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攀比“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吗?”……
侍卫得了令,马车赶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府中。
徐院使把过脉后,得知谢仪舟最早出现不适症的时辰,道:“照常理看,纵是染了病气,也不会发作得这么急、这样重,三小姐高热、乏力、神智也受到了影响,看起来更像是中了……”
徐院使停顿了下,道:“……像是中了迷药。”
除了进内室与王惠卿独处那段时间,谢仪舟身边一直有人,倘若真如徐院使所说,那么,她在哪里中的迷药,毋庸置疑。
江景之的目光从床榻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谢仪舟身上扫过,面色阴沉。
徐院使悄悄看他脸色,轻声又道:“所幸三小姐食用不多,喝几贴药,好好养几日就能恢复了。”
“先用药。”江景之声音冷冽。
“是。”徐院使应下,轻手轻脚去了外面开药。
屋中没有其余人了,江景之独自坐在床榻边,看着谢仪舟烧得通红的脸,眼底遍布阴霾。
她若是在谢府突发急症病倒,合该老实待在府中养病。病得都睁不开眼了,即便是太子,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将她带走的。
是他疏忽了。
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有些阴私,父母不公,子女不和、妻妾争宠等等,很常见,谢长留夫妻二人对同胞姐弟天差地别的待遇,并不算多么令人震惊。
江景之尊重谢仪舟的想法,她想远离,于是他送上金银,为她计划了遇刺身亡的结果,让她可以彻底脱离谢家。
谢仪舟本能顺畅离开的,是他改变主意将人留下,那么,谢仪舟的安危理应由他负责。
他小看了谢长留夫妇俩的狠心程度,害得谢仪舟遭受今日苦难。也是他自负于自己的判断,忽略了谢仪舟的诉求,才让她病成这样。
江景之心中很不是滋味。
时间无声流逝,等侍女们熬好了药送进来时,天已黑透,屋中烛灯温暖,安静祥和。
林研从谢仪舟被抱回寝屋就没能靠近,不放心,趁机跟着端药的侍女进来,刚掀开纱幔,迎面便是一道冰锥似的锐利目光。
她吓了一跳,慌忙止步。
江景之没兴趣为难一个小丫头,在侍女将药放下后,淡淡道:“都出去。”
侍女躬身退下,林研也胆战心惊地退了一步,犹豫了下,又挪到原处,低声道:“要不……要不还是我来守着吧?小姐病起来,好坏不显,得细心照看……”
确实好坏不显,不然江景之初听她说不适,也不会以为她是妄图通过装病来试探他的底限。
江景之不由得记起她上次醉酒的情形,也是外在不显。
“她经常这样?”
林研道:“我也不清楚,小姐不爱说话,又能忍,我会知道,还是饿死鬼……”
说到这里,林研忽然想起面前人的身份,急忙闭嘴。
江景之已经听出来了,轻掀眼皮,问:“饿死鬼怎么了?”
“饿……他、他有一次听小姐说不舒服,没当真,以为小姐是在说笑……”林研说得磕磕巴巴。
她年纪小,以前同行的时候,要么跟着林乔,要么跟着谢仪舟,鲜少有单独与饿死鬼相处的时候,独自直面冷淡疏离的江景之,难免胆怯。
江景之都让御医给谢仪舟看诊了,一定会好好待她,不用担心。
林研本想大概看一眼谢仪舟的情况就退下的,走的时候瞥见江景之的神色。——那一瞥,她清楚看见江景之眼中的情绪,与清水镇那回饿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样。
林研心念一动,走回来,壮着胆子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后来小姐病倒了,病得很重,他很自责,特意嘱咐我与大哥,万一以后小姐再说身子不舒适,一定要仔细照看……”
林研的本意是对谢仪舟不熟悉的人,的确会反应不过来,今日之事不全怪江景之,想让他不要那么介怀。
到了江景之耳中,就成了饿死鬼体贴地叮嘱过别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是他骄矜孤傲,疏于关怀,害得谢仪舟遭受了不必要的痛苦。
江景之缓缓握拳,指骨咔咔作响。
“退下。”他说。
林研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更阴暗,瞧了眼纱幔后静静躺着的谢仪舟,犹豫着退下了。
江景之静默了片刻,摸了摸药碗,见药已转温,坐在床头去扶谢仪舟,刚抬动她上半身,谢仪舟就紧闭着双眼蹙起了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低吟。
“坐起来喝药。”江景之轻声道。
谢仪舟没了声,仿佛是睡了过去,又或者是没了力气开口。
江景之等了会儿,道:“躺着喝也行,用勺子慢些……”
他说着要把揽在谢仪舟腰上的手收回,动作间感到衣襟收紧,低头一看,见谢仪舟的手不知何时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像是不愿意松手。
江景之再看了眼谢仪舟,压了压嘴角,一手揽着她的后腰,另一手探到寝被下,双臂一抬,谢仪舟就离了褥子,转眼移坐到了他腿上。
突来的动静让谢仪舟发出一声不适的呻吟,但很快停下,靠着江景之的胸膛重归安宁。
江景之支起一条腿让她坐得更稳,端起药碗凑到她唇边,道:“张嘴。”
说完后等了等,放轻声音又道:“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谢仪舟这才迷迷糊糊张了嘴。
汤药太苦,她尝了一口就撇脸躲开,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滑到了下颌。
江景之顿了顿,轻柔地用衣袖将药汁抹去,而后手掌扶着她侧脸,吓唬道:“不喝药就好不了,到时候你爹娘以不放心为由来接你回去,看你怎么办。”
谢仪舟懵懂了会儿,等药碗再凑过来,顺从地、缓慢地喝了下去。
一碗药艰难喂完,江景之要将人放下,谢仪舟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江景之便也没动,扯过寝被将她裹住。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枝叶拍打的声音,江景之朝窗口望去,见碧纱窗外漆黑一片,隐约能看见摇晃的树影摇来晃去,像是起了大风。
夜已经很深了。
江景之低头看谢仪舟,发现她呼吸平缓很多,脸上红晕也退了些。
他终于忍不住了,在寂静的深夜里,半是询问,半是呢喃道:“我真的比他差了很多吗?”
谢仪舟当然没有回答。
江景之道:“我承认今日的事是我不对,可你与他经历过的事情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将我全盘否定。”
“我着实不懂他有什么好的……他杀了人,却不斩草除根,连累你被地头蛇逼得四处流浪,你不觉得他很无能吗?”
“你那么抗拒谢家父母,却能为了他来到京城,你真的就那么喜欢他?”
“他甚至连银钱都没有,七尺男儿靠你一个小姑娘养着,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
“饿死鬼……”江景之倏然冷声讥讽,“这名字还真适合他。”
靠着他怀中安睡的谢仪舟忽然动了一下,她的手微微抬起,再无力落回江景之胸膛。——这是一个类似于拍打的动作,因为两人的姿势,显得格外亲昵。
“……别吵我……”她含糊说道。
江景之噤声,等了会儿,轻轻抓住她的手,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你真就这么喜欢他,睡梦里听见他的名字都能有反应?”
谢仪舟酣睡无声。
江景之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气得想用“饿死鬼”三个字把谢仪舟唤醒,又恨不能甩袖走人,可到底是忧心谢仪舟病情加重,硬是熬到天将明,才把人放下离开……
谢仪舟浑身酸软,混沌中记起自己生了病,病情还疑似与王慧卿有关……
她低低叹气,拖着沉重的眼皮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放大的脸贴在眼前,吓了一个激灵。
“是我,是我,三小姐别怕。”宋黎杉快速安慰着,同时退后了一点,“殿下派我来就近保护你的。”
“哦……”谢仪舟抚着心口,声音嘶哑地点了头。
她记起来了,宋黎杉是江景之的侍卫,她没死。
“先前多有得罪,还请你见谅。”宋黎杉依旧直率,道完了歉,哀怨道,“其实我也不想到处找茬的,是罗启明太能忍了,总不动手,我只好主动去逼他动手……三小姐你要洗漱或者喝水吗?”
她说话跳动太大,但恰到好处地吸引了谢仪舟。
谢仪舟身子还虚软着,难道有机会听见江景之不肯告诉她的事情,摇摇头,慢慢躺回榻上,问:“他现在在哪儿呢?”
“上回殿下打算把你送走,再仔细与他周旋的,后来改了主意把你留下了,就把那等危险人物以养伤为由看守了起来。他不是有耐心吗?看他能熬到什么时候!”
谢仪舟慢吞吞转了转脑子,又问,“他心怀不轨,那他的药……”
“咱们三人中,我带来的伤药是假的,只是为了引罗启明上钩。”宋黎杉道,“罗启明的药倒确实对殿下有效,但伤药里含有一剂未知的杂药,若你不曾出现,殿下会冒险一试,可你出现了……殿下用的一直都只有你的药。”
谢仪舟听得惊诧,道:“可我的药……”
“殿下身体里确实有毒素累积,但不用担心,有太医院盯着呢。”宋黎杉打断她,安慰道,“殿下自己也心知肚明,三小姐若是还不放心,晚些时候可以亲自去问殿下。”
“他才不会告诉我。”谢仪舟小声埋怨,又问,“你把这些告诉我,不怕他责备吗?”
宋黎杉爽快一笑,道:“我既然说了,那必定是殿下应允的。”
谢仪舟愣住。
他应允的?他昨日不是还颠三倒四不肯与她说实话吗,今日大变样?
他怎么总是突然发生改变?
“他人呢?”
“殿下去谢府啦。”
谢仪舟心一惊,坐起来问:“他去谢府做什么?”
宋黎杉道:“为了报答三小姐献药相救的恩情,殿下亲自答谢谢大人与三夫人去了,还特意为两位带了太医院连夜研制出的滋补药丸呢!”
谢仪舟可不信江景之这么大方。
他明明知道她与谢家不和。
“那药丸……会吃死人吗?”谢仪舟迟疑问道。
“不会。”宋黎杉笑嘻嘻道,“那可是三小姐的爹娘,殿下怎会让三小姐为难?”
谢仪舟:“……”
要不,还是不问了……
宋黎杉瞧她犹豫不决,又道:“殿下命我跟随三小姐,往后三小姐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尽快好起来。”
只要你能尽快好起来。
这不像是江景之能说出的话。
谢仪舟心中怪异感更重,她沉息回忆了下昨日浑噩的记忆,脑海中飘过一堆模糊的话语……接着瞧了瞧宋黎杉,再低头看看床榻边上的压痕,心里噗通噗通,有了个诡异的猜测。
第32章 矫情一视同仁。
“最近还有大夫应诏前来为殿下看诊吗?”谢仪舟问。
“有,从未间断过,不过大多数都是普通伤药,只有一种来自南州深山的伤药与三小姐你那药一样具有昏迷和麻痹效用,也对殿下伤口有效,被太医院收去琢磨了。”
“昏迷麻痹?”
“是。”宋黎杉知无不言。
谢仪舟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这个回答让她生出了好奇心。
具有麻痹作用的草药在民间常用于制服生性暴烈的家禽,为什么用到江景之身上,麻痹效用减弱,却能让原本无效的伤药发挥作用?
谢仪舟潜心琢磨了会儿,犹疑问:“听起来怎么像……像是太子体内有什么活物作祟似的?”
宋黎杉道:“太医院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谢仪舟骇然失色,瞪大眼睛望着宋黎杉。
“据说是南疆的一种蛊虫,虫子本身无毒,但可以泌出一种令伤口无法愈合的黏液。太医院众人商讨后,一致认为殿下之所以伤势难愈,就是因为这种蛊虫。”
蛊虫是活的,经掺杂了麻痹草药的药粉后,暂时被压抑住活性,让伤药得以发挥作用。
可麻痹草药的剂量是一个问题,少了,蛊虫不能完全沉睡,会导致伤口恢复缓慢。多了,毒性溢出,累积到江景之体内。
“既然知道了缘由,怎么还不解决?”
宋黎杉无奈:“南疆距离京城山高路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圣上身体不好……殿下身负江山重任,不能长时间离京,只能派侍卫前去寻找解决办法。”
谢仪舟怔怔点头。
明德皇帝身体的事情,她不是第一次听人提及了……
这件事上谢仪舟帮不了任何忙,她手掌压着纷杂跳动的心,停顿了会儿,问出另一个她最初想问的问题:“他的失忆症能医治好吗?”
以前的林乔只知道赚银子和捉弄人,不怎么关心她与饿死鬼的事情,就算与江景之说了,也说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江景之也不可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谢仪舟怀疑江景之想起来了什么。
宋黎杉道:“前不久殿下特意去太医院询问了这事,结果好像不太如意……这病症太过少见,除了几个胆大包天的术士骗子,没人敢说能医治的了……”
这句话把谢仪舟弄糊涂了。
他没想起来,为什么一改过往的冷淡,对她这样好?
又为什么处处针对饿死鬼,嫉妒成那副嘴脸?。
太医院奉江景之的命令连夜研制的迷药,效果比坊间常见的强上百倍,谢长留服下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就头晕脑胀,站立不稳。
“谢三小姐为了孤的伤势殚精竭虑,这强身健体的药丸算孤的一点心意,聊表感谢。”江景之负手立在窗旁,欣赏着外面如洗的碧空与随风摆动的琼树枝叶,吩咐道,“谢夫人那份也不能忘,来人,去看着谢夫人服下。”
这药丸并非什么滋补良药,而是折磨人的毒药。
谢长留知道却不能阻止,更因为江景之站着,哪怕他眼前天旋地转,也不能坐下。
他弓着肩背作揖,气息虚浮道:“多谢……殿下。”
“谢大人客气。”江景之沉吟少许,又沉静道,“听三小姐说,谢夫人至今未能从去年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如此长久的伤怀悲痛下去,对身体不好,这样吧,齐州去年闹了水患,如今治理的不知怎样了,谢大人不妨替父皇前去巡查一遍,顺便带着谢夫人去散散心。”
齐州偏远,水患后不过一年半,没那么快恢复繁盛。
那等贫苦之地,会是散心的好地方?
江景之摆明是在发落他。
谢长留没想到江景之会为了谢仪舟这样对他,但仍不觉得自己教训不听话的女儿有什么错,勉强站立,道:“殿下旨意,臣莫敢不从,只是内子思念女儿,还请殿下让小女同去……”
“她去不得。”
谢长留据理力争道:“为人子女者……”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有父母的。”
江景之回首,黝黑双目注视着他,道,“谢长留,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允许你站着与我讲话。”
这是威胁。
谢长留身形一颤,趔趄了下,扶住椅靠才没有失态。
江景之懒得再与他废话,道:“谢三小姐孝顺,怕会不忍二老辛苦,这样吧,未免谢大人与谢夫人途中染病受难,孤派个御医与你们同行。”
说完,他不管谢长留是何反应,拂袖出了大厅,听见身后厅中传来跌倒声与下人的惊呼声。
江景之目不斜视地大步跨出,没走多远,须发皆白的谢太师迎面赶了过来,慌张行礼。
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扶住,江景之脸上也挂着笑,道:“太师年岁大了,该多多休息,何故如此慌张?”
谢太师胡须抖了抖,道:“老臣无能,教子无方,还请殿下恕罪。”
“太师何故出此言论?”
谢太师居高位,经历过诸多风雨,对明德帝的心思最是清楚。
朝中那么多臣子,但凡有些家世渊源的,都知道明德帝还是太子时有多艰苦,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会见风使舵的,总有些人曾经有意无意地为难或轻视过明德帝。
明德帝对臣下不信任,宁愿辛劳成疾,也要将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皇帝如此,被他培养出来的储君又当如何?
说得再清楚点,就是高位上的人对他们这些做臣子没有什么深厚的君臣之情,做事的臣子罢了,不听话就换,天底下总归是不缺想做官的人的。
纵是他太师府,看上去风光无限,可谢太师清楚,自己手中并没有什么实用的权利,一旦惹怒了江景之,覆灭不过是一夕间的事情。
谢太师深谙当退则退、明哲保身的道理,见江景之未将遮羞布扯开,俯身恭敬道:“老臣那仪舟孙儿年岁小,不知轻重,若是行事不周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宽待她几分。”
“太师多虑了。三小姐性情温和,心思缜密,一能为孤疗伤,二能出谋献策,太师放心,孤定让人好生照顾她。”
“多谢殿下。”谢太师再度行礼。
江景之对他的识时务还算满意,坦然受了,由他送出谢府。
处置完谢长留,江景之问了谢仪舟的情况,得知她睡醒后除了疲惫乏力再无其余不适,放下心来,转道先后去了兵部、吏部,处理完公务再回府中,天又已晚。
江景之去找了谢仪舟。
谢仪舟正在喝药,看见他立刻想到宋黎杉说的蛊虫,连忙想要从榻上起来,被一句话拦下,“再栽倒我可不会接你。”
谢仪舟瞬间不着急了,闷闷坐回去,道:“……多谢殿下为我请大夫。”
江景之在床边坐下,淡淡道:“一句谢就完了?”
谢仪舟深觉他不正常,这股郁闷又尖锐的攻击性,就连饿死鬼身上都很少见。
她想不通,决定先顾全眼前事……怎么答谢他?
谢仪舟一介平民,身上仅有的钱财还是江景之给的,除了口头答谢,还能怎么样?
琢磨了下,她试探道:“要不,我为你煲汤作为谢礼?”
江景之嘴角一挑,怪声怪气道:“煲汤是个好主意,苦了我的嘴巴,滋养了饿死鬼的身躯,三小姐对饿死鬼当真是情真意切。”
谢仪舟:“……”
没法聊了!
她气闷地不再说话,认真喝起药来。
一大碗浓黑的汤药,苦涩难闻,谢仪舟喝得很慢,喝完了去捻林研给她准备的蜜饯,一颗入口,驱散了些苦涩味道,她再抬头,发现江景之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漆黑的眼眸里藏着一汪不见底的春水似的,与上一次她病倒睁眼望见的饿死鬼的眼神,一模一样。
没了记忆,说话难听,眼神倒是还一如既往的温柔。
谢仪舟脸庞慢慢发起热来。
她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转过脸,盯着床幔上的绣纹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宋黎杉说过的那些话重回到了她脑海里。
南疆蛊虫、皇帝衰弱、伺机而动的叛贼、罗启明、朝中琐事……
这么辛苦,还要帮她撑腰出气、照顾她、在她面前争风吃醋……
谢仪舟心底发软,低头看着寝被,主动示好:“我听宋黎杉说了蛊虫的事……你不怕吗?”
“你觉得我应该怕?”江景之敏锐地反问,“还是说你在为饿死鬼感到害怕?”
谢仪舟每次想关心他,都会被他气到,她又不想理江景之了,可一想到他身上压着的那么多危机,心里止不住的难受,那点儿火气渐渐就冒不出来了。
但也不能让他一直阴阳怪气给自己气受。
她真的会被气死的。
谢仪舟摆正姿态,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每次关心你,你都动辄讥讽挑衅,次数多了,我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受伤的。”
江景之张口要说话,看见她严肃的表情,稍一停滞,嘴巴闭上,片刻后,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声音太过简略,短促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等谢仪舟意识到他是在认错与妥协,突然有些尴尬,两相静坐,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会儿,忽听江景之冷不丁道:“不是要关心我吗?我没讥讽了,快关心。”
谢仪舟的脸唰地红了。
哪有人当面讨要别人的关心的?
她很是窘迫,佯装不适地掩唇咳了咳,道:“你、你不用担心,侍卫已经去了南疆,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江景之“嗯”了一声,道:“继续。”
谢仪舟快速觑了他一眼,在他一本正经的注视下,艰难地寻找措辞,“……你、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事慢慢来……”
江景之眉心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仪舟知道他这是不满意,滞涩道:“……吃好喝好,早睡早起……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江景之开口:“你关心人的法子好生拙劣。”
谢仪舟:“……”
她板起脸。
“这是实话,不是讥讽,伤不到你的心肠。”江景之道,“你也犯不着否定,我可不信若是饿死鬼遇到这些事,你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好听的话。”
谢仪舟当然不会对饿死鬼的事袖手旁观,可江景之不一样,他是太子,难道还要她这个弱女子帮忙排忧解难?
“心虚了?”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的谢仪舟放弃解释,问:“那你想我怎么样?”
“一视同仁。”江景之道,“我自认不比饿死鬼差,你既然要谢我,就不要有偏颇……你自己是受过不公平待遇的,最清楚其中滋味。”
谢仪舟的心被戳了一下。
她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来自于父母,这是她心底的伤痛,被江景之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做类比,不伦不类的,没让她觉得难过,反而让她觉得有点奇怪的道理。
谢仪舟为难地瞧了瞧江景之,见他一脸“被我问到哑口无言了吧”的表情,小脸一绷,问:“你确定?”
“哼。”
“那你保证不会生气。”
江景之挑眉,“我倒不知,三小姐原来这样擅长说废话。”
谢仪舟叹气,“好吧。”
她帮不了江景之任何忙,只能尽可能地满足他,不让他受到偏颇待遇。
谢仪舟深吸气,蓄力于手掌,抬起,一巴掌拍在江景之手背上,在清脆的巴掌声里说道:“矫情起来没完没了了是吧!你烦不烦!”
江景之:“……”
巴掌不疼,但很突然,令人震惊。
理智告诉江景之谢仪舟胆大妄为,必须严惩,江景之心底却感受到一阵熟悉与悸动,就像那晚谢仪舟抚着他的脸亲吻过来的感受……
这下不用为难了,谢仪舟的巴掌和她的亲吻一样,都有助于让他恢复记忆。
江景之的思绪在一瞬间转动了百圈,在这个想法浮现脑中时,他眼皮猛地一跳,差点没能维持住表情。
第33章 夜谈“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谢仪舟的内心是忐忑的。
她昨晚神智迷乱,睡得很沉,记忆里一直有江景之的陪伴,但是朦朦胧胧,不能确定真实还是梦境。白日里醒来后与宋黎杉说了
会儿话,知道了许多江景之的事情,心里担心,又因为他古怪的态度多想了些,心静一直未能放松。
心太乱,午后休息,谢仪舟还做了个混乱的梦。
梦里一会儿是江景之嘲讽饿死鬼是个连地痞瘪三都斗不过的无能废物,一会儿是饿死鬼反骂江景之虚伪矫情,活该永远被他压一头,两人恶语相向,把对方贬低得一文不值。
谢仪舟睡醒后好不容易从可怕的梦境清醒过来,江景之来了,语句尖锐依旧,每两句话就想让人打死他。
她真的打了,打完有点后怕。
江景之毕竟不是饿死鬼。
“……你生气了?”谢仪舟偷偷瞄着他,小心翼翼发问。
江景之在斟酌要不要生气。
不生气,太子的威严何在?!
生气吧,那是他主动要求的一视同仁,也是他保证过不会动怒。
江景之瞧着谢仪舟靠在床头,两手紧抓寝被的谨慎模样,忽然记起上次她醉酒掐他的脸颊的行为,终于明白,原来那不是酒壮怂人胆,而是谢仪舟把他当做了饿死鬼,在习以为常地玩弄……
动怒,狠狠训斥谢仪舟,太子的威严是保住了,他的信誉却成了摆设。
再者说,这样做,他在谢仪舟眼中岂不是出尔反尔、小肚鸡肠,比那个废物饿死鬼还要不如?
想踩着他来反衬饿死鬼的宽容大度?做梦。
“没有。”江景之嗓音低沉说道。
他声音和表情都十分平静,仿佛谢仪舟的呵斥与巴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放在饿死鬼身上的确是正常的,放在江景之身上很令人悚然,谢仪舟不仅没放松,还窘迫起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自然,她犹豫了下,轻轻“哦”了一声。
江景之一言不发地坐着,谢仪舟也没了声音,两人被寂静淹没。
琉璃灯罩下的烛芯跳到三下,谢仪舟疲软的身子先撑不住了,在考虑要不要找借口撵人时,江景之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要关心他的?
谢仪舟惊诧于自己竟然对江景之不知所谓的疑问心领神会,余光偷瞟了眼他,揣摩着用词,道:“还有,要不……我帮你做诱饵?”
“你帮我?”江景之的黑眸在烛光的映照下宛若漂亮的黑珍珠,迎着谢仪舟的目光问,“你不怕危险?”
谢仪舟没来得及说话,他眉眼一皱,顷刻之间故态复萌,冷硬道:“不对,三小姐哪里是想帮我,分明是舍不得饿死鬼用过的这副躯体出事吧?”
“……”
又来了!
谢仪舟攥着拳,目光幽幽地瞪过去。
江景之看到她的动作,神色一僵,手臂肌肉下意识地抵抗地绷紧,刚被抽过的还留有红痕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稍许的僵持后,谢仪舟自认身份卑微,决定给尊贵的太子殿下一个台阶下,嘴巴张开后,江景之那句“一视同仁”回响在她脑中,她临时改口,道:“方才是我先服软的,现在该你了。”
“……”江景之沉声道,“我是太子。”
谢仪舟肃然道:“是你要公平公正的……你不愿意就算了,反正饿死鬼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是绝不会这样与我说话的。”
江景之脸色暗黑,过了会儿,语气僵硬地重复说过的话:“你不怕危险?”
念在他是矜贵储君的份上,谢仪舟接受了这个不怎么牵强的示好,抿抿嘴唇,细声细气道:“怕的,可你不是会保护我吗?”
就像王惠卿说的那样,她跟在江景之身边,太惹眼了,很危险,很适合做诱饵。
本来就是她误入太子府搅乱了江景之的计划,现在江景之被诸多事情纠缠,危机四伏,她走不了,又无事可做,不若也学一回宋黎杉,帮他把暗处的叛贼勾出来。
不然平白占用江景之的精力、人手,却什么都不做,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谢仪舟耐得住寂寞,可以很久不出门、不与外人说话,但她受不了别人繁忙时,自己无所事事。
“事情总有意外。”江景之提醒她,“有人保护未必就能平安。”
谢仪舟道:“我知道,稍有不慎就会遭人毒手,你身上的伤就是这样来的。”
江景之:“……”
他现在怀疑饿死鬼可能是因为太过虚弱才不得不向谢仪舟屈服……他失去记忆时性情到底有多好?竟然能容忍谢仪舟这样与他讲话!
江景之铁青着脸换了一口气,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把匕首抛向谢仪舟。
谢仪舟没接住,匕首隔着寝被落在她膝上,她捡起来,见匕首刀鞘漆黑,手柄上镶有一颗鲜红的宝珠,宝珠通透华贵,里面似有血液流淌。
谢仪舟好奇地摸了摸宝石,试着拔了下刀鞘,“铖”的一声,利刃银鱼一般滑出,流光闪烁,刺痛了她的双眼。
“信物,如我亲临,可用以调动玄甲卫、御林军。”江景之道,“若是哪日出了意外,自己机灵点。”
谢仪舟诧异抬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把它给我?”
江景之站起来,抻着袖口俯视过去,道:“你打算用它调遣侍卫刺杀我,还是造反?”
“怎么会!”
“那你怕什么?我又怕什么?”
目的是好的,就是这话说出来,跟瞧不起人似的。
谢仪舟今日被江景之气了好几回,也反过来让他憋屈了好几次,看在他是为自己好的份上,这次没和他动手。
但事关尊严,该说的还是得说。
“以前我与饿死鬼在一起时,都是我拍案拿主意,饿死鬼最多就是个出谋划策的。”谢仪舟力争道,“饿死鬼都没嫌过我不聪明,你少小瞧人。”
江景之脸色乍然一黑,忍了忍,说道:“你还在病中,我不与你吵。走了。”
他拂袖,大步离去。
谢仪舟靠坐在床头,行动不便,拦不住他,在他走后握着匕首细细端详了会儿,静下心回想两人的对话,心里头除了一些说不明的酸涩外,更多的还是怒气。
越想越气。
被那一巴掌拍过后,江景之没再每两句话就矫情一下了,但气人的本事一点没减弱。
谢仪舟想她就该在每次听见江景之气人的时候就打他一下的,反正他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她以前是怎么与饿死鬼相处的,还不是她说了算?
谢仪舟没完全恢复,精力不济,与江景之费心说了那么多早就累了,遗憾了会儿,收好匕首洗漱去了。
收整好自己,时辰已近亥时,她上了榻,心里又琢磨起江景之的麻烦事,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半晌,听见外面除了风声静悄悄的,料想夜已深,谢仪舟轻声唤侍女过来熄灯。
她得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能做别的事情。
侍女快步小跑进来,却没熄灯,而是道:“三小姐,太子殿下处理完事物经过咱们这儿,瞧见烛光还亮着,又过来了……”
才说完,熟悉的脚步声就响在了屏风外。
谢仪舟刚沐浴过穿得单薄,来不及去披外衣,慌忙遮好纱幔,再裹紧了寝被蜷缩在里面。
“唰”的一下,纱幔被从外面掀开,江景之点漆黑眸与棱角分明的面庞出现在谢仪舟眼前。
“怎么这么晚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江景之眉峰下压,眯着眸子道:“不是,我只是越想越气,特意来与你说句话。”
他一手拂着纱幔,一手撑在谢仪舟床头,俯身下来,燃着火光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仪舟,面无表情地说道:“谢仪舟,我警告你,饿死鬼是饿死鬼,我是我,你以后不要总是拿他与我做对比,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谢仪舟:“……啊?”
还在怔愣中,江景之放下纱幔,无情
地转身走了。
这人来去如风,等谢仪舟才回过神来,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即将消失。
她反应过来江景之的用意,脸一下子涨红,扯开纱幔探出身子,朝外喊道:“到底是谁在憋着劲儿和他做比较?!”
微哑的声音在室内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想来江景之多半是走远了,没听到。
谢仪舟在床榻上坐了会儿,在床榻上用力捶了一拳,恼道:“你才不要惹我生气!”
气死了!
若不是时辰太晚,若不是她没有力气,真该追上去狠狠捶在他身上!
第34章 外人“你以为我是谁?”
侍女们细心周到,不出三日,谢仪舟就没有大碍了。
她决定以身做饵为江景之钓出幕后叛贼,行动的第一步,就是脱离太子府邸这个安全的环境,给别人接近她的机会。
谢仪舟入京后几乎都在江景之身边待着了,新认识的人物只有最初王惠卿带她拜会过的几个,那些人也都因为她表现出来的寡言、呆板的性情以及她卷入江景之的事情之后,没了联络,好些个谢仪舟甚至都不记得他们的相貌与姓名了。
要与外人接触,最好还是由王惠卿带着,这是谢仪舟不想面对的,可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别的切入点了。
寻思了一整日,晚间江景之过来时,谢仪舟暂时忍下先前在他这里受的气,与他提了一句,谁知江景之道:“那是你的事,我可不会帮你。”
谢仪舟听呆了,不可思议问:“我是在帮谁做事?”
“我没让你帮忙。”江景之坦然道,“我若是想用你做饵,何必等到今日?”
话是好话,被他说出来格外讨嫌。
谢仪舟握住蠢蠢欲动的双手,极力克制住打他的冲动,道:“那你以后也不要管我怎么做。”
江景之道:“除了你的安危,我还能管什么?难道我不怕管的多了,回头又被说矫情烦人?”
“……”
谢仪舟被他说过好多次小心眼,现在她觉得江景之那是在以己度人、先发制人,他自己才是最记仇、最小心眼的那个……
这日,最后一帖药喝完,徐院使过来与谢仪舟把了脉,确定她无大碍后,难言地看了她几眼,叹息一声离开了。
谢仪舟知道他是在为谢长留夫妻俩叹气。
这些日子里,谢仪舟对自己为何突然急症只字不提,也没问过江景之具体对谢家做了什么……知道了有什么用呢?
生恩大过天,她既不能报复回去,也不愿意为之求情,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谢仪舟尽量避免去想那些令人苦闷的事情了,仍是受到了影响,情绪压抑,看见湖边纷飞的落叶,心里想的都是落叶有根,她却没有。
伤春悲秋之际,收到了一封来自谢启韵的书信。
宋黎杉道:“谢家这段时日送了不少书信过来,都被拦住了,谢二小姐的信倒是第一次。小姐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的话,只当从不知晓。不必担心授人口实,太子的规矩向来便是如此。”
谢仪舟思忖了会儿,接过书信打开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前面是问候谢仪舟身体的,中间提了谢长留几句,说他得了旨意前往齐州巡查,已于昨日动身,王惠卿同行,三五个月之内怕是回不来京城。
谢仪舟看到这里的时候攥着书信的手指颤了颤,不可否认,在知道两人被迫离京后,她心头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陡然间轻松很多。
书信的前半段是谢家的事,后半段则是谢启韵外祖苏家的事情。
“……舅舅不在京中,外祖母体弱,大表嫂孕产后方才两月,府中三个孩童无人看顾,着实无法令人放心。启韵大胆,想请三妹妹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大表哥美言几句……他性子急躁,险些扰了太子要事,被关押两个月之久,已知错了……”
总的来说,就是为她那个苏家大表哥求情。
谢仪舟问:“苏家大表哥当初冲撞的是哪位大夫?”
宋黎杉道:“我。”
谢仪舟:“……啊?”
在知道她是江景之的侍卫后,谢仪舟很难相信她会那么容易被人冲撞。
“这人在家靠爹娘妻子,在外靠祖宗美名,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废物。那天他自己撞上来,还大言不惭要把我抓进牢里,正好殿下心情不好,索性用他来杀鸡儆猴。”
这事十分符合饿死鬼的行事风格……果然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谢仪舟在心里感慨一番,问:“照这么说,他是无辜的?”
“看上去是这样的。”宋黎杉道,“不过这人太蠢了,不排除他是被人利用了但是自己不知道。”
“那我可以……”
“可以。”不等谢仪舟问完,宋黎杉就回答,“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三小姐想放就放了吧,殿下说过,这种事三小姐可以随意处置。”
江景之这一点很好,不帮她,但也不限制她。
谢仪舟需要用一件事来证明她对江景之的影响,这位没用的苏大表哥正合适。
她给谢启韵回了封书信,次日午后,人就来了,陪同的还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
“这是周崎。”谢启韵轻声介绍。
谢仪舟听说过这个名字,周琦,礼部周侍郎家的公子,谢启韵的未婚夫君。
苏大表哥入狱后,苏府病的病,弱的弱,大事上没人能做主,为了把人弄出监狱,不得已通过谢仪舟来求江景之。谢仪舟与父母关系冷淡,前几日又出了那一出闹剧,谢二夫妻俩没脸求到小辈面前,只得让同为姑娘、年纪与谢仪舟相仿的谢启韵出面了。
她们这一趟是要去刑部接人,大抵是谢二夫人不放心,特意让周琦这个未婚夫君跟着的。
“周琦见过三小姐。”周琦拱手作揖,人虽文弱了些,礼数还是很周全的。
客套几句,几人启程。
马车驶过一条街,到达刑部,有太子身边的侍卫在,谢启韵与周琦得以顺利进入牢狱。
谢仪舟没进去过,也想去瞧瞧的,被宋黎杉拦住了。
“里面湿冷,小姐大病初愈,若再染上病症,殿下该罚我了。”
谢仪舟只好在外面等。
等待的时间非常无聊,刑部这种以刑讯、关押犯人为主职的官署也不适合观赏,谢仪舟只好看着屋顶上的树木,发现她就几日没出门,苍翠枝叶已经点缀上了枯黄颜色。
换季了,难怪清早开窗会感到阵阵凉意。
正仰头看飒飒摇摆的枝叶,听见有人道:“本王都不能去探望,这位姑娘为什么可以带人进去?”
谢仪舟转身,看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锦绣衣袍的男人,看着稍微年长,但相貌俊秀,体态端方,一看就非富即贵。
这人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卫,一个刑部官员。
刑部官员躬身说道:“谢三小姐有太子殿下的手谕,下官不敢阻拦,还请王爷恕罪。”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宋黎杉在谢仪舟耳边低声快速说道:“是宣王爷,圣上的弟弟,殿下的十二皇叔。”
宣王爷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明德皇帝登基时他才四五岁,年岁小,翻不出浪花,才能避免走上其余几个皇子谋反被杀的旧路。但也因此未能在朝堂占据什么地位,可以说是个闲散王爷。
知道了这人的身份,谢仪舟心中一凛,立刻挺直脊梁,严阵以待地看向来人。
这是她离开太子府后遇到的第一个无关的外人,并且身份尊贵,为了皇位谋害江景之的嫌疑很大。
“就是谢太师那个自请为太子献药的三小姐?”
“正是。”
宣王爷听罢,饶有兴致地走来,道:“听闻三小姐久病成医,医术斐然,恰好本王近来少眠多梦,不知三小姐可否为本王诊治一下?”
谢仪舟紧张地行了礼,道:“臣女不擅内虚之症,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那你擅长什么?”宣王爷似笑非笑问,“外
伤吗?”
他在为难她!
谢仪舟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谨慎,道:“臣女医术不精,都是从杂书上看来的,只会在稀奇古怪的病症上琢磨。”
“稀奇古怪?”宣王爷若有所思地重复,想要再次开口时,哭嚎声从牢狱方向传来。
谢仪舟侧身望去,见谢启韵与周琦搀扶着人出来了。
苏大表哥蓬头垢面,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如宋黎杉所言,就是个毫无担当、责任和风度的窝囊废。
谢启韵与周琦见到宣王爷十分吃惊,慌忙带着苏大表哥与之行礼。
“免了。”宣王爷道,“苏大人寄信于我,让我帮他与太子求情,可惜他得罪的是太子殿下,本王无能为力。倒是谢三小姐面子够大,轻而易举就将人放出来了。”
谢仪舟:“……”
明晃晃的敌视让她惊诧,不知要如何答话。
宣王爷又与苏打表哥道:“往后需得谨言慎行,再有下次,谁也救不了你。”
苏大表哥哭哭啼啼地保证了。
事情既了,几人也都不熟,便就此散去。
然而在谢启韵与周琦离开时,又出了意外,是苏大表哥脚步踉跄,跌撞到周琦身上,周琦一点不辜负他清秀文弱的公子的外在,身子一晃,朝着谢仪舟倒来。
宋黎杉眼疾手快,踏出一步,用长剑抵了一下他的后背,周琦的倒势却并未止住,反而身子一瘫,倒在了宋黎杉脚下。
宣王爷身后的侍卫出手扶住周琦,众人这才看见他双目紧闭,面色煞白,俨然是晕倒了过去。
现场乱成一团。
谢启韵既要看着苏大表哥,要有看顾未婚夫君,早已无暇顾及谢仪舟。谢仪舟也不适合掺和到她外家与未婚夫君的事情里,也怕再次被人要求为病患看诊,趁着混乱,带着宋黎杉出了刑部。
出去一瞧,马车里多了个人。
“你怎么来了?”
江景之道:“迷路到这里的。”
谢仪舟不信,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迷路,你的侍卫也都迷路了吗?”
江景之道:“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来的?”
谢仪舟深呼吸,奋力克制住与他动手的冲动。
“快走。”她上了马车,催促侍卫赶车,等马车驶动,问,“你与你十二皇叔关系怎么样?”
江景之道:“你与你宜城的表姑婆关系如何,我与他关系就如何。”
“……”
若不是申管家说了,谢仪舟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表姑婆在宜城。
“你怀疑他?”
谢仪舟道:“你不觉得他有嫌疑吗?他对我十分敌视。”
江景之看向谢仪舟,从车窗缝隙透进来的日光在他面庞上闪过,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晴不定的。
谢仪舟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又要造作了,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他道:“周琦就没有嫌疑?”
“我觉得没有。”
“他没嫌疑,那怎么不偏不倚,到你身旁他才晕倒呢?”
谢仪舟察觉到江景之对周琦有敌意,震惊地转头,“我才从里面出来,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江景之轻瞥她,“你以为我是谁?”
你是当朝太子,未来天子,你大权在握、无所不知,好了吧?
有时候谢仪舟真的很烦他。
她掀开车帘问跟在外面的宋黎杉,“周琦是故意的吗?”
宋黎杉道:“看不出来,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他身体素来便不怎么好,是京城有名的病弱书生。”
“那你为什么不扶他一下?”
江景之插话,“为什么要扶?”
“……”
谢仪舟差点被带偏了,及时理了理思绪,道:“顺手帮个忙需要理由吗?”
再怎么说周琦也是她未来的姐夫……就算是个陌生人朝自己倒下来,正常人都会下意识地搀扶一下的吧?
“殿下派我来保护三小姐你,又不是保护别人。”宋黎杉与她的主子一样很没有怜惜弱小的善心,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再说了,我最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男人了,若我是谢二小姐,就她那废物表哥与只会添乱的未婚君,别说照顾他们,我非得踩上去狠狠扇他俩几巴掌。没用的东西!”
江景之在旁边毫不遮掩地讥笑了一声。
谢仪舟与生父生母关系不好,但与性情温和的谢启韵无冤无仇,听别人这样说她的窘态,心中不舒服,忍了忍,没忍住,说道:“太子殿下落难时更娇弱呢,吃饭都得要人喂,幸好他那时候碰见的不是你。”
“……”
宋黎杉闭嘴低眼,假装自己没说过话。
江景之则骤然黑了脸。
第35章 胡扯“远远不能与您相比!”……
江景之还是太要脸面,换成饿死鬼,谢仪舟说他娇弱,他立马就能倒在谢仪舟怀中,为她表演一下什么叫做弱不禁风。
还好他没恢复记忆,还蒙着太子清贵高雅的外皮。
谢仪舟成功让江景之闭了嘴,嫌他胡说八道扰乱自己的思绪,不与他讲话,一个人安静思忖起来。
她更怀疑宣王爷,一来他是皇家血脉,皇室争权夺利太常见了,二是他对她的恶意来得毫无缘由,语句里还有怀疑她医术的意思。
至于周琦,换个思绪去想,就算他跌倒在她身上,又能如何呢?没有意义的。谢仪舟更偏信他的晕倒是监牢湿冷受寒所致。
将今日的事情琢磨完了,她才把想法说与江景之听。
“怎么没有意义?”江景之表情依然很难看,掀着眼皮瞥谢仪舟一眼,没好气道,“他无故晕倒在刑部,事情定然会传开,届时人人都知道他是为了去狱中接苏大公子才晕倒的,而人之所以能出狱,是谢启韵是从你这儿求得了恩典,你在众人眼中就成了能够让太子网开一面的人。再有,他撞了你,下回才有借口与你赔不是、道谢。否则无缘无故,他用什么理由接近你?”
这句话信息太多,谢仪舟想了好一会儿,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
好在她的目的就是引人瞩目,不怕被人知晓,也不怕有人刻意来接近她。
谢仪舟在心底把周琦的嫌疑拉高了些,问:“所以他是故意的,宣王爷只是单纯地讨厌我?”
“未必。”江景之道,“讨厌你也能是下次接近你的理由。”
见谢仪舟眼神怀疑,他冷冷一笑,道:“不信?那我问你,下次再遇见李方,你可会与他说些什么?”
谢仪舟蹙眉回忆后,问:“李方是谁?”
江景之眉梢一挑,道:“若是今日一切顺利,十二皇叔与周琦两人都平平淡淡地与你擦肩而过,下次有人提及他们,你怕是也会这样问。”
说完又意味深长道:“想要产生瓜葛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你记得他,犯错、出丑、敌意等等都行之有效,反之,规规矩矩最是容易被人遗忘。”
谢仪舟被他说愣了,在心底揣摩了下,承认江景之说的有道理。
有了今日这事,她的确记住了这两人,往后再遇见,不论是打招呼还是为难,都不会让她觉得突兀。
她把江景之这个理论在心里又琢磨几遍,觉得与当初饿死鬼让她扮成哑女以躲过方震追捕的计策,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一个显著特点遮掩秘密。
谢仪舟记起往事,瞧瞧江景之,觉得他与饿死鬼越发相似了,说不定哪回她半睡半醒时候见到江景之,真的会把他认成饿死鬼。
……错认也无妨吧?
她最多就是不痛不痒地打他几下,江景之都经历过了,要生气他也只会气又被当做饿死鬼的替身。
“谢仪舟。”江景之声调一沉,将谢仪舟喊回了神。
谢仪舟眼神变化太明显了,显然是透过他在怀念饿死鬼,这让江景之十分不满。他道:“我说过,别把我与饿死鬼混为一谈!”
“……我没有啊。”谢仪舟强行辩解,“你俩一点都不像。”
江景之容色阴沉,“那就管好你的眼睛。”
谢仪舟转过脸,生了会儿闷气,觉得还是正事重要,又转回去,道:“我帮了二姐姐的忙,改日她一定会来谢我,到时候我再与她出去一趟,看还有什么人来接近我。对了,要不我也去见一见罗启明?”
“见他做什么?喂他进食吗?”
谢仪舟不明白江景之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他心情不好,不想受气,打算等明日他忙公务去了悄悄问宋黎杉。
宋黎杉比他好说话太多了。
一宿酣睡,次日一问,谢仪舟才得知原计划送走她的那一日,罗启明“遇刺”,伤得很重,重到衣食住行都不能自理,与刚被谢仪舟捡到的饿死鬼没什么两样。
谢仪舟总算理解了昨晚江景之为什么是那个语气、那样说话。
另一边,江景之照常上朝、处理政务,空暇时也问了下林乔那边的情况。
他已至江波府,先伏小做低潜在坊间混了几日,再摇身一变,拿着太子旨意大摇大摆入了县府,替他拔了许多蛀虫。
有出发前江景之的提醒在,林乔没敢过分,做的最过火的事情就是把他那个妄图倒卖亲侄女的大伯狠狠殴打了一顿。
江波府不成问题,南疆那边却不太顺利。
那边多密林,潮湿阴暗,爬虫蛇蚁众多,擅长蛊虫的百姓又多以族落聚集,隐匿于深山,对外来者十分抵触,纵是有官府出面也不好解决。
对江景之来说,体内蛊虫与毒素是最迫在眉睫的事情,然而两件事都急不得,须得慢慢来。
听贺岭禀告完,江景之又命人去查探了下前一日刑部的事情,得知情况与他预测的没什么出入,让人把消息送去给谢仪舟,自己去见了徐院使,为的还是他丢失的记忆。
徐院使依然是那副说辞。
江景之凝目深思,眼下只有两件事能刺激他心底的感受,一是与谢仪舟亲密拥吻,与礼不合,不妥;二是……
他低头看自己右手手背,前几日那里被谢仪舟扇了一巴掌,酥酥麻麻了一整夜。而今那些奇怪的感受已彻底消失,他偶尔想起,竟觉怅然若失。
这让江景之难以接受,他总不能失去记忆变成饿死鬼后,性子里的清高孤傲全都没了吧?
江景之第一次怀疑起自己。
不管怎么说,这个刺激记忆的法子,让他很难实施。
徐院使这几个月来睁眼闭眼全是江景之的事情,哪怕不知真相,也察觉到了他凝然表情后的沉重。
深思熟虑后,徐院使道:“若殿下能发现旧事轨迹,重复旧事或许也能有些作用。”
江景之不语,回府找谢仪舟去了。
谢仪舟与林研正在用晚膳,他让人加了双筷子,跟着坐下。
林研拘谨,只动筷子不说话,谢仪舟没那么多顾虑,兴致勃勃地说起苏大表哥出狱引发的一系列事情。
“……二姐姐说周琦那日本就患有伤寒,是强撑着陪她去刑部大牢的,在狱中走了一遭被寒气侵袭,没撑住才会晕倒,歇几日就没有大碍了。她还说宣王爷问她打听了我的事……他真的很可疑,是吧?”
江景之心中想着如何恢复记忆的事,目光淡淡从谢仪舟脸上扫过,发现她有事可做后,比往常活泼许多。
“是有些。”他道。
谢仪舟双眼亮晶晶,又道:“二姐姐说等苏家情况稳定些,她想邀我去游湖答谢我,我应下了,我有预感,那日定会发生什么事。”
“哪日?”
谢仪舟说了日期,江景之道:“我与你一同去。”
“不行,你一去所有人都避开了,还是我与宋黎杉去吧。”谢仪舟摇头拒绝,道,“你安心处理公务就好,这事交给我,左右我无事可做。”
江景之未置一词。
三人共同用了晚膳,没人说讨打的话了,气氛难得和睦安详。
就在谢仪舟心里这样感慨时,江景之拨动着汤碗中的勺子,忽然道:“你既有空,明日亲自下厨为我熬一份汤。”
“当啷”一声,谢仪舟手里的汤匙掉到了碗中。
饿死鬼当初有多憎恶她的厨艺,她还记忆犹新,江景之是绝不可能喜欢她的汤的,除非……
谢仪舟瞪大眼睛,颤声问:“你、你是不是……毒素发作了?”
江景之:“……没有。”
这是知道自己厨艺差,宁愿怀疑他毒发了,也不肯相信他想喝她做的汤?
那当初还为他熬汤?熬汤的目的到底是想讨好他,还是想远离他?
谢仪舟紧张问:“那你是中邪了吗?”
江景之深吸气,用汤匙在碗壁上敲了敲,“铛铛”两声脆响后,道:“我好的很。御医说适当的刺激有助于我恢复记忆,明白了吗?明白了就闭嘴,明日去给我熬汤。”
谢仪舟脊背一僵,结巴问:“你、你想要恢复记忆?”
“总归是有益无害。”
谢仪舟静默了会儿,认真道:“不行,我方才不小心撞到了手,手腕疼,不能下厨。”
说谎,她这两个月被照顾得很好,手指上细细的摩擦伤痕全部痊愈,细腻白嫩,不见一丝伤口,方才用膳时给林研夹菜,江景之看得一清二楚。
江景之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恢复记忆。
她都当面与他动手、骂他矫情了,还有什么怕被他知道的?与他的亲吻?
想到这里,醉酒那日清浅的吻重回江景之脑中,他的视线轻缓地从谢仪舟唇上扫过,江景之喉结耸了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谢仪舟不想他记起那事,是因为那是她与饿死鬼不容他人窥探的秘密,还是怕他提出同样的要求?
她就这么嫌弃他?
江景之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了好几次,最终目光锐利地盯着谢仪舟,质问道:“你都能亲手喂饿死鬼吃饭了,却不愿意为我煲汤?”
这是谢仪舟亲口承认过的。
谢仪舟眼皮一跳,两手抓紧汤匙,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江景之那张薄唇上,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他也要她喂他用膳!
他要是敢这么说,她就一汤匙打过去,让他再次体会一下何谓公平公正!
但江景之的思绪比她更灵活,想的更多、更远。
他眉心紧蹙,在谢仪舟回答之前,声音因为压抑着的浓烈情绪而显得低沉迟缓,说道:“他当时动弹不得,你是不是还为他擦洗身子、为他更衣了?”
“……”谢仪舟彻底僵住。
江景之双眼眯起,视线危险地笼罩在谢仪舟身上,让她如芒刺背,恨不得掀桌逃走。
哑然半晌,谢仪舟赤红着脸,佯装淡然地抬着头,故作镇定道:“没有,男女有别,那些都是林乔做的。”
“那你脸红什么?”
谢仪舟:“……我羞涩。”
江景之嗤笑一声,逐字道:“我不信。”
他看向专心饮汤,快把脸埋进碗里的林研,问:“她在撒谎?”
林研头埋得更低,声音嗡嗡地从碗中传出来,“我只是个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孩子。谢仪舟在心里夸赞。
她可不想江景之发疯,让她也为他擦洗更衣。
谢仪舟脸上通红一片,心里因为乖巧的林研多了几分底气,静了静神,道:“林乔收了银子,什么事都愿意做……”
有些谎话很难启齿,但说出来之后,就变得十分简单。
谢仪舟想着林乔回来拆穿她后,江景之可能会提出的疯狂要求,眼神坚毅了几分,握着拳道:“林乔不在也没关系,反正饿死鬼娇弱懒散、邋遢固执,能三个月不沐浴更衣……他是远远不能与殿下您相比的!”
向来
干净整洁的江景之额角青筋狂跳了几下,厉声道:“……谢仪舟,你把我当傻子呢?!”
第36章 刺激她还要不要活了?
伴君如伴虎,这话放在太子身上是一样的。
说饿死鬼比江景之好,江景之不高兴,贬低饿死鬼的缺点,他还是不满意,好难伺候。
但这一点谢仪舟是不可能改口的。
她绝不可能承认早就把饿死鬼看光了——虽说她不是自愿的。
她一个大姑娘被迫看了男人的身子,自己还委屈呢。而且那时候饿死鬼浑身是血,脱光了,身上最吸引人去看的也是那道狰狞的丑陋伤口。
“好吧,我是骗你的。”谢仪舟脑筋转了个弯,道,“饿死鬼不是邋遢,而是非常注重名节,他宁死也不肯在姑娘面前袒露身体,一定要我给他找小厮伺候,花了我许多银子呢……”
江景之眸光一闪,语调高扬道:“这句不是在撒谎?”
“我骗你做什么?”谢仪舟对江景之的性情知晓一二,对饿死鬼可是了若指掌的,他的确有些瞎讲究,刚苏醒那段日子,好几次要求谢仪舟闭着眼睛为他换衣服。
谢仪舟才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丢了张帕子遮住他的眼睛,让他掩耳盗铃地保留了身体的清白。
谢仪舟一本正经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难道殿下会愿意在姑娘家面前赤身裸体吗?”
江景之对这个说辞将信将疑。
信是因为正常人都不会轻易在他人面前赤裸,他有礼义廉耻,做不出那等轻薄无礼的事。
疑是因为那时他伤势严重,只能任人摆布,脱光了清理和医治是必须的。
江景之眯眼端详谢仪舟,看见她先前的慌乱已荡然无存,此时嘴角奋力往下压,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被压下去,又从弯弯的明亮眼睛里泄露出来。
显而易见,她在撒谎。
可这是江景之第一次见谢仪舟这样开怀。
戏耍他能让她心情这么愉快?
江景之想怒斥她胆大妄为,竟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胡说八道,但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又觉得顺了她的意,哄她高兴一下也无妨。
左右注重自身清白与名节对他来说不算是污蔑与污点。
江景之做出怀疑模样,问:“真的?”
“千真万确!”谢仪舟藏着笑,坐姿端正,表情认真道,“饿死鬼不是那样不讲究的粗鲁人,我相信殿下也一定不是。”
江景之瞧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莫名地想否定,想与谢仪舟作对,想说:“我是,我最不讲究了,我现在就能脱给你看。”
他若是这样说,谢仪舟怕是会呆住,随即恼羞地想动手打人。
江景之挺想这样做的,但这有调戏人的嫌疑,而且过于厚颜无耻,储君的高傲与涵养不允许他这么说。
——可失忆的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有没有可能会顺着本心说出这种话?
这个想法在江景之脑海中一掠而过,让他嘴角抽了一下。
最终,还是多年的礼教与修养占据了上风,江景之轻颔首,矜持地认下了谢仪舟的话。
谢仪舟在心底为自己的成功轻快地呼喊了一声,笑眯眯地为江景之与林研一人加了一勺汤。
江景之注意到她的愉悦,低眼瞥了下面前白嫩的纤细手指。
与刚入京时的清瘦相比,谢仪舟脸颊圆润了些,手指也养得白嫩柔滑。
江景之问:“手上的伤三日能恢复吗?”
谢仪舟立刻笑不出来了。
“两日不够?”江景之很喜欢看她绞尽脑汁应对的模样,摆出体贴模样道,“那就五日?十日?我等得起。”
手恢复了,就能为他熬汤了,有助于他恢复记忆。
谢仪舟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一是因为两人之间袒露一半的感情。
二是江景之若是记起来了,一定不会放她走……自离家出走的那一刻起,京城就不在谢仪舟的选择范围之内。
最后,是江景之太计较,等他发现她说了许多糊弄他的假话,一定会变着花样来折腾她。
对江景之来说,饿死鬼的记忆不过是一段意外的感情,不会对查找叛贼、家国大事造成任何影响。
而对谢仪舟来说,那段记忆会影响到她的将来。
这些理由太过沉重,谢仪舟不愿意去细想。
“为什么一定要恢复记忆呢?”
“正常人都会想要恢复记忆。”江景之反问,“你很不希望我记起来?”
谢仪舟敢说是,他一定会立刻想到他丢失的记忆里藏有秘密,只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去寻找。
谢仪舟避重就轻道:“……我是个千金小姐,你见过哪个千金小姐喜欢下厨的?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