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夜
“有影响啊。”
沈政宁身体不能动,嘴还能接话,可怕得很:“这不是影响了你吗?”
“……”
庄明玘悻悻地用棉签戳他唇角那可恶的弧度,看样子很想扯片胶布把他的嘴粘上。沈政宁把他惹毛自己就舒服了,像做完每日任务一样神清气爽,满意地继续关怀其他同志:“silver呢?”
“警察带回公安局取证了。”庄明玘将用过的棉签和一次性水杯收走丢掉,不无忧虑地说,“它不是咬了那个凶手一口么,牙齿里可能会有些纤维之类的。袁航本来是说先在他们那寄养一晚,十点半他发微信给我,那意思好像是不太想还给我们了。”
“让他别太过分了,”沈政宁断然道,“那不是普通萨摩耶,是耶皇、耶稣、救了咱俩狗命的唯一真神,霸占民狗我是真的会去他们单位门口拉横幅的。”
“好。”庄明玘郑重许诺,“等明天你妈妈和护工过来照顾你,我马上接它回来。”
沈政宁:“……”
他大惊失色:“谁???”
庄明玘见他激动得差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紧把锅给袁航端端正正地扣好:“手术时你妈妈的电话打进来,袁航骗她说你在做阑尾炎手术,但是医院广播响了,所以被你妈妈……呃,当场识破,她刚好来盛安参加培训,就打车来医院了,等你做完手术出来后她才走的。”
此天亡我,沈政宁双眼放空地仰躺在枕头上:“算了,咱仨倒霉催的谁也别怪谁运气差,怪水逆吧。”
庄明玘在手术室外听齐越讲那过去的事,有点心疼以前的沈政宁,皱着眉认真地问他:“你是不想见她吗?要不然我明天留下来陪你?”
沈政宁哑然失笑:“这又是从哪儿说起?没有不想见,怕她担心而已。”他小心控制着幅度以免震动伤口,“看你这个反应……她跟你说什么了?”
庄明玘却没有回答,起身去关掉了外间大灯,只留下里间一盏床头落地灯。在毛玻璃似的昏黄光晕里,人会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怕惊扰了谁的梦境似的:“什么都没有。你流了那么多血,需要好好休息,多睡觉才能好得快,别费神了,把你的读心术收起来吧。”
“我再次重申,世上没有读心术,只有观察、归纳、总结。”沈政宁半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而你想问的问题,我不用读心也能猜得到。”
庄明玘:“你知道你前后两句话是矛盾的吧?”
“因为你都写在脸上了。”沈政宁闭着眼道,“‘啊~他竟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怎么报答他以身相许会不会太冒昧了呢’,可能漏了一两个标点符号,但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在他夹着嗓子的棒读声里,庄明玘的神情从严阵以待逐渐变成一脸乏味:“……”
真难为一个腹肌使不上劲的病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废话,庄明玘幽幽地质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英雄救美’?你说了吧?所以你明知道、明知道他——”
“我又没开透视挂,那时候怎么可能知道他手里拿着刀要捅谁。”沈政宁坦然自若地打断了他,“只是凑巧想换个位置而已。真正救命的是silver,要以身相许也是许它,你许不许?不管了反正我先许了……”
很难形容听到他亲口给出答案的那一刹是什么感觉,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得到了解放,暂时落回胸膛,却又有些隐隐约约触不到底的失落。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生死危机后的深夜不应该做重大决定,庄明玘轻轻地磨了下牙:“‘凑巧’……好吧,我信了。”
然后他沉默了两秒,终于还是在沈政宁宽容鼓励的“你接着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程度”的目光中稍微撇过脸去,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妈妈说,就算是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被欺负,你看见了也会伸手帮一把的。”
按说再耀眼的美貌也经不起提心吊胆和奔波熬夜的联手摧残,庄明玘也不例外,但还是颓废得很有美感,乌黑的额发与眼睫低垂,颌骨线和脖颈青筋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给他配个“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的BGM就能去演黯然心碎的苦情男二。
沈政宁不动声色的吸了口凉气,心说老师我们家猫怎么酸溜溜的,但就像炖肉时加点醋可以软化肉质,沈政宁也无可避免地被他那副隐忍情态泡软了心肠。
虽然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可是——
“所以你欲言又止了半天,其实是想告状吗?”他眼珠瞥向庄明玘,含着揶揄的笑意问他,“那我问你,你都跟我打我妈的小报告了,你说这是什么关系?”
于烟鱼尾 庄明玘:“……你!”
思绪刹那间脱缰,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那家伙带跑了时,已经有人在他耳根放了一把火。他气急败坏地把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地盖住沈政宁半张脸:“不许说话了,快睡觉!”
沈政宁目前处于一种麻醉刚过晕晕乎乎、想睡一会儿但又总被伤口细微疼痛打扰的状态。他懒散地埋在被子里,向坐在床边的庄明玘挑起眉梢,嗡嗡地问:“那你这是准备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庄明玘将被角拉下来掖好,随口道:“我不吵你,你睡你的,我在这儿陪你。”
“静坐一晚上你的腰还要不要了?”沈政宁试图驱赶他,“回头我腹肌漏风你腰间盘突出,咱俩刚好凑成一个腹背受敌,多不吉利啊。”
“你不是说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都怪水逆吗。”
“我还说过过度撒娇等于恐吓,你少来这套,不许黏人了,去睡沙发,快点。”
“我没那么脆弱,都这个时候了就先顾自己吧,英雄。”庄明玘轻描淡写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几个小时而已,再说我本来也睡不着,看着你还安心点。”
庄明玘还没心大到经历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夜后还能平静地入睡,安眠药短暂地失灵了,但好在安慰剂的效果还很强,只要他的明月永远高悬在夜空里,无论晦朔,月光总能慢慢填满蜿蜒崎岖的伤疤。
翌日清早,护工来病房帮忙洗漱,没过多久齐越拎着早饭到了。母子相见非常平静,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厉声训斥,齐越稍带责备地数落了他两句不小心,沈政宁也毫不争辩地虚心接受,母慈子孝得连庄明玘都看出不对了——昨晚齐越明明担心得在外人面前失态流泪,怎么今天见到本人反倒没那么触动,难道是因为他在场,影响人家母子真情流露了?
庄明玘吃完早饭,便声称要去公安局接silver回家、顺便帮沈政宁带换洗衣服和日用品,打算迅速开溜把病房留给母子俩,丝毫没觉得自己暴露了什么。齐越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沈政宁适时找补了一句:“钥匙在我大衣口袋里,东西找不到就给我发微信,开车注意安全。”
齐越又看了沈政宁一眼。
“嗯,我知道。”庄明玘将钥匙收好,“我晚点过来。伯母,麻烦您了。”
齐越应了一声:“去吧。”
等庄明玘离开,齐越回到病房里间,与病床上的沈政宁面面相觑。
片刻后沈政宁率先放弃了抵抗:“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不用有顾忌,我没那么脆弱。”
就像他以前尖锐直接、毫无顾忌地捅破窗户纸那样,现在齐越反手捅回来也是他应得的。
齐越问:“昨晚袁航拼命替你圆场,说你替人挡了一刀是见义勇为,你怎么说,那是见义勇为吗?”
沈政宁如同律师答辩,条理清晰地答道:“客观上不算,纯属巧合。我当时想换个位置,不知道对面手里有刀;主观上的话——
“不是。”
不是见义勇为,不是那么高尚的理由。
只是出于想要保护某个人的心情,阴差阳错之下也真的保护了那个人。
“他不知道这件事,我还停留在主观阶段,问题根源在我,您不用找他的麻烦。”
“在你的预设里,我是那种舍不得打自己孩子、就去打别人家孩子的人吗?”齐越冷冷地问,“我找他什么麻烦?扔给他五百万让他离开我儿子?你猜他会不会甩出来一千万,让我离开我儿子?”
沈政宁:“妈……你好了解他啊。”
齐越:?
“不要说无关内容,你给我严肃点。”齐越冷下脸,“你是认真的吗?先不说家人能不能接受,你知道国内对这种事的态度,同性/伴侣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他有钱也不是共同财产,长得再好看也会变老,说句难听的,等你七老八十了,生病做手术他都没法给你签字,就非得走这条路不可吗?”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穿着单薄病服也不会觉得冷,然而齐越的话就像是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冷气一拥而入,毫不留情地席卷这人造的温暖。
可是寒冷并不是开窗户的人制造的,她只是让他看清了外部环境,而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温暖的房间,走到冰天雪地的现实当中去。
严肃有力的质问落地后,病房内的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因此在这时候突然笑起来的沈政宁显得分外地不合时宜,令齐越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被全麻影响了智商。
“没事,我没有突然抽风,只是忽然想到刚才的问题跟神父问新郎新娘‘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的结婚誓词好像差不多。”沈政宁自己挪动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会有人听了结婚誓词后就决定放弃结婚吗?”
“……”齐越,“你这是错误类比,是诡辩。”
“也许吧,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说服谁。”沈政宁说,“毕竟‘喜欢’这种东西不是同意了就继续、不同意就能立刻停止——就算被外力分开、时隔多年,也只是‘不甘心’,而不是‘放下了’。”
第42章 成全
近些年来网上流行一句话,叫做“少年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虽说大部分人得到后发现也就那样,但“求而不得”这种扭曲的感情,往往比单纯的“喜欢”或“爱”要持续而深刻得多。
沈政宁并没有翻旧账的意图,平心而论他只是在客观描述,齐越却仿佛被埋伏在记忆里的旧鱼刺再度扎了心——第一次是为了一只小狗离家出走,在那之后沈政宁就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小动物;第二次是因为高考志愿爆发争吵,他上学工作、一个人在外生活,和她的联系越来越表面,每次电话都是那几句话来来回回地重复,客套的像互相拜年,基本不怎么对她提及自己的工作和爱好。
如果不是碰巧听见医院广播,她可能真的会被袁航和沈政宁他们联手蒙骗过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经卷进了这么危险的案件里。
现在是第三次,沈政宁当着她的面承认了“喜欢”。万幸的是即便失望过一次两次,他对母亲仍然抱有一定的信任;悲哀的是这种信任就像盘子边上的萝卜雕花,它好不好看、甚至存在与否,都不影响这盘菜被端上桌。
“不需要说服我,你已经证明了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会想尽办法绕路,最后回到你一开始选定的那条路上。”齐越说,“天生的东西改不了,更别说你这种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所以放心吧,我本来也没打算反对。”
“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
她这么平静的反应倒是出乎沈政宁的意料,他有点讶异地挑眉看向出奇镇定的母亲。
齐越从一旁拉过椅子坐下,恨恨地瞪了沈政宁一眼,语气却满是怅然:“你从小到大每个班主任都跟我反映班上有同学暗恋你,我不信到大学里就没人看得上你了,但你偏偏一直单身到现在,这时候再不往性取向上考虑,也没有别的选项了。”
她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出格离奇的事多了,同性恋并不算特别稀奇的:“我还担心会不会是父爱缺失影响了你的感情观,后来发现你连男生也不找,你周叔说你有可能就是不喜欢人类……”
沈政宁仰望天花板,语气淡淡的,人也是淡淡的:“我真是百口莫辩。”
齐越挺好奇地问:“所以这个到底是哪里特别了?”
沈政宁可疑地卡顿了一下:“呃、性格特别——”
齐越:“特别好吗?人倒是挺有礼貌的,不过我怎么感觉有点害羞,都不敢站我旁边。”
“……您感觉得很对。”沈政宁果断道,“他社恐、怕生、容易应激,所以还是先跟他保持一定距离,别吓唬他,否则很容易跑掉。”
那么大一根电线杆子竟然还会社恐跑路,这实在有点超出齐越的认知。她犹疑地问沈政宁:“你刚说你是单相思,那你俩怎么还住到一起去了?你把房子租给他了?”
沈政宁心道果然没糊弄过去,庄明玘这个大漏勺和袁航也是半斤八两:“不是,暂时住在他家……之前有点特殊情况,帮忙照看一下他家的狗。”
齐越对silver的含金量一无所知,还以为那只是他们互相来往的幌子:“话又说回来,你俩都住一起了,你为什么还是单相思?我看他……”她掩着下半张脸虚咳一声,压低了声音,“咳、被你英雄救美之后,好像挺感动的啊?”
“虽然我再三解释那只是巧合但无人在意,正因为太像‘英雄救美’了,所以要等吊桥效应过去,等他摆脱了心理阴影,以正常心态分清楚感激和喜欢,才能确定接下来要走哪一条路。”沈政宁冷静地说,“先声明我不针对任何人,只是我个人认为趁虚而入是不道德的。”
该说不说,对感情纯度要求这么高,难怪快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
齐越不想评判他的感情观,只对他后半句话提出疑问:“你是不是……”
“不是。”没等她说完,沈政宁立刻断然否认,“我没觉得任何人抢走了我妈,也不会为此记恨谁,我只是陈述观点,如果有人对号入座了那说明他心虚;另外我对大部分人类都很友好,不传谣不信谣,对待错误观念要及时纠正。”
齐越:这就是记仇了吧!
“我明白了。”齐越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保持距离,就当你俩是朋友,跟袁航那样的好哥们,是吧?”
沈政宁赶紧说:“不行,得比袁航地位高一点,不然他吃醋了也容易上房。”
齐越:……好麻烦,这么扭曲的性格真能养得熟吗?
也许是看出了她写在脸上的心里话,沈政宁难得舒展眉目,微笑着宽慰她:“妈,不用那么紧张,正常相处就行,我会处理好的。”
似乎有轻微的刺痛在她心头一闪而过,也许人老了就容易想起过去的事。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小男孩忐忑地仰着脸问她:“可以先把咪咪接回来吗?”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不行。”
记忆里有点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和眼前这张与她肖似的面孔重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角度,而他已无需再向谁乞求、等待谁的首肯,曾经因为强忍忧虑而拼命睁大的眼睛,如今已经可以宁静地容纳她的不安。
“好。”
“你和伯母聊得还不错?”
庄明玘将行李箱摊开,蚂蚁搬家一样往病房各处摆设,“感觉她心情缓和了不少。”
沈政宁奇道:“这都能看出来?我以为你对人类情绪不敏感呢。”
庄明玘半蹲着白了他一眼:“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关注的必要。”他拿给沈政宁一个半新不旧的球,“silver看我收拾行李,非要塞进来的,这是它最喜欢的球,今天在家里它一直叼着你的拖鞋围着我打转。”
几百万的祖母绿沈政宁嫌烫手,十五块八包邮的磨牙球他感激涕零:“主啊——”
庄明玘撇嘴:“……没法带它来医院见你,你要是想它,就赶紧好起来回家吧。”
“那不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地住院吗。”沈政宁转进如风,顺毛手法俨然已臻化境:“好了少爷快收了神通吧,只带醋不带饺子我要报警告你虐待病人了哦。”
庄明玘:“……你心情也不错,看来你们聊开了?”
沈政宁单手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我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感觉你对我们母子关系的评价好像危险系数很高。”
“你看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对自己的事情反而不那么确定了?”庄明玘有点新奇地盯着他,“我还以为读心术没有限制呢。”
沈政宁已经放弃了掰扯,决定出院后就联系袁航让他给庄明玘做反诈宣传:“……是这样的呢亲,所以可以大发慈悲地给我一个明示吗?”
庄明玘耳根微微泛红,倒是没有吊人胃口的坏毛病:“其实也没什么,她给我们解释了你为什么没有去当警察。”
“啊,那件事。”沈政宁的表情依旧平静,带着点恍然的意思,倒不像齐越那样还被旧事牵着情肠,“难怪她今天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庄明玘在他床边坐下来:“你之前说你不喜欢被人叫福尔摩斯,就是因为那件事吗?”
沈政宁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问:“已经快进到睡前故事时间了吗?为什么是我给你讲啊?”
庄明玘学着他的口吻耍赖:“是的呢亲,大发慈悲讲一下嘛。”
说实话那并不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但看在庄明玘求他的份上,本着听八卦应该听全的原则,沈政宁想了一下,说道:“我父亲去世后,陆续有人给我妈介绍了一些对象,我记得大概小学时候,有一次她的相亲差点就要成了,双方各自带上孩子在餐厅见面,男方送给我一个汽车玩具,让我和他家儿子一起玩。”
“那小男孩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在他爸面前装得挺乖,一出门就跟我放狠话,威逼我不许抢他的亲爹,让我别惦记他们家的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结果这话被我妈听见了,相亲也黄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我小时候估计是童话故事看多了,感觉有后妈后爹很麻烦,跟别的孩子相处也很麻烦,所以她没有再婚我还挺高兴的,但我没想过那对她来说有多辛苦——我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她没法看着不管,我父亲那边的兄弟姐妹又防着她,怕她分家产;她还有自己的父母要照顾,如果她不那么顾念情分、不那么心软,完全可以活得更轻松舒服。”
他幸福而无知地在齐越撑起的屋檐下长大,踌躇满志地谋划着自己的未来,然后忽然有天注意到有辆外地牌照的奥迪连续两个周末出现在他家楼下、送他妈妈回家。
在意识到那个可能性时,沈政宁的理智就彻底下线了,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来回蹦迪:“我是她的拖累吗?像那些等孩子高考完马上就离婚的夫妻一样,是我一直在阻碍她的生活吗?”
齐越到现在还认为他们那天吵架吵的是高考志愿,但其实沈政宁早就知道齐越不会同意他考警校,他是故意踩雷挑起战争的,只是为了捅破那层窗户纸、试探齐越的态度,顺便让大家都不好受而已。
——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非要选在这个时候?
我努力地学习、分担家务,尽量听话懂事,想让你省心、希望你高兴,可最后发现原来我才是阻挡你获得幸福的绊脚石,妈妈。
庄明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被子,沈政宁笑了起来:“别那副表情,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无辜小可怜,准确地说,我应该是个愚蠢又自负的混球。”
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又拍了他一下,这回是警告,庄明玘稍微板起了脸:“不许这么说自己。”
“没开玩笑,我那时候真的挺欠揍的。”沈政宁嘴角翘着,眼睛却沉静下来,“吵完架后,那辆车有段时间没再出现,后来有一天车主突然在学校外找上了我,他姓周,周行川,是德城二院的医生,也是我妈现在的丈夫。”
“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比如以前他俩是初恋,因为家庭原因被迫分手,两人各自组建了新家庭;比如我爸去世后他曾经找过我妈,但我妈没答应,因为老人放不下孙子,她不想丢下我自己离开;还有他们最近终于重新联系上,是因为我妈去德城,刚好遇见了他。”
“我妈说我只有一点小聪明,我还很不服气,她真的没有说错。我只看见了她坐着陌生人的车回家,只在意她是不是要再婚,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嫌她情绪暴躁动不动就生气,却对最大的问题视而不见。”
“——她为什么要去德城,在什么地方才能偶遇周医生?”
“脾气不好是因为她得了甲亢,还有个甲状腺结节压迫了气管,德城二院的内分泌科全省出名,她去咨询六月份能不能入院做手术。”
“一个被情绪冲昏头脑、为了感情摒弃理智的人,是做不了福尔摩斯的。”
第43章 真凶
“我冒昧地跑到你面前来说这些,不是打感情牌,说点小故事和大道理好让你接受我,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校外的快餐店里,周医生一边吃薯条一边和和气气地跟他说:“齐越说过你很聪明、非常敏锐,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在联系。我想以你的个性而言,比起事后扔过来一个好结果,你更希望自己能同步掌握事件的进度,哪怕过程并不那么顺利。”
沈政宁注意到周行川始终直呼齐越的名字,并不以“你妈妈”来代称,也没有叫他“孩子”,上来就以未来的长辈自居——这种态度虽然不能说有普遍适用性,起码沈政宁确认了他是个听得懂人话的成年人。
“背着我妈告密,不怕我回去就卖了你吗?”沈政宁不冷不热地说,“叔叔,我很感谢你尊重我,但你好像没有尊重我妈的意愿。”
“卖人者人恒卖之,我有心理准备。”周行川说,“但我既然已经知道你们吵架了,而我作为争议焦点、话题中心人物,如果一直躲在齐越背后不出声,你以后肯定更讨厌我。”
“心里有数”和“心里没数”在这位奇男子身上达成了难得一见的和谐统一,沈政宁甚至对他产生了莫名敬意:“那您还挺有勇气的。”
“是吧,”周行川好像遇到什么知音一样,热切地稍微向前探身,“我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你是个年轻聪明的大小伙子,按理说天塌下来也应该我们上去顶,但在齐越心里,我们好像都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很厉害吧?”
沈政宁:“……冒昧问一下,您和我妈是怎么重逢的,发生什么了吗?”
周行川捏着薯条往嘴里送的动作忽然一顿,身后蓦然浮现出少女漫特有的星星和玫瑰花特效:“哎呀,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那天有个患者家属跑我办公室来医闹,齐越刚好路过我们楼层,眼看他要殴打我,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手提包把他抡飞了哈哈哈……”
沈政宁:“……”
那是他认知以外的“妈妈”,是别人口中的“齐越”,他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也上完了告别少年时代的最后一课——
在成为福尔摩斯之前,要先做个知冷知热、有血有泪的普通人;只有摒弃了离地三尺、高高在上的洞察思维,才能真正开始学着观察生活。
“嗯……怎么说呢,”庄明玘拖着带点鼻音的尾调,用内种口吻感叹道,“你们母子真是一脉相承啊。”
沈政宁对他总是放错的重点已经见怪不怪了:“那还是我妈更猛一点。”
“别在这种事情上攀比。”庄明玘说,“我早就感觉哪里不对——你那时还是未成年吧,用福尔摩斯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会不会太苛刻了?”
“教训还是早吃早好,要不然以后吃的就是拳头了。”沈政宁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当时报志愿虽然确实有点不甘心,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选了妥协,那就没什么可抱怨了。而且人生处处是惊喜,你看就算不当警察,不也照样可以遇到危险——唔!”
庄明玘用一整个苹果怼住了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不许讲地狱笑话!”
某城中村公寓楼内。
“砰砰砰!”
“您好!外卖到了!”
穿工服戴头盔遮得严严实实的外卖员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片刻后屋里传来一个不太清晰的男声:“放门口吧!”
“好,给你挂门把手上了啊!”
外卖员对着门把手上的塑料袋拍照,在线发给客户,确认送达后蹬蹬蹬地下楼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过了大约两分钟,猫眼上的光点忽然一闪,门把手轻轻转动,反锁解除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防盗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数名埋伏在楼道的警察猝然一拥而上,踹门而入将房主按倒在地:“警察!老实点不许动!”
“阳台没人!”“厨房没人!”“卫生间没人!”
“没有其他人了!带走!”
“兄弟,养伤养的怎么样啦?”袁航大步流星走进病房,手里拎着一看就是楼下超市现买的水果,一边笑着告罪,“前两天忙得脚底板打后脑勺,实在抽不开身,没顾上来看你,伤口什么时候能拆线?”
“快了,过两天吧。”沈政宁已经可以下地慢慢活动,示意他随便坐,“还没进腊月你就赶着来拜年,真是让人猜不透来意啊。”
袁航:“……两千一宿的病房就是养人哈,攻击性这么强。我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吗?”
“无缘无故被捅一刀的人怨气重是很正常的,你再不来我可能会去公安局门口打免费的地铺、或者半夜出现在你的床头。”沈政宁鼓励地看着他,“来点好消息吧,袁警官,希望这回别再捞面条了。”
庄明玘从袁航带来的水果里挑了个卖相还不错的苹果,就着打嘴仗的伴奏坐在一旁安静地当削皮机。他的刀工还可以,就是慢,在厨房里通常负责给香菇雕花这类精细工作,主打一个参与感。
他好奇地问:“捞面条是什么意思?”
袁航一时也没理解这个险恶的梗,沈政宁耐心地解释:“是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用来描述我们袁警官的办案风格,这里有整整一锅线索,但他可以做到一筷子下去全部稀碎,一根也捞不上来。”
庄明玘:“也、也许是水逆……”
袁航捂着心口缓缓从沙发上滑落:“……你的恶毒令我心碎,我待会儿要去楼下开点药吃,没关系,这算工伤,医保会给我报销的。”
不远处的护士站:大白天哪里来的啜泣声,好瘆人,不管了先放首《大悲咒》吧!
“好消息是人抓住了,昨天晚上连夜审讯,已经全部招供了,包括叶桐生的案子。”袁航清了清嗓子,收敛起玩笑的神情,“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监控里没有找到他,是因为他对那段路上的摄像头非常熟悉,特意避开了——他跟踪叶桐生将近两周,一直在找机会动手,那晚巧合地撞见了高启辉与叶桐生见面,趁着叶桐生头部受伤不能动,他将叶桐生带到河边,用叶桐生的账号发了【对不起】的朋友圈,然后将叶桐生推进新柳河,伪造成叶桐生跳河自杀的现场。”
沈政宁:“外套呢?”
“外套上沾了叶桐生的血,他为了掩饰前一环高启辉的犯罪过程,脱掉外套带走烧了。”
“只是出于这个理由吗?”
袁航没有立即作答,反而抬起眼皮瞥向专注削苹果的庄明玘,又转向沈政宁:“你当时被他袭击之后,为什么第一时间判断他可能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两次作案时间相隔三个月,你是怎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这几天庄明玘不问、沈政宁也就一直默契地不提,然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最关键的核心问题,此刻终于被袁航拎出来摊在了日光下。
庄明玘动作一顿,长长的果皮从中间断裂,扑通掉在垃圾桶里。沈政宁明明没有正对着他,却仿佛后脑长眼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小心手”,旋即条理清晰地回答袁航:“因为凶手不是随机杀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庄明玘。但明玘常年在国外,叶桐生去世后才回国,他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很简单,短短三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头疼脑热,说实话不太可能跟谁结下深仇大恨。”
“而且案发的时间地点也很微妙,他身边没有安保,而且天天都要遛狗,想不引人注目地对他下手有的是机会,为什么非要选在那天?因为凶手没有掌握他的行踪,是前段时间他意外变成网红后,他的名字和所在地才被凶手注意到,而那天他在新柳公园遛狗被拍,终于给凶手提供了准确位置。”
“不是新仇,不是熟人,那就是国内的旧仇了。庄明玘高中毕业后出国,和叶桐生是旧相识,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过去’确实发生过什么。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了叶桐生案可能存在第二个凶手,叶桐生的相关人又遭受了袭击,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全中。”袁航无声地给他鼓了鼓掌,“你猜对了,的确是旧仇。”
可沈政宁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这个在叶桐生案的表现堪称缜密,为什么到了庄明玘这儿就大开大合,完全放弃了掩饰,这三个月里他受了什么刺激吗?”
“也许庄先生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刺激。”袁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保持着镇定神色,口吻却有一针见血的锐利,“政宁,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弯子,一个案子里最让人好奇的部分你连问都不问,这不太像你——是你对他的保护欲影响了你的理智判断吗?”
沈政宁对答如流:“不,我只是尊重他人隐私,不随便揭人伤疤,这是作为普通人的基本修养。查证犯罪动机是警察的工作,这恐怕不应该是你问我,该我们问你才对。”
袁航“呵”地冷笑一声:“你现在决定站在他那边了?”
“有家有室的人不要说暧昧不清的话。”沈政宁镇定道,“我们受害人本来就是一边的。”
袁航用那种古代大臣看昏君的眼神谴责地瞪着他,庄明玘终于削完了他的苹果,切成小块整齐地放进小碟子里,抽了两张湿巾擦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袁警官,有话不如直说,可以不要再骚扰病人了吗?”
“你认识这个人吗?”
袁航推过来的手机上是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容长脸,三角眼,高颧骨,肤色黑黄,双颊消瘦,法令纹很深,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松垮得厉害,像一层皮挂在骨头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庄明玘和沈政宁凑在一起认真地端详了片刻:“不认识。”
“邹金亮,三十三岁,H省兴城人,这个人就是叶桐生案和公园伤人案的凶手,他在审讯中供述行凶动机是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
“他一口咬定十二年前,你和叶桐生害死了他的父亲。”袁航不躲不闪地正对上那双清透冷淡的琥珀色眼睛,“庄先生,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作者有话要说:
(端着特浓狗血从天而降)(在地面砸出大坑)
第44章 治疗
“他父亲?谁?”
“曾远诚。我应该不用多问一句你认不认识他,”袁航说,“你让我调查的2010年兴城市四山区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火灾案件,这家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曾远诚,案卷记载他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庄明玘淡淡反问:“我是一氧化碳吗?”
袁航:“……”
“两位。”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政宁脸色刹那一沉。十几年来的社会认知不断进步,当年被鼓吹的灵丹妙药早已证明是糟粕渣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他敲敲桌子:“玩笑归玩笑,别真入戏了。这个邹金亮到底怎么回事,曾远诚怎么死的,你先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该怎么配合。”
他一认真起来,另外两方反而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声气,袁航尽量委婉地说:“政宁,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说不清楚,虽然你是受害者,但凶手的动机实际上和你没有关系,关键在庄先生身上,我们需要向他核实当年的真实情况。”
如果庄明玘没有向他提起过兴城火灾案,袁航说不定还会怀疑邹金亮是别有用心胡乱攀咬,但事实证明庄明玘确实知道其中隐情,那邹金亮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背后是不是还牵扯着一桩陈年旧案,必须得找当事人问个清楚。
而作为沈政宁的朋友,尤其是在看到他被牵连重伤之后,他就知道想从沈政宁手下抢走他决定保护的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可庄明玘到底是不是无辜,是真的跟沈政宁心心相印还是把他当成挡箭牌,这一点袁航还无法确认。
沈政宁视线移向庄明玘,而庄明玘平静地垂下眼帘,躲开了他的注视,从容地自沙发中起身:“可以,我配合,走吧。”
“等一下。”
沈政宁叫住袁航:“既然是知情人配合调查,我可以陪同吧?”
两人双双一惊,庄明玘立刻道:“不行!你伤口还没好,我一个人跟他去就够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袁航紧随其后:“对对对身体要紧,他又不是需要监护人的未成年儿童,再说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只是问个话,保证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你没说不行那看来是可以了。”沈政宁点了个头,“我知道了,你先坐会儿,等我换个衣服。”
“政宁!”
袁航拼命给庄明玘使眼色,庄明玘回手把他关在病房外,但他跟进来也没什么用,又不敢直接上手扒拉沈政宁,只得站在两步开外,焦急地说服他改变心意:“政宁,我真的没事,别拿身体冒险,你在医院安心等我,你想听什么我回来可以再给你复述一遍,行不行?”
“别站那喵喵喵了,去帮我拿双鞋。”沈政宁忍着动作牵扯伤口的疼痛换上常服,选择性地装听不见,“回忆痛苦往事来一遍就够了,反复提及等于二次伤害,我又不是虐待狂。”
庄明玘见他油盐不进,一时气结:“那你呢?路上颠簸伤口裂了怎么办?我不能被二次伤害你难道就可以吗?”
“不用这样,”他近乎恳求地轻声道,“政宁,你不用这样……”
反正往事已成灰烬只剩回忆,反正那么多年他孤身一人也走过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垂怜偏爱,总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也该鼓起勇气,亲手撕开那道蛰伏在岁月里、经年不愈的伤口了。
对付他沈政宁就简单粗暴一句话:“你需要我吗?”
庄明玘张了张嘴,却被堵住了喉咙,说不出那个如有千钧之重的“不”字。
往事如崖下深渊湍流,他站在峭壁孤索的起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软弱的感情并非吊桥效应带来的心动错觉,而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浇灌出的底气和信赖,是绑在他身上、陪着他走向对岸的安全绳。
庄明玘只要迟疑超过一秒,答案就已水落石出,更别说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那就得了,”沈政宁不容辩驳地拍板定调,“这种重要时刻,别说区区刀伤,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啊。”
他就是那种比起舒舒服服地坐享成果、宁愿忍受痛苦也要把进度条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无药可救的控制狂。
这个要命的男人甚至还有闲心朝他微笑:“况且我都替你挡刀了,作为交换,你不应该满足我的愿望吗?”
庄明玘强忍着鼻尖酸意,半蹲下/身将鞋子放在沈政宁面前,仰起脸问他:“……你不是说那是巧合?”
沈政宁披上大衣,很少见地主动伸手,用指尖拨开搭在他眉头的一缕碎发,语气也难得温柔:“那它现在是如愿以偿了。”
庄明玘推着轮椅进询问室,书记员还以为他是陪当事人来的律师,结果“律师”把“当事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自己主动在中间位置上坐了下来。
袁航翻开笔记本,按程序例行告知注意事项,沈政宁坐在庄明玘视线范围内,瞥了一眼房间内的摄像头,目光落回庄明玘搭在腿上的手——单从手背是看不出什么的,那道旧伤疤藏在他的衣袖下方、手腕内侧。
“前情提要……略过。”
庄明玘用了十几年来和这段记忆和平共处,目前来看成效还算显著,起码他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面不改色地冷静陈述那个命运的转折点:“2010年7月,高二暑假,因为我承认了自己是同性恋,我父亲把我送进了一家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听说那里的医生很擅长治疗这类‘心理疾病’。”
“我们中心隶属于兴城第三人民医院,在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缺陷行为矫治方面有深厚经验,庄总您看,这是我们获得的各项表彰,还有家长送的锦旗……”
庄世泽没心情听他吹这些,只是皱眉问他:“曾主任,你们中心之前治疗过的病例都是彻底根治了对吧?有复发的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生活?”
中心主任曾远诚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温声细语地给他解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挽救孩子,把他的心理问题矫正过来。封闭治疗期间医院会收走手机避免外界干扰,您需要了解情况的话,我们可以让孩子给您写信,或者安排一次探视。”
“再说吧,”庄世泽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家门不幸,好好的孩子突然犯精神病,我也是束手无策了。曾主任,跟我推荐你的人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信得过你,这孩子就交给你,你可千万得治好他。”
十七岁的庄明玘跟着护士穿过走廊,来到三层的单人病房,窗外绿树荫浓,楼下有片草坪,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其他病人。护士找出病号服给他,又给他量体温,测血压,记录身体数据,末了叮嘱他:“你先在这里休息,待会儿曾主任会过来见你。”
病房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被收走,庄明玘等得实在无聊,蜷在病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醒了他,那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一张容长脸,鹰钩鼻,戴着无框眼镜,和平常见到的医生没什么差别。
“你是庄明玘,对吧?”医生笑了笑,“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叫我曾医生就行,你父亲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接下来我会帮助你,你也要尽力配合我,咱们一起攻克难题,争取恢复正常,早日回家。”
庄明玘情绪不高,嘴角还有淤伤,苍白得像个纸人,其实心里对回家也没什么期待,敷衍地点点头:“好的。”
曾远诚却很热情地说:“你今天先适应一下环境,中午让小刘带你去食堂吃饭,咱们下午就开始上治疗。”
食堂菜乏善可陈,还有几个病人和看护也在吃饭,大家都不作声,气氛沉痛得像是在灵堂。下午睡过午觉,庄明玘跟着那位刘护士到二楼,走进了一间类似多媒体教室的诊疗室。
曾远诚打开投影仪,护士端着铁托盘,把一小杯药剂和水杯放在他手边。
银幕上幻灯片一帧帧闪过,赤/裸的男性躯体,拥抱、亲吻、交缠……倒映在他眼里,逐渐虚化为摇晃模糊的色块,剧烈的呕吐感汹涌而来,吐完喘息片刻,喝几口水再继续,循环往复,两个小时内,整间诊疗室里只有他干呕的声音在持续回荡。
庄明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说的是“上治疗”——这个“上”的用法和“上刑”“上手段”是同一种类型。
这样的治疗持续到第三次,他理所当然地开始了反抗,拒绝服用催吐剂,对曾远诚说:“我不治了,给我爸打电话,我要回去。”
曾远诚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针扎似的轻蔑和嘲弄:“小庄,不配合可不行呀。”
庄明玘挥手扫开药剂铁盘,一脚踹翻了椅子,在响亮的叮呤咣啷里暴怒质问:“我配合什么?配合你弄死我自己吗!”
诊疗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位刘护士领着两个男护工走进病房,不由分说将他控制住强按在病床上、手脚绑上束缚带,用一条毛巾堵住嘴以防他咬舌头,曾远诚带着胜利的微笑,从那台不认识的机器上扯出两根导线,冰凉的电极棒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可怖剧痛在他大脑深处爆炸,电流由弱渐强,一刀接一刀地剐过神经,心脏完全失控,像另一个发疯的活物一样毫无章法地乱撞肋骨,他无法挣扎、无法呼救、甚至无法晕过去,只能在越来越清醒的绝望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救命……
停下来……求你了,让它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和下章都存在一定创伤描写,如果引起不适请立刻退出。
太难受了感觉在虐待小动物……赶紧把这段剧情过掉(拼命搅拌锅里的狗血)(打发成泡沫)
第45章 业火
电流停止很长一段时间后,庄明玘才慢慢地停止抽搐,从狂乱的呼吸和心跳中平复下来。曾远诚自病床上方俯视他,背着白炽灯光,那张餍足的笑脸狰狞得近于恐怖,犹如地狱的恶魔从天花板缝隙里探出头来窥伺人间:“感觉怎么样?”
“……”
他喘着粗气,用手肘艰难地支撑着床板爬起来,试图躲开恶魔的笼罩范围,然后虚脱地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在天旋地转的头晕和钝痛里喷吐一地。
病号服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病床上留下了一个冷汗浸出的人形。
狼狈,痛苦,虚弱,恐怖,毫无尊严……这就是曾远诚一手建立的“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
庄明玘有时候看到这几个字会感觉荒谬得可笑——那是地狱里唯一能让他笑出来的东西,它明明应该叫心理危机培育基地或者心理阴影批发市场才对。
第一次电击虽然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下马威,但庄明玘不是那种打压一下就会消停听话的人,仗着年轻恢复得快,忍辱负重两天很快开始了第二次反抗,这次他半夜跳窗出逃,然后被六个保安围堵在墙下。
即便经受过一次电击,有了心理准备,第二次也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曾远诚志得意满地欣赏他在电击下痉挛挣扎的惨状,那笑容简直称得上愉悦。他什么也不用说,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庄明玘喉咙口腔鼻腔里全是铁锈气味,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肢体,只会不住地倒气,在混乱模糊中感觉到手臂一阵锐痛,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药剂,意识很快变得飘忽,旋即朦胧地坠入沉黑的梦中。
这一次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头痛欲裂,连记忆都有点模模糊糊的。也许是药剂的作用,也许是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强行抹去了贯穿大脑的疼痛记忆,那种可怖的濒死感没有一直缠绕着他,但创伤已经形成了,他再次看见那个仪器后,发现自己居然会不受控制地手抖。
从那之后他被严密地看管起来,每天服用抗抑郁药物以防自杀,曾远诚变着花样地在他身上实践厌恶疗法,催吐电击辱骂饥饿训诫轮番上阵……然而这些居然都算是轻省的,因为他是庄世泽的儿子,曾远诚有所顾忌,不得不小心地选择“治疗手段”,控制强度,以免造成肢体或器官的永久性损伤。
但这个中心里最不缺的就是杀给猴看的鸡,还有些不用曾远诚亲自负责、档次没那么高的“病人”,一旦有反抗或逃跑的动作,曾远诚就会组织全院集体观摩、当众惩戒,有时候甚至连当事人的家长也被邀请来旁观。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践踏、被踩碎,痛苦求饶满地打滚却仍然不得解脱,比起恐惧或者震慑,更多的是冷风呼啸穿过、怎么也填不满的空洞,庄明玘束手站着人群里,却时常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礼堂上空俯瞰着这一切——会有神明、天理、报应或者随便什么存在在注视着这一切吗?
被关在这里的人的罪名千奇百怪,网瘾、叛逆、早恋、同性恋……这是万恶不赦的罪过吗?为什么不经审判、不经抗辩,就要被这样对待呢?
旁观的次数多了,哪怕没有过直接交流,他也记住了一些人的面孔。因此当那天他拖着脚步踏进几乎无人的食堂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正在埋头拖地的少年。
叶桐生,这个人在全院都很出名,因为网瘾被家长送进来的孩子很多,但他是唯一一个逃跑成功、又被家里亲自押解回来的“病人”。
他用亲身实践向被困于此的同伴证明了一件事,这个中心并不是不可挣脱的牢笼,以血缘为枷锁、亲手把他们推入深渊的“家人”才是。
他们并没有现实意义上的“疾病”,那些千奇百怪花样迭出的虐待手法也根本毫无治疗作用,揭开这张名为“矫治”的画皮,家长只是想用刀斧锤子剜掉孩子的反骨,得到一个听话的人偶而已。
铁盘里的饭已经冷掉了,庄明玘毫无食欲,无聊地用筷子拨弄着米粒,直到那个弯着腰的人影直起身、停在了他面前。
叶桐生瘦得脸颊凹陷下去,黑眼睛里却闪烁着火焰一样的光泽:“……我要拆了这座笼子,一起吗?”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说过话,叶桐生上来就掀底牌的行为实在出乎庄明玘意料,以至于他最先问的不是具体计划和可行性,而是表达质疑:“你不怕我告密吗?”
叶桐生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你想出去,我知道。那天我看见你从三楼跳窗逃跑,被保安拦住了。”
庄明玘早已醒悟过来,他当初能顺利逃出病房,并不是他运气真的那么好,而是曾远诚欲擒故纵的手段,抓住错处好彻底打消他反抗的念头。而他在痛苦折磨之下坚持了这么久还没有自寻短见,是因为还有一根胡萝卜吊在他眼前——
“再过一星期我的疗程就结束了,”庄明玘说,“我为什么要冒险?”
“还有其他人在受苦,还会有别人进来。”叶桐生攥紧拖把杆,手背上的擦伤甚至才刚结痂,“我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谁能保证不再被送进来第二次?”他微微咬紧牙根,干裂嘴唇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点决绝的血气:“只有彻底毁掉这个地方,我们才能得到自由。”
那一瞬间庄明玘有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荒谬之感,他在见识过人类下限后居然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刷新人类上限,好像在臭水沟里捡到了一尊活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了还在想着普度世人。
但荒谬也是情绪的震荡,一潭死水里起了波澜就不会轻易止息,他端着餐盘起身去水池边刷碗,借着水声遮掩,低声问跟上来的叶桐生:“你想让我做什么?”
“三层全是办公室和仓库,住在那层的同伴只有你。”叶桐生拧开旁边拖把池的水龙头,“我们不允许上三楼,所以需要你半夜在三楼放火。”
庄明玘用铁盘磕了磕池底:“你认真的?我们都是空着手进来的,谁有打火机?”
叶桐生说:“我有办法,明天托人转给你,你小心点别被发现。”
相对于普通病人四到六人一间的住宿环境,庄明玘的活动空间相对独立宽松,但由于他那层住的都是工作人员,行动受到的监视要比叶桐生他们严密得多:“你的计划是什么?”
“周四晚十二点后,听到外面有动静,你就可以动手了。”叶桐生低着头,嘴唇几乎不动,“那个动静会把值班的保安和护士都吸引走,你做完自己的事情就撤,不用管别的。”
中心的工作人员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驻扎在这里,曾远诚和其他医生会下班回家,护工和保安也会轮班休息。周六一般是最宽松的时间段,但自从有几个人试图在周六逃跑被抓后,他们就明白了那种看起来松散的气氛其实是铺在陷阱上的无害落叶,用心险恶地勾引猎物自己踏进深渊。
所以叶桐生反其道而行、选在工作日动手,庄明玘并没有提出异议,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我失败了,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
“没事。”叶桐生挤干拖布的水分,注视着窗外灿烂的火烧云,“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他们打不死我,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只要这个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第二天中午,庄明玘在食堂与两个女生擦肩而过,对方不小心撞翻了汤碗,在这短暂混乱的片刻,有人手速飞快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纸包塞进了他的口袋。
庄明玘收拾好碗盘,没有跟对方搭话,因为他不应该认识这些人。但他记得留着短发的女生叫孟梦,罪名是“叛逆”,矮个子的女孩叫陈小蝶,罪名……不,那甚至都不能叫罪名,她是真的因为抑郁自杀过。
孟梦和叶桐生都是被多次拎出来当众处罚的不服管的硬骨头,陈小蝶却是老实沉默的大多数,但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喝了半瓶洗衣液试图自杀。
叶桐生选人的眼光实在很奇怪,就连被他选中的庄明玘也看不懂他的意图。他带着那个小纸包回到自己的病房,小心地拆开包装,两张烟纸里裹着两节电池,烟纸背面用小字写下了使用方法:将烟纸撕成中间细两端粗的纸条,有锡箔的那面分别贴在电池正负极上,中间最细的部分段会自动燃烧起来。
在漫长如炼狱的黑夜里,这是他们手中唯一能握住的,稍纵即逝的火花。
在一天之中最安静的凌晨,干燥的夏夜微风吹拂过树梢,中心里所有人被毫无预兆的“轰隆”一声巨响惊醒,连楼板都跟着微微晃动。
保安打着哈欠探身向外张望:“打雷了吗?”
完全没有睡着的庄明玘张大眼睛望着被封死的窗,眸中倒映出远方夜空冲天火光与浓烟,走廊里有脚步声匆匆奔过,楼内的动静渐渐嘈杂喧嚣起来,不知道谁在大喊着“着火了”,烟雾报警器的尖锐嗡鸣响彻楼道。
是叶桐生发给所有同伙的“信号”。
庄明玘从枕头下摸出那两截电池和烟纸,翻身下床,安静而从容地照着步骤说明、像做物理实验那样将烟纸一头对准正极,另一头轻触负极——
细微的爆裂声响,一簇火花从他掌中纤细的烟纸上绽放,落入惨白的床单与棉被。漆黑的焦痕逐渐扩大,猩红火苗亮了起来,犹如冲破地底四处流淌的滚沸岩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溜出病房,闪身躲进了对面的厕所。滚滚浓烟从门缝溢出,三楼的报警器也加入打鸣行列,片刻后两个护工急匆匆从另一端赶来,差点被房间灼热气浪烫熟。庄明玘则借着烟雾遮掩,掩着口鼻迅速溜进没来得及关门的房间,像过生日点蜡烛一样兴致盎然地挨个儿点了一圈火,才顺着楼梯快速溜出了大楼。
中心占地面积不大,楼高只有三层,格局跟学校教学楼差不多,单独搭建的食堂已经烧得没法靠近,四十多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挤挤挨挨地聚集在楼前空地上,保安拎着灭火器和水盆试图灭火,跑出来的医生护士还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或茫然或惊慌地望着远近明灭的光焰。
庄明玘粗略数了数,楼内亮起火光的房间大约有一半,分布地点不一,有的是宿舍,有的是诊疗室,轰轰烈烈烧成一团,看来不止他一个人在起火后仍然在楼内徘徊逗留、四处散播复仇的火种。
有人自背后靠近,庄明玘不太适应地往左让了一步,侧头对上叶桐生比火光还要明亮慑人的眼睛。
他们什么也没说,相视一笑,沉默地回头注视着地狱里熊熊燃烧的业火。
消防和警车的笛声自云外飞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虚构情节,请勿模仿。
(留下沸腾狗血)(悄悄地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