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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往事 我听你的。

输液管流进血管的药水是冰凉的, 社区医院的长椅硬得能硌断人的骨头。

薄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他体力一直很差劲,没吃饭, 挨了顿打, 又累又饿, 浑身疲乏,大晚上医院没旁人, 在消毒水气味的安静的包裹下, 他靠着椅子眯了一会。

这个‘一会’只是他的体感, 事实上他应该睡了很久。

薄悬睡梦中感到有人在动他的输液针头,睁开眼, 面前站了个人。

“你醒了啊。”已经回家吃完一顿饭、去而复返的蒋寄野看着他, 一脸的“这你竟然都能睡得着。”

薄悬呆呆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回来了。

蒋寄野神情复杂, 无言地伸手比划了一下:“刚才第一瓶水输完了,我来的时候血都回到这了,护士换班吃饭去了, 我刚给你换了药水,你睡得倒挺香的,醒的也挺是时候。”

薄悬抬头去看, 一共开了三瓶药, 针头已经换到了最后一瓶。

他呐呐地说:“是吗,谢谢你, 我刚刚太困了。”

“谢就免了。”蒋寄野在他身边坐下,“要怪就怪这家医院没人性,给病人安排长椅,连个毛毯都不给——哪天睡死了一个也没人知道, 咳,我没说你。”

薄悬张了张嘴,想说没关系,顺便附和一下他的冷笑话,关键时刻却接不上来话了。

他其实不算笨嘴拙舌的人,他和陆诗云一样牙尖嘴利,言辞往往一针见血,有时候同学会笑着评价说陆宣你嘴巴好毒,他初高中很多次在国旗下演讲,丝毫没有过怯场,但是这一刻他好像真的不会说话了。

好在蒋寄野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回应。

“给你。”蒋寄野伸手递过来一个小袋子。

猜测薄悬没吃饭,从门口便利店随便的,一个加热过的三明治和一杯热豆浆。薄悬吃过了也没关系,蒋寄野近两年长身体,饭量大,吃完转头饿,这两口东西还不够他塞牙缝的,绝对浪费不了。

一样饿得快的年级,薄悬整个下午及晚上没吃饭,胃部发酸,感觉在消化自己。他接过来拿在手里,咽了口唾沫,打开三明治咬了一口,才想起来说:“谢谢。”

蒋寄野一点不意外他的反应。属复读机的,只会这一句。

“我外婆家住在后面翠园,她住七栋。你也是翠园的?你住哪一栋。”

薄悬:“二十一。”

蒋寄野回忆了下,很不幸他不常来翠园:“是吗,没印象了。”

就是你天天带着狗会经过的最西侧的那一栋,薄悬吃着三明治,默默地想道,不过蒋寄野每次遛狗估计能走完小半个翠园,其余那些房子在他眼里是一样的。

“你被人打了?”蒋寄野打量着问。

薄悬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直接,呆了一下,看着他。

蒋寄野的长相和他是截然相反的类型,浓眉,深眼窝,鼻梁直挺,薄唇,灯下俊美得有些发邪了。尤其他的眉宇总有股股淡淡的不耐烦,那种睥睨,好像除了他普天之下全是傻子,是和他家狗一样的神经质,他出类拔萃,身处其中,英明得饱受困扰。

“一看就知道了。”蒋寄野一哂。这人一副傻样,像头呆鹅,怪好玩,但是当面笑又有些地狱了。

他努力挤出来了个忧愁的表情,心里冒出个可能,眉头真情实感地一皱:“等会儿,在家里小区被打——打人的该不会就是你爸妈吧。”

薄悬:“不是,是……学校里的同学。”

十岁以前,陆成才挨完陆诗云的骂,总会找借口打他撒气,念叨棍棒底下出孝子,陆诗云冷眼看着,也不阻拦。

这两年他长大了,年年拿学校第一名,陆成才开始转变态度,摆出一副父慈子孝的嘴脸,亲热地说果然是我的种,跟我一样聪明。

一听是同学,蒋寄野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年代还不流行霸凌一词,但是已经隐约意识到此类行为的毒害性。

他说:“那你得报警,这是故意伤害。”

薄悬结巴道:“警察会管这些吗?”

他一个遵纪守法的初三学生,对于报警的概念还存在电视里,警察蜀黍远在云端。只有出了人命或者有人失踪才能打110。

“当然,警察打击一切犯罪势力,人身伤害也是一种犯罪。”蒋寄野说,“你也可以告诉老师家长是谁欺负了你,他们会帮你报警,如果他们选择包庇罪犯,你就连他们一块告到派出所。”

薄悬点点头:“我知道了。”

三明治已经吃完了,蒋寄野顺手拿过没拆的豆浆,扎进吸管递过来。薄悬拿着没喝。

蒋寄野纳闷道:“你不嫌噎啊。”

薄悬脸红了一下:“我……我想去厕所。”

蒋寄野:“哦,你不早说。”

输液多了想去厕所是正常反应,蒋寄野伸手摘下他的吊瓶举着,男生之间没需要避讳,但是大家不熟,薄悬方便的时候,蒋寄野特地背对着站远了点。

回输液间路上,蒋寄野走在他后头。心想这男生瘦得有点过了,胳膊腿细的,感觉担心一碰就折。

于是安静了没一会,蒋寄野又犯了指点江山的老毛病——他家里的教育是比较超前的,有专门老师陪读陪讲这个世界和社会的规则,周围亲戚包括他的爸妈一直将他摆在平等的位置上对待,不会因为他是个初中没毕业的毛孩子就拿各种奇葩的借口糊弄他,当然,更多人会因为社会地位的差距小心翼翼捧着他,这样成了蒋寄野一部分目中无人的性格,他爸妈认识到这点后,就极少带他出门应酬了,让他自己去玩,这种放任也加速了蒋寄野的独立,同时还有他恋家的毛病。

没办法,他不恋家,他爸妈就能潇洒地过二人世界去了,哪里记得起他这个儿子。他也是有感情上需求的!他才十几岁好嘛?

扯远了。

蒋寄野跟初中生薄悬说:“你该跑跑步锻炼的,身体太虚不好。”

薄悬:“啊,嗯,好的。”

他如此配合听话,没有丝毫质疑和反驳,蒋寄野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的,看来以前受欺负是没人教过他反抗,小绵羊训一训,也能长点脾气的——他也不想想,也亏得薄悬脾气好,换成别的男生被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多大的救命之恩也不够这么挥霍的。

蒋寄野兴致勃勃地跟他聊上了:“不想报警也行,有人欺负你,你别光站着挨打,看见他们来你就赶紧往人多的地方跑,跑不掉也没关系,人都是怕疼的,你就近抓一个打,别人打你你你就打他,还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跆拳道、拳击、巴西柔术,知道吗,你挑个感兴趣的练一练,等你打架厉害了就知道了,没人赶来招惹你。或者出去玩一玩,去爬山、露营、攀岩,这也能锻炼身体,不然你这小身板扛不住别人几回揍的。”

“你爸妈是不是生意忙,经常不在家,你跟他们闹别扭所以关系不好?这样不行,这一点你得学学我家的狗——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的狗就很会撒娇,还会装受伤,撒娇不会,哭你总会吧,胆子大一点,声音软和一点,往他们面前一站,什么都别说,就是哭,哭完了说爸爸妈妈,我同学欺负我,只有你们能帮我了。”

蒋寄野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叹了口气:“要是父母也靠不住……你好好学习吧,多从他们手里搞点钱攒着,能住翠园,你家里肯定不缺钱了,以后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的,你多学点本领,将来选个好专业,有一份自己的事业,遇到个喜欢的人,两个人成了家,那时候你再被别人欺负,你就是不说,她也会站出来帮你出头的。”

薄悬一声不吭地听着。

等蒋寄野说完了,他才不太相信似的问:“真的会吗?”

陆诗云和陆成才是夫妻,可是他们每天都在吵架,咒骂着对方快点去死。

他是陆诗云十月怀胎生下的的亲骨肉,血脉相连,可是陆诗云也不会在陆成才打他的时候站出来护着他。

有很多次,她流着眼泪以一种怨恨的眼光看着薄悬:“我就不应该生下你,我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掐死你!”

他生长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他冷血、自私、阴郁、胆小、记仇,上学以来没交到任何一个知心朋友。

他于人情世故方面一窍不通,他除了有个还算聪明的脑袋以外,一无所有。

这样一个人,以后真的会有人愿意喜欢他吗?

十五岁的蒋寄野拍着胸口向他保证:“你信我的,准没错。”

薄悬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好。”

我听你的。

第72章 往事 “这是你的同学伐”

薄悬没有经过家里人的同意, 暑假擅自给自己加了一门功课,每天的竞赛补习结束之后,他会到隔壁一条街二楼的拳击馆待上一两个小时。

他穿着一中校服, 第一次踏进场馆, 前台上下打量了他好几分钟, 迟疑问他,小帅哥你找谁啊?

薄悬放下包说:“我是来报名的。”

这一年的夏天仿佛格外得炎热, 场馆内全天供应着空调冷气, 七八台落地扇在角落里对着人吹, 但是无济于事,剧烈运动过后, 一股热气挥之不去地缭绕在你的身体表面, 人像躺进了密不透风的蒸笼里。

汗水淋漓,浸透的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过量的乳酸堆积在肌肉里, 碰一下又酸又疼。

但是也是这种透支全部体力自虐一般的训练,像是有一种魔力,能作用于大脑, 放松紧绷的神经,让薄悬在家中日益沉闷的环境里找到了一个喘息发泄的出口。

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迟早会理智崩塌,变成下一个陆诗云, 一个需要吃药治疗的不正常的人。生物具有遗传性, 因果是循环注定的,他不会指责他的母亲, 也从没觉得出生在这种家庭的自己有多无辜。

薄悬拧上哗哗放水的水龙头,场馆狭窄的洗手间里空气粘稠而闷热,窗外,天气阴沉沉, 堆积的乌云象征着不久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薄悬无由来地冒出个念头:这种天气肯定没办法遛狗了。

暑假快过完了——自从那天对方陪着他输完液,两个人在社区医院分别,薄悬只在最初的一周偶然瞧见过蒋寄野带着狗从楼下走过。

薄悬没有探出头,也没有叫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敢接近对方。

而且,快两个月过去,人家估计已经忘了他了。

薄悬提上书包,他没有带伞,不想被淋成落汤鸡就要赶在雨下下来之前赶到家。

扶着楼梯下到场馆下面的一楼,斜前方,一个黑色影子突然冲出来扑到他面前。

陆昊揪住他的领子,咬牙切齿的模样,看起来恨不得咬下他一口肉:“找你半天了,在这猫着,是不是你报的警!你特么跟警察说什么了!人都找到家里来了!”

薄悬一个夏天个头窜了几厘米,将近平视的角度和陆昊对视:“你听谁说我报的警?”

陆昊:“我刚从派出所出来,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被带到警察局待了一天,吓得腿都软了,好半天才弄明白自己被叫来的罪名是什么聚众斗殴。

草,他他娘的一听就知道是这兔崽子搞的鬼!

好在那群大檐帽手里没有切实证据,他一个未成年的愣头青,被口头教育了一番,警告完,在纸上签个字就让他走了。

他那帮兄弟就没他这么幸运了:大热天正在小宾馆里关起门找乐子,跟俩小姐厮混得兴头上,被警察堵在门口,一网打尽扣押下来,一查,以前还犯过前科,这下走不掉了!听说要送去少管所管教一两年。

刚加入组织的陆昊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懵圈了半天才缓过神,妈的,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他在村里打架从来没有人事儿逼得敢告诉警察。

小兔崽子没有实力,果然只会玩阴的这一套。

他今天非得教训教训小兔崽子,陆昊火气冲上头顶,举起拳头挥过来,带起的一阵风擦着薄悬的脸皮,薄悬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就在防备着,奈何刚刚结束训练,手臂酸软有些提不起力,擦点挨了这一下,把包一扔迎了上去。

两个人在街边打了一架——

陆昊瞅准机会击中薄悬的鼻子,薄悬把人踹进了路边垃圾桶里。

十四五岁的年龄,打起来拉不住,互相打不死。身上一疼,越打越来劲。

二楼前台听见动静,探头一瞧,新来的小帅哥学员在跟人路边1V1,脸都白了,赶紧冲着里屋的教练喊快下楼拉架。

陆昊浑身沾满旁边小菜馆里的残羹烂菜叶。在地上趴了好一会才站起来,

他的面前,薄悬用纸巾捂着流血的鼻子。

两个身高近两米、满身肌肉大块头的教练和他站在一起,阵营分明,虎视眈眈地警惕看着陆昊。

狗日的果然是一伙的,拉偏架,害他刚才多白挨了小兔崽子好几拳头!

陆昊抬头看看拳击训练馆的招牌,脸色都扭曲了,狠狠啐了一口:“好,好,我说你一天天猫在外头干什么去了,学打架找帮手来了,学吧,小垃圾,有本事躲在里头这辈子都别出来,我等着你能有打得过我的那一天!”

教练瞪着眼,往前踏出一步,放狠话的陆昊立马扭头跑了。

薄悬走回楼梯口捡起书包,教练诧异问:“那人谁啊,这么嚣张,你跟他有仇?”

薄悬道过谢,说:“是我、亲戚。”

教练更吃惊了,有这样的亲戚也是倒了血霉。一脸唏嘘地同情拍怕他肩膀:“明天还来吧,教你几套靓招,我以前学过格斗的。”

平地忽起一阵凉风,卷席着穿街而过,几滴水滴吧嗒落下来,在马路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圆圆印记——

耽搁这么一会,雨下下来了。

薄悬告别教练,匆匆往家赶。已经迟了,在公交站台下车的时候,瓢泼大雨从头顶沉沉笼罩下来,密集雨点哗哗地冲刷着城市。

天色晦暗而阴沉,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路上行人全都匆匆忙忙,像一副末日来临的场景。

等了一阵不见雨停,公交站台三面透风,薄悬膝盖以下已经全湿了。

他没再犹豫,一脚踏进了积水里,扑面而来的大雨顷刻间打湿了全身。

电动车飞速从他身边掠过,他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着。路边和人行道之间的台阶被急速汇集的积水淹没了一半,薄悬一只脚刚踩上去,忽然脚底重重一滑。这下再也站不稳了。

栽倒的薄悬膝盖磕在青石砖地面上,一阵剧烈疼痛的麻痹感,他狼狈地用手撑着地面,努力了好几次却没能成功站起来。

大雨模糊了视野,几缕淡红色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到地上,薄悬麻木地用手摸了一下。,鼻子又流血了。

不应该打架的——

出门应该带伞的——

浑身很冷,明天可能要感冒,生病就去不了补习班了——

后方来了辆车,这个辅车道是要左转进小区,薄悬费力地站起来让开路,车子却在身后停住,然后一个人撑开把黑色的大伞跑下来。

这人踩着水走来,举着伞罩住他的头顶,搀着胳膊扶他起来,哗哗雨声里声线陌生又熟悉:“喂,同学,你没事吧,要帮忙吗?”

薄悬觉得自己运气可能真的很差,不然为什么每次最狼狈的时候总能被这个人碰见。

蒋寄野隔了老远就听见司机嘀咕,说前头有人摔跤,车开到了跟前人还没站起来,司机还感叹估计是摔得狠了。

大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蒋寄野只拿了一把伞,看他年纪也不大,干脆说:“你上车,你家住哪,我让司机送你到家门口,你要信不过我,让司机把车牌号发给你家里人。”

小区门口就在眼前,薄悬不想湿漉漉地弄湿他的车内:“我就住这里面。”

“你就住这?几栋?”

没错,蒋寄野压根没认出来——他上回受了伤,脸颊过敏肿了一圈,鼻子也没被打,皮肤夏天晒黑了些,模样完全不一样。

薄悬稍一沉默:“二十一栋。”

半脸盲的蒋寄野终于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了,仔细一瞧,登时不淡定了:“你流鼻血了!!”

薄悬最后还是被拽上了车,蒋寄野打算去医院,但是薄悬坚持伤势不严重,自己可以处理。蒋寄野不敢苟同,但终究没再强迫他,给他拿了条毛巾,在车子进入翠园路过七栋的时候叫停司机。

“我外婆家离得近,你下来暖和暖和换个衣服,等晚点雨小点再回家也一样。”

蒋寄野其实在想,下了大雨没人来接,挨打摔跤都不往家里打电话,这男生恐怕和他爸妈关系真的不太好,父母严苛的家庭,留着鼻血湿着衣服回家,保不准还要挨上一顿臭骂。

薄悬瞧见车后的座真皮座椅被他身上流下的水迹弄湿了大半,脚垫已经湿透。

一样是宾利,这种情况放在他们家,陆成才已经要心疼得亲自拿抹布去擦了,也压根不会让他上车。但是现在压根没有人注意。

他跟在蒋寄野后头进了门。

两个湿得不同程度的人雨夜突然造访,惊动了屋内一群人。

老人家和几个亲戚小辈正在一楼沙发上看新闻联播。骇得不轻,赶紧叫保姆拿毛巾,让厨房煮驱寒的生姜可乐,拿药箱,给薄悬处理鼻子伤口,一个蒋寄野的堂姐上楼去给他们找合适的替换衣服,待会洗个热水澡。

他外公拄着拐杖:“这是你同学伐,怎么弄成这样子呦,小孩子下雨出门要打伞,雨水很不干净,生病就知道厉害了。”

外婆心疼外孙,嫌他唠叨:“人家能不知道的撒,你瞧瞧外面,雨下得多大,淋到了洗一洗就好了嘛。”

她跟蒋寄野说:“是不是还没吃饭,还有你这位小同学,现在让人去下两碗热汤面,你们快去洗个热水澡换掉衣服,等洗好出来差不多就能吃了。”

薄悬猝不及防接受到一大群人的嘘寒问暖,手脚僵硬起来,这回却不是冷的。他尽可能回应让他感到陌生的善意,生疏地微笑。

蒋寄野拿着毛巾呼噜两把头发,坦然得很。他和外公外婆关系一直很亲近。也没解释这不是他同学是路边捡到的邻居。

等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招呼完了,坐回去继续聊天看新闻。蒋寄野抓着衣服塞到薄悬手里:“后边客房有浴室,走,带你去洗洗。”

第73章 往事 “请你吃饭。”

薄悬被推进一间客房里的浴室, 花十分钟快速洗了个热水澡。

出来拿起衣服要穿的时候,他的手忽然一停。

蒋寄野的堂姐刚刚生产过孩子,心思纤细, 给两个男孩子准备了整套全新的衣服甚至贴心地包含了新袜子和……一条海绵宝宝印花的新四角内裤。

这些衣服应该都是蒋寄野的, 家里只有他一个大男孩子。

哪个十几岁的人还穿卡通内裤……

外头, 蒋寄野听见吹风机动静停了,敲门喊他:“出来吃饭了……”

薄悬匆匆将换下湿衣服折好装进袋子里, 拿在手里, 应声走了出去。

小饭厅的桌上放了两碗冒着热气的姜丝可乐, 两碗拿火腿干贝春笋炖过做汤底下的汤面,上头撒了葱花, 考虑到他们年轻人饭量大, 一旁加餐摆了几碟开胃饱腹的小菜,像红米肠、炸春卷、雪菜目鱼丝什么的。

蒋寄野淋雨并不多, 已经洗完澡,吃了两筷子的面,姜丝可乐他放着没动。今晚大降温, 怕饭凉了不好吃才去催薄悬吃饭。

“面都是清汤的,我们家人口味淡,你要是吃不惯, 待会让厨房调个红汤加进你碗里。”

薄悬连忙说:“我也不吃辣椒, 这就可以”

等坐下拿到筷子,他又补了一句:“刚才谢谢你。”

虽然他自己也能回家, 这是第一次下雨有人给他撑伞。

“谢就免了,举手之劳——”蒋寄野混不在意,“哎,每次都是这一句, 除了谢谢你还会说别的吗?”

薄悬对上他的眼睛,脸上一红:“我……”

结巴了两次,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蒋寄野见他不自在,也是跟邢岳麓斗嘴成习惯了,调侃的话张嘴就来,生怕人再自己给自己憋死,伸手招呼他吃饭,将姜丝可乐往他面前一推:“你先喝点这个。”

薄悬看了看剩下那碗:“你不喝吗?”

蒋寄野:“我不用,我身体好得像一头牛。”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顶烦生姜味。

蒋寄野:“你喜欢喝,这一碗也给你?”

“不,不,一碗够了。”

蒋寄野吃饭风卷残云,很快一碗面几口吃完。薄悬碗里的还剩一半,他瞧一眼,往后靠在椅背上,掏出手机打发时间,预备等他一块吃完送他回去。

家里长辈们有正事要聊,也怕新同学不自在,把空间留给他们,没人进来打扰。

饭厅里谁也没说话,座钟滴滴答答,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薄悬是习惯和喜欢沉默独处的,这天却被搞得发慌。

他绞尽脑汁,想要找些轻松的话题活跃一下气氛,起码别让蒋寄野感到那么无聊。

但是很不幸,就像语文考试时背好的古诗词死活想不出上一句,他的脑子离奇地一到关键时刻就死机掉链子。

蒋寄野忽然皱着眉头啧了声,瞧着薄悬没注意,他一只手摁着手机的语音条,转到另一侧压低声音说:“是你祖宗,再发信不信拉黑你。”

邢岳麓那丫的,本月第五次在朋友圈里发一些秀智商下限的东西。还不要脸地让他评论点赞。

蒋寄野懒得搭理,脑残才给他点——不脑残的点完也要被他传染上脑残了。

邢岳麓被拒绝后锲而不舍地发表情包轰炸他,质问他还是不是亲兄弟。

啧,家门不幸,子孙不孝,。蒋寄野觉得是时候提醒邢岳麓一下他们之间的额真正关系。

蒋寄野彻底变声了,音色有了成熟低哑的雏形,面无表情玩手机的样子有点吓人——薄悬偷偷瞥他,低头默不作声的吃面,心思敏感的毛病开始犯了,怀疑蒋寄野不高兴里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热心肠没有好报,学雷锋的他不得不和一个麻烦而无趣的人待在一张饭桌上。

另一头应该是邢岳麓。薄悬看得出两人沾亲带故,关系很好。

虽然蒋寄野面上表现得很烦邢岳麓,但就大半年薄悬观测到的聊天记录结果显示,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蒋寄野最后都会答应下来。

嘴上凶了一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单单从他嫌弃飞虎年纪大了激动之下会尿在他背上,等狗耍赖走不动的时候照样会背着它走回家,就能看出来他其实心地很好。

不然他也不会两次选择帮他一个陌生人。薄悬心想,

薄悬鼓起勇气,对对面玩手机的蒋寄野说:“我暑假去报名学了拳击,学了两个月了。”

他如此郑重,蒋寄野微微一惊,抬起头说:“是吗。”

薄悬点点头。

前段时间陆昊带人故意找茬,他去街区派出所报了警,警察说最近紧抓青少年犯罪,让他不要担心,核实之后会严肃处理,确实也抓到了那帮社会青年的犯罪证据。

薄悬说:“那些人也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

这边,蒋寄野想了想,说实话,他这两年好奇心正盛,天南地北地乱跑。可能今天还在a市,明天就在瑞士了。

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好们一起滑雪、徒步、露营、攀岩,游玩中大部分娱乐全靠嘴。闲得发慌的时候他经常逮谁跟谁瞎扯,也不管双方语言通不通,家里耳聋腿瘸的退役狗飞虎都被他强行上过很多思想政治课。

每天有太多新的刺激的事物进入他的脑子。两个月前一个诊所里和一个路人的闲聊对他而言,睡一觉起来就抛在了脑后,如果薄悬不提,他可能压根想不起来。

蒋寄野面上没表现出任何遗忘,很快也确实记起来了——那天薄悬被打,他告诉他去学个防身的技能。

时隔月余得到正面反馈,蒋寄野讶然,然后欣慰于他的听劝,跟着语气同样郑重地说:“那很好,你本来就很厉害,好好学习,以后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这不单单是一句肯定,也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薄悬鼻腔一酸,突兀且丢脸地有了要落泪的冲动。他不敢让对方看见,连忙低下头去掩饰地吃了一口面。

外面客厅忽而喧哗起来。蒋寄野竖着耳朵,精神一震,站起来说:“我爸妈回来了。”

作为客人的薄悬理所应当地跟着走出来迎接主人家。

薄悬此前就猜测蒋寄野的父母应当夫妻感情很好,脾气也好——不然养不出一个豁达的儿子。

如今一见之下果然。蒋寄野爸爸还很年轻,是个风趣爽朗男人,相貌上属于东方式的英俊。蒋寄野长得很像他,就是笑容没有他多。

蒋寄野的妈妈很美,和陆诗云的明艳张扬不同,她美得很有气质,不紧不慢,和风细雨一般的温柔平和,就像邻家的大姐姐。

听说家里来了儿子同学,岑丹青担心冷落他,特地过来跟薄悬说话,然后惊讶发现混世大魔王的儿子竟然领回来一个斯斯文文的秀气男孩子。

人很容易对和自己相似的类型有好感,岑丹青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孩子,看了又看,笑着说:“长得这么帅气,鼻子是怎么了,别是被我儿子打的吧,你说出来阿姨帮你做主。”

一口天外黑锅飞过来,蒋寄野头一次知道亲妈还有幽默细胞,赶紧说:“妈,你别一回来就冤枉我。”

薄悬像一只掉进蜜罐里的狗熊,在一旁努力解释说:“不是的,阿姨,我摔了一跤,是蒋…蒋寄野帮了我。”

几个人都笑了。

蒋寄野说:“我妈在跟你开玩笑。”

薄悬释然松了口气,跟着笑了笑。

旁边小房间里睡觉的飞虎终于被吵醒了,欢快地摇着尾巴跑出来,人来疯地转着圈到处蹭人。

它最初是蒋寄野的爸爸蒋鸿義领养回来的,但因为不常在家待着,担心没人陪会抑郁,后来送到翠园,老人家早晚出门遛弯,正好有个伴,每次蒋寄野过来也会牵着它在小区里逛逛,它和这个家里的三代人都有很深的感情。

飞虎闻闻这个,闻闻那个,连薄悬也被招待到。

闻完气味,飞虎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蒋寄野赶紧去捏它的嘴筒子阻止它:“喂,你礼貌一点。”

飞虎舌头快了一步,已经在薄悬手背留下一串湿哒哒亮晶晶的口水印。

蒋寄野嘶了一声,去桌上抽几张湿纸巾递给薄悬:“它一般不随便舔人,它记性很好,还记得你——它叫飞虎。”

薄悬知道它的名字,上回也是狗救下他喊来了蒋寄野。

薄悬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飞虎脸上发白的毛发。

蒋寄野的家和二十一栋他的家,房屋上的格局大致相同,然而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截然相反。

它亲密、温暖、宁静柔和,有着暖黄色的灯光,温馨柔软的地毯,慈祥的老人。

背景里的新闻主持人端庄地念着稿件,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欢实的大狗摇着尾巴和每一个进门的人打招呼,会有人笑着迎上来问你去哪了,吃过饭没有。

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标准得就像广告里的教科书模板,

薄悬一直以为广告的都是假的,一家人其乐融融聚在一起的温馨家庭只存在于人的设想里。

古人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的大概多了几本,追根究底,所有人都逃不过原生家庭的苦难,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家庭私下里都藏污纳垢。

直到七栋的门打开,薄悬一脚踏进来,他才认识到世界上真的有人在过着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生活。

等吃过饭,外面还在下雨。

岑丹青担心他再摔着,说:“天黑了,你要不就别走了,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这家里的空房间很多。”

想到离开,想到外面的风和雨,薄悬脚步也变得沉重。

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他迟早是要回到自己家的,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蒋寄野的妈妈让他有种负疚感。

蒋寄野看出他的为难,对岑丹青道:“他家跟咱们一个小区,住二十一栋,几步路就到了。”

岑丹青讶然地说:“这么近的,说不定路上跟你爸妈见过面呢,那你以后常过来玩,寄野就喜欢人多热闹,老是没人跟他玩,家里的狗都被他烦得闭上耳朵,他要是在学校欺负了你,你就告诉阿姨——”

薄悬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就是陆诗云口中陆成才追求过的岑丹青,听她一番嘱咐,脸都红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他也压根就不是蒋寄野的同学。

蒋寄野无力道:“……妈,别说了。”

他不要面子的吗?

岑丹青笑了下,送他们到门口,亲眼看着一人拿着一把伞沿着石板路走远了。

蒋鸿義在屋里找了一圈没看到岑丹青,出门来找,走过来并肩站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寄野同学回去了?”

“是。”岑丹青感叹地说,“人就住二十一栋,我瞧着寄野挺喜欢跟他玩的,难得他们俩性子差这么多,竟然还能玩到一块去。”

蒋鸿義很不以为然:“谁你儿子都喜欢玩。”狗他也没放过。

岑丹青笑了,转过来看着他:“你忘了,前两年从两边亲戚家找年龄相仿的孩子过来陪寄野读书一块玩,让他试着去跟人相处试试,他看来看去,谁也不同意,最后还是就近找来了老邢家的儿子。”

蒋鸿義想了想,改口道:“被惯坏了,谁他也瞧不上——老邢家儿子还不是天天挨他欺负得嗷嗷叫的。”

“哪有人惯着他了。”岑丹青笑容变淡了,微微叹口气,“你看了就知道了,他比老邢家儿子懂事也稳重得多,有时候都觉得他太懂事了,你我在外忙工作,他没有兄弟姐妹,外面交的朋友都是玩过就散伙各自回家,他遇到烦心事,回到家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就这么长到十几岁……可怜见得让人心疼。”

越说越离谱,蒋鸿義哭笑不得:“他哪可怜,谁家孩子不是这样,我小时候还一年才能见我爸妈一回面,咱俩每周待个两三天已经是频率饱和了,你要每天在他眼前转悠信不信他还要嫌你烦,他马上青春叛逆期了,又不是小孩子。”

“对啊,马上十五岁了。”岑丹青从伤感里反应过来,问蒋鸿義:“你说他在学校有没有交女朋友。”

“……我看够呛,一般人谁能受得了他那狗脾气。””

他对岑丹青说:“别想那么多了,管得了他长大,还能管得了一辈子,以后选择跟谁谈恋爱跟谁结婚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他开心他愿意,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行,外面风越来越大了,走吧,进屋了老婆。”

~

翠园内的曲折小路在夜晚更加寂静,好在路灯足够亮,照得各处地面清清楚楚,并不显得阴森可怖。

蒋寄野和薄悬并排走在路上,除了雨水掉落在草地、树叶、和头顶雨伞上的吧嗒声,耳边只剩下脚下鞋子踩进浅水的啪哒动静。

薄悬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衣服,找到一个话题:“我过几天把衣服还给你。”

说完才觉不妥,他连忙说:“我买一套新的给你。”

蒋寄野低头看着脚下,注意着别踩到下雨天草地经常会有蚯蚓,不然害了人家一条命,还要踩一脚的尸体味回家:“……你要不把晚上饭钱也一块结了,还有上次的医药费。”

薄悬张了张嘴:“多少……一共是多少钱,我转给你。”

蒋寄野:“唔,不多,也就八百来万吧。”

薄悬:“……”

蒋寄野随口胡诌完,瞧他一眼:“吓着你了,我瞎说的,别紧张肯定没有这么多,衣服不用还了,你要是过意不去,哪天有空请我去外面下馆子吃顿好的。”

薄悬知道请吃饭的说法也是他安慰自己瞎说的,他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蒋寄野不在翠园常住,碰巧遇见两次已经是万分之一的概率。

薄悬这样想着,仍是认真点了点头:“好,我请你吃饭。”

第74章 往事 “五仁的也吃吗?”

蒋寄野注意着草地蚯蚓的踪迹, 地面上偶尔还会跑出来一种大壳的蜗牛,他忽然手指一指薄悬的脚下:“鞋带开了。”

薄悬低头去瞧。

换衣服时匆匆忙忙没能系结实,左边鞋子的鞋带松开, 一头沾在湿漉漉的地上。

也是他运气好, 走路没有踩到, 不然能把自己绊个跟头。

薄悬两只手被衣服和雨伞占满,方圆几十米内也没个能避雨休息的地方, 他环视一圈, 打算东西撂在地上, 先把鞋带系上。

一旁的蒋寄野看不惯他笨拙又为难的样子,说:“你拿着。”

他递过雨伞让薄悬一块举着, 在薄悬面前蹲下身。

薄悬懵了一下, 反应过来蒋寄野要做什么后,手里举着的两把伞也给忘了, 行动快过脑子,悚然后退了一大步。

蒋寄野手还没伸到地方就被他给躲了,一只手捂着被雨淋的头:“哎, 你别动啊。”

薄悬在冷风里打个哆嗦,赶紧又走回来给蒋寄野撑伞,结巴地说:“……别了……我自己……。”

“你又没手。”蒋寄野伸手给两条沾了泥水的鞋带绑上, 毫不在意地拍拍手, 站起来冲浑身僵硬的薄悬说:“好了。”

接下来的路,薄悬越走越慢。

距离二十一栋不远的三岔路口, 移栽了一棵高大的垂叶榆树,夏季时分,树梢枝头格外茂密,层层叠叠树叶像一朵巨大的伞遮挡雨滴。树下地面只浅浅湿润了一层,

蒋寄野饶有兴致对薄悬说:“这棵树上会掉下来一种虫子,吐着丝,悬挂在半空扭来扭去,飞虎喜欢在这棵树地下够虫子玩,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薄悬上半年刚搬进翠园,还没亲眼见过,很捧场地表示出好奇。

蒋寄野绕树干转了一圈——可惜虫子可能过季了,也可能物业派人打药处理过,很遗憾一只也没能找到。

蒋寄野对他说:“每年春天都有,到明年三四月份长出来了,我喊你来看。”

别人带朋友看山看水看美女,他带人看虫子。

偏偏薄悬非常郑重地答应下来,好像树上长虫子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奇特景观。

明年春天能再见面,一起看虫子,一起和飞虎玩。

薄悬觉本来以为这会是彼此的最后一次见面。自己最近的幸运值有些超标了。

当晚,薄悬伏在衣帽间的写字台记录着今天的经历——某次蒋寄野在楼下和邢岳麓谈论有个好玩的峡谷,他的口才好,形容得很让人神往,写作业的薄悬往草稿本上写下大峡谷的名字,或许有朝一日也能去看一看。

相同的情况多来几次,这个本子就成了专门的《蒋寄野观测记录》。

薄悬提笔写着:XX日,下雨,在小区门口遇见,去他家躲雨吃饭,回来的路上,约定好明年一起带着飞虎看大树垂下来的毛毛虫。

他合上本子,玻璃窗外夜色深沉,寒风中淅沥小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

不知为何,明明才刚进入秋天,他已经隐隐期待起明年春天的到来了。

……

a市的秋天不下雨则已,一下起来就没个完,像是要把前两个月缺失的雨量都补回来。

薄悬生活没有太多变化——陆昊经历过派出所一日游,挨了亲爹妈的教训,消停了很多,兄弟们被送去管教了,也有发现小兔崽子打架功夫越来越厉害的缘故,他没法再轻易占到便宜了。

陆成才据说最近工作上忙,回家频率也在减少,经常三更半夜才带着一身醉醺醺的酒气进门。

陆诗云一见他这幅模样,照例要和他吵架。两个人在客厅吵完、砸完,然后一个坐下来哭,一个带着一身怒气摔上门走。

有时候吵得时间短了,薄悬反而觉得不习惯。

九月的一天,薄悬撑着伞冒雨往家赶,在小区门口遇见一位的眼熟老人。

老人头上戴着顶黑色麂皮帽子,雨天路滑,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拄拐,走得很慢,后方等着进小区的车辆着急地闪了闪车灯,车主开着窗户大喊:“大爷,你走边上,中间要过车。”

这一催给老人催得差点没站稳。薄悬跑过去搀住老人胳膊,扶到路边上,冲车主点头示意了下。

车主吓得不轻,也没敢再吱声,开进小区去了。

蒋寄野外公显然还记得他,拍拍他的手背:“小同学,是你啊。”

薄悬说:“我送您回去吧。”

七栋里的保姆见老人家被个面生的初中生扶回家,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吓得保姆一直念叨:“就说您下雨天别去公园别去公园了,哪怕叫个司机,再不济我们跟着一块去,一个人就出门了,您老血压高,这要摔了一跤可怎么得了。”

外公笑眯眯地:“不碍事,我走得稳,寄野小同学送我回来了,快给人拿水果点心还有巧克力。”

蒋寄野没在家,飞虎最近雨天在家里快憋坏了,跑出来见到薄悬,兴高采烈地直往他身上扑。

薄悬跟它玩一会,婉拒留下来吃饭的邀请,没等天黑就礼貌告辞了。

外公说:“不要太见外,有空多过来玩一玩嘛。”

一旁保姆也絮叨地说小同学你能来就来,没人陪老太爷聊天下棋,他一个人成天往外跑太不安全。

于是薄悬到底应了下来,那之后还真去了好几次,不过不走运,一次都没能见到蒋寄野。

中秋节前一周的周末,薄悬陪着蒋寄野外公给庭院里的盆栽修剪枝叶,处理完让人搬到阳光房,天气马上要转冷了,放在外面可能会冻死。

中途,蒋寄野打过来电话。

薄悬在一旁不作声地听着。外公耳朵不灵光,有来电统统开得外放

蒋寄野说他爸妈回来了,一家人下周过来陪老人过节,给飞虎买了两颗蓝莓树到时带去栽在后院里,明年就能长果子了,最后提醒他外公每天别忘了量血压吃降压药。

他的声音依然那么饱满有活力,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是快乐的。

外公笑眯眯地应下来,说:“寄野,你同学过来啦,我们俩坐在院子里和花草晒太阳。”

“这么巧,人就在你旁边吗外公?”蒋寄野前一阵就听保姆提过,知道是住在二十一栋那个害羞又内向的邻居,很感激他陪着外公和飞虎,出于礼貌主动开口问了。

外公笑着看过来,薄悬忽然心跳得很快,声音都不太稳:“是我,那个,你好,好久不见。”

薄悬说完就后悔了,傻兮兮的,恨不得当场变成一个会钻地缝的哑巴。

“好久不见啊。”蒋寄野隔着手机打招呼,想起来个事,“你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我们家今年定做好几种馅的,我带几个给你。”

薄悬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表示挑剔,尽可能镇定地说:“什么馅的都可以。”

蒋寄野笑了下,恶劣毛病忍不住犯了,一碰上老实人就想欺负,故意问:“五仁的呢,也吃吗?”

薄悬:“嗯,也吃的。”

蒋寄野:"那我给你多带一个五仁的了?"

薄悬陪着蒋寄野外公安顿好花草,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雨。

在他回去的路上,雨势愈演愈烈,雨点急速降落连成一条线,叶子被打落得紧紧贴在地面上

天色飞速晦暗下来,全世界都被淹没在夜色下的雨幕里,那种压抑而沉闷的晦暗隐隐传递出着不详的气息。

但是薄悬在回到家之前,心情还是很好的,没有被坏天气影响到。

蒋寄野说要给他带月饼。

那他们下周肯定能见一面了。

薄悬班上七十多个同学,其中一大半是男生,他每天出门在路上和成百上千的陌生人擦肩而过,信息发达的时代想要联系谁掏手机就能和谁打电话。

没有人像蒋寄野一样,让他不敢主动去联系,同时又让他觉得下次见面是件值得期待的事。

薄悬甚至反思了下:朋友太少?作业太少?原来自己也是一个有社交需求的群君动物?

不知道。

反正世界上应该没人不想和蒋寄野做朋友。

薄悬收起雨伞,走进门,一向把自己关在房间的陆诗云竟然在一楼窗户前站着,身上穿了件单薄的睡袍,脸朝着窗外方向,手指夹着根烟。

她从前是不抽烟的,薄悬感觉有点奇怪:“妈?”

陆诗云没吭声。

直到薄悬又喊了两遍,陆诗云终于回了魂一样,客厅没开灯,一道黑色的剪影在巨幅的落地窗户上,就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鬼魅。

薄悬从未听过她如此干涩的嗓音,含着沙子、泣着血,哆哆嗦嗦,自言自语一样:“你爸爸,你爸陆成才,他是个同性恋。”

薄悬靠近的脚步一停。

他其实没能理解自己听到的内容。人已经呆住了。

“你爸爸,陆成才那个王八蛋,他是同性恋,他喜欢男的。”陆诗云手里的烟掉在地上,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自顾自癫狂地大笑,“我今天去他公司,撞见他跟一个男的关起门在睡觉,两个男的,他公司的副经理,外头还有好几个,他不回来就是在外面跟男的睡觉,哈哈我知道他恶心,他还能恶心成这样,我跟这样恶心的男人结婚,我给他生孩子——”

薄悬木头一样站在原地。

陆诗云咒骂,大哭着砸东西,扑上来掐他的脖子,他都一动没能动。

窗外骤然亮起的闪电劈开夜幕,他看见玻璃上映出一张惨白雪亮脸,雨水延绵了整个潮湿秋季,一道迟来的惊雷终于轰然炸响在他的耳边。

第75章 往事 “他不记得我。”

这一天七栋一家三口谁都没睡下, 被撞破丑事的陆成才深夜回到家——不巧陆昊跟爸妈回老家乡下中秋走亲戚去了,没能亲眼目睹一场大戏。

陆成才跪在陆诗云面前,一改往日嚣张气焰, 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他说, 我知道错了, 不该鬼迷心窍,有回别人在会所送了个漂亮小男生, 他不该图新鲜就跟人试了试, 不该跟外面乱七八糟的人鬼混, 举手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他说男人应酬都是这样的,那些酒局上康总李总左拥右抱, 照样男的女的一起往酒店带, 我可以改,你不是想让我好好在家和你过日子吗, 我会像结婚之前对你一样好。

陆诗云彻底疯了,又哭又骂,药瓶砸在地上, 叫嚷着天一亮就去办理离婚,扇了陆成才好几个巴掌。

陆成才丝毫没有反抗地全都受了,唯独不肯同意离婚的事。

薄悬一旁冷眼瞧着。男人的嘴, 着急之下果然什么都说得出口——陆成才这会一定恨不得把公司里没能拦住陆诗云进门的前台秘书手撕了。

他不是知道错了。靠着陆家势力起的家, 和陆诗云离婚的理由可以是双方感情破裂、吵架、出轨……

陆诗云爸妈早在女儿执意下嫁时就心灰意冷,长居在海城, 两边平日几乎不往来,一直清楚陆成才在借着陆家裙带做生意,有个女婿身份,他们到底希望女儿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活得好点。但是这不代表他们会忍受女儿的婚姻是场骗局。

骗婚同性恋的事实一败露, 陆家二老一定不会再坐视不管。

陆成才一个泥腿子,斗不过阶级的陆家,意味着他好不容打拼来的房子、车子、事业,现有的一切,都要化成海上的泡沫跟他说再见了!

陆成才唾沫说干,丑态毕露,在地上跪了一夜,膝盖跪出两团青紫。恳求陆诗云别离婚,求她别说出去。陆诗云一个劲骂他恶心,用尽天下肮脏的字眼。

然而,等天一亮,陆诗云也没有如所说得一般死也要拉着陆成才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

薄悬旁观完一整场闹剧,对这个结果竟然并没感到十分意外。

他只是在想,基因真神奇,生物遗传真神奇。他跟陆诗云一样有疯病,原来到头来也和人渣陆成才一样恶心。

家里出了事,薄悬就没有再去过七栋了。

那个周末,他没有按约去七栋拿月饼——陆成才这几天从早到晚给陆诗云赔礼道歉,被逼得心理崩溃,转头对儿子动起手,那模样像个疯子,薄悬额头磕在柜子上蹭破了皮,没法出门见人。

他已经不那么想见到蒋寄野了,也害怕蒋寄野找上门会看见他头上伤口,进而发现他们家里没一个正常人。

幸好,蒋寄野也没有带着月饼来找他。

蒋寄野可能已经忘记了。

这样很好,对大家都好。

薄悬在学校日益沉默,每天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衣帽间,脑袋埋进作业堆里,除了学习他不知道能干什么。楼下很久没有人和狗散步经过,那本观测手册也被他锁进了最下层的抽屉里。

麻木之下,时间变得很模糊,中秋和月饼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

直到岑丹青带着两提月饼盒敲开二十一栋大门的时候,薄悬猛然瞧见她的脸,以及院内树梢叶子刚刚变黄,恍然惊觉距离中秋也才过去十多天。

岑丹青在微笑,脸色却罕见地憔悴,像遭受过重大打击,开口第一句话就让薄悬呆住了。

“蒋寄野的外公,上周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保姆发现后就立刻叫人送进了医院,但是我父亲的身体一直……”

岑丹青和他站在院子里,停顿好几次才勉强顺利说下去,“住了一周的院,人已经走了……我听说你之前常常来家里和他聊天散步,谢谢你,小同学,我代我们家所有人来说声感谢,也很抱歉,这段时日家里太乱,没能顾得上通知到你,我儿子受打击很大,他还没经历过……”

父亲离世,她当女儿的,从老人闭眼那一刻起天就塌了,这一年中秋的雨不会再停了,她心里住进一个余生都在下雨的潮湿角落。

岑丹青眼泪流了满脸,说不出话。递过手中的盒子:“这是他答应带给你的月饼。”

薄悬像接过一团千钧重的石头,人生第一次直面亲情的力量,几乎也要落下泪。

但是他连哭都不敢——他愧对岑丹青的感谢,他接近老人另有目的,是为了去看蒋寄野。他如果上上周末按时去七栋,说不定老人就不会摔倒,不会住院出事。

他果然像陆诗云说的是个天生的丧门星,他跟谁亲近,就会把霉运传递给谁。

北风呼啸着刮过萧索的庭院,带走地上的落叶还有人的体温。

薄悬拎着月饼,怔忪立在寒风里。明明才刚入秋的季节,为什么会有这么冷的风。

岑丹青经历短暂的失控,收拾好悲伤情绪,她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儿子,上次见到薄悬就曾动过心思。

如今外公走了,飞虎也老了,岑丹青不得不腆着脸对一个半大孩子开口——

“……我想着,既然能玩到一起,说明两人有共同语言,我一直担心寄野一个人性子养得孤僻,他们学校寒假有个欧洲游学的活动,倒是能散散心,可惜他人不常在学校没有走得太亲近的朋友,阿姨想问你能不能陪他一起去,费用那些不必说了,本来就该我们家承担的,只要你父母同意点个头,另外,寄野他爸爸这两年生意做得还算可以,合适的话两家说不定能有个合作,你和寄野不在一个学校,平时多来阿姨家里玩一玩,我们家离翠园并不远的,让寄野来找你也行……”

这是在征求薄悬的意见,最主要的是想征求他父母的意见,给儿子找个玩伴。

以他们吃饭送月饼的交情,岑丹青以为他应当很快能答应下来,谁知薄悬听完之后,白着一张脸愣愣地。不摇头也不点头。

她哪里知道,薄悬这瞬间想到的不是和蒋寄野一块出去玩,而是陆成才跪地痛哭求饶的场景。

薄悬脸色煞白,出色的想象力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他知道他不能,他不能走上陆成才的老路,不能把蒋寄野也拖到这条路上。

但同时他清楚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嗓子好像被东西堵住了,说不出不字。

岑丹青见他半天不吭声,柔声安抚说:“不用着急现在回答阿姨,你再考虑考虑,和爸妈商量一下,改天我再来……”

“岑丹青?”

玄关大门忽然打开了,陆诗云眼睛红肿,要笑不笑,鬼一样地出现在门口。戏谑的神情,显然将二人刚才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

岑丹青被叫出名字,吃了一惊,依稀辨认道:“你是…陆诗云?你是陆宣同学的妈妈?”

陆诗云却不搭理老同学的问话和寒暄,笑嘻嘻的诡异语气,单刀直入,:“你当初为什么不答应陆成才?”

薄悬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这是陆诗云要发疯的前兆,

天底下竟然还这样的巧合,薄悬马上催岑丹青离开,甚至失礼上手推她:“阿姨……阿姨你快走,我妈生病,她认错人了。”

岑丹青有些迷茫,顺着刚走两步,又被陆诗云喊住。

“谁说我病了,我可没病。”陆诗云走过来,继续语出惊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陆成才是同性恋才不答应他的?”

“陆成才?”岑丹青疑惑的样子,显然是早就忘了这个名字。没能理解她的敌意,

陆诗云笑得更厉害了,这女人真是装傻白天的好手,难怪能让陆成才念念不忘。

“我儿子叫陆宣,宣纸的宣,好玩不?我怎么才想起来,你是学国画的吧岑丹青,这名儿还是陆成才给他取的。”

岑丹青扫一眼薄悬,眉头彻底皱起来:“你不要在孩子面前说一些子虚乌有的事。”

“瞧,你岑阿姨比亲妈对你都好,还护着你。”陆诗云将目标对准了儿子,脸上过分灿烂的笑容,生生让薄悬在烈日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逼近。

“你岑阿姨邀请你去他们家陪他们儿子游学,干嘛不答应呀,钱我也给你出了,哦对,你前一阵老往七栋跑,不就是为了去找岑阿姨家的儿子玩,我给忘了,所以你跟陆成才一样是个同性恋,你喜欢他们家儿子?妈肯定支持你呀……”

像被人拿刀血淋淋剖开在太阳底下。薄悬要疯了。

他语无伦次,努力否认:“阿姨,阿姨你走,她乱说的,别管我们,……别说了妈……你别说了……我没有……”

根本不敢看岑丹青的脸,巨大的悔恨,早知道他不会踏进七栋的门,陆诗云没疯。是他疯了,面前一道深渊,他疯在了陆诗云的前面,只差一步就踏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岑丹青的反应他已经忘了,这一幕的确成了他往后五年间最深刻的梦魇。

陆诗云在大笑:“怎么啦,同性恋,又不是见不得人,你爸不也是,我把你生得这么好看,别浪费了,儿子,当年你妈没赢过你岑阿姨,你替妈扳回一局,把你岑阿姨家的儿子勾引过来,你看你岑阿姨也喜欢你呢,这样我也有两个儿子了,两家成了亲家,陆成才不得高兴死。”

薄悬伸手扯她的袖子,近乎哀求:“妈你别说了……”

陆成才终于听见动静,冲出来拉住宣扬家丑的陆诗云,在陆诗云动手要扇岑丹青之前把人拖回了屋。

薄悬送岑丹青到门外,一番闹剧,他已经丧失肢体感知,没发现自己在哭,把月饼还给岑丹青,反复地道歉:“对不起,阿姨,你能不能…别告诉蒋寄野,我以后不会再去找他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岑丹青说了很多,具体内容薄悬记不太清了,唯独记得两条:

岑丹青告诉他不用道歉,人有大脑,有思想,接受教育,活在这世上,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小猫小狗,喜欢哪个人,产生一切的感情都是正常的,没有对错之分。她很欣慰有人愿意喜欢她儿子。

然后她说,阿姨没办法插手你们家的家事,你妈妈遇人不淑,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你妈妈还有家里的东西,在他手上留下了几个律师和所知的比较有话柄权的相关人士名字,告诉他需要的时候去找这些人,她会提前打过招呼,也可以来找自己。

那个冬天,陆诗云吃药险些自杀成功,陆宣一个人飞海城找到了他的外公外婆。

两位执拗的老人一开始不愿意见他,把人挡在门外,直到听见女儿进急诊室的消息,看见肖似女儿的亲外孙留下的眼泪。

陆成才被按在陆诗云病床前打断一条腿,他对犯下的事死不认账,只一口咬定儿子是个胡说八道的白眼狼,陆姓两家旋即开启了长达两年的离婚官司。

至于陆昊——那时薄悬已经搬到外面租房子住,偶然回来一次,撞见他偷偷摸进陆诗云的浴室藏手机,周围一切都是令人窒息绝望的,他甚至杀了陆昊,但他最终没有动手,所有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名为法律的审判之矛。

薄悬知道家里产业被冻结,供陆昊大手大脚的零花钱一下没有了。他没作声地拿走砸碎手机,借口住处有钱把人叫过来,送了陆昊一份五年的牢狱大礼。

翠园的房子被没收了——陆成才那家伙竟然还有胆子偷税漏税。

家里东西被清理搬空的那天,薄悬一个在西向空荡荡的衣帽间窗户下呆坐了一整天。

他等到了快天黑,没有开灯。

准备走的时候,楼下远远有狗叫。

薄悬心想真幸运,又想飞虎的声音好像没有以往那么响亮了。

窗棂后,楼下走过三个人。

蒋寄野好久不见,好像长高了点,沉默地牵着狗和邢岳麓并排走着,两人没说话。

一个眼生的男孩子跟着他们后面,有点害怕周围没人的陌生地带,怯生生地发言:“那个,我想回家了。”

邢岳麓啧了声:“刚才都说了叫你别跟来了。”

男孩子被吓得快哭了。他也不想,他在家里玩得好好的,他爸妈非要把他送过来陪他们玩。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吓人,根本就不想和他玩。

蒋寄野看不得有人哭,说:“你礼貌点,邢岳麓。”

邢岳麓很不服气,但不敢去触蒋寄野的霉头,哼哼着跑去前头挠狗头。

蒋寄野跟那男孩子说:“我回去跟我爸妈说一声,晚点送你回家。”

男孩子如释重负,小心说:“谢谢你。”

蒋寄野嗯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什么,看到远远贴着封条的二十一栋大门,最终没吭声。

男孩子发现他脾气比想象中好,鼓起勇气说:“我叫林玉涵。”

蒋寄野一哂,把自己和邢岳麓的名字说了。

林玉涵使劲地找话题,说话就不害怕了:“……我以后要去外国读书,你们去吗,我们可以一起。”

邢岳麓嘀咕:“谁要跟你一起。”

蒋寄野则说:“我不去,我要去a大。”

林玉涵:“咦,为什么?”

蒋寄野声音很低:“我外婆以前在a大当过老师,我外公……他说a大是个很好的地方。”

他忽然若有所感,好似暗中有人在观察他们,抬头扫一圈,往树梢后的楼上看去,只见二楼有一扇窗户开着,但是那里并没有人。

错觉吗?

林玉涵紧张地注意到他的动作:“怎么了,有人吗?”

邢岳麓:“有鬼,行了吧!”

薄悬躲在窗户后面,从缝隙里看见三个人说说笑笑,一块走远了。

又几年——

九月份开学,一向深居简出的薄悬一反常态,主动跨学院被人文的朋友抓了壮丁,去给他们院的新生当牛马使唤。

大一新生像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到处欢声笑语一片。场馆的帐篷底下热烘烘得坐不住,薄悬脖子挂着工作牌,任劳任怨地给小麻雀们登记名单分发材料。

人数时多时少,他登记完,再翻翻名单,喝着朋友送来的饮料,杵着笔对着某个名字发呆。

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来?

考着玩的?

办退学了?

他心里还有个声音:我就看一眼,我只看一眼,我什么也不干。

太阳西落,薄悬喝完第三杯饮料,今天结束,准备和一应学生干事收拾摊子去吃饭了,明天还有最后一天迎新活动。

远远引擎的轰鸣声,所有人循着动静探头去瞧,忽然激动起来了。

“我靠,那是玛莎拉蒂吗?还是迈凯伦?”

“哪个院的学生?这么高调?”

“哈哈咱学校的停车场看来挺有前瞻性的,买车位的来了,赚完人学费赚车位费。”

“卧草,卧草,是个男的,快看,好帅!”

一排十几个帐篷下的各学院学生,全都瞪着眼睛看着豪车里走下来一位没有人性的土豪帅哥。

靠,没有活路了,老天爷我以为不会再叫你爷了,凭什么他长成这样子还这么有钱。

这是什么,这是四年学院对外的门面,社团招新行走的广告牌,未来不愁赞助费不愁吃喝的大爹啊!!

一群人在心里默默握拳:“快来帅哥”“一定是我们院的,一定是我们院的。”“环院,环院。”

蒋寄野循着顶上的横幅,众目睽睽之下找到人文招新地点:“你们好,我是来报道的。”

人文的同学胜出一局,笑开了花,慈祥得像个给孙儿拿零食的爷奶,争先恐后打招呼,往他手上递材料:“你好你好,来来,这个校卡,这个袋子里是新生手册,这个是宿舍号。”

还有人跟他握手:“帅哥,哪个专业的,多大岁数,什么星座,有对象吗?”

蒋寄野笑容一滞:“……”

他十八年来头一回发现自己可能是个社恐。

薄悬坐在椅子上,搁着三十厘米的距离,蒋寄野在热情同学的簇拥中弯下腰,手捉一支笔,龙飞凤舞在名单签下蒋寄野三个大字,他按照惯例,默默递上去一瓶免费的水。

蒋寄野接过,礼貌说:“谢谢学长。”

然后他头也没回,像来时那样,一阵风地立马又跑了。

一群同学目送着豪车的车屁股消失在余晖中。

一个女生扶着胸口伤心不已:“一想到这样的帅哥将来也会谈恋爱,我心好痛,不知道哪位姐妹能吃得这么好。”

“你可以试试,勇敢追,吃上一口,这辈子值了。”

“唉,人老珠黄,比不得学妹娇嫩,还是算了。”

“滚啊,你才二十,感叹个鸡毛。”

朋友挨个给底下不说人话的干事一人一脚,饥肠辘辘地点完东西,重要的设备往肩上一抗,叫义工薄悬:“走!请你吃饭!”

薄悬站起身,夕阳洒在空落落桌面上,写着蒋寄野的名单已经收起来了。

他不记得我。

薄悬意料之中的——

几年不见,大家都变了样子。有新的人生和新的朋友,他从失败的家庭解脱出来,两年前考进a大,再有半年就能修完所有学分从学校毕业。

春天早就过去了,薄悬最终没能亲眼看见榆树上垂下来的毛毛虫。

他的青春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

第76章 上班(修) “过来给你揉揉。”……

清晨, 窗外树梢传来小鸟清脆的鸣叫。

蒋寄野被生物钟叫醒,眼睛还没睁开,伸出手往身旁的位置摸了摸。

床铺是空的——人不知道几点起的, 被褥留一层浅浅余热。

几十分钟前依稀好像是起床动静, 有人在他脸上亲了下, 说了句什么话,蒋寄野睡得沉没能记住内容, 想来无外乎:早, 我起了, 去开会,今天出差……

窗帘无声沿着滑轨自动往两边分开, 骤然亮起的光, 蒋寄野眼睛睁开又闭上,懒洋洋躺在枕头上喊:“红糖——”

喊了两嗓子, 走廊一阵地板呼哧的摩擦声,虚掩的房门被顶开,一只浅金黄色、年龄看起来只有四五个月份大的狗头从门缝里探进来看着他。

蒋寄野一动没动:“给爸拖鞋叼过来。”

狗嗷呜了一声, 等蒋寄野掀开被子坐起来,它兴奋跑进来将拖鞋叼到他手上。

“真乖。”蒋寄野摸着它的狗头夸奖。

走出卧室,经过书房时隐约瞧见屋里亮着灯, 蒋寄野没往里进, 也没敲门,下楼去健身房打开跑步机慢跑了半个钟头, 一身的汗,洗澡洗漱换过衣服,再上到一楼的餐厅,桌边一侧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坐着, 脚边蹲着金毛狗红糖。

“几点起的?”蒋寄野问他。

薄悬抬头看着他:“六点左右。”

“……你现在起得比我都早。”蒋寄野在对面坐下来,不敢苟同他的作息,“麻烦这位同志有空学习一下什么叫可持续发展战略。”

薄悬餐盘边摆着一杯咖啡,蒋寄野顺手端起来尝了一口,无糖的香草美式,不太感冒,给他放了回去。自己去厨房拿了杯鲜榨的蓝莓汁。

蹲在桌边的红糖听见蒋寄野动筷子,急得直哼唧。努力伸着头眼巴巴往桌子上看,又跑过来咬蒋寄野的拖鞋。

蒋寄野拖鞋差点被它扯开线,僵着一条腿跟它角力,扬声问厨房:“阿姨,红糖早饭吃了吗?”

“吃过了,天一亮就叫着要吃饭,吃了一大盆,还去外面疯跑了一圈。”

“听见了没有。”蒋寄野拿脚背推它,“吃完了,没有了,快滚了,马上吃得比我都多,上回吃吐的是不是你,少食多餐懂不懂?”

终于把狗轰出去,薄悬的早饭已经吃完了。他这两年饭量见少,早上胃口尤其小,这会儿还不到平时出门的时间,薄悬没出餐厅,端坐在旁边翻着平板电脑上的这一周日程,身上穿着一件细条纹的衬衫,衬得肩膀处线条平直,露出一截皮肤细腻的脖颈。

他坐了一会,突然侧过头,将一边的手肘挪上来撑着桌子。

蒋寄野注意到他的动作:“腰不舒服?”

薄悬抬起头,蒋寄野专注的表情像是一直在看他。

薄悬定了定神说:“不算太严重。”

久坐难免会有的腰部毛病,平时倒不影响,现下的酸胀感其实更多是……昨天房事的后遗症。

始作俑者的蒋寄野心里门清儿——论起来怪谁,他们这个年纪不比毛头小子,白天要上班,床上素两天就素两天了,饿一饿食欲更旺盛,但是架不住某个人手脚不老实,这么多年养成的劣习,晚上非得贴着他睡,尤其昨天睡得好好的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鬼东西,估计不太健康,半夜一点钟愣是把蒋寄野闹醒了,大半夜的他火也上来了,最后两人折腾到快天亮了才重新躺下去。

蒋寄野心里腹诽,都告诉你别起太早了,嘴上没吭气,拉开身边的椅子叫他:“你坐过来,给你揉揉。”

薄悬:“你饭吃好了?”

蒋寄野说:“差不多得了。”他又不是饿死鬼红糖。

薄悬挪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来,蒋寄野按过几次的经验,大致知道要照顾哪块的肌肉。隔着衣服手掌贴在他后腰的位置,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将近十分钟。

两人上班不在一个地方,出门不坐同一辆车。

薄悬换过衣服,瞧准时间司机该到了,蒋寄野送他到门口,提醒他:“晚上早点回来,下班换一身轻快的衣服,需要我过去接你吗?”

薄悬露出一副疑问的神情,认真想了一圈,今天没人过生日也不是恋爱纪念日。

蒋寄野叹了口气:“你还真忘了——余意结婚。”

“我知道。”薄悬说,“27号,下周的周六。”

“记性不错。”蒋寄野夸了他一句,接着说,“余意在他们家酒店提前弄了几桌,请两边亲近的朋友吃个饭,大家提前热闹热闹,结婚当天不一定顾得上。”

不过,蒋寄野私以为这些都是余意的借口,他就是被筹备婚礼的事搞得头大,想偷懒一天,最主要的找人陪他打打麻将。

薄悬点点头:“好,我知道地方,晚上我直接过去了。”

蒋寄野:“那也行。”

把人送走,蒋寄野回到餐厅随便垫吧了两口,跟红糖玩一把扔拖鞋的游戏,收拾收拾也出门去了。

蒋寄野上班的地方要远一点,一样是自家产业,他毕业的这几年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一年下来业务熟悉的差不多了,隔年再调去其他分部任不同的职位。

二十三到二十八,五年下来的履历经历恐怕比普通人一辈子的职场都精彩,拿得出手的成绩也是有的,这是自然的,公司创始人兼CEO膝下唯一的亲儿子,蒋寄野头上顶着个隐形太子爷名号,据说对象还在总部任高管,再是公事公办,有关系和背景摆在那,蒋寄野不论走到哪,众人眼里他就是带着一座金山来扶贫的没跑了。

每天接触的东西又多又杂,处理鸡毛蒜皮,上班对于蒋寄野而言挺枯燥的。

感谢早上半小时的慢跑,他才能沉下来心在办公室老实坐上一个上午。

上午十点多钟,助理陈恒进来给他续上文件和一杯低因咖啡。两个主管敲门商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