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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天降祥瑞。

也不怪李宜春会疑惑。

这些天里,与李宜春暗中联络的人一直是宋叙。

这位邱副使,他在公开场合见过对方不少次,但还从未在私底下打过交道。

“邱副使,请坐。”

李宜春礼数周全,命人给邱鸿振上了茶水,就等邱鸿振开口道明来意。

结果邱鸿振好像就真的是来李宜春这里喝茶的,一边喝着茶,一边热情地与李宜春攀交情。

“我与羌戎王也算半个熟人。”

“半个熟人?”李宜春道,“此话怎讲?”

邱鸿振道:“景元二十年,前任羌戎王叛乱时,我正好在永安县当县令。说来也不怕羌戎王笑话,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圣人,后来也幸得圣人垂青,才得以追随圣人,有今日之风光。”

李宜春眸光一闪,顺着邱鸿振的话继续往下聊。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足有半个时辰,邱鸿振才起身告辞。

李宜春盯着对面已经空了的茶杯,指尖轻敲桌面。

结合几位正副使在朝廷的立场,他慢慢琢磨出了邱鸿振的一点意思。

邱鸿振想要表达的是:虽然先前与李宜春联络的人一直是宋叙,但他才是太后的人?

……

邱鸿振离开王帐后,又悄无声息去见了桑玄清。

他在羌戎王庭人生地不熟,想要做成那件事情,必须要借助暗卫的力量。

而那件事情,不好对李宜春这个外人明说,却是可以向桑玄清透露一二的。

桑玄清听完邱鸿振的来意,瞳孔猛地放大:“这是何人的主意。”

邱鸿振微微一笑,看到旁人惊诧,他这个已经惊诧过一轮的人,反倒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邱鸿振抬手指天,肃穆道:“此乃天意。”

“不错。”桑玄清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今天我没有见过邱副使。”

***

调兵的命令一送到行唐关,早已枕戈待旦的燕羽军立刻悄悄绕行出关,借着漫天黄沙的掩护,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准备给仓促前来的大穆骑兵一点小小的军事震撼。

羌戎王庭里,大燕使节团和大穆使节团几乎将面和心不和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李宜春举办的宴会上,野利族长当场拂袖而去,让局势变得一触即发。

而拓跋少族长在外遇袭,不治身亡的消息,更是彻底拉开了厮杀的序幕。

同族的血,是最好的投名状。

大燕要继续沿用“羌人治羌”的政策,但州府之地的官位始终是有限的。

谁能得到更好的职务,谁能继续领兵一方,谁的部落能在新一轮势力洗牌中占据更高的位置,就看谁在这场厮杀中立下的功劳更大。

暴雨雷霆,杀人夜。

兵锋碰撞的嗡鸣与撕心裂肺的喊杀,都化作这场厮杀的血红注解。

外头已经乱成一团,大燕使节团落脚的府邸也是灯火通明。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雨夜里安然入睡。

不过使节团成员们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早在动乱爆发前,李宜春就派了一支精锐士兵过来护卫,确保使节团上上下下不会受到乱军的惊扰。

“开始了。”

不知是谁幽幽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很清楚,等到这场动乱被彻底平息下去之时,此次出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场动乱一共持续了七个昼夜。

野利氏和拓跋氏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仅剩的残部在两族族长的带领下,原本还想硬撑,等待大穆使节团口中的援军抵达。

岂料他们千盼万盼,盼来的却是一面飘扬的黑色“羽”字旗。

旗帜凌空招展,猎猎作响。

旗帜下方的黑甲军队宛若一股黑色洪流,带着惊天的煞气与慑人的血气。

——燕羽军,到了。

燕羽军不仅自己到了,还来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大穆派来支援的骑兵,已尽数被燕羽军截杀。

野利氏和拓跋氏本就是残兵败将,如今还成了一支孤立无援的孤军,将士们所剩无几的战意被彻底消耗一空。

“投降不杀!”

李宜春策马而出,以羌戎王的身份高喊。

“投降不杀!”

他身后的将士跟着高喊,响彻四野。

伴随着第一个人松手丢开刀剑、卸去甲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被亲信擒下,用来作为投降的信物。

平定完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乱,余下一些中小部落的反抗,在众人眼中不过是负隅顽抗,甚至都不用李宜春亲自出马,下头立功心切的部落就已经点齐人马,跃跃欲试。

李宜春也不打算和底下人争这些小功,总要分润一些功劳出去的。

所以在简单打扫完战场后,李宜春就将其余琐碎事交给下属,而他亲自出面,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燕羽军。

宴上气氛正热闹,一阵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李宜春蹙起眉,放下酒樽,语气森冷:“在贵客面前如此吵闹,岂不失礼。”

燕羽军统领陈立群笑道:“不碍事,兴许是有什么急事要汇报。羌戎王不妨宣他们进来问问。”

有了陈立群给的这个台阶,李宜春面色稍缓,侧头吩咐一旁的亲信:“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多时,亲信再次回到李宜春身边,却面色有异。

他在李宜春耳畔低语几句,李宜春脸上也浮现出惊诧之色。

使节团的几名正副使互相对视一眼,邱鸿振主动出声道:“羌戎王,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

李宜春的目光在几位使臣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斟酌道:“此事是我手底下人和燕羽军的人一起撞见的,不如就让他们一起进来汇报吧。”

进来禀报的燕羽军士兵自不必说,李宜春的那名下属刚好也会说汉话。

两人进来以后,李宜春的下属就单膝跪倒:“王上,我们的人一路追击

那些逃窜的残兵,好不容易在羌阳河畔追上了他们。结果就在我们准备动手之际,天边降下一道惊雷,雷光过后,我们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

“石碑?”卫慕族长激动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吗?那石碑当真是从天而降,凭空出现?”

羌戎士兵:“我们也不知它是从何处而来,只是一阵白光过后,那石碑就出现了。”

李宜春追问:“那石碑上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回开口的人是燕羽军士兵:“石碑上纹路清晰,隐约是几个文字的模样。但它既不是汉字,也不是羌文,宛如天书一般,我们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燕羽军士兵这番话,勾起了李宜春的好奇:“可将那块石碑带回来了?”

“石碑太沉了,我们人手不足,搬不动,也怕损坏了石碑。我们两人快马回来报信,其他人都还留在原地看守。”

“好!做得好!”李宜春笑赞一声,又扭头去看周围其他人,“不知诸位可有兴趣随我一同去瞧瞧那神迹?”

从士兵说出“天书”二字时,宋叙心中就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如今听到李宜春将那块石碑定性为“神迹”,宋叙的心瞬间坠入谷底。

是谁?

宋叙的目光在李宜春脸上停留少许,又一一看向靖国公、邱鸿振、祝青云、桑玄清,就连刚抵达王庭不久的燕羽军统领陈立群,都成为了宋叙的怀疑对象。

太巧合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合了。

自古以来,王朝盛世无非三件事情:开疆扩土;收复失地;万国来朝。

这三件事情里,但凡能够完成一件,都足以称得上是“王朝盛世”。

太后的威望本就凌驾于陛下之上,吞并羌戎,开疆扩土,完成自太|祖皇帝以来都无人能完成的不世伟业,经此一役,陛下再难反抗太后的意志。

如今羌戎大局一定,立刻天降神物。

这所谓的神物上,还有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天书”……

宋叙不知这是何人的布局,也不知这些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他知道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必将不是他、不是很多人愿意看到的。

可宋叙又能如何呢?

这里是羌戎王庭,不是大燕京师。

不管众人心里是什么想法,在羌戎王李宜春的盛情邀请下,众人都没有扫了李宜春的兴致,深夜骑马赶往羌阳河畔。

月华如水,火把连天,将羌阳河畔映照得宛若白昼。

石碑周围,已是层层戒备,直到李宜春一行人到来,防守的士兵方才散开一条道路,请他们进去。

高大的石碑沉于河畔,水流时而拂过碑面,将本就充满岁月印记的碑文,冲刷打磨得愈发古朴。

李宜春下令道:“将它挖出来,搬到岸边。动作小心些,不能损坏了石碑。”

这块石碑确实非常沉重,在一众将士合力之下,才勉强将它抬起,小心翼翼放到木板车上。

李宜春看向一旁格外沉默的宋叙:“宋副使,你是大燕使臣,又精通羌戎和大穆的文字,不如你替大家辨认一下,这是哪里的文字?”

宋叙举着火把来到石碑前,借着火光辨认石碑上的纹路。

良久,他涩声道:“这看着,并不像我们熟悉的文字,依我之见……”

宋叙话未说完,一旁的邱鸿振突然道:“既然是天降石碑,那其上的文字,自然就是天书了。我们这些普通人认不出上面的文字也是正常。”

宋叙抬眸。

邱鸿振微笑,与宋叙对视。

李宜春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高兴得连道三声好。

他大声宣布道:“听闻圣人千秋节在即,这样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窃居。我此去京师,当将此物敬献朝廷,敬献圣人,以示羌戎归顺大燕之心。”

***

在吞并羌戎这样的举国大计面前,不同党派朝臣的分歧都被暂时压下。

如今太后千秋节在即,中宫皇后又有了身孕,从羌戎传来的情报也是形势大好,朝堂上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季衔山昨晚歇在凤仪宫,今天上午没什么要事,他睡醒后陪着陆琢一起用了顿早膳。

用过早膳,宫人进来禀报,太医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季衔山道:“前两天不是刚请过平安脉吗?”

陆琢道:“我近来没什么胃口,母后说了,让太医每三天来给我请一次平安脉。要我说,也不用这么麻烦。”

季衔山道:“既然是母后的一片心意,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顺着就是了。多请几次平安脉也更令人安心。”

陆琢道:“母后也是这么说的。”

季衔山也不急着走了,坐在一旁陪伴陆琢。

待看过陆琢的脉案,确定一切无碍,季衔山才带着人回到自己的寝宫。

“羌戎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回陛下话,还没有。”

季衔山微微颔首,坐到桌案前,原本是想开始批复公文,但不知为何,他心绪莫名有些不宁,握着奏折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进去。

季衔山用指腹揉了揉眉心,放下奏折,正打算练一会儿字来宁心静神,就听到小福子饱含欢喜的声音:“陛下,燕西八百里加急,有捷报传回来了!”

“你说什么!”季衔山高兴起身,袖袍沾上了一点墨迹也不在意,“信使在哪儿?”

得知信使现在已经被请去了兴泰殿,季衔山用帕子随意擦了擦指尖:“走,随朕去一趟兴泰殿。”

季衔山兴冲冲赶到兴泰殿时,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个朝臣。

只是不知为何,朝臣脸上并没有季衔山想象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了喜悦、激动、震惊、迟疑的情绪,以至于殿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古怪。

季衔山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变得迟疑下来,被强行压下去的不安再次浮至心头。

坐在上首的霍翎抬起眼眸:“皇帝到了。”

季衔山给霍翎请安:“母后。”

“坐下吧。”

季衔山走上高台,在霍翎身侧落座,才看向跪在大殿中央、满身风尘仆仆的两名信使。

其中一名信使眉目深邃,身上的衣着服饰也与汉人有着明显区别,明显是个羌人。

不过他一开口,就是纯

正的汉话。

他方才应该正在汇报着什么,只是季衔山的到来打断了他的发言。如今霍翎一抬手,他立刻接着道: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族长皆已被生擒。听闻下个月就是大燕圣人的千秋节,王上希望能亲自前往洛城为圣人祝寿,献上俘虏和称臣文书,以及那块天授神碑,愿圣人福运绵长。”

在听到“献上俘虏和称臣文书”,季衔山脸上难掩狂喜之色。

可就在下一刻,就在狂喜之色刚刚浮现上他的脸庞之际,“天授神碑”四个字却令他猛地一滞。

“朕,准了。”

身侧,熟悉的声音如此说道。

……

相比起羌戎信使这有些没头没尾的发言,燕西信使的发言明显更为详尽。

他详细汇报了羌戎王庭里发生的叛乱,也诉说了燕羽军和大穆骑兵之间的血战。

而他最着重描述的,自然是那块天授神碑的来历。

羌戎大局一定,立刻天降神碑,其上还有当世人看不懂的天书文字,这分明就是吉兆。

季衔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兴泰殿的。

炎炎烈日,他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冷得身体一直在发抖。

“陛下……”

小福子伸手搀扶住季衔山,被从他身上透过来的刺骨冷意给激得打了个寒颤。

季衔山用手掌挡住眼睛,像是要挡住刺眼的阳光,又像是在挡住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送朕回去。”

“是,奴才这就去传辇。”

……

精美的护花铃悬挂在屋檐下方,夏风汹涌,护花铃不断发出清越声响,惊起隐藏在林间的鸟雀。

霍翎站在高处凭栏,透过一片浓绿之色,看着季衔山上了御辇,乘辇远去。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他终于明白了太后想……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

霍翎突然对一旁的无墨道。

无墨抿了抿唇,看向霍翎的眼神里透露出担忧之色。

霍翎笑了一下:“如果他质问我,说明他还怀抱着一丝我会心软退让的想法。

“没有质问,说明皇帝确实长大了,知道权力不是糕点,不是他哭一哭、求一求,我就会命御膳房多为他准备一份的东西。”

护花铃还在不断回响,霍翎收回目光,神情变淡,仿佛方才那些感慨并非出自她口:“吏部的人到了吗?”

“回圣人,已经到了。”

“那走吧,羌戎初定,接下来要如何治理这片疆域,还需要多方权衡斟酌。”

……

“陛下,有一封宋大人的信。”

季衔山刚一下辇,就有宫人过来禀报。

宋叙的信只在开头简单提了下羌戎王庭的情况,紧接着就笔锋一转,说起神碑之事。

他的话语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态度与倾向,只是从他的视角,客观描绘了那天晚上发现神碑的过程,以及众人当时的情态。

不过李宜春说的那番话,宋叙一字未改,尽数记录下来-

听闻圣人千秋节在即,这样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窃居。我此去京师,当将此物敬献朝廷,敬献圣人,以示羌戎归顺大燕之心。

淡薄的阳光斜照入内,却刚好被桌边那盆垂丝海棠挡住,落到季衔山身上时,只余一片拉得斜长的阴影。

季衔山握着信纸,在阴影里枯坐许久。

过往的记忆在眼前不断浮现。

母后看着他的目光,有时一如既往地温柔,有时则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打量。

在不动摇到她的权力时,母后愿意顺着他的喜好与心意,继续扮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一旦他露出对早日亲政的渴望,母后就会用最刚烈的手段,斩断他伸出去的权力触须。

撤去垂帘,贬谪刑郎中等人,上尊号、改称谓、改自称……

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在立威。

是在向朝臣立威。

——也是在向他这个年轻天子立威。

可是以前的他看不穿。

因为有的时候,母后也会适当下放一些权力。

没有母后的点头,他的伴读季三郎不可能进入白虎卫担任副指挥使的职务,他也无法接触到朝中日常事务。

这些做法,总让他在感到胆战心惊之余,又难免生出一些侥幸。

直到这一刻,季衔山才终于明白。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年里母后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

那不纯粹是一个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

也不纯粹是一个太后对待皇帝的态度。

亲近与提防,信任与猜忌,不吝惜心力进行培养却又时刻进行敲打,恩威莫测,喜怒无常。

这样的态度,更像是……

更像是……

一个皇帝对太子的态度。

他终于明白了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太后想要的,是他的皇位。

这是他的万里江山,还是太后的万里江山。

季衔山伸出手。

那盆挡住阳光的垂丝海棠瞬间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开得正艳的海棠花被泥土蹂躏,连带着季衔山的手背上也溅到了一些尘土。

阳光终于无遮无挡地落到了季衔山身上。

“陛下!”

听到动静的小福子匆忙跑进来。

季衔山收起信件,起身离开桌案:“朕不小心碰倒了花盆,来些人收拾干净。”

***

从燕西传回来的捷报,在一日之内传遍朝野。

这个消息,无疑令许多人心头亢奋。

自太|祖皇帝一朝起,大燕就在不断派人对羌戎进行渗透,但时至今日,大燕才最终完成吞并羌戎的不世伟业。

而且在这一过程中,大燕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乱都是由羌戎内部带兵镇压的。

大燕在这一战里最大的损失,是在截杀大穆骑兵时造成的。但因为是有心算无心,打的又是伏击战,伤亡也实在有限。

当然,单单一个羌戎,是不足以令朝中有识之士如此激动的。

羌戎自古以来就是苦寒之地,经济并不发达,大燕所看重的,是羌戎的战略意义。

大片肥沃的草场,训练有素的骑兵,骁勇健壮的战马……

羌戎能给大燕带来的,恰好是大燕最紧缺的。

吞并羌戎,弥补的是大燕的短板,为的是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

而一手推动此事的霍太后,威望日渐隆盛。

民间本就有许多歌谣、话本、戏曲是以霍太后为原型创作的。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类歌功颂德的作品越来越多,成为瓦舍茶馆里的保留曲目,在每日生意最火红的时候进行演绎。

因着太后的千秋节将近,天南海北的商队都带着大量货物抵达京师,又从京师采购各类奇珍异宝,连同这些新鲜的歌谣、话本、戏曲也一并带走,开始传遍天南海北。

民间声势正在慢慢酝酿,而对于朝堂诸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羌戎王李宜春要进京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开疆扩土这样的大事,不仅要载入史书,还要勒石铭记,甚至可以开太庙来敬告历代先皇。

今日大朝会上,朝臣要商讨的内容,就是到底要在哪一天举办献俘仪式和递交称臣文书。

当下就有一人站出来道:“圣人千秋节在即,不如就将吉日定在千秋节当天。”

然而,此人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不可。圣人的千秋节是一回事,献俘仪式和羌戎王递交文书是另一回事,岂可混为一谈。”

“不错,圣人的千秋节庆典早已定下,届时朝臣和命妇都会前往承天殿给圣人祝寿,普天同庆,与民同乐。而献俘仪式和羌戎王递交文书这样的场合,则更为严肃隆重,容不得嬉闹喧哗。”

“依臣之见,不如令钦天监另择一个吉日,将两件事情分开办,也能让大家热闹上两回。”

这几位朝臣的话,听起来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就连一开始站出来提议的那名礼部官员,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直到丁景焕站出来说:“有什么吉日,能比得上圣人的千秋节?”

礼部尚书李寒松眸光一闪,也反应过来了。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想,只是需要稍稍拐一个弯。

——到底是在太后的千秋节上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对太后更好,还是将两个日子分开更好呢?

在太后的千秋节上,太后才是唯一的主角。

就连天子也会在那一日沦为陪衬。

但要是换另一个日子,再将献俘仪式定在诸如太庙之类的地方举办,那占据主动的人就是天子了。

因为太庙是皇帝的宗庙,有资格在太庙主持祭天的人只有皇帝。

一旦想清楚对方的诉求,那么自己这边应该怎么做,就不需要多做思考了。

李寒松上前一步,声音沉稳:“羌戎王在来信上说,他希望能亲自进京给圣人祝寿。

“既是羌戎王心中所愿,又何必拘泥于场合是否过于喧哗喜庆,是否不够严肃正式。

“羌戎归顺,羌民归心,这不也是值得普天同庆的一件大事吗?”

有了丁景焕和李寒松的接连表态,即使有些朝臣还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原本那几个提议要将千秋节和献俘仪式分开来办的朝臣,在这样的声势面前,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经过羌戎一事,霍太后的威望已经无人能及,即使是他们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也只敢拐弯抹角提议换个吉日,而非直面霍太后锋芒。

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那人果断将矛头对准钦天监监正:“我们在这里争来争去也没用,不如还是让钦天监回去算一算吉日吧。”

原本正在隔岸观火的钦天监监正:?

不是,这个黑锅怎么一下子全甩到他身上来了!?

接下来几天,明里暗里跟钦天监监正打招呼的人,比过去半年都多。

钦天监是个清闲衙门,钦天监监正也是个没什么油水的职务,平素官员聚会,也没有谁会特意想到要来拉拢钦天监的官员。

但这会儿,钦天监监正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架在火上烤。

他算的是吉日吗?

他怎么觉得他算的是自己的祭日呢!

而在钦天监监正纠结不已之时,他的同窗好友,身为吏部主事的荀鹏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听闻圣人有意将那几位提议改日子的大人,都丢去未来的羌州任职。”

所谓的羌州,就是大燕定下的,羌戎那块地盘未来的名字。

钦天监监正大惊:“此话当真?”

荀鹏:“过几日任命就下来了。我在吏部当差,才能比其他人先收到风声,赶紧告假来知会你一声。”

监正连忙道谢。

荀鹏劝道:“上头的大人物较劲,我们底下人跟着掺和什么。要我说,你就顺着圣人的心意来吧。”

“荀兄说的,是哪位圣人?”

“自然是哪位圣人势大,就顺着哪位圣人。”

别看大家伙乐意看到大燕吞并羌戎,但要真的让他们离开京师,前往羌州那等苦寒之地任职,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燕西的条件已经够荒凉简陋了吧,结果你猜羌州怎么着?

比燕西还要荒凉,还要简陋!

钦天监监正一点儿都不想被派去羌州看星星看月亮。

于是在送走同窗好友后,钦天监监刻就把吉日算出来了。

是他着相了。

丁景焕丁尚书在朝堂上有一句话说得对,还能有什么吉日,比得上太后的千秋节更好呢。

……

另一边,荀鹏在离开钦天监后,坐着马车直接去了一趟丁府,被下人一路迎进了丁景焕的书房。

“荀主事。”丁景焕看到荀鹏,笑着放下毛笔,命人上茶。

“不敢,不敢。”荀鹏的姿态格外谦卑,“丁大人,您吩咐的事情,下官都已经办妥了。”

钦天监这个清闲衙门,需要用到的时候,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

其实说实话,在那些朝臣招架不住,决定把锅甩到钦天监监正身上时,这场争执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抵挡不住太后的威势,难道还指望钦天监监正刚正不阿,一个人硬抗太后党吗?

钦天监监正上折,表示最近的吉日,恰好就是太后的千秋节。如果想要换一个吉日,那就必须等到一个月后陛下的千秋节。

霍翎看完奏折,不禁莞尔:“这钦天监监正还挺会算日子的。”

丁景焕凑趣道:“您的生辰在六月,陛下的生辰在七月,这吉日确实好算。”

霍翎将奏折递给一旁的礼部尚书李寒松:“就照着这个日子来安排吧。”

李寒松恭声道:“圣人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当朝堂还在为了献俘大典的时间争论不休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羌戎,那些小股作乱的残兵基本都被消灭了,反叛的部落也被悉数镇压。

李宜春安排好王庭事务,命自己的大儿子留守王庭,而他则乘坐着自己的车架,带着提前准备好的寿礼,随大燕使节团一起前往京师。

随行的还有卫慕族长。

蜿蜒如蛇的车队里有两辆囚车,分别关押着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

还有一辆四面敞开、由四匹马驮着的车架,上面摆放着的正是那块要献给大燕圣人的天降石碑。

车队的护卫,一半是李宜春自己的亲卫,一半则是从燕羽军抽调出来的精锐,还有一些是派来保护使节团的人马。

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裹挟着羌戎的风霜与黄沙,前往这天下最繁华富丽之地。

他们的脚程并不快,一直到千秋节前几日才抵达京郊外的驿站。

皇宫的人已先一步在驿站候着了。

崔弘益笑着上前给李宜春行礼:“奴才奉圣人之命,前来给羌戎王和卫慕族长送东西。”

崔弘益送来的,不仅有各色精美器物和吃穿用品,还有一套照着李宜春身量,提前赶制出来的公爵礼服。

李宜春看到这套礼服,算是彻底放心了:“仪式当天,要穿着这身衣服出席吗?”

崔弘益道:“羌戎王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时,只需穿着您自己的礼服。等到仪式结束,出席宴会时,再换上这一身衣服。”

李宜春微微颔首。

他这些年一直在学习大燕的文化,所以很快就听出了崔弘益话中的意思。

他需要以羌戎王的身份来递交文书。递交完文书后,他才是大燕的臣子。

两套衣服,代表的是两种身份。

***

李宜春和卫慕族长需要留在驿站,一直到仪式当天才进京。

而使节团成员们,在回到驿站的那一刻,出使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其它成员可以先行回府休息,几位正副使则跟着崔弘益一起回去面见圣人。

霍翎和季衔山坐在御书房里,亲自接见几人。

“你们做得很好。”霍翎摆手,示意几人免礼,“此次出使能如此圆满结束,你们当记大功。”

宋叙余光扫了一眼季衔山,发现季衔山脸上虽挂着笑,眉间却流露出一抹与他年纪不相符的阴郁之色。

霍翎除了问起出使的经过,还与几人聊了聊那块天降神碑的事情。

“你们的奏折,我和皇帝都看过了,那块神碑的文字,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够破解吗?”

邱鸿振道:“回娘娘话,还没有。”

霍翎道:“倒也稀奇。行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先回去好好休整几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等千秋节后再谈吧。”

从始至终,除了偶尔附和霍翎几声外,季衔山都很沉默。

祝青云是跟在霍翎身边伺候笔墨的女官,所以四人一起进宫,离开时只有靖国公、宋叙和邱鸿振三人。

三人一起走到皇宫门口,靖国公看到了自家的马车,拱手道:“两位,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邱鸿振也看到了他家的马车:“宋大人,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宋叙拱手:“我不劳烦邱大人了。”

这些天里,宋叙和邱鸿振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但两人原本还算相处融洽的关系,自天降神碑那一夜后,就变得格外生疏。

听到宋叙拒绝,邱鸿振也不强求,笑着一撩衣袍,上了自家马车。

宋叙回头,看了眼身后巍峨庞大的皇城,轻轻叹了口气。

“哟,叹什么气呢,莫不是看到其他两位大人都有马车来接,独你没有,所以就在这儿自哀自怨?”

熟悉的调侃声响起,丁景焕从马车里探出半张脸,笑着对宋叙一招手:“走,我在樊楼约定了一桌酒席,给你接风洗尘。”

宋叙上了马车:“你今日不上衙吗?”

丁景焕理直气壮:“我都是刑部尚书了,今日提前下衙不成吗?”

宋叙再多的愁绪,都被这话逗得一笑。

丁景焕说是要给宋叙接风洗尘,那确实不假,准备的菜肴和酒水味道都十分不错,多是各地商贾趁着千秋节运来京师贩卖的稀罕物。

宋叙对美食没有太大的追求,不过丁景焕准备了,他也不扫兴。

一直到两人吃饱喝足,丁景焕放下碗筷,宋叙才突然开口道:“那块石碑,是你的手笔吧。”

丁景焕诧异:“什么石碑……哦,你说羌戎王带进京师要献给圣人的那块吗。你在瞎说什么,那块石碑是在羌阳河畔突然出现的,我这几个月可一直都待在京师没动弹过。靖国公的折子里不都说了,那块石碑是天人感应降下的吉兆吗?”

宋叙静静听完丁景焕的话,才道:“天人感应这一套,你以前是最不屑相信的。”

丁景焕道:“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变通。”

宋叙知道丁景焕是在暗讽他不知变通,他也不恼,只笑了一下:“景焕,你我自幼相识,你知道你每次跟我说谎时,话总是格外的多吗。”

“有吗?”丁景焕耸耸肩,无所谓道,“我的话什么时候少过?”

宋叙也不在意丁景焕有没有承认,他继续道:“我这些天,时常会想起老师致仕前跟我说过的那席话。

“在娘娘和老师之间,我选择了支持娘娘。因为我和老师不同,我并不认为女子执政有什么问题,也不在意娘娘架空陛下。

“可是景焕,到了今时今日,你要我如何自欺欺人地认为,娘娘要的,还仅仅只是架空陛下?”

丁景焕沉默着转动面前的酒杯,良久,他唇边挂起一抹哂笑。

“你今日刚回到京师,我原本不想跟你聊这些,但你非要聊的话,那我告诉你,你知道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是,至尊之位上坐着的,是太后和皇帝,你却总是试图用普通人家的亲情去理解天家母子的关系,甚至还真的把陛下当成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太后是君,陛下也是君,而你只是一介外臣,你明白了吗!”

宋叙抬起眼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与自己相知相识三十余载的至交好友。

“你说的对也不对。我确实只是一个臣子,但陛下敬我为老师,我就不能不为他多考虑几分。

“而且,正如你所说,陛下也是君,大义名分是在陛下身上的,太后能摄政掌权,也是因为她是陛下的生母。

“母子之情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下去,陛下该如何自处?”

丁景焕与宋叙对视:“你本就认可娘娘的才能,如今去羌戎走了一趟,应该更清楚娘娘的布局有多深远。陛下不如娘娘,能够带领大燕光复燕云十六州的人只有娘娘,莫要执迷不悟了。”

宋叙眼中流露出一抹痛楚,他惨笑一声:“如果你认为支持陛下,便是执迷不悟的话,那很抱歉,我只能做一个在你眼中执迷不悟的人。”

丁景焕别开眼,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得过分了些,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宋叙固执己见,他又做不到:“那你的抱负呢?你知道这一步踏出,就覆水难收了吗?”

“我不能背弃我的道。”

当年太后用母子之情来争取他,任命他成为陛下的老师,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立场与太后有所不同。

丁景焕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宣布道:“那你过些日子就去羌州任职吧。朝廷需要派遣能臣宣抚羌州,在当地进行教化和移风易俗,你熟悉羌州的风土人情,又不畏艰辛,很适合这个职务。”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自然是太后的意思。”

宋叙道:“我明白了。派我去羌州任职,确实是太后的旨意;为我接风洗尘,试图劝说我回心转意的,则是你自己的主意。”

丁景焕咬牙:“我真是多此一举。”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一个人,会真心疼爱她……

丁景焕和宋叙两个人,注定是无法说服彼此的。

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

对于聪明人来说,权衡利弊实在是太容易了。

根本无需旁人点破,他们就知道每一个选择代表着什么,每一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在明知结果的情况下,还是坚持同样的选择,可以说是固执己见、执迷不悟,但那也正是宋叙心中所愿。

“宁在直中取,莫在曲中求。景焕,我与你所求取的东西并不同。”

“你是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你还要和我割袍断义不成?”

“私交是私交,政见是政见。我不欲与你生分,你也莫要因我为难。”

丁景焕在宋叙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更令他生气的是,明明他都和宋叙不欢而散了,他还得让宋叙坐着他的马车回府!

早知道当时来接宋叙时,就派两辆马车来了!

……

使节团众人刚回京,自然不需要那么急着回衙门,可以好好休息几日。

宋叙是个闲不住的,在家中略作修整,就开始在京师的大街小巷里穿行。

中午最热那会儿,他会去瓦舍看看新出的戏曲,或是去茶馆听说书人评书。

越是到处走下来,宋叙越是心惊。

因为光他所见到的,他所听到的,几乎都与太后有关。

甚至某一日在酒馆里,宋叙还碰到了从羌戎过来的商人。

这些商人背后大都有羌戎贵族作为支持,在李宜春他们进京时,这些商人带着大量的货物远远坠在他们后头,跟着他们一起抵达了京师。

商人不仅带来了西域的奇珍,还带来了有关那块“天降神碑”的传言。

短短几天时间,“天降神碑”在民间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玄乎。

许多百姓茶余饭后都喜欢凑在一起讨论那块神碑的来历,以及参悟那块神碑上的天书文字。

这无疑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和刻意引导的。

就在这种舆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之际,太后的千秋节终于到了。

天未拂晓,文武百官已穿戴整齐,或是乘坐马车,或是骑马前往应天门。

待到百官齐聚,肃穆静候,一声“圣人到”传遍应天门。

众人齐行大礼,恭迎两位圣人。

象征着摄政太后身份的礼服最先映入朝臣眼底,然后才是象征着天子身份的衮服。

“众卿平身。”

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宣羌戎王李宜春觐见。”

太后话音落下,一旁的内侍高声喊道:“宣羌戎王李宜春觐见。”

礼部尚书李寒松出列,展开手中的祭文,将吞并羌戎一战的始末敬告上苍,敬告大燕历代先皇。

华美漫长的祭文声中,李宜春一步步走上祭坛。

在他身后,是两辆囚车,分别囚禁着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

李宜春单膝跪倒在霍翎面前:“羌戎王李宜春,代表羌戎子民,拜见圣人。愿以叛臣贼子之首级,祭大燕与羌戎百年之好。”

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被从囚车上带了下来,拉到一旁临时搭建起的刑台。

青铜鼎里燃烧着熊熊烈火,李寒松念完最后的祭文,将手中的书稿投入鼎中。

刀落血起。

血液泼溅在炉鼎里。

火光有一瞬寂灭。

下一刻,火焰以更猛烈的方式卷土重来。

野利族长和拓跋族长的身份没有前任羌戎族长李向笛那么尊贵,野利部和拓跋部的势力也在羌戎内乱中被铲除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对待他们,自然无需像当年对待李向笛那样荣养起来。

跟随李宜春一起前来的羌戎官员出列,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礼单,念出羌戎给太后准备的寿礼。

从玉石器物到金银珠宝,从西域奇珍到汗血宝马。

在琳琅满目的寿礼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最后一件“天降石碑”。

四名力士以人力艰难拉动车架,神碑第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亮相。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汇聚到神碑上,想要看看它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异奇特。

李宜春再次跪倒,嘹亮的声音从祭坛之上,传遍祭坛之下。

“羌戎在我的带领之下,始终没有祥瑞现世,但就在我决心向大燕称臣,向圣人称臣以后,立刻天降祥瑞,想来是冥冥中的天意。

“我以羌戎王的身份,献出羌戎王印,以及加盖了王印的称臣文书,愿圣人笑纳。”

霍翎挥退正要上前的内侍,亲自接过羌戎王印和称臣文书,然后将它们一一高举过头顶。

“从今往后,天下再无羌戎,只有大燕的羌州。”

就在霍翎话音落下之际,天边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大日昭昭,其光耀人。

***

天降祥瑞一说,在李宜春

献上称臣文书那一刻,彻底被坐实了。

不仅仅是因为天边那轮大日,最重要的是,否认天降祥瑞,就意味着否认羌戎王称臣时说的那番话语。

否认的人存着什么居心?

在霍太后代表朝廷收下称臣文书后,内侍总管崔弘益出列,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宣布了朝堂对羌州的一系列安排以及对李宜春、卫慕族长等人的封赏。

霍翎在这道圣旨里,兑现了她对李宜春的承诺。

李宜春受封定国公,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李宜春再次跪下谢恩。

有细心的人注意到他的礼节变了。

虽然依旧是行了大礼,却是从羌戎那边的礼节,变成了大燕这边臣子对君主的礼节。

除了对投靠过来的羌戎一系官员进行封赏外,使节团成员也都各有封赏。

而且,霍翎还以摄政太后的身份下了一道诏令,给天下各州县减免赋税。

这道诏令一下,不少人更是心中惴惴。

及至午时,冗长而正式的大典终于结束,文武百官有序退出应天门,准备回家换一身衣服,待到傍晚,他们还要携家眷一起进宫参加千秋宴。

这场千秋宴,既是为了庆祝霍翎的寿辰,也是为了庆祝羌戎归顺大燕,因此办得格外隆重盛大。

其规制不仅超过了太后的寿宴,也超过了天子的寿宴。

千秋宴上唯一的主角是霍太后。

皇帝和皇后的桌案被安排在略靠下一点的位置。

陆琢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夏天闷热,她并未穿着全套厚重的礼服,而是换了一身宽松舒适的衣服,头上也只简单插了几根发簪做装饰。

季衔山坐在陆琢身边,一杯接着一杯喝酒。陆琢跟他搭话,他才随口应上两句,用筷子给她夹了一些吃食。

陆琢温声劝道:“陛下也吃一些垫垫,莫要一个劲饮酒。”

季衔山道:“无妨,这些酒喝不醉人。”

陆琢不算是一个特别有政治嗅觉的人,但她所处的位置,让她比很多人都要更早意识到了宫中气氛的怪异之处。

只是每当陆琢试图询问时,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后那边,都让她不要多想,安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

陆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盼着这样压抑的日子能赶快过去。

是的,很压抑。

即使陛下在她面前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陆琢就是能感受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痛楚。

那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烦闷与痛苦,只敢在某些无人注意的时刻流露。

“圣人。”

卫慕族长端着酒杯来到大殿前方。

他话音一落,霍翎和季衔山都抬头看去。

卫慕族长对着霍翎举起酒杯,用娴熟的汉话说出一长串祝寿词,表达了他对霍翎的钦佩之情。

霍翎笑着端起酒杯:“卫慕族长客气了。对了,早就听闻卫慕族长心慕中原文化,怎么就没想过给自己取一个汉人姓氏呢?”

卫慕族长先是一愣,而后大喜。

他立刻顺着霍翎的话音道:“怎么没想过,现在羌州成为了大燕的地盘,下官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改一个汉姓,好早日融入大燕。

“还望圣人开恩,为卫慕氏赐姓。”

霍翎道:“定国公的李姓,乃前朝皇室所赐的国姓,本就是中原姓氏,又沿用了那么多年,无需多此一举改动。卫慕氏是羌人中的第二大部落,你们既是真心归附,朕就给你们赐下霍姓……”

“母后。”季衔山突然开口,“卫慕一族世代亲近大燕,在对付拓跋氏时更是立下汗马功劳。依儿臣之见,不妨效仿前朝皇室,给卫慕一族赐下国姓,以示朝廷对卫慕一族的嘉奖。”

原本还在吵吵嚷嚷的宴会,在一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霍翎循声看向季衔山,季衔山却并未与她对视,只是盯着卫慕族长,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卫慕族长,朕愿赐国姓予你卫慕一族,你还不速速谢恩?”

卫慕族长这下是真的大喜过望了,他万万没想到卫慕一族还有能被赐予国姓的一天。

丁景焕眉心微蹙,正要起身说些什么。

霍翎摆了摆手,止住丁景焕的动作。

“多谢圣人。多谢圣人。”卫慕族长对着霍翎行了一礼,又连忙给季衔山行了一礼。

“蠢货。”李宜春用酒杯挡住自己的嘴,轻轻吐出两字。

结果李宜春刚刚放下酒杯,就被霍翎点了名。

“定国公。”

李宜春起身出席:“圣人。”

“我与定国公相识多载,定国公无需如此客气。”

李宜春可不敢再拿两人以前的相处方式来套现在:“君臣有别,这是臣应该做的。”

霍翎声音温和:“今后羌州的军事,还要多仰仗定国公。”

李宜春既是以前的羌戎王,又是主动投诚过来的,于情于理,大燕都不好直接夺了他的兵权。

所以在商议过后,李宜春依旧会执掌一军,但燕羽军的驻地也会从行唐关移到羌州,与李宜春形成制衡,不让李宜春在羌州一家独大。

李宜春连忙表态:“不敢,臣一定竭尽所能。”

霍翎笑了一下,道:“说起来,与定国公搭班子治理羌州的羌州知府,你也是相熟的。”

李宜春诧异道:“臣所熟悉的同僚,也就是使节团的几位使臣了。”

霍翎颔首,平静道:“不错,宋副使乃治世能臣,我有意将他派往羌州宣抚一方。”

季衔山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霍翎。

……

“祖父。”

千秋宴结束后,众人都各自打道回府。

陆淮扶着陆杭上了马车,待到车帘落下,陆淮就迫不及待开口:“今日之事,您怎么看?”

陆杭闭目养神:“不急,有什么事,回到府上再说。”

陆府,书房。

不等陆淮再次开口相问,陆杭直言不讳:“你做好准备,过两天上折子,自请前往羌州任职。”

陆淮惊讶:“祖父!”

陆杭道:“你是皇后的亲生父亲,身份太敏感了。趁现在能脱身,尽早脱身吧。带你媳妇一起去任上。”

陆淮还是难以置信:“何至于此。”

陆杭道:“不要往坏处想,你可以往好处想想。

“羌州虽是苦寒之地,但也正因为它百废待兴,才更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你出身富贵,仕途平顺,比旁人少了一番磨砺,这是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

“而且只要我一日不从吏部尚书的位置退下去,你就始终无法当上衙门主官,倒不如离开京师,天高海阔。”

陆淮道:“可是岳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连今晚的千秋宴都无法出席,我媳妇未必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

陆杭道:“你媳妇实在走不了的话,就让她继续留下来吧。但你得离开。”

“是。”陆淮应得干脆,“我这就回去写折子。”

等陆淮离开后,陆杭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幽幽叹了口气:“这朝廷啊,还真是一刻也清闲不了。”

***

在季衔山突然出声,说要给卫慕族长赐国姓时,宋叙就暗道一声不好,而太后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直接宣布他的任命,更是坐实了宋叙的猜测。

宋叙担心季衔山会受到刺激,第二日一早,宫门刚开,他就立刻递了折子进宫求见季衔山。

昨日的喜庆与热闹还带着些许余韵,而太和殿里,唯余一片冷清。

季衔山坐在窗边。

先前那盆垂丝海棠被摔碎后,宫人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盆栽。

阳光打在季衔山的手背上,他问宋叙:“宋老师,你能不去羌州吗?”

宋叙苦笑:“怕是不行,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季衔山沉默片刻,痛苦道:“都是因为我昨晚的自作主张惹怒了母后,才连累了宋老师。”

宋叙一惊,连忙否认:“陛下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宋叙直接将丁景焕的那番说辞挪过来用:“朝堂需要派遣能臣宣抚羌州,在当地进行教化和移风易俗。臣熟知羌州的风土人情,又不畏艰辛,很适合这个职务。”

季衔山摇头:“不,我了解母后。她将我的人一个个贬谪出京,现在连宋老师也要被贬出去了。明明你才刚立下一个大功。”

宋叙上前两步,将手掌搭在季衔山的肩膀上:“陛下,慎言。”

“慎言……”季衔山自嘲一笑,“朕在皇宫里,在自己的寝宫里,都需要慎言了吗。”

“我去求母后。”季衔山突然站起来,“我去求她,让她改变心意。”

“陛下。”宋叙拉住季衔山,“不是我不让你去找太后,而是你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难免容易说错话,伤及母子感情。还是先冷静下来为好。”

“我没有办法冷静,我不知道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您与太后,毕竟是血脉至亲,如果有什么矛盾与误会……”

宋叙说着说着,就有些说不下去了,这样的言语未免苍白无力。

一般的矛盾与误会,都可以想办法化解开,但是,权力之争,要如何避免,又有谁肯退让?

政权交替之下,还能容得下多少温情脉脉。

“血脉至亲……”季衔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湿润,“是啊,我与母后,毕竟是血脉至亲……”

已经被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再次复苏,天狩九年到天狩十年的除夕夜,那场风雪杀戮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梦魇。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季衔山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宋叙,又像是在问自己:“一个人,会真心疼爱她的工具吗?”

他在母后心目中,到底是她的亲生孩子,还是她弄权的傀儡?

如果母后真心疼爱他,那她的疼爱,为何会让他如此痛苦?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日月合璧,九鼎归凤……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它不足为外人道也。

季衔山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即使现在情绪再崩溃,他也没有对宋叙吐露过哪怕一个字。

宋叙绞尽脑汁,才勉强劝住冲动的季衔山。

他在宫里待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宋叙不好再继续逗留,但看着季衔山那副失神的模样,宋叙还是有些不放心。

还是季衔山开口劝他:“宋老师,你回去吧,我已经无碍了。”

宋叙轻叹:“那臣就先告辞了。”

“嗯。”季衔山用手掌遮住眼睛,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的心绪,“还有,方才问你能不能不去羌州,是我情急之下的气话,你莫要因此为难。”

宋叙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季衔山。

幼时那个跌跌撞撞跑进母亲怀里撒娇的孩童,与此时这个痛苦自哀的青年身影,几乎完全无法重叠在一起。

宋叙一直不相信老师文盛安致仕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但看着这一幕,那番话就自然而然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至尊母子,与寻常人家的母子,岂能一样?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也许只是太后想让你看到的-

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但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臣知道了,陛下也要好好保重,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贪凉多吃冰碗。”

季衔山声音里带出一点儿笑意:“宋老师,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而且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辞别前的叮嘱?你还没离开京师呢。”

“陛下说的是,那臣过两日再进宫。或者陛下想出宫散散心的话,也可以直接去找臣。”

……

“陛下,要传膳吗?”

夕阳西斜,太和殿内没有点灯,小福子轻手轻脚走进来请示季衔山。

季衔山缓缓抬起头:“不了,摆驾去凤仪宫,朕去看看皇后。”

陆琢看到季衔山出现,有些惊喜:“我还以为陛下今晚不过来了。”

季衔山吹了一路的夜风,情绪平复不少,至少在陆琢面前,他已经能重新扬起笑脸。

他扶着陆琢坐下,看了眼榻上各种适合小婴儿用的玩意儿,问道:“是岳母进宫了吗?你怎么也不派人去和我说一声。”

“和你说这些干嘛,娘亲就是进宫来看看我,顺便跟我哭诉一下。”

季衔山想歪了:“是大长公主那边……”

“不是。”陆琢原本没打算和季衔山抱怨的,但季衔山问起来,她也就顺口说了,“是我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就说要去羌州任职,还问我娘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你说说,我正怀着孕,外祖母又病着,我娘哪儿肯在这个时候丢下我们离开京师啊,偏我爹铁了心……陛下,你没烫着吧!”

茶杯打滑,滚烫的茶水泼溅到季衔山的手背,他像是没察觉到疼痛一样,愣愣盯着陆琢:“你说什么?”

陆琢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季衔山抿了抿唇,别开脸掩饰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岳父在大理寺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要去羌州那等苦寒之地。”

陆琢忧愁道:“谁说不是呢。”

季衔山转移话题:“你用晚膳了吗?”

“用过了,陛下用了吗?”

“还没呢。”季衔山温声道,“阿琢陪我再用一些吧。”

陆琢自然不会拒绝。

这个点用膳已经有些晚了,陆琢命自己的宫人赶紧去张罗些好克化的吃食,免得夜里积食。

季衔山垂下眼眸,指尖反复摩挲着袖袍上的金丝龙纹。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老丈人会自请前往羌州。这是不愿牵扯进他和母后的争斗里,还是不看好他和母后争斗的结果……

***

从羌州千里迢迢运来的神碑,在当众展示过后,就被送去了钦天监,由钦天监的人和京师各大寺庙道观的得道高人一同进行参悟。

释空法师是慈云寺的住持方丈,早已年过九十。

他被请到钦天监后,独自在神碑面前盘坐一夜。

翌日一早,释空法师表示他已勘破神碑上的玄机,不过仍需闭关七日清修,才能彻底领悟。

钦天监众人心下觉得玄乎,但也不敢怠慢,给释空法师准备了一间空房。

七日后,小沙弥恭恭敬敬进屋请示释空法师,片刻,小沙弥托着一个银盘走了出来。

银盘上摆着一张字条,而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日月合璧,九鼎归凤]

小沙弥声音清脆:“法师说,这就是他从神碑上勘破的天命谶言。”

……

昔日大禹治水建立夏朝,将天下划分为九州,又以九州为原型铸造九鼎,寓意九州一统。

夏失九鼎,天命归商。

武王伐纣,鼎迁于周。

及至春秋时期,楚庄王北伐至洛水,向周王室问鼎之轻重,被王孙满斥责:“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注:《左传》]

千百年来,何人问鼎中原,何人逐鹿江山,又是何人定鼎天下。

九鼎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但九鼎所承载的“天命所归”的含义,是所有人都清楚的。

如果说日月合璧、阴阳共主的寓意还有些隐晦的话,那九鼎归凤,几乎就是在直指天命转移。

在屋外候着的钦天监众人都呆愣住了。

然而,有人呆愣住,也有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释空法师闭关参悟天机的事情早已传入宫里,圣人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情,及至七日时限一到,信远侯无锋亲自领着一队禁卫来到钦天监,与众人一同在外头等候。

如今听到小沙弥的话,无锋手掌一挥,下令道:“将这张谶言小心收好,我要带进皇宫献给圣人。”

等下属收好字条,无锋看向小沙弥:“释空法师情况如何,可否与我一道进宫面圣?”

小沙弥双掌合十:“释空法师说,他强行参悟天机,怕是有损寿元。自今日起,他会回到慈云寺闭死关,再不过问红尘俗务。”

无锋双掌合十回以一礼:“法师高义。”

一直到无锋带着下属离开,钦天监监正才恍惚回神。

他看了看无锋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紧闭的房门,一丝

明悟浮现心头。

天降神碑的奇景他没能亲眼所见,但千秋节当天,在圣人接过羌戎的称臣文书后,天空那轮大日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这可是他亲眼所见。

这样的异象,不好好解读一番,简直是他这个做钦天监监正的失职啊!

钦天监监正开始了他的奋笔疾书。

与此同时,这句由释空法师参悟出来的天命谶言,也开始从皇宫传至朝廷,传至民间。

在千秋宴结束后,李宜春这位前任羌戎王、现任定国公就暂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