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焦虑
“……”
锅里热水咕嘟咕嘟地翻滚不停,微微鼓起的饺子皮渐渐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隐约显出一点西葫芦鲜嫩的绿意。白茫茫的水汽在灶台上方盘旋,泼洒着温吞的香气、以及与身旁投来的目光一样难以忽视的热意。
如果用漫画来描绘此刻的场面,那么沈政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无痛获得两颗半熟流心太阳蛋。
“好了,好了,别杵在这当水龙头了行吗少爷。”沈政宁勉强迎上庄明玘泫然欲泣的眼神,心说他们这个常年不用正眼看人的品种竟然还兼具严重的分离焦虑,简直就像眼镜蛇需要戴眼镜一样荒唐:“去拿两个盘子,先好好吃饭,情绪低落影响消化。”
庄明玘犹如一朵离了枝的花,连头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一边从消毒柜里拿盘子碗筷,一边沉浸式表演苦情桥段:“吃完饭,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了……”
他惊世骇俗的演技获得了评委的十分——沈政宁十分无语:“你就是去沪市出个差,别说得像是要北上西伯利亚挖土豆一样。而且一星期没有多长,忙起来过得很快的。”
“我知道。”庄明玘忧郁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他烟笼雾罩的双眼,那神情不管是“往事流转在你眼眸”还是《铁窗泪》都高度适配,“可是我不想和你……还有silver、分开嘛。”
Silver正在埋头大嚼无调料版特制狗狗饺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动作一瞬静止,抖抖耳朵抬起头,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发现自己只是个捎带的,于是继续埋进盆里无情干饭,只剩个毛茸茸的屁股对着他。
自从前天打完电话,庄明玘定下要出席在沪市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分离焦虑当即超前发作,开始一边焦虑地收拾行李,一边焦虑地跟沈政宁依依惜别,提出一大堆诸如“继续住在这里不要搬回去”“每天晚上打电话”“可以发自拍吗”“那发silver的照片也可以”“但你要出现在镜头里!”等无理要求,那架势好像他一旦踏出家门,沈政宁就会左手silver右手保险柜、包袱一卷带着他的全部家私跑路。
沈政宁从一开始的“可以、行吧、我考虑考虑”到后来的“嗯嗯嗯”,倒也不全是因为被烦人精折磨得精神麻木。经过无声而细致地观察,他发现庄明玘虽然表现得像块恋家的牛皮糖,跟当初他去兴城时快刀斩乱麻的行动完全是两个做派,但从来没有说过“不想去”“要不然还是推掉”这种话。
他对自己的事业还是认真且热爱的,另外行业性质决定了他要经常出现在各种秀场展会,绝不至于回个国突然就不能出差了,沈政宁判断这家伙纯粹就是人来疯,好不容易碰瓷得手,于是立刻抓住机会撒娇翻肚皮。
这其中大概也有些试探沈政宁容忍底线的意味在,只不过不知道是庄明玘的蓄意筹划还是天性使然。
沈政宁以前对他说过要珍惜自己的感受,因此对于庄明玘所有“迈出一步”的尝试——无论是行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一向抱着格外宽容的态度。其实那时他对自己正在建造的东西也是概念模糊,大部分时间全凭直觉行动,现在一看成品原来是个猫窝,既不宏伟也不壮丽,除了适合打滚外别无它用。
他随手擦干净灶台和流理台面,洗过手后在庄明玘旁边坐下。庄明玘把筷子摆到他手边,因为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又不死心地暗搓搓试探道:“你呢?”
“我什么?”
在餐饮行业高度发达的当下,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大部分都靠外卖活着,沈政宁在这方面出挑得有点遥遥领先,他不光家务能力点满、红案白案样样来得,甚至还会遵循“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传统风俗,虽然庄明玘这个不解风情的海归完全没意识到这顿饭的寓意。
过于直接地表达情感反而会让气氛陷入尴尬,所以庄明玘刻意拖长了语调,好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故作亲密的玩笑:“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可他的期待又是那么真实而一览无余,以至于连现在的偶像剧都不爱拍的“咬着筷子歪头”的动作放在他身上都毫无做作的意味。
沈政宁很想打破这种千丝万缕纠缠黏糊的氛围,坦然坚决地告诉他“完全没有”,但顶着庄明玘水波盈盈的眼神说假话也实在过于考验他的演技了。
“我分得清暂时和日常。”他俨然是个八风不动的石菩萨,用念经般的平淡口吻回答道,“反正你感情充沛得过了头,我那份也从你那儿出了吧,你自己感受一下得了。”
庄明玘敏锐地从他的态度里捕捉到一丝纵容的苗头,立刻顺杆爬上,不依不饶:“这也是能随便替的吗?不行,太没诚意了,我要你亲口说的。”
沈政宁嗤了一声:“改明抢了?”
庄明玘幽幽地:“说、你、舍、不、得、我——”
“你舍不得我。”沈政宁,“知道了,不用强调那么多遍。吃饭吧,一会儿送你去机场。”
庄明玘:“……”
几天后,下午六点。
沈政宁随着下班人流走出公司大门,无意间一瞥,居然在玻璃门的反光里看见了熟悉的人影,脚步一顿:“袁航?”
穿着便装的袁航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脊梁骨,惊得整个人往前蹦了一小步,讪讪回头:“哟。”
“晚上好。”沈政宁走近两步,上下扫了他一眼,“你这是……重现现场?踩点呢?”
袁航气虚地“哈哈”两声,有点不敢面对他:“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鬼?”沈政宁说,“我又不是你领导,不会扣你工资也不会卡你评职称,你可以不用那么心虚。”
袁航搔了搔脸颊,眼神漂移,支支吾吾地正要开口,沈政宁却提前截断了他的话头:“公司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走边说吧。”
两人于是一道走向了马路对面。路边停满了私家车,破破烂烂的窄小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坑,袁航走着走着还被绊了一下,不由得心想如果是这种路况的话,那么高启辉在下雨的深夜走得格外小心也说得过去了。
可是这样就进一步减轻了高启辉的嫌疑。袁航心里难免有些泄气,不光是在嫌疑人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也因为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沈政宁的点拨,踌躇满志地一头扎进大海里捞针,最后却一无所获。此刻再见大师,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老师你讲完了我还是不会”这种话。
当年是学渣的他并不在乎被老师骂“上学不好好学习就是浪费你爸妈的钱”;可警察的尊严和责任感是不一样的,他宁可闷头把这条路上的每块地砖都翻一遍,也不想得到一个“就你这脑子还当警察别浪费纳税人的钱了”的评价。
“你算过从这里走到河边要多久吗?”
“啊……嗯?”袁航猝然回神,顺着沈政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写字楼正对的前方是一大片荒地,靠近人行道这侧铺满干枯杂草和低矮灌木,再往前深入一点就是野树林。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因此能很直观地看出树林的疏密程度,林间空隙完全足够两到三个成人穿行。
他在心里迅速估算:“这段距离差不多是大桥长度的一半,四五百米?”
沈政宁长腿一抬,干脆利落地踩进了野地里:“掐个表,我们走过去看看。”
袁航连忙跟上:“不是、哎等等我,为什鱼盐巫么?”
“我好奇。”沈政宁头也不回地道,“你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地库附近踩点。”
荒草丛生的林子里乍一看疏疏落落,但走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路,不知道这荒凉环境有什么魔力,莫名舒缓了袁航的焦虑,主动交代了高启辉当晚诡异的行动路线,末了很没自信地问沈政宁:“你说他有可能在这十分钟里完成杀人抛尸吗?”
“取决于高启辉和叶桐生的见面地点,是在地库附近还是在河边。”沈政宁拍拍衣袖上挂的草叶和灰尘,走向豁然开朗的前方,“到了。”
袁航看了眼手机计时器:“4分50秒,就算五分钟。”
沈政宁望向结冰的广阔河面,今天天气不怎么样,阴惨惨的,像是下雪的前兆,一眼望去到处都灰黄枯败的颜色,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阴沉起来。
“我们现在走的是地库到河岸的最短距离,这还是有光照的情况。25号那天叶子还没落,下着雨,又是深夜,走过来要花费的时间更多,而且这路况不摔一身泥就算好的,高启辉不可能在十分钟内走个来回。”沈政宁说,“况且叶桐生再没警惕心,也不会大晚上的跟人约在河边见面。”
许多可能性像泡泡一样飞起又破碎,袁航无意识地呼出一口长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方向还是错了啊。”
两人的鞋底踩过干枯的落叶,发出细微却很有存在感的裂响。在阴寒萧瑟的沉默中,沈政宁忽然开口:“警察同志,我有个猜测。”
“什么?”
“可能很荒唐……三流小说都不会这么写的那种荒唐。”
“来都来了,”袁航勉强提起嘴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看呗。”
“从十点三分高启辉出现在监控下,到十点四十三分叶桐生的账号发布朋友圈,如果把这四十分钟看作一个整体时段,那有没有可能是接力赛呢?”
袁航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嗯?什么接力赛?”
“前十分钟是高启辉的发挥时间,他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后,另一个人接棒跑完了后三十分钟,”沈政宁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也许是合谋,也许是巧合,一个人完不成的事,两个人却可以配合达成结果——在高启辉背后,可能还有个我们没发现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畔阴风阵阵,荒林边上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人烟,这个距离袁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忽悠一下,当场炸开半背冷汗。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是什么鬼故事……”
“能让我看下当天的监控吗?”
袁航哽了一下,还处在思绪混乱的阶段,一时没想好应该答应还是拒绝。他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犹犹豫豫地问:“这么晚了……那谁呢,我把你拐跑了他不会生气吧?”
沈政宁被他提醒,低头摸出手机,准备给庄明玘发个微信说一声:“出差了。”
“哦,”袁航惯性接话,“我老婆也出差了。”
沈政宁:“……”
第32章 监控
沈政宁难得有被人一句话堵到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沉默了整整五秒,愣是没想到应该从哪个字开始反驳袁航,最后只能点了个头:“好的。”
袁航欲言又止,在冷风里叹了口气:“说真的,政宁,你提的这个可能,我都想再努力找找叶桐生自杀的证据了……”
问题越来越复杂,从单人犯案变成共同作案,而且还是一个“理论上可能存在”、但之前从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嫌疑人;问题也很简单,袁航不是不信他,可警力资源是有限的,经不起他们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试错。
那隐约含着为难和劝解之意的感叹像薄雪落在他肩头,并没有让他感觉到被泼冷水的凉意——也许他的心本来就是冷的,只是自以为灼热而已,沈政宁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我自己,被人在身后推着搡着、扭扭捏捏地走了九十九步,还没正视自己的真实想法。”沈政宁说,“这么一看,人虚伪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骗啊……”
他明明就对谜题在意的要命,却总是用“那只是我的猜测,你接不接受都没关系”推托;嘴上说着喜欢“安全又稳定的工作”,又非要蹚过无人的野树林。
“啊?”袁航越来越迷惑,“不是,什么玩意儿?咱们不是说案子呢么,怎么突然改成批评与自我批评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自我批评一下。”沈政宁随口说,“这个猜测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也许能成为案子的突破口,给我个验证的机会。我姑且算是案件重要证人,应该可以参与辨认监控吧?”
袁航:“……倒也不是不行。”他有点踌躇地望着沈政宁,迟疑地发问:“但你不是一直都……都挺回避直接参与办案的吗?”
沈政宁眼珠微转,无声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回前方,笑意像拂过河面的夜风一样缥缈:“你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敏锐。不用那么委婉,其实可以直接说‘逃避’的。”
口袋里传来“嗡嗡”的振动,沈政宁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抽出手机一看,是庄明玘的消息【又要和袁斯垂德一起去破案了吗大侦探?没关系,今晚我会向每个来宾介绍我的名字——Abandoned Watson[黄豆微笑]】
说来很奇妙,庄明玘这个极其挑剔、小心眼、麻烦黏人又莫名脆弱的玻璃心,可能他一个人就占了全家的内耗份额,以往他在身边时沈政宁压根没有闲心挑自己的毛病;此刻两人相去万里之遥,他半真半假、含酸拈醋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也能让沈政宁停下堪称锋利苛刻的自我剖析。
就好像他真的像他想象中的、描述中的那么好,是被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着的。
他单手打字,飞快地回复消息【先专心当你的SA吧,大设计师。】
从袁航的角度看去,沈政宁整个人几乎要和身上那件黑色大衣一起融进夜色里,唯有侧脸在手机屏幕微弱光线下依旧轮廓清晰,失去了细节的缓冲,那骨相鲜明得近乎凌厉,恍如被雨水冲刷过的险峰陡崖,有种岿然不可动摇的孤峭。
袁航:“所以你逃避什么了?”
沈政宁收起手机,也轻轻吐了口气,呵气弥散的样子很像烟雾:“其实这个想法不是今天走过来的时候才出现的,前几天我就琢磨过,但没和你联系。”
“我动动嘴皮子很容易,可是你哪有那么多有闲工夫一一验证呢?警察有自己的办案方式,我一个局外人多嘴也不像话……等等诸如此类的理由,我把自己说服了,放弃令人讨厌的刨根究底和指手画脚,做个见好就收的人——我已经给警方提供了重要证据,我不需要再给自己找难题了,既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又不用承担任何不利后果。”
如果没有遇到被旧日绳索勒着咽喉的庄明玘,如果不是袁航任劳任怨地做了大量重复性工作,如果不是叶桐生给了他堪称神来一笔的信任……他不会这么深入地介入这个本来不应该对普通人开放的刑事案件里。
事到如今,在他提出一个连袁航都觉得离谱的可能性后,已经没有人在背后推着他前行了。
再往下走,就要靠他自己拿着放大镜在地砖缝里找线索,把散落在过去的线头捡起来织成绳索;他要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到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直面被“推理”这面精美屏风所遮掩的真实世界。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沈政宁一脸漠然地讲冷笑话:“因为发现你还没查明白,想了想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袁航勃然小怒,“我在你心里那么没用吗?!”
“不如说是警察同志积极进取的工作态度感化了我这条咸鱼,”沈政宁非常敷衍地安抚他,“这次轮到我拼命找证据来说服你了,怎么样,有没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
袁航摸着下巴:“不确定,你态度再谦卑点,我仔细感受感受。”
沈政宁:“……”
·
“这就是事发当晚街口和地库摄像头拍到高启辉的两段监控。”
办公室里,袁航把椅子让给沈政宁,弓着腰站在办公桌前,点开一段视频:“你对这段路比我们熟,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沈政宁没有回话,俨然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了监控视频。袁航心说学霸进入状态就是快,回身打算给他倒杯水,结果一拎斗柜上的暖壶只剩个晃荡的底,他估摸着没那么快结束,于是扭头叮嘱:“你先看着啊,我出去打个水。”
说完他也不管沈政宁听没听进去,提着水壶溜溜达达地走去了开水房。
等袁航一边哼着不在调上的小曲,一边琢磨着去哪里吃晚饭,拐进自己办公室时,沈政宁已经换了个不那么紧绷、微微后仰的放松坐姿,眼神倒是依然锐利专注:“25号那天晚上公园里拍到叶桐生的监控视频你这儿有吗?”
“有,我存了,等我给你找找。”袁航问,“高启辉的看出什么来了吗?”
沈政宁还是一副沉思中的表情,把视线移向电脑屏幕,默不作声地看着播放中的公园监控视频,一遍到底,又拉回开头,忽然“嗯?”了一声。
“怎么了?”
沈政宁不答反问:“我记得你说过叶桐生的外套到最后也没找到?”
“是的,”袁航说,“他没有背包,裤子口袋只有两颗牛奶糖,我们推测他重要的随身物品都在外套口袋里,尤其是手机,这点很麻烦。”
现代人百分九十的信息都能在手机上找到,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份证”,如果叶桐生的手机没有消失,目前困扰他们的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牛奶糖?”沈政宁问,“什么牌子,什么时候生产的?有指纹吗?”
袁航开始一头冷汗地哗啦哗啦翻卷宗,感觉自己是请了个顶头上司回来:“就是那种红色的旺仔牛奶糖,喏,这是照片,生产日期是6月。包装没有破损,里面的糖也化验过没问题,我看看指纹……糖纸表面积本来就小,又被水泡过,只有半枚残缺的指纹,没比对上。”
沈政宁指尖轻轻搭在空格键上,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现场确实存在第三人,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用叶桐生的手机发了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将现场伪装成自杀,出于不知什么目的,故意拿走了叶桐生的外套?”
袁航提出异议:“那也有可能是叶桐生在溺水时挣扎时把外套挣脱沉底了……再说就算凶手想伪造自杀,他直接把手机扔水里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整件外套都带走,不会显得很不自然吗?”
“因为他不敢赌你们不会下水打捞遗物。”沈政宁无意识地蹙紧眉头,“他要用叶桐生的账号发朋友圈,首先要用叶桐生的指纹解锁手机,然后点开微信、打字、发送。触屏手机带着手套没法操作,他的指纹会不可避免地留在屏幕上,他又没办法精准地擦掉只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指纹,全擦干净就更怪了,谁自杀前还会特意擦一下手机屏幕?所以手机不能扔,只能带走毁掉,外套也是这个道理,上面可能沾到了他的某些生物痕迹。”
“另外还有一重考虑,他拿走外套也许是为了掩盖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沈政宁说,“别忘了,我们去过叶桐生的家,他家不是电子密码锁,是普通门锁,也就是说他口袋里除了手机以外,至少还装着家门钥匙。”
袁航“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你这一整晚都在讲鬼故事。”
“还有更鬼的,你看这里。”沈政宁截取了屏幕上一小块画面,把亮度和清晰度拉到最大,“叶桐生的外套左右口袋分别有个很沉的东西坠着,右边这个形状是手机,左边的是圆柱形,能看出是什么东西吗?”
袁航眯着分辨了半天:“这个形状……眼镜盒?叶桐生平常戴眼镜吗?”
“他不近视。”沈政宁淡淡道,“他是公司少有的不戴眼镜的程序员。”
“25号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他用鼠标在深蓝的天幕上画了个圈,“八点半之后下雨了。因为能见度降低,加上人流量大,很多人都打着伞,上半身的画面基本都被遮住了,所以后续监控里不是没有拍到叶桐生,而是分辨不出来他。”
“有个非常幸运的巧合,叶桐生口袋里的圆柱形物体极有可能是胶囊雨伞,那是去年我们公司团建发的福利用品,而在街口的监控里,高启辉打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伞。”
第33章 宝石
“你们公司的伞只有这一种款式吗?高启辉的伞倒是能看清楚,你怎么确定叶桐生口袋里的也是同一款?”
“深蓝色伞面,黑胶底,伞的边缘和顶部有橘黄色的条纹——这是公司定制款式,我也有一把,收起来时跟手机差不多大,往口袋里一揣也不占地方,还挺好用的。所以我建议你按照这个伞面在后头的监控里找一找叶桐生,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明白。”袁航干脆地一口答应,掏出他的工作机,匆匆拨了个电话,沈政宁听着他跟对面“哥”来“哥”去地协调查监控,目光又移回了地库摄像头拍到的画面。
从高启辉身影进入监控范围到走进地库,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再加上天黑和角度限制,很多细节都是晃一下就过去了,调成慢速也难以捕捉完全。但就在这短暂的半分钟里,监控刚好拍到了他侧身收伞的一瞬。
那个湿漉漉的夜晚,没有监控的十分钟,他来得及做些什么呢?
袁航打完电话走过来:“找到人帮忙查后续监控了,我还是没太明白,高启辉到底是哪儿有问题?就算他和叶桐生打的是一模一样的伞,也不能证明他俩那晚见过面啊。”
沈政宁撩起眼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眼里竟然有一丝恻隐意味,袁航登时警铃大作:“干嘛?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又要说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纳闷,”沈政宁说,“你这观察能力也不差啊。”
袁航:“我跟你们学霸拼了……”
“你不知道他的伞是公司定制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这种伞和常规雨伞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吧,你看到高启辉打胶囊雨伞不会觉得很特别吗?男人通常不会主动购买主打轻薄小巧的胶囊雨伞,除非是白送的。”
袁航心虚地缩起脖子,讪讪道:“那确实……”
“然后回到你提出的问题,”沈政宁把两张视频截图拉到屏幕上对比,“高启辉从路口下车时,他的雨伞绑带是松开自然垂落的,这里拍到了,很明显,但等到了车库门口,他的伞带却扣上了,你看——”
监控画面一角,与伞面同色的深蓝色的绑带被反折上去、粘在自粘扣上,形成一个水滴形的带扣,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分辨,几乎看不出来那里还有一条伞带。
袁航灵魂出窍地瞪着那像素模糊的一抹深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然,只是伞带的异常,并不足以作为强有力的证明,也可以解释为巧合、偶然、心血来潮……但当这种巧合出现在犯罪嫌疑人身上时,我个人更倾向于称之为疑点。”
“要赌一次吗?”沈政宁问,“赌这把伞不是高启辉下车时撑的那一把。”
“我不跟你们这种天赋型选手开赌局!”袁航撒腿冲出办公室,喊声从走廊拐角处远远飘来,“我先去找物证!”
“Hi先生,可以跟你合个影吗?”
舒缓低回的歌声在宴会厅内回荡,庄明玘百无聊赖地坐在大量鲜花和黑色天鹅绒装饰的长桌角落,仿佛脑后长眼,语调毫无波澜地回答道:“可以,如果你承诺发社交媒体时P图不只P自己的话。”
庄明玘起身举杯,与身后递来的、装了二分之一杯香槟的透明高脚杯相碰:“Margot.”
绿眼睛的女士穿着裁剪利落修身的黑色礼裙,淡金长发在颈后盘成低髻,几何线条白钻项链与耳环完美呼应了礼服的干练气质,脸上的笑容相当狡黠,戏谑地揶揄道:“Keith,没有人会舍得在你完美的脸上随意涂改的,你是今天的惊喜嘉宾呢。”
“是吗。”庄明玘不怎么感兴趣一撩眼皮,以眼风示意不远处三五成群的俊男靓女,“看看‘打卡点’前排队的长度,谁才是真正的嘉宾不是一目了然吗。”
今晚在沪市红湾酒店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主办方邀请了一众明星和时尚圈名流来站台。开场致辞和集中展示已经结束,现在来到了自由社交环节——也就是各种合影拍照发小〇书的时间。
塔维涅总裁Margot女士这样有身份地位的高管自然不缺人拥簇,庄明玘这种有美色的工作人员也得到了部分vic的青眼,主动问他要了合照。但庄明玘本来就是个被动社恐,合照永远只有一个表情,僵硬得完全可以抠下来直接送进杜〇夫人蜡像馆。
Margot但笑不语,话锋一转,问道:“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伦敦庞德街精品店,你看起来似乎、嗯,放松了一些,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庄明玘刹那僵住,宛如试图把水杯推下桌子结果一抬眼发现主人正在注视着它的猫。
他保持着理直气壮不动如山的姿态,只有视线微微像右偏移半度,口吻堂皇得和刚才在台上阐述塔维涅品牌的价值理念和艺术追求时别无二致:“大概是……遇见了我的福尔摩斯。”
Margot心说真应该请摄影师过来拍下这一幕标准的少男怀春,要不是庄明玘没带什么首饰,出片就可以拿去当广告视觉图用,不过怀春怀的是福尔摩斯也太奇怪了,她疑惑地问:“不是蒙娜丽莎吗?”
庄明玘:“你也听《One Last Kiss》?”
Margot:“……”
“抱歉,”Margot毫无歉意地举杯,“我有时候会忘记你在英国生活,你对福尔摩斯的理解也许比我更,呃,独特。”
庄明玘:“……”
Margot与庄明玘相识已久,是为数不多了解他情况的朋友之一,说她是一手提携了庄明玘的贵人也不为过。当年庄明玘毕业后在伦敦一家名为“Ashby”的珠宝行做设计工作,这家20世纪60年代创立的珠宝品牌曾名噪一时,最著名的黑白天鹅系列钻石首饰甚至曾被英国皇室纳入收藏。只可惜庄明玘没赶上好时候,他进去的时候公司已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原创设计,唯有祖传的金工手艺还没丢,靠复刻古董珠宝勉强维持着市场上的一席之地。
好在上帝关门留窗,庄明玘就是那个姗姗来迟的窗户把手——加入Ashby的次年,他设计的山茶花手镯为公司赢得了世界钻石设计大赛大奖。
这个设计系列后来被业内戏称为“破相花”——雪白璀璨的七朵山茶或嵌入一丝猩红血线,或留下一道枯金伤疤,或生出一片淡绿萼片,各有各的不完美,却又拥拥簇簇地盛开在丝带般柔美的金镯上。
这件手镯受到了法国奢侈品巨头布耶家族的三女儿Margot的青睐,她以高价收购后,又委托庄明玘设计了同系列套件,佩戴全套山茶花首饰出席了多场活动,最后以个人名义将其捐赠给巴黎艺术博物馆作为永久藏品。
在她的授意下,布耶家族集团旗下著名珠宝品牌塔维涅收购了Ashby,将设计师、工匠和版权一套打包带走,乘着这阵东风,庄明玘从查无此人的小透明一跃成为了“塔维涅杰出的青年珠宝设计师”。
外界一度有传言大小姐好事将近,八卦小报揣测她必然是看上了那个设计师才这么捧人。但其实Margot专程来到伦敦委托他制作同系列首饰时,为了说服他加入塔维涅,就已经坦诚地交了底:她共情了这件作品试图表达的“不完美但依然自由生长”的理念,并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点子。她想借助这件珠宝传达态度、掀起话题、引领潮流,作为她空降执掌塔维涅点燃的第一把火,捎带着送给庄明玘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简而言之,全是炒作,没有一点水分。庄明玘又不是跟钱过不去,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的财神爷,两人一拍即合,不过代价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一旦传唱出去,他的事业立场就算和Margot绑定了。好在塔维涅给了他优厚待遇,这些年他们还没出现需要割袍断义的情况。
“珠宝匠人和福尔摩斯的搭配在侦探小说里不算稀奇,在现实里出现却出人意料。”Margot扫过他黑色西装驳领上的胸针,意有所指地笑着说,“不过相当浪漫,不是吗?说不定真爱之吻能够解开诅咒呢。”
他的胸针是塔维涅经典设计款式“鸟衔花”系列,庄明玘自己做了设计改款,铂金和K金制成的猫头鹰,羽毛嵌钻,蓝宝石点睛,口中衔着一束坦桑石制成的飞燕草,灯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蓝紫色调。
飞燕草的花语是清静、自由、正义,再配上“智慧之鸟”猫头鹰,可见对方在庄明玘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的高,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他这种评价。
庄明玘注意到她的视线,垂眸看了眼熠熠生辉的猫头鹰:“你还相信童话吗?”他淡淡地说,“我以为在一个合格的珠宝商眼里,如果有磨不掉的瑕疵,再漂亮的石头也不能被放上镶嵌底托。”
“人就是人,不是金属也不是宝石,你在试图逃避问题,Keith。”Margot一针见血地说,“用比喻混淆概念可不是个好习惯。你会把伤痕当做设计的美学,反而对真实的自己没有信心吗?”
庄明玘像个被一针扎破的气球人,闷闷地说:“也许吧。”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更大胆一点,就算是福尔摩斯也会被你俘获的。”Margot带着亲朋好友特有的盲目信任热情地鼓励他,“浪漫爱情是艺术之花的养料,我决定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你的全新婚嫁系列。”
恍惚间庄明玘还以为自己参加的是万圣节party——搞到真的吸血鬼了。但是老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只好立刻照单全收她的祝福并且诚恳地答道:“感谢你的赏识,女士,那么我的线上办公期限可以延长吗?”
“我听说了,你为了回国处理私人事务,申请了半年的线上办公。”Margot怀疑地打量他,“Keith,你不会是想用这段时间来度蜜月吧?”
“怎么会,”庄明玘坦然无畏地迎着她的注视,“婚假当然得另算。”
Margot:“……”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去卢浮宫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因为属于我的蒙娜丽莎,我早已遇见——《onelastkiss》宇多田光
第34章 真容
晚宴散场后,回酒店洗漱完出来已经快11点了,庄明玘横竖是睡不着,有点心痒地想打扰沈政宁,又怕真的打扰到他,于是欲盖弥彰地拍了张落地窗外的月亮,发微信并附文:月亮。
沈政宁的回信很快发了过来:谢谢,我看得出来,没必要特意打那两个字。
庄明玘火速按下“语音通话”,片刻后电话接通,对方揶揄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和着一点细微的电流音,有种懒洋洋的磁性:“晚上好,天文学家。”
冷淡放松了一整晚的面部肌肉终于有了收缩上提的趋势,与之相反的是支撑身形的其他肌群骨骼,庄明玘像一根煮熟的意大利面,整个人逐渐松了劲,顺滑地窝进窗边的沙发里,很无理取闹地抱怨:“这时候读心术怎么又失灵了!”
沈政宁心里门儿清但非要装傻:“读心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跟聪明人玩这种暗示游戏,对方如果不接招就很难搞,庄明玘暗暗磨牙,决定直球出击:“是因为月亮很漂亮所以想起了你……你呢?”
他到底还是怂了,没敢把后半句“你有没有想我”问出来。
“我什么?”沈政宁继续装傻,很不解风情地说,“我这边是阴天,没有月亮。”
没有“今晚月色很美”也没有“天涯共此时”,这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不浪漫。庄明玘无精打采地拉长了声音:“哦——那好吧——”
“你那是什么动静,”沈政宁忍着笑说,“怎么,没有月亮你就不想我了?”
庄明玘:“……”
垂头丧气不到一秒,他立刻又被猜心怪一句话哄好了,矜持地清了下嗓子:“咳,随便想想。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帮袁警官看监控看出了什么新发现吗?”
“有一点,但还需要更多的证据,袁航正在玩儿命看监控,没那么快出结果。”沈政宁朝闻声走进房间的silver招招手,萨摩耶摇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一溜小跑过来,把脑袋搭在他的膝头。沈政宁指挥道:“来,silver,给你爸爸唱小夜曲。”
Silver自信开麦,扯着它的小破锣嗓子“呜嗷”“呜嗷”地吟唱,最后甚至还破音了。庄明玘如听仙乐耳暂聋,在那边海豹鼓掌喊“bravo!”,一边压低了声音偷偷问:“为什么突然开始唱歌了啊?!”
沈政宁笑了半天才说:“我和silver看了一会儿晚宴的入场直播,然后这一晚上它就一直在发出这个动静,可能是对它父亲的伟大事业产生了向往吧。”
庄明玘沉思片刻,郑重地得出结论:“确实,让萨摩耶当警犬确实有点难为它了,还是搞艺术吧。”
沈政宁:“嗯?”
庄明玘飞速转移话题,关心完沈政宁和silver的今日动态,又开始跟他嘀嘀咕咕地念叨自己走来走去当花瓶的一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明明应该感觉到疲倦的时刻突然话多起来,从分享明星八卦到抱怨宴会菜单,不管是多么琐碎的心情,手机那头始终有人耐心地听着,偶尔语带笑意地回应,不会让他说出口的话落空……庄明玘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把日常小事讲得生动风趣的人,他甚至不算个“有趣”的人,但这场通话却正在毫无阻滞地随着他的心意流淌。
会给小狗呜嗷捧场的人也在体贴地关照着他,他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小狗会主动把脑袋搭在主人伸出的掌心上了。
“政宁,你要睡了吗?”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跟被拿走了心爱玩具(特指拖鞋)的silver简直一模一样,沈政宁无声地微笑起来,因为浅淡睡意,嗓音比平时要更加低柔:“嗯,silver都已经打呼噜了,你也该去睡了。”
“那晚安,你和silver都是。”
“你呢,逃避睡觉大王?”沈政宁的蓦然失笑里有种包容的无奈,“折腾了一天还不累吗?你是要继续看月亮,还是打算直接看日出?”
“反正硬睡也睡不着嘛,”庄明玘撒娇似地小声说,“我随便打发下时间吧。”
“嘘,没关系,去躺下。”低而轻的声音在听筒里脉脉流淌,像涌上沙滩的雪白浪花,温柔地浸润了无边夜色,“等你睡了我再挂电话。”
深冬晴日迟来的晨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投在文件水杯烟灰缸摆得乱七八糟的桌面上,代林路过办公室时偶然一瞥,刚好看见办公桌下伸出半截身子,吓得他三魂七魄差点脱离地心引力:“袁航?!”
“……啊?”袁航睡得不沉,他脑子里装的事太多,连做梦都是断断续续的,闻声陡然一激灵,诈尸一样直挺挺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问:“咋了?”
“你还有脸问!”代林按着砰砰直蹦的心脏,大步过去一脚踹在他用椅子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说过多少次了,要睡就去值班室睡,你往这儿一躺多吓人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差点以为你猝死了!”
袁航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翻下来,毫无悔改意味地嬉皮笑脸:“哎呀代队别上火,不敢了不敢了,下次绝对不敢了。”
代林顺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清新沁凉的冷风卷走满屋浊气:“去洗把脸去,你昨儿晚上又熬夜研究什么呢,还在跟叶桐生的案子较劲?”
“这案子有眉目了!”袁航原本困得直耷拉的眼皮瞬间撑开,飞快地从文件堆里刨出鼠标点开视频,犹如街边试吃的推销员,殷勤地为他展示监控画面,“不枉我为它熬了这一宿,您看这个!”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游客产生了轻微骚动,各色雨伞像河流上的莲叶,挤挤挨挨地向着出口方向缓慢漂流。从监控里看不出行人被雨伞遮挡的上半身,但袁航截取的几段视频却像是导演的镜头,沿着一条固定而明确的路线一直拍摄下去,从人头攒动的夜市,到树木掩映的步道,最终来到了公园北门外的公交车站,人影交错间伞面微抬,潮湿朦胧的路灯光刚好照亮了伞下人的半张侧脸。
因为那推理小说情节似的暗号、因此浮出水面的高启辉案、以及袁航认死理一样的执着,这张年轻男人的脸对代林来说并不算陌生。
——叶桐生。
令他惊讶的不仅是袁航真的从大海里捞到了针,还有电脑屏幕上那恍如旧电影剧照的定格一帧:叶桐生站在人行道上,微微仰着头,一手举伞,一手抬起,正在与公交车上的小女孩隔着满是雨珠的玻璃挥手告别。
“这孩子的家长是谁,拍到正脸了吗?”
“拍到了,”袁航满脸一言难尽,“在这里。”
屏幕上出现了年轻女性放大后的正脸,代林滋味莫名地叹了口气,说:“抓紧查清身份,联系她到局里问话,这可真是……唉。”
这下他总算想明白为什么第一轮查监控没找到叶桐生了:除了天黑下雨视野遮挡等客观因素,还因为叶桐生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公园集市始终是单独行动,明显不是跟人有约,所以盯监控时警方的重点一直放在独自行动的游客身上。谁也没想到叶桐生从公园集市出来后变成了三人同行,而且同伴还是带孩子的女性,形成了这个场合中最“安全”的一家三口配置——侦查人员在筛查时第一个排除的就是家庭单位。
“代队,”袁航那表情活像生嚼了一整颗柠檬,支支吾吾地说,“那什么,这个女人,还有这个小孩,都不用查,我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代林疑惑扭头:“嗯?”
袁航问:“您相信‘无巧不成书’吗。”
“我用你在这儿给我说书?”代林被他烦得伸手呼了他一巴掌,“少废话,快说!”
袁航被揍得缩了下脖子,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这个女人之前来过咱们局里报案,她就是用了橘泉APP买药、惨遭信息泄露被电信诈骗的受害人。”
代林:“……”
“这也太巧了,”他惊疑不定地和袁航对视,喃喃道,“无巧不成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袁航:白挨一下
第35章 相识
“陈椿,曾用名陈小蝶,28岁,离异,出生日期1994年3月13日,籍贯H省兴城,住址是盛安市锦西区兴泽街道众芳雅苑2号楼一单元802,在一家名叫‘奥维莉娅’的连锁美容机构做美容师。”
“她前夫叫汤骏,是H省兴城市财政局公务员,两人2015年登记结婚,有个6岁的女儿,以前的名字是汤思好,2017年离婚后孩子归陈椿抚养,改名叫陈培风,今年上小学一年级。”
代林一目十行扫过陈椿的生平信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又问:“25号当天晚上10点以后的不在场证明,她有没有?”
袁航一晚上没白忙活,工作做得十分扎实,回答起来得心应手:“陈椿晚上8点51分上公交车,9点17分下车到家,10点半下单买退烧药,10点49分收到诈骗短信,11点左右第一单药送到,11点20分左右第二单药送到。她遭遇诈骗的时间段和叶桐生死亡的时间段基本是重合的,小区监控也显示她没有离开过家,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那就是关键证人了。”代林又侧头去看屏幕,“叶桐生送陈椿母女到公交站之后的行动轨迹呢,有监控吗?”
“有的。”袁航打开另一个视频,“他沿着公园北路一直向东走,这条路上有两个十字路口安装了监控,9点左右他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9点15分到达高新大道东路桥与北路交汇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监控拍到了他拿着手机接电话,就是高启辉删掉的那条9点14分的微信通话记录。”
“9点17分叶桐生从监控里消失,走进了未开发路段,之后监控就再也没有拍到过他。”
代林由撑着桌面的姿势改为直身而立,抱着手臂思忖片刻,侧目看向袁航:“你小子可以,不声不响挖了个大雷,你怎么找着叶桐生的?”
袁航眨了眨因熬夜酸痛发红的眼睛,有点局促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其实是我之前疏忽了,叶桐生打的这把伞是橘泉科技公司统一定制的胶囊雨伞,伞面上有橘色条纹装饰,找到伞就能找到人。”
代林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没追问他怎么突然想起去查雨伞的来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还有什么发现?”
“高启辉的伞也是同一种款式。”袁航把经过高清处理后的几帧监控截图放给他看,“叶桐生从公园出来后,还有高启辉走进地库时,他们的伞带都是扣上的;但高启辉在路口下车时,他的伞带明明还是自然垂落着的状态。”
“我认为高启辉走入地库时撑的伞就是叶桐生的伞,他们两人在10点03分到10点13分这十分钟内见过面,并且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关系到叶桐生的死因,且对高启辉来说绝对是不利口供。”袁航伸手一推无形的眼镜,铿锵有力地下了最终结论:“所以高启辉虽然不是谋害叶桐生的凶手,但他为了避免自己罪行暴露,选择了为真正的凶手打掩护!”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窗外乌鸦振翅飞过,发出“嘎——”地大叫。
“……袁航。”
“啊?”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代林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那表情说不上特别严厉,但语气堪称诘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袁航直眉楞眼地说:“我的意思是说高启辉肯定还有事瞒着没说,他不是凶手,但他在掩护真正的凶手……”
代林看着他那一脸天真样就忍不住上火,感觉昨晚辅导孩子写作业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情不自禁地抬高了调门:“你一开始不是坚持认为高启辉是谋害叶桐生的凶手吗?现在为什么又突然说高启辉不是真凶、犯案的另有其人了?”
袁航还在绞尽脑汁努力答题:“因为高启辉没有作案时间啊?不是他,那就是别人……”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主观臆断要讲证据!证据呢?”
袁航一缩脖子:“还没有。”
“你抄答案我都懒得说你了,你不能光抄结果不抄步骤啊!”代林怒拍办公桌,“没有证据你在这说什么有其他凶手?高启辉的事都没弄明白你就开始想别的凶手了?你以为你是伍佰喝完这杯还有三杯呢?!”
“……代队息怒!息怒,”袁航被他手中无形的拖鞋底子抽得往旁边一蹿,赶紧指天画地地保证,“我懂了,我这回真的懂了,今天讯问证人,我按步骤来,一定先把高启辉这条线捋清楚了。”
代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脸看见满桌狼藉,又只能借深呼吸平复心情:“叶桐生这个案子基本上符合自杀案件特征,加上案发时间比较特殊、家属也没有坚持追查,所以咱们一直没有把它作为疑难案件认真推敲。”说着他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说句实在的,你在没有资源支持的情况下追查到高启辉这一步,我和秦队都觉得很难得,你的成长我们也看在眼里。
“接下来到了这个案子关键之处,你既然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那就沉下心来把工作做细致、做扎实了,该有的结果自然会出现在你眼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记住了吗?”
袁航立正肃容道:“是!”
“陈女士,感谢您配合我们的侦查工作,请先核对一下您的基本信息。”
她匆匆扫了一眼:“信息没有问题。”
“好的。”坐在她对面的袁航推过来一张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裹着白色羽绒服,扎着低马尾的女人绷着脸,表情冷淡而难掩隐约不安,看得出对这种场合不太适应,摇头否认道:“不认识。”
袁航眉梢讶异地一跳,极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口吻:“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你确定吗?”
陈椿又看了那张照片几秒,慢慢地移开视线:“确定。”
撒谎。
袁航:“9月25日晚上你做了什么?”
陈椿纤细的眉头蹙起,那天对她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她还是尽量平静地陈述道:“那天晚上我带我女儿去新柳公园看中秋灯会,看到一半突然下大雨,我们就抓紧回家了。到家后我女儿因为淋雨发烧,我就在橘泉上下单了退烧药,结果收到了诈骗短信,我忙着照顾女儿没仔细分辩,被骗子盗刷了银/行/卡……”
“你还记不记得公园下雨时发生了什么?”
陈椿习惯性低垂的眼睛轻轻一眨,语气里带着恍然:“哦,原来你想问的是那件事……这是帮我和女儿撑伞,把我们送到车站的那个人,对吧?”
袁航:“你这不是记得吗?为什么说不认识他?”
陈椿有点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其实还是没太认出来,我有点脸盲,那天晚上光线很暗,我没记住他长什么样,而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是你说了我才有印象。”
撒谎。
袁航:“能详细说一下你们遇见的过程吗?”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带女儿去新柳公园看灯,大概八点半的时候开始下雨,我和孩子在遮雨棚下面躲雨,但是人太多了,我女儿被挤哭了,这时候他、那个人问需不需要一起走,反正也是顺路,然后就一直帮我们撑伞,送到了公园北门公交站。”
袁航:“你们聊了什么,有没有交换名字或者加微信?”
这个问题很冒犯,但袁航作为盘问的一方不得不考虑到这种情况,陈椿果然皱紧了眉头,微微撇过脸去,答案却出乎意料地坚决:“没有。”
“什么也没说吗?”
“我女儿还在那里,”她语气尖锐地反问,“我能跟一个陌生男人聊什么?”
陈椿有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孔,看上去纤细而无害,袁航第一次见她时莫名觉得她像个马上就要碎掉的、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瓶,但今天交谈过后,他察觉到了她身上同时具有某种坚硬的特质,尤其是当她面对具有压力性质的问题,或者与她女儿相关的事情时,这种坚忍会变得非常有力量感。
袁航:“好吧,那你们在北门公交站分别后,这个人去了哪里?”
陈椿:“不知道。”
袁航:“可以试着回忆一下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看得出陈椿在用力回想,片刻后比划了一下:“往……嗯,公园出门右手边。”
“你还能想起走到公园门口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陈椿终于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些,这个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袁航不动如山:“麻烦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有点泄气地坐回去:“特别的事……”
“多小的事情都可以。”
陈椿皱着眉冥思苦想,距离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要精准地想起某天某个特定时段的细枝末节实在很困难,但她忽然轻轻一合掌:“我女儿给了他几颗糖……算吗?”
“什么牌子的糖?几颗?”
“旺仔牛奶糖,她只喜欢这个。”陈椿说,“几颗不知道……因为是她从兜里随便抓的。”
袁航想起了糖纸包装上的半枚残缺指纹,心说难怪比对不上,原来是小孩的指纹——
等等!
电光石火间某个猜测在他脑海里隐约成型,思维撒丫子狂奔,把意识远远甩在身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撞着肋骨,得极力控制才能让声音不突然飙高,稳定在自然冷静的频率:“你或者你的女儿,有没有碰过他的伞?”
霎时间室内室外、现场和坐在外面看监控的人,全部为之一静。
一线明光如悬针细丝,在迷茫混乱的尽头微弱地闪烁,在堪称煎熬的三秒寂静后,陈椿轻轻地点了下头:“我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我女儿一直手欠想去抓那个垂下来的伞扣,差点摔了,那个人就把伞带粘上去了,让我女儿试着举了一会儿伞……但那天有风,她没举多久,很快就还给人家了。”
袁航笔尖猛然顿住,手一哆嗦,在本子上留下一条失态的划痕。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高启辉持有的雨伞上查出小女孩的指纹,就能证明他进入地库时手中拿的伞属于9月25日当晚从公园离开后的叶桐生——那天晚上两人一定见过面!
“陈女士,麻烦带你家孩子来局里录个指纹,”尽管再三克制,袁航的声音仍然泄露了一丝颤抖的气音,“她的指纹可能是关键线索……”
陈椿敏锐地抬眼,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平静之下的异样,两人对话之间那种若有若无、微妙的合不上拍的感觉终于在此刻被放至最大:“什么意思?”
“那个人怎么了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袁航猝然与她目光相对,这场对话里漏洞百出的遮掩和疑点在他脑海里纷纷掠过:不问前因后果地直接否认,假装经过提醒才想起来的演技,带着孩子戒备心很重,却答应了陌生男性的同行请求,明明说着自己是脸盲、却不肯多看照片一眼辅助回忆,监控显示公交车开出一段距离叶桐生才从原地离开,她记不清对方的脸,却能说出叶桐生离开的方向,说明在公交车上曾特意寻找并注视着他……
以及此时此刻坐在警局被刑警问话,她问的仍然是“他出什么事了”,而不是“他有什么问题”“他犯什么案子了”。
就好像她心里的那杆称早就将叶桐生称量得清清楚楚,认定他是善意的、绝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可她又矢口否认二人相识,那种坚决的态度不像是“爱谁谁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而是“就算叶桐生本人来了也不会推翻我的说法”——她的底气到底来自于不为人知的默契,还是她知道叶桐生本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个人,”袁航缓缓地说,“叫叶桐生,9月25日晚在新柳河溺水身亡。”
“陈女士,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啪嚓。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碎掉了。
陈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