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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皇帝高烧不退, 昏睡了一天一夜。

宫中的太医全都守在了龙床前,连清平也被连夜召进了宫。

为此,清平表示, 很烦。

他又不擅歧黄,别动不动有人生病了就找他啊, 大半夜的起床出门挺累的。但进宫一看, 咦,还真就得找自己!清平画了一道符,把符烧了融为符水,在其他太医一脸不赞同又不敢拦的表情下,清平把符水给皇帝喂了下去。

没有多久,皇帝醒了。

“真人……”

皇帝一睁开眼睛, 瞳孔中倒映着的就是翘着两撇小胡子的清平。

清平手持拂尘,云淡风轻地笑着,一派仙风道骨。

皇帝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神仙。他一把拉住清平的手, 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清平:??

倒是可以不用那么亲昵的, 难受。

等皇帝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完全退了。

清平终于被放出宫。

宫门外头停了好几辆马车,不用值守的太医也陆续走出宫门, 上了自家的马车。

真好。

清平羡慕极了,哪像他还要走回去。

昨儿是宫里派人来接他的,但现在好像忘记派人送他回去了。

清平生无可恋地往前走去, 这时,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开到了他的面前停下,车窗遮得严严实实,驾车的是一个脸熟的小子, 小子仰脸一笑道:“您请。”

“接我的?”

清平一边问,一边踏上马车,又抬手掀开了车帘,下一瞬,他对上了琼芳笑吟吟的脸庞。

清平赶紧钻进车厢,把车帘子放了下去。

“琼芳姑娘,是你啊。”

说着他毫无形象地席地一坐。

马车乍一眼看着有些简陋,但车厢里头远比一般的马车要宽敞,清平坐下的时候就发现,他屁股底下软软的,铺了好几层垫子,就连马车开动的时候,也不会咯得慌。

“我家姑娘说,您肯定没用早膳,让奴婢带些吃食过来给您。”

琼芳俏生生地说着,手脚利落地把食盒分开,每一层里头都是不同的点心。这些点心做得只有骨牌大小,方便一口一个直接用手拿了吃。

小桌子是直接焊在厢壁上的,稳得很,食盒放在上头怎么晃都掉不下来。

马车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燃着的红泥小火炉,火炉上头是一个小铜锅。

小铜锅炖得咕噜咕噜直冒声,车厢里萦绕着一股喷香浓郁的羊肉味。

清平咽了咽口水。

琼芳掀开锅盖,盛出了一碗热乎乎的萝卜羊肉汤。

天心派一门不用忌荤腥,清平最爱的就是羊肉,但是,他平日里从来不说,没想到小师妹竟也知道。她果然是自己的亲师妹!

琼芳笑眼弯弯,温言道:“真人。姑娘说,您若吃不惯点心,篮子里头还有饼子。”

呜呜。

师妹就是好,比观里那群只会跟他抢吃食的小子们好多了。

师父英明,晚年还给自己添了个小师妹。

一口汤,一口饼子,清平吃得眼泪汪汪。

一连喝了三碗,又吃了五张饼子,他满意地放下了碗。

饱了。

清平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人生美满。

大半夜的被叫到宫里,折腾了一晚上,他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呢,吃饱了困意就涌了上来。琼芳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碗筷。

“您睡,等到了奴婢再唤您。”

说着琼芳还体贴地拿出一个软枕。

马车平稳地往前开着,不紧不慢,清平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了太清观的山门前,琼芳叫醒了他,又把那一食盒没动过的点心递了过去。

“您拿着,我们姑娘说,皇上这场病,近日许是会时不时地宣您进宫,您晚上若是饿了可以先顶顶。”

说的是。清平默默点头,太清观离京城虽近,来回一趟也还是挺折腾的。

小师妹真体贴。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嫌弃小师妹倒霉了。

清平感动地抱住食盒,正要下了马车,他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告诉小师妹一句,皇上不是病。是惊魂症。”

说完,他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向琼芳挥了挥手。

等琼芳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刚过正午。

顾知灼还在灵堂守着,闻言她略略扬起了眉。

“惊魂症?”

顾知灼没有让琼芳去跟清平打听的意思,单纯是让她去送些吃食过去。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是绝对想不到要派人把他送回去的,从京城到太清观,靠走路得走上三四个时辰呢。

反正自家有马车,送上一程也不费事。

没想到,师兄会把这样的秘事告诉她。

惊魂症是因为惊吓引起的,在民间也俗称丢了魂,一般就是幼童受到了什么惊吓,高烧不退。家里的老人会去村口烧一把纸,喊着小孩子的名字,也叫喊魂。一路烧着纸到家,再喂些符水,幼童的烧就会退了。(注)

上一世,公子死后,她跟在师父身边学道术方技时,亲眼见过有人喊魂。

听说皇帝早起时还好好的,一下朝就病了?

“大姑娘。”

大管事陈今匆匆过来,略带急切地禀道,“皇上派人来宣了世子,世子让小的过来与您说一声。”

顾知灼点点头:“你先忙吧。”

灵堂还设着,陆续有人上门进香吊唁,只是因皇上病倒,来的人也少了一些。不过,这对镇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影响,府中忙而不乱。

顾以灿大中午出的门,一直到黄昏才回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宋首辅。

顾白白出来相迎。

宋首辅寒暄了几句后,跟着顾白白往里走,说道:“世子这爵位,怕是要再等等。”

他说着这话心中暗暗叹气。

顾以灿和顾知灼就跟在后头,顾以灿朝她挤眉弄眼,两手一摊,说道:“皇上让我回来反省,袭爵的事,等反省完了再说。”

“不止我,连郑四他们都被宣了。 ”

皇帝把他们晾在大太阳底下跪着了一个时辰后,打发了一个内侍过去,叫郑四他们回去后禁足一个月,单独宣了顾以灿。

皇帝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但和郑四他们一样禁足一个月,还说他这样胡闹,自己怎么放心让他承袭爵位什么的。

对于顾以灿来说,正合心意。

惹事,惹上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让皇帝不要整日往顾家马上就要造反的方向去琢磨。

顾以灿看得出来,皇帝骂归骂,神情反而没有那么紧绷。

在皇帝的心里,自己立功回京,不着急谋划袭爵,而是带着一群纨绔子弟出去惹是生非,更能让他安心。

倒是在晋王来了后,顾以灿觉察到,皇帝身上的气息陡然冷了好几分。

计划通!

兄妹俩相视一笑,悄悄勾了勾小指,又碰了碰拇指。

“你们两兄妹呀。”宋首辅回首瞪他们,“以后脾气都得收敛着些。”

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尤其是你……”他说的是顾知灼,“天子之怒,流血千里。皇上让步,也只是因为他想当一个仁君。”

这话,宋首辅说得推心置腹,但又点到为止。

对于好意,顾知灼从来不会不领情。

她嘴唇微抿,颊边浮现起了浅浅的梨窝,长翘的睫毛轻轻眨动,一双乌瞳乖巧地看着宋首辅。

“我懂。”

宋首辅摸了一把花白的胡须,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如今瞧着倒还挺乖的,不像是在金銮殿时,步步不让,字字含刀。

他是真不愿意看到满门忠良没有好下场。

“顾世子这事。”宋首辅又多说了几句,“其实还是因为晋王。世子放心,你袭爵的事最多也就拖延三个月,等皇帝气消了,内阁必会上折子提请此事。”

宋首辅实在觉得不可理喻。

跟顾以灿一起去晋王家的,还有自家的小孙孙,最是乖巧不过的孩子了,上回跟郑四出去看个戏,就让谢笙那混账小子给打了。这回也就是打回来而已,谁知道皇帝这把年纪竟还拉偏架。小孙孙在太阳底下跪了这么久,跪得他心都痛了。

“多谢首辅。”

顾以灿拱手谢过,他含着浅浅的笑意,两双相似的凤眸一起看着宋首辅,宋首辅心都软和了几分。

顾白白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们一眼,嗯,这装乖的架式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丝毫没有生疏。放心了!

到了正堂,宋首辅上了三炷香后,便告辞了。

卫国公也来了,顾白白要去招呼,两兄妹就一起把宋首辅送到了外仪门。

宋首辅好生叮嘱了一番后,又含糊地提醒一句:“灵堂不要设得太久了。”

“我会催礼部准备好入阁的祭祀。”

他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顾家也见好就收。

顾以灿就道:“我们打算停灵七日。”

宋首辅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踏上了马车。

目送着马车离开,两人折返回去。顾知灼隐约记得,上一世,宋首辅是死在了今年的七月。

当时顾家已经落罪。

宋首辅一力主张顾家功在社稷,就算顾以灿办差不利,以致流匪在京郊滥杀,也只是顾以灿之过,岂能因此累及阖府,而顾以灿叛国逃亡更是只有谢璟片面之词,没有真凭实据。

不应将莫须有的罪名冠在镇国公府的头上。

因着首辅的坚持,顾家多撑了些时日。

后来,首辅旧疾突发,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公子曾说过,宋首辅此人,一心都为大启,为了大启他可以明知废太子之事有隐情,也一力压下了朝堂的动荡,让皇帝顺利即位。

为了大启,他哪怕身患重疾,也会因放不下资质欠佳的皇帝,在朝上硬撑着直到病死。

那么,若是为了大启,让他放弃皇帝,他会不会愿意呢……

“妹妹,我今天在宫里……”

顾以灿和她说着进宫后的事,很快就把顾知灼的注意力拉了过去,说完,顾以灿若有所思道:“晋王来了后,皇帝待他的态度相当好,春风拂面。就是吧,我发现,皇帝的手指绷得紧紧的,指尖都白了。倒是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意思在。”

“应该是公子干的。”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她脚步轻盈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十分愉快的样子。

公子?

“谢应忱!?”

“对呀。”顾知灼嗒嗒嗒地往前走,“公子说,他要把晋王世子从南疆弄回来,在皇帝和晋王之间埋刀子。咦,我没说吗?”

听到公子忱,顾以灿很不愉快地抿了抿嘴。

他就出去了三个月,妹妹居然定亲了!这简直太让人生气。前头那个谢璟不是个东西,他本来打算等孝期一过,就套麻袋打上谢璟几顿,让谢璟主动去退婚。

结果一出孝他就有了差事,一回来,妹妹定亲了!

好消息:不是谢璟。

坏消息:又是个姓谢。

他悄悄问过三叔父,三叔父说,妹妹瞧上公子忱长得好看。

唔!他也很好看的啊。

他见妹妹略略偏头,雀跃的笑意从眼底涌出,有如朝阳升起,灿烂多姿,仿佛一想到这个人就会让她欢喜。顾以灿更不高兴了,把马尾甩得一晃一晃的。

“那我现在说了。”顾知灼自顾自地说道,“皇帝突发的惊魂症十有八九也有晋王有关……公子肯定知道原因。”

顾以灿:!

我很不高兴,咱们俩的默契呢?都不来哄我!

不行,他必须得见见这位公子忱,要是不顺眼,照样套麻袋打。

他悄咪咪地拉了拉妹妹的衣袖,想让她别再说什么公子忱了,赶紧看看自己,再不看,他都要枯萎了。

两人追追闹闹,脚步一拐,顾白白陪着上了香的卫国公走了出来。

两人纷纷驻足,唤道:“国公爷。”

卫国公同样没有久留,从镇国公府出来后,就又进了宫。皇帝对晋王突变的态度让他很是不解。

但是皇帝没有召见。

在罚了顾以灿,郑四这些纨绔后,皇帝也仅仅只见了晋王,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没有上朝,不但太医日日不离,连清平也被宣去了好几次,也吃胖了一圈。

皇帝病了,但有司礼监和内阁在,朝堂安步就班的运转着,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停灵七天,顾韬韬的棺木落葬了。

葬礼在三年多前已经办过,也因而,整个过程没有再去惊动任何人。

只有顾以灿和顾知灼兄妹俩,带着几个护卫,扶棺出了京城。

老国公顾谢,是小乞儿出身,顾家没有族地,连“祖坟”都是太祖皇帝亲赐的,在皇家陵寝的左侧给顾家圈了一块地。从顾谢夫妇一直到顾韬韬夫妇,顾尉尉,还有二房的长子和那个一出生就没有心跳的女婴也全都葬在这里。

兄妹俩上了香,烧了纸,把素服换下烧了后就回去了。

天没亮出的门,回到京城时,已过未时。

顾知灼把所有的悲痛压到了心底的最深处,她展颜一笑道:“大哥,我们顺路去趟锦绣坊。”

锦绣坊是京城有名的绣楼,他们的布料有不少是直接从江南运来时兴货,甚至还有从闽州进来的洋货,就连绣娘也是从江南带来的,不少花样子京城里的其他绣坊根本看不到。

马上要到七月了。

府里忙得乱糟糟,顾知灼前几天想起夏衣还没做。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做,每季针线房都会给府里的主子做上两身新衣,这是定例。可是一季只有两身怎么穿?尤其今年刚刚出孝,顾知灼柜子里头的艳色衣裳大多都是三年前的。

府里还有两个妹妹呢,也不能让她们凑和着只有两件夏裳吧。

顾知灼就跟锦绣坊的掌柜说了一声,让她稍后带几个绣娘去镇国公府。

回府后,两人直接去了荣和堂,太夫人他们都在等他们。

见他们俩终于回来,太夫人放心了:“都办好了?”

“是。”

见过礼后,太夫人拉过顾知灼的手,摸着她毛糙的指腹和手掌,心疼地看着上头细细小小的新口子,不用问也知道,坑是他们兄妹俩自己挖的。

她有些失神。

这几天来,哪怕几个孙辈轮流又哄又陪,太夫人的精神也明显不济了许多,顾知灼见状连忙打岔道:“祖母,我和微微,南南,阿蛮好久没做新衣裳了。”

太夫人怔了一下,瞪她道:“你这是又看中我什么了?”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我上回看到您库房里有几匹织金妆花绢……你快拿出来嘛,我特意叫了锦绣坊的人来,马上要到了。”

她说着,对三个妹妹猛使眼色。

新衣裳!

这个年岁的女孩子没有不喜欢新衣裳的,连阿蛮也例外,听到新衣裳眼睛全亮了,一人一边抱着太夫人直撒娇。

“祖母祖母,还有我和大哥。”

顾以炔眼巴巴地看着太夫人,想撒娇,又觉得自己得端着做哥哥的风范。

可他好想要一身橘红色的骑装,配紫色的腰带,一定好看!

第72章

太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

她这把年纪了, 藏着的一些好东西也大都是给小辈们留着的,几个孩子一撒娇,她痛快地大手一挥就叫来祝嬷嬷去开库房。

顾知灼就笑道:“微微, 你让人去把迎儿也叫来。”

太夫人向来大方,对她来说女儿家都是得娇养的, 从前她待季南珂如何, 如今待徐迎儿也是一样,对于徐迎儿也要来“蹭”自己的好料子,她乐呵得很:“好好,叫来,快去。”

祝嬷嬷带着婆子们一趟趟,把小库房里新得的那些时兴料子都搬了出来, 全堆在八仙桌上。

不止有织金妆花绢,还有云烟罗,软香锻等等,各种颜色, 各种花样都有, 一张大的八仙桌几乎都要堆不下了。

织金妆花绢埋有金线,在阳光底下光芒四射,甚是耀眼。

云烟罗极软, 又轻又薄,拿在手上好似云朵飘着。

软香缎的色彩绚丽如霞光,尤其是那一匹炎色的, 乍一眼看是纯色, 可是,随着角度不同,隐隐还呈现出七彩光华, 美得不可方物,顾知灼一眼就瞧上了。

几人挑花了眼。

软香缎从前朝时就是贡品,每年不超过五十匹。

太夫人的几匹都是江家上个月特意送来的,今年新织的。

江家巨富,在开国封爵后,江家那位眼光奇佳的老太爷就把最小的儿子江淮分了出去,继承家族生意。

太夫人是家中幼女,江淮是太夫人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如今也有六十有余了。有江家和镇国公府在,江淮的生意做得极好,是大启朝的三大皇商之一。

每年送到太夫人这里的好东西甚至都比得上送进宫的。

三夫人陆氏快生了,坐久了腰酸,就先和顾白白回去了,临走前还不忘道:“南南给我挑,娘,您的珍藏可都要保不住了。”

太夫人豪爽的很:“给你们,都给你们。”

她扭头又对祝嬷嬷说道:“我记得还有两匹孔雀罗的。”

“是。”祝嬷嬷笑道,“是前几日舅爷特意让人拿来给您的。”

“去取来。”

“祖母,祖母。”顾以炔眼巴巴地说道,“我、我!”

“给炔炔和灿灿做骑装。”

孔雀罗如其名,是把孔雀毛织入锦中,一匹布需要织娘织上几年才成,太夫人一共也就得了两匹,一匹宝蓝色,一匹墨绿色。

她刚拿到就让几个孙女都瞧过,她们嫌弃颜色太丑,索性炔炔喜欢。

炔炔的眼光真好!

徐氏刚想说太艳了,顾以炔双臂高举,欢呼了起来。

“要要要!”

“徐表姑娘安。”

在丫鬟轻脆的请安声中,徐迎儿掀帘走了进来。

徐迎儿虽住在镇国公府,但鲜少出门,顾知灼也难得见到她。

她用珠花把厚重的留海挽了起来,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秋水明眸,眉眼间少了几分怯懦和畏缩。

徐迎儿比顾知微大了两岁,身量高了半个头,就是太瘦了,顾知灼估摸着她的体重怕是连十一岁的顾知微都不如。

她进来后团团见了礼,略有些不安。

“表姐,你快过来!”顾知微欢快道,“你喜欢哪一匹,大姐姐叫了锦绣坊的人来给我们做新衣裳。”

“我?”

原来不是为了把自己送回去。

徐迎儿神情舒展了,连忙道,“我不用做新衣裳了,姑母给我做过衣裳了。”

她身上穿的,从里衣到外裳,全都是住到顾家后,姑母特意让针线房给她做的。

就连夏裳也和表妹一样,是针线房量身定做的,前两天刚刚送过来。

从前她在家里一整年都添不了一身新衣裳。

顾家收留了她,锦衣玉食地养着,没有让爹娘把她带走,她很知足了。

太贪心会遭天谴的。

“让你挑你就挑。过来,先挑上两匹。”顾知灼强势地把人拉了过来,拿起一匹玫瑰紫的妆花锦比了比,拍板道:“这个好看,就这个了。”

徐迎儿的肤色略深一些,没有顾知微白皙,但她眉眼生得极好,有一种还没有完全绽放开的艳丽,特别适合大气些颜色。

徐迎儿想拒绝,但灼表姐是好意,她要是直接拒绝,灼表姐会不会不高兴,就这么微一愣神的工夫,顾知灼已经给她连挑了两匹,拿出来放在一旁。

顾知南仰着头:“大姐姐,明天再叫金玉坊来吧,我想要新的金项圈了。”

顾知灼爽快地应了,当场就吩咐琼芳叫管事嬷嬷去办。

“大姐姐,要珠花,鸟。”阿蛮也跟着许愿。

“鸟儿珠花?”

阿蛮笑得甜丝丝的,顾知灼立马就应下,又道:“等入阁的祭祀结束后,我们去温泉庄子住几日,庄子附近的树林里有好些漂亮的鸟儿。”

“好好好!“

顾知微高举起双手欢呼起来。

她最喜欢去大姐姐的温泉庄子玩了。

“迎儿表姐,你也一起去吧,我大姐姐的温泉庄子可好玩了,庄子特别大,我们还可以上山里头逮山鸡回来吃。”

“有一个好大的温泉。”顾知微说着,声音一顿,“不过,你肩上的伤还没有好,不知道能不能泡温泉。”

“迎儿受伤了?”

“前两天让烛火烫到的,起了一个大水泡,迎儿表姐都不说。”顾知微不赞同地说道,“要不是我昨晚上发现了,怕是都是得烂了!”

迎儿表姐总怕会麻烦她,真是太见外了!

徐氏听得直皱眉:“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跟我说。”

“就肩上。”顾知微指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是这儿……哎呀,待会儿娘您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锦绣坊的人来了。

太夫人心情甚好道:“快叫进来。”

锦绣坊的掌柜姓姜,外头要么称为姜掌柜,要么叫她姜娘。

她带了七八个绣娘和几个婆子,捧来锦绣坊里最稀罕,最时兴的料子。

本来她还自得可以弄到这些最时兴的料子,可是一踏进厅堂,见到八仙桌上的这些料子,姜娘不禁暗暗结舌。

这些价值不菲料子就这么被随随便便地堆放在一块,这里头的好些,她甚至都只知其名,摸都没有摸过。

量了身后,每人都至少定了五六身衣裳,太夫人八仙桌上的料子一下子就少掉了近七成,锦绣坊带来的那些,也被挑了七七八八。连顾以炔也如愿得了一身橘红色的披风。就是这颜色吧,徐氏忍不住直皱眉,她实在难以理解,儿子为什么就爱穿得跟只孔雀似的?

顾知灼叫了一个管事嬷嬷过来,把她们领下去付定金。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姜娘乐得眉开眼笑,说道:“大姑娘,您放心,一定准时交的。”

打发走了锦绣坊,顾知灼起身掸了掸裙裾道:“迎儿,你过来,我瞧瞧你肩上的伤。”

徐迎儿听话地跟着她走进了碧纱橱,把衣裳除下。

撩开披散在肩头的乌发,顾知灼赫然看到了一个大水泡,水泡边缘处都开始溃烂了,肩膀上至少有半个手掌大的皮肤发红肿胀。

顾知灼眉头紧皱,问道:“怎么烫的?”

“不小心……”

“能不小心成这样?”

她声音严厉了几分,徐迎儿生怕她不高兴,老老实实地说道:“灼表姐,真是我不小心。我……前几天,孙嬷嬷来找我时,我正在做女红,孙嬷嬷说太暗了会伤眼睛,就帮我换了盏灯台。我正好起身拿东西撞了她一下,火油滴到了我衣裳上。”

徐迎儿忙补充道:“我抹过药膏了。”

孙嬷嬷当时怕极了,她就答应她,不会告诉别人的。

“大表姐,你别告诉我姑母,孙嬷嬷也不是故意的。”

孙嬷嬷说,府里规矩严,要是让人知道她弄伤主子,会被打的。孙嬷嬷年岁大了,挨不得打,所以徐迎儿谁都没说。

顾知灼不置可否,仔细观察着她的伤口。

她的皮肤上确实有涂抹过什么的痕迹,顾知灼先净了手,用指尖抹了一些放在鼻下闻了闻,又用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盯着指腹上留下的黑色粉末,眉头直皱。

“这药膏谁给你抹的?”

“孙嬷嬷。”

顾知灼都快笑了,这哪里是药膏,根本就是香灰里头混了些油脂。

民间也确实有用香灰涂抹烫伤的偏方,但是镇国公府又不是请不起大夫,需要用这种偏方?

难怪肩膀都快烂了。

“晴眉,去倒盆温水来。”

在吃过一次暗亏后,顾知灼随身都会带些常用的药,她先用清水把徐迎儿伤口的香灰擦干净,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皮肤状态,说道:“会有些痛,你忍着些。”

徐迎儿乖乖应声,双肩绷得紧紧的。

“放松些,很快就好。”

顾知灼拿出银针,利落地把水泡戳破,手指一抹涂上了她自己做的药膏。

药膏很轻薄,是乳白色的,轻轻抹上去后,很快就被伤口吸收了。

徐迎儿只觉得稍稍有一点痛,然后肩膀的伤口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表姐好厉害。

“不用包起来,三五日就好。 ”

顾知灼说着,把药膏给了她,说道:“每天用清水擦干净后,涂抹一回就够了。”

“对了,我记得你这里有一个胎记?”

上回徐迎儿落水的时候,顾知灼不经意瞥到过一眼,是一个小小的梅花形胎。不过现在皮肤那么红,也看不太出来。

徐迎儿抿嘴一笑:“有的。”

顾知灼捏捏她的脸颊:“你在这里住着,就和微微没什么区别。镇国公府没有那么多规矩,太夫人也很好相处,别总是小心翼翼的。你笑起来好看。”

“是。”

徐迎儿仰慕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好了。”

顾知灼替她把衣裳拉上,又顺手搭了一把脉。

脉象上略有些低烧,没有大碍。也幸好,要是没有及时发现,等过两天伤口溃烂得更严重的话,是要发高烧的。

顾知灼克制住抚摸脸颊的冲动,当时剔骨挖肉一样的剧痛和反复的高烧不退,哪怕到了现在,她也忘不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家已经获罪,所以,她并不知道没有顾家庇护的徐迎儿是落得什么下场。

这么一想,顾知灼打算再摸摸她的太素脉,敲门声响了起来,顾知微探头道:“大姐姐,表姐她没事吧?”

“祖母让我来叫你们出去用膳。”

“没事。”顾知灼便起身道,“先出去吧,你表姐的伤三五天就好,等她好了我们就去庄子玩。”

“好!”

顾知微欢呼了起来。

她挽着顾知灼,走得蹦蹦跳跳。

徐迎儿目中有些羡慕,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顾知灼绯红色的衣袖。

顾知灼扭头看了一眼,把手一伸:“想拉就拉。”

徐迎儿嘴角弯了起来,露出了乖巧的笑,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衣袖。

从碧纱橱到正厅也就十来步,等她们出来时,晚膳已经摆好了。

太夫人喜欢热闹。

一大家子坐了一个圆桌陪她用过晚膳,顾知灼和顾以灿一同告退。

黄昏的晚风阵阵,带来了些许凉意。

顾以灿的高马尾一甩一甩的,他们俩今天定了颜色一模一样的衣裳,到时候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是兄妹。他的心情好极了,愉悦地说道:“妹妹,我们明天出去跑马好不好?”

“顾灿灿,你被禁足了。”

就算装也要装个十天半个月的。

顾以灿耷拉下脑袋,很快又振作了起来:“那我们在府里跑?”

“我明天要出门。”

顾以灿立马警惕道:“一个人?”

顾知灼笑吟吟地毫不隐瞒:“和谢公子。”

“我也去!”

“禁足!”

顾以灿:“……”

他已经不是她最重要的顾灿灿了,他快要干巴了。

顾以灿假哭的趴在妹妹的肩膀上,暗暗琢磨起了套麻袋的事,很快又被妹妹无情地推开了脸。

他们不同路了。

“我先走了!”

顾知灼朝他挥了挥手。

顾以灿目送着妹妹走远,又继续沿着抄水游廊往前,他需要穿过一个小花园才到仪门。

刚拐过一个弯,就见季南珂站在了前头不远,似乎是等他?

季南珂和季氏的事,妹妹早就与他说过了。

妹妹说,别去招惹她,会挨雷劈的。

顾以灿不懂为什么会挨雷劈,但不妨碍他一向听妹妹的话。

他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季南珂已快步挡在了他面前,盈盈福身:“表弟!”

她一身半旧的胭脂色襦裙,腰束素色缎带。来到镇国公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穿过旧衣裳,可是今年的夏裳却只有定例的两身,以前每一季都至少有七八身衣裳。她不得已,只能把去年的翻了出来。

她听说荣和堂请了锦绣坊,但是没有叫她。

没有叫她,却叫了徐迎儿。

这些日子来,季南珂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的份例减了,吃穿用度和以前是天壤之别,整个府里的下人都对她不冷不热,再不似从前那般千娇万宠。她的专用马车也没了,想要用马车得提前一天说,而且她能用的只有管事嬷嬷们出门办事坐的那种马车。

不止是在镇国公府,就连在外头,季南珂也能明显感觉到别人对她的态度差了许多,除了孙念这些特别要好的手帕交外,许多从前对她亲热殷勤的贵女们,如今见到她也都退出了一射之地,不愿与她过多攀谈。

季南珂自然明白其中的差距,从前她是国公夫人的侄女,是国公府堂堂正正的表姑娘。而现在她只是妾的侄女。

她以为她可以忍受这样的慢待,直到府里又来了一位徐表姑娘。

她听说过徐家,徐家为了攀上龚提督在外头没少丢人现眼,徐迎儿畏畏缩缩,跟个破落户的穷亲戚似的,可是,徐迎儿一来就占了她从前的地位。

就连她出门做客,也有人问起过这位“徐表姑娘”,还怪她没有把徐表姑娘带出来。

那一刻,她发现了天差地别。

在这个诺大的京城,原来,没有了镇国公府表姑娘的身份,她根本入不了那些贵女们的眼。

她所有的身份,地位,尊荣,竟然全都是镇国公府给的。

这个认知击碎了她所有的信念。

她以为她足够的出色,不需要镇国公府锦上添花,可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一样的肤浅,虚伪!

季南珂委屈极了:“表弟!”

“你们为什么非要因为姑母迁怒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们为什么都帮着顾知灼。”

从前,顾以灿待她不是这样的。

哪怕比不上顾知灼,至少也和待他几个堂妹差不多,从来都没有这样不理不睬过。

“夭夭是本世子的妹妹,我不帮她难不成帮你?你脸可真大。”顾以灿站住脚步,哼哼冷笑,“你挡在这里,若是汪汪叫上两声,本世子说不得还会多看你一眼。”

“表弟。 ”

季南珂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绷紧,指尖发白。

她语带泣音,仿佛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道:“哪怕你不理我了,我也当你是表弟,特意来想来提醒你一句,季家已经把徐姑娘定给了龚提督。龚提督这个人……”

季南珂的话还没有说完,顾以灿用手一撑翻过了游廊的拦杆。

季南珂怔了一下,她目视着长廊拐角露出来的那一截衣袖,微微垂帘,一口气把话说完:“徐姑娘若是不想嫁,她必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你是世子爷是未来的国公爷,你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顾以灿早已扬长而去。

季南珂轻叹,仿若呢喃自语:“不过,若是她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肯定会被赶走的吧?”

“是我想多了。”

她整个人低落的很,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了。

直到她走远,孙嬷嬷走出了拐角,若有所思,眼神闪烁不定。

第73章

孙嬷嬷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确认季南珂不在了,赶紧提着竹篮子脚步匆匆地回了二房的院子。

“夫人。”孙嬷嬷露出一贯的笑容,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是太夫人赏的。”

她把手上捧着一篮子白玉果放在了八仙桌上,此外, 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匣子, 她一并放下,又乐呵呵地说道:“太夫人最喜欢咱们家的姑娘了,特意等大姑娘他们走后,让奴婢去拿的。”

她们本来已经出了荣和堂,有丫鬟追来说让孙嬷嬷过去一趟。

“祖母只是忘了。”顾知微拿过匣子,里头装了半匣子的珠花, 还有好几条手串,有玛瑙,有翡翠,还有镶着金钢石的。

这些东西对太夫人来说, 也就是哄她们玩的小玩意, 哪里需要避开姐妹们。

孙嬷嬷就是爱多想。

“表姐,你先挑。”

顾知微把匣子往徐迎儿的手边推了推,徐迎儿刚想说不要, 又想起了大表姐说过自己在这府里就和微微一样,不要过得小心翼翼。若是微微的话,应该不会拒绝吧?徐迎儿动了动唇, 说了一声:“好。”

话音一落, 她见表妹的脸上浮起了雀跃和欢喜。

仿佛有一股清风拂过徐迎儿的心头,徐迎儿紧绷的后背放松了下来,舒展的眉眼多了几分绚烂的丽色。

徐迎儿挑了一支红珊瑚的, 顾知微又拿起一支玛瑙串成的海棠花,这上头还停着一只彩蝶,彩蝶的翅膀如展翅欲飞格外灵动。

这是所有珠花里头最精巧的一朵,她拿起来在徐迎儿的发间比了比,回头去看徐氏,笑道:“娘,您瞧,是不是很好看。”

徐氏有些看愣了神,含笑道:“好看,迎儿还是得穿得艳丽一些。”

“娘,您发现没,迎儿表姐和您长得真像……”

啪!

一声轻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孙嬷嬷手上的果盘滑落了下来,上头摆着白玉果子滚了一地。

“是奴婢不小心。”

孙嬷嬷赶忙俯下身来收拾,指尖一不小心被一块碎瓷片扎破,渗出了几滴鲜血。

她眼神游离,仿佛置身冰窟,一阵阵的发寒。

不能再等下去了,徐迎儿的模样在一天天的长开。

从前她畏缩,怯懦,掩去了眉眼间的娇美和丽色,但在镇国公府住久了,如今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从容大方。

再等下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她的心口狂跳,当年的一念之差偷走了孩子,谁想都过了十三年,也照样让她不得安生。

“孙嬷嬷,你的手伤了,快去包扎一下。”

孙嬷嬷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笑:“被扎了一下,没事的,奴婢很快就收拾好。”

孙嬷嬷捡起了几块大的瓷片,又叫来了小丫鬟过来打扫。

等再回来的时候,她又端来了一盘子白玉果子,两个女孩子都挑好珠花,徐氏给徐迎儿重新梳了个发式,琢磨着:“还是得把留海打薄些。”

孙嬷嬷端着果盘的手紧了紧,强装镇定地把果盘放在八仙桌上,笑着说道:“二夫人,下午时,舅太太让人带了信来,说龚家已经去下过定礼了。”

徐迎儿手心冰冷,心口像是被压着巨石一样。

她见过那个龚老爷,就在三个多月前。

当时龚家老夫人大寿,娘带着她一同去贺寿,她们带了重礼,想走走老夫人的路子给弟弟谋个好差事。

她坐在花园的时候,有个女子惊恐地从里头跑了出来,哭喊着向四周求救。

女子的身上都是血,脸上又青又肿,手臂不自然扭曲着,徐迎儿吓坏了,她见她的年岁和自己差不多大,忍不住过去给了她一方帕子,帮她擦去嘴边的血。

女子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徐迎儿,然后用口型说了一个:快走。

不等徐迎儿走开,龚提督闯进了宾客如云的内院,亲自把女孩拖走了。挣扎间,女子的衣袖被拉了起来,徐迎儿看到她手臂上一道道的血痕,有新伤也有旧伤。

她一直一直在求救,但是没有人救她。

龚提督临走前还看了徐迎儿一眼,阴戾的目光让徐迎儿不寒而栗

后来,徐迎儿听周围一些妇人怜悯地说着,那个女子是龚老爷的续弦。

再后来,就听说,女子死了。娘一脸欢快地告诉自己,说龚提督瞧上了自己,龚老爷位高权重,能瞧上自己是自己的福气。为了弟弟的前程,她应该欢天喜地地嫁过去,好好服侍龚老爷。

可是,她不愿意!

徐迎儿还记得,她跟娘说了那天在龚府看到的事,她以为娘至少会重新考虑一下,结果,娘丝毫不在意。

娘说,她活着就是为了弟弟。

不然何必把她养那么大。

说她只顾自己,不顾弟弟,是个没良心的,一点都没有感恩之心,养她都比不上养条狗。

从小到大,徐迎儿都知道,自己在爹娘的心里都不及弟弟的一根手指头,就连她的名字“迎儿”也是因为娘头胎没生下儿子而取的。

可是,连她的命,都比不上给弟弟谋一个差事吗?

徐迎儿想不通,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从家里偷跑出来,敲响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要是非要让她回去的话……

徐迎儿打了个哆嗦,她想起龚提督那天看向她的眼神,还有那抹兴味的笑意,仿佛对于他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弱小的猎物,能轻易就被剥骨抽骨。

她的指尖绷得紧紧的,仿佛被一只无情的手扼住喉咙,难以呼吸。

“表姐,你别怕。”

顾知微一把拉住她冰冷的手:“大姐姐说过没人能把你带走的,我大姐姐可厉害了!”

顾知微说完又生气道:“孙嬷嬷,别说这些话了,他们家和谁小定关我们什么事,要是怕到时候没人嫁,就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嫁去好了。反正我听说姓龚的荤腥不忌。”

顾知微不太懂“荤腥不忌”是什么意思,是奶兄这么说的,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会儿她也是顺口一说。

“顾知微。”

徐氏喝斥出声。

顾知微赶忙站好,眼帘低垂,双手放在身前,动作又快又熟练。她乖巧地说道:“女儿知错了。”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小小年纪的……”说这种荤话。

徐氏冷言道:“还有你,孙嬷嬷,你总是徐家徐家的念叨着,要不然索性送你回我大嫂那里。”

孙嬷嬷一脸讪讪的:“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想着,若是龚提督真去下了定,以后闹起来会不会闹到国公府,二爷没了,咱们二房毕竟无依无靠。”

“二夫人,”有丫鬟在外头禀道,“琼芳姑娘来了。”

徐氏眼若寒芒,愠怒道:“府里待我们二房如何,你是真不懂,还是丧了良心?!”

孙嬷嬷慌张地跪下:“奴婢、奴婢失言。”

徐氏没有看她,也没有叫起。

徐氏这些天看着徐迎儿,就像是看到从前的自己。

从前,为了一笔羊毛生意,就差点被送出去当妾的自己。

她甚至想过,求了太夫人,让徐家把迎儿过继给自己。徐家贪利,只要给出足够的利益,他们一定会愿意的。

徐氏定了定神,缓和了语气道:“让琼芳进来。”

不一会儿,琼芳笑脸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目不斜视,只说顾知灼想问徐氏借个花样子:“咱们姑娘看您打得新络子眼馋极了。让奴婢来问问。”

徐氏进屋里给她取,琼芳跟了进去,悄悄与她说了孙嬷嬷烫着徐迎儿的事,又道:“迎儿姑娘答应过不告诉别人的。”

也就是说,徐迎儿答应过不告状的,徐氏无论怎么处置,都尽量别折了徐迎儿的颜面。

琼芳回到凌霄院的时候,还带着徐氏给的络子。

“姑娘还在书房。”

晴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琼芳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的门。

顾知灼席地而坐,手上端着一个小巧罗盘,地上摆了好些算筹和一张大的八卦图。

她就坐在八卦图前,用手指轻点着散在四周的算筹,念叨着一些琼芳压根听不懂的话。

琼芳:姑娘好厉害!!

琼芳安静地等着,待顾知灼抬手把算筹都收起来后,她开口禀道:“奴婢已经转告给二夫人了。”

顾知灼点点头。

烫伤了主子,不认错反而求着主子不要把事情说出去,甚至为了避免受罚,还私下里用香灰给迎儿抹伤口,孙嬷嬷这种行径,实在过于恶劣。

若非她今日看到,用不了两三天,徐迎儿肩上的伤口非溃烂不成,那会留疤的。

孙嬷嬷是二婶母的陪嫁嬷嬷,她不方便直接责问,所以,顾知灼直到走后,才让琼芳悄悄去递个话。

“奴婢进去的时候,二夫人好像正在训孙嬷嬷,二姑娘好像也挨训了。”

顾知灼点点头,二婶母管教下人,她一个隔房的侄女不需要插手。

她摆弄起算筹,又算了一卦。

大吉。

“完美。”

顾知灼满意了。

她把算筹和罗盘都放回到了袖袋,收好那张八卦图,又去看早早准备好的拜师礼,就等着明天去见师父了。

上一世,公子垂危之际,太清观的观主帮着请来了无为子真人,是他的金针让公子撑过了那一劫。从那时候起,她就决定要跟师父学医。

公子死后,她跟了师父一年,四下游历,后来在她决定回京城时,师父叹息了很久,最后也没有阻止她。

“痴儿。”

师父总这么说她,还会抚过她的头顶。

顾知灼辗转反侧,有一种仿若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一亮用过早膳,拿上拜师礼就欢喜地出了门。

谢应忱的马车已经候在了仪门。

顾知灼也不需要脚蹬,她踏着马车的车橼,轻松地蹦了上去。

秦沉和晴眉一同骑马而随。

一路上,顾知灼都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快要到太清观的时候,更是有点如坐针毡,时不时地掀开车帘往外看。

谢应忱剥了一颗薄荷糖递到她唇边,顾知灼想都没一口咬住,饱满的双唇从他指腹掠过。

这薄荷糖是她亲手做的,吃到嘴里,一股子凉爽直冲脑门。

“公子。”顾知灼右手托腮,苦着一张脸说道,“我要是告诉你,师父还不认得我,你信不信。”

额?

谢应忱目光纵容,薄唇挑着浅浅的弧度:“师父他老人家掐指一算,肯定算出多了一个小徒弟。”

顾知灼眨了眨点漆般的大眼睛,噗哧轻笑出声,笑得眉眼弯弯,随意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对哦!

师父卦爻一绝,他这么厉害,肯定早就算到她要来了。

这么一想,顾知灼一下子就轻松了。

不过,白白轻松。等到他们到了太清观才听说,师父没有来。

顾知灼:“……”

“我也没见着。”为了今天见师父,清平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师父的小道童带了话来,说是师父要去看看,先不过来了。”

至于是看什么,清平也不知道,那个小童子也说不清楚。

好吧。

顾知灼耷拉着脑袋,明明她那一卦是大吉。

难道她现在的卦爻都这么生疏了吗。连凶吉都算不准?

顾知灼非常震惊。

难受!没见到师父,这种感觉,就好像有罪在身又迟迟得不到宣判一样。唔,也不能这么说,她这一世除了乱认师父外,也没别的罪吧?

胡思乱想着下了山,等坐着马车回到京城也快正午了。

顾知灼把手靠在车窗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心念一动道:“公子,我们去看戏好不好?”

“他们说香戏楼新来的青衣颇为风姿动人,惹得大公主昭阳倾心不已,和龚提督公然争抢起了美人。”

谢应忱眸色暗沉,若无其事地问道:“谁说的?”

“好像是郑四。”上回从晋王府出来后,郑四说请他们去看戏,“郑四还说,京城里开了盘口,赌谁能得着美人。郑四叫顾灿灿去下注,被顾灿灿打得抱头蹿。”

顾知灼轻快地说着,谢应忱无声地笑了一下,动作轻柔地撩起她颊边的碎发。

“那就去。”

谢应忱掀开车帘吩咐了一声,马车直接拐去了香戏楼。

在门口停下后,立刻有小二出来迎了,把他们领到二楼的包厢。

谢应忱点了些点心还有茶水,给她递了戏折子。

顾知灼随意地翻了一遍。

一会儿要开演的是一部她从没有看过的戏,心中的兴奋又多了几分。

没一会儿,茶点都上来了,谢应忱抬手给她斟了茶。

香戏楼的生意相当不错,一楼的大厅里坐满了人,一片喧嚣。

有人是专程来看青衣的。

但更多的只是单纯的戏客。

顾知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底下的高谈阔论,说着朝堂,谈着阴私,论着是非,再一想到,这里其实是东厂的一个据点,顾知灼整个人都不好了。

难怪要在戏园子里设据点,她在这里也就坐了一会儿功夫,就连兵部侍郎的小舅子偷了他小妾这样的事都知道了。

戏台的方向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敲锣声,意味着快要开戏了。

顾知灼兴致勃勃地俯视戏台的方向,忽然响到小二嘹亮的嗓音。

“宋老爷,您请!”

咦?

是宋首辅。

他是和谢璟两个人来的,跟着小二的指引,走上了二楼。

顾知灼盯着宋首辅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秀眉深深地蹙了起来,抬手掐了几个诀。

她向谢应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后背朝后靠了靠,不让他们发现。很快宋首辅他们走过了这间包厢,向后头走去。

“公子。”

顾知灼正襟危坐,郑重地缓缓启齿道:“宋首辅他有血光之灾。”

“是死劫,就在现在。”

第74章

上一世, 宋首辅是死在七月。

而如今,他的印堂正笼罩着很浓郁的死气,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的死劫提前了。

顾知灼把罗盘拿了出来,仔细推算了一番。

戏台的方向传来悠扬的丝竹声, 一个纯净如清泉般的嗓音响了起来, 柔曼婉转,戏楼静了下来,只余下这欲诉还嗔的唱腔。

磁针停在了某个方位。

“黄泉卦,大凶。”

顾知灼用掌心托着下巴。

前几天,她还想过,若是宋首辅不死, 为了大启,他会不会舍弃皇帝另择新君。结果,今天就大凶了。

她抬眼注视着谢应忱:“公子,宋首辅若是死了, 局势也会大变吧?”

“对。”

宋首辅就像定海神针, 让摇摇欲坠的朝堂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若是宋首辅突然死了,朝堂势必会大乱,甚至崩溃。

从理性来说, 毁灭更利于重建。

但是。

朝堂不宁,政令不达,就意味着, 那些努力求存的百姓们会活得更加艰难。

谢应忱眼睫低垂, 似是叹了叹,问道:“能救吗?”

“不知道。”顾知灼摇摇头,“卦象太凶, 十死无生。”

而且,从秦沉和阿蛮的经验来看,死劫一旦来了,必须得应劫而生才能活。

胡乱干涉是没用的。

宋首辅的死是天道所向。

上一世宋首辅死后,朝堂出现过一阵乱象,以致青州地动后,无人主持大局,死了十数万人。后来谢璟带着季南珂赶往赈灾,那次差事以后,谢璟入主东宫,成了储君。

“这位公子。”

一个颇为油滑的男人敲响了隔扇窗,他笑嘻嘻地伸了个黑色托盘进来,托盘上放了两块木牌子,木牌子一块写了个昭字,一块写了个龚字。

“您要不要押个注?”

顾知灼问道:“押什么?”

“当然是押今天谁能得着青衣,一亲芳泽,是这位呢……”他的手指落在“昭”字上头,“还是这一位……”

顾知灼没怎么听懂,但见上头已经摆了不少的碎银子和银票,还有铜板什么,想必大半个戏园子他走了过一遍了。

“不押。”

谢应忱眸色沉沉。

京城的风气得肃肃了,免得她在外头总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

男人也不纠缠,瞧两人非富即贵的样子,连连作揖着离开了,又去到下一间。

“这位爷,要不要押个注……”

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公子,我借一下秦沉。”

顾知灼说着,向秦沉勾了勾手指,秦沉凑了过去,跃跃欲试道:“顾大姑娘,你说,要我做什么?”

“你先去盯着,别让他们发现了。”

“只是盯着?”

秦沉有点点失望,他还想着要不要去把谢璟揍一顿,再把宋首辅救出来呢。

“还记得朱雀大街上那一回吗。”顾知灼提醒道,“向死而生。”

她拨弄罗盘,淡声道:“除非是立死的局面,不然不要出手。”

秦沉懂了。他郑重地抱拳应命,出了门。

他方才特意留意过脚步声,宋首辅进的包厢应该与他们中间隔了两间,秦沉盯着最拐角的那一间,脚步一拐,无声无息地藏身在了立柱旁,立柱投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他的影子。

“首辅,你来迟了,可得自罚三杯。”

一个豪迈的声音哈哈笑着,秦沉小心地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往里头看。

除了谢璟和宋首辅,包厢里还有卫国公,卫国公显然到了有些时间,他面前的一小碟子松子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喝不了喝不了。”宋首辅摆了摆手,不为所动道,“年岁大了,大夫说了,以后要少饮酒。”

卫国公倒满了酒,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拒绝,笑道:“这是凤曲酒,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到手呢,烈得很。老哥你最喜烈酒的,别说不胜酒力这种话了。”

宋首辅耸了耸鼻子,一股浓郁的酒味扑鼻而来,酒香醇厚,卫国公特意用白玉杯盛酒,酒液倒在杯中,是淡淡的金黄色,在正午的阳光底下,有如会流动的黄金。

宋首辅的喉头动了动,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能喝上一杯,该是多大的人生乐趣。

宋首辅从前也没有那么嗜酒。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他刚刚入仕,去了南边一个小县任知县,那里甚是潮湿阴冷,他待了六年,染了一身风湿,一到下雨骨头缝里就痛得要命,当地人都爱饮烈酒,他也跟着喝了,久而久之,酒量渐大。

如今大夫不让,他不得已也戒了些时日。

平时不闻还好,一闻到酒香,就口舌发干,他忍不住又耸了耸鼻子,浓郁的酒味涌入鼻腔,宋首辅陶醉的眯起了眼睛。

“你呀,就是磨磨唧唧的。”

卫国公豪迈地一饮而尽,溅出了几滴金色的酒液,宋首辅心疼地直抽抽,忍不住骂了一句:“如牛饮水,暴殄天物。”

卫国公高笑出声:“酒这玩意儿,能让我喝得高兴,就是它的福气。”

“我说老哥,这回又是哪个太医不让你饮酒?你什么都好,就爱瞻前顾后的,累不累。”

这话意味深长。

宋首辅举起筷子夹了颗油炸花生米放口中,花生米的咸香稍稍解了些馋。

卫国公在朝上浸润了这些年,倒是越来越不像是武夫了。他分明是在说自己,明明都上了议储的折子,又临时改变主意。

老实说,他也不想。

国有储君是大兴之兆头。

他撑不了几年就要致仕了,今上姿质欠佳,宋首辅希望至少新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三皇子……三皇子实在让他看不到一点希望。

他不想有生之年江山动荡,战乱四起。

宋首辅只当没听懂,无奈地把酒盅推远:“不成不成,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不听太医的话可不成。”

谢璟凭窗而坐,他一袭玄色鎏金长袍,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端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不急不躁,其实是压根没听懂两人的机锋。

见首辅不愿饮酒,主动给他斟了茶。

“营营一生,悔不当初……”戏台上的青衣唱腔婉约,水袖拂面,垂泪而泣。

“唱得好!”

卫国公大赞道:“人生在世,不过是为了妻儿,为了子孙。老哥,你说是吧?”

“你家小孙孙虽有些顽劣,但资质不凡,只可惜如今也就刚满十五,等你致仕时,他都还未及冠。你说说,要是没有人帮扶上一把,仕途可不好走啊。”

宋首辅端起茶盅,用茶盖轻轻撇过茶沫,瞳孔中倒映着清绿色的茶汤。

当时他担心公子忱回来后,会在朝上搅风搅雨,思考再三才上了那道立储折子。

但是,是他小觑了公子忱。

公子忱重视大启,如先帝和废太子一样,顾全大局,把大启放在了首位。

他回京后,从一开始的沉寂,到出宫,再到踏上金銮殿,没有腥风血雨,更没有去动摇国之根本,而是让皇帝“主动”把他放出了宫,解除了所有明面上的控制。

从容不迫间达成了目的。

那天,公子忱在踏上金銮殿的时候,宋首辅仿若看到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太子。

有谢应忱珠玉在前,宋首辅如今越发的瞧不上三皇子了。这也不是他的错吧。

宋首辅笑道:“磨磨唧唧自有磨磨唧唧的好处,卫国公如今这修身养性的功夫可越发的差啰。”

从龙之功,一在择龙,二为有功,三嘛,得看这龙能不能跃过龙门。

历朝历代,早早站队的,大多没好下场,动辄满门不存。

“当然比不上宋老哥您。”

两人语带机锋地走了几个回合,卫国公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连连骂着“老匹夫”,他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索性把话挑明了些:“宋老哥,我瞧着三少爷颇有一番雄心壮志,但年纪轻历的事少,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帮衬帮衬,你说呢?”

“明主贤臣,佳话啊!”

这话当着三皇子的面,多少就有些逼迫的意味在了。

宋首辅觉得自己今天办了件蠢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酒,酒香勾得他口齿流涎。

他一饮而尽。

这酒液极烈,喝下去的时候,有如烈火灼烧着,从舌根一直往下,随后又有一股浓郁的回甘萦绕在唇齿间。

好酒!

宋首辅暗赞了一句。

“老哥,这酒不赖吧。”卫国公大笑着又给他斟酒。

再是一杯落肚,宋首辅已经有些微醺,他摆摆手道:“不成了 ,不成了,年纪大了哟。”

“老哥何必自谦呢。三少爷……”

宋首辅满身酒气道:“有雄心壮志可不够。飞得太快太高,是会折了翅膀的。”

说完,他又饮了一杯,这一杯下去,小腹开始隐隐发烫,有如脏腑被一股热劲死死揪着一样痛。

老东西!卫国公暗骂着,他分明就是在说,三皇子没有为君之能。偏还是借着酒劲说的,到时候一醒,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若三皇子有为君之能,他还忙活什么。说是要一个和当今一样的新帝才好啊。这都不懂!

谢璟神色平和,被首辅挖苦几句,他根本不痛不痒,顾知灼的那些话毒多了,还动不动让他跳水摔马自残什么的,被荼毒的多了,他现在心理承受力好了不少。

“国公爷莫急。”

谢璟为他们斟了酒,含笑道:“首辅也是有所考量,我年岁尚轻,未入朝堂,也确实不知能不能担起重任。”

“听说三公子在这儿。”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走廊响起,紧接着包厢的门被从外头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长着一把络腮胡,肤色略显暗沉,双目狭长带着一种阴戾。

宋首辅一见眉头直皱。

卫国公立马就发现了,连忙道:“龚老弟,怎在这儿遇上你了。”

他的意思是,人不是他请的。

“来听听曲子。”龚海自顾自地坐下,戏台上的青衣正以水袖遮面,回眸间顾盼生辉。

他叫了一声“好”,又调笑道:“这些戏子打小练功,身段柔得不像话,这滋味,啧啧,良家可比不上……三公子,您可要尝尝?您长姐也是尝过的。”

谢璟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捏着折扇的指尖有些泛白。

龚海捶着八仙桌,朗声大笑。

“休得胡言。”卫国公最是讨厌他这荤腥不忌的样子,“三公子还在呢。”

“失言失言。”

话是这么说,袭海的脸上没有歉意。

宋首辅不愿搭理,他站起身来面色不愉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首辅怎么走了呢。我一来你就走。还一杯没喝过呢。”

龚海说着,主动斟酒递了上去。

“宋老哥是我本公请的,本公来代喝。”卫国公想抬手去拿,龚海直接把酒盅塞到了宋首辅手里。

宋首辅冷漠地与他对视,突然一仰头把酒喝完了。

他随手一抛,玉石酒盅摔落在了八仙桌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滚。

“好酒量。”

龚海鼓掌大赞。

宋首辅一甩袖,发出不屑的冷哼,转头走了出去。

“你呀!”

卫国公瞪了龚海一眼,一来就把人气跑了,他们的正事都还没谈呢。

“三公子不如送首辅出去吧。”

谢璟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出去了。

“宋……宋伯父。”他出声唤道。

宋首辅站在阶梯前,回首等了他一会儿。一连几杯酒,他的小腹有如火烧一样,火辣辣的痛,眉头不由地拧在了一起。

须臾间,宋首辅的额头就渗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一股腥甜控制不住地从喉咙中涌了出来,伴随着胃部的剧烈疼痛,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底下的大厅里坐满了戏客,他们正听得入迷,只觉得有水滴溅在脸上。有个戏客抬手摸了一下,吓得脸色发白,他张开嘴,喉咙滚了又滚,终于发出了声音:“血啊!”

更多的人也发现了,他们摸着自己脸颊手臂上溅到的血,两股战战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满是沾血的宋首辅。

“杀人啦!”

尖叫声此起彼伏。

小二也惊住了。

但能在东厂的据点当差,他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小二,惊有无怕,赶紧跑去禀报。

首辅又吐出了一口血,他两眼一阵阵的发黑,紧跟着便是脚下一软,一脚踏空跌出了楼梯。

“首辅!”

谢璟吓得惊声大叫,他飞扑了上去,但有一道青色的身影比他更快了一步,稳稳拉住了宋首辅。

秦沉把人一架,就往包厢跑。

“你站住。”

谢璟回过神来,大声叫嚷。他手脚也有些发软,但还是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站住!”

宋首辅离开时,得经过顾知灼所在这个包厢的,所以她一早就知道了,外头的骚动一起,她就奔了出来,直接搭上了首辅的手腕。

谢璟好不容易追上来,刚要叫住秦沉,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空理你。”

顾知灼随口敷衍了一句,观察着地上大滩大滩的鲜血。

血是鲜血色的,是格外鲜艳的那种红。

宋首辅已经失去了知觉,吐出来的血卡住了气道,正无意识地轻咳着,每一下都会咳出一些血来。

顾知灼拿出针包,取出一根银针扎进了他的喉咙上,宋首辅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但是气息极其的微弱,气弱游丝,几乎感觉不到。

“是、是中毒?”秦沉向看谢璟,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旧疾复发。”

她放开了搭着脉搏的手,吩咐道:“秦沉,先把人抬进去!”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下了,青衣无措地站在台上。

香戏楼里乱成了一团。

早有戏客吓得跑出了戏楼,大声叫嚷着“杀人啦”,“快去报官”什么的,引来了街上不少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下里都是吵吵闹闹的声响。

一个老道越过了嘈杂的人群。

他鹤发童颜,松形鹤骨,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青布道袍,两袖宽大,银发仅用木钗束起一个髻,半散半梳在肩头。

走动间,道袍飞扬,围在香戏楼周围的百姓们都不由往两边让开了一条道。

“真人,香戏楼就在这儿了。”送他过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感激涕零道,“多谢真人救了我娘,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贫道无为子。”

他说着,抬步踏进了香戏楼,萦绕在鼻间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厅堂的戏客已经跑了七七八八了,余下胆子大的都跑到了二楼探头探脑。

无为子抬眸往二楼看去,若有所思。

第75章

无为子这趟进京是因上清观的小友所请, 再加上他家不成器的徒儿入世修行非要去京城这个人心复杂、权力和利益交织的漩涡,他不放心索性过来瞧瞧。

只是,在昨日踏进京畿后, 他夜观天象,天际竟亮起了两颗帝星。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其中一颗与从前一样, 有天命相伴, 格外耀眼,而另一颗是刚刚形成的,仅有一点点微弱的光,但是,无为之却发现和它相伴而生的,是自己的小徒儿?

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徒弟?

那一刻, 无为子甚至怀疑,会不会自己快要羽化了,所以,老眼昏花, 连天象也看不准。

再起一卦, 卦象依然显示,自己真多了一个小徒儿。

徒儿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他活了八十有二,从未见过如此稀奇的事。

无为子索性跟着卦象过来看看, 这天道白送给他的便宜徒儿到底资质心性如何。

他沿着楼梯走到二楼,先是看了看地上的血,这血格外鲜红, 病因在六腑, 吐血之人病势极危。除了楼梯口的一大滩鲜血外,零星的血迹滴滴嗒嗒地一直延伸进了走廊。

凑热闹的来来往往,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血脚印。

无为子顺着血脚印看了过去, 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映入了眼帘,也是这一眼,他确认了这是自己捡来的便宜徒儿。

她的声音从容不迫,哪怕面对这样凶险的危症,也没有一点丁手足无措。

“别碰到喉咙上的针。”

“是。”

秦沉答应了一声,小心地把宋首辅扛进了他们的包厢,顾知灼没有回首,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宋首辅的身上。

黄泉卦是极凶之卦,容不得她分心。

顾知灼疾步跟进包厢,叮嘱着一句“不要关门”,又示意秦沉先把他放在地上。

谢璟也要跟进去,让人抬手拦住了。

“璟堂弟。”

这个称呼让谢璟头皮发麻,他慢慢抬起头,注意在包厢的竟然不止顾知灼,还有谢应忱。

谢应忱唇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疏淡的眉目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璟脱口而出,心想:他不会是跟踪自己来的吧?卑鄙。肯定是生怕自己先他一步笼络住卫国公和首辅。这个念头在他的心底疯狂的浮起,快要喷涌而出时候,谢应忱平和地说了两个字:“看戏。”

谢璟一脸不相信。

哼,虚伪!

他看向包厢,八仙桌上有两个茶碗,没有酒,还有用琉璃杯盛着的果子露,果子露喝了有一半了,杯沿留着些许口脂的印痕。

筷子只有两双,放着点心的盘子有四五个,全都有用过的痕迹,八仙桌旁的圆凳也只有两个,一左一右离得很近。

这无一不证明了,包厢里面确实就他和顾知灼两个人。

他们真是一块儿来看戏的?

他盯着蹲在宋首辅身边搭着脉搏的顾知灼,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哼,亏他当初还以为她会守寡呢,赐婚也就一个多月的工夫,这两人如今倒是同出同进了。

“怎么了?!”

沉重的脚步声匆匆而来,紧跟着的是卫国公焦急的声音,“宋、宋老哥呢。”

卫国公是和龚海一起来的。

谢璟指了指包厢里面,他克制着拂袖而去的冲动,在心里告诉自己,首辅生死未卜,自己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卫国公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血……”

“全是吐出来的。”谢璟沉重地说道。

卫国公吓得手脚发麻,看向里头的宋首辅,他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红得让人心头直哆嗦。

卫国公行武出身,别说是血了,连死人他也见得多了,但是,宋首辅这血吐得实在不对劲。他们刚刚和首辅喝过酒,首辅就吐血吐成了这样,别说别人了,连他自己看着,都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给首辅下过毒。

“宋老哥!”

得赶紧的叫大夫,不对,是叫太医!

要不然真是说都说不清了。

“别进去。”

谢应忱提醒了一句。

卫国公身体跟着一僵,顾不上见礼连忙道:“大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首辅他……可叫了大夫?”

卫国公说着就要往里头冲,谢应忱斜睨了他一眼,重复道:“别进去。”

他眸色清冷,一贯温和的眉眼添上了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压迫力,盛气迫人。

公子忱回京后,留在卫国公印象中的是“温和无害”,而现在,仅仅一个眼神的对视就让他静若寒蝉。

卫国公缩回了脚,拱手道:“是……”尾音有些发颤。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谢应忱会管这样的闲事。

首辅是同他和三皇子在一块儿喝酒的,若是不治而亡,他们责任不轻,他甚至还会被怀疑为了党争而故意害死首辅,皇帝近日还病着无心朝事,谢应忱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借着这股势头除非异己,在朝上占据主导。

为什么他插手了?

若是宋首辅活了,倒也罢了。

若是死了,怕是连他都推卸不了责任。

谢应忱,这个先帝用帝王心术教导出来的太孙,岂会是一个一心为人的大圣人?

“你让人散开些。”

谢应忱吩咐完,就回首去看顾知灼,她完全没在意外的动静,不关门只是因为宋首辅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再关上门窗,死得更快。

顾知灼的全副心神都在宋首辅的身上,拿出了一个小巧的金色罗盘。

天池的磁针疯狂地转动后,蓦地静止了下来,她盯着罗盘喃喃出言道:“困龙得水,主南。”

“秦沉,替我把他搬到窗边。”

秦沉不懂,但并不妨碍他照办。

秦沉轻轻松松地把宋首辅架起,挪到了南边的圈椅上,一点也没有碰到他喉咙上的银针。

阳光从窗户照在了宋首辅的身上,哪怕已经没有了意识,宋首辅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一小口一小口的鲜血接连不断的喷吐出来,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吐干净了一样,他身上到处都是血,红得刺目惊心。

秦沉看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就连他觉得首辅只差一口气了,只要拔了喉咙上的这根针银,保管立马就没命。

“顾大姑娘,能救吗?“

秦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顾知灼不置可否,她连起数卦都是大凶,救人相当于是在和阎王抢命。

不过,她喜欢!

顾知灼走过来的同时,从针包里取出了一根长约三寸的银针,银针细若发丝,在阳光下倒映着淡淡的白光。

第一针,固心魂。

顾和知抬手拈针,果断地从太阳穴刺了下去。

她动作极慢,指腹以特有的节奏慢慢捻着针,当银针扎入一寸时,首辅不吐血了。

二寸时,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朦胧,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三寸时,顾知灼终于放开了持针的手,这一针足足用了一盏茶,她的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针尾,银针发出了一阵轻轻的嗡呜。

宋首辅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调:“顾……”

真活了?

卫国公惊住了,想闯进去看看又碍于谢应忱,不敢乱来,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

“您的腹部是不是曾经受过伤?”顾知灼不让他说多余的话,飞快地问道。

“是。”

“刚刚有没有饮过酒?”

这其实也不用问,顾知灼一闻就闻出来,只是想看看他的神智。

宋首辅点了头。

“几杯?”

“三……”

“果然。”

和顾知灼诊断的一样。

“没人跟您说过不能喝酒吗?”

顾知灼的眉头微微皱起,声音有如利刃。

宋首辅在她的目光中,心虚了。

他虚弱地直喘着气,小腹像是刀绞一样,疼痛一波波地袭来,周身不住地颤抖。

他的伤是十年前落下的,他奉命巡视淮州,当时淮州多有山匪,百姓生活艰难,不但来往客商会被洗劫一空,普通百姓出行也会被杀被抢,甚至连村镇也经常被屠,山匪气焰嚣张的很,但当地官府却很少有所做为。

宋首辅查出了官匪勾结的窝案,整个淮州有近七成的官员涉案,宋首辅自知只有保住性命带着证据回去才是上策,他在几个禁军侍卫的护送下,悄悄离开。在路上,他们被山匪围堵,先帝给的三百禁军为了保护他也近乎死光了,他被人一刀捅穿了腹部,气息奄奄,最后是一个老仆拼了命的背着他跑,仅剩下的禁军为他舍命挡住了山匪的追击,老仆背着他跳进了河里,游到了对岸。

等他醒来的时候,老仆也死了,他把账本和证据塞进了腹部的伤口里,找了户农家借针线悄悄把伤口缝了起来,又休养了几天,跌跌撞撞地回了京城。

在先帝面前,他剖开小腹,取出了那本账册。

他这病也是那时落下的祸根。

年轻的时候还好,也吃了些冷硬物后,肠胃会隐隐胀痛,偶尔也会便血,太医开了养生的方子慢慢调养,倒也没什么的。

只是年岁越大,就越是不行了。尤其是近日,他时感小腹搅痛,有的时候只是一闪而过,但有的时候又痛得他直冒冷汗,在榻上打滚。

哎。

今天这酒真不该喝。

顾知灼冷哼连连:“肯定是抵不住嘴馋。”

宋首辅一脸羞愧,想仗着酒劲拒了卫国公是真,但嘴馋了确实也是真的。

酒香在鼻子周围绕啊绕的,卫国公那老匹夫还当着他的面一杯又一杯的喝,溅得满桌都是酒,圣人都忍不住啊。

“控制不了口腹之欲,活该吃苦头。”

宋首辅:“……”

被一个还没他孙女大的小姑娘指着鼻子训,宋首辅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别动。”

“你命还没回来呢。”

见他神智已经清晰,顾知灼又拿出了第二根长针。

第二针,提阳气。

“会很痛,你要忍着。”

顾知灼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过来,飞快地落了针。

上一世她经常隔着衣裳给谢应忱行针,取穴极准,三寸长针也没有受到衣物的影响,扎进了小腹。宋首辅顿觉肚脐火热,有如烈火在灼烧,他猛地反应过来,救她的是顾大姑娘。

“你……”

他想问她怎会医术。镇国公府世代习武,他听国公爷炫耀过府里的姑娘小子打会走路,就会扎马步。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家闺女去学了医!

“啊啊啊。”

疼痛如滔天巨浪涌了上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就像是被人剖开了小腹,把腑脏全都拿了出来,又搅和成了一团。他的十根手指死死地蜷缩着,苍白的面孔扭曲变形。

“怎么回事?”

焦急等在门口的卫国公被这凄烈的惨嚎吓住了。

在银闪闪的长针没入小腹的同时,顾知灼拔出了他喉咙上的那根针,宋首辅一口血喷吐了出来。

他面容惨白,奄奄一息。

“宋老哥!”

卫国公惊呼出声。

顾大姑娘会不会治啊,这都要把人弄死了。

他急得往里冲,但谢应忱一个眼神投过来,步子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卫国公一咬牙,嚷嚷道:“大公子,您瞧瞧,人都快死了。”他急道,“若是宋老哥死了,您也讨不了好。”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谢应忱擅自插手,就算宋首辅死了,卫国公的罪责也不会很大,至少设局暗杀的名头落不到他的头上。但谢应忱自己肯定得吃力不讨好。

“不会。”

谢应忱眼眸深邃地说道:“血是黑的。”

这一次宋首辅吐出的是黑血。

和外头楼梯走廊上鲜红色的血不同,这些血漆黑无比,有如墨一样,甚至还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卫国公怔忪间,宋首辅又吐了一口,这次的血更加的黑,而且浓稠无比。

“他吐血止不住。”卫国公摇头道,“还痛得厉害。”

卫国公不忍再看,叹息道:“没用的。”

确实。宋首辅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的,唇齿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卫国公素来知道这老伙计虽是文臣,但那股子韧劲丝毫不逊于武将,当年从肚子剖出账册的时候,也没见他叫过一声痛。

如今,怕是痛得厉害。

“掌柜的。”小二忍不住问道,“这要怎么办。”

那位是首辅,不会真死在他们戏园子里吧?

“别管。”

掌柜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平日满脸堆笑和气生财,而如今收敛起了笑容,又冷硬至极,仿若举手投足间就会取人性命。

他反问:“你没见到晴眉姑娘?”

晴眉姑娘现在跟着的那位,上回可是和主子在包厢里坐了许久的,主子还命人帮她找孩子呢。

治死一个首辅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派人去跟主子回禀一声。”

小二应诺,匆匆下去。

掌柜的听着二楼如野兽嘶吼一样的呼痛声,抬步往上走。

走廊里还堵了不少戏客,卫国公在门口直打转,正想着要怎么劝,就见顾知灼竟又拿了一根长针出来。

“别乱来啊!”

“大公子,您快拉住她。”

第三针,复生。

这一针取穴在胸口。

上一刻还在呼痛的宋首辅突然就没了声音,他一阵剧烈的抽搐,然后一动不动了。

没有再挣扎,没有喊痛,甚至也没有再吐血,就像是死了一样。

“哎,治死了。”

一个戏客忍不住叹息,“女子就当相夫教子,非要去逞强,惹上人命了吧。”

“女人哪有什么治病救人的本事。”

“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

熙熙攘攘的声音压根对顾知灼没有有半点影响,她站起身来,拿过了晴眉递来的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着的血。

“不。”

人群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老道,轻声道:“他活了。”

无为子的脸上是满意的喜色,眼睛亮得仿若发现了稀世珍宝。

反魂三针是他独创,他那些粗手笨脚的傻徒弟没一个学会的,没想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乖徒儿,竟然用了。

第76章

顾知灼蹲得有些久了, 脚底发麻。

她搭上谢应忱伸过来的手,粲然一笑。

“你还笑。”谢璟忍了又忍,紧咬牙道, “你惹上了多大麻烦你知不知道!他……”

谢璟指向谢应忱。

顾知灼一介女流比不得珂儿,不通朝事倒也罢了, 谢应忱肯定心知肚明, 若是顾知灼救不下首辅面临的会是什么,可他还是把她卷了进来!从头到尾,他就是在利用她。

若是治好了,谢应忱能得首功,宋首辅必会感激,甚至从此以后站到他这一边。而若是治不好, 罪也在顾知灼,是顾知灼不知分寸,非要逞强扬名。

不管何种结果,谢应忱他都不亏, 这真真是好算计。

谢璟断然道:“小允子, 你去把人都关起来!”

自己真蠢,要是早早把看热闹的人打发走,事情就没那么麻烦了, 至少还能压得住。

顾知灼:?

傻了吧!

“公子,宋首辅活了。”她仰头看着谢应忱,眼眸弯成了月牙。

“你说什么, 他明明……”

谢璟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声音未落,里头的宋首辅突然发出了一记呛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