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住小腹,等了一会儿, 咦,不痛了!
一点也不痛了。
连这几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隐痛也完全消失了,身体舒坦的不可思议。
他死了?
“这里是阎罗殿?”
他喃喃自语地坐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
“别动。”
顾知灼喝斥道,“你身上的针还没拔呢。”
宋首辅打了个激灵,他张大了嘴巴,错愕不已地脱口而出:“我没死?”
“还没呢。”顾知灼说完这三个字,就迫不及待道,“公子你来看……”
她旁若无人地拉着他的袖口,走到一滩黑血前,她隔着帕子从里头捡起了一块小小的碎片。
碎片上沾着黑血,用帕子擦干净后,赫然是一小块锋利的金属碎片。
谢应忱一看就明白:“这应该是刀剑上的。”
“对。”顾知灼把它递给了首辅,“您说过您腹部受过伤,刀剑捅入您腹部时许是碰到肋骨,断掉了一小块,这一小块就留在了你的腹腔中没有取出来,时间久了,粘连在了您的肠子上。”
宋首辅呆呆地从帕子上拿起,仿若回到了那一天。
山匪用刀子捅穿了他腹部,后来逃亡时,他又把账册塞进了伤口中。
等到京城,取出账册,太医说他的肠子已经被压迫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重新缝合,又养了三个月伤,他才能下床走动,谁都没有注意到里头还残留了这么一小块东西。
“任何对肠胃有刺激的食物都会搅动肠子,对普通人来说,也就是稍有些不适,对您嘛,肠子一搅这块东西就有可能不小心割到哪儿,轻则隐痛,重则便血吐血。”
“您命真大。”
顾知灼真心实意地说着。
他命确实很大,肠子粘连成了这样,都还活蹦乱跳的,但凡这块碎片碰伤的口子大一点,随时都会没命。
难怪宋首辅上一世死得那么突然,几乎是暴毙。
这跟怀里揣了一把开刃的匕首,又时时刻刻用刀尖贴在胸口有什么不同?但凡不小心摔一下,匕首就能把心脏捅穿,一命呜呼。
“您今日喝的是什么酒?”
明明顾知灼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家,可是,面对她锐利如刀的目光,宋首辅依然有些心虚,羞愧地说道:“凤……凤曲酒。”
有名的烈酒,烈度可媲美烧刀子。
但酒香更加浓郁,入口时很醇厚,一点也不像是在喝烈酒,连不擅饮酒的人也能一不小心喝完一杯。
顾知灼感慨道:“能活是真不容易。”
宋首辅深以为然。
他刚刚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踏进阎罗殿了。
“老哥!”
没有了谢应忱阻拦,卫国公和谢璟也终于走进了这间包厢,龚海远远坠在后头。
卫国公也听到了顾知灼的话,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是再不敢劝你喝酒了。”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吓死他了!!
宋首辅忍不住去看顾知灼,想问,他都好了,还能不能喝酒?哪怕喝一小口也行。话没问出口,就被白了一眼。
他赶紧摆手道:“不喝不喝,这辈子滴酒不沾。”
宋首辅的脸上,发上,胡须上沾着黑黑红红的血,面色惨白如纸,太阳穴、胸口和小腹扎着三根银针。可除此以外,他的精神头相当的好,神智清晰,和刚刚与他们饮酒时没有任何的区别。
卫国公拨弄着玉扳指,心头狂跳。
顾大姑娘这手起死回生之能实在让人惊叹。
先前公子忱重病时,他被皇帝宣去过溪云坞,见过公子忱奄奄一息的模样,当时所有的太医都说,公子忱是绝脉,命不过三五日,然而,在皇帝把他放出宫后,他活了下来。
卫国公也听过朝中私底下的一些揣测,说是皇帝给公子忱下了毒,所以,公子忱出宫后,身体就康健了。原本他多少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皇帝有亲生的儿子在,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的把皇位拱手让给废太子的儿子。
皇帝现在几乎每隔三日都会让太医去请平安脉,他看过脉案,公子忱的身虚体弱,随时会病重不治。可顾大姑娘连首辅的命都抢回来了,怎么可能救不了他?
而今,他算是明白了。
都是局。
当初是顾大姑娘送他回京的,也许从那个时候起,顾家就已经站了队,就连那桩赐婚也是他谋来的。
好一手瞒天过海,公子忱果然狡猾。
短短数息间,卫国公想到了许许多多,直到一声“衙差来了”的惊呼,他猛地捏紧了玉板指,右眼皮直跳。
围在二楼的戏客一轰而散,又通通被衙差拦下。
他们是在附近巡逻的五城兵马司,是听到来往在叫嚣着香戏楼有人杀了官,赶过来的。还没有踏进包厢,他们就见到了龚海。
龚海是五军都督府的左提督,统管着五城兵马司。
他们哪怕不认得公子忱和卫国公,也认得出龚海。
“无事,”龚海嗓音低沉,“只是喝多了,你们下去吧。”
喝多了?
外头那一滩一滩的血,衙差又没眼瞎。
不过,连龚提督也只站在包厢门口,里头的人想必极贵。
衙差只当自己眼瞎,匆匆告退。
和衙差一起进来的长随冲进了包厢,高喊着:“老爷!”
“老爷,您没事吧!”
他跟往常一样,在马车里等着,也就是去解了个手,回来就发现香戏楼里里外外围的都是人,他挤都挤不进去,只听他们说有个官老爷死了。
见宋首辅满身是血,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我没事,我已经好了。”
“别动,我给您拔针了。”
长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家老爷太阳穴上的针,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龚海回首看向包厢,眸光落在顾知灼的背影,她侧身而立,只能看到覆着面纱的侧面,长眉入鬓,英气十足。
从前他只爱那种娇弱不堪的花儿,尤其喜爱他们满脸是泪,哀哀祈求的模样。
如今瞧着,这等英气十足,又骄傲自信的女子,说不定会别有一番滋味。
他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朗声笑道:“顾大姑娘,你这面纱还戴着做甚,不如取了,也让我瞧瞧比之青衣又……”
一个冷到不像话的声音陡然响起。
“秦沉,丢下去。”
下一瞬,秦沉疾步而出,一掌抓向他,龚海抬手格挡,秦沉比他更快了一步,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从包厢里拖了出去。
龚海武将出身,能走到如今的位,身手肯定不赖。
但他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三两下就被秦沉压制,提着衣襟压在二楼的栏杆上。
龚海惊叫出声:“大公子!”
“丢下去。”
他对上了一双淬着冰的眸子,有如黑暗中的鹰,仅一眼就让他从心底兴起一股寒意。
谢应忱!
龚海面色大变。
他如今的地位,说是把着京防都不为过,谢应忱若想夺了储位,怎么敢得罪他。
“你敢 ……”
声音还在喉间,秦沉伸手一推,把他从二楼他丢了出去。
他双目瞪大,惊叫着坠下,“砰”的一声摔在厅堂的圆桌上。
圆桌顿时四分五裂,连带着龚海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狼狈不堪,身上的胫骨痛得他冷汗直流。
卫国公看得瞠目结舌。
龚海这些年确实荒唐,可是,他手上是有兵权的。连几个王爷都不敢轻易开罪他,昭阳公主明面上在和他抢那位青衣,可好几次,她都会主动退让。
就算是龚海先出言不逊,公子忱也太过冲动了。
秦沉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走了回来,站在谢应忱身后,探头去看。
顾知灼的心神全都在银针上。返魂三针,拔针和施针一样难,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
她压根没在意发生了什么,没去看,也没去听。
每拔出一针,顾知灼就交给晴眉,晴眉会用火烧过银针消毒,然后放好。
等到三针尽数拔出,顾知灼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臂,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说道:“您回去记得好生修养,不能喝酒了,也不能吃生冷之物,米面也要煮得软和些,至少得养上三五年,最好喝上七天的稀粥。至于失的血就没办法了,您让太医来开张养生方子吧。”太医最擅长太平方了。
她一一叮嘱着,首辅也认真听了,连连道谢。
“我就不送您了。”
宋首辅印堂的死气已经完全散去,不会有什么事。
顾知灼耗费了不少心神,累得很,不想动。
宋首辅尚虚得很,长随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他说道:“顾大姑娘,待过几日我亲自上门拜谢。”
卫国公扶他另一边:“哎,宋老哥,还是我送你回去吧。三公子,你要不要一起?”
卫国公向着谢璟直使眼色,谢璟本来张口想说什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轻抿薄唇,嘴角上扬起了一个弧度:“我先下去看看马车。”
谢璟先一步出去,顾知灼和谢应忱把他们送到了走廊,两人慢慢下了楼梯,看着楼梯上大滩大滩的鲜血,宋首辅的心里头一阵阵发毛。
这都是自己吐出来的?
“老哥,你这条命真就是捡回来了。”卫国公忍不住道,“你不会为了这救命之恩……”
他一想通了谢应忱所做的种种,就有点怀疑,自己站队有点站得太快了。
三皇子哪怕有皇帝撑着,他真能争过公子忱?
这一急起来,他也顾不上试探,话说得直白的很。
宋首辅不置可否,而是看向龚海。
龚海一动不动地趴着,也不知是不是昏死了过去。
他的小厮围着他团团转,着急忙慌地催促小二去找大夫。
卫国公自知失言,觉得一定是自己喝多了,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小心地搀扶着他出戏园子。
刚一踏出门,就听到有阵阵闷雷声响起。
“要下雨了?”
卫国公抬头看了看。
头顶依然是万里晴空,艳阳高照,没有一片乌云遮日。
突然就有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轰然落下。
轰隆隆。
在耳畔炸开。
大街上的百姓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一个个面带惊容,惶惶不安地盯着天空。
白日惊雷,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快看!”
大街上,有人失声惊叫,这一道雷直接就劈在了香戏楼弯起的屋檐上,屋檐的一个角应声而断,啪的掉落了下来。
雷声响起的同时,顾知灼的胸口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揪住,这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她呼吸为之一滞,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满了额头,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姑娘!”
晴眉惊喊出声,谢应忱疾步冲了过去,可还是慢一步,一把拂尘举重若轻地托在了她的后背上。
无为子手持拂尘,他本站在一根立柱的阴影底下,众人来来去去,喧嚣中竟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
顾知灼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站稳了。她一回首,神情不由一怔,瞳孔瞬间放大,仿若有一股清风拂过心田,漂亮的凤眸明亮如星辰。
师父?!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吗?!
是不是和公子说的一样,师父早就算出有她这个徒弟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不断地往脑海里头涌,胸口的搅痛不停地打断她的思绪。
无为子手掌一翻,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了一颗褐色的丹药。
顾知灼拉下面纱,毫不犹豫地张嘴吃了下去。
丹药入口是淡淡的清凉,从喉咙而下,窒闷的胸口里仿佛吹进了一股清风,整个人就像是被突然丢到了冰天雪地里,顾知灼打了个哆嗦,憋着的一口气瞬间回了上来。
谢应忱猜出了老道的身份,拱手道:“师父,可否进去说话。”
无为子:?
咦,怎么又多了一个男徒儿?
天道是睡过头了吗,塞这么多徒弟给自己?
顾知灼目带敬仰地看着他,直点头。
无为子把拂尘架在了手臂上,跟着他们走进了包厢,隔扇窗在他们的身后关得严严实实。
秦沉和晴眉两人守在了外头。
“师父。”
顾知灼拉着他道袍的衣袖,眼泪不住地打着滚,欲落非落,一双乌瞳湿漉漉的,蒙着淡淡的水雾。
无为子定定地看着她。
他确实没见过她,容貌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可是,她看自己的目光,却充满了亲昵和仰慕。
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牵动着他,无为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痴儿。”
这两个字对顾知灼而言,是这么的熟悉,熟悉到,仿若在梦里。
“你怎还挨雷劈了呢?”
第77章
顾知灼轻笑出声。
她心里通透得很, 那道闷雷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宋首辅活了,意味着朝堂不会大乱,谢璟哪怕之后依然领了赈灾的差事, 也不会仅仅因为赈灾就能入主东宫。
谢璟不能成为太子,也会让季南珂当不了太子妃, 这显然是违背了天道的意愿。
所以, 无论是白日惊雷,还是剧烈的心绞痛,都是天道对她的警告。
就如同在金銮殿时一样,但这一次明显更严厉了。
“你知道那个人的死是天命?”
无为子指的是宋首辅。
顾知灼肃容道:“知道。”
无为子睿智的双眸紧紧注视着她。
所以,她是心知肚明,却还是甘愿冒险。
“是为了救人?”
“不是。”
顾知灼自知, 自己绝非那种为了救人可不顾性命的人。
“师父,我要逆天改命。”
这几个字,她毫不犹豫。
记忆里,她也曾在师父面前说过要“逆天改命”的话, 师父说……
“天命不可违。”
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师父。”
顾知灼笑得欢快, 眉眼间,跳动着一抹雀跃。
她抬手指向窗外,街道上, 百姓们还在议论着白日惊雷,吵吵嚷嚷,喧嚣不安。他们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惶惶不安地指指点点。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与天道, 要么,是我粉身碎骨,要么, 是它顺我心意。”
“我绝不妥协。”
顺应天道的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哪怕灵魂溟灭,顾知灼也绝对不再受上一世的锥心之痛。
“痴儿。”
无为子口中微叹,对上了她坦然无惧的目光。
无论是质资,还是天性,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徒儿都是一绝。
就是这犟脾气。
顾知灼的心里忐忑极了,上一世师父就不止一次说她太犟,早晚会撞得魂飞魄散。
“你这痴儿,若贫道不管你,你早晚会撞得魂飞魄散。”
顾知灼凤眸瞬间亮了,就像是眸底有星辰在闪动。
上一世,她十八岁拜师,二十岁跟着师父入世修行,二十一岁时,她离开了师父到了京城,搅弄风云,此后再也没能见过他。
“师父。”
顾知灼笑魇如花,她扶着无为子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又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徒儿拜见师父。”
谢应忱还在吃药,不能饮茶,所以,他的茶碗没有用过。
他亲手斟满了茶,端给了顾知灼。
顾知灼双手捧着茶碗,递了上去,脸上满是期翼。
无为子抬手接过,喝了一口,正式认下了师徒名份。
“乖徒儿,快起来。”
无为子扶她起来,捋了捋白须笑道:“咱们师徒许是上辈子的缘份。”
顾知灼的抿着嘴角,笑得甜丝丝的,眉眼间充满了信任。她的样子毫不掩饰,无为子一看便知,她定是知晓他们师徒缘份从何而来。
她没有说,所以,是不能说?
无为子修道多年,自是懂得什么叫天机不可泄露,也知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不说,他就不问。
总之,这就是自己收的小徒儿了,关门弟子。
无为子摸了摸袖袋,这趟出门也没想过要收徒弟,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见礼,索性把刚刚她吃过一颗的丹药给了她一瓶。
说是一瓶,其实里面一共也剩下八颗了。
“谢谢师父。”
顾知灼是识货的,这丹药她认得,在命悬一线时能用它来吊命。
公子上一世就吃过,吃了整整一炉,多活了两年。
不过它难炼得很,一炉堪堪也就只能九颗。
顾知灼拿着小瓷瓶扭头对着谢应忱直笑,悄咪咪地说道:“师父给的,我们一人一半。”
她完全没有避过无为子的意思,无为子捋了捋白须,笑而不语。
谢应忱含笑点头,他搬了两个圆凳过来,先让顾知灼坐下,又给无为子的茶碗里添了茶。
“小子姓谢,名应忱。”
谢应忱拱手正式见过礼。
坐下后,他立刻问道:“师父。逆天改命会有什么下场?”
方才顾知灼和无为子的这些话,谢应忱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他很明确的得出了一个结论,顾知灼在逆天而为,所以招来了天道警告。
想到她惨白如纸面色,谢应忱就难以从容。
谢应忱捏住了她的手:“她会如何?”尾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颤。
“寿元无几。”
无为子沉沉地说了这几个字。
顾知灼面色坦然。
谢应忱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垂在身侧的另一只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抵着掌心,用疼痛来分散心中的焦虚。
无为子继续道:“甚至魂飞魄散,”
谢应忱的喉结动了动,艰难地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走的这条路会是那么难。
他迫切地说道:“若我可以与她一同来分担呢?”
“有损寿元,我们一人一半。”
“魂飞魄散,我也可以给出一半魂魄。”
“公子。”顾知灼拉住了他的袖口,抿着嘴道,“我不要。”
谢应忱头一回没有理她,只再重复地追问道:“师父,可有化解之法?”
无为子:“……”
罢了,她是他的徒儿,他岂能看着胡乱的横冲直撞,神魂俱灭。
无为子拿出算筹,起了一卦。
又让谢应忱把手给他,摸了太素脉。
他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徒儿,已经看不到命运所向了。
就连忱儿也一样,他们两人命线被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同生同死,魂魄相连。
在一次次的逆天改命中,她硬生生地改变了天命的轨迹。
如今多了一颗帝星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她的强行干涉的结果。
难怪天道忍不住想劈死她。
无为子说道:“天道公允。”
“你们若决定要走这一条路,那就唯有成为天命之子。”
“重定天命。”
额?
顾知灼眨眨眼睛,没听明白。
她重复道:“重定天命?”
“天命反侧,何罚何祐?”(注1)
无为子说完,停顿片刻,看向谢应忱:“天命绝非一成不变的,变数在你。”
“我?”
无为子深邃的目光中含着一抹笑。
“人间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
天机不可泄露,无为子也只能点到为止。
如今两颗帝星争锋,他徒儿与忱儿又牵绊极深,命线相连。
只要忱儿能御极正位,天道就会重定天命。
“痴儿,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顾知灼微微敛目,这一些,师父上一世从未与她说过。
是因为上一世,时机已经太晚了吗?
她遇到师父的时候,公子已在强弩之末,回天乏术,寿元不久。
而季南珂成了太子妃,定局已成。
谢应忱默默垂眸思索着,他把她的手掌紧握在掌心中,感受着她的体温。
御极正位吗?
可以!
他的手掌略微有些用力,顾知灼回首看他,明媚的笑容在脸上荡漾了开来,如冰雪消融,漫山花开,轻抚着他略显浮躁的心境。
“师父……”
“姑娘。”
晴眉在外头叩响了门,打断了谢应忱未说完的话。
顾知灼就道:“你说。”
“琼芳来了,说是三夫人难产,情况很不好,问您能不能赶紧回去看看。”
什么?!
顾知灼惊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安哥儿……
上一世的现在太乱了,祖母当时和全家商量,让大着肚子的三婶母和三叔父和离,若是顾家无恙,以后能再回来。若是顾家落罪,至少还能保住他们俩。
三婶母为了孩子含泪应下,安哥儿是在三婶母的娘家出生的。
所以肯定不是这个月!
“师父,您能随我一起去看看吗。”
难产什么的她不在行啊。
无为子点了头:“也好。”
谢应忱打开了隔扇门,琼芳正焦急地站在外头。没有了热闹可看,围在走廊的戏客早就走光了,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热络地领他们下楼,问道:“可要小的准备马车?”
“不用了。”
顾知灼摇头,快步下楼。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下头。
掌柜的满脸堆笑,又与坠在最后头的晴眉悄声道:“主子已经知道了。”
晴眉面无表情。
她其实很想说,大可以不用这么悄声说的,她是什么来历,姑娘最清楚不过了,就连公子忱应当也是一清二楚。
暗探当成她这样的,估计是世间头一份。
顾知灼急着想骑马,但师父在,她还是跟着一起坐了马车,又招手把琼芳也叫了上来。
“琼芳,怎么回事?”
琼芳理了理思绪,忙道:“上午时,安国公府来了一个嬷嬷,她是来找三夫人的,说是安国公为了世子爷的事病倒了。”她补充了一句,“是安国公府的世子爷。”
太祖皇帝定立大启后,按功封分了三个国公爵,镇国公居首,其后是安国公和卫国公。
安国公姓陆,在随太祖南征北战时,为了救太祖皇帝伤了根本,膝下只有一女陆骄,太祖特旨陆骄袭爵招赘,继承国公府。
先帝对安国公府同样厚待,陆骄生下了一儿一女后,其子为世子,其女陆今容则被封为了平嘉郡主。后来,陆今容对顾白白一见倾心,求了先帝赐婚,嫁进了镇国公府。
而如今的安国公世子就是陆氏的同胞兄长,尚了大公主昭阳。
琼芳有些难以启齿。
姑娘虽然管着家,但并没有在二房和三房安插眼线。
最初得知三夫人早产时,琼芳并不担心,府里的稳婆和乳娘早就备下了好几个,连大夫都请了两个常住府中供奉。
谁知道孩子生不下来,三夫人也不太好了。
姑娘不在府里,琼芳听说后赶紧过去瞧了,不小心听到三夫人的陪房在气急败坏的骂着昭阳公主。
琼芳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就是昭阳公主为了青衣,闹得满城风雨,实在太难看了……”
满京城如今谁不知道昭阳公主和龚提督在争青衣,今天归了这个,明天又归了那个,争得满京城的赌坊都开了盘口。
“陆世子实在难堪,铁了心和昭阳公主和离,昭阳公主就恼了,公然把养在庄子上的面首和戏子带去了安国公府,安国公气得撅了过去,太医说是中风了。”
“陆世子一气之下,拔剑刺伤了公主,如今还跪在顺天门外。府里无人说持大局,老嬷嬷只得赶紧来向三夫人讨主意,谁料,三夫人一着急,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崴,跌倒了。”
这一跌当场就不好了。
琼芳瞧着三夫人出气多,入气少,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倒着,稳婆和大夫都在摇头叹息,说是大人小孩怕是都保不住。
她赶紧出来找顾知灼。
“又是昭阳公主?!”
顾知灼气极。
上一世,本来至少三婶母和安哥儿可幸免的,可是,顾家落罪后,昭阳就让人把安哥儿丢出去,说是陆今容和离大归可以,但是安哥儿是顾家的血脉,不能姑息。安国公为保女儿和外孙和昭阳翻了脸,被昭阳从水榭上推了下去。
安国公和祖母一般年岁,这一摔就瘫了,皇帝却纵容指责安国公府慢待公主,又命人把还未满月的安哥儿带走下狱。
三婶母不愿再连累母亲,本来她就舍不下三叔父和南南,就撕了和离书,抱着安哥儿一同进了诰狱。
“害人精!”
顾知灼越想越气,朝谢应忱问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啊,那个青衣是男子吧?为什么昭阳公主和龚提督都要他?”
她没太听明白。
强抢民女她知道,戏本子里常见;强抢民男没见过,不过她也听闻有榜下捉婿。但昭阳公主和龚海这样的,她就不太懂了。刚刚有人让她下注的时候她就没想明白。
“不重要。”谢应忱轻言道。
腌臜事听多了,只会脏了她的耳朵。
公子说的是,管他们谁抢谁,三婶母的安危如今才是最最重要的。顾知灼掀起车帘往外看,心急如焚。
等一回到镇国公府,她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公子,你随意。”
“师父,这边走。”
无为子把拂尘架在手臂上,随着她的脚步往里头走去。
顾知灼步伐很快,无为子看似不紧不慢,但又丝毫没有落下,步履飘然。
顾知灼带着他直接就去了三房的院子,整个院子里闹哄哄的,顾知南站在正屋里抹眼泪,一见到顾知灼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样,哇的一声向她扑了过来。
“大姐姐,大姐姐!我娘她,好多血……”
太夫人也已经到了,正不安地坐着,见顾知灼回来她正要说话,就见到一位道骨仙风,气度不凡的老道长,她赶紧起身来迎,拱手道:“真人。真人您是来瞧我家儿媳妇的吧?”
她当是顾知灼特意请了道医过来。”贫道去瞧瞧人,不知可方便?”
陆氏正在生孩子,照理说是不方便男子进去的,哪怕无为子八十有二了,又是出家人,可有些人家还是会十分介意。
太夫人完全不在意这些,和命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没什么好胡乱避讳的。
要不是太夫人在里头碍手碍脚的被劝了出来,她早就待不住了。
“多谢真人!”太夫人连连道,“这边请。”
“南南别怕。”
顾知灼安抚了堂妹一句,又让太夫人不要跟了,便领着无为子往里头走,没走几步,就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匆匆走了出来,见她过来赶忙见礼。
顾白白守在屋里,整个人几乎呆滞了,连顾知灼进来他都没有发现,直到顾知灼轻唤了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的时候,脸上泪痕密布。
“真人,您是?”
“贫道无为子。”
无为子甩了一下银白色的拂尘,抬步走了过去,宽大的道服随着他的动作衣袂飘起。
正所谓十道九医,又是顾知灼带来的,顾白白知晓他是来救人的,连忙自己推着轮椅往旁边挪了挪。
嬷嬷们见状惊了一跳,正要架起屏风,顾白白想也不想地喝道:“要什么屏风,救人要紧,都撤了。”
嬷嬷们迟疑着撤走了屏风,露出了陆氏的没有生气的面容。
素来活泼爱笑的陆氏面无血色,出气多入气少,只有长睫还在微微颤动,顾知灼从被下拉出她的手腕,无为子诊脉后,掏出一张符箓贴在了陆氏的额头。
他一振袖,将双指合并,指尖向着她的额头,袖口飘飘。
他的口中念念有声:“天地既判,五雷初分。三元悠列,八卦成型……”(注2)
顾白白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但是不知意思。
顾知灼轻声解释道:“三叔父,这是祝由。”
祝由是通过符咒和祝祷来治病的一种方法。
三婶母不是腑脏重疾,她只是一时失了气力,晕厥了过去,才会导致难产。用祝由远比施针更快。
顾白白涉猎极广,自然是听说过祝由的,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念完了一串咒后,为无子把手指按在陆氏额心的符箓上,用指腹飞快地绘了一个符纹。
他的目光深远超然,脸上无悲无喜,突然一声喝道:“醒来。”
陆氏一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
第78章
古之治病, 惟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注1)
顾知灼目若朗星。
她跟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太短了,祝由术需要对症, 像是性命交关的急症就不适合用,所以, 她也没有机会见识过。
好厉害啊。
想学!
顾知灼满眼写着这两个字。
不止是祝由术, 还有观星,元炁(qi),她都想学。
无为子温言道:“你去为她行针提气。”
顾知灼乖乖应是。
陆氏是因为大惊大怒,再加上不慎跌倒,才会突然早产。她并没有腑脏重症,只是气力不足和失血过多, 先前是晕死过去,孩子生不下来会一尸两命,现在既然醒了,只需提气助力和止血即可。
无为子眸光加深, 在戏园的时候, 他站得略远了一些,只能判断出她用的是返魂三针。如今细看,她的银针和自己擅用的格外相似, 都是细针,连下针的手法也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认穴很准,有一双天生的道医眼睛。
她下针很快, 没有一丝彷徨和不决, 是一个对自己极为自信的丫头。
无为子满意颔首。
一针落下,陆氏只觉得有一股大力从小腹涌了上来,她死死地攥住住了锦被, 既而身体一阵轻松。
针尾轻颤,在阳光中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生了,生了!”
稳婆惊喜地高喊着:“生了!”
但很快,惊喜被惶惶取代,她抱出了一个混身是血,面色铁青的小婴孩。
孩子没有哭,憋得太久,已经没有气了。
稳婆连忙把他脸朝下,拍打后背,也依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稳婆双手发软。
产房里的嬷嬷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全都一动不动。
“孩子……”陆氏听到稳婆说自己生了,可是,哭声呢,为什么没有孩子的哭声?
南南生下来的时候,哭得震天响,稳婆说白白胖胖养得好极了。
是她不小心摔倒,她有心理准备,孩子没足月可能会比南南瘦弱,可是,为什么连哭声都没有?
“孩子……让我看看。看看他……”
陆氏挣扎着想要起身,顾知灼按住了她,陆氏这会儿虚弱极了,没有一点力气,顾知灼很轻易地就把她按了回去。
“三婶母,您莫急。”
顾白白把孩子接了过来,孩子没有气息,软趴趴地卧在他的手上。
他祈求地看着无为子:“真人……可、可还有救?”
无为子轻轻拍打了两下孩子的后背,用指腹在后背的穴位上揉捏了几下,口中暗念祝由咒。
他两指合并如箭,从颈到背,画了一个符咒,又再度轻轻地拍了一下。小小的婴孩顿时一声呛咳,吐出了一大滩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大,响彻了整个产房。
但没有人会觉得吵,所有人的脸上全都露出了惊喜的笑。
“活了!”
“活了!”
嬷嬷们欣喜若狂。
这位真人,太神了,简直就是活神仙降世啊。
在这儿的除了稳婆和大夫,全都是陆氏的陪房。陆氏晕死过去人事不知,还出血不止,孩子更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她们几乎以为郡主会挺不过去。
现在郡主活了,孩子也活了。
也就只有神仙才能行得了这样的奇迹吧!
顾知灼笑着俯身道:“您看,不是好好的吗。”
陆氏悬着的心一放下来,再也控住不住眼泪了,轻轻低泣着和孩子的哭声融汇在了一起。
“别哭。”顾白白拉住了她的手。
“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她明明知道自己产期将近,身子重,还脾气这么急,若是她能小心一点,就不会摔倒了。
她差点害死他。
她盼了九个月盼来的孩子。
“是我对不起他。”
“胡说什么啊。”顾白白用手掌给她抹去眼泪,“你给了他命,你永远不会有错。”
“不哭,会伤眼睛的。”
顾白白柔声细语,抑制着喉咙中的哽咽。一个在战场上被弯刀捅进小腹都不会吭上一声的男人,脸上都已经被泪水浸透了。他回头向着无为子求道:“真人,请您再瞧瞧我夫人,她呼吸有些急,要不要紧。”
“放心,她无事了。一会儿让……”
完了,无为子发现他徒弟认了,拜师茶喝了,连撺掇他们重定天命这种要挨雷劈的话都说了,他居然连小徒儿叫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灼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没说过名字,忙乖顺地说道:“师父您先出去坐一会儿,我来就好了,要是有没把握我再去找您。”
无为子含笑点头,甩了一把拂尘,抬步走了,拂尘上的银丝扬起又落下。
顾知灼过去给陆氏摸了脉,连孩子也一块摸了。其实摸不摸都一样,师父这样果断地出去就说明病人已经救回来了。只是,病人们总会生怕医者不尽心,所以,从前就是这样,她会打打下手,再诊一遍脉,告诉病人都好了。
这次也是。
“让大夫给三婶母开些养生的方子就成。安……”她差点直接就叫了安哥儿,话锋硬生生地转了一下,“孩子不用吃药,他挺好的。三叔父尽管您放心吧。”
小婴儿软软小小的,顾知灼压根就不敢抱,连摸脉也怕伤着他。
但她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他,看着稳婆把他抱走,放到盆中去洗。
上一世,他与他们一同在狱中,撑过了牢狱,最后死在了义庄,死在了三婶母前。安哥儿和南南先后死了,击溃了三婶母所有的意志,她不再挣扎求存而静静地躺在了他们身边,没多久就没了气息。
他们的安哥儿,终于又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
为了这一切,挨雷劈又如何?!
“夭夭。”
顾白白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知灼歪了歪头,去看他。
“你刚刚……唤那位真人什么?”
顾白白的心神全在陆氏身上,慢了一大拍才反应过来。夭夭的称呼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顾知灼:“师父。”
顾白白的心提了起来,确认道:“正经拜师,磕过头,敬过茶的?”
顾知灼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我的医术和道术方技全都是师父教的。”
“你、你!你!”
顾白白一把拉住她的小臂,“你跟我出来……”话没说完,又不放心地看了看陆氏。
陆氏没有再哭,嬷嬷正用暖和的白巾给她净面。
她笑笑道:“你去吧。”
“三叔父,您留在这儿好了,我出去陪着师父。”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推自己出去,一出门,就见顾知微领着顾知南在那里探头探脑,她们年纪小,不让进去,隐约听到有啼哭声后,就待不住了。
“你娘和你……”一时着急,顾白白连生的是儿是女都不知道,“你娘很好,先出去,等收拾好了你再进去瞧。”
顾知南连连点头,雀跃地问了好些话。
远远地是太夫人财大气粗的声音:“……真人啊,您是哪间观的,我明日就过去添些香油钱。十万两,您看行不……”
“娘。”
顾白白催促着把自己推出去,赶忙道:“夭夭拜了这位真人为师了。”
啊?
太夫人愣了神,急急地站了起来,连声道:“哎呀,太失礼了。”
她一把拉过顾知灼对着她啪啪拍了两下,动作既熟练又生气,气道:“你这丫头。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骂完,又满脸堆着笑道:“真人,您莫见怪,这丫头太有主见了,总爱自作主张。 ”
“咱们府里还没有上门拜会过,就劳您亲自来走一趟,实在是太失礼了。”
“我替您教训她!”太夫人说着,又拍了一下,瞪着她道,“还不认错。”
顾知灼顿时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当年拜师的时候,顾家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拜了师,跟着师父学医,跟着师父游历,和观里的师兄们一样,早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完全忘记,按礼拜师后,应该需要家里的长辈先去拜访。
师父师父,尊如师,敬如父。
她直接把师父领上门,确实怠慢。
她认错一向快:“师父,我错了。”
“无事无事。”无为子性子随意,完全不在意,“府里有急症,岂能耽误于种种缛节。顾三爷……”
顾白白敬重地说道:“您称呼我白白即可。”
顾知灼噗哧轻笑,又飞快地抬袖掩唇。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还不快去斟茶。
按礼,有徒弟在,侍奉这样的事,都是由徒弟做的。
顾知灼下去亲自斟了茶,奉到了无为子的手边。
“师父,您用茶。”
“乖。”无为子问道,“对了,丫头,你叫什么?”
“顾知灼。”她笑吟吟地说道。
师父从前是唤她“灼儿”的。
顾白白:“……”
真人不知道侄女的名字?
莫不是小侄女花言巧语哄了真人收她为徒的吧?还真有可能!
像真人这样的神仙怕是很少入世,单纯的紧,小侄女这般机灵,说不定真能哄回来一个师父。
咦,三叔夫的目光怎么怪怪的?顾知灼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她贴心地说道:“三叔父,您先进去吧。”
无为子也是含笑点头,让他不必客气。
顾白白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在轮椅上欠了欠身道:“小子就先进去了,真人您稍坐。”
待他走后,顾太夫人客气地说道:“真人啊,我这孙女顽劣,要是她惹您生气了,要打要骂都可以,咱们家绝不干涉。”
她家这丫头,狗脾气爆得呀,动不动就来气她,总算是有人管教了,甚好甚好。
无为子摸着长须,嘴唇浮起淡淡的笑:“灼儿聪慧,在修道一途上,颇有天份。”
他发须飘飘,慈眉善目,有如传说中的三清真人。太夫人多了几分自得,这丫头任性归任性,也确实聪明,能哄到这样的老神仙收她为徒弟。
太夫人与有荣焉道:“这丫头,从小到大,不管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她话锋一转,又有点紧张,“不过,真人啊,您会不会要我们丫头出家啊。”
顾知灼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太夫人莫担心,贫道收的是俗家弟子。”
“那就好那就好。”
太夫人本来还想着,顾知灼都定亲了,要是突然跑去出家,她得怎么向公子忱交代。
别的不说,忱儿是真不错,脾气又好又孝顺。灼丫头去西凉的时候,他时时来,每回都会先来给她问安,陪她说说话,性子好得不得了。要是灼丫头一时脑子发抽跑去出家,丢了这么好的姑爷,自己得后悔死。
又寒暄了一会儿,乳娘把洗干净的孩子抱了出来,稳婆在一旁说着讨巧话:“太夫人是个哥儿,很是康健。”
“容容呢?”
“三夫人也好,已经睡着了。”
太夫人赶紧让人抱过去给她瞧了瞧,孩子没有足月,有些瘦小,不过能平安生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喜笑颜开,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皱了起来。
顾知南也把头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去戳他的脸颊。
“好,好!”
顾家子嗣单薄,这怕是灿灿他们这一辈最后一个孩子,三房日后也算是有一个能支应起门庭的人了。
“真好。”
她抱着孩子,来来去去只说着这两个字。
“真人。能否给我家的小孙儿取个名字。”太夫人期盼地说道。
无为子是得道高人,小孙儿又是因为他出手相救,才能活下来的,若是真人愿意为他取名,定能护佑他一生平安。
顾知灼刚想说“以安”。又立马抿住了双唇。
她都在逆天改命了,何必再拘泥于曾经的名字。顾以安匆匆来匆匆去,连人世的繁华都未见过,算不得好名字。
无为子掐指算了算:“履卦,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煦字如何?”(注2)
“我们以后就是煦哥儿了。”
太夫人满脸都是笑。
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着,煦哥儿撇了撇小嘴,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响。
太夫人把他抱给了乳娘带了下去,欢天喜地道:“微微,你去和你娘说,已经没事了,给你们添了个堂弟,名叫以煦。”
顾知微眉开眼笑,礼数周全地跟无为子福了福,脚步轻快地跑了。
徐氏死过两个孩子,她怕自己不吉利不敢过来,打发了女儿来守着。
太夫人又让人去给前院的顾以灿和顾以炔兄弟俩带话,忙忙叨叨的,还不忘请无为子留下来用晚膳。顾知灼也没去听,把祝音咒的事跟无为子说了一遍,又道:“师兄说,需要做一场法事来化解。那张符我留在太清观了,师兄镇着,说待您看过后再焚毁。”
祝音咒?这等邪术如今居然还有人用?无为子肃容道:“你带我在府里走走。”
顾知灼回头向太夫人说了一下,领着无为子出去了。
一边走,无为子顺便考校了几句。
从医术到算爻,祝祷,再到星相。
没一会儿,无为子把她的底子摸透了,她医术学得最好,擅急症,擅救命,也擅调养。卦爻精于罗盘,算筹面相只通晓个七七八八,符箓也还将就。但祝由,神咒和星相什么的,就一点都不通了。
偏科偏得厉害。
无为子琢磨着该怎么教,他忽而停下脚步,抬起拂尘指向了某个方位。
“灼儿,这里是哪儿?”
从踏进镇国公府开始,无为子灵敏的五感就非常不舒坦,他能够感觉到,整个府邸被一股浓重的阴霾所笼罩,走了一圈发现也确实如此。
镇国公府理该功德加身,怎会满是晦气。
直到走到这里,他注意到,东北角的上空有一个小小的风团,周围气流不断地朝那个方向涌过去,有些气流中还夹杂着一些金丝,分明就是镇国公府的功德之气。
顾知灼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应该是季南珂的住所。
第79章
“师父, 天命之女就住在那里。”
这么一说,无为子懂了。
从星象上也看得出来,天命之女如今气运旺盛, 以至与她相辅的帝星闪到能亮瞎眼。
无为子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叹道:“阖府的气运和功德, 全在她一人身上。”难怪他的小徒儿要逆天改命, 连魂飞魄散都不在乎。
“啊?!”
顾知灼双目圆瞪,满脸惊诧:“为什么?”
她不懂。
为什么顾家几代人的性命得来的功德和福运,会全都让季南珂得去了?!
她的双手在颤抖,绷紧的指尖隐隐发白,声音沙哑:“她的气运,难道全都是来自别人吗?”
顾知灼想起了一些事。
季氏定下和镇国府的亲事后, 季南珂全家葬身火海,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所以,她跟着季氏进了镇国公府, 从此是镇国公府表姑娘。
她及笄后, 顾家满门获罪,自己和谢璟的婚约不复存在。季氏带着顾琰继承了镇国公府,她是季氏的亲侄女, 名正言顺的嫁给了谢璟,延续了镇国公府和皇家的婚约。
还有青州赈灾,他们还在路上, 青州东阳县就因为一场时疫十不存九, 谢璟用极少的银子完美的完成了赈灾的差事,入主东宫。
还有还有……
上一世,顾知灼就隐隐发现, 在季南珂身边的人总会没有什么好下场。
难道说,她的气运,全都是由其他人的噩运来成就的?
顾知灼通体发寒。
镇国公府,她的亲人,她最重要的人,她的人生,全都是成就季南珂荣光的垫脚石?!
顾知灼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声音:“师父,要是我现在把人赶出去,可有用?”
她都被雷劈了,冒着再被劈一次的风险也值了。
“无用。”
“那……”
“就算她死了,也无用。”
顾知灼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师父这是把她隐藏的想法也说出来了。
滔天的不甘让她想一刀捅死季南珂。
无为子用拂尘抽打了她一下,顾知灼猛地一个激灵,仿若一阵清风吹进心中,扫过了她心底暴戾和杀意。
拂尘的银丝随风扬起,无为子温言道:“她无故而死,就不仅仅只是被雷劈一下了。”
“你与忱儿命线相连,你们会粉身碎骨,魂魄不存,再无轮回。”
“镇国公府的气运功德已散去了近九成,承受不住天道带来的反噬。”
“就算你能舍了自己,忱儿和顾家满门。但天命气运如今全寄予她一人身上,若没有新的气运之子出现,大启江山会动摇,战乱四起。百姓刚结束了乱世,迎来还不到五十年的太平。你于心何忍。”
顾知灼:“……”
她沉默了。
她可以舍了自己,但是她舍不了顾家和公子。
她逆天改命,为的也仅仅只是他们都能平安活着而已。
见她听进去了,无为子接着说道:“重定天命才是正途,刚刚与你说的全都忘了?”
顾知灼放在身侧的手掌紧紧地握拢成拳。她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跟着无为子往前走,听他说道:“还记得祝音咒吗。”
这怎么可能不记得。
“天命之女得天道祝祐,世间气运可为她所用,她得了镇国公府的气运,相应的也承受了祝音咒带给镇国公府的诅咒。”
啊?顾知灼双唇微张,回首看着他。
“因为这诅咒,让你得了生机。”
“这就是天道因果。”
天道因果……顾知灼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四个字,低头沉思。
师父的意思是,因为诅咒的影响,天命出现了一丝变数,公子成为了新的帝星。
“这诅咒不是因你而起,天道反噬也不会落在你的身上。灼儿,这是天道对你的怜悯。”
无为子想说,别整天骂天道了,不然还得挨雷劈。
“天道是公允的。”
两人在内院走完了一圈,然后又去了外院,顾以灿闻讯匆匆赶了过来,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谢应忱。
顾知灼就问:“你们怎么在一块?”
“我看他没人招呼,过去招呼了一下。”顾以灿把后脑勺对着他,拱手向无为子行了礼。
要不是谢应忱说,他都还不知道妹妹居然拜了位师父。
“师父,这是我哥,顾灿灿。”
顾知灼介绍了一下,寒暄了两句后,三个人又一块儿领着无为子逛了外院。整个镇国公府在无为子的眼中,就像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乌云,他全部走完,若有所思道:“灼儿,国公爷什么时候入阁?”
“七月初一。”这是礼部和钦天监定下的吉时。
无为子掐指一算,定了时间:“那就七月初一吧,我来做一场法事。入阁后,顾国公受万民香火和大启气运,可以用这股香火气运断开镇国公府对她的功德滋养。”
“七月初一当天,她不能离开镇国公府。”
这个她,指的是季南珂。
顾知灼连连点头。
她又低声向顾以灿解释了几句,顾以灿听得目瞪口呆,从前他并不信道,但是,真人既然是妹妹拜的师父,那他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怀疑,忍不住一再看向东北角。
顾知灼说完,又悄悄扯了扯谢应忱的衣袖。
谢应忱蓦地侧首,对上了一双水盈盈的剪水秋瞳,眼神交汇间,他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柔和。
“好。”
他不说。逆天改命之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谁也不告诉。
顾以灿左看看,右看看。
好什么好?!
他把妹妹拉开,明晃晃地站到了他们中间。
这样才好!
“你们是怎么了?”
顾知灼总觉得他有些别扭。
有点想打人,但又打不了的样子。
她问道:“你们刚刚没吵架吧?”
“没事。”顾以灿笑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我和谢应忱关系好着呢。”
顾知灼:“……”连名带姓的叫,一看关系就不好。
无为子大致上都看完了,了然于心后,准备回去准备一下法事。顾知灼心知师父他五感敏锐,镇国公府肯定让他呆着很不舒坦,就没有强留。
他也不让他们送,说是自己可以走回去。然而,从京城到太清观,至少得走到大半夜,顾知灼怎么可能答应。
谁家好人让师父一个人大半夜在外头走山路的啊。
谢应忱接口道:“师父,我送您吧,我正好也要回去。”
“师父,您听话,师兄来京城都还是我叫人送回去的呢,怎能让您步行。您要是不答应,就别回去了,住在这儿,我给您收拾院子。”
好说歹说,无为子总算是应了。
谢应忱的马车停在仪门,顾知灼扶着他坐上马车,一直送到了角门,等马车从角门离开顾以灿狐疑问道:“你什么时候拜的师?”
“我都说了我很厉害的。什么都会!”
顾以灿嘟起嘴,去捏她的脸颊,顾知灼咯咯笑着一个低腰跑走了。
“快说嘛。”
“不告诉你!”
追追跑跑,顾以灿很快就追上了她,他们肩并着肩,顾知灼说起在戏园子的惊险,顾以灿配合地连连惊呼,直接去了荣和堂。
他是隔房的侄子,三房忙得很,他过去反而不便。等了没多久,太夫人就回来了,听说无为子已经走了,太夫人惊得差点拿出鸡毛掸子。
“你这丫头,太失礼了。”
“祖母啊,今儿府里事情这么多。您想想,安国公府的事还没有了呢。安国公中风,世子在宫里跪着,三婶母刚生了煦哥儿,现在精神不济,您说这事该怎么办?”
这么一说,太夫人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
对了。若非安国公府出事,容容也不至于会难产。
他们家和安国公府的关系向来很好,又是姻亲,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那可是容容的亲娘和亲兄长,他们要出了什么,容容怕是也受不住。
“哎,我这老姐姐哟。”太夫人叹道:“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得过去瞧瞧。”
推着轮椅进来的顾白白刚好到这些话,他就过来和太夫人说这件事的,连忙接口道:“娘,我去吧。刘嬷嬷说,太医已经来看过岳母,人是救回来了,但舅兄如今还在顺天门跪着,他身子弱,再跪下去要出事的。”
刘嬷嬷是安国公身边的老嬷嬷,安国公府人丁单薄,也就一儿一女,世子更是膝下空空。安国公被公主气得中风,世子还被问罪,府里无人操持。刘嬷嬷急过了头,只得过来找陆氏讨讨主意,结果差点害陆氏一尸两命。
刘嬷嬷吓得一直守在产房。
顾知灼趁机坐下,兄妹俩坐在一块,她用手托着下巴,问道:“三叔父,宫里到底怎么说。”
侄女这些日子来已经撑起了镇国公府,顾白白没再把她当孩子,认真地回答道:“世子伤了公主,罪不可免。”
“那面首呢。”
顾白白冷嘲道:“皇后不承认那些人是面首,说是舅兄和岳母在疑神疑鬼。”
他发出连连冷哼,面色沉沉的。
“皇后娘娘说,公主平日里在公主府烦闷,召了几个伶人说唱,并不为过。”
“皇上听说舅兄刺伤了公主,让他跪在外头,没叫起就不许起。”
安国公府刚出事时,顾白白就命人在宫中打听过了,简直气不可耐。
“公主回了公主府。”
“这桩婚事,舅兄真是憋屈死了。”
安国公世子陆今宜天生弱症,生于武将家却打小习不了武,偏爱书画。原本顾白白与他只是点头之交,直到成婚后才渐渐交往甚多。
陆今宜是一个脾气非常好,又宽和的人。
他从前也爱四处游历,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做一幅画,有的时候也会寄给顾白白赏玩,有一次甚至还到了北疆,他跟着商队走走停停,用了一个月时间,为顾白白画了一张谍画。
他的心思细腻,有些多愁善感,又洁身自好,只想娶一妻一同游历作画。谁能想到,皇帝会让他尚公主,尚的还是昭阳公主。这日子过得,光是想想,就让顾白白为他不平。
“伶人?”顾知灼冷笑道,“那让公主把伶人孝敬给皇后好了。”
顾白白:?
顾知灼剥了一颗松子放进口中,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笑得两眼弯弯:“公主孝顺,为皇后调教了好些伶人赏玩。”
皇家无赖,那就得比他们更无赖。
闹开了才好,究竟是不是伶人,皇后到时候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赏玩”这两个字听得顾白白眉头直皱,偏她目光清澄,又不好说什么。
“你这丫头。”
顾白白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还真是有几分邪性。
“安国公府在京城里早没有半分颜面了,怕什么。”
昭阳公主把安国公府和陆家往泥里踩,踩完了还要把脚上的泥往他们脸上蹭。
“娘,我先去了。”
“三叔父,我同您一起去吧。 ”顾以灿起身道。
顾白白行动不便,顾以灿也不放心他一个人。
顾白白点了点头。
这件事不能用顾家的人,只能由岳母调动安国公府。
一开始安国公还心有顾忌,不想与皇家撕破脸,可是,陆今宜跪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朝后都没能回来。安国公终于忍不住了,命大管事带护卫冲进公主府。反正女儿也出嫁了,罪不及出嫁女。府里就他们母子二人,要抄家要灭族一共也就两条命。
安国公府沉寂了好些年,但府里的护卫也不少,哪怕公主府有禁军在,可是也依然没有挡住这些从军中退伍下来的老兵。护卫也不伤人,只一股脑儿把昭阳公主的面首带走了。
咚!
大管事在大街上敲了铜锣,吆喝道:“昭阳公主孝顺,亲自调教了些伶人送与皇后娘娘赏玩。”
咚!
“公主至孝至纯,感天动地。”
咚!
大张旗鼓。
整个京城的人全都出来看热闹。
昭阳公主最近和龚海抢青衣的事,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十几个容貌各异的年青男子,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大管事亲自拿着铜锣走在最前头,一边走一边敲打着铜锣,身边一个小子高声喊道:“大公主孝顺,把他们养在庄子上,只是为了好好调教,免得不通规矩伺候不好,让皇后娘娘不高兴。是我们世子误会了公主,实感愧疚。”
“大家来做个见证,公主没有养面首,他们都是给皇后娘娘准备的。”
时不时地又和看热闹的百姓搭话。
“是啊是啊,正要把人给皇后娘娘呢,公主的一片孝心总得让娘娘知晓。什么?皇上?公主大孝,皇上又岂会介意……你说青衣呀,哎呀,那当然也是为了皇后娘娘准备的啊。”
喊话的是大管事家的小子,声音清朗而又响亮,保管让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一清二楚。
安国公府在内城,为了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大公主有多孝顺,大管事也丝毫不嫌累,带着人去外城逛了一大圈。
昭阳公主带回京城的一共有二十三个面首,有的正得宠,有的早已失了宠。
昭阳不是个长性的,对于腻了的面首,大多都是反手送人,或者直接卖了。昭阳也不是缺银子,就是养太多会被皇帝骂,需要进新人就得定期清理掉几个。
至于送谁卖哪儿,她向来不会管,但庄子里的人都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哪怕是良家子,在被带进这个庄子后,也都被强行落了贱籍。
几乎没几个能够长留在庄子上的。
昭阳为了气安国公和驸马,这趟索性把这一些还来不及处理的都带了过来。
安国公府把他们抓出来后,直白地说了,要么送他们回公主府,要么就跟着绕街。
皇家为了颜面,十有七八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甚至会为他们削了贱籍,放他们自由。但是,也不能完全保证,许是会死,由他们自行选择。
所以,现在一同出来的这几个,全是自愿。
走在路上,他们主动骚手弄姿,卖弄风情,引来无数的百姓围观,大街小巷口耳相传,京城里头热闹的就跟过年似的,只差没放鞭炮了。
四下沸沸扬扬,御使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飘进了司礼监。
沈旭红衣胜血,歪在香戏楼一间包厢的美人榻上,随手拿起一本,看得有趣,低眉轻笑。
“安国公府是什么事?”
乌伤躬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顾三夫人闻讯难产,险些一尸两命,安国公世子已经在顺天门外跪了一天一夜了,再跪下去怕是要性命不保,至于大公主现在正和那位青衣在一块儿,去了温泉山庄。安国公忍无可忍,才如此行事。”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安国公府太软弱了,这等歪门邪路,对上又毫无敬意和惧色之举,显然是她的手笔。
“主子,公子忱到了。”
屋角的漏壶正好走到正午,沈旭把折子随手一扔:“让他进来。”
门从外头打开。
一袭月白直襟的谢应忱抬步走了进来,优雅中带着几分矜贵。
沈旭靠在美人榻的软枕上,也没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嘴角似笑非笑:“大公子约本座为了何事?”
第80章
“合作。”
沈旭捏着佛珠的手指略略一紧。
“喵呜。”
一只黑色的狸花猫在八仙桌上伸了懒腰, 一跃到了美人榻上,躺在他衣袖上打滚,软乎乎的肚明朝上, 喵呜喵呜地撒着娇。
它皮毛上不知打哪儿沾上了一片花瓣,沈旭抽开衣袖, 嫌弃地别过头。
沈猫从来不是一只知难而退的猫, 它有着猫所有的坏脾气,见沈旭不搭理自己,它先是翻着肚皮等了一会儿,又试探地用爪子去勾他的衣袖。
指甲哗拉一下,拉出了一条丝线。
猫眼蓦地亮,兴奋地用两只爪子磨了起来。
擦擦擦。
沈旭眉心直跳, 几乎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谢应忱发束玉佩,唇角勾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他踏着稳健的步伐, 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 向沈旭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便自行在一张圈椅上坐下,秦沉提着一个鸡翅木食盒, 站在他的身后。
“咪?”
猫耸了耸黑漆漆的小鼻子,从沈旭的膝上跳了下来,踱步走到他的面前, 虎视耽耽地盯着他, 又拱起后背,发出了低低的恐吓声。它的两只耳朵往后飞,尾巴上毛都炸了起来。每一根毛都在说着两个字:讨厌!
谢应忱偏了偏首, 这猫他见过。
“沈猫,过来。”
他向猫招了招手。
沈猫的麒麟尾翘得高高的,它跳回到了沈旭身上,拿屁股对着谢应忱,擦擦擦地继续在沈旭精致华丽的衣袖上磨爪子。
谢应忱:?
上回在宫里的时候,这猫还是挺粘自己,怎么这会儿跟对着死敌似的。
沈旭嗤笑。
这位大公子的运气看来是转好了。
他讨厌好运的人,他的猫也是。甚好!
“合作?”沈旭挑唇,笑意不达眼底,“本座不懂大公子是何意。”
他姿态肆意地往后仰,扬袖把小臂架在软枕上,大红色嵌金丝的衣袖被抓得丝线乱飞,跟流苏似的。猫飞快地摆动着尾巴,扑了过去,一把把几缕丝线按在了爪子底下。
盛江在一旁看得眉心一跳一跳。
谢应忱单手靠着太师椅的扶手,直点正题:“督主,五军都督府左提督的位置,能不能得?”
盛江扯了扯嘴角,公子忱还真敢说。
五军都督府掌天下兵马大权,只有左右两提督,都是正一品,如今的左提督是龚海,管着禁军,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公子忱开口就要五军都督府,就凭他的身份,主子能弄到,他敢接吗?
沈旭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像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大公子,狮子大开口可不好。”
盛江和乌伤不禁敛容,包厢里只有沈猫磨爪子的擦擦擦。
谢应忱云淡风轻,含笑道:“督主,左提督的位置空出来,你说晋王会不会心动。”
沈旭挑起眉尾:“你要给晋王?”
“有利可图,才会徐徐图之。否则晋王又岂会放弃经营已久的西疆。”
谢应忱不爱来往试探,浪费时间。
他送无为子回去的时候特意问过,师父说,给夭夭时间并不多。夭夭已经凭一己之力,让命运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她无时无刻,都在经受着天道反噬。、
曾经谢应忱不介意和沈旭有来有往,互有利益交换。
但是,现在不行,时间不允许,谢应忱要把他拉到同一条船上。
沈旭收起了笑意,他慢慢捻动佛珠,微眯的桃花眼里跳动着野兽捕食的光芒:“话虽如此,但本座又为何要为你去费这等心思。”
“喵呜。”
猫满足了,伸了懒腰,抖抖油光水滑的背毛,谢应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根孔雀翎羽逗弄它,把话挑明了。
“八年前,雍州马匪猖獗,时有袭城作乱之举。但黑水堡城并不在马匪出没的区域,生活平静。后来,雍州来了新的总兵,总兵从各城调了兵力,围剿马匪,黑水堡城的五千驻兵被调走了四千。谁料,不久后,匪首带着一伙马匪逃了出来,占了黑水堡城。”
阳光明媚穿透窗户,落在谢应忱的侧脸,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在隔扇门的另一端,花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时不时地惹来一阵叫好。
沈旭猛地捏住了袖口,尾声转冷:“闭嘴。”
谢应忱不紧不慢道:“黑水堡城有一户马商姓殷,匪首需要殷家为其弄到良马,对殷家相当客气,未伤殷家一人。但是,黑水堡城的其余百姓,或是遭抢,或是遭掠,凡是反抗的全死了。殷家有一小儿,年少气盛,看不下去马匪滥杀,不自量力的想要救全城。”
沈旭目色沉沉。
“我让你闭嘴!”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中没有任何气急败坏的意味,面上阴冷似一汪死水,深不见底,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噬血,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他掀了掀眼皮,乌伤长剑出鞘,剑身散发着森森寒芒,直指谢应忱的喉咙。
谢应忱抬手示意秦沉别动,目视着沈旭的双眸能洞察人心。
剑锋停留在他的喉尖,秦沉心里直发毛,手臂崩得紧紧的,身体稍稍前倾,保持着能立刻动手的架式。
谢应忱摇晃着孔雀翎羽,不夹杂着一丝情绪地说道:“殷家小儿悄悄离城,向一游击将军求救。游击将军大义凛然,当下出兵,殷家小儿随着他一起进了黑水堡城。”
“他自以为是救了全城人的英雄。”
“直到他见那马匪匪首进了游击将军的营账。”
盛江听得眉心直跳,不自觉得咽了咽口水,只觉有一股寒流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自诩忠心,但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样机密的事。
乌伤面无表情地持剑,指向谢应忱,反倒只有谢应忱还慢悠悠地甩着孔雀羽逗猫。
孔雀翎羽一跳一跳的,猫拼命忍耐着本能,不和讨厌的人玩。它喵呜喵呜着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沈旭的脸。
咦?
没有推开它!
猫高兴极了,得寸进尺地拿爪子拍他的脸,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梅花脚印。
沈旭眼角含了几分森森寒意。
“后,殷家上下一百二十余口,被以马匪的罪名处死。”
谢应忱抬手轻描淡写地拨开了抵着自己喉咙的剑锋,乌伤见沈旭并无反应,便持剑而立,没有多余的动作。
一片雨云遮挡住了阳光,包厢里陡然暗沉许多,明明暗暗的阴影平添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
终于,沈旭开口了,阴柔的声线中不带一丝的情绪波动。
“大公子已知道那位游击将军是谁了?”
他冷嘲道:“你莫不是想告诉本座,是谢律?”
谢律是晋王的本名。
沈旭审视着他,如同一位对弈者在审视自己的对手,彻底看清他手中握有多少筹码。
他被抓得如流苏一般的宽袖散在了美人榻白色的皮毛软垫上,就如同雪地里的鲜血,鲜艳欲滴。
沈旭的瞳孔被大红色的衣袖浸染,眼底血红,映衬着他的脸颊愈加苍白。
那个冬天,鲜血染红了雪地。
小小的宅子里所有人全都死了,死于他的天真,死于他的不自量力。
死于他可笑的伪善。
他查过司礼监的所有的圣旨和折子副本,也查过吏命和兵命的所有任命文书,毫无收获。从太元二十年到太元二十二年的折子,仅留存了十之一二。
“皇上登基前,宫中走过一次水,督主想必是知道的。”
谢应忱甩动着孔雀羽,用羽尾在猫的头顶晃啊晃的,狸花猫本来讨厌理他,被逗弄得实在不耐烦了,一转头,阿呜一口扑了过去。爪子一碰到孔雀羽,胡子一下子就翘了起来,它兴奋地抱住孔雀羽,拿后腿直蹬。
两人目光相对,包厢的气息好似一张拉满的弦的弓,你来我往,仿佛每一句话都有种深思熟虑后的布局。
连秦沉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谢应忱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在一片沉寂中开了口,不紧不慢:“督主,你我的目的一致。”
“合作如何?”
这是谢应忱第二回说到合作。
他向站在身后的秦沉使了一个眼色,秦沉上前,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案几上。
食盒里头是一个银制的酒壶和一对银酒杯。
谢应忱亲手执壶,琥珀色的酒液流淌进了银酒杯中。
“上回曾说,若有机会,想与督主共饮一杯,不知如今可是这个机会?”
谢应忱面容含笑,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度。
沈旭手中的佛珠垂落了下来。
当年那个游击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阴暗的光线和头盔遮住了他的容貌。
是晋王谢律?
还是,谢应忱仅仅要利用自己绊倒晋王的谎言?
谢应忱倒满了两杯酒,抬手把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晋王是不是去过雍州任职,只要落到东厂的手里,督主您有无数种法子让他说,不是吗?”
“我与督主如今并无利益冲突,日后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信我一回,又何妨。”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内心,沈旭默不作声地抬手接了酒。
谢应忱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先一步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而下,刺激的酒味顿时呛得他差点咳出来。
自己要是真咳出来,十有八九沈旭会以为自己在酒里下了毒。
沈旭盯着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
香是陈酿,酒香扑鼻。
谢应忱抬袖掩唇,硬生生地咽了下来,溅出的酒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仿若流动着一滴滴的水珠。
他道:“没毒。我只是,不擅酒力。”
这叫不擅酒力?这分明就是滴酒都不能沾。
沈旭发出一声嗤笑:“毒死我,对公子忱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笑声中带着一点愉悦,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他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银酒杯:“只限晋王。”
谢应忱重复了一遍:“只限晋王。”
两人击掌为盟。
手掌相触,一连三下。
沈旭放下手,宽大的衣袖也跟着散开,上头的金线闪着淡淡的微光。
“合作愉快。”
“喵呜。”
狸花猫爬到他的膝上,虎视耽耽地盯着谢应忱。
谢应忱起身告辞。
盛江长舒一口气,刚刚紧张的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窒息了。
所以,现在主子和大公子是合作的关系了?
这位大公子倒还颇有几分能耐。谁能想到,两三个月前他还只是主子的猎物。
沈旭随手翻了一遍堆在一起的弹劾折子,从里面挑出了一本言辞最犀利的,丢给了乌伤。
“把这些全都送去御前,这本放在最上头。另外,叫孙信去午门撞一撞。”
乌伤拱手应是。
他动作利索地把桌上的折子一一理好,又把方才被丢出那一本放在最上头,捧着退下。
“你出去。”
这话是对着盛江说的。
盛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人全走光了。
沈旭独自一人歪在美人榻上。
他嫌弃地盯着自己被抓得像流苏一样的衣袖,随手拿过一把匕首一挥而下,衣袖轻飘飘地落了下。猫抬起小脑袋看了一会儿,踱步走他手边,用肉垫子按着手背。
爪垫又柔又软,像极了那天紧紧拉着他的手。
“别怕。还有姐姐在。”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按了按眉心,不愿去回想,但记忆还是如潮水一样不断地冲刷着他。
爹娘把他们俩推进暗道后,就把暗道锁死了。
姐姐带着逃出了黑水堡城,他们用泥土弄脏了脸,弄脏了全身。姐姐说,只要跑出边陲,弄到马,他们就去京城告御状。
殷家不是马匪。不是!
可是,他们被发现了。
他们拼命的逃,直到前头只有死路,姐姐趁他不备把他蒙晕塞进了山石缝,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擦去了脸上的污泥,束起故意散开的头发,露出了姣好的面容。
她被他们拖走了。
被一群男人拖走了!
心底的暴戾不受控制的疯狂涌出,沈旭眸底阴暗,半眯着的桃花眼绽放出了危险的光芒,杀意在他心底弥漫,带着一种野兽受伤后的疯狂。
他抬手抚过眼角的朱砂痣,从额头到后脑有如被一阵阵重物剧烈重击,痛得难以自抑。
额角暴起了根根青筋。
“喵呜?”
沈猫紧张地盯着他,直往他身上蹭。
沈旭紧抿双唇,压不住的暴戾让他想要摧毁世间的一切,也包括他自己。他拿起身侧的匕首,任由匕首的锋刃割伤手心,鲜血顺着掌中佛珠蜿蜒滴落,泛红的眼角死死地盯着正仰头看他的沈猫。
“喵呜喵呜。”
软柔的猫叫声让他肩膀一震,狸花猫往他的怀里拱了拱,把毛绒绒的脑袋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蠢猫。”
沈旭放开了匕首,他一手握拳压着痛不可耐的额头,另一手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白玉玉牌,捏在掌心中。
白玉玉牌冰冰凉凉的,这股冰凉一直从掌心沁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气息渐渐平静,只剩下后脑还一抽一抽的痛。
沈旭抚摸着猫的额头,喃喃自语道:“他们该死,剥皮抽骨凌迟,都不为过,对不对?”
“喵呜。”
“我也该死。”
狸花猫抬首和他贴了贴,细细的猫毛粘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了自己的气息。
“你脏死了。”
沈旭五指张开,漫不经心地拂过它后背的短毛,狸花猫惬意地眯起金色猫瞳,舒坦地躺在他的手臂上。
乌发垂落在肩头,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篆刻在玉牌上的符纹,掌心的血染红了白玉牌。
“主子。”
外头响起了盛江的声音。
“孙信在午门撞了柱。”
孙信二榜进士出身,孙家老太爷是位大儒,在学子中间颇有名望。
“皇上宣您进宫。”
沈旭从猫的脑袋下抽出了自己的小臂,反手看向掌心中染了血的白玉牌。
“真丑。”
“和上一块一样丑。”
沈旭丢开了常年挂在手上的佛珠,把玉牌上带着的红丝线缠到手腕上。
浓密的黑睫在他脸上投下了如羽扇般的阴影。
头不痛了,那就送一份“大礼”给她好了。
“找人告诉昭阳公主,皇上生气了,让她立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