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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来抢就好了。

“无锋这家伙,居然都混成侯爵了?真是出息了啊。”

寿宁宫里,无墨将这道任命来回看了两遍,还是难以置信。

打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自己眼中各种不靠谱、各种插科打诨,虽然大家都夸他厉害,但无墨一向没有太大实感。

霍翎笑道:“他这一路出生入死,立下如此大功,为何不能封爵?”

无墨想了想,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她嘴上还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就是难以置信,他肯定会找我好一通炫耀的。”

霍翎给她出主意:“这事儿简单。你先狠狠宰他一顿大餐,等到吃饱喝足,再告诉他,其实你已经被记上了族谱,成为了霍家二小姐。”

无墨双手一拊:“娘娘这个主意好,看他以后还敢在我面前嘚瑟不。”

“娘娘。”祝青云禀告道,“桑县君想要求见您。”

桑玄清一进来,霍翎就笑了:“怎么黑了这么多,看来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桑玄清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也没吃什么苦,就是一路风吹日晒,才晒黑了。”

霍翎让她坐下,等宫女上了茶水点心,才问她怎么突然进宫了。

桑玄清也没有拐弯抹角:“我想求娘娘一件事情。我想进暗阁,成为一名暗卫。”

桑玄清是桑家年轻一辈里资质最好的一个人,霍翎将桑玄清派去燕北,本身就存着几分考究的意味。

但霍翎也没有想到,桑玄清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会想要进入暗阁?”

“娘娘身边不缺得用的女官,我在娘娘身边能施展的地方不多。这并非我心中所愿。”

“暗卫并不如你所设想的那般光鲜。”

桑玄清道:“在燕北之时,我接触过无锋统领,也与一些从大穆逃回来的暗卫聊过天。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霍翎颔首:“既然你想试试,那就去试试吧。”

暗阁损失惨重,正是人手紧缺之际。

她本就有意遴选一批出色的女子填充进暗阁,让她们在里面好好历练一番。

她原本没考虑过桑玄清,但桑玄清自己有想法,她也愿意成全。

桑玄清喜出望外:“多谢娘娘。”

霍翎道:“桑表舅那边,你自己去和他们说吧。”

桑玄清保证道:“这点儿小事,玄清会自行解决,不劳娘娘费心。”

霍翎留桑玄清一起用了顿午膳,等桑玄清离开后,霍翎也打算出门散散心、消消食。

日曛风暖,庭院里,偶有几朵垂丝海棠挂在枝头,垂英袅袅。

霍翎立在一丛花前,用指尖轻抚花瓣,漫不经心般,问一旁的无墨和尚岚:“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几个月里,安儿的表现有些古怪?”

无墨细细回忆了一番,摇头道:“这几个月来,陛下的表现与平日无异。”

季衔山还是像以前一样,每日上午来给霍翎请安,然后留在霍翎身边学习如何处理政务,再陪着霍翎一起用午膳,方才告辞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母子间的相处方氏,也与无墨记忆里的相差无几。

不过比起自己的判断,无墨显然更相信霍翎的判断。

“娘娘觉得古怪在何处?”

古怪的地方其实不少,霍翎想了想,总结道:“这孩子待我不似以往亲昵了。”

无墨宽慰霍翎:“孩子小的时候,喜欢对母亲撒娇,等大些了,自然就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撒娇了。”

尚岚也道:“陛下都十二三岁了,过个两三年,也到了应该考虑婚事的年纪,所以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娘娘、依赖娘娘。娘娘习惯了以前的相处方式,才会觉得陛下待您不似以往亲昵。”

霍翎手腕微动,折下面前的垂丝海棠:“一晃眼,原来安儿都这么大了。我看着他,还像是个孩子。”

无墨道:“别说娘娘了,我看着陛下也是这样。今儿听太和殿的人闲聊,说陛下夜里时常腿疼。”

“难怪我看他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霍翎问,“怎么没听人提起?”

无墨道:“陛下不让说。娘娘已经够忙了,他不想娘娘担心他。”

“胡闹。找太医看过了吗。”

无墨道:“陈太医去看过了。娘娘没发现陛下长高了许多吗,陈太医说是长得太快了,也没什么大碍。”

霍翎颔首,随意将垂丝海棠别到自己的鬓角上:“以后安儿来寿宁宫用膳,单独给他熬一盅骨头汤。”

三人围绕这个话题展开的讨论就此结束。

无墨的话语,解开了霍翎一部分困惑,却又让霍翎开始思索其它事情。

前些年的时候,她的精力大都放在朝堂上,放在陈浩言、文盛安、霍世鸣这些对手身上。

如今朝堂安定,陈浩言依旧以右都御史的身份在南方巡视,文盛安致仕闲赋,霍世鸣也以自己的死亡结束了所有恩怨纠葛。

时间在悄然间飞逝,她环顾朝堂,朝堂上已经没有足以抗衡她的官员。

可她环顾左右,视线却又忍不住停留在季衔山身上。

她最亲近,也最亲近她的孩子。

她终于开始审视他。

审视这位即将长成的少年天子。

隐藏在母亲与儿子这层血脉温情之下的,摄政太后与少年天子的对抗,已经显露迹象,甚至将成为未来很多年里朝堂的主流。

***

季衔山从噩梦中惊醒时,外头夜色正浓。

右腿又开始一阵阵抽疼,将本就不多的睡意彻底搅散。季衔山睁开眼睛,借着透照进来的皎洁月色,看着头顶的黄色床幔。

先帝时期,太和殿外头就种满了垂丝海棠,后来季衔山住进太和殿,也没有动这些花朵,只是命人移植了一些西府海棠,种在垂丝海棠的旁边。

垂丝海棠花开靡丽,却没有香味。

西府海棠则不同。

这会儿也是西府海棠的花期,夜风拂过,暗香涌动。

可不知为何,季衔山一闭上眼,就仿佛被拽回了那座冷宫里。

浓郁的血腥味与清淡的海棠花香在记忆里重叠,有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季衔山几乎想翻身坐起,命人连夜铲掉庭院那些西府海棠,却又理智地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他要是这么做了,母后一定会过问。

就像前几天,他陪母后用膳时,

手边突然多了一盅骨头汤。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母后对他的关心与爱护。

以前的他享受着这样的母子温情,但除夕夜的那场惊变,仿佛在一瞬间撕开了所有朦胧的面纱,让季衔山将一切都看得真切,也让季衔山开始去思考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到底是怎样的恨与怨,能让霍世鸣生出毒害自己亲生女儿的想法。

不,不只是想法,霍世鸣已经付诸行动。

又是怎样的恨与怨,能让母后痛下决心,用霍世鸣送她的生辰礼物了断一切。

他们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吗。

他们不是也曾经有过温情脉脉的时刻吗。

是什么东西扭曲了这一切,摧残了这一切。

被权力之血浇灌出来的亲情,还能是纯粹的亲情吗。

父女成仇,骨肉相残,这到底是权力的诅咒,还是帝王之家的宿命。

季衔山将手臂挡在眼睛前面,就这么安静躺着,直到天光大亮,宫人进来伺候他梳洗。

***

周嘉慕在边境待了很多年,难得回京一趟,除了偶尔进宫跟霍翎、季衔山聊一聊外,就是忙着布置自己的侯府,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周嘉慕离京前,朝廷颁布了一条法令。

国库之外,另设一个“河关私库”。

从此以后,各地榷场贸易的利润都存进里面。这笔钱专款专用,为的就是来日北伐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

而负责打理河关私库的人,是太后身边的亲信。

大燕和大穆还在打口水仗,但随着大燕安置好阵亡将士的家眷以及伤残将士,战争的阴霾已经渐渐从众人头顶上散去。

大燕重新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天下也恢复了承平,人事却开始了更迭交替。

先帝一朝的重臣大都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生一场大病撒手人寰,都算不上是怪事。

天狩十年冬,刑部尚书去世。

刑部左侍郎丁景焕接任刑部尚书一职,成为朝中最年轻的二品重臣。

天狩十一年四月,玄武卫统领上书致仕,玄武卫副统领郑新觉接替玄武卫统领一职。

隔月,又有两位老臣去世。

而贵太妃,也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长眠。

她临睡前,还跟身边的大宫女交代,说明天早上想吃鸡丝粥。

等大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鸡丝粥进屋,想要叫醒她时,才发现她人已经去了。

乐平长公主进宫狠狠哭了一场。

和贵太妃斗了小半辈子,又以好姐妹相称了小半辈子的淑太妃心里也很是唏嘘。

其实贵太妃走得很安详,没有遭什么罪,而且以她的年纪,虽算不上喜丧,也差不远了。

但活着的人,总难免伤怀。

等忙完贵太妃的丧事,阳安长公主特意进宫一趟,找到淑太妃,想要接淑太妃出宫和她一起住。

淑太妃隔三差五也会去阳安长公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住在皇宫里,和贵太妃一起打理宫务。

这几年,不少太妃或是去世,或是被放出宫与亲人团聚,后宫也变得冷清了不少,等贵太妃一去世,淑太妃能说话的人就更少了。

淑太妃心里也有些意动。

但她想了想,还是对阳安长公主道:“娘娘待你我一向厚道。如今贵太妃不在了,要是我再搬出去,还有谁能为娘娘分忧。

“陛下年纪也一天天大了,等过两年陛下成亲,皇后进来,我把六宫事务交到皇后手里,再搬出去与你一起住。”

阳安长公主也不能只顾母妃,不顾母后的难处。

况且,淑太妃在后宫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说句实在话,就是阳安长公主这个做女儿的,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阳安长公主道:“那行,我以后多进宫来陪母妃。”

淑太妃明知她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还是忍不住笑了。

母女两说了许久的贴心话,阳安长公主才说自己要去太和殿探望季衔山——前些天季衔山感染了风寒,小病了一场。

淑太妃道:“正好,你过去的时候,顺便把我熬的鸡汤给陛下送去。”

“母妃偏心,我在你宫里待了这么久,都没喝上一口呢。”

淑太妃作势拍了阳安长公主一下:“还能少了你的那份。到时你和陛下一起喝。”

阳安长公主问:“陛下最近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这皇宫里,谁还能委屈了陛下不成。”淑太妃被问得糊涂,“就是人高了一截,也瘦了许多。”

自从乐平、阳安两位长公主搬出皇宫后,皇宫里就只剩下季衔山一个孩子。

太妃们也算是看着季衔山长大的,她们和季衔山又没有利益冲突,相反,和季衔山打好关系,才能让她们在宫里活得更自在。

太妃们就隔三差五亲手做一些衣服鞋袜,下厨做些糕点汤水,太后那里送一份,陛下那里也送一份,算是尽尽心意。

季衔山正在书房里练字,看到阳安长公主也十分高兴:“二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阳安长公主拿书本挡住纸页,不让季衔山继续练字:“听说你病了,我就顺道来探望探望你。你也真是的,病都没好全,怎么就开始练字了。”

“已经好全了,就是还不能见风。躺在床上也没事做,看书久了又眼睛疼,可不是就只能练字了。”

“看书眼睛疼了就叫人给你念书。”阳安长公主将食盒往季衔山面前一放,佯怒道,“我母妃也真是的,我眼巴巴进宫找她,她就只给你熬了鸡汤,还让我专门跑一趟给你送来。”

两个姐姐中,季衔山与阳安长公主关系最好。

听她这么一抱怨,季衔山忍不住笑了,命人去取两副碗筷,亲自给阳安长公主盛了一碗鸡汤。

“那你赶紧帮我多喝点,我一个人可喝不完。”

阳安长公主从季衔山手里接过鸡汤:“确实是瘦了,难怪母妃专门给你炖了鸡汤。”

季衔山苦笑:“我这一年喝的汤汤水水,比我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再这么下去,实在是吃不消了。”

“吃不消也得吃。”阳安长公主用公筷给季衔山夹了一块鸡肉,“可不能再瘦下去了。”

季衔山苦着脸用完碗里的汤。

天狩十一年八月,陈浩言在江南破获一起数目巨大的私盐走私案,回京向太后、陛下述职。

几年前,陈浩言受妻族牵连,从左都御

史迁至右都御史,外放出京,在南方各州县巡视,惩治不法,缉拿贪污。

在燕北战事不休时,南方其实也不太平,是陈浩言动员了当地世家富商,威逼利诱,想尽办法,在朝廷赈灾粮没有送达的情况下,就先一步稳定了局势,才没有让南方的乱象波及开,影响到北方的战局。

彼时朝中就有声音,想让陈浩言重新调回京师。

但朝中二三品官员的位置是有数的,在位置没有空缺的情况下,还不如继续外放。

如今他第二任任期将满,再次回京述职,就正好赶上了工部尚书周济去世,工部尚书之位空缺。

周济是在检查一处河道施工情况时,不小心中了暑,当场晕了过去,结果没几天人就不行了。

像周济这样劳苦功高、有才华、能任事的官员,又是死在了任上,霍翎也不免感慨遗憾了一番,给周家赐了丰厚的奠仪,又亲自给周济拟定谥号“文忠”。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在周济的葬礼过后,工部尚书之位由谁接替,就成为了朝堂上近期最大的议题。

邱鸿振身为工部左侍郎,在为自己那位老上官哭过一场后,心底就忍不住活泛开了。

他是太后娘娘的铁杆心腹,丁景焕已经成为刑部尚书,他有没有可能也上位成功,成为工部尚书呢?

在朝堂上混了那么多年,要说邱鸿振没点儿野心也不可能。有机会成为工部尚书,谁愿意一直当副手啊。

可还没等邱鸿振琢磨开呢,他家二儿子和宗室一位老郡王的小孙子在青楼为花魁争风吃醋,甚至是大打出手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师。

先动手的人还是自己二儿子。

邱鸿振眼前一黑,抄起棍子就开始揍儿子,谁来劝都不好使。

次日一早,弹劾邱鸿振的折子就摆在了霍翎案头。

不仅有御史出面,就连宗室那边也有人上折。

邱鸿振进宫向霍翎请罪,跪在地上连声说自己教子无方。

霍翎摆手:“行了,起来吧。”

邱鸿振膝行两步:“娘娘宽宏,但我那二儿子实在是不成器。我回去以后,就带他去一趟郡王府道歉。”

霍翎道:“你和老郡王想到一块儿去了。老郡王今早来找哀家,也说要亲自带小孙子上门道歉。你们两家都如此明事理,好好把矛盾说开就行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闹到哀家跟前。”

这位老郡王和季衔山的关系其实已经很远了,但他年纪大,辈分又高,算起来还是高宗皇帝的堂叔,先帝的堂叔公,在宗室里颇有几分薄面。

邱鸿振连声谢过霍翎,心下却难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他的情况和丁景焕不同。

他在朝中不曾犯过错,但也不曾立下过什么太亮眼的功绩,能坐到刑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经是极为不易。

和履任地方、功绩出众、资历深厚的陈浩言相比,他自身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唯一称得上优势的,就是他太后铁杆的身份。

但偏偏在这个档口,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他怕是要彻底与工部尚书失之交臂了。

邱鸿振失望得又回家狠狠揍了二儿子一顿,把二儿子揍得哭爹喊娘,直说“自己再也不敢了”,这才感觉好受不少。

算了算了,得之他幸,失之他命,当不了工部尚书,那就再多熬几年资历吧,反正他这个年纪也还熬得起。

几日后,陈浩言抵达京师,第一时间进宫给霍翎请安。

茶香在殿内氤氲,是陈浩言平素最爱的四川眉茶。

“陈御史在外任地方时,曾主持兴修过水利,想来对治水一事颇有心得。”

陈浩言没想到霍翎会知道这么小的事情。

这已经是他三十年前的政绩了。

话又说回来,曾主政一方的官员,只要不是那种糊涂混日子的,又有多少个没有过治水、铺路、修桥、开垦荒田的经历呢?

“让娘娘见笑了,臣主持的,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堤坝。”

“再小,也造福了一县百姓,让当地三十多年来都没有再遭受过水患。”

两人聊了半个多时辰,霍翎打发他去季衔山那里一趟:“陛下也一直在念着你这位老师,你去见见他吧。等出宫时,哀家让太医跟着你走一趟。你和尊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太医看看,开些滋补的方子也更好。”

就算陈浩言当年是被太后逼出京师的,他也得说,太后娘娘这一番作派委实让人舒坦。

但太后娘娘做得大气,陛下小小年纪,也不失皇家风范。

季衔山扶着陈浩言,不让他行礼:“陈老师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陈浩言道:“多谢陛下关心。这两年陛下给臣和老妻送了不少好东西,臣一直在吃着呢。只是这段时间天气炎热,又在船上赶了一个月路,瞧着才有些萎靡,养上些时日也就好了。”

季衔山高兴道:“陈老师要是觉着好,朕再多赐些。”

关心过陈浩言的身体,季衔山才问起陈浩言这三年外任的情况,听着陈浩言说起南方种种,时而皱眉,时而拊掌赞叹。

从头到尾,季衔山都没有提过一句有关“工部”的事情。

陈浩言带着陈太医离开皇宫时,忍不住掀开帘子,回头望了眼那笼罩在金灿阳光下的皇宫,无声感慨道:陛下长大了啊。

是的,长大了。

每一个许久没见到季衔山的人,再次见到他时,都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季衔山的身高每年都能拔高一截,虽说因为长得太快,身形还有些瘦削,但已经彻底褪去少年时的稚气,多了几分青年的棱角。

束着白玉发冠,一身玄黑长袍,端的是风神秀彻,姿仪端雅。

不只是外貌的变化。

他的气质也沉稳了许多。

与朝臣谈话时,再也不会任凭喜怒影响自己的判断,也不会兴冲冲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是先一一听完朝臣的发言,再不慌不忙开口。

拥有着先帝与太后的血脉,自小就在太后身边长大,得到太后的言传身教,陈浩言相信,只要多给陛下一些时间,陛下一定能成长为比先帝更出色的帝王。

陈浩言在家中休息了几日,而他从右都御史迁至工部尚书的旨意,在他离开皇宫次日就已经传遍朝野。

等到朝中大臣休沐那天,陈浩言拎着自己从南边带回来的特产,去了一趟陆府。

陆杭在庭院里煮茶待客,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你都避出京了,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回来?”

陈浩言道:“这不是正好赶上了?而且,推荐我去当工部尚书的人,不是你吗?”

陆杭理直气壮:“谁叫你正好赶上了?职责所在,我不推荐你,不是失职吗?”

陈浩言:“……”

正话反话都让陆杭一个人说完了,这老家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陈浩言回敬道:“你想避出京很难,但是想避开就容易多了。你年纪已经不小了,直接上一本致仕折子,给年轻人让位不就好了。”

陆杭觑了陈浩言几眼,不说话,但眼神中的态度十分明显:我们两个年纪可差不多,而且我看起来比你年轻多了。

陈浩言气结,连喝了三杯茶水,才开口问道:“出手对付邱鸿振的人是谁?”

陆杭:“我怎么知道。应该不是老郡王,他早就不过问朝政了。”

当然,不是老郡王本人,但不能排除是老郡王府的人。

陈浩言:“这事儿,做得可不怎么聪明。”

何止是不聪明,简直是愚蠢至极。

陆杭慢悠悠道:“有人帮你铺平道路,不是好事吗。”

陈浩言无语,对上邱鸿振这么一个才能平庸的后辈,还需要别人帮他铺平道路,那他不如早些致仕算了。

陈浩言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在进京前,收到了文盛安的信。”

陆杭微微拧眉:“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他说……”陈浩言左右环视一圈,明明四下无人,他还是靠近了陆杭,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又重过千钧,“霍世鸣之死,应该与

太后娘娘脱不了干系。”

宛如一道惊雷劈在陆杭心头,陆杭在官场上混了四十几年,自认为也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还是被这句话惊得险些坐不稳。

陆杭断然道:“绝无可能。你才刚回京,文盛安又远在千里之外,根本不了解其中内情。我看过刑部、大理寺和暗卫那边的审讯报告,一切都对得上,那位名叫孔易的军师确实是大穆密探首脑。”

陈浩言松了口气。

比起文盛安的判断,他自然还是更相信陆杭的判断。

毕竟文盛安已经远离朝堂,陆杭就在京师,又贵为吏部尚书,能接触到的情报可比他们多多了。

“你说得对,文盛安还是对太后成见太深了。”

***

窗外雷雨交加,霍翎被雷声吵醒时,殿外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但宫人刻意放轻的走动和交谈,让霍翎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什么时辰了?”

“娘娘,辰时了。”

这比霍翎寻常起床要晚了一个时辰。

今日朝中无事,霍翎洗漱完后,坐在铜镜前,亲自拿了把木梳,慢慢为自己顺着头发。

无墨抱着花瓶走进来:“娘娘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花瓶里插的,都是刚从暖房里采摘的花枝。

霍翎闻着淡淡的花香,随口道:“我昨夜梦到了先帝。”

“娘娘梦到了什么。”

“景元二十一年,我初入京师,先帝派崔弘益来问我,我入城之时,在想些什么,在笑些什么。其实我也在想,他坐在樊楼上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无墨顺着霍翎的话问:“娘娘问过陛下吗?”

霍翎放下木梳,披上外衣:“没问过。因为我并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也因为我能猜到大致答案。”

但是,先帝临终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她却记了很多年,也很想开口问一问。

昨天夜里,在梦里,她问出了口。

先帝没有回答,她却在醒来的一瞬间,知道了答案。

也许她不是猜不到答案,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在那冷清孤寂的灵堂里,小小的孩子缩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袖口小声啜泣;

在她和文盛安争执不休的时候,安儿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用同仇敌忾的眼神瞪着文盛安,还故意在文盛安的课堂上闹脾气。

文盛安没有向她告状,她却在知道这件事情后批评了他,教导他应该尊重老师,尊重臣子,不能仗着自己是陛下就胡乱对老臣发脾气。

小小的孩子委屈得眼睛通红,却倔强地昂着头,不肯让眼泪落下来,不想在她面前露了怯。

但是,当她哭笑不得地抚摸他的脸庞,柔声夸奖他,说明白他想要保护她的心情时,他却一把扑进她的怀里失声痛哭,说自己以后不会了,要是母后不高兴的话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会在每一个海棠初开的春天,为她别上一朵垂丝海棠。

他会因为想要多吃一块点心在她怀里打滚。

他会因为想要偷尝美酒跟她耍无赖。

他提笔写的第一个字,是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的。

他开始学骑马射箭时,是她抱着他上马,手把手带着他学习的。

即使再忙,她还是抽出时间,把自己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做过的,又或者是想做却始终没机会做过的事情,全部都陪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实现了。

她跟他说起燕西,说起羌戎,说起燕云十六州,说起大穆。

那些承载着她理想与志向的话语,她都曾反复在他耳畔叮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回避去想那些问题,但如今,一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就让很多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明明陈浩言比邱鸿振更有优势,还是有些人为了“万无一失”设计邱家二郎,让邱鸿振彻底与工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动。

作为一个母亲,她爱护自己的孩子;可作为一个掌权者,她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天狩十二年春,海棠遍开,春风送暖。

不过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大朝会。

满朝文武早早起来,穿戴好自己的朝服,乘坐马车前往皇宫,沿着通明的灯火,穿行于冗长宫道之间,最后抵达金銮殿。

天还没亮,金銮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有臣子低垂着头闭目养神,等待着朝会开始;

也有臣子活动着冻僵的手脚,免得一会儿殿前失仪。

有人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上方,又随意挪开。

可下一刻,那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又慌忙挪回视线。

自景元二十六年冬,霍太后开始摄政后,她就在御座之后增设了一个宝座,开始了自己长达十二年的垂帘听政。

几乎所有臣子都习惯了霍太后的存在。只要一抬头,不仅能看到端坐在御座上,渐渐长大的陛下,还能看到那端坐在垂帘之后的霍太后。

可现在,那垂落的黄色纱幔……

被撤去了。

当第一个人发现不对后,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朝臣都发现了不对。

原本还有些喧闹嘈杂的金銮殿,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一直到有内侍鱼贯而入,用尖锐的嗓音道:“陛下到,太后到。”

季衔山如往常那般走上台阶,端坐在御座上。

他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袖口,随意扫视下方,却发现下方的朝臣都在呆愣愣地看着上方。

季衔山心中疑惑,跟着偏头——

他面上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惊诧来。

“母后……”

霍翎袖口一甩,端坐在宝座之上,她没有看季衔山,只是对一旁的内侍道:“时辰到了。”

内侍看看霍翎,又看看季衔山,满脸为难。

季衔山眼中有种被刺痛的情绪。

他又叫了一声:“母后。”

霍翎道:“皇帝,该上朝了。”

季衔山昂着头,倔强地与霍翎对视着。半晌,他率先败下阵来,挪开视线,望向下方的朝臣。

朝臣左右张望,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娘娘,这是否与规矩不合?”

无需霍翎亲自开口,已经有人开口予以反驳。

面对一位临朝称制多年,威望深厚的太后,很难用所谓的规矩来约束她。

她是大燕第一位摄政太后,在她之前,大燕没有过任何一个先例。

朝臣所能追溯的先例,都是前朝的老黄历了。

两方人争执不休,直到又有人开口问:“娘娘以前都是垂帘听政,为何要突然撤去帘子?”

这才是众人真正在意的地方。

撤去帘子和不撤去帘子,中间看似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政治上的东西从来都不能往简单了去看。

现在太后撤去帘子,朝臣没有任何反应,那以后太后想要挪一挪椅子的位置呢,想要更改自己的朝服制式呢,想要穿着冕服进入太庙祭祖呢?

这是一个简单的举动。

更准确地说,这是太后针对朝臣的一次试探。

大朝会热闹得就跟街道集会一样。

反对派据理力争,中立派犹豫不决,太后党极力支持。

金銮殿上方,身为当事人的霍翎和季衔山却都沉默不语。

良久,季衔山轻声开口:“这就是母后想要的吗?”

霍翎道:“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臣子,都曾亲眼目睹过我的真容,垂帘的意义在哪里。我从坐在这里第一天起,就认为这块帘子碍眼,但这块帘子还是存在了十余年。”

季衔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侧过头,再次与霍翎对视:“母后撤去的,不只是一块帘子吧。”

“是吗。”霍翎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温和地安抚道,“皇帝,不要多想。”

季衔山唇角微微颤抖,他很清楚,他无力阻止这件事情。既如此,好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霍翎却还在看他。

——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

新帝大婚之前。

短短六个字,是权力的给予,也是权力的限制。

摄政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权的延伸。

更准确地说,摄政太后的存在,从来都是在天子年幼之时代行皇权。

满朝文武最希望看到的场面,就是在天子年幼无法独自理政时,由太后来决断军国大事。等到天子长大了,太后就开始慢慢移交权力,实现最终的还政,退回后宫颐养天年。

这样既能搏得一个好名声,又能巩固母子关系,朝臣和天子都会感念太后这些年摄政的恩德。

可是,凭什么呢。

宦海沉浮,权力搏杀,她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她手上的权力,是她一步步夺取过来的。

何泰,端王,端王妃,季渊晚,柳国公……

陈浩言,文盛安……甚至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每击倒一名对手,手中的权力就更多一分。

每一分权力都来之不易,又谈何轻松放下?

她可以将手中的一部分权力赋予他人,让他人为她所用,却绝不会放弃手上的权力,更不会坐视他人蚕食她手上的权力。

即使站在她对立面的人是她的亲生孩子。

想要她还政,来抢就好了。

狼群之中,只有击败老王,才能加冕为新王。

权力从来都不会独属于任何一个人,它只会被那个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驾驭它的人所掌控。

如果他能击败她,她很乐意看到王朝拥有一位比她更出色的掌权者。

她终是为自己、为江山培养出了一名更优秀的继承人。

如果他不能击败她……

如果他不能击败她……

临朝听政十二年,军政大权在手,她已然有天子之实。

不想还政,天子又将

大婚,总不能还一直当太后吧?

总是需要,先下定决心,然后早做准备的。

天狩十四年,在太后三十六岁的千秋节上,太后宣布在虎符之外增设凤符,要求各地调兵必须同时出示虎符与凤符,否则罪同谋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婚事。

太后与陛下这对至尊母子相差二十岁,太后刚过完自己的三十六岁千秋,不到一个月,陛下也满了十六岁。

民间男子多是在十七八岁开始议亲,但皇家子弟多半会提前一些。

尤其是天子大婚,需要提前筹备和置办的东西可不少,更是得早早准备起来。

在陛下过了十六岁生辰后,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落在了皇宫里,落在了皇后这个位置上。

其实私底下有一些人认为,太后可能会拖延陛下的议亲和大婚时间。

毕竟先帝的遗诏又不是什么秘密。

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那句“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呢。

也有一些人认为,直接拖延议亲和大婚时间,手段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以太后娘娘的强势,怕是会干涉皇后人选,说不定会挑选一位出身太后党的女子作为皇后。

插手天子后宫,让皇后在太后和天子之间进行调和,也是屡见不鲜的一种手段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宁信大长公主病了。

宁信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些年里她鲜少过问朝政,但无论是在宗室那边,还是在霍翎面前,宁信大长公主都很说得上话。

听说宁信大长公主得了急病,霍翎连忙点了两名太医,命太医去一趟大长公主府。

等太医回宫,霍翎还亲自过问了一番病情,又赐下不少对症的滋补品。

几天后,许时渡代母亲进宫谢恩。

霍翎握着许时渡冰凉的手掌:“你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许时渡道:“原本应该早些进宫谢恩的,但这几天都在忙着侍疾,就耽搁了下来。”

霍翎道:“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宁信身体可大安了?”

许时渡眼眶微红:“这回是熬过来了,不过还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能下地。”

“那我就放心了。”霍翎道,“怎么不带阿琢进宫,我都好些天没见她了。”

提到自己的女儿,许时渡转忧为喜:“她啊,这些天都住在大长公主府里,侍起疾来比我们这几个做儿女的都用心。

“我娘今儿说躺在床上闷得慌,她就寻摸来了新上市的话本,非要亲自念给我娘听,把我娘哄得眉开眼笑,舍不得放她离开。”

霍翎夸道:“阿琢被你养得可真好。”

“我家阿琢就是寻常资质,你才是真的会养孩子。现在谁见了陛下,不得夸上一声风姿端雅。”

“儿子哪里能有闺女贴心,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能有一个阿琢这样的乖女儿。”

许时渡心中微微一动,顺着霍翎的话试探道:“陛下也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没有乖女儿,讨个好儿媳,也是一样的。”

霍翎笑道:“你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前几日为了方便侍疾,许时渡都是住在大长公主府,但今天她从皇宫出来后,直接命车夫送她回陆府。

陆淮下衙看到她还有些诧异:“岳母身体好转了?我原本还说过几日再去接你和阿琢。”

许时渡拉着丈夫坐下:“我今儿进了趟宫,娘娘与我说起了阿琢。”

许时渡将霍翎提到陆琢时说的那几句话都复述了一遍。

陆淮问:“娘娘真这么说?”

许时渡颔首:“我听娘娘的话音,似乎是有立阿琢为皇后的打算。”

陆淮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高兴,也有忧虑。

陛下是太后娘娘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才貌品性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好。

而且就算是以陆家的地位,也不能清高地说自己看不上皇后之位。

自己的女儿能被太后看中,也是对陆家教养的认可。

只是,陆家在朝堂上一向喜欢明哲保身。

从太后娘娘这几年来的种种动向政策,不难看出,太后娘娘没有主动归还朝政的打算。

想要让太后还政,陛下亲政,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

陆家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中,要是女儿再成为皇后,牵扯就更深了。

与陆淮相比,许时渡的想法则更简单些:“阿琢眼光高,平日里结交朋友,不看重家世,更看重相貌。

“陛下是一众同龄人里生得最好的,她从小就喜欢跟在陛下身后跑,每次我进宫,她也吵着要一起进宫找陛下玩,也就是这

几年大了才收敛些。

“两个孩子是自小处出来的情分。我原也没想过觊觎皇后之位,但娘娘要是有意的话,我也乐得见到两个孩子凑成一对。”

陆淮哭笑不得,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就是担心阿琢夹在陛下和娘娘之间,以后会难做。”

皇家的情况可比一般人家要复杂多了。

阿琢与陛下一起长大,有青梅竹马之谊。她又是太后看着长大的,自小就喜欢黏着太后,把太后当做自己的亲近长辈对待。

要是将来太后和陛下起了什么冲突,阿琢夹在中间,难免要左右为难。

“算了。”陆淮拍了拍许时渡的手背,“我去见见祖父,跟他讨个主意。你不必等我一起用饭。”

陆淮是长房长孙,他成亲后依旧住在陆府里,想过去找陆杭也很容易。

他到陆杭院中时,陆杭和妻子正准备用膳。

陆杭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吃过了吗?”

“还没。”

“行,那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用过晚膳,陆杭让陆淮陪他去院中散步消食:“说吧。”

陆淮一五一十说完:“祖父,你了解娘娘,你说,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陆杭叹息:“娘娘的心思,即使是我,也不能完全猜透。”

陆淮道:“我以为娘娘会更青睐从亲近她的家族里,挑选一个合适的皇后人选。”

比如桑家三房、靖国公府,都有年纪适合、才貌出众的姑娘。

当然,陆杭能当上吏部尚书,成为政坛有名的常青树,他与太后之间的关系肯定是处得不错的。

但陆家根基深厚,无需依附太后,自然不能算是纯粹的太后党。

陆杭想了想,道:“这事儿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陆淮露出洗耳恭听之色。

陆杭双手负在身后,在前头慢慢踱步:“真要从那些个依附太后的家族里,给陛下挑一个他不喜欢的,陛下未必乐意,最后只会撮合出一对怨偶。

“阿琢这个皇后人选,是太后和陛下都可以接受的。要是阿琢进宫了,在太后和陛下起冲突时,也可以调和母子关系。”

陆杭对太后心理的把控,无疑比长孙陆淮要精准许多。

他看陆淮面上犹有迟疑,劝慰道:“太后心意已决,你也无需多想。你媳妇与太后是二十多年的交情,阿琢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孩子,阿琢在皇宫里的日子必不差的。”

***

自从太后在大朝会上撤去垂帘后,这两年,季衔山颇有些寄情于书画之中。

他坐在窗边,刚临摹完一副字帖,余光扫见小福子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怎么了?”

“娘娘请陛下过去。”

季衔山放下毛笔,用一旁的温水净了净手:“我们走。”

季衔山到寿宁宫的时候,霍翎正在用莲子羹。

“母后。”季衔山给霍翎请安。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莲子羹:“知道你要过来,提前给你盛好了。现在应该刚好能入口,你试试。”

季衔山坐到霍翎左手边,吃了一口,笑道:“这定是无墨姑姑的手艺。”

用过东西,霍翎才开口道:“这回寻你过来,是想与你聊聊你的婚事。你的婚事定下后,礼部和内务府那边也能先有一个章程。”

季衔山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婚事,自然是听凭母后做主。”

霍翎一笑:“你的婚事,总要与你知会一声。我挑中的皇后人选,你也熟悉,不妨来猜一猜。”

季衔山心中一动,已经有了答案:“是阿琢吧?”

他所熟悉的年纪相仿的姑娘并不多,除了陆琢外,就是出身宗室的几人。而且许时渡不久前刚进过宫。

霍翎颔首:“是阿琢。”

季衔山道:“阿琢是极好的,不过辈分有些对不上吧。”

陆琢比季衔山小了两岁,季衔山对陆琢自然还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

但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这份知根知底,比让季衔山迎娶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姑娘家,更能让他接受。

霍翎道:“辈分这个倒是无妨,皇家一向不看重这些。就是有一点,阿琢年纪比你小,你们的婚期得定在她及笄礼后。”

季衔山自是没有异议。

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一大婚,就能立刻亲政。

帝后大婚要提前筹备不少东西,凤仪宫十几年没人住过,也需要重新修一番。

就算再怎么赶,婚期也得拖到明年年初。

陆琢的及笄礼也是在明年,不过是在明年年底。

早上几个月和晚上几个月,其实差别也不大,还不如晚上几个月,挑选一个合自己心意的皇后。

季衔山又陪着霍翎说了一会儿话,才开口道:“母后,听说姑姑病好了,我带些礼物去大长公主府探望她。你有什么东西要我一起带过去吗?”

霍翎是过来人,瞧一眼季衔山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眼眸微弯:“你自去忙吧。”

等季衔山走出几步远,霍翎才慢悠悠打趣道:“对了,内务府近儿新打了几款簪子,样式颇别致,适合小姑娘戴。”

季衔山脚下险一踉跄,但出了寿宁宫,还是脚步一拐,先去了趟内务府。

因为两家人都没有异议,立后圣旨很快就送到了陆家,送到了陆琢手里。

圣旨下达后,礼部开始筹备大婚,内务府也开始修凤仪宫。

而钦天监那边,也算出了三个吉日,任凭太后和陛下挑选。因为要等陆琢及笄礼后再举办大婚,婚期也没什么好选的,直接定在了年底。

朝臣对这桩婚事要说有什么异议,那就是婚期定得略晚了些,但除了这一点,就再没有什么能挑出毛病的地方。

而这点异议也很快烟消云散。

因为太后当着朝臣的面亲口说,皇帝还没有大婚,但定下亲事后,也已经算是大人了,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每天上午跟在她身边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季衔山连忙起身推辞:“儿臣惶恐。儿臣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需要跟在母后身边好好学习。”

霍翎握着季衔山的手掌,温声道:“皇帝长大了,可以试着自己担起事了。从明日起,哀家会将一部分奏折交给皇帝,由你自行去批阅处理。次日朝会后,再带着奏折来寿宁宫,由哀家为你查漏补缺。”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大婚。

朝臣为何会希望陛下早日大婚?

因为大婚以后,陛下才能名正言顺开始处理政事。

如今太后主动提出让陛下参与朝政,这在许多朝臣看来是一个好的迹象。

太后临朝听政多年,一手抚养陛下长大,平定大燕内忧外患,于国于家,太后的威望都实在是太高了。

如果母子之间能够平稳过渡权力,那自然是朝臣最希望看到的场面。

不然,一旦母子相争,那些支持陛下亲政的朝臣想到自己要站在太后的对立面,与太后为敌,腿肚子都忍不住有些发颤。

季衔山一边兴致勃勃参与到朝政里,一边开始筹备自己的大婚。

霍翎这个做母亲的,也从自己的私库里取出一笔银子,交给礼部和内务府,命他们将帝后大婚的场面办得更盛大隆重。

偶尔,季衔山过来汇报政事时,霍翎也会让他多去凤仪宫转转。

“宫人自然是不敢不用心的。但你多去两趟,宫人定然会更上心。”

季衔山一一应了。

霍翎道:“还有,凤仪宫里的花草,多是照着我的喜好去布置的。也不知道阿琢喜欢什么花,该让内务府多种些她喜欢的花才是。”

季衔山还真知道这个:“她最喜欢蝴蝶兰。母后忘了,阿琢也是个爱画的,她十次画画有三次都在画蝴蝶兰。”

霍翎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前些年过千秋节时,确实收到过她画的一幅蝴蝶戏兰图。”

季衔山道:“可以让宫中花匠多培育出一些新品种,这样才能让阿琢换着花样来画画。”

季衔山这么说着,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凤仪宫瞧瞧。

正好他下午没有别的安排,季衔山问霍翎:“方才听母后提起凤仪宫时,话中多有回忆之意。母后也许久没踏足过凤仪宫了,可要一道去看看。”

……

内务府才刚开始动工,目前主要是在修宫殿外部,将一些掉漆的柱子和破损的石阶重新补上,还没来得及更改庭院的布局。

因此放眼望去,凤仪宫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致,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季衔山陪着霍翎转了一圈,霍翎突然抬手,指着不远处亭亭如盖的梧桐树:

“这棵梧桐树,是你出生那年,你父皇亲手种下的。你可还记得?”

季衔山仰起头,凝望着高大的树冠:“记得。母后曾与我说过。”

霍翎走进树荫里,将手掌贴在树干上:“在我进宫之前,你父皇曾经有过两个皇子,但一个皇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一个皇子被养到两岁,也因一场急病去了。

“登基二十年都没能养住一个皇子,朝臣心里难免惴惴不安,你父皇有的时候也会忧虑自己的身后事。

“所以在文盛安等一众朝臣的劝说下,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同意将端王嫡长子接进皇宫里教养。”

在季衔山没满三岁的时候,先帝就驾崩了。

季衔山对先帝的印象,大都来自于霍翎的讲述。

霍翎从来不避讳在季衔山面前提起先帝,只不过她极少会谈及端王一家。

季衔山不知道霍翎的意思,只是默默听着,顺便挪了挪步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疏漏下来的阳光。

霍翎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柔和下来:“我与端王府、柳国公府不合,所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端王嫡长子继承大统,更何况,我进宫后,还有了你。

“你父皇驾崩的那一年,大燕发生了很多事情。

“朝堂之上,端王和柳国公举兵谋逆;燕北边境,大穆挥兵十万南下。而你还是如此的小,小到尚且不能理解你父皇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小到总是隔三差五就在生病。

“朝堂上的交锋再艰难,也终究能够熬过去。唯独你生病的那些日夜,我总害怕到不敢闭眼,担心你会像先帝的那几个孩子一样夭折。”

季衔山被霍翎说得心中酸涩:“母后,那些年你受委屈了。”

霍翎笑着摇摇头:“安儿,你还没有娶妻生子。做孩子的,总是很难完全理解做母亲的心。

“能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如今还将要娶妻生子,我就没什么好委屈的。

“你父皇在位时,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子嗣问题。我只盼着你大婚后,能与阿琢夫妻和睦,早日诞下皇嗣。”

季衔山轻咳一声,含糊着点了点头。

霍翎唇角弯起,也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而道:“文盛安是你的老师,我本不该在你面前多做评价,但我并不喜他为人。他是先帝的心腹重臣,受过先帝大恩,原该多为先帝考虑,但他开口就是江山社稷,仿佛他所作所为才是忧国忧民,先帝做的就是耽误了国计民生。

“在我成为太后以后,他一直与我不对付,仗着自己百官之首、辅政大臣的身份,几次三番想要驳回我的政策。

“他看似是看不起女人,但实际上,他是想成为把控朝政的权臣。只要将我压下去,将我逼回后宫,他就能够把持朝堂大权。”

“我知道的。”季衔山握住霍翎的手,“朝臣说得再怎么好听,也都是外人。我与母后,才是血脉至亲。”

霍翎与季衔山说了很多他幼时的事情。

到了晚上,她还亲自下厨,给自己和季衔山各下了一碗面。

季衔山其实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

在他心里,最糟糕的情况,应该就是母后强塞给他一个他并不喜欢、也不认识的皇后——这个皇后可能是出身桑家、出身镇国公府、出身邱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家族,总之一定是出身于太后党——然后强硬地不肯有丝毫让步,只要朝臣不开口暗示,母后就会当做无事发生,迟迟不肯让他去触碰朝政。

但是,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母后没有从什么桑家、镇国公府、邱家给他挑选皇后,而是从陆家挑了阿琢。她没有想过在他的婚事上大做文章。

母后也没有一味强硬到底。在朝臣开口暗示之前,在他还没有举办正式的大婚之前,母后就先一步松口,同意他参与朝政、批阅奏折。

因此,当他与母后一起漫步在凤仪宫里,听着母后回忆起曾经相依为命的温情脉脉与惊涛骇浪,他才会如此动容愧疚。

面条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食物的香味,热气腾腾的雾气扑面而来。

在这样的温馨与宁静中,天狩十年除夕夜那场风雪杀戮好似都远去了。

困扰季衔山无数个日夜的梦魇,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在这碗热气腾腾的面食里,母子间曾经有过的一些隔阂与疏远,似乎都被逸散的热气给冲淡了。

一晃眼,随着凤仪宫修完成,新移栽的蝴蝶兰在庭院里生根发芽,也到了陆琢的及笄礼。

霍翎没有亲临,但礼仪当天,她派人送了丰厚的及笄礼,以及一道册封陆琢为襄城县主的诏书。

立后大典在即,众人都没想到太后娘娘还会下这样一道诏书。

不过,这也更能说明太后对皇后人选的看重与满意。

立后是一码事,册封陆琢为县主又是一码事,谁看了不说太后这事办得敞亮。

就是陆琢,也得多多念着太后的好。

这场册后大典办得极为盛大隆重,令无数人叹为观止。

大婚次日,帝后一起来寿宁宫给霍翎请安敬茶。

霍翎从小夫妻手里接过茶杯,又命无墨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

稍晚些时候,淑太妃也带着其他太妃一起过来见这对新人。

陆琢给淑太妃行半礼。

淑太妃避让回礼。

皇后宝册和凤玺,都已经在册后大典上,由季衔山亲手交给陆琢。

这会儿淑太妃过来,提到的就是六宫宫务:“先前太后娘娘忙于前朝政务,陛下又未娶妻,宫务暂由我代理。如今太后娘娘有了儿媳妇,我也想躲躲懒了。”

先前淑太妃就跟霍翎打过招呼了,如今淑太妃旧事重提,霍翎也不惊讶,只笑道:“我知道你想早些搬去长公主府,但阿琢刚进宫,眼下正是年底,你总得在宫里多住一段时间,带一带阿琢。”

陆琢也道:“还望淑太妃不吝赐教。”

淑太妃眉开眼笑:“当不起皇后赐教一说。我在皇宫里待得好好的,现在搬出去和年后搬出去也没区别,就是提前打声招呼,让皇后有个准备。”

有太后和皇帝的支持,又有淑太妃悉心指点,陆琢也不是那种立不起来的人,皇宫里的生活对陆琢来说并不难适应。

许时渡进宫看闺女时,只瞧她的气色,就知道她在皇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与陆琢越来越适应皇后这个身份不同,季衔山在前朝的日子,实在称不上顺心。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当上尊号,改称谓。……

季衔山前两年醉心于书画之道,不过是为了宣泄自己苦闷的心情。

如今他与霍翎的关系有所缓和,他顿时将手头的闲杂事丢到一边,勤勤恳恳批阅奏折。

坐在霍翎身边,看霍翎处理政务时,季衔山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自己亲自上手,季衔山才恍然发现,想要做到霍翎那样不动声色到底有多难。

不动声色,源自于自身的强大。

母后早已过了会为朝政忧心忡忡、辗转反侧的阶段。

朝臣有再多的小动作,她都尽收眼底。朝堂有再多的波诡云谲,她都能四两拨千斤。

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只需母后稍加点拨,便能迎刃而解。

但季衔山也不气馁。

他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又跟着一众老师学习了很长时间,将来未必就会做得比母后差。

如果连翻越高山的志气都没有,那他将永远无法超越母后。

季衔山耐得住性子,却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情。他需要有自己的倚仗和人手。

而皇宫之中,以禁军为重。

肃郡王府的季三郎,是季衔山的伴读,比季衔山年长几岁,这会儿已经加冠,正有出仕的打算。

季衔山有意将季三郎塞进白虎卫里,便趁着一日午后,宣来白虎卫统领。

他将事情交代下去,却见白虎卫统领面露迟疑。

季衔山问:“秦统领可是有什么难处?”

白虎卫统领连忙摇头:“回陛下话,没有难处。臣这就去办。”

季衔山眼眸微垂。

等白虎卫统领行礼退下后,季衔山对一旁的小福子吩咐道:“跟着他,看看他是直接出宫,还是去了寿宁宫。”

半个时辰后,小福子回来复命:“陛下,秦统领离开太和殿后,就往寿宁宫去了。”

“他在里头待了多久?”

小福子没敢走近寿宁宫,就远远守在出宫必经的一座凉亭里:“很快就出来了。”

季衔山捏着毛笔,继续伏案。

小福子看他没有旁的吩咐,给他重新换了一盏热茶,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季衔山写完最后一个字,丢开面前的奏折,用手掌撑着额头:他是临时叫来秦统领的,母后肯定不能未卜先知。只怕是他吩咐下去后,秦统领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又不敢直接照着他的命令去做,就去寿宁宫请示母后的意见。

禁卫军设有四大营,分别是麒麟卫,朱雀卫,玄武卫和白虎卫。

麒麟卫是直属天子,天子近卫大半都是从麒麟卫里面选拔出来。现任麒麟卫统领詹凌是他父皇的伴读,一向与他亲近。

朱雀卫统领、玄武卫统领都是母后的心腹,所以季衔山才有意将季三郎塞进白虎卫里。

但他没想到白虎卫统领会是这么个态度。

白虎卫统领也许是母后的心腹,也许是碍于母后的威势,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已经不再可信。

如果三大营是这样,那麒麟卫呢?

麒麟卫统领詹凌也许还忠于他父皇,忠于他,但麒麟卫其他人呢?

次日,季三郎进宫向季衔山道喜,满脸高兴:“朝廷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是白虎卫副指挥使。”

副指挥使在禁卫军里算是中层,手底下掌管着三四百号人,对于刚刚出仕的季三郎来说,已经是个极不错的起步。但知晓内情的季衔山,很难因此生出纯粹喜悦。

季衔山也没有扫兴,鼓励季三郎好好干。

季三郎拍着胸口保证:“这是自然。大家都知道我是陛下的伴读,我可不敢出什么纰漏。丢了我自己的面子事小,丢了陛下的面子事大。”

季衔山这才笑了一下:“也没那么夸张。”

除了这段插曲,大婚第一年,应该是过去几年里,季衔山过得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间了。

酷暑来临前,季衔山和陆琢这对小夫妻,还陪着霍翎去了趟避暑山庄,在里面住到天气渐渐凉快了才回宫。

一切的转变,都要从回京后爆发的一场“姐杀弟”案开始。

朝堂上针对“太后还政”展开的第一轮风波,也由此而起。

自从天狩十年,霍太后在京兆府立下女户后,民间效仿者渐渐多了起来。

而这场姐杀弟案,发生在南方某座县城一户姓苏的商贾之家里。

姐姐原本是苏家独女,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随着民间风气越来越开放,苏父有意将家业全部留给姐姐,不过要求姐姐必须留在家中招婿,为此苏父还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但这一切,在姐姐成亲,而苏父又有了一个亲生儿子后改变了。

此案性质之恶劣,顿时在当地引发轩然大波,甚至是直达天听,在大朝会上被御史提起。

御史话音落下,不少人瞬间都精神了。

什么,因立女户而引发的恶性案件,简直是藐视人伦,简直是丧尽天良!

以前什么时候听说过这种事情,都是在太后娘娘执掌朝堂、推动立女户后,才让一些女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世风日下,人心沦丧,长此以往,必使我大燕民风败坏,陛下,娘娘,此事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赵大人说得不错,此案应成为典型,虽说那残害手足的杀人凶手已经伏诛,但必须要将此案宣扬出去,昭告天下。”

又有一人站出来,状似劝说,实际上也是在痛斥此案:“席大人此言谬矣。这世人多从善,未必能想到用这种手段来谋夺家产,要是将此案闹得太大,岂不令天下更多人效仿?”

让这些人将矛头对准太后,他们是不敢的。

但当年是谁主持修订了《刑统》财产继承法令?

是刑部尚书丁景焕啊!

丁景焕不是世家出身,行事又喜欢剑走偏锋,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偏偏越看他不顺眼,他越是平步青云。

这会儿抓住丁景焕的纰漏,顿时有不少人将矛头指向丁景焕。

丁景焕可从来不怕跟人吵架,而且他先是京兆尹,后成为刑部左侍郎,再到成为刑部尚书,真要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这些大臣驳倒,他这个刑部尚书还不如早点儿退位让贤。

都不用其他人帮忙,丁景焕一个人就将刚刚那些发言的大臣全部驳了个遍。

“大燕建国百年,就出了这么一起姐杀弟案,也难怪赵大人会如此激动。敢问赵大人,弟弟卖掉姐姐,动手打杀姐姐的时候,怎么不见您老人家站出来指责世人日下,人心沦丧,民风败坏呢。是不是因为太常见了,所以您老人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呢。”

“还有席大人,您老人家是清流世家出身,不了解民间疾苦也是正常。这样,我将我曾经亲手断过的案子背给您听,您看看这几个案子是不是更应该宣扬出去,昭告天下?”

丁景焕本就过目不忘,况且这些案子都是由他亲自经手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仅是时间地点人物,就连判决时说的判词都能倒背如流。

“民间风气渐开本是一桩好事,诸位岂可因噎废食?”

不过会耍嘴皮子的也并非只有丁景焕一个。

随着这场争论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有越来越多人下场。

争论到最后,是非对错本身早已不再是此案的重点。

一方是强硬要将此案钉成典型,令世人引以为戒。

一方表示只是凶手想岔了,错在她本人,而非财产继承法令上。

中间还有一小撮人,质疑当地县令断案有误,要求将此案提审至京师,由京兆府或刑部重新开审。

谁不知道京兆府和刑部都是太后娘娘的地盘,那个提议重审案件的官员,顿时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就连丁景焕在舌战群儒之余,都忍不住抽空扫了这人两眼。

这到底是在暗地里拱火,还是真蠢呢。

“够了。”

大殿上方,终于传来冰冷的呵斥。

“一个早已定性的案子,还能惹得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哀家看你们就是太闲了。今日朝会到底为止,退朝吧。”

***

丁景焕被宫人迎进寿宁宫时,霍翎正坐在凉亭里翻看一卷书页。

丁景焕原以为霍翎是在看书,余光一扫,才发现不对。

“娘娘在看什么?”

“在看一个酿酒方子。”

丁景焕愕然:“娘娘好雅兴。”

霍翎将手里的酿酒方子递给丁景焕:“你来瞧瞧可喜欢?”

丁景焕面露讶异,接过细看,赞叹道:“这酿酒方子看着真不错。”他爱酒,私底下兴致来了,也会自己酿上一些。

“这是良酿署新研制出来的酒方,已经酿造出第一批酒了,我还未品尝过滋味如何,宣你进宫一块儿尝尝,你若喜欢,这酒方就送你了。”

良酿署是专为皇家酿酒的酒坊。

丁景焕还以为霍翎宣他入宫,是为了跟他商议一下朝堂上的争议呢。

不过他是个从不扫兴的人:“娘娘这么说了,我可得好好尝尝。”

这款新酿造出来的酒,才一开坛,酒香四溢,浓郁而不腻人。

丁景焕慢慢品完一杯:“这酒可取了名字。”

“还未取名。”霍翎道,“送你的酒,自然该由你来取名。”

“既是无名之酒,那就叫无名吧。”

“我以为景焕会取出什么风雅的名字。”

丁景焕拎起酒壶,先给霍翎斟满,才给自己重新添上:“附庸风雅,都是给旁人看的。自己喝的酒,自然是怎么畅快怎么来。”

霍翎轻轻转着酒杯,突然道:“你我君臣,相识有多少载了。”

“已有十七余载光阴。”丁景焕道,“臣行事素来狂妄悖逆,蒙娘娘不弃,方才有今日身居高位的风光。”

“所有人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不拘俗流。旁人需要循规蹈矩,我不需要。若当真循规蹈矩,第一个被规矩束缚住的人就是我。”

真要细究起来,她的所作所为,远比丁景焕狂妄出格。

霍翎又问:“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今日之事,看似只是在争论案子本身,实则是那些希望陛下早日亲政的朝臣,对娘娘的一次试探。”

霍翎抿了一口酒水:“陛下还没开始着急,这些人倒是先坐不住了。”

丁景焕暗道:也许正是因为陛下还没开始着急,这些人才会按捺不住。

倘若母子当真亲密无

间,大权始终在太后娘娘手里,这自然是太后党和中立派喜闻乐见的,却不是那些反对太后主政、支持陛下亲政的人想要看到的。

“他们想要试探,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哀家的态度。”霍翎放下杯盏,语气温和,“为首那几个反对之人,还有骂你骂得最狠的那几个人,都一并逐出京师去吧。哀家这里另有要事要交给你。”

“娘娘请吩咐。”

霍翎笑了一下,问丁景焕:“你叫我娘娘?”

丁景焕被问得糊涂:“还望娘娘明示。”

“以前陛下没有娶妻,六宫没有皇后坐镇,太妃们又都住在后宫里不常见生人,你叫娘娘,大家都知道是在叫我。但现在再称呼娘娘,要是皇后也在场,该如何区分?”

丁景焕心领神会:“娘娘于家有功劳也有苦劳,于国更是有大功,当上尊号,改称谓。”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圣人,承天皇太后。……

案子造成的风波还未开始酝酿泛滥,仅仅只是在大朝会上冒了个头,就被太后一道旨意给摁了回去。

太后直接下令,将为首那几个反对的官员贬去外地任官。

几人中,一位姓邢的礼部郎中,曾经给季衔山上过一门课,与季衔山有师生之谊。

虽然邢侍郎没有主动求到季衔山面前,季衔山也不能坐视不管。

况且,这几人都是为了支持他的官员,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未免令底下人心寒。

季衔山将昨日批改好的奏折拿到寿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