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一等承恩侯。
慈宁宫,坐落于后宫之中,规制比皇帝的太和殿和皇后的凤仪宫都要略大上一些。
原是太|祖皇帝为生母所建,后来就成为了大燕历代太后的居所。
在霍翎成为太后以后,为了方便参政议政,她选中了位于太和殿不远的景阳宫,扩建成寿宁宫。
而慈宁宫,依旧空置着。
阳安长公主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用文谏的方式无法让太后还政,那就干脆用兵谏。
皇权不讲究什么温良恭俭让。
皇权从来都是建立在血腥残暴上的。
这个道理,阳安长公主相信季衔山比她更明白。
季衔山抬起头,眼中有种真切的悲哀。
阳安长公主见他沉默,生怕他死脑筋转不过来,语气也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和母后感情深,可是你要知道,母后要的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也不是大兴土木沉迷享乐。如果母后要的只是这些,一切反倒简单了,都不用你或者国库掏钱,我都愿意掏出这笔钱来给母后尽尽孝心。”
季衔山示意她稍安勿躁:“我明白二姐姐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阳安长公主也不敢逼他太紧,毕竟季衔山还生着病,“罢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想不开,反正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这些天好好想一想吧。等到你病好了,我再进宫来问你。”
季衔山摇头,说出的话完全出乎阳安长公主意料:“不能从长计议了。此事必须要快,必须要出其不意。”
前几日宋老师进宫见他时,还说赴任的时间没有定下来,应该能过完他的加冠礼再走,结果昨日就突然收到了朝廷的调令,连进宫辞行的事件都没有。
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莽撞和冲动付出代价。
母后已经开始对他警惕与戒备起来了,越是从长计议,留给他们行动和反应的机会就会越少。
“你……”
阳安长公主被季衔山的果决吓了一跳,她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劝说很久呢。
不过这样也好,能早点下定决心,自然是最好了。
还在病中的身体无法维持长时间的思考,季衔山用手揉了揉眉心,坐到塌边。
“明日就是大朝会了,你先与我说说,诚郡王、肃郡王他们可有什么打算。”
阳安长公主又惊又喜,连忙给季衔山倒了杯热水,塞到他手里:“诚郡王有意联络宗室和一些老臣,让他们在大朝会上狠狠驳斥那句天命谶言,让更多人看清楚太后的打算和野心,这样也有利于我们后续的行动。
“此次反对太后、要求太后还政的声势,一定会远超前几次,如果太后还像以前那样一意孤行,将反对她的人都驱逐出京,这肯定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还有肃郡王,他说他可以联系肃老亲王的几个旧部……”
阳安长公主将几位宗室长辈的打算一一道出。
她看着季衔山,又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妥的话,可以直说。”
季衔山捂着胸口低咳两声:“就这样吧,既然诚郡王他们已经安排好了,那就照着这个做吧。我明日会称病不去大朝会,接下来一段时间,也都不会出现在人前。
“二姐姐不要再随意进宫与我联络了,那太扎眼。我这里有一条线,想联系我的话,可以通过这条线上的人联系我,这是绝对隐秘的,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季衔山给阳安长公主报了城西一家首饰铺子的名字,让她有事就通过那家的掌柜给他传信。
姐弟两简单敲定好细节后,阳安长公主就告辞了,留季衔山在屋里好好休息。
季衔山喝了一口热水,却因为心不在焉,被水呛进了食道里。
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将原本苍白的神色咳得满脸涨红。
季衔山深深喘息几下,视线落在一旁的烛台上。
他伸出手,指尖落在跃动的火焰旁边,感受着火焰灼烧手指的痛楚。
明灭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底,于是他的眼里也仿佛起了一场燎原的火,将一切烧成荒芜。
“我们母子之间,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
天狩十八年七月的这场大朝会,注定载入史册。
天子称病,没有出席大朝会。
以诚郡王、肃郡王为首的宗室宗亲,还有以陈浩言为首的一小批朝臣,全部站出来驳斥那句天命谶言。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诚郡王断然道:“不过是一个妖僧,也敢妖言惑众,假托天命行事。当处死刑,以儆效尤。”
还有朝臣问霍翎:“此负祖宗事,何以报先帝。”
更有甚者,直接跳出来骂道,太后把持朝政、独断朝纲还不够,现在是不是有意要抢自己亲生儿子的皇位。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太后一系的官员岂能容忍这些人如此放肆。
无需太后开口,已经有人站出来呵斥对方,甚至扬言对方挑拨天家母子的关系,其心可诛,当处死刑。
就连在朝中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钦天监监正都站了出来,就“太后接受羌戎的称臣文书时,天边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夺目光芒”的异常天象作为官面解读,认为那是“阴德承乾”,即太后的贤德圣明得到了天象的认可,可承继天命。
钦天监监正的发言,无疑是又一次佐证了那句天命谶言。
让这场骂战到达顶峰的,则是释空法师在算出那句天命谶言后不久,就圆寂于自己的禅房中。
释空法师已年过九十,这个年纪的老人,什么时候圆寂都不奇怪。
认同天命谶言的人,将释空法师的圆寂,解读成“泄露天机遭到反噬”。
反对天命谶言的人,自然也要反对这种说法,认为一切不过是穿凿附会。
但不管朝堂上众人是如何想的,民间有关“天降神碑”、“天命谶言”的传说,都随着释空法师的圆寂,再次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场骂战一直持续到定国公李宜春、陆淮等人准备离开京师都还没能消停。
李宜春在离开京师前一日,特意往宫里递了折子求见霍翎,向霍翎辞行。
“原本还觉着京师比羌州好,但看着这一个月来京师的吵吵闹闹,我倒觉着还是待在羌州更自在些。”
霍翎道:“怎么,有人求到你府上去了?”
“没有。”李宜春摇头,“那块神碑可是我亲自献给你的,哪个不长眼的人会求到我府上去。唉,就是可惜我走得太急,没办法看到这场骂战的后续了。”
霍翎道:“这种骂战本来就不会吵出什么结果。”
李宜春试探道:“那你就这么干看着?”
霍翎淡淡一笑,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与李宜春
聊起他手底下的骑兵。
李宜春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反正他才不信霍翎会没有布置后手。
李宜春是曾经的羌戎王,麾下有一支忠于他的骑兵精锐。
他投靠大燕后,这支骑兵进行了一定调整和减员,最后保留在了两万左右。
再加上从卫慕氏、细封氏、米擒氏抽调过来的兵马,组成了三万羌人骑兵,规模与燕羽军持平。
这是大燕朝廷所能允许的最大军队数量。
说到卫慕氏,李宜春道:“卫慕族长这下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在太后的千秋宴上,太后和皇帝都说要给卫慕氏赐中原姓氏,于是卫慕族长高高兴兴选了“季”这个国姓。
当然,也不能说卫慕族长的选择有问题——在大多数不知内情的人眼里,肯定是一国国姓最为体面辉煌。
只是原本卫慕族长可以接受太后的示好,顺势靠拢太后、投效太后。
但有了先前那一出,就算太后不记仇,也没必要再重用一个下过她面子的部落。
霍翎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李宜春:“你认为羌州的事情,能在几年内理顺?”
李宜春仔细想了想,有他的配合,再加上大燕的资源倾斜,以及那些被派去羌州的能臣干吏……
“这就看你想梳理到什么地步了。想要让羌州的百姓彻底归心,打从心底认同自己是大燕子民,至少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足够重新长成一代人。
这一代人完全接受大燕的文化熏陶,学习大燕的风土人情,等到他们长大后,羌州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如果只是想从羌州调兵,让羌州成为大燕攻打燕云十六州的一个大后方,至多五年。”
李宜春显然是猜到了霍翎的打算。
“五年……”霍翎道,“有些久了。”
李宜春正色道:“我尽力吧。”
“好。”天色不早了,霍翎起身送了李宜春几步,“你多保重。”
李宜春行礼:“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圣人说才对。圣人要多保重。”
霍翎送到殿门口就止步了,由无墨代她再送李宜春一程。
少许,无墨折返回来,发现霍翎依旧站在长廊底下,双手挽袖,静静看着远处余霞成绮,斜阳似火。
霍翎的目光落在无墨身上,突然抬手,触碰无墨的鬓角,从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里,挑出一根白发。
“你有白发了。”
无墨摸了摸自己的鬓角,笑道:“圣人眼神真好。”
霍翎道:“你的四十岁生辰,也不远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不过这份礼物可能会引发一些争议,甚至会有不少人上折弹劾你,你害怕吗?”
无墨道:“有娘娘护着我,我不害怕。”
无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不管娘娘送她的礼物会引发怎样的争议,无墨都不害怕。
这些年里,她一直在艰难地追逐圣人的脚步,努力不给圣人拖后腿,但她做得还是不够好,还是不能像祝青云、桑玄清她们一样为圣人分忧。
所以,如果能帮上圣人一些忙,就算在这个节骨眼上牵扯进朝堂的漩涡中,她也无所畏惧。
可是……
可是……
无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却没有想到,圣人为她准备的,竟然是这样一份礼物。
这是一份诏书。
一份,册封太后亲妹、女官霍无墨,为一等承恩侯的诏书。
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衮服祭祖。……
在侯爵制度刚出现的朝代,曾经有过女子为侯爵的先例。
但往后千年,随着制度礼法的不断细化完善,爵位就成为了男子的专属,女子则有自己的诰命品级、贵族封号。
公爵,侯爵,伯爵,那是属于男人的荣耀。
公主,郡主,县主,国夫人,淑人,恭人,那才是属于女人的荣耀。
无墨手里的这道诏书,是让她以女子之身,领受一等承恩侯的爵位。
原本已经有些消停下来的朝廷,因着这道诏书,再次掀起哗然。
而这一次,霍翎表现得格外强硬:“一个承恩侯的爵位,朕想给谁,谁就能领受。一如当日,朕能随手收回承恩公的爵位一般。”
更火上浇油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居然说,皇帝千秋节当天,她有意穿着衮服前往太庙祭祖!
何谓衮服?
衮服乃帝王礼服,其上绣有十二章纹,从形
制到纹样再到颜色皆严格限定于皇帝在祭天、登基等重大典礼使用。[注]
“古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衮服,帝王礼服也,太后代行子职,却穿着衮服前往太庙,置天子颜面于何地?”
“礼仪之大,衮服为尊。就连天子,非重要场合都不能穿着衮服,何况太后?”
还有人问:“太后要穿衮服,那陛下要穿什么。”
霍翎道:“陛下要穿什么,你们可以去太和殿问问陛下。”
有朝臣怒道:“自千秋宴后,陛下就再也没有在大朝会上出现过,敢问太后,意欲何为?”
霍翎淡淡扫了对方一眼,连回应都不屑。
礼部尚书李寒松笑着站出来,如老好人一般打着圆场:“圣人临朝称制十八年,又刚为我朝开疆扩土,只是想穿得隆重些去祭祀列祖列宗罢了。”
当然,李寒松说出这种话,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
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临朝称制十八年,太后已有天子之实,如今再让太后衮服祭祖,岂不是真要应了那句天命谶言。
当天下午,大朝会结束后,二十余名不同意太后衮服祭祖的官员皆被贬谪出京。
有官员在接到圣旨后,没忍住当场大骂起来,言语间不仅提到“牝鸡司晨”,还公然指责太后篡权夺位,有颠覆天下之心。
这世间最致命、最伤人的话语,霍翎早已从自己的至亲那里领受过了,朝臣对她的些许指责,根本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只会让她更为坚决。
当天傍晚,一队禁卫撞破该官员的府邸大门,闯入官员家中,直接将他擒拿下狱。
有同僚原本还想为该官员求情,结果禁卫那边直接拿出了该官员贪污腐败、收受贿赂的证据。
贬官、抓人、罪证一条龙,谁还敢出面求情。
京师的气氛,在短短几日之内变得十分诡异。
一方面,吞并羌戎的喜悦和太后千秋节的热闹还未完全散去。
不少从各地特意赶过来的商贾、戏班依旧逗留京师。
另一方面,朝堂上的风波已经开始蔓延。
从天命谶言到承恩侯的爵位,再到衮服祭祖,太后对朝臣的试探愈发频繁,而朝臣面对太后的压迫,明显有些无力招架。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十二章纹与十二旒均代表帝王至高权威,我们阻止不了天命谶言的传播,要是再让太后穿上衮服祭祖,那不就是纵容太后僭越,坐实了太后的天子之名吗。”
“哎,乐兄,话不能这么说,圣人的权势地位,本就凌驾于历代太后之上。再让圣人穿太后朱衣祭祖,她定是不愿的。”
“听你这意思,你有何高见?”
朝臣一直和太后僵持着也不是办法,特别是这段时日陛下龙体抱恙,不曾上朝听政,国事皆决于太后之手。
所以还真有朝臣想出了一个不错的办法。
那就是彼此各退一步,将衮服简化,将帝王十二章纹减为太子九章,十二垂旒减为九道,不配天子剑,形成一种太后朱衣和天子衮服相结合的特殊形制。[注]
既凌驾于太后身份之上,又略简薄于天子规制,这样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这……这也不失为一种良策,但太后能答应吗?”
霍太后当然是不肯答应的。
衮服就是衮服,朱衣就是朱衣。将衮服简化,与朱衣结合,这是想要糊弄谁呢。
至少霍翎绝不接受这样的糊弄。
丁景焕直接站出来道:“圣人是季家的媳妇,她想要穿着衮服去祭拜列祖列宗,让列祖列宗知道她这十八年来执政的功绩,朝臣有什么资格反对?难道以圣人的功绩,还穿不得这身衮服了?”
丁景焕这话,倒是让不少反对太后穿衮服祭祖,但又因为前车之鉴不敢站出来的朝臣,有了一个台阶下。
是啊,太后终究是季家的媳妇。
她与霍家的关系极差,又只有陛下一个儿子,反正不管她老人家如何闹腾,将来这皇位不都是在陛下这一脉传承吗!
母子之间闹来闹去,也不可能彻底翻脸,到最后折腾的不都是他们这些朝臣吗!
一想到这儿,不少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站队的朝臣,都开始心安理得地划起水来。
诚郡王他们看到这一幕,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
丁景焕的思路实在是太清晰了,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要是太后和霍家关系好,说不得朝臣还得担心一下,但太后连承恩公的爵位都不肯留给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关系闹得有多僵,还需要怀疑吗?
反正朝臣也未必拗得过太后,那在衮服祭祖一事上,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妥协的思路一旦占据上风,原本在面对太后时就有些无力招架的保皇党,这下是彻底撑不住了。
这不符合礼法怎么办?
原本还在反对太后衮服祭祖的官员,立刻积极地给礼部出主意:“圣人有吞并羌戎、威震四夷之功,当开先河,以酬此功。”
太后祭祖依旧只能穿朱衣,但霍太后有吞并羌戎、威震四夷的功绩,应该成为一个特例。
所以这不算僭越。
礼部尚书李寒松对此大为赞扬,甚至生出了“这种人才不来礼部简直就是浪费天赋”的念头。
礼部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种对礼法有着独到见解的官员啊。
在绝大多数朝臣的同意或是默认下,太后穿着衮服祭祖这件事,彻底敲定下来。
***
要说衮服祭祖的事情敲定下来后,最忙的自然是司衣局。
司衣局需要在短短半个月内,为太后赶制出一套全新的衮服。
为此,司衣局几乎调动了手底下的所有绣娘,日夜赶工,生怕耽误了太后的大事。
与此同时,京师也是暗潮涌动。
有朝臣开始在私底下奔走串联,也有朝臣明哲保身,闭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甚至有朝臣在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递折子外放,避开朝廷风波。
陆杭这位吏部尚书、辅政大臣,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是,递折子进宫求见皇后。
“曾祖父。”
陆琢屏退宫人,看着坐在自己下首的陆杭,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杭关心道:“娘娘还好吗?”
陆琢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下意识将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这会儿正是盛夏,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她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本就耐不住热,偏偏又不能多用冰,夜里热得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气色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差了不少。
“我一切都好,只是心中难免不安,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陆杭温声道:“娘娘还记得你进宫前,我曾告诉过你,你在后宫生存,最大的靠山是谁吗?”
“记得。”
“那娘娘只需一直记得,然后好好保重身体,平安诞下皇嗣。”
“可是母后和陛下那边……”
“娘娘虽贵为皇后,却也不好插手母子之间的事情。既然太后和陛下都不打算让娘娘掺和进去,那娘娘就不闻、不问、不管。”
陆琢摸着自己的肚子,原本还有些急躁的心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多谢曾祖父的提点,我明白了。”
她不仅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也明白了曾祖父和家族的立场。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母后一样不倚仗家族,甚至反过来让家族倚仗自己的。
她行事之时不仅要考虑自己的立场,也必须要考虑家族的立场。
陆杭又陪着陆琢说了会儿话,在凤仪宫用了顿午膳,这才离开皇宫。
结果他回到陆府,就发现陈浩言已经坐在厅堂里恭候他多时了。
陈浩言开门见山:“你还要不闻不问到什么时候?”
陆杭沉默不语,只是给陈浩言递了一杯茶。
陈浩言抓住陆杭的胳膊,眼含热泪:“陆杭,你我都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要是眼睁睁看着太后篡权夺位,他日到了九泉之下,该以何面目见先帝?”
陆杭拨开陈浩言的手:“我问心无愧。”
陈浩言猛地将茶盏摔到地上:“好一个问心无愧。”
陈浩言起身离开陆府,与陆杭分道扬镳,结果马车行至半路,突然就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陈浩言睁开眼睛。
“陈尚书。”回答的那道声音并非来自车夫,“我奉我家主子之命,前来求见陈尚书。”
第183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太庙。
太庙,乃皇家宗庙,位于皇城东南侧,与皇宫有一段距离,里面供奉着大燕历代先皇。
皇帝的加冠礼,就定在太庙举办。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寿宁宫里就燃起了通明的烛火。
宫人进进出出,手里捧着一应器物。
霍翎站在铜镜前,由着礼官为她穿上衮衣。
衮衣是上衣下裳的形制,其上绣有十二章纹。
上衣为玄色,下裳为纁色,恰好对应着“天地玄黄”。
其中,上衣绣有六章,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下裳绣有六章,分别是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这十二章纹皆由金丝刺绣而成,极尽繁复奢华。
烛光倾泻,流淌在衮衣之上,折射出无尽威严庄重。
穿好衮衣,又着配饰,更换礼鞋,最后,无墨亲自捧来冕冠。
周礼有云,天子十二旒。
正如太子的礼服只有九章,亲王的礼服只有七章,“十二“这个极尽之数,一向是天子专属。
冕冠以漆纱为骨架,前后垂十二旒,意味着帝王受命于天,明察四方。
霍翎戴上冕旒,视线落在铜镜里。
烛火让殿内亮如白昼,铜镜里倒影出霍翎清晰的身形。
霍翎握着天子剑,突然轻笑了一声。
无墨正在为霍翎整理衣摆:“娘娘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身礼服穿在我身上,原是这般模样。”
辇车已经在外头恭候,礼官进殿奉迎圣人,霍翎行步有节,绕过屏风走出里殿,恰好看到摆在墙边的巨大舆图。
这面舆图与记忆中已经有了些许区别,原本空白的左上角,多了一大片延伸出去的地方。
那是羌州。
大燕的羌州。
在礼官的奉迎下,霍翎登上辇车,离开皇宫。
而这场加冠礼的真正主角季衔山,早在三日前,就已经从皇宫抵达太庙,在太庙斋戒祈福。
禁军肃清御道,仪仗前后簇拥,辇车在吉时之前抵达太庙。
文武百官已经穿着礼服,按照品级高低,肃立于太庙之外。
当看到太后身着衮服,头戴冕旒,手握天子剑的模样,不少朝臣面上都有些失神。
衮服上的十二章纹象征着承天受命,可现在,在这太庙之中,在文武百官面前,在大燕列祖列宗面前,竟然有两位穿着衮服、受命于天的圣人!
与朝臣相比,两位当事人反倒表现得异常冷静。
十二冕旒之下,相似的面容上,是如出一辙的沉稳端凝。
一应祭祀流程过后,文武百官依次退到太庙旁边的殿宇休息。
无墨上前扶着霍翎:“圣人,我扶你去休息吧。”
“不必了。”霍翎视线远眺,看向太庙之中的某座殿宇,“我想去看看先帝。”
霍翎穿过举办祭祀大典的前殿,来到专门供奉历代帝后神主牌位的中殿,迈过九级台阶。
她对跟随在身后的宫人禁卫道:“你们都在这里守着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霍翎亲自推开殿门,目之所及是九根绘制着彩画龙纹的金丝楠木,再然后才是香案、供器,以及黑底金书的木制牌位。
霍翎走到香案前,取出三炷香点燃,插到先帝的牌位前方。
烟雾袅袅,逸散开来,模糊了霍翎的容貌。
在三炷香即将燃至尽头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
步履缓慢,玉佩轻撞。
来人行至香案前,同样抽出三炷香点燃,插到先帝的牌位前方。
霍翎的视线落在香炉上:“身体可大安了?”
季衔山愣了愣,才低声应道:“已大安了。”
霍翎环顾四周,突然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太庙。这里的布置,与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太庙向来是不允许女性参拜的,即使是我,也不能进入此地祭祀先帝。
“当年文盛安他们拦着不让我进入太庙,说祖宗之法不可改,如今衮服加身,参拜太庙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季衔山不知该如何接话,霍翎也不需要他接话,继续道:“那时的我,不愿正面与文盛安他们起冲突,心里却着实不服。我想要来太庙祭祀我的丈夫,竟然还要被朝臣拦着。
“于是在工匠打造出先帝的神主牌位,准备送入太庙的时候,我命人暗中做了一件事情。”
季衔山诧异地看着霍翎。
霍翎回望着他,微微一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吗?”
季衔山犹豫着点了下头。
霍翎道:“答案就在你父皇牌位前的香炉底下,你挪开香炉就知道了。”
季衔山缓步上前,挪开香炉,却发现底下什么都没有。
他不认为太后会在这种事情上跟他开玩笑,于是试着敲了敲,才发现香炉底下居然是中空的。
他摸索了片刻,挪开一块长条形的木板,终于看到了藏在香炉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块龙纹玉佩和一幅卷轴。
季衔山回头看了看霍翎,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小心取出玉佩和卷轴。
龙纹玉佩入手温热,论材质,比季衔山腰上佩戴的那一块还要贵重三分。
而这幅卷轴——
季衔山展开以后,才发现这是一卷《洛神赋》。
华美瑰丽的辞赋,诉说着君王对洛神的思慕。卷轴末端右下角,落下抄写者的名字:
季鹤淮
……
季衔山知道这块龙纹玉佩是属于谁的了。
“这是父皇送给您的?”
“是。当年先帝决定立我为后,就将这块龙纹玉佩和这卷《洛神赋》当做信物送给了我。”
“如果当年父皇没有意外驾崩……”
季衔山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止住了。
事到如今,去讨论那些“如果”,已经毫无意义。
而且,他也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相比起守卫森严,里里外外都是太后眼线的皇宫,太庙这里,因为供奉着大燕历代先皇,而且向来不允许女性进入里面祭拜,太后的势力很难渗透进来。
而且按照规矩,他要提前三日进入太庙进行斋戒。
这多出来的三日时间,足够他在太庙里做出一番精心的布置。
从太后在大朝会上说出自己要衮服祭祖的决定以后,季衔山也下定了决心,要在太庙这个特殊的场合行动。
一道隐隐约约的惊呼声从外头传来,打破了太庙原本肃穆庄重的氛围。
在这道惊呼声响起以后,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动静传来,只是都听不真切。
季衔山捏了捏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掌,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他下意识去看霍翎,却发现霍翎正在仔细端详着那卷《洛神赋》,仿佛没听到外头的动静一般。
这种泰山压顶而色不改的沉稳,曾经一度让季衔山感到安心,但此时此刻,季衔山只觉心头一沉,呼吸莫名也变得不畅起来。
“你还记得你名字的由来吗?”
“……记得。”
“太阳入怀,衔山而起。我怀孕六个月时做的胎梦,就是你名字的由来。”霍翎道,“其实没有什么胎梦,那只是我随口说的。”
季衔山有些惊讶,但又不是很意外。
这确实是太后的行事风格。
“就算没有这个胎梦,你我的地位也无人可以动摇。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编造这个胎梦吗。”
霍翎问的,也正是季衔山心下所困惑的。
“因为衔山这个名字,本就是我想为你取的。如果没有这个胎
梦,我又怎么能顺手推舟,让先帝为你取这个名字呢。”
这个名字的含义太大了,只能由先帝亲口道出,而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季衔山沉默。
霍翎笑了一下:“明明是夫妻,为什么不能直接开口提出要求?从我成为皇后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不仅仅是我的丈夫,更是这大燕的君王。
“就像你方才想说的那句,如果你的父皇没有驾崩,今天的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够放心地缅怀你的父皇吗,因为他已经彻底离开了人世。他留给你的,只有美好的印象。而这些年里,一直扮演着君父角色,护持你长大,也让你感受到压迫和威胁的人,是我。”
动静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霍翎微微偏头,凝神听了会儿,突然问季衔山:“外头这些动静,都是你的人闹腾出来的?”
垂在袖中的指尖开始颤抖,季衔山强忍着将手指紧握成拳,努力挺直自己的脊背:“太后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也一点儿都不生气。”
霍翎走上前,拿起那块玉佩,用指腹慢慢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世间,从来没有只允许一个人举刀的道理,尤其是在帝王家。想要我还政,兵谏是最好的手段。”
季衔山抿了抿唇角,神情也绷得极紧:“太后说得对。”
“都已经动起手来了,介意与我说说你们的具体计划吗?”
“我以为太后手眼通天,什么都猜得到。”
“还是有不少东西猜不到的。”霍翎道,“至少我还真没想到,第一个提出兵谏计划的人,居然会是阳安。这份魄力,确实令我意外。”
季衔山闭了闭眼。太后果然早就察觉到了,他这些天所做的一切,怕是都已经落入她的眼里。
季衔山不相信她会没有安排后手。
“圣人!”
无锋的声音穿透紧闭的殿门,在满是檀香味的中殿里回响。
“属下无能,方才外头出了一点意外,惊扰了圣人祭祀先帝,还望圣人恕罪!”
……
当听到无锋的声音时,季衔山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烟消云散。
按照他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现在跪在外头说话的人,应该是诚郡王才对。
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军国大事,皆决于朕……
“那天晚上……”
季衔山仰起头,目光落在景元帝的神主牌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