的在说,这就是个野种。

陆家再怎样也是太祖亲封的国公府,昭阳荒唐了这么多年,陆今宜也都忍了,从来都没有任何不顺之举。

强行逼陆家认下?

自己要是真这么做,朝上的唾沫碎子都能喷死他,到时候金銮殿上得堆满撞死的御使。

他这个皇帝,必会“青史留名”!留的还是骂名。

阿旭说的是,自己当初把女儿嫁过去,并不是结仇。

如今,已完全悖了他的本意。

皇帝疲倦道:“罢了。”

昭阳小心翼翼地看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你和陆今宜和离吧。”

“父皇!”昭阳难以置信地双目圆瞪。

她倒不是舍不得陆今宜。

陆今宜太斯文,说话做事全都温吞吞的,在床笫间根本放不开,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是,这并不代表了她想和离,要是安国公府闹上一闹,她就乖乖和离,那她这个大公主颜面何在?而且,安国公府是大启数一数二的人家,她二嫁,嫁谁都比不上现在的荣光。

“我不和离。”

“不和离朕就让陆今宜写休书。”

“父皇,我才是您的女儿。”昭阳气到不行,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双手按着御案,整个人往前倾,想要凑近了跟皇帝撒娇。

她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一俯身,宽敞的领口顿时露出了胸口的大片春光,雪白的肤肌上是一片片暖味的嫣红。

皇帝哪怕眼神再不好,凑得那么近,也足以看得一清二楚。

“放肆!”

皇帝一巴掌甩了出去,昭阳压根没反应过来,一股巨力扇在了她的脸上,把她扇倒在地。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

父皇竟然打了她?

从小到大,父皇最多也就是骂骂她,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她。

上一回父皇这么生气,还是因为自己在大婚前,向他讨要沈旭。父皇当时狠狠骂了她一顿,可既然如此,也没有动手。

昭阳心头狂跳,她是公主,她的荣宠来自于的父皇,没有父皇的疼爱,她什么也不是。

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没敢哭也没敢闹,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

皇帝的眼神冰冷致极,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去,让陆今宜写休书,朕为他做主。”

“虽然是公主,但朕也不会包庇自己女儿的。”

李得顺连忙应命。

很快,一纸签字画押了的休书送到了御书房,一起来的还有太医。太医奉命去看了陆今宜,过来回禀说,陆今宜高烧,精神不济,若是再晚些怕是神仙难救。

一想到陆今宜差点就死了,皇帝就气到不行。

他甩手把休书丢给了昭阳,冷声道:“夺昭阳公主封号,食邑,罚银三万两。你回公主府去吧。无诏不得进宫。”

休书飘到了昭阳的面前,上头的指印,鲜红的刺眼。

不能进宫?

不能进宫的公主,她还是公主吗,这满京城谁能瞧得上她?她必会轮为一个天大的笑话的。为了一个陆今宜,父皇连女儿都不认了?

昭阳俯伏在地,她真的怕了,哽咽道:“父皇,儿臣错了。”

“出去。”

“父皇……”

“出去!”

皇帝有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立刻有两个内侍过来,向昭阳做了一个请状。

昭阳见皇帝的脸色越加冷厉,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不许去后宫,皇后的名声都被你带累了。”

昭阳打了个激灵,这句话打断了她想去找皇后求情的念头。她低着头,赶忙往外走,一直到御书房的门在后头关上,昭阳一口气终于落下。

“什么叫作皇后的名声被本宫带累了?”

昭阳一把抓住了小太监的手臂,红肿的脸上泪痕还在,她恶狠狠地说道:“快说!就算本宫失了势,要想弄死你一个阉人也是轻而易举的。”

“公主。是……”小太监把安国公带着她的面首绕城的事说了一遍,“所以,御使弹劾。皇上气极了。”

昭阳刚回京城,还不知这些,听得整个人拔凉拔凉的。

安国公这老太婆,死到临头,竟然还要害她?

昭阳甩开了小太监,气急败坏地走出了宫。

她嫌气闷,没有坐马车,整个人阴沉沉地往前走,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再不似从前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大公主。

“昭阳姐姐。”

一个轻脆的嗓音在身后叫住了她,昭阳回首,就见季南珂快步向自己而来,季南珂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了,显然是在这儿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昭阳姐姐,您没事吧。”季南珂忧心忡忡道,“我听说安国公府在闹事,生怕您吃了亏。”

她都落魄成这样了,珂儿还惦记着她。昭阳心里感动得很,抱住了季南珂。

“还是珂儿你最好。”

“您无事就好。”

季南珂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脸颊,欲言又止道:“公主,我不该搬弄是非的,但您待我如亲姐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吃亏。”

昭阳搂着她的手一顿,急切道:“你快说。”

季南珂垂帘:“安国公中风卧床,是顾三爷在来回奔波。”

昭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冷下声,一字一顿道:“害本宫的是顾家?本宫与顾家无怨无仇……”

“昭阳姐姐,你女观时维护了我和姑母。”季南珂轻叹道,“你是因为我被迁怒了。”

“我想提醒你的,可是,镇国公府来了位新的表姑娘,她还是龚提督的未婚妻,府里上下都围着她转。我好不容易出来,结果您还是吃亏了。”

昭阳手脚发寒,怒火震动着胸腔。

“什么未婚妻,不过是龚海瞧上的新玩意儿罢了。”

她也听说过这回事。

“顾家强行把人留着,是想得罪了龚海不成……”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宫门打开了,一顶软轿被抬了出来,软轿上半靠半躺的分明就是陆今宜。

宫门前一辆停了很久的马车掀开了车帘,两个小厮打扮的从马车里下来,把陆今宜搀扶上了马车,从掀起的帘子后头,一张侧脸若隐若现,分明就是顾白白。

顾白白曾有玉面将军的美誉,一样是武将家出身,顾白白和没用的陆今宜完全不同。他清隽温和,回京献俘时,他坐在马上,战甲肃穆,英武有若战神。

她曾关注过他许久,一眼就认出来了。

真是顾家要害她!

马车没有在午门过多停留就走了。

顾白白把人送回了安国公府后,不但皇帝特意派了太医上门,顾白白也安排了大夫在府里守着。

一直待到他退了烧,顾白白方告辞。

陆今宜清醒后,从母亲安国公的口中听说了整个前因后果,心知这回是多亏了顾家在为他奔走,不然别说是休妻,怕是连他的性命都难保。

“你去把我书房里那个木匣拿过来,檀香木的那个。”

小厮惊住了。

那可是世子爷最珍爱之物,平日里连他自己赏玩都不舍得打开。

小厮唯唯应诺,赶紧去拿了。

木匣很长,足有三尺。

陆今宜珍惜非常的抱在怀里同睡,第二天一早就带上这木匣亲自登了镇国公府的门。

今儿还是小外甥煦哥儿的洗三宴,他特意到的早一些,免得耽误了顾家待客。

他一来。

顾白白带着顾知灼兄妹俩一同招呼,把他领到了自己在外院的住所。

顾知灼打量着他的眉眼,面色苍白,气虚体弱,他抱着一个长的木匣,露在外头的双手有好些薄茧,手臂很瘦但有力。三婶母总说,她的兄长不似父也不似母,更似老国公,生得有些平平。

坐下后,陆今宜慢吞吞地道:“我和阿白的关系,言谢就太生疏了。”

金银,顾家也不缺。

“这是我花了十年的功夫完成的,应该会对顾家有用。”

第82章

陆今宜亲手打开了木匣, 躺在里头是一个相当厚的卷轴。

顾知灼眉眼微动。

再看陆今宜,他手上的薄茧全都在指腹两侧,时时用笔才会产生的。

三叔父说过, 陆家舅父擅作画。

这是画?

“阿白,你打开看看。 ”

顾知灼和顾以灿交换了一个目光, 两人同时上前, 把卷轴从木匣里拿了出来,卷轴很重,他们俩一人拉着一头,顾以灿一步步地慢慢后退,带着卷轴缓缓展开。

“这是……”

卷轴展开后,长度足有这个厅堂这么长, 兄妹俩一人一边,站在了厅堂的两侧。

这是舆图。

顾知灼目露惊叹,舆图太宝贵了,越是精妙的舆图就越是难得, 而这张舆图, 乍一眼看去,上面山山水水要明显比顾白白书房里挂着的那一幅精细许多。

有山有水,有城镇, 有村落,旁边全都标注了名字。不似寻常的舆图,仅仅只画了寥寥几笔, 这上头连每个村镇的大致形状和周围的溪流小路, 全都画上了。

顾白白看得惊叹不已,不禁赞道:“兄长真是一双巧手。”

陆今宜腼腆地笑了笑。

他不擅与人交往,情志全都寄于画中。

他十三岁起, 就带着几个老仆,出京游历,先是跟着一些游志走,后又一笔笔地补充着游志。

每到一个地方,他会把走过山川河流全都画下来,留作纪念。

后来婚事不顺,他年岁渐长后,也不能随意出京了,就开始只在京郊走走,最多也就去过翼州。他走过翼州的每一个村落,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让老仆们帮着丈量,足足十年,完成了这副翼州舆图。

顾知灼的心里痒痒的,叫了个小厮过来,拉住她那头的卷轴,自己颠颠地跑到前头去看。

她从左看到了右,又从右往回看,啧啧称奇。

“陆舅父,这里是京城吗。”

顾知灼会看舆图,一下子就找到了京城的所在。

“是的。”

“这条小道……”顾知灼凑近了看,她不敢用手碰,只向顾以灿招了招手,问道,“哥,你过来。你见过这小道没?”

顾以灿从前惯爱带着一伙纨绔们在京郊跑马,去过的地方比她多多了。

顾以灿也把卷轴给了小厮,跑到她跟前,两个人头碰头一起看。

顾以灿用手摸着下巴,仔细回忆了一下:“没。”

陆今宜在一旁说道,“从京城出去以北,有一个专门卖凉茶的小摊,这个小摊已经有十五年了,从这个小摊后头走,是一条河,河畔荆棘丛生,穿过荆棘丛,就会有一条小道。”

河和荆棘也全都画在了舆图。

而陆今宜甚至连看都不用看,就能娓娓道来。

他的语速缓慢,指着舆图慢悠悠地说道。

“这条小道我走过,可以直通翼州的大凉山。”

陆今宜又点了点大凉山的位置。

画舆图最重要的就是精准。

他几乎走过了京畿和翼州的每一个角落,画过的画堆了两个库房。

两兄妹没有声音了,他说完一抬眸就见他们俩正用两双相似的凤目看着自己,眼中亮晶晶的。

“陆舅父,您真厉害。”

“陆舅父,这里是不是有一条暗湖。”

“陆舅父,这里竟然有个小村子,我都不知道!”

“陆舅父,您这双手堪比黄金。不对,黄金都比不上您!”

顾家的孩子夸人都是夸得这么直白的吗?

陆今宜腼腆极了,苍白的面上浮起了两朵绯色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耳后根,语调更慢了:“我也是……走了好几遍。有些小路,暗河,其实不难……发现的,多走走多问问附近的老人就行了……我只是画出来而已。 ”

顾白白正盯着图上西山大营的方向。

这张舆图连西山大营的布防和附近村落的地形暗河全都画上了。

若非他和陆今宜很是熟悉了,知道他只是寄情书画完全不会去想别的,怕是真要以为这幅是谍画。

难怪这幅画,用了他十年。

有这样一副舆图在手,至少能抵千军万马。

甚至可以利用翼州的一些暗道小路,小批小批地从北疆调兵。

顾白白眼帘低垂,应和道:“你们陆舅父心细的很,上回在北疆给我画的那张山水画,让我们打了一仗以少胜多的全歼战。”

“不是不是。”

他真的只是随手一画,给阿白赏鉴的,结果阿白非说他至少救了三万将士的命。

顾家两个孩子的眼睛蓦地更亮了,陆今宜的耳后火辣辣的烫。

自己的脸肯定红了。他僵硬地转移话题:“阿白,本来想做你的生辰礼,如今先当作谢礼吧。等你生辰时,我再备上别的礼。

“兄长,”顾白白只笑道:这是给你外甥的洗三贺礼,哪是什么谢礼。”

陆今宜呆了呆,不由一笑。

他们两家的关系,说谢礼什么的也太生份了。

“对。是给煦哥儿的。煦哥儿可还好? ”

陆今宜膝下空空,妹妹的一双儿女和他自己的没什么区别。

“好着呢。”顾白白心底柔软极了,“多亏了真人。”

顾白白终于从舆图上抬起头来,把当日的惊险说了一遍,陆今宜听得双手发抖。

他气极,但又说不出一句脏话,说来说去就是“可恶”,“过分”,“太坏了”什么的。

“兄长,往好的方向想,你也是因祸得福。”

顾白白瞧着他鬓间有些花白的头发,他还不到而立之年,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在他眉角添了好几道细纹。

如今许是终于成功的摆脱了“驸马”这两个字,陆今宜面上终于多几分笑,尤为儒雅。

陆今宜突然来了一句:“那些人我都放走了。”

他说的是那些面首。

顾白白走后,宫中也不知道是出于补偿,还是仅仅为了些脸面功夫,送来了一大堆的赏赐,金银皇庄不说,还有那二十三个面首的契纸,意思就是由他自行处置。

他把契纸都给了大管事,吩咐他还给他们,并且帮他们削了贱籍,至于以后是走还是回公主府,就与他无关了。

顾知灼和顾以灿还凑在舆图前面絮絮叨叨,找一些平时完全没有注意过的小路,山道,暗河什么的,又说着明天去看看云云。

顾白白收回目光,含笑道:“兄长要去瞧瞧煦哥儿吗?”

“好……”

陆今宜答应完,琼芳在外头禀说,“姑娘,丹灵公主来了。”

啊?

丹灵表姐来了?顾知灼脸上一喜。

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丹灵了,顾知灼依依不舍地告退,脚步轻快地跑向仪门。

远远的,她就见到谢丹灵靠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礼盒,见到她过来,也只是懒懒地别过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丹灵表姐。”

顾知灼熟练地挽上了她的胳膊就开始哄:“你是专门出宫来找我玩的吗。我就知道你最喜欢我了。”

语调甜丝丝的,语音还往上翘,听起来又乖又甜,谢丹灵板着脸孔有些松动,眉眼间跳跃起了一抹好心情,仿佛是在说:别停,接着哄我。

“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只是我现在要是进宫,会被打出来的。”

谢丹灵嘟着嘴,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随手把她的面纱拨开。

“你今儿怎么出来了?”

光明正大出来的!一说到这个,谢丹灵心情甚好:“皇后娘娘被骂了,她现在没精力来管我。安国公府送了好多面首,说是大皇姐孝敬给皇后娘娘的,父皇骂了皇后不要脸,连公主的闺房事都要掺和,一点也没有母仪天下该有气度什么的。”

“父皇让皇后娘娘把凤印交出来了,现在是我娘和贵妃娘娘一同协理六宫事。”

“所以!本公主可以出门啦!”

说到这句,谢丹灵双手高举,得意洋洋。

顾知灼连忙配合地直鼓掌。

谢丹灵的气来得快,消的也快,她在她胳膊上一挽,一边进仪门,一边说道:“我娘让我来送洗三礼。父皇同意的。”

“还让我告诉你一声,王家表哥过些天会到京城。”

“是晏表哥,还是星表哥?”

“星表哥。”

王晏和王星都是王家长房直系,她们俩嫡亲的表哥,小时候见过。

“星表哥打算明年下场吗?”

那也来得太早了些。

“哎呀,你一点都不关心我。”谢丹灵嘟起嘴来说道,“上回我就跟你说,皇后娘娘非要让我学琴,我后来发现了,她呀,是想让我讨她的小妾娘欢心,把我送去承恩公府嫁给她的傻侄儿。 ”

谢丹灵说得生气,都懒得用敬语了。

顾知灼有些心虚,这些日子她还真没关心过她的小表姐。

“后来呢。”

“娘给外祖父写了一封信,外祖父就让星表哥过来。”谢丹灵的眉眼亮晶晶的,“娘说,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让王家来求婚,若是王家和承恩公府放一块儿,皇上必是还会选王家的。灼表妹,你还记得王星表哥吗。”

“小时候他老爱欺负我,为什么来的不是晏表哥呢。”

谢丹灵一手托着脸颊,一副伤脑筋的模样。

两个表哥只在年少时到过京城,那个时候,她和谢丹灵最多五六岁,她其实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王星表哥总爱招惹她们,惹得她们哭闹后,就会跑走,然后就会挨打,可怜极了。

不过,丹灵表姐不知道,其实每回都是王晏表哥去告状的,看完了星表哥挨打,还若无其事的带她们出去玩。可坏了。

顾知灼眉眼弯弯,满是愉悦。

确实。

哪怕皇后真得存了把丹灵嫁回承恩公府的心,但一无所有全要靠着皇帝提携的承恩公府和琅琊王氏,哪家更有利简直不需要犹豫。

姨母是打着以防万一的主意。

不管怎么样,丹灵表姐嫁回王家,总比被胡乱许人甚至和亲要好。

上一世丹灵表姐没了,皇帝的四公主和亲凉国。

“王星表哥什么时候到?”

“已经动身了,八月应该能到京城。”

“那我过两天去王家的宅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置办的。”

王家在京城有宅子,有几个老仆守着。但老仆也就是打扫打扫,修缮修缮,不会去主动去采买些什么。八月是暑天,得把棚子搭起来,还得多备些冰。

谢丹灵脚步轻快,走得蹦蹦跳跳:“灼表妹,你还记不记得星表哥长什么样,不知道好不好看。小时候他掉了颗门牙,丑死了。”

顾知灼笑颜如花,双手捧着脑袋,美滋滋地说道:“咱们俩长得如花似玉,表哥肯定也不会丑。”

“说得有理!”谢丹灵微微颌首,满意了。

只要不丑就行。

对谢丹灵来说,什么都比不上长得好看。

“夭夭,我娘让我告诉你,你还没及笄,成婚再快也要到明年。她会替你看看忱堂哥的,无论好与不好,你先不要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信。”谢丹灵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真是让本宫操碎心了。”

“是是是。”

顾知灼伏在她肩上咯咯直笑。

说着话,到了荣和堂。

“祖母。”

一进院子的垂花门,谢丹灵亲亲热热地叫唤起来。

太夫人还在屋里就听到她娇娇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

“咱们的小公主来了呀。 ”

谢丹灵向来嘴甜,对着太夫人也是一口一声的顾家祖母,从来不会摆架子,太夫人一见到她就打心底里高兴。

也不需要有人通报,谢丹灵提着裙摆进了屋,熟练地按住太夫人不让她见礼,又坐到了她的下手边。

谢丹灵经常过来玩,太夫人连忙让人准备她爱吃的甜水。

“祖母,小表弟呢,我给他戴了个小金锁。 ”

贴身宫女阿妩把一个精美的匣子捧到她手上。

“还没抱过来呢。”

稍后的洗三礼安排在了荣和堂里,不过吉时还没到,现在还没有抱过来,谢丹灵笑眯眯地说道:“一会儿再给。这是我亲手画的样子,早早让银作局打好的。可漂亮了。”

太夫人夸道:“咱们小公主眼光就是好。”

谢丹灵下巴高抬,甚是骄傲。

“太夫人,”

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跑到了廊下,俯首道:“首辅和首辅夫人来了。”

咦?太夫人惊了一跳。

首辅怎么来了。

煦哥儿的洗三,顾家没想大办,只请了姻亲和顾白白夫妇的三五好友。

丫鬟奉上了礼单,顾太夫人拿去一看,愣住了,这礼未免也太贵重了吧。

简直比一等礼更贵。

他们家和宋首辅有这么好的关系吗?

“那个……”顾知灼小心翼翼举起手,“我大概知道。”

顾太夫人目光狐疑地瞥了过去,顾知灼呵呵笑了笑,说道:“就是吧,我前两天出门的时候,一不小心,救了宋首辅。”

“你救了宋首辅?”

顾知灼愉悦地点头。

她是不是忘记说了?她好像就记得跟兄长说过这事。

“你、你……”

顾太夫人指着她,半天说不出来话,最后恼道:“你还真是半句都不提。早晚把自己也忘在外头算了。”

顾知灼只笑,笑得甜丝丝的。

太夫人瞪了她,忙道:“快请。”

大喜的的日子,有客上门也不能拒之门外,不吉利。

不一会儿,首辅夫人被迎了进来,太夫人亲见相迎。

首辅夫人带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穿着绯红色裙子的特别可爱的小姑娘。

她乖乖跟在后头,又乖乖地见礼,表情动作都是标准完美到没一点儿瑕疵。

太夫人光看着就满心欢喜,褪下了镯子当作是见面礼,心想:要是灼丫头和人家学学,有这么一分乖巧,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有个乖乖女儿,想到了顾缭缭,太夫人抚了下额头。

或者乖乖孙女,想到了顾知灼,她的额角直抽抽。

“顾大姑娘。”

寒暄过后,首辅夫人对着顾知灼连声道谢,拉着她的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红彤彤的。

他家老爷回来后都说了,真是只差一点点,要不是顾大姑娘出手,怕是性命都难保。

宋九娘好奇地打量着她。

“太夫人。”首辅夫人说道,“本来昨天就该来道谢的,就是我家的老爷还起不来。”

其实当天回去后,宋首辅就已经行走自如,只不过昨天瞧着顾三爷在给安国公府奔走,他们也就不过来添乱。

“您真是养了一个好孙女。”

“这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是长了一双神仙手。”

“您真是好福气。”

太夫人被夸得通体舒坦,自得地说道:“这丫头就是聪明!”

“顾姐姐。”宋九娘温温柔柔,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人家都说,救人一命是要以身相许的。”

“我作为孙女,理当为祖父分忧,代祖父相许!”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神采奕奕。

太夫人端着茶盅的手僵住。不是,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呢?

“顾姐姐,你要不要小医童啊,我不要工钱,一天吃一顿就好了。”

顾知灼:……

不要工钱还好说,一天吃一顿是什么意思?!

第83章

“本宫也可以当医童。”

谢丹灵嘟着嘴, 难怪她家小表妹这么久都不进宫陪她玩,原来是去学医了。

“不行不行。”顾知灼一本正经地说道,“丹灵表姐要是拿了针, 会把人扎死的。”

“才不会呢。”

“你绣个荷包,阿妩被扎几针了?”

阿妩站在她身后抿嘴笑, 她们公主绣起花来, 绣花针是会乱飞的。

被小表姐揭了短,谢丹灵拉着她的手臂直撒娇。

“本宫也要当医童嘛。”

“顾姐姐,我可以以身相许。”

“本宫也可以!”

“顾姐姐。”

小姑娘笑得跟花儿一样。

刚跟着顾缭缭一块儿进来的阿蛮看到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过来,抱住了她的另一条胳膊撒娇。

“阿蛮……以身相许!”

顾知灼:“……”

她就一个人, 许不了这么多的。

“九娘。”首辅夫人的额角一抽一抽,快没脸见人了,“你最近又在看什么话本子?”

宋九娘掩嘴一笑,把双手放在膝上, 甚是乖巧。

谢丹灵挽着她家小表妹的胳膊, 下巴一抬,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

跟本宫抢表妹?想都别想!

宋九娘浓密的睫毛扑扇扑扇的,可怜巴巴, 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朝顾知灼看。戏多得不得了。

首辅夫人尴尬地说道:“我家这丫头,宠坏了。”

“理解理解。”

顾太夫人太懂这心情了。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 就想着能养个乖乖软软的小孙女, 结果一个没看住,咯嘣,歪了。

两人相视, 顿觉自己太不容易了。

还好,自己还有阿蛮。太夫人朝阿蛮招了招手,把这根独苗苗抱到膝上,一顿亲香。

有嬷嬷匆匆来了廊下禀道:“太夫人,卫国公和卫国公夫人到了。”

“卫国公怎么来了?”太夫人危险的目光射向顾知灼,她不会又不小心救了一个,然后忘了说吧?

“没没!”

顾知灼赶紧摆手,没敢说她救宋首辅的时候,卫国公就在旁边。

“太夫人,墨尚书和夫人到了!”

“太夫人,锦衣卫指挥同知盛大人命人送来贺礼。”

“……”

怎么都跑来了啊?

“白儿呢,”太夫人问道,“白儿去前头了没?”

方才灼丫头说白儿陪着阿宜看煦哥儿去了,那前头就只有灿灿和炔炔在待客?两人毕竟是小辈,实在失礼。

来回禀的嬷嬷忙道:“太夫人,公子忱正在在前头帮着世子爷待客。”

公子来了?!顾知灼的眼睛蓦地一亮,他没说今天会来。

谢丹灵拿手肘碰碰她,意思是,带她去看看!

她还记着没见过谢应忱长什么样这回事。

一听说谢应忱也在,顾太夫人放心了。

“忱儿就是可靠。”

不但可靠,这么早就过来,分明是把顾家的事都放在心里。

这是已经把他自己当作顾家姑爷了。甚好,甚好!

有谢应忱在,太夫人顿时放心了许多。

顾家好些年没有办过喜事,太夫人一开始就是想大办的,顾白白不肯她也没坚持。现在见来客不少,她笑得越发愉悦。

顾知灼吩咐管事嬷嬷去叫顾知微她们直接去仪门,自己也起身道:“祖母,孙女先告退了。 ”

她说着,冲谢丹灵勾了勾手指。

谢丹灵心领神会,也跟着道: “顾家祖母,本宫陪表妹一块儿去。您安坐着就行,有本宫在,不算失礼。”

顾家没有当家主母。

徐氏寡居,陆氏还在做月子。

顾缭缭和离大归,又只是姑奶奶,都不适合去二门迎客,只有几个孙女在多少失了礼数。

但有公主在就不一样了。

太夫人被小公主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但其实小公主只是想去看谢应忱好不好看,开开心心地和顾知灼一块儿跑远了,风吹得顾知灼面纱飘扬。

到了仪门,顾知灼叫来管事嬷嬷,吩咐说若是大厨房备的不够,就先去天熹楼定几桌上等席面。

吩咐完,两个堂妹也来了,管事嬷嬷来来去去忙而不乱,顾知灼和顾知微打了声招呼,带着谢丹灵去了前头。

她们熟门熟路地绕过小径,到了外仪门附近。

“公子在那儿。”

顾知灼指着背影给她看。

谢应忱一身玄色窄腰锦袍,腰束玉带,背影颀长挺拔。

他正在待客,待的是……谢璟?

谢璟怎么来了?

谢丹灵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拉着顾知灼又走出来一些。

这下,见到了!

侧颜如玉,眉眼疏朗,长睫垂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的肤色略显苍白。

谢应忱也见到她们了,唇畔客套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雅的笑,让人倍感温和。

谢璟顺着目光看过去,谢应忱不着痕迹地挪了一下步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璟堂弟,请。”

只看到一抹绯红色裙裾和面纱的谢璟冷着脸,抬步进去了。哼,不看就不看。

“还不错。”谢丹灵心愿得偿,满意了。

“什么不错?”

顾以灿出现在了她们身后,吓了谢丹灵一大跳,回头一看,高兴地唤道:“表弟!”

“我是说忱堂哥长得不错。”

“那我呢。”

“也不错!”

顾知灼一见三叔父正往这里瞧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拉过谢丹灵的手,笑着向一位刚刚下了马车的夫人迎了过去。

“您请。”

除了这一波后,陆陆续续的来得人就少了。

洗三的吉时定在了午时一刻,这是无为子特意给挑的时辰。

顾知灼让两个妹妹和谢丹灵先回去,她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便让管事嬷嬷拿了礼薄过来,翻看起来。

不知道跑去哪儿的晴眉脚步匆匆地回来了,附身低语道:“姑娘,龚家老夫人今日也来了。主子送了您一份礼,您看戏便是。”

龚家老夫人?那个跟昭阳公主抢男人的龚海?

上回好像在香戏楼见过,但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顾知灼扫了一眼礼薄,果然看到左提督府的名字。

在左提督府下面,赫然是徐府。

徐家是徐氏的娘家,不管关系如何,大喜的日子作为姻亲上门了,若是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把人赶走就是在打地徐氏的脸。也因而哪怕顾知灼吩咐过,也只能迎进来。

顾知灼又拿过礼单,龚家上的是最普通的四样礼,不好不坏。

顾知灼用指尖轻轻点着礼薄,礼?什么礼?

晴眉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顾知灼全都看完了一遍,了然于心。

宋首辅上的礼最重,往下是盛江。

谢璟上的礼中规中矩,他是穿着骑装来的,腰间还佩着短刀,瞧着更像是临时的决定。

她把礼薄和礼单交还给了嬷嬷,又交代了一些话后,先回了荣和堂。

诺大的荣和堂里这会儿几乎坐满了人,顾知微她们带着一些小娘子们在花园里玩耍,眼看着吉时快到,顾知灼吩咐人去提醒一下。

一踏进垂花门,一个尖细的嗓音就刺进了耳朵。

“大姑娘辛苦了。”

“怎么没见迎儿呢,这丫头啊,是越发的懒散,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也不知道帮衬一把。”

站在庭院里是徐太太,她跟镇国公府的主子一样,在趾高气扬地吩咐着管事嬷嬷上些翡翠白玉碗。

这是一种冰碗,食谱是王氏出嫁时从王家带来的,如今还不到七月,顾知灼并没有让人准备。

“亲家太太。”顾知灼福了福,礼数周全。

徐太太掩嘴笑道:“也是咱们大姑娘性子好,总惯着她,要是旁人没那么好的脾气。”

顾知灼笑而不语,吩咐管事嬷嬷道:“亲家太太想要翡翠白玉碗,去备吧。”

徐太太笑得更欢快,说道:“咱们大姑娘越发能干了,把府里管得妥妥当当。若是迎儿能学到您的一分半点,将来嫁进提督府,我也就放心了。”

“亲家太太请。”

顾知灼把人领了进去,目光落在了一位面容刻板的老太太身上。

应当就是不请自来的龚老夫人。

顾知灼倒也不是都能把人认全,只是,她们进来后,徐氏第一眼就去看这老太太,面上有奉承和讨好之色。

老太太大约莫七十来岁的年纪,手中握着一根寿星杖。

她一头白发梳在脑后,发上戴着一支金钗,金钗看着普通,可是,钗头镶的翡翠水色极好,一看就非凡品,身上的万寿织金锻,更是价值不扉。

晴眉俯身在她耳边轻道:“姑娘,是龚老夫人。”

堂屋里,都在说着顾家新得的孩子,围着顾太夫人一顿奉承,唯有她正一口一口地噙着茶,一点都不像是来道贺的。

顾知灼团团见了礼,笑道:“祖母吉时快到了。”

“好好。”顾太夫人又得瑟道,“煦哥儿洗三礼的时辰是一位老神仙亲自占的,他可神了,就和那三清真人下凡一样,身上还发光,他的手就这么拍了一下,我家三儿媳就把煦哥儿生下来了……”

孙嬷嬷提着个小竹篮子悄声走了进来,到了徐氏的跟前低声道:“奴婢拿来了。”

她把小竹篮呈给徐氏看,竹篮子里的,是几双虎头鞋和虎头围兜。这是二夫人徐氏让她送去三房的,徐氏垂下眼帘,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

“这虎头鞋绣得真是好。”

坐在徐氏不远的卫国公夫人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虎头鞋上,不禁大赞,又道:“顾二夫人,能让我瞧瞧吗?”

徐氏示意孙嬷嬷拿过去。

卫国公夫人从竹篮里拿起了一只虎头鞋。这大小一看就是给刚刚出生的孩子准备的,是软底鞋。尺寸这么小,针脚还极为细密,上面的虎头颜色绚烂,又圆圆滚滚的,特别可爱。拿在手里又轻又软,想必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二夫人绣的吗?”

“不是……”

徐氏话没说完,就让徐太太打断了。

她尖着嗓音道:“这是肯定我家迎儿做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家迎儿打小女红就好。龚老夫人,日后等迎儿嫁过去,你的鞋袜抹额,都可交给迎儿。”

“定礼都下了,人还没见着,老身可当不起这份孝敬。”

龚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冷淡,在其乐融融的堂屋里显得尤为突兀。

不少人压根不知道“迎儿”是谁,面面相觑。

“哪能呀。”徐太太与她一唱一搭, “我家姑奶奶是瞧着迎儿欢喜,才留她多住了几日。”

“大姑娘你瞧,迎儿未来的婆母都来了,你总得让迎儿出来见个礼吧。”

顾知灼往后一靠,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也不理睬。

徐氏淡声道:“孙嬷嬷,你退下。”

孙嬷嬷笑着应是,带着竹篮子正要下去,转身的时候从袖袋里飘出了一块帕子。

“咦。”

帕子还没落地,徐太太就先惊呼了出来。

“是迎儿的帕子,迎儿的帕子上都有迎春花。”

不等别人有所反应,她先一步俯身捡起,帕子上果然绣了一朵迎春花,花形极美,含苞待放,花朵上还有似滴欲滴的露珠。

她抖着帕子指着上头的花样笑道:“老夫人您瞧瞧,迎儿的女红多好。”

龚老夫人苛刻地点了点头:“还算看得过去……”她说着话,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指着帕子质问道:“这上头的灿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徐姑娘的闺名。”

啊?

徐太太连忙拿了回来,左翻翻右翻翻,赫然就见在帕子的右下角,有一个红线绣的“灿”字。

她把帕子平展开来,指着嚷嚷道:“这针脚分明是我家迎儿的,怎么上头会绣个‘灿’字?”

“迎儿人呢,快叫她出来。”

“太夫人!”

孙嬷嬷抖着双腿,一狠心,往太夫人的面前一跪。

太夫人正在和首辅夫人在说话,听首辅夫人第二十三遍夸顾知灼,听得眉飞色舞心情舒畅,陡然被这一跪吓了一大跳,错愕抬头道:“怎么了?”

孙嬷嬷跪在下头,难以启齿道:“太夫人,帕子是表姑娘绣的。”

“奴婢去拿虎头鞋的时候瞧见了,觉得不好,就偷偷收了起来。”

“我家表姑娘。”孙嬷嬷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她对世子爷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四周蓦地静了。

镇国公世子顾以灿,名字中正是一个“灿”字。这话岂不是在说,徐家姑娘寄住在镇国公府,却少女怀春,恋上了镇国公世子?

顾太夫人呆了呆。

“我没有!”

少女清亮的声音中带着崩溃。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少女,她呆立在廊下,脸上先红,是愤怒的红,下一刻又变得惨白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白。

立刻明白这便是徐太太她们口中的“迎儿”。

徐迎儿遍体生寒,孙嬷嬷去她那儿拿她给表弟绣的虎头鞋,还跟她说姑母让她过来,她便来了。

可是,她为什么……

徐迎儿用力摇头,失声道:“我没有。”

“表姑娘。”孙嬷嬷老脸涨红,难以启齿道,“奴婢想着您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把帕子烧了就算了。都怪奴婢不小心,让帕子掉出来了。”

她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奴婢不好。”

“迎儿!跪下。”

徐太太指着她,喝斥出声,“你姑母喜欢你,让你陪着她住些时日,你怎能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太让我丢脸了。”

“我没有!”

“这帕子是我绣的,”徐迎儿紧抿着嘴唇,否认道,“但我没有对世子……绝没有非份之想。”

她也就十三岁,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没脸再住下去了。

可是,离开了镇国公府,她又能去哪儿。

恐惧让她控制不住的颤抖,她不明白为什么孙嬷嬷要说这样的话来害她。

龚老夫人审视着唯唯诺诺的徐迎儿,心里是一百个瞧不上。

这丫头也就一张脸长得好看些,又瘦又小,跟前头两个一样,一看就不好生养。也不知道儿子瞧中她哪里。龚老夫人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儿子都把话丢下了,她不乐意也没办法,尤其儿子昨天还特意催她赶紧把婚期定下,把人给娶了。也不知道干嘛这么急。

她只得叫人去把徐太太唤过去,徐太太支吾再三,才说是顾家把人给扣着,不让走。

今日来,她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徐迎儿带走,赶紧让儿子成婚,说不得这一个运气好点死前还能留下个孩子。

府里一群没用的东西,光吃不下蛋。

呵。

龚老夫人发出一声哂笑。

“难怪顾二夫人不肯让人走,原来是打了这样见不得人主意,怎么,你年轻守寡,怕将来世子袭爵后,您这个隔房的婶母日子会不好过,索性把徐姑娘硬留在府里,想把人给了世子爷吧。”

“可是,徐姑娘是和我龚家定了亲的,你们若要别的心思,早早的把亲给退了,别做出这种一女许二家的腌瓒事来。”

龚老夫人一敲拐杖,中气十足。

“老夫人您莫生气。”徐太太不赞同地说道,“咱们姑奶奶怎会存这等心思,一定是个误会,对不对。”

厅堂中的客人们面面相觑,她们只是来贺洗三的,没想过来听顾家的阴私事,现在巴不得赶紧避开。

但凡眼睛不那么瞎的,其实都看得出来。

这个叫徐迎儿的姑娘是被算计了。

事到如今,哪怕明知又能如何。

龚老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顾二夫人没有怀着这样的心思,也不能再把人留下了,否则岂不是坐实了她要把侄女送给顾世子?

她一个寡居的婶母,以后世子袭爵娶亲,她又要如何自处。

顾太夫人目光沉沉的,面有沉思。

徐迎儿紧咬着下唇,重复道:“我、我没有……”

她的喉咙像是被细绳勒着,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她,难以喘息。

姑母待她这么好,她不能害了姑母。

龚老夫人冷哼连连:“满府的小子,偏要强留一个外姓的待嫁闺女住下,世上哪有这样的规矩。”

徐迎儿双膝发软,就要认命地跪下来时,手臂被人扶住了,支撑着她重新站稳。

“莫怕。”顾知灼哂笑道,“老夫人,这里是顾家。”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在顾家,当然是讲顾家的规矩,顾家的规矩就是‘我说了算’。”

“龚老夫人既然不是来道喜的,我的规矩,就不留您了。”

徐迎儿灰暗的瞳孔中亮起了一点光,像是有人在地狱深渊中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回了人间。

徐氏的步子已经迈出了,让侄女快了一步,她站稳身子,拂了拂衣袖,嗓音清冷道:“一方帕子又如何。”

“帕子是迎儿绣的。”

“上头的灿字也是迎儿绣。”

“是迎儿绣给灿灿的。”

她的这些话说得极慢,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什么意思!

二夫人徐氏盯着跪在下头的孙嬷嬷,缓而又缓地说道:“迎儿给嫡亲的堂……”

“咚!”

龚老夫人手中寿星杖重重地敲击在地面。

她这把年纪了,儿子龚海又身居高位,她去哪儿谁都得敬着她,如今一个小辈都敢这样无礼。

她恨声道:“徐姑娘是我们龚家聘的儿媳,顾家非要硬抢也行,那就把顾家的姑娘赔我们一个,不然,老身以老卖老,可得告御状去了!”

“老夫人。”

一个陌生的老嬷嬷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往龚老夫人跟前一跪,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像是直接摔的。

成什么样!龚老夫人的脸色更差了。

不等她呵斥,老嬷嬷赶紧道:“老夫人,有、有圣旨。”

“圣旨有什么可慌了。”

他们府又不是破落户,一年到头,三五道赏赐圣旨总是有的。

“是赐婚!皇上把大公主赐给了老爷为妻。”

堂屋里,一下子没了声响,只余下龚老夫人难以置信的声音:“你说的是谁……”

皇帝把谁赐给了龚海?

老嬷嬷简直都要哭出来了,还是不得不说。

“是,是大公主……昭阳公主。”

第84章

老嬷嬷低头, 战战兢兢道:“传旨的公公已经候在府里,就等老夫人您回去接旨。”

“恭喜恭喜。”

顾知灼轻轻击掌,笑了起来:“您龚家的儿媳妇这不是来了。”

龚老夫人整张脸又黑又青, 身体不禁晃了晃,摇摇欲坠。

“这不可能!”

怎么会是大公主呢?

海儿从来没提过, 怎会突然就赐婚了呢。

首辅夫人的轻笑打破了平静, 她跟着道贺道:“龚老夫人,素闻大公主和龚提督甚是投缘,这桩婚事真真般配的,天作之合。”

说到投缘,堂屋里的几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连看上的男人都是同一个,这能不是投缘吗?

首辅夫人感激顾知灼出手救了自家老爷, 方才是顾家的家务事,她也不清楚顾家的态度如何,实在不方便插嘴,现在嘛, 看清楚了顾知灼的态度, 犀利的话是一句接着一句。

“龚提督和大公主前阵子还在争一个……伶人。”她笑吟吟地在“伶人”两个字上落了重音,眼看着一道凌利的目光投了过来,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 若无其事道,“……大公主和龚提督怕是一样都爱看戏,如今甚好, 都不用争了。以后搭个戏台子两家并一家, 欢欢喜喜,和和乐乐的过日子,甚美。”

不少夫人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龚提督前两个媳妇都死了, 死得很不光彩,这在京城里无人不知,京里哪个正经人家敢再把闺女嫁过去。这下可好,龚家还非瞧上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硬是要毁了人家的名节来逼嫁。早就有人忍不住了,跟着首辅夫人道:“老夫人,如今能娶到一个志趣相投的媳妇可不容易。”

“龚提督真是好福气。”

龚老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脸孔憋得通红,一口气随时快要上不来。

龚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她们都在看自己的笑话。

大公主是个什么货色,就算从前不知,眼看着十几个面首被从公主府拉出来游街也该知道了。

天之贵女,到时候,她养着戏子面首,自己连说上一句都不成,更不用说等着她来孝敬自己了。

日后生下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是谁家的种。这让自己如何能接受。

一想到今天以前,她还在看安国公府的笑话,嘲笑老国公膝下无后,往棺材里一躺,女儿孙子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

而现在,这个成了全京城笑柄的人,就变成他们龚家了!

一想到那些人的嘴脸,一股股热流直往头顶冲。

她紧紧地抓着寿星杖,手背上皱巴巴的皮肤也都绷得紧紧的。

“龚老夫人,您怎么瞧着不太高兴呢,莫非是对圣意不满?”

“哪能。“龚老夫人扯了扯嘴皮,笑得勉强,“皇上圣恩,许下贵女,龚家自当感激不尽。”

她拄着寿星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板着脸告辞。

徐太太嘴巴动了动,想问龚海和迎儿的婚事还作不作数。见她一眼都没有看自己,赶紧闭上了嘴,眼神飘忽。

首辅夫人和颜道:“尚公主是大喜事,老夫人慢走,可不能让传旨的公公久等了。不然,岂不是对上意不敬。”

龚老夫人的背影顿了一下,脚步更快了,这利索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已经七十了。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把大公主许给他们家。

这桩婚事。

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成啊。

顾知灼拉住徐迎儿的手,带着她走了进去,心里盘算着方才二婶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移向了徐氏,见徐氏向她点头,一瞬间她有如醍醐灌顶。

不会吧!

“太夫人,吉时快到了。”

祝嬷嬷一直注意着屋角的漏壶,明知气氛有些不太多,还是提醒了一句。

煦哥儿的出生险象连连,他的洗三吉时,顾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重视,不敢差了一丝半毫。

“母亲,先给煦哥儿洗三吧。”

徐氏主动说道。

太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闻言在祝嬷嬷的搀扶下起了身,招呼着众人往喜堂去。

等出了堂屋,她小小声地和祝嬷嬷道:“……这帕子,是徐家和龚老婆子故意弄出来的?”

娇生惯养长大的太夫人没怎么经历过宅斗,直到这会儿好不容易把前因后果串在了一块。

她可惜道:“哎。原来是假的啊……”

孙嬷嬷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起来,还是该跪着。

她下意识地去找徐太太,目光却对上徐氏。

堂屋里的人不知何时竟都走完了,连下人也一个都不在,唯有徐氏还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冷的双眸黑沉沉的。

“孙嬷嬷,从小到大都是你陪着我。我在徐家时,你在。我出阁时,你在。我生下烈烈时,你在,烈烈早夭的时候,你也在。我生下骄骄,炔炔,微微的时候,你都在。我一睁开眼,你就在我身边,你在我心里,比爹娘还重要。”

爹娘心里只有哥哥弟弟,她唯一的价值就是等长到最好的年岁,嫁给能帮衬到哥哥弟弟的男人。

孙嬷嬷不一样。

她护着她长大,陪着她出嫁,在她身边足足二十多年。

徐氏慢慢启唇:“为什么?”

孙嬷嬷的双肩发颤,她混沌的双眼注视着徐氏,心口猛地抽了一下,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血液,整个人刺骨的冰冷。

“夫人。”孙嬷嬷拉着她的裙摆,呼吸急促而又短浅,“您相信我。”

徐氏把裙摆从她手中扯出,面无表情道:“因果循环,长存不灭。孙嬷嬷,你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与我说。”

孙嬷嬷像是失了水的鱼儿,瘫软地坐在地上。

从堂屋出来,徐氏捂着自己的胸口,快步迈进喜堂。

洗三礼是女眷的事,未出阁的姑娘一般都是先去席宴上,但顾知灼带着徐迎儿跟了过来,两人站在太夫人的身后。

徐氏没有错过吉时,乳娘把煦哥儿抱了出来。

不过三天,煦哥儿就养胖了一圈,褪去了初生时的红黑,皮肤白了许多,除了比足月的孩子小了一些外,脸上也有肉了。

收生姥姥把用艾草烧过的水倒进了小金盆,抱着煦哥儿,拿艾草缓缓地把水洒在孩子身上,嘴里说着一句句吉详话。

煦哥儿不哭也不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煦哥儿的身上,也跟着说一些讨喜话。

顾知灼摸出了准备好的金锞子,分了几颗给徐迎儿。添盆礼都是给收生姥姥和稳婆们的,丢一些金锞子,银锞子就够了。

徐迎儿有些惊魂未定,讷讷道:“大姐姐,对不起。”

她害得小表弟的洗三礼有了瑕疵。

“瞎说。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顾知灼摸着她的背脊。

顾知灼的手又缓又柔,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道,让她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

晴眉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姑娘。”

“我看到了。”

站在门口的徐太太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悄悄地溜了出去。

一路上连下人都没有一个,让她顺利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孙嬷嬷一个人冷汗涔涔的跪在中间。

“太太。”

见到徐太太出来,孙嬷嬷猛地抬起头来,结结巴巴道:“您救救奴婢。夫人她肯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慌什么,只要我一口咬定迎儿是我生的,她又怎么证明当年她生下的不是一个死胎?孙嬷嬷,别慌慌张张的,好好的婚事没了,我正烦着呢!”

“一个死丫头,顾家还当宝似的。孙嬷嬷,既然顾家不相信她会勾引世子,你就把事情做实了,今儿来的人多,你在帕子上涂些香,一会儿把迎儿叫出来,把她和世子送进一间屋里。”

“您疯了吗。”孙嬷嬷难以置信地叫嚷着,“世子爷是迎儿姑娘的亲堂哥,同姓乱伦,要遭天打雷劈的!”

“你才疯了呢。”徐太太啪的一巴掌扇了过去,“大呼小叫。”

徐太太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又放低了声音道:“镇国公府要想遮丑,就得赔我宝儿一个差事,是銮仪卫好呢,还是五城兵马司好呢,要不让宝儿去翰林院也成。”

孙嬷嬷捂着脸,看着她上下嘴皮一张一合,涂得腥红的嘴唇仿佛厉鬼一般。

孙嬷嬷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道:“那表姑娘呢?”

真出了这种事,徐迎儿还能活吗?

“孙嬷嬷,你也知道,她留着就是个祸患。”徐太太半蹲下身,一副慈和的模样,她抬手撩开孙嬷嬷散在脸颊上的发丝,轻飘飘地说道,“只要她不在了,你日后也不用提心吊胆了不是。”

孙嬷嬷听得心里发寒,就像是有什么在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一股酸水从腹中涌了上来,让她差点吐出来。

她不是个好人,但是,她也没有想到,徐太太会恶毒至此。

“那奴婢呢?”孙嬷嬷喃喃地问道。

“你当然还是当你的嬷嬷啊。”

“呵呵呵。”

孙嬷嬷唇齿间溢出了自嘲的笑。

“奴婢以为,奴婢坏透了,为了活命把孩子偷走。可是,奴婢背了十三年的罪啊。这十三年来,奴婢没有一晚上睡得着觉。”

徐太太撇撇嘴:“多大点事,把你吓成这样。”

“我说迎儿是我生的,就是我生的。我怀胎时,这么多人都知道。”

孙嬷嬷两股战战,面色灰白如土。

迎儿越长大就越像二夫人,旁人兴许只会觉得是侄女似姑,可是,每一天她都在害怕。尤其迎儿住到镇国公府以后,迎儿不再唯唯诺诺,不再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不再用厚厚的留海遮着自己的脸。

更像了。

连二夫人也再三问过她,当日那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胎记。

每一天她都噩梦连连。

“因果循存,长存不灭。”

她会有报应的吧,像她这种人,死了肯定会下地狱的。

孙嬷嬷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徐太太嘴角弯了弯,拍拍她的肩膀:“想通了就好,你小女儿我会好生照顾的,等你把事办妥,我就停了她的避子汤……啊,放肆!你做什么!”

孙嬷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一把拉住徐太太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往外拖。

出了堂屋,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一阵恍惚。

“放开,放开!”

徐太太再彪悍也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妇人,哪里敌得过孙嬷嬷的力气。

她死命挣扎着,连挣都挣不开,尖着嗓子大叫:“你不要命了吗?你女儿的命也不要了吗?”

说到女儿,孙嬷嬷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以更大的力道拖动着徐太太,

“不要了。”

“奴婢做下这种事,早该死了。”

徐太太死命叫嚷着,尖利的声音惊得乱雀乱飞,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见着,见此孙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夫人是真的知道了。

她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她拖着徐太太穿过长廊,眼看着前头太夫人她们正从喜堂出来,孙嬷嬷又用力拖了一把,把人拖到了太夫人跟前,在她背后重重一推。

徐太太脚下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正正好好摔在了太夫人的脚下。

太夫人把脚缩了回来,拍了拍胸口。

这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了。

孙嬷嬷往太夫人面前扑通一跪,一如方才在堂屋时一样,太夫人紧紧皱着眉,以为她又要说什么帕子不帕子的事。

绣一方帕子又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喝斥的话还没出口,孙嬷嬷放开嗓子,大喊道:“二夫人,迎儿表姑娘是您的亲生女儿。是奴婢当年把她偷走的。”

“奴婢罪该万死。”

太夫人:!

等等,偷走?偷了谁……为什么要偷?

迎儿是老二媳妇生的?

一连串的问题在同一时间涌进了太夫人的大脑,然后又在下一刻搅成了一团乱麻,她连麻头的线在哪儿都没找着。

在旁人看,顾太夫人一脸威严,不见喜怒,凌厉的眸子直视着地上的两个人。

孙嬷嬷抖若筛糠。

“你这刁奴!”徐太太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姑奶奶,你就任由你家刁奴在这里发疯?还不拖下去打死!”

见徐氏不为所动,徐太太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恨恨道:“顾家如此待客,以后请我都不来了。”

她转身要走,一只脚刚迈出去,跪在底下的孙嬷嬷死命扯了她一把。

咚!

徐太太顿时摔了个五体投地,她的脸磕到地上,一口咬住了舌头,鲜血染红了嘴唇。

把话说出来后,孙嬷嬷就像放开了最后一层枷锁,一口气说道:“当年,是奴婢把孩子偷走的,还告诉您孩子死了。其实孩子没有死,是让太太带走了。”

“太太她嫁到徐家后,六年无所出,老爷和老夫人要休妻,她就装作怀了孕,还特意挑了和您差不多的时间。”

“她打从一开始就存了把您生的孩子抱走的念头。”

“奴婢是帮凶。”

当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放火,让她有了机会。

顾知灼牵着徐迎儿,掌心中的那只手冰冰冷冷,还在微微发颤。

她向她鼓励的笑了笑。

徐迎儿抬着头,挺直了脊背,不偏不躲地站在那里,直面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徐氏侧身所有人福了一礼:“让夫人们看笑话了。”

“刚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帕子是迎儿绣的,上头的灿字也是迎儿绣,是迎儿绣给灿灿的。”

“给嫡亲的堂哥绣一方帕子,合乎礼制。”清冷的嗓音里带着哽咽,“我家骄骄没有做过任何丢人现眼的事。”

什么迎儿不迎儿的。

她是骄骄。

女儿还在腹中时,夫君就取好的名字。

顾知骄。

第85章

是了。

刚刚徐氏好像是要说什么的, 结果说到一半时,让龚老夫人打断了。

同姓的隔房堂兄最是亲不过,堂妹为堂兄做方帕子并无任何违背礼数之举。

“夫人, 这边请。 ”

顾知灼含笑开口。

她离开堂屋时,让晴眉盯着跪在堂屋的孙嬷嬷。她和徐太太说过些什么话, 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孙嬷嬷拖着徐太太过来, 一路上的下人也早让她们避开了。

龚徐两家想要坏了徐迎儿的名声,以为这样就能让顾家舍弃了她,逼她不得不嫁。

哪怕龚海如今要尚公主。

哪怕那些话大多数人都不会信,可日后也难免会招人非议,说她在没有认回来之前对堂兄存了不可告人的念头什么的。

他们顾家的姑娘,凭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孙嬷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了徐迎儿的颜面。

那孙嬷嬷就得同样当着这么多人面, 把顾知骄的颜面给捡回来。

风轻拂着顾知灼的面纱,她的眼神有些怔忪。

顾知骄。

从前这个名字只刻在那个小小的墓碑上,而现在,她活生生地站在了这里。

首辅夫人率先反应过来, 顺若无其事道:“太夫人您家吉时挑的真好, 我都饿了。”

“镇国公府有一道玉脍翡翠羹甚是美味,多年前用过一回后念念不忘。”

镇国公府有些菜谱是王氏的嫁妆,世家传袭下来的, 外头吃不到。

顾知灼含笑道:“那一会儿您可得多尝尝。”

其他人跟着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们绕开了地上的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太夫人也一同到了宴席, 待众人落座开席后, 又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了了顾缭缭待客。

徐氏一直没有露面,徐太太和徐迎儿也不见了, 连顾知微也多少感到了有些不对劲。

几个未婚的小娘子坐了两席,顾知微和顾知南姐妹俩分坐一席陪客,见她过去,顾知微起身悄悄问道:“大姐姐,我娘和表姐呢,不会是我舅母非要把表姐带走吧。”

顾知灼说道:“你先待客,放心,是好事。等散席后你就知道了。”

顾知微弯唇笑了,坐了回去,熟络地活跃着气氛。

顾知灼和谢丹灵说了一下,许了一朵珠花当谢礼,让她顺道看顾一下两个堂妹,又把琼芳留下来以防万一,带着晴眉悄悄地出去了。

走在回廊,她随口道:“你主子送我的礼?”

她说的是大公主被赐婚给龚海的事。

晴眉笑得眉眼弯弯,这会儿是能说了,她悄声道:“是昭阳公主怂恿龚海来镇国公府逼婚的。皇上为了昭阳公主的事还没有消气,知道后又是火冒三丈,主子就说动皇上赐了婚。”

后面有些话,晴眉不太好说。

龚海这该死的,竟然还惦记上了姑娘,在花楼里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乌伤整理情报时递了上去……

那些话,她光看看,也气得不行了。

顾知灼抚掌笑道:“皇上英明。”

这四个字,她可是头一回说得那么真心实意。

不过……

沈旭睚眦必报,他不爱欠人情,但也绝不会额外帮谁。

她上回给了他一块护身符,他把秦家的世袭罔替给弄掉了。

后来的那块清心符,他也给她季氏的来历,应该算是扯平了啊?

想不明白她索性不想了,目前来看,这位爷对自己没什么恶意,这就够了。她得罪的人够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

说着话,顾知灼进到堂屋,孙嬷嬷跪在中间,徐太太被两个婆子押着双肩,半跪半趴。顾知灼进来的时候,她正涨红着脸尖声叫骂:“……镇国公府这么相信一个刁奴的话,你们还有没有把徐家当姻亲?”

“姑奶奶,你眼看着有人欺负到你娘家头上也不敢吭一声吗。”

“没用的东西,活该你守……”

“堵上。”

徐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押着徐太太的嬷嬷立刻拿出了一条汗巾,往她嘴里一塞,把“寡”字塞了回去。

徐太太的脸憋得又红又青,呜咽着不停。

“你接着说。”

徐迎儿……顾知骄就坐在徐氏的身边。

徐氏紧紧拉着她的手,对徐太太这个嫂子面色冷硬。

孙嬷嬷一再说是亲眼见到女儿断气的。她信孙嬷嬷,这是在徐家时,唯一一个真心待过她的人,她怎么可能不信她呢。

而如今,这样的全心信任,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捅进了她的心窝。

她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得顾知骄稍稍有些痛。

顾知骄没有呼痛,她感受着这轻微的痛楚,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她是姑母的女儿,顾家的姑娘?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在做完了这个美梦后,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顾知骄的唇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没关系,就算是死,她也想把这个梦做完。

顾知灼安静地走进去,在下首坐下。

孙嬷嬷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看她,支支吾吾道:“……那年,您从北疆回京城,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徐氏是北地人,在成婚后,她和顾尉尉住在北疆。

直到那一年,先帝把顾尉尉调去梁州任总兵。

当时,有一伙前朝余孽卷土重来,占了小半个梁州,并在洛阳登基称帝,四处宣扬要复兴大兴,搅得全天下人心惶惶。这位兴帝自称是前朝末代皇帝的的嫡孙,以此为名,招揽了不少人。

那段时间,北疆也是战乱频发,顾尉尉实在不放心,让人送她和烈烈回京城的镇国公府。

季家也想搬到京城去住,就跟着她同行。

当时的种种,哪怕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

徐氏记得,夫君要赶去赴任,调拨了三百将士护送他们。

从北疆出来后,一路上都还算太平,直到进了翼州,他们遭遇到了一伙千余人的流匪。

士兵让他们躲藏起来,以身为饵把流匪引开。

在赶路时,她动了胎气。

徐家被流匪吓坏了,他们嫌她累赘就自己跑了,把她和烈烈丢了下来,当时烈烈还不到三岁。后来是孙嬷嬷和几个婆子带着她躲进了山里。

她是在山间生下孩子的。

混乱中,她隐约只看到孩子的肩上有一个小小的胎记。

后来,山下的村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起了火光。

到处都是火,还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

她只能抱着孩子往深山逃,一直到意识模糊前,她只记得自己浑身是血躺在一个山洞里,外头到处都是山火,热得让人窒息。

等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烈烈和孙嬷嬷,孙嬷嬷告诉她,孩子死了,还把死婴拿给她看……

“说!”

徐氏止不住地双肩微颤,嗓音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奴婢,奴婢说……”

孙嬷嬷把额头伏在地上,她已经把最难的话都说出来了,其他的也就没有那么困难。

“当时山下全是流寇,杀人放火。我们躲在山洞里,哥儿睡着了,但是,姐儿她哭了。”

孩子出生后,就一直在奔逃,连一口奶都没有喝过,她哼哼唧唧的哭了出来。

孙嬷嬷害怕极了,她看着外头的火光,周围隐约还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怕极了。她怕孩子的哭声会招来流匪,她怕她会跟着没命。

“奴婢捂着她的嘴,想让她不要发出声音,就听到有人出现在了山洞外头,奴婢一动都不敢动。那个人走进来后,奴婢看到竟然是太太。”

当时徐家把他们丢在半路上,应该早就走远了,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徐太太当时说是特意来找他们的,孙嬷嬷没有起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实是他们跑出去没多久又遇到了另一股流匪,他们没办法想着那些将士肯定还会回来找徐氏的,就索性回来了。那天山下的流匪其实都是追着他们过来的。

“太太看到奴婢把手捂在姐儿的脸上。”

“太太说奴婢是想要捂死姐儿。要是奴婢不把姐儿给她,她就去告发奴婢杀主。”

孙嬷嬷当时百口莫辩。

“奴婢只能把姐儿给了太太。”

徐太太面容铁青,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拼命想说话。

“孙嬷嬷,就算她告发,我也不会信的。”徐氏颤着声音,揭破了她的谎言,“你是怕骄骄哭,怕我们被流匪找着,你索性把骄骄给了她。是不是!?”

“我……”孙嬷嬷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只说了一个字,“是。”

她怕。

她真的很怕姐儿哭。

“太太她嫁进徐家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怕被休。您知道的,咱们北地那里有一个习俗,要是娶回去的妇人生不出孩子,就过继夫家姐妹的孩子,这样就能给夫家带去一个孩子。您嫁的是镇国公府,让您过继,您和二爷肯定不会答应,太太就装作怀了孕,让奴婢到时候把您生的孩子偷过去给她。奴婢当时一直没有答应。”

孙嬷嬷老泪纵横,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真的,奴婢本来不肯答应的!”

这个习俗。徐氏确实知道。

但那至少得双方心甘情愿,谁会去偷孩子!?

她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呼吸,最后问道:“那个死婴又是哪儿来的?”

孙嬷嬷讷讷道:“是太太给的。太太的身孕是假的,瞒得再好也瞒不过一朝生产,她趁着和老爷跑丢,在村里捡了一个死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