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动机
询问室里只有电子仪器运行时发出的细微动静,所有人都陷入失语状态。那些他们听来胆战心惊的往事曾是真切落在受害者身上的刀子,十几年后的同情安慰已经来得太晚了,冒昧出言反而更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于是袁航求助地望向沈政宁,眼中饱含殷殷鼓励之意:哥,说点什么。
沈政宁:“抱歉打断一下,可以去下洗手间吗?”
“……可以。”袁航被他突然一岔打愣了,心中暗忖这又是什么战术,“出门右转尽头就是。”
承担推轮椅任务的当然是庄明玘,两人无言地穿过走廊,走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
到底是挨了一刀行动受限,沈政宁硬撑着扶手把自己从轮椅上拔起来,咬牙把低嘶咽回喉咙里,忽然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虚虚拢住庄明玘,给了他一个比空气还轻的、一触即分的拥抱。
这会儿庄明玘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恍惚迟缓,精神上近乎虚脱,大脑麻木得分不清是疼痛还是悲伤,那么详细地回忆巨大创伤无异于把他放到当年情景里重新经历一次,没有半途崩溃已经算是他这些年疗愈得当。沈政宁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他条件反射地后错一步,但对方并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只是用掌根在他肩胛骨上轻轻一敲:“刚才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被碰到了……会怎么样?
往事刻在他身上抹不去的伤痕、持续了十余年之久的应激就像被点燃的引线,终于引爆了沉积的伤痛。隔间里传来令人不自觉咽喉发紧的干呕声,沈政宁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等他发泄完痛苦,再从门缝里递进去纸巾。
他心里其实对庄明玘的遭遇有过大致猜测,但没有猜中峰回路转的结尾,也没有想到亲耳听他说出口时会是这样的感觉。沈政宁很少有对自己的决定后悔的时候,但现在他想回到一个小时前,不该答应袁航的,他应该强硬地把庄明玘留在医院,无论用什么办法。
已经烧成一团灰烬的过去还有什么必要再提起?那个杀千刀的凶手怎么有脸攀咬庄明玘?因为疯狗咬人被迫自证清白,轻信了这个逻辑的他真该回医院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被疯狗传染了愚蠢病毒。
哗啦——
冲水声惊断了他的思绪。庄明玘走到洗脸池边,就着刺骨的自来水把自己清理干净,苍白脸色被揉搓出一点血色,神智也重新回归大脑,透过水银镜与背后的沈政宁接上了视线。
“我以为自己能行的,”他嗓音有点哑,语声轻微,带着挣扎过后的疲惫,“以前我跟咨询师讲过这段经历,她每次都会哭,我反而哭不出来,我还以为这是痊愈的表现,没想到是中文和英文不是一个级别的难度。”
母语的代入感还是太强了,轻轻松松就穿透了他经营了十几年的心理防线。
亏得有沈政宁坐镇,及时找借口把他带出来处理情绪,吐过一场后,那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窒息感终于逐渐消散了,犹如再一次死里逃生,而在痛苦之余,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松动了细小的缝隙。
“回去吧。”
“嗯。”
沈政宁纠正道:“我是说回家。”
庄明玘:“……”
“我也是人,表面虽然没哭但其实心脏正在漏风,急需耶稣降下圣光治愈我的心灵创伤。”沈政宁用某种很微妙的混账口吻说,“别管袁航了,我们跑路吧。”
他这么严谨的人也会为了谁打退堂鼓,庄明玘虽然不需要同情,但很喜欢被偏爱的感觉。他终于回过身来正对沈政宁,低眉垂眸轻轻笑了一下,那弧度虽然还有点勉强,眼神里的阴郁却散开了:“不要。”
沈政宁:“嗯?”
到此为止吧,结束掉这令人不快的痛苦回忆。没人会责怪他不够坚强,他可以逃回平静的日常疗伤,用沈政宁的怜惜作镇定剂,反正凶手已经落网,死者不能复生,过分细究当年的真相并没有多大意义,只要让这一切结束就够了。
“政宁,我虽然有过倒霉的时候,但也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些保护我的人,我欠缺的从来不是运气,而是勇气。”庄明玘推着轮椅调转方向,“叶桐生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他的家人放弃了追查真相,又一次抛弃了他,如果不是你和袁航,他会永远沉在那条河的河底。”
事实证明叶桐生在看人这方面没有走过眼,沈政宁的确是值得托付的对象……虽然他还是不懂叶桐生当年为什么会大胆地拉拢马上就要脱离地狱的自己作为帮手。
——可能就是因为只有他住在三楼,别无选择吧。
当年的局面和眼下境况奇异地重合起来,他的一生总是在经行这样的路口。
“现在轮到我迈出那一步了。”他说,“我至少要保护好他身后的清白。”
沈政宁默然片刻,忽然抬手遮住了眼睛:“啊,好刺眼的光芒……不得了,感觉要被烤化了。”
庄明玘:“……你是妖魔鬼怪吗烤一下就化了?而且为什么silver是耶稣我只能当烤箱啊!”
沈政宁抬眼望天:“想吃千层酥吗,一会儿回去路上顺便买点吧。”
庄明玘:“你不许转移话题!”
袁航看着面色镇定回到询问室的两个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庄明玘的脸色好像比先前要缓和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那我们接着刚才的往下说,庄先生,你们在中心放火时,确认过曾远诚不在场吗?”
“没有专门确认过,但按照通常规律,他晚上一般是不在中心的。”庄明玘说,“我也是事后被警方叫去询问才知道曾远诚死了。不过他的说法跟你的说法有点区别,他告诉我曾远诚是因为醉酒没有及时发现起火,错过了逃生时机,最终死于烟雾中毒。”
袁航翻开面前案卷:“曾远诚的尸检报告显示其血液中酒精浓度超过百毫升200毫克,警方询问证人后也确认了他当晚参加聚餐,醉酒后打车前往中心。不过案卷上记载中心火灾的起因是燃气爆炸,并没有提及人为纵火,你们在这个案件里完全被抹去了……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庄明玘的视线轻轻掠过他左耳的耳机,语气里有轻微的讥诮:“我可以说,但是你……你们不一定愿意听,丑话说在前面,接受不了的话不要倒打一耙说我胡编乱造。”
袁航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因为影响太差了。这个中心经手的病人全是未成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遭受过虐待,而曾远诚的青少年心理矫治项目还是三院重点项目,他过去的论文成果荣誉全部都有问题,事情闹大了,整个兴城的医疗系统都要大地震。”
“反正中心烧成了白地,所有资料物证都烧得一干二净,与其自找麻烦引发动荡,不如一床大被遮掩过去。虽然后面有些家长曾经试图找医院讨说法,但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袁航脸都绿了,顾忌着耳机里的领导,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这、这样啊……”
“你不用觉得不自在,袁警官。”庄明玘少见地说了句公道话,“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风气和现在不能比,我如果不信任警方,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啊,嗯。”袁航再次恳切地瞥了沈政宁一眼,讷讷道,“感谢你的配合。”
“在当时的条件下,叶桐生彻底摧毁中心的计划是解救所有人的唯一方法,换成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比他做的更周全。”沈政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说,“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在绝境里救了自己,救了别人,救了无数后来者,说实话我没有这种勇气,更没有苛责他们的勇气,因为能和真正勇敢的人坐在一起,已经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荣幸了。”
这是刚才被“烤箱”话题遮掩过去的真正回应,庄明玘不由得侧目看向他,代林在耳机里啧了一声:“这嘴,袁航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收场的,学着点。”
询问室的气场正在无声地倒向证人这一侧,沈政宁不疾不徐、一针见血地道:“凶手所谓的‘复仇’乍一听很能唬人,但仔细推敲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一来事发时叶桐生他们还是未成年,二来警方没有追责,曾远诚的死最多算意外事故。既然警方案卷没有记载叶桐生他们的纵火行为,凶手又是从哪里知道叶桐生的事迹的?他既然都知道谁是‘杀父仇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亲爹为什么招人恨?”
“从火灾案发至今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记得邹金亮是三十三岁,对吧?他跟踪叶桐生两星期就敢下手,案发时他是成年人,有充足的行动能力,如果他决心要报仇,为什么不在这十二年里行动?”
“说到底,邹金亮谋害叶桐生究竟是不是为了报仇,这一点值得商榷,他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人设,可能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动机。”
第47章 梧桐
不知道哪句话点醒了袁航,他忽然抓过手边文件夹,从里面翻出一张A4纸给庄明玘看:“你说的那个叫‘陈小蝶’的女孩,是不是这个人?”
沈政宁瞥了一眼,隐约觉得图中女性有点面善,庄明玘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她。”
“既然陈小蝶参与了叶桐生的计划,按理说她也是邹金亮的‘复仇对象’。”袁航皱着眉嘀咕道,“那就怪了……这个陈小蝶就是叶桐生遇害当晚、借他的伞和他一起离开公园的证人。邹金亮既然跟踪了叶桐生,不可能没看见她,他为什么放过了陈小蝶?”
“咳咳。”
沈政宁做作地清了下嗓子,在桌子底下朝袁航勾手,理直气壮地暗示他给点参考资料。袁航发出被狗毛呛住的咳嗽声,疯狂朝斜上方使眼色,示意他这点小动作在摄像头下根本无所遁形,别在领导耐心边缘试探。
代林被此起彼伏的“咳咳”烦得差点犯了咽炎,忍无可忍地在耳机里咳了两声:“别在这对山歌了,能不能有点正事!”
袁航“嘶”地偏了下头,像在班主任课上传纸条一样鬼鬼祟祟地把文件夹从桌子底下塞给沈政宁,没话找话地随口道:“我看再让人顺便查一下那个孟梦吧,你知道她现在……”
“没必要。”
庄明玘几乎是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之冷淡让沈政宁都抬了下眉梢,袁航倒是不以为忤,只是疑惑地问:“为什么?”
“孟梦已经去世了。”庄明玘轻声回答他,“就在今年七月,是自杀。”
“所以没必要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从天而降,当空劈中所有人,空气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我按照时间顺序继续说吧。”
在凝重如水泥灌顶的气氛里,庄明玘的镇定莫名起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反效果:“中心倒闭后,被送进去治疗的孩子由各自家长领回,但有些人,比如叶桐生,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想再回到火坑里。那时家里决定安排我出国休养,在离开之前,我托一位信得过的代理人帮忙设立了一个捐助项目,为脱离家庭、独立生活有困难的受害者提供短期资助。”
“这个项目的实际工作成果比初期设想的要细致得多,我的代理人为受害者建立了援助档案,持续关注他们的生活动态,除了资金支持外还帮忙联系提供心理疏导,并且定期向我反馈结果。”
“但很遗憾,就我收到的报告来看,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严重创伤,有自杀成功的,有多次尝试轻生的,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的人,有很多并没有走到阳光下。”
“今年八月,叶桐生通过电子邮件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们在伦敦相约见面。他和孟梦通过资助得以脱离原生家庭独立生活,和代理人一直保持着友好联系,从她那里推测出了我的身份,因为怕打扰我,一直以来并没有尝试联系。”
“直到孟梦去世,他自己受到了很大打击,也对我的状态产生了某些担忧。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这些年他在国内,或多或少会关注到当年同伴的情况,眼睁睁看着有共同遭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再强悍的心脏也难免会产生动摇。”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而不可理喻。他们之间谈不上多少友情,充其量是在地狱里结成的短暂同盟,因为彼此都知道看见对方就会伴随着梦魇,所以谨慎地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直到多年后被世事如潮推至天各一方,却从同伴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才发现他们原来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袁航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问:“叶桐生有没有提到过孟梦的自杀有异常或者不对劲的地方?”
庄明玘摇头道:“她是在家里服药轻生,应该和邹金亮没关系,是出于个人意志。”
“叶桐生说她在亲笔遗书里留下最后一句话是‘世界不会变好,庄生梦蝶的梦醒了’。”
业火烧尽了让她生不如死的牢笼,可是没有烧穿她的噩梦,她只能撕裂自己,去寻找那个出口。
似乎有某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但是那一丝异样实在太细微,沈政宁没有立刻抓到不对劲。他低头翻阅着邹金亮的个人档案,只有三页纸,下面是袁航刚才随手夹进去的陈小蝶的照片和资料,目光在“陈椿”两个字上停了一停。
他翻回邹金亮的档案,盯着工作经历里“兴城市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那一条,忽然出声问:“电脑联网了吗?帮我查一下这个思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袁航按着耳机侧头说“稍等”,片刻后同事敲门送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袁航按他说的上网搜了这家公司,结果寥寥,天〇查显示公司经营范围是教育咨询,小初高教育辅导和职业技能培训,经营状态为“已注销”。
“今年8月底注销的,”沈政宁轻轻点着桌面,“查一下法人的关联公司。”
法人赵顺名下控股的数家公司都是“XX励志教育”同类型公司,注册地址分布在兴城市各处,但实际经营地址通过地图定位后,却出奇一致地落在了H省兴城市岳北县安和村振英职业技术学院。
袁航再一搜“兴城市振英职业技术学院”,这回的结果终于走上正轨,虽然许多原始链接已经被屏蔽,但网上依然流传着大量控诉曝光的图文——那是一所以打着职业学校旗号,以“矫治不良行为及心理问题”为名目,专门收治叛逆青少年的特殊学校。
这所学校曾经几度搬迁、反复改头换面重新开张,注册了数个不同公司对外招生,借用多重套壳规避处罚。今年七月,由于被大量学员联名举报,引发社会舆论广泛关注,学校在接受地方机构联合检查后关停,教职员和学生都被遣散,用以招生的公司也随之注销。
袁航看到这里,终于情难自禁地爆了声粗。
如果庄明玘没有吐露前情,如果他们不知道曾远诚曾犯下过何等恶行,这一幕不会有如此触目惊心的冲击力,画皮在观众眼前霍然掀开,深藏其中的恶鬼犹自朝他们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
太荒唐了。
邹金亮和曾远诚真是亲父子,骨子里就刻着反人类的基因,他居然还有脸自称报仇,庄明玘简直要不合时宜地冷笑出声——就是这么个恶心东西,就是这么荒谬的情节,就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命运……害死了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叶桐生。
你说要耐心地忍受痛苦,可这痛苦竟然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善良的人被雨打风吹去,作恶的人依旧横行于法外,还要我如何坚持下去,还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呢?
逐渐模糊的视线被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沈政宁手边实在是没什么能安慰庄明玘的东西,于是将右手反背过去,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轻轻地拍了拍。
庄明玘无处可去的目光惶然地落在他手背上,盯着他的手指发怔。
沈政宁的手筋骨分明,修长而有力,没有多余的赘肉,但也不显得瘦骨嶙峋,就是这两天一直在打点滴,血管针孔周围一片泛青,有点影响美观。
那片略显扎眼的针孔忽然提醒了庄明玘,他本来会和叶桐生遭遇同样的袭击,被那丧心病狂的父子俩轮流伤害,幸运的话躺上几个月,不幸的话也许会留下伴随终生的残疾,甚至撞上最小概率、就这么死掉也不是没可能。
但沈政宁替他挡了刀,silver赶走了凶手,在厄运降临的那个瞬间,他们俩合力把他推出了那条荒诞的命运线——
不,或许还可以追溯到更早,在下着雨的路边,没有伞的他被沈政宁捡走;又或者是数年前,在下着雨的伦敦街巷,他捡走了流浪的silver。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信邪的大侦探和勇敢的萨摩耶围在他身边,一根根掰开了命运卡在他咽喉上的手指。
“最早转发受害人求救信息、发动网络舆论关注特训学校事件的博主叫‘锦瑟’,从6月10日开始,她被封了几次号,转战好几个平台,遭受大量的骚扰威胁,依然坚持替受害者发声,最终逼迫这所学校遣散关停。”沈政宁点进一片空白的个人简介页面,“也许你们需要去查一下这个‘锦瑟’是谁,”
“好的,这就查。”袁航已经初步掌握了他的行为模式,因此态度积极、十分配合,甚至虚心请教:“你能不能别跳步骤,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一个一个来吧,先说‘锦瑟’。”沈政宁说,“李商隐的诗,‘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不用我多解释了,重点是他们四个人的名字,庄明玘、叶桐生、孟梦、陈小蝶,各取一个字,就是孟梦遗书里提到‘庄生梦蝶’。”
袁航:“我去,这也行……”
沈政宁回眼望向默然不语的庄明玘:“如果那个博主确实是你认识的人,‘锦瑟’这个名字也许是一种纪念……”
“纪念你们曾经亲手打破囚笼的勇气,然后带着这份勇气继续向其他囚笼发起冲撞,向那些和你们当年一样深陷地狱、求助无门的人伸出援手。”
沉静的眸光如有实质落在发梢,像谁的手轻轻抚过面颊:“就像你的匿名捐赠,他们也在默默地做一些事……像玫瑰一样的、仁慈而无私的事。”
后半句话袁航似懂非懂,旁听的代林也一头雾水,只有庄明玘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类的一切首先是为了生存需要,但玫瑰的颜色和香气却是生命的点缀,而非它生存的必须条件……“人类在鲜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沈政宁没有解释,继续说了下去:“第二点猜测,关于邹金亮的动机。叶桐生六月回老家兴城,正好是振英学校事件酝酿爆发前期,七月孟梦去世,叶桐生和孟梦的联系应该比较密切,受到了很大打击,因此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抑郁,八月他前往英国见庄明玘,振英学校彻底关停,九月叶桐生被邹金亮杀害。”
“捋清时间线后,叶桐生的某些行为举动就有了解释。邹金亮与振英学校利益相关,而‘锦瑟’背后则是当年的受害者,二者注定敌对到底,绝无缓和妥协的余地。叶桐生参与了对振英学校的检举,手中可能掌握着证据,所以邹金亮对他的杀意不仅仅是为父复仇,更多的应该是出于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报复心理。”
“还有最后一点,关于邹金亮为什么没有对陈小蝶、也就是陈椿女士下手。”
“这个大部分都是我的猜测:邹金亮虽然知道都有谁参与了当年的纵火,但陈小蝶改了名字、离开了兴城,等邹金亮想找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了;而在中秋节那天晚上,邹金亮跟踪叶桐生到新柳公园,也见到了陈小蝶,但他并不认识陈小蝶,而巧合的是出于默契,叶桐生和陈小蝶彼此装作不认识,反而阴差阳错地帮她躲过了这一劫。”
“……”
庄明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手掩住了眼睛。
那年血一般的夕照里,伤痕累累的少年抬起野兽一样的黑眼睛,告诉他“失败了也没关系,只要笼子还在,我就会战斗到底。”
他也确实将这句话贯彻始终,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保护住了陪他一起点燃地狱的火种。
作者有话要说:
*柯南道尔《海军协定》
第48章 前情
第四十八章
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天黑了,街上行人寥寥,路灯在冷峭的夜风里昏黄地亮着,迈巴赫停在街边,暖风和甜丝丝的烘焙气味在车里弥散开来。
沈政宁和庄明玘各自捏着一块白巧克力杏仁千层酥,车内隔音非常好,酥皮碎裂的细微动静像是给窗外北风撕扯枯枝残叶的情景配音。
没有人说话,那些同情的安慰、洞彻的推理、看似深刻实则懂的都懂的大道理……比起苍白贫瘠的语言,高糖高油的小点心好歹真的能提供热量和糖分,暂时驱赶走萦绕在精神上的苦涩寒意。
虽然离案件收尾还早,警方对邹金亮的审讯只是刚开了个头,后面还有漫长的拉锯,但无论是沈政宁还是庄明玘都有种“啊,结束了”的感觉——
“等一下,”沈政宁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抽出两张湿巾擦手,“我就说我好像忘了点什么……没来及问袁航邹金亮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杀人犯的心理跟正常人不一样,何况是邹金亮这种祖传的反人类。”庄明玘对他的行凶动机倒不是很执着,他早就明白了人的恶意毫无来由,试图理解逞凶者的脑回路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也许只是偶然刷微博看到我的名字,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怕我报复他所以先下手为强。”
“嗯,这么想也能说得过去,”沈政宁摸着下巴思忖,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午劳神得厉害,脸色至少白了一个度,但思考的惯性仍在,脑子还是停不下来:“邹金亮已经被‘锦瑟’打击得损失惨重,铤而走险才解决了叶桐生,没过多久高启辉被捕,你又在这时高调冒头,引起了他的恐慌和警惕。”
“你和叶桐生涉及的两个案件有非常明显的区别,邹金亮杀害叶桐生是有计划的预谋行凶,而在公园袭击你则明显是激情杀人,说明他已经放弃后路、不管不顾了。但通常来说底线极低的人心理阈值相对会更高,你的出现对他来说有那么大刺激吗?”
庄明玘不想他再费神,也不想在警局之外还要思考这些讨厌的事,干脆地道:“别想了,等袁航审完你直接去问他,揣摩杀人犯的扭曲心理干什么。”
他专注开车时的侧脸相当冷淡,毫无亲和力,但非常赏心悦目。沈政宁灵机一动,头上灯泡“叮”地亮起:“我明白了。凶手自以为铲除了最大的威胁,暗中筹划着东山再起,结果不小心在网上刷到了你的新闻,年轻漂亮就算了,还那么事业有成,对比他一败涂地的垃圾人生,确实很刺痛人啊,于是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家伙就来找你报仇了。”
庄明玘:“……”
他眼珠微转,意味不明地瞄了沈政宁一眼,冷不丁开口问他:“那时在公园等救护车来,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嗯?什么意思?”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思路成功问懵了沈政宁,“你在说哪里的城门楼子?”
庄明玘淡淡地翻旧账:“你不让我哭,说不能拍下来很浪费那句话。”
沈政宁:“……”
“你刚刚说了‘漂亮’,对吧?”庄明玘薄唇开合,咬字犹如磨刀,“我虽然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但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印象里这个词似乎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你说呢,大侦探?”
大侦探被当场抓包,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仔细想想,他经常被庄明玘随便一抬眼一回眸杀到,但好像确实没有当面称赞过他的容貌,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长得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情有可原,像silver那样十全十美的有一只就别再奢求更多了。
“是你的版本落后了,”他狡辩道,“现在网上说的漂亮英俊美丽都是一个意思,最高赞美是你可以去当童模,不信你去小〇书查,真的。”
庄明玘发出一声能缓解全球变暖的冷笑,显然已经是右滑上当的老用户了。
“不想面对某些现实,于是勉强自己把所有痛苦都咽下去,装得像没事猫一样,其实消化又消化不了,只能堵在心里,非得等某天终于受不了时才肯吐出来……”沈政宁倚着宽敞的座椅靠背,眼皮半垂,悠悠地说,“你这个习惯、或者说习性,真的不能怪我总是怀疑你的种族血统啊。”
试图转移话题但大失败的庄明玘:“谢谢你委婉的比喻,但你都已经说出那个字了吧。”
沈政宁:“看,还在跑题。”
当这份敏锐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时,确实蛮让人头痛的。庄明玘在心里飞快权衡了一下,感觉装个可怜可以糊弄过去,但坦然直言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带任何目的性、对心理医生以外的人剖析自己,这种事对三个月前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三个月之后的他已经被猫塑得没了脾气,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心想,既然是猫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沈政宁会在下面接着他。
卸下秘密后松动的那条缝隙隐约地闪着光,引诱着他看向黑暗之外。
“我不是故意的……嗯,也不对,确切地说应该算是一种、习惯?”庄明玘还不太熟悉这种自我剖析,有点磕磕绊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只能接受,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把方向盘一扔开始嚎啕大哭吧。”
“负面情绪也是情绪,要珍惜自己的情绪,倾诉和发泄都是是正常的舒缓方式。”沈政宁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你的心理医生有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思维方式被过去的事影响了——这种‘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信,谁也靠不住’的心态。”
“我知道,经历过那种事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毕竟是被亲人送进去的,连血缘这座墙都塌了,还能依靠谁呢。”庄明玘说,“况且集中营也不讲人道主义,哭闹求饶都没用,找人念叨也没用,大家都是一样的惨,除了给人添堵外毫无作用。”
“出来了也是一样,我一提到那些事,所有人的脸同时往下掉,好像走到哪儿都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那种气氛变化只要经历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说出口的话没有回应,伸出去的手没人握住,创伤和二次伤害彻底摧毁了他的安全感,所以他变得守口如瓶、从不倾诉,遇到负面情绪就把它们囫囵塞进瓶子里,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美其名曰“接受现实”。
“这趟还真是不白来啊。”沈政宁没来由地感叹道,“我知道了你那么多秘密,现在算是在你的城墙里了吗?”
其实你就是城墙。庄明玘在心里无声地纠正他,迈巴赫丝滑地停进车位里,他点头应道:“嗯,算。”
沈政宁扶着车门下车,吸着冷风坐回轮椅上:“那我可以点菜吗?”
庄明玘推着他往住院大楼走:“你是不是跳步骤了,一般人会在这时候直接提要求吗?不是应该先说点暖心的、富有哲理的话安慰我一下吗?比如‘我会好好听你诉苦’之类的。”
“我这不是正在听吗,”沈政宁理直气壮地指使他,“我要点‘前情提要’,被你略过的那个,快点。”
庄明玘:“……你现在又不怕二次伤害了?”
沈政宁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自我折磨,不如说出来连我也一起折磨。”
风里传来模糊的轻笑,被玻璃门关在漆黑冬夜里。
楼内的暖风和灯光很快驱散了一身寒气,病房里温暖如春,沈政宁勉强了大半天的腰终于得以解放,换了衣服躺在病床上懒散地催促:“当当当,庄总,组织好发言了吗,可以开始了吗?”
“你那个秘书语气是怎么回事,”庄明玘无语地在床边坐下,“不要对睡前故事有太高期待,也有可能听了就失眠,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政宁严阵以待,眼睛瞪得像铜铃:“请讲。”
“嗯……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庄明玘摩挲下巴,“我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时代,按理说应该是家里的独生子,但我爸比较封建,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家业一定得传承下去,一个孩子不够保险,就在外面找人,偷偷养了几个私生子。”
沈政宁:“呃……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康熙王朝》?九子夺嫡?”
“没有那么多,只有三个,”庄明玘竟然还老实地解释了一下,“十六岁那年,我妈妈离婚去了美国,我留在我爸身边,他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主人,就和我弟弟、他的第二个孩子的妈妈结了婚。”
“我的弟弟叫庄天珩,只比我小一岁,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那时高中有个男同学,算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半公开同性恋,他私下尝试过向我表白,被我拒绝了,但这件事不知怎么在学校传开了,庄天珩知道后回去告诉了他妈妈。
“我这位继母是个狠角色,她觉得庄天珩才应该继承家业,想借这个机会让我爸怀疑我的性取向,毕竟他的思想观念不是一般的封建,如果大儿子是疑似同性恋,那他为了家业传承考虑,说不定会把大部分家产都给能生孙子的二儿子。”
“她先是谎称老师联系家长,把这件事的风吹到了我爸耳朵里,然后又在我房间里藏了几本成人漫画,专挑我爸在家的时候让家政从床底下清扫出来。我爸差点气成高血压,等我放学后他就拿着那些漫画来质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说我是。”
沈政宁:“……”
庄明玘勾着唇角,笑意狡黠却并不苦涩:“很难理解吧?因为一时赌气作死,把自己坑进了集中营。”
“说实话,做法不算明智,但很好理解。”沈政宁叹了口气,“因为你一直都是这种不低头的人。”
“有些人不理解,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理解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悠闲地熬煮糖浆)(搅拌搅拌)(发现马上到八点了)(疯狂地搅拌出火星子)
第49章 毛球
这话听起来像是无条件的袒护,但那真的是随便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答案: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专门膈应人的试探挑拨、毛刺一样的反复中伤,庄明玘已经忍受得足够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低头忍让,直到积毁销骨;要么干脆一脚踢爆积怨,彻底撕开这副虚情假意的面纱。
但凡他爸对庄明玘有一点点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事情都不会演变到后来那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把孩子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私生子只比婚生子小一岁的人,指望他的“父爱”还不如相信秦始皇复活。
“你说的对,我那时候的确太冲动了,没考虑太多后果。”庄明玘嘴上谦虚,实则被他顺毛顺得眼角微弯,“心想着反正他已经对我失望了,无论怎么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再说躲得过这一次躲不过一辈子,索性就说真话吧。”
“就算是真话也没什么可失望的。”沈政宁淡然地说出了真正的无脑护犊子发言,“你爸才是真的有毛病,他应该去治一下。”
庄明玘仅有的一点孝顺是没有出言附和他,只是抿唇克制笑意,继续说:“我爸知道中心出事,最先做的是打点关系,联系人把这事压下去,生怕传出丑闻给庄家抹黑。我妈回国后带人上门去找他要说法,都没怎么威胁,只说要去他公司门口拉横幅,他就飞快地妥协了,被我妈押着提前分割了一部分财产给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以为继,沈政宁适时地提问:“后来呢,你为什么去了英国,没跟你妈妈一起去美国?”
庄明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因为她曾试着拥抱安慰我,但是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推开她吐了。”
即便是至亲的触碰,也会引发他不分敌我的强烈应激,就像医院下达的绝症诊断,最惨烈的后果终于露出了它的险恶面目——所谓维系彼此的纽带、温暖疗愈的灵药、被无数语句描摹过的万能的“爱”,对他失去了作用。
“在那种情况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妈早就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我也很快就要成年了,不必离开了我爸,又非得去绑住她。”
“其实我妈本来是打算逼我爸带着后妈和他的宝贝儿子给我低头认错的,还没想走到财产分割这一步上,但发现我的应激症状之后,她的策略就变成了尽可能多地争取物质保障。”庄明玘说,“所谓的家族团结、血缘亲情对我来说都靠不住。她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注定得不到爱,那就富有地活下去,就算是被人群流放孤岛,也要在孤岛上称王’。”
“钱买不到爱,但能买到爱以外的所有东西,能免除大部分痛苦”,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果断决定分割财产、断绝孩子与生父关系的魄力。因为在鼓吹家族亲缘之风盛行的时代与地域,在家庭关系上“和稀泥”是一种传统美德,亲缘可以凌驾于道德和法律之上,而“谈钱伤感情”则是最大的不道德。庄明玘的母亲选择一刀两断,就必然要承受大量来自道德高地上的唾沫星子。
“幸亏你随了你妈,”沈政宁心有余悸地唏嘘,“我就说你爸那个品格,怎么可能基因突变生出你这样的小孩。”
“……重点偏得太远了吧,”庄明玘哭笑不得,“我是想说我过得没有那么惨,虽然是有些小问题,但生活质量起码比大多数人强,不用太担心我。”
他已经不担心了。
沈政宁一开始觉得庄明玘是个阴晴不定、一碰就扎手、社会化程度约等于无的海胆猫;然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庄明玘哪怕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折,仍然长成了一个正直而勇敢的人,骨子里自有他的坚持和骄傲——他也许冰凉剔透、带着陈旧的伤痕,但绝不脆弱。
“嗯,只是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沈政宁眯着眼打了个呵欠,随意地说,“那么先来解决一个认知问题。”
庄明玘疑道:“什么?”
“小猫吐毛时,在乎它的人不会嫌弃它弄脏了地板。”沈政宁可能是真的困了,语调也是懒懒散散的,“你的人生很长,以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要为了那些眼里只有地板的人委屈自己……等一下,这话在病床上说好奇怪啊,怎么感觉我唔唔——!”
庄明玘甚至没来得及动容,一把扯起被子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话,太不吉利了!”
本来没事的沈政宁险些被他打包送走,疯狂眨眼示意投降。
“呼……你是不是就只会这一招,小小年纪还挺迷信。”他顶着庄明玘的阴暗凝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这样吧,反正养伤期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做一个‘说出来就好多了’打卡计划,简称‘吐毛球大作战’——”
庄明玘:“……”
怎么概括出来的?谁答应你了?有些人贼心不死演都不演了,甚至直接舞到他脸上来了!
“每天说一件让你觉得‘消化不了’的事,什么都可以,”沈政宁抖抖被子,让它重新变得蓬松起来,舒服地给自己盖好,“我会好好听着的。”
虽说通情达理的饲主不会因吐毛而迁怒猫咪,但“只要肯吐毛吐我手上也行”,溺爱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少见,这么下去以后遇到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和他相比,跟了后来的谁不都是在委屈自己吗?
温暖明亮的顶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和低垂眼睫上,连片时静默也显得如此温柔,庄明玘轻声答应道:“好。”
吐毛球大作战第一天。
庄明玘:“很难释怀的事啊……我以前很讨厌我的名字,这个算吗?‘明玘’是我爸起的,专门找了个生僻字,据说是寄予厚望,但因为这个名字,我在他眼里就不是人了,只是一块他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破石头。他教育我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是‘玉不琢不成器’,但按照他那个琢法,感觉最后可能只剩骨头渣子……”
“你爸是不是有玉玉症,说真的,带他去看看吧。”沈政宁以头痛的姿势捂着半张脸,“我记得你说你弟弟叫庄天珩,他没有被你爸雕琢过吗?”
“他是违反政策生下来的二胎,按照后妈的说法,‘天珩’这个名字是指上天赐给庄家的宝物。”庄明玘嘴角微微下撇,嘴上还算客气,表情却一目了然,“我和庄天珩相处的时间不太多,关系也很虚假,不过他很会顺着老庄总的心意做事,而且还有他妈妈在旁边吹风。虽然真的很像清宫剧,不过我觉得我爸还挺吃他们母子那一套的。”
“比如上回我爸生病,庄天珩明明非常不希望我出现,以免我爸忽然良心发现打算分我点什么,但他也知道这种手术不至于走到那一步,所以特意挑我爸能听见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回去看看。”
庄明玘悠悠地叹道:“他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这次手术不算什么,等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沈政宁:“你觉得他可怜吗?”
“还好吧,轮不到我可怜他,他毕竟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几十年呢。人家母子俩忍辱负重围着这个老封建打转,毅力可嘉,也该到收获的季节了。”庄明玘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是什么感觉。”
沈政宁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要不要……”
庄明玘一瞥他那微妙的笑意就知道这人又在酝酿坏水,斩钉截铁地道:“不要!”
吐毛球大作战第二天。
“袁航那边还没有新消息吗?”庄明玘推着沈政宁去医院自带的温室花园散心,“今天说什么呢……还是说叶桐生吧,关于他的事,其实我了解得并不多,有些甚至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的。”
“他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迎来悲惨结局,他活得比谁都努力,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偏偏得到了最差的结局。”
“那么好的人也不能幸免,”他望向玻璃顶棚下早开的玉兰花,怅然地自语,“这么一想确实很幻灭,我又能幸存到什么时候呢?”
“人生就是不知道公交车和意外哪个先来,我们都会迎来结局,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你说过的,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流眼泪,不论是被他保护的人,还是他的曾经的战友。”沈政宁也抬头看向那棵繁茂的花树,“那句话是他给你留下了暗号,所以你得用一生去证明,迎着过去和未来的风雨,与自己不断周旋战斗,直到走向那个结局。”
吐毛球大作战第三天。
“感觉烦恼都倾诉得差不多了,”庄明玘认认真真地思索,“要说实在难以接受的,一碰就应激这个算吧,但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说不定哪天忽然失忆了就好了?但失忆了好像更麻烦啊,一定要二选一吗?我不想忘了你……和silver,算了,还是继续应激好了。”
沈政宁:“先森,你刚刚那个停顿很可疑哦?”
……
吐毛球大作战第不知道多少天。
伤势痊愈、顺利拆线的沈政宁快乐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而在病房一角,庄明玘已然凝固成了一尊《思想者》。
“哈哈,想不出来了吗?”沈政宁刚想说想不出来就别挤牙膏了,话还没出口,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他一看是袁航的电话,随手上划接了起来。
然而被他这么一激,庄明玘那没用的好胜心忽然发作起来,他四下逡巡,目光倏地凝住,将手高高举到沈政宁眼前:“你看我手上长了个倒刺!”
沈政宁:“……”
电话那头的袁航:“还愣着干嘛,快给少爷叫救护车啊!”
第50章 落定
两个混账的笑声在电话里此起彼伏,笑了足足五分钟,袁航才假惺惺地关怀:“哎呀,少爷没事吧?”
沈政宁举着手机凑近沙发角落陷入自闭的庄明玘,以央视连线前方记者的语气字正腔圆地播报:“目前当事人情绪比较稳定,暂时没有挠人哈气炸毛的迹象……哦,他拿出了手机,是在做什么呢?新建联系人分组,把你拉进去了。”
袁航:“什么分组?”
沈政宁:“死亡笔记。”
“……”
袁航虚弱地说:“那什么,我往后稍稍,你让他把那谁放第一个吧。”
“那谁?”
“邹金亮。”
袁航手里捏着一沓报告单,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向他报告这个消息:“你之前不是问我他受什么刺激了吗?我们找到了邹金亮十一月在医院做的检查报告。
正在记笔记的庄明玘悄悄抬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宣判。
“他应该已经……没救了。”
数日前,审讯室内。
邹金亮在被拘留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之前袁航还以为他和大多数罪犯一样,因为罪行败露所以心理受到极大折磨,再加上监狱饮食清淡,所以瘦身效果格外明显,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真正的缘由。
“你为什么要杀叶桐生和庄明玘?”
邹金亮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厌倦似地答道:“因为他们害死了我爸,儿子为老子报仇,天经地义。”
“你父亲曾远诚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被问过很多重复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有点不一样的意味,邹金亮眨了下眼,态度警觉起来,含糊地答:“医生。”
“哪方面的?”
“精神科。”
“具体一点,治什么的?”
“不知道。”
“你对曾远诚的治疗内容、手段方法全都不知情吗?”
“……”
“案卷记载你父亲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你从哪里听说是叶桐生和庄明玘杀害了你父亲?”
“发生火灾之后,我回老家办丧事,一个有点关系的亲戚私下里跟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有些人不想闹大,所以包庇了那几个纵火的未成年。但我们家就是普通家庭,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耗不起,没办法。”
“17年我跟当年办过案的警察一起喝酒,因为我爸去世后我改了我妈的姓,他不知道我是曾远诚的儿子,随口闲聊提到以前那个案子,他就说中心失火根本不是燃气爆炸,他听了那几个小崽子的口供,就是医院里的病人故意纵火。领头的是叶桐生,还有庄明玘和两个小女孩帮忙。庄家是兴城有名的富豪,当年那事就是庄明玘他爸找人压下去的。”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些未成年为什么要纵火?”
邹金亮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冷然一哂:“还能为什么,叛逆呗。”
“你们找庄明玘问过话了吧?他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爸虐待他了?”他仿佛跃跃欲试地准备揭露一个惊天秘密,不无自得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他装得人模狗样就是正常人啦?他告没告诉过你他有病——他是同性恋,脑子不正常,要不然怎么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跟他一起放火的那些人,叶桐生、陈小蝶、孟梦,全都是精神病,你明白吗,因为他们都是精神病加未成年,所以他们杀人放火不用负责。”
袁航不为所动,也不接他的话,冷静地问:“所以你知道曾远诚和他的心理干预中心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在救他们。”邹金亮说,“是他们恩将仇报,死了活该。”
“我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没回答;刚才那是第二遍,其实你只要回答是或否就行了,但你非要为曾远诚解释,为什么?”袁航说,“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他做的事不光彩,说出来会被人唾弃,说‘死了活该’,对吧?”
“……哈!”邹金亮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我知道了,你果然跟他是一伙的,姓庄的用多少钱砸你了?还是说——”他用不怀好意的露骨的目光上下扫视袁航,“你跟他也有点……那方面的关系?”
监听中的代林:“噗——咳咳!”
袁航俨然已被这过于荒唐的栽赃攻击得四大皆空,心平气和地说:“首先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其次如果我有非法交易请让纪/委来带走我;最后庄明玘没有精神病,倒是你这个脑回路全长在下半身的毛病应该去看一看,是不是出生后家里人没分清大头小头啊?”
邹金亮:“……”
代林在耳机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低声呵斥:“你说话注意点!纪/委盯着呢!”
袁航盯着邹金亮的眼睛,那灼灼的逼视目光毫无回避之意,坦荡得像是能一眼望穿他的灵魂:“你和别人合伙开办振英职业技术学院,号称能戒治网瘾、矫正叛逆青少年,实则对未成年学员实施体罚虐待、非法拘禁。这所学校在被互联网博主‘锦瑟’曝光后陷入倒闭危机,为了打击报复,你调查了‘锦瑟’信息,发现这个账号由孟梦和叶桐生共同持有,而这两人恰好曾经是反抗你父亲的受害者。孟梦在遭受骚扰后不堪重负自杀,但叶桐生还在坚持举报振英学院,你害怕和你父亲落到一个下场,所以来到盛安杀害了叶桐生,并且伪造现场误导警方他是跳河轻生,我说的没错吧?”
“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为父报仇,你只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你的真正动机而已。”
“警方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以及你犯罪的确凿证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承认啊,我从来没否认我杀了叶桐生,我丑恶,我卑鄙,叶桐生高尚,还善良,愿意救那些自己爹妈都不稀罕的破烂,但那又怎么样?他最后不还是死我手里了吗?”
邹金亮咧嘴笑了起来,目光中的恨意像是淬了毒,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他:“警察同志,你挺有能耐,你查到的东西真多,但是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袁航挑了下眉,将一份纸质报告抖到他面前:“你说的是这个吗?”
邹金亮倏然撇开视线,仿佛有人照着他脸劈手扇了一记脆响的耳光。
“你杀了叶桐生以后,还以为自己能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你就查出了胰腺癌。”袁航说,“传说中的癌症之王,不干预的话活不过四个月,就算积极治疗,生存率也非常低。”
“闭嘴……”
“你前脚刚确诊了癌症,后脚就在网上看到了有关庄明玘的信息,绝望之下被嫉妒冲昏了头,决定拉上他一起死。”
“可是庄明玘没有死,甚至都没擦破一块皮,你却把自己送到了警方面前。”
“闭嘴——你他妈闭嘴!给我闭嘴!”
手铐因为他突然的挣动发出稀里哗啦的的撞击脆响,倘若在以前,在用高墙铁网筑起的虚幻王国里,他会尽情地朝没有还手之力的学生发泄怒火,然而现在他除了扯着脖子涨红了脸之外,甚至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他那肮脏的权力在这里不值一提,在死亡面前也是一样。
袁航朝他露出标准的微信黄豆微笑,满脸写着怜悯了然:“难怪你不把叶桐生放在眼里,不在意自己的罪行,唯独恨庄明玘恨得真情实感——”
“人家的时间还有很长,可你生命的倒计时马上就要走到头了。”
“凭什么?”
砰!
“凭什么?”
砰!
消瘦得犹如骷髅挂皮的男人一下一下踢向固定在地上的铁制椅子腿,撞出越来越大的声响,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几近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凭什么精神病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我就得死?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这些阻挠我的人不能都死绝了?”
砰!
“这就是案件的全部真相。”
就像用5KB/s的速度下载完了1GB的文件,袁航的声音有种饱经折磨后的脱力感:“他杀害叶桐生是为了报复,试图伤害庄明玘是诊断绝症后出于嫉妒心理激情犯罪,到头来并没有什么苦衷,凶手就是纯粹的恶毒自私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沈政宁说,“如果现实像推理小说一样,总是善良的人为求自保迫不得已犯下杀人罪行,那就是社会的问题了。现在凶手认罪伏法,坏人只是单纯的坏人,说明警察同志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啊。”
袁航笑了起来:“你这手打圆场的本事够吃一辈子了,自己的功劳一个字都不提,我要是拎不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估计都要被你吹飘了。”
“现在飘还有点早,”沈政宁也笑,“你再等等,等结案了少爷给你送锦旗。”
袁航笑容光速消失,战战兢兢地问:“是那种抖开后会露出一把匕首的锦旗吗?”
庄明玘在听筒旁阴恻恻地磨牙:“我要送他一封举报信——”
“他记仇了!”袁航惨叫,“你看他果然记仇了!”
“哈哈,怎么会呢,”沈政宁安详地睁眼说瞎话:“你听岔了,是感谢信。”随即赶在猫狗大战一触即发前,手速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庄明玘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不甘心吗?”沈政宁问,“觉得这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吐毛球训练效果还是挺显著的,他的情绪似乎比以前要轻快一些,庄明玘摇了摇头,平静地说:“没有,反正最后上了法庭估计也不会判他死刑,恶人自有天收,让大自然消灭他挺好的,很合理。”
就算邹金亮认罪悔罪,再恳切的道歉叶桐生也听不到了,还活着的人里没有谁有资格替死者谅解,所以有什么话都去地底下说吧。
“好,这下所有不顺心的事都结束了。”沈政宁将手机揣进口袋,起身宣布道:“走了,出院回家!”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照进住院部走廊。庄明玘拎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一格一格走过地上明亮斑驳的色块,恍惚间像是那年从浓烟火光交织的漆黑长廊中狂奔而过,将痛苦与梦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顶着疾风,冒着冷雨,直到光阴流转至尽头,定格于眼前那道笔直挺拔的稳定背影。
往事如飞灰散入无尽天光,尘埃落定的悠悠余响里,庄明玘在这个瞬间忽然明悟: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说不出声却又想要倾吐的奇异感觉,原来并不是什么难以消化的坏情绪——
而是他怦然不止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