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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众叛亲离。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身体硬朗的承恩公就这么致仕了。

从花团锦簇到高楼倾倒,也不过一月时间。

父不父,子不子,霍家上演的这出大戏,让无数人惊掉了下巴。

与太后对承恩公的处罚相比,安鸿羽、安远侯等人受到的责罚反倒不算什么了,没有在朝堂上掀起一丝水花。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不满的。

祝青云状告亲生父亲一事为何会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子不言父过,做父母的,即使有再大的不妥,那也不是儿女能够置喙的。

但这些人的不满,全都冲着跪在大殿中央,磕得头破血流的霍泽去了。

至于太后与承恩公的关系,所有人在这一刻都默契地选择了遗忘。

更不会有谁冒着触怒太后的风险站出来为承恩公叫屈。

说句不好听的,谁叫承恩公是外戚呢。

但凡承恩公是清流、勋贵、宗室……多多少少都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偏偏承恩公是外戚。

偏偏要降罪于承恩公的人是太后。

忠心于太后的官员不会顶撞太后。

不是太后党的官员,也乐得见到太后削弱外戚势力。

等消息传到霍世鸣耳中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什么叫杀人诛心?

什么叫众叛亲离?

霍世鸣现在就体会到了杀人诛心,众叛亲离的滋味!

在这一场只属于他和长女的角力里,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不肯认罪,儿子就替他认罪,女儿更是在满朝文武面前钉死了他的罪行。

请罪折子不是他亲自写的,却比他亲自动笔写的杀伤力还要大。

霍世鸣呼吸急促沉重,下一刻,他猛地用力一扫,将桌面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

撞击声、碎裂声此起彼伏,有不少碎片在碰撞间飞溅到霍泽身上。他没有躲,也没有发出吃痛声,只是

默默跪着。

霍世鸣面无表情地看着霍泽。

目光中没有半分儿子终于回家的喜悦,而是寸寸冰冷如刀。

“怎么,前脚刚跪在你阿姐脚边摇尾乞怜,现在又要跪在我面前寻求我的谅解了?”

霍泽额上的血还未完全擦拭干净,听到霍世鸣这话,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惨白。

“爹……”

“住口!”霍世鸣右手重重锤在桌案上,“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心中的怒火喷薄而出,霍世鸣借着这股力道站起,往前走了两步。

他原本是不担心霍泽会出卖他的。所以一些机密之事,霍世鸣没有刻意告诉霍泽,却也没有刻意避着霍泽。

但现在,霍世鸣却忍不住开始怀疑霍泽。

忠诚不绝对,就等于绝对不忠诚。

能背叛他一次,自然就能背叛他第二次。

太后将霍泽扣在手里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从霍泽口中问出过别的事情吗?

是了。

是了。

一定是这样。

难怪太后反应这么快,他才刚上完请战折子,还没来得及串联鼓动更多朝臣,就被太后禁足在府里了。

一定是霍泽出卖了他,让太后知道了他心里的算计,太后才会如此不留情面。

以太后的智谋,都不需要霍泽透露太多,寥寥数语就能帮助太后拼凑出事情真相。

“是不是你!”

霍世鸣咬紧牙关,舌尖一阵血气。

霍泽茫然抬头,在对上霍世鸣视线的那一刻,他止不住战栗。

那是怎样一种择人的眼神。

在那样的眼神里,霍泽看不到半分往日的疼爱,只有浓烈的怒火,以及藏不住的……怨恨。

霍泽一直都知道父亲是疼爱他的。

虽然父亲一向严肃,对他的管教十分严格,只要做错一点事情都会被父亲喝骂……霍泽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父亲毫无保留的重视与偏爱。

但是,父亲此刻望着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着儿子,不像是在看着亲人,更像是在看着什么仇敌。

往日的温情还历历在目,指责与咒骂的话语却已经劈头盖脸向他砸来。

“是不是你向太后出卖了我的计划?好啊,我就说我计划得如此周密,安排得如此周全,为何太后的反应还能这么快,让我的后续布置都没有用武之地。原来是你这个叛徒在作祟。”

霍泽瞳孔一缩,下意识解释道:“爹,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就只是被逼着上了那一道折子而已!”

霍世鸣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霍家的一切,将来不都是留给你和阿兴的吗。我倒台了,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似是想到了什么,霍世鸣冷笑一声:“难道是你阿姐给你许诺了什么好处?来,跟我好好说说,你将我卖出了什么好价钱?”

霍泽一再摇头。

霍世鸣看着他那副模样,愤怒之余,又有种真切的悲哀。

既然已经决定出卖他,又为何不顺带换个好价钱。

既然已经在太后脚边摇尾乞怜,又为何要来他面前继续装可怜。

难道事到如今还想寻求他的原谅?

又或者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

他怎么会生出这样软弱无能的儿子。

“废物!”

霍世鸣暴怒,一脚踹了过去,正中霍泽心口。

方氏一直在外头等消息,听到霍泽的惨叫声,顿时站不住了,推开门口的守卫冲了进去。

当看清屋内的情况后,方氏尖叫一声,扑到霍泽面前,拦在他与霍世鸣中间。

“够了!老爷,这是你的儿子,他被软禁在皇宫里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出宫来,我不求你能关心他的身体,但你再愤怒,也不应该将怒火宣泄在他身上!”

霍世鸣深吸一口气,原本在听到霍泽的惨叫后,升起的那一丝担心和后悔,都在方氏的指责下化为乌有。

“我还没去找你呢,你倒是先冲了进来。方氏,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如何,待方家又如何,你居然也和他们一起背叛我。你就不曾念过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吗。”

比起儿子的背叛,方氏的背叛,更让霍世鸣难以置信。

因为方氏也好,方家也好,都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依附于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在大力扶持方家。

方氏泪眼婆娑,却用力昂起头:“不然呢。不然你要我怎么做。要我像你一样眼睁睁看着阿泽出事吗。”

霍世鸣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我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他被软禁在皇宫第二日,我就立刻进宫去救他了。要不是为了他,我会在太后最愤怒的时候求见太后吗。”

霍世鸣对霍泽的那些指责,方氏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多坚强的人,只要霍世鸣说上几句重话,她就忍不住退让服软。

但这一回,她寸步不让。

“这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方氏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反倒让霍世鸣愣了愣:“什么?”

“阿泽为什么会被软禁在皇宫里,又为什么会被逼着上了这样一道折子,你心里没有数吗。霍家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你真的弄不清楚吗。你说阿泽大逆不道,真正大逆不道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霍世鸣目眦欲裂,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为何,看着霍世鸣的神情,方氏心头反而生出几分快意来。

“我沾了太后的光,被人叫了这么多年承恩公夫人,也得为她说两句公道话。

“我是嫁去给人做继母的,所以你们父女之间的事情,我一向是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也免得出了力还落了埋怨。

“但太后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与她相处的时间,比你与她相处的时间更多。我自问,对她也有几分了解。

“她不是那种刻薄的性子,相反,我就没见过比她更大气的人。”

就不提以前种种了,单说昨天两人相见时,太后对她的态度很是温和,没有因霍世鸣的所作所为迁怒于她。

那不是太后为了说服她而伪装出来的。

以太后的身份地位,根本无需向她演戏。

“娘娘没有认识端王以前,霍家是什么光景;她进宫以后,霍家又是什么光景。你不记得了,我却还记得。

“你的妻子站在你

的对立面,你的儿子上折子弹劾你,你的女儿降罪于你,你说说,为什么你的家人都不支持你,又是谁真正导致你落得今日众叛亲离的下场!”

方氏越说越理直气壮。

她从地上站起来:“你说我没有念着夫妻情分,不,正是因为念着夫妻情分,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错再错。”

方氏伸手去拽霍泽:“我们走。”

方氏直接拉着霍泽离开了房间,一直到走出数十米开外才停下脚步。

看着霍泽脸上、脖子上和衣服上的伤痕,方氏心疼道:“你也真是的,你爹对你动手,你就不知道躲一躲吗。”

霍泽这会儿还有点懵。

对于方氏那堪称石破天惊的表现,霍泽和霍世鸣一样震惊。

“……我就想着让爹出出气。”

方氏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他了:“……他正在气头上,你跑到他面前让他出气,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霍泽摸了摸自己抽疼的心口,没再吭声。

母子两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

事情发展到现在,绝非他们所愿,但做都做了,看老爷/爹那个反应,怕是已经记恨上他们了。

“我倒是不怕你爹,但你爹正在气头上,也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

方氏一夜没睡,脸上有着深深的倦意:“还有阿娆和阿兴,府里的气氛也实在不像样,一直这么下去,对孩子不好。”

霍泽压下心中的复杂思绪,开口道:“我在京中还有一处宅子,比承恩公府小了许多,也能住人。我们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方氏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爹这里,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好好冷静吧。”

太后只是去了老爷的官职和虚衔,没有收走霍家的财物。霍家多年积累,家底丰厚,只要老爷想开了,以后也能安安心心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

“等你爹什么时候彻底想明白了,我们再搬回来。”

听到方氏的念叨,霍泽没说什么,眼中却藏着深切的忧虑。

他爹要是能安心当个富家翁,又怎么会被太后逼着致仕呢。

不过他爹已经致仕,就算再不甘心,也做不了什么了。

……

方氏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喝问,给霍世鸣造成了极大冲击,以至于他都没发现方氏和霍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在原地枯立许久,突然捂着心口吐出一大口血。

换做是以前,方氏怎么敢如此不留情面地顶撞他,霍泽又怎么敢冒着与他反目的风险出面弹劾他……就连太后,也只能压下心中对他的不满。

为什么他的家人都不支持他……

又是谁真正导致他落得今日众叛亲离的下场……

霍世鸣盯着地上那摊淤血,扯了扯嘴角:不过是权势罢了。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过是因为他们反抗不了太后的权势罢了。

起风了。

狂风卷着枯黄的叶子不断敲打窗户,一下,两下,吵得人头晕脑胀。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暴雨骤然降临,寒意侵袭而来。

京师一夜入秋。

“老爷!”

管家匆匆跑了进来,看到霍世鸣那摇摇欲坠的身形时,脚步就是一顿。

但犹豫片刻,他还是咬着牙说出来意。

“就在刚才,夫人、少爷和少夫人他们,收拾了一些行李,带着身边得用的下人离开了府邸……”

霍世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掌却一个用力,生生将茶杯捏碎。

碎裂的瓷片扎入掌心,鲜血淋漓。

***

当天晚上,霍府发生的一切,包括霍世鸣、霍泽和方氏三人间的对话,都整理成册摆放在了霍翎案头。

霍翎接见完新任兵部尚书,才有空翻看这本册子。

结果在拿起册子时,她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茶杯。

碎裂的瓷片飞溅开,在她手背上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洇出点点血丝。

周围的宫人被吓了一跳,霍翎却没当回事,用手帕随意抹了抹,就让人过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走到窗边,听见呼啸的风声:“起风了?”

无墨道:“回娘娘话,是下雨了。”

“下得大吗?”

“淅淅沥沥。”

“那就随我出去透透气吧。都在这殿里待一整天了。”

这会儿并非散步透气的好时候,倒不是下雨,而是风会卷起各种细小的东西。

霍翎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闲庭信步,恍若不觉。

她心里也没有具体目的地,只是和朝臣议事一天太过疲倦,想换个环境继续整理思绪。

这一路走着走着,等霍翎再抬眼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摘星台。

摘星台,顾名思义,是一座视野极好的观星台。

摘星台地处皇宫西北角,离寿宁宫很远,霍翎平时很少会走到这里。

不过来都来了,霍翎撑着伞,拾阶而上,来到摘星台最高处。

雨夜自然不适合观星,但摘星台地势很高,从这里向宫墙外眺望,可以看见一大片府邸。

那些府邸亮着橘红色火光,在雨夜分外显眼。

夜风愈发汹涌,无墨抱着外衣走到霍翎身边,就要给她披上。

霍翎突然抬手,指着一处黑暗的地方:“你知道那座府邸里,原先住着何人吗?”

无墨顺着霍翎的视线望过去,努力辨认无果,摇头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记性。”

霍翎为她解惑:“那座府邸的上一任主人,是羌戎前任首领李向笛。你应该还记得他吧。”

李向笛,也曾是一代草原雄主。

景元二十年,他举兵反叛大燕,被当场活捉,押送至京师献舞谢罪。

献俘大典后,景元帝给李向笛封了个伯爵之位,又赐下这座府邸,从那以后,李向笛就被幽禁在里面,一直到两年前病逝,这座府邸才重新空出来。

“大燕没有直接要了李向笛的命,是为了安抚羌戎贵族。但随着李宜春逐渐掌握了羌戎的大权,李向笛是死是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李宜春给我行过不少方便,我想着投桃报李,就给他去了一封信,问他还想不想杀李向笛。但他拒绝了。他在信里说,让李向笛这么慢慢老死,就是对李向笛最大的惩罚。”

无墨愕然,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我起初,并没有怀疑李宜春的说辞,后来再回想起此事,倒觉得是李宜春心软了。”

一滴雨水穿过油纸伞沿,随着斜风吹落至霍翎眉心。

她眉间一片冰冷。

“羌人不像汉人,没有那么讲究父子君臣,李宜春一个在羌戎王庭长大的人,却在不断学习汉人文化的过程中,也受到了父子君臣的影响。他能够在一日间杀死四个羞辱自己的兄长,却对造成自己真正处境的父亲手软了。”

以前不杀,是因为大燕留着李向笛还有用,不允许他动手。

后来不杀,是因为他不想杀了。

无墨没有完全听懂这番话,却还是像以前每一次一样,煞有其事地回应着霍翎。

霍翎抬起伞沿,看着那些亮起的橘红色火光一点点熄灭,轻声道:“走吧。外头的人家熄灯了,我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下毒。

霍翎不愿意轻易开启北伐,是因为她不愿意平白消耗国力。

但要是实在避不开,她也不是一个畏战怯懦、摇摆不定之人。

既然战争已经开启,他们的想法也要及时做出调整,不能再被以前的策略束缚。

在给周嘉慕的密信里,霍翎明确指出,周嘉慕不用有心理负担,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他才是前线统帅,是最了解战场形势的人。

如果周嘉慕判断局势后,认为据城而守更合适,那就借着城池堡垒与敌军慢慢周旋,莫要急功近利。

如果遇到不错的战机,认为可以出城一战,尽管摆开阵仗与敌军厮杀,无需瞻前顾后。

这一战,要的就是化战果为最大,尽可能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

为大燕再换来至少十年的和平发展时间。

随着密信一起送去燕北的,还有兵部赶制出来的一百多架元戎弩以及大量粮草兵械。

一味被动接招只会疲于应对,在交代完燕北的事情后,霍翎又私下召见了几位心腹臣子。

兴泰殿内。

霍翎和季衔山一左一右坐在上首,无锋、丁景焕、宋叙和祝青云分散着列坐下首。

几人面色肃穆。

就连性情最为散漫不羁的丁景焕,都难得坐姿端正笔挺。

霍家发生的种种,早已在京师传遍,没人会在这时候给霍太后找不痛快。

相比之下,倒是身为当事人的霍翎,神情最为轻松自在。

看大家神情如此严肃,霍翎还开了个玩笑来活跃气氛:“哀家今日召你们前来,只为一事——算永庆帝的死期。”

下首几人面色古怪。

丁景焕附和道:“娘娘昨日夜观星象了?”

霍翎唇角微弯:“哀家昨夜确实去了趟摘星台,不过雨夜无星可观,哀家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丁景焕眨一眨眼,瞥见霍翎唇角促狭的笑,突然反应过来了:“娘娘认为,永庆帝要撑不住了?”

无锋恍然:“确实不无可能。”

无锋在最初的疑惑过后,也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永庆帝中风晕厥迟迟不醒”确实是请君入瓮的假情报,但他们得到的所有情报都是假的吗?

这不可能。

所有情报都是假的,太容易被人拆穿了。

无锋自己就是负责情报的。

如果他想要投放假情报钓鱼的话,他一定会在众多真情报里,掺杂进一两条重要的假情报。

只有做到九真一假,才能让人难以分辨。

宋叙面露沉吟:“之前我们都被永庆帝清醒、大穆兴兵二十万南下的消息给转移了注意。”

大穆这一次来势汹汹,几乎将燕云十六州的兵力全部押上,以至于众人都有一种错觉,永庆帝的身体应该没有情报里说的那么糟糕。

但,这会不会也是永庆帝算计的一环?

他的真实情况,也许比他们以为的还要糟糕一些?

祝青云也加入讨论之中。

他们先前一叶障目,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如今被霍翎点破那层窗户纸,各种猜想被一一提出。

一番讨论下来,几人基本达成以下两个共识:

永庆帝应该是撑不住了,就是不知道那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咽下。

虽然永庆帝强行压下了夺嫡之争,也已在日前册封十皇子为太子,但是其他几位皇子未必会心服。

祝青云总结:“如果永庆帝还能多活几年,他应该不会仓促发动战争。”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已时日

无多,而太子根基尚浅,未必能压住几位兄长,永庆帝才会想到“用外患来解决内忧”这种激进的方式。

宋叙赞同道:“祝女官所言甚是。在永庆帝假装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几位皇子早已势同水火,根本不是永庆帝一道立储圣旨就能够平息所有问题的。”

霍翎静静听着他们的讨论,指尖轻敲扶手,心中的想法愈发明朗。

她抬手,止住众人的话音,转头看向无锋:“我们的人,有能力在大穆皇宫安排一场刺杀吗?”

无锋:“娘娘想刺杀何人?”

霍翎:“大穆太子。”

无锋面露些许难色。

大穆皇宫里确实安插有他们的人手,但想要执行一场针对大穆太子的刺杀,还是太勉强了。

但娘娘不会无缘无故提出此事,无锋刚要咬牙说好,就听霍翎道:“刺杀失败也无妨。重点是要有这么一场刺杀。”

无锋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霍翎唇角上挑:“给大穆太子和他身后的萧家,一个血洗京师的借口。”

几位兄长不死,大穆太子的储君之位很难安稳。

就算大穆太子年纪小,想不到这一层,太子背后的萧家也会让他明白这一点。

不管刺杀的幕后主使是谁,太子和萧家都会第一时间将矛头对准几位兄长。

季衔山先是眼前一亮,旋即又提出一个不同意见:“永庆帝怕是不会同意此事。”

前线正在打仗,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后方生乱。

霍翎道:“所以太子和萧家会避着永庆帝行事。”

一向沉稳的宋叙,都难得亢奋起来:“太子一旦动手,几位皇子不会坐以待毙。届时后方一乱,前线也要跟着出问题。”

丁景焕拊掌:“以永庆帝的刚愎自用,要是知道太子和萧家背着他做了什么好事,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气死过去。”

霍翎笑了一下:“能直接气死永庆帝,自是最好不过。”

***

想要策划一场针对大穆太子的刺杀,绝非易事。

而且大燕京师与大穆京师相距实在太远。

为了能及时调度指挥,无锋打算潜入大穆京师坐镇,亲自策划安排这一起刺杀。

霍翎没有阻止他,只是在他离开前,轻声叮嘱:“到了燕北,去见一见周嘉慕,将你的计划全盘告知于他,让他好好配合你。

“这一次行动,以你安全为重。若事不可为,就放弃计划,另寻他法。

“哀家的暗卫首领,可不能在这么一件小事上折损了。”

无锋抱拳行礼,灿然一笑:“娘娘,臣去了。”

无锋这一去,就如鱼入大海,彻底没了音讯。

前线的战报隔三差五就会送回京师。

眼下两军还在僵持阶段,大穆几番挑衅,有意让大燕出城迎战,但燕北军在周嘉慕的约束下打得很谨慎,双方交手,互有胜负。

大穆增兵。

大燕调行唐关驻军和燕羽军增援燕北。

临行前,燕羽军统领孙裕成病重,燕羽军副统领陈立群暂待统领之职。

***

起初,霍世鸣是怨的。

怨方氏,怨霍泽,更怨自己那位铁石心肠的长女。

偌大承恩公府,曾经花团锦簇,宾客如云,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拜帖投递到门房那里。

就连承恩公府的下人,都比其他府邸的下人要神气三分。

但如今的承恩公府,就如同那无人打理的庭院,衰败凋零,再无往日风光。

霍世鸣开始头疼,失眠,甚至开始酗酒。

他以前是从不酗酒的。

身为战场将领,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偶尔小酌几杯助助兴就罢了,绝不可贪杯多饮。

即使是被霍翎调回了京师,霍世鸣也没有破这个戒。

可现在,再恪守这些准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保持头脑清醒,倒不如用酒醉来麻痹自己。

随着前线战况一点点传入霍世鸣耳中,霍世鸣开始惊惧。

而孙裕成的书信,更是让霍世鸣惶惶不可终日。

在信里,孙裕成提到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他在临行前一日突然染病,浑身疼得无法下地,最后是由副统领陈立群代替他率领燕羽军前往燕北增援。

【陈立群疑似为太后亲信】

短短十个字,却让霍世鸣反复看了许久。

因为陈立群这个人,是在燕羽军创立之初,招进来的第一批兵源。

小伙子生得仪表堂堂,又能文能武,很快在军中崭露头角,被他和孙裕成倚重。

陈立群是燕西本地人,这么多年来,他只来过一次京师。

如果陈立群是太后的人,那他是什么时候投靠太后的?

是在崭露头角以后,还是……

在燕羽军创立之前就已经投靠了太后?

他进入燕羽军,是否出自太后的授意?

不知怎么的,霍世鸣突然想起太后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父亲可知,燕羽军为何会叫燕羽军?”

传闻称,燕羽军是由太后提议创办的,燕羽军的名字来源于太后的名字……

那时候,他并未将太后这句话放在心上。

但现在想来,以太后的性子,燕羽军与她的交集如此之深,她与先帝又怎么会不在军中布置后手,安插钉子?

以前没启用后手,只是因为没必要。

现在觉得他和他的人不可信了,就立刻开始清洗他在燕羽军的势力,让她布置的后手发挥作用。

不……

不只是燕羽军。

霍世鸣视线微垂,看向书信的下一行。

除了孙裕成,他在行唐关驻军中的亲信,大都被行唐关主将白镜文抽调去了燕北。

这一去,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等他们再回到燕西时,燕西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如此光明正大的铲除异己,白镜文怎么敢的!

若不是得了太后的首肯,白镜文怎么敢的!

手中轻飘飘的书信宛若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霍世鸣喘不上气。

他浑身战栗,抬头看着带来书信的孔易。

“这封信,你是怎么带进来的。”

孔易道:“孙统领应该是知道将军出事了,这封信是通过我们的秘密联络渠道送进京的。

“我取得信后,想办法将信藏在了送菜的板车里,这才得以将信带进来。”

霍世鸣闭上眼睛,面色惨白:“你看过信了吗?”

孔易道:“未得将军首肯,属下不敢擅自拆信。”

霍世

鸣心里舒服了些。

他与孙裕成有特殊的联络暗号。

在拿到信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这封信没有被人提前拆开过,而且信也一定是出自孙裕成之手,并非由他人代笔或伪造。

方才那一问,其实还带了些试探在。

孔易自然是忠心可用的,但他如今虎落平阳,孔易心里未必没有其它想法,难免要多试探一二。

“你也来看看这封信吧。”

霍世鸣将信递了过去。

孔易一目十行,脸色也慢慢变了:“陈立群居然有可能是太后的人,这、这怎么会……他是何时投靠太后的……”

霍世鸣惨笑一声:“你也觉得震惊是吧。谁能想到,太后早就在防着我了。”

孔易连忙劝慰。

霍世鸣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了。

“阿易,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能力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如今我已老迈致仕,你再跟在我身边,只会浪费了你的才能。趁着我在朝中还有几分薄面,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你拿着它去……”

“将军!”

霍世鸣话未说完,就被孔易出声打断。

孔易语气真切:“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当年要不是得将军出手相助,我早已死在山匪手中,更不会有这些年的好日子过。

“我的为人,将军还不清楚吗。

“我孔易不是那等趋炎附势、攀高接贵之人。今日将军落难,我就弃将军而去,我成什么人了。

“况且——”

孔易眼含热泪,懊悔道:“如果不是我给将军出了那样的计策,将军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孔易这番表现完全被霍世鸣看在眼里。

他暗暗点头,心中对孔易的最后一丝芥蒂才慢慢放下。

要说没有迁怒过孔易,那是不可能的。

刚被太后禁足在府中的时候,霍世鸣连孔易的面都不愿见。

只是这些天下来,连他的妻儿都毫不留情地弃他而去,唯有孔易还如此忠心耿耿……

霍世鸣唏嘘不已:“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唉,落难之时,才能彻底看清一个人啊。”

霍世鸣扶着孔易坐下,向他询问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将军还愿意向我问策,那我也有一计要献给将军。”

孔易开口道:“既然将军的亲信都被派去了燕北,将军何不上书太后,请求一同前往燕北戴罪立功?”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霍世鸣捂着自己的眼睛,语气颓唐。

他不仅想过,还跪在地上给太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求太后恩准他重返战场。

即使是领受最艰巨的作战任务也无妨。

但太后不允。

无论他说什么,她就是不允。

“这……”孔易语塞,“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霍世鸣眼中的期待一点点黯淡。

他有些神经质地咬住右手虎口,那里被茶杯碎片划破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我再试试……”

他的语气飘忽:“我再去试一试……”

封妻荫子,加官进爵,这是霍世鸣一辈子的执念与追求。

如今他妻离子散,官位也做到头了,太后总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如此决绝,连一点退路都不给他留吧。

霍世鸣怀抱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希望,一次又一次上折。

但每一本折子都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他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尤其是每当听说前线打了什么败仗时,他更是疑神疑鬼。

这些天里,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在瞬息间被拉回了兴泰殿。

“……从现在起,承恩公最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祈祷边境无事发生。如若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致使大燕与大穆开战,战争所耗费的每一笔物资,牺牲的每一个战士,我都会记在你的头上。绝不姑息。”

那样冷酷自持到堪称决绝的声音,仿佛一种摆脱不掉的诅咒,又像是一种预言般的审判。

她还会怎么对他?

罢免他所有官职,将他幽禁在府中,让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导致他妻离子散,还不够她用来出气吗?

难道……

难道就真的要逼死他,她才甘心吗?

这样的念头在霍世鸣脑海里回荡着,盘踞着,直到这一天,霍世鸣发现他的饭菜被人投了毒。

***

三个月的禁足期早就过了,但守在承恩公府门口的禁卫依旧没有撤走。

京师也从初秋过渡到了初冬,细雪连绵,银装素裹。

以往有方氏照料,有丫鬟仆人伺候,霍世鸣从来不需要操心冬天穿什么,也不需要考虑如何购买取暖的木炭。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食物,喝上热气腾腾的茶水。

如今府里没有了女主人,下人也愈发散漫懈怠,别说什么冬衣和木炭了,就连食物都很难吃上一口热乎的。

这天中午,下人照例送来吃食,但直到食物没有了一丝热气,霍世鸣也没有动过一次筷子。

孔易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难免要劝霍世鸣多保重身体。

霍世鸣看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掌,声音嘶哑:“我心中有数。你将这些食物端出去吧。”

孔易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劝,默默将食物端出去,左右看了一圈,却找不到一个伺候的下人,只得先将食物放置在墙角。

“燕北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等孔易再次进来,霍世鸣迫不及待道。

孔易看了看霍世鸣,欲言又止:“周嘉慕周将军又打了一场胜仗,就是……就是……耿副将和荣校尉在那一战里双双殉国了。”

霍世鸣瞳孔猛地一缩。

这两人,都是他在军中的亲信,鞍前马后跟随他多年。

霍世鸣语气压抑:“知道他们是怎么牺牲的吗?”

孔易:“据说是贪功冒进,行军时正好撞上了大穆的主力,大燕来不及营救,就……就出事了。”

霍世鸣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对于这份官面解释,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耿副将和荣校尉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将,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撞上大穆的主力军!”

霍世鸣一拳捶在桌案上,心中大恨:“周嘉慕!”

霍世鸣正要再说些什么,就隐约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外头怎么会有猫?”霍世鸣蹙起眉头。

孔易猜测:“应该是从哪里跑来的野猫。”

“出去看看吧。”

霍世鸣和孔易是在书房的密室里进行交谈的。

这可以保证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两人离开密室,才迈出书房,就看到那只奄奄一息倒在食物旁边的野猫。

两人面色立变。

霍世鸣快步上前,捏着野猫的后脖颈,仔细查看起来,果然在野猫嘴边发现了食物残渣。

仿佛是被人狠狠一锤锤在头上,霍世鸣吓得魂飞天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孔易拉回密室的。

“将军!将军!”孔易摇着霍世鸣的肩膀,“你快醒醒,现在不是犹豫迟疑的时候了!”

霍世鸣抓着孔易的胳膊,神情惶恐:“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啊,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是了,是了。”霍世鸣又神经质地来回转圈,“她就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之人。为了斩草除根,再无后顾之忧,又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仿佛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霍世鸣停下脚步。

几个月的幽禁,让他整个人憔悴不已,再无以往那种魁梧精硕之感。

他的脸庞微微凹陷下去,露出明显的老态,唯有那一双遗传给儿子女儿的眼睛,在暗室里闪烁着惊人的亮光。

“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再这么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孔易,你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化解这一次的危机吗。”

在霍世鸣幽幽的注视下,孔易一咬牙:“为今之计,将军想要脱身,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解决太后,挟天子以令朝臣。”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离愁散。

霍世鸣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三岁就被父亲请立为侯府世子,走到哪儿都是丫鬟仆从环绕,走到哪儿都是亲朋喜笑相迎。

在霍家出事之前,他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练武的苦,见过的人间最大苦难,就是家中仆从的生活。

好像只在一夕之间,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他最崇拜的父亲打了败仗,被押送回京,关进天牢;曾经喜笑相迎的亲朋避霍家如避蛇蝎;丫鬟仆从人人自危,再也无心伺候他,甚至还有人悄悄欺负他。

霍世鸣霸道惯了,被仆从欺负,哪里能忍,当下就哭嚷开了。

仆从又惊又怒又怕,嘴上也不干不净,骂他到了现在还敢摆侯府世子的谱。

最后还是母亲匆匆赶来,将仆从直接赶出了侯府。

但在他问及父亲什么时候会回家时,母亲只是抱着他,一味以泪洗面。

好在,父亲还是回家了。带着满身的伤痕。

只是从此以后,京师再也不是他的故土,位于京师的这座府邸,也不再属于霍家。

霍世鸣被父亲霍英绍牵着走出这座府邸,依依不舍回头,却只能看到那扇沉重的红色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

他随父亲上了马

车,一路向燕西而去。

燕西荒凉贫瘠,气候恶劣,那里没有丰饶的物产资源,也没有优美的自然风光。

登高远眺,只有黄沙漫天。

任谁突遭家庭变故,又从京师被一路驱赶至燕西,都很难用平常心对待。

更何况那时候的霍世鸣只有五岁。

霍家这一脉,其实并不只有他一个孩子。

在他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但最后,弟弟和妹妹都在刚到燕西的第一年,就相继病逝。

母亲听说父亲在前线打了败仗时没有哭,跟着父亲被贬至燕西时没有哭,在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却再也支持不住,缠绵病榻数年,还是撒手人寰。

霍世鸣那几年的记忆,全都是灰色的。

好像从父亲被贬谪以后,所有事情都脱离了原先的轨道,变得面目全非。

幸福美满的家庭瞬息间破裂,只留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

而父亲,虽然侥幸在那一场大战里幸存,身体却留下多处暗伤,再也不可能重回战场,也不可能重新返回朝堂之上。

于是,自然而然地,父亲将所有期望都放在霍世鸣身上。

霍世鸣十几岁的时候,就已遍尝人情冷暖。

与霍家世代交好的人家,在他再次登门时,有的直接闭门谢客;

有的没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却不是用对待子侄的礼节对待他,而是将他和其他人家的管事放在一起招待。

如果说这样的人情冷暖,更多的是伤了脸面,那等霍世鸣到了出仕的年纪以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处处碰壁的滋味。

当年那一场败仗,阵亡了很多将士。

其中不少人都出身不凡,他们进入军中,是想跟在霍英绍身后捞一笔功勋。

岂料大燕兵败如山倒,这些想要去前线镀一层金的公子哥,大都阵亡在了前线。

虽然那场败仗不能完全归因于霍英绍,霍英绍和霍家也已经为那场败仗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但是谁叫霍英绍是主将呢。

朝廷放过了霍家,那些有亲人战死沙场的人家,却不乐意看到霍家重新崛起。

他们都不用直接出手做什么,只要给底下人打声招呼,多的是人乐意给霍世鸣使绊子。

无论霍世鸣如何使劲钻营,他都没办法走出那小小的永安县。

父亲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抓着霍世鸣的胳膊,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无穷力气,眼睛却死死盯着窗外。

霍世鸣不用回头,也知道父亲在看哪里。

那是京师的方向。

但那样的力气只是昙花一现,不过眨眼间,禁锢霍世鸣胳膊的力气都消散了。

父亲的手缓缓松开、滑落,只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凝望虚空。

霍世鸣颤抖着手,为父亲合上眼睛。

他知道,父亲死不瞑目。

……

呼啸的北风卷着片片雪花,时不时打在窗纸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霍世鸣清晨被冷醒时,才发现自己又梦到了从前,梦到了他一生中最深切的恐惧。

书房的被褥不如寝屋的被褥厚实。

角落里的炭盆早已不剩一丝热气,书房冷得像冰窖一样,有风不时从缝隙里钻进来,好像是昨晚睡前他忘了将窗关严实。

霍世鸣并不喜欢燕西,尤其讨厌燕西的冬天。

燕西的冬天有数不尽的风雪黄沙,即使穿上最厚实的衣物出门,迎面吹来的风依旧凛冽如刀。

京师的冬天,自然是要比燕西温柔许多。

但可能是早已习惯了燕西的气候,待在京师的这一年时间里,霍世鸣反倒多有不习惯之处。

他这一生,好像就是在京师和燕西这两个地方来回打转。

他的荣辱悲喜,都在这几百里的路程之间。

霍世鸣掀开被子,穿好鞋袜,只在肩上披了件斗篷。

他走到窗边,原本是想要将窗户关严实的,但余光一扫,就看到了昨天那只野猫倒下的地方。

野猫尸体已经被孔易悄悄带走处理掉。

饭菜被投毒一事,霍世鸣也并未声张。

承恩公府的守卫力量,已经全部被禁卫军接管。他前脚才嚷嚷自己被投毒了,谁知道后脚会发生什么,倒不如暂时按捺,免得打草惊蛇。

外头突然有锣鼓之声响起。

今日是桑家表舅五十岁寿辰,虽说前线正在打仗,但这一仗最少也要打上半年,总不能完全禁止民间的婚嫁丧娶和平时的庆贺活动。

桑家表舅原本是不想大办这场寿宴的。

朝廷确实不禁止官员正常的庆贺活动,但桑家身份特殊,桑表舅也怕惹事上身。

还是大孙女桑玄清劝他进宫请示一下太后娘娘。

“要是其他寿辰,我也就不劝祖父了。但五十整寿是个大日子,我们才刚进京不久,立足未稳,要是连这么大的日子都不办一场寿宴,其他人家会怎么想我们。

“他们不会认为桑家安分守礼,只会认为桑家没有权势,小觑了我们。

“祖父要是怕落人口舌,不如与太后娘娘说,这场寿宴收到的所有礼物,都会捐献给朝廷,当做是桑家对前线战事的一点支持和心意。

“这也能给京中权贵起个表率。”

桑家表舅带着这番说辞去请示太后,果然得到太后的首肯。

今儿正好是休沐日,许多官员都冒着风雪,亲自登门送礼祝寿。

宫里的赏赐也如流水般赐下,还有一道圣旨是单独给桑玄清的。

圣旨上的内容也很简单,献计有功,当为贵女楷模,赐县君出身。

席间宾客纷纷打听这所谓的“献计有功”是何意,心中暗骂桑家狡诈,竟然借花献佛。

桑家的热闹从清晨持续到了傍晚。

霍世鸣也枯坐在院中,听着隔壁的热闹,从清晨一直听到了傍晚,滴水未进,滴米未沾。

等到桑家的热闹彻底平息,霍世鸣才撑着石桌慢慢站起。

他半边身子都被冻僵了,尤其是两条腿,冻得已经没有知觉。

他也不在意,随手拍掉肩上的积雪,拖着僵硬的步伐走进卧房。

他并未点灯,而是摸黑来到一处墙角,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敲击扭动,一处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门出现。

霍世鸣缓缓上前,推开密门,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他目标明确,直奔密室西北角,挪走角落里半人高的柜子。

他从怀里掏出匕首,慢慢撬开一块松动的砖石,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

匣子里的东西,是霍世鸣还在燕西时,从西域一位商人手上获得的秘药。

此药名为离愁散。

白色粉末状,服用以后,初时症状与风寒无异,半个月后,病情开始急剧恶化,身体情况也会急转直下,至多两个月就会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

承恩公病了。

据看守他的禁卫说,是承恩公一直没有起来用膳,下人察觉到不对,推门去查看,才发现承恩公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不管怎么样,承恩公都是太后的亲生父亲,国朝的一等公爵。

要是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烧死过去,满府下人和在外头看守的禁卫怕是都要给他陪葬。

所以在发现承恩公烧得不省人事后,立刻有人去请来京中最好的坐堂大夫,还有人骑马赶去皇宫报信。

报信之人站在宫门口,忐忑等待着宫里的答复。

好在宫里并未降罪于他,只是派了两名太医随行。

等报信之人带着两位太医返回承恩公府时,正好撞上大夫从里屋出来。

“大夫,情况如何?”

大夫摇头:“情况不太好,老夫给他扎了几针,烧一直没退下去。”

两位太医也不耽误时间,朝着大夫略一拱手,就绕过他进了里屋。

年纪最长的胡太医负责给承恩公把脉。

手指刚搭到脉相商,胡太医就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承恩公的面相。

他也曾与承恩公打过照面。

那时的承恩公,虽然上了年纪,但身材魁梧,声如洪钟,走

起路来大步流星,一看就是常年驻守边境的武将。

但如今的他,身材消瘦,面颊凹陷,食欲不振,还有郁结于心症,也难怪感染风寒后会病得如此严重。

好在承恩公以前的身体底子不错,病症起初看着凶险,但在施了针,又硬灌进去一碗药以后,额头终于没那么滚烫了。

胡太医对着伺候的下人道:“只要后半夜不再反复,病情就算是稳定了。”

方氏是在第二天才收到消息的。

霍世鸣病情最凶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但人还虚弱着,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得知此事后,方氏顿时坐不住了,命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照顾霍世鸣。

霍泽也说自己要跟着回去侍疾。

还是方氏劝住了他。

“我和你爹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他生了重病我还不回去,我成什么人了。

“至于你这个做儿子的,你爹的病情已经稳定住了,还不需要你在他跟前侍疾。我回去能够帮忙打理家里,敲打一些不安分做事的下人,你回去能做什么。

“你就和你媳妇安心待在这里,我先回去帮你试探你爹的态度。要是他消了气,等到过年的时候,你再带着你媳妇儿子回去一起吃团圆饭。

“就算是看在阿兴那孩子的份上,他也不能把你直接扫地出门啊。”

霍泽这才没有再坚持。

霍世鸣从病中清醒过来,看到靠坐在床边的方氏,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用霍世鸣后来的话来说就是:

“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唉,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开的呢。富贵权势,都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是为了这些东西闹得和亲人反目成仇,才是不值得啊。”

方氏被他这话说得眼泪都下来了:“老爷能想明白就好。”

生死关头走一遭,人确实容易大彻大悟。

等太医宣布霍世鸣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他立刻钻进书房,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

方氏担心他的身体,中途还进去看了一眼,劝他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都等身体好全了再说。

霍世鸣长叹一声:“这事耽误不得。”

方氏问:“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霍世鸣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打算亲自给娘娘写一本请罪折子。”

他放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之前那本请罪折子,是阿泽代我写的,总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朝臣难免要念叨娘娘几句。

“还是得我亲自写了,才不会让我这个罪人累及娘娘的名声。”

“你……”

方氏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劝,只是默默让人给他多添了一盆炭火,免得他再着凉。

霍世鸣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

因为他还在禁足,这本长达万字的请罪折子,最后是由门口的禁卫代为送入皇宫的。

宫里收下了折子,却没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霍世鸣也没丧气,他对方氏说:“定是我以前伤透了那孩子的心,她不肯原谅我,是我这个做爹的活该。”

方氏心道这病了一场,人也变得太多了。

不过,总归是好事。

不管老爷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面上都不应该对太后娘娘有任何怨怼。

——这也是,老爷以前劝过她的话啊。

***

无锋那边迟迟没有音信传回,不过在过年前,燕北前线倒是传回了好消息。

周嘉慕于城外设伏穆军,副将冯信中计身死,穆军大乱,三万军队最后只逃回去了四千人,余下的要么被俘,要么战死。

而且周嘉慕早就与无锋通过气,知道无锋潜入大穆是为了什么,所以在砍下冯信的首级后,他命人在大穆散布谣言。

主将萧国英是大穆太子的亲舅舅,副将冯信是大穆二皇子的老丈人,两人因储君之事早就多有龃龉。

冯信原本不应该落入大燕的圈套之中,但萧国英为了削弱冯信的势力,特意将最难啃的一块骨头交给冯信。

在冯信被围困以后,萧国英又见死不救,不肯派兵增援。

冯信突围无果,以身殉国。

……

反正萧国英没有派兵增援是事实,冯信战死也是事实。

周嘉慕在事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

对方要是信了,也不是因为这个谣言有多真实可信,只能说是对方本就心存怀疑。

萧国英在军中连斩数人,才勉强将这股猜忌之风压制下去。

……

朝廷看到这份战报后,皆是大喜不已。

季衔山满脸喜气,私底下对霍翎说:“周将军有将帅之才。

“还有这位叫秦虎的将领,果真人如其名,是我朝的一员猛将。”

秦虎是当年的武试头名,追随周嘉慕去到燕北以后,一直是周嘉慕的左膀右臂,颇为悍勇。

这一回,正是秦虎领兵冲锋,冲乱敌军的阵容,又一戟将冯信斩于马下,杀得敌军魂飞胆颤,毫无战意,燕北军才能以近乎全歼的方式取得这场漂亮的大胜。

霍翎道:“秦虎的表现确实出彩,当为头功。”

还有周嘉慕的离间计,也用得颇合她心意。

眼下正值年关,宫里每年除夕都会设宴款待朝臣命妇,如今有了这场大捷,本就热闹的氛围更添三分喜庆。

负责宫宴的人还是贵太妃和淑太妃。

按理来说,两位太妃配合着筹备了这么多年的宫宴,早已熟悉宫宴的流程,没什么事情能难倒她们的。

但还真有一事,让贵太妃和淑太妃颇觉闹心。

那就是,这场宴会到底要不要邀请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啊!

太后和霍家的关系很有些微妙,她们一点儿也不想在除夕这么大好的日子给太后添堵。

但论身份论品阶,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都在受邀之列。

不仅在受邀之列,席位还相当靠前。

最后还是贵太妃一咬牙,直接去了趟寿宁宫请示太后。

贵太妃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淑太妃一直在等消息,看到她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娘娘怎么说?”

贵太妃长舒一口气:“娘娘说,只管照着规矩来办。”

那就是点头同意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一起进宫赴宴了。

***

宫里拟定好受邀名单后,就给各家发放了帖子。

方氏得知自己也在受邀之列,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连忙张罗着要找裁缝来量制新衣。

霍世鸣道:“参加宫宴要穿国公夫人的礼服。”

方氏白他一眼:“我当然知道。”

霍世鸣道:“那你量制新衣做什么。”

方氏道:“我们家今年都没请裁缝上门量制新衣,这就要过年了,总得给你我做两身新衣服吧。”

方氏被霍世鸣问得不耐烦了,摆摆手将他打发:“行了行了,这些事情有我操心,你去休息吧。”

霍世鸣随便找了个借口前往书房,又命人去叫来孔易。

孔易容貌清隽消瘦,一如既往温和有礼。

霍世鸣看着他,眼底却有些晦涩复杂。

孔易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出声提醒。

“将军?”

霍世鸣掩去眸中的异色,平静道:“我们的人手,能将那样东西神不知鬼不送进皇宫酒窖吗?”

孔易道:“将军放心,我已经贿赂好了那些人,保证能万无一失。”

霍世鸣闭上眼睛,半晌,他沉沉吐了口浊气,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令牌:“那就让我们的人手都动起来吧。”

孔易拱手应是,看霍世鸣没有其它吩咐,他保持着行礼的姿态默默退出密室。

一直退到密室外头,孔易才重新站直。

他用指腹一点点抚平自己的袖口,原本文质彬彬的面容,骤然浮现出几分讥诮凉薄之色。

***

宫宴一向是盛大有余,热闹不足,即使是年宴也不例外。不过因为前线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大家出席宴会时,面上笑容都格外真切。

待到入了席,众人才发现这里头还有热闹瞧。

同为外戚,承恩公的席位与桑家人的席位是相邻的。

这是自那场大朝会后,承恩公第一次出现在人前。

众人一边喝茶聊天,一边不自觉将目光投向那头,想要看看“仇人”见面是否分外眼红。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霍世鸣表现得颇为温和,还主动敬了桑表舅一杯酒。

“早就听说表弟回京了,只可惜我前些日子一直待在府中静养,无缘与表弟相见。来,我先敬表弟一杯,给表弟赔礼道歉。”

桑表舅不知道霍世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跟着举杯,连称客气。

今年的宫宴没有歌舞表演,只有教坊司的乐师在一旁抚琴助兴。

乐师弹奏的曲子,不仅有宫廷乐音,还有慷慨激昂的破阵曲。

季衔山的艺术造诣明显遗传了先帝,不过比起先帝喜爱书画之流,他对乐曲更感兴趣。

他侧耳欣赏完整首曲子,正好看到吏部尚书陆杭上前敬酒。

有陆杭打了头阵后,不少人也跟着离席,上前给太后和天子敬酒说祝酒词。

桑表舅也十分意动。

他看了眼旁边的霍世鸣,想了想,还是邀请道:“承恩公可要一同前去?”

霍世鸣面露苦涩:“表弟先去吧,我……唉,罢了,我就不去了。”

桑表舅一时间脑补了霍世鸣的很多心理活动,识趣地不再多劝,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霍翎看到他,温声道:“有段时日没见到表舅了,前段时日表舅母和玄清进宫,我还问她们,表舅怎么没跟着她们一起来。玄清说,表舅去给我准备年礼了?”

桑表舅生得富态,笑起来时像是弥勒佛般温和:“桑家能有今日,全赖娘娘恩典。我原想着给娘娘搜罗一些好东西,但桑家的一切都是娘娘赐予的,要是用娘娘赐给桑家的银子去买东西送给娘娘,岂不是让我白得了一个好名声。”

做生意的,别的不一定厉害,但基本都是能说会道。

桑表舅道:“桑家是做酒水生意的,这些年也网罗到了不错的酒水方子。我亲自忙了几天,酿得几坛酒水,想请娘娘品鉴一番。”

“既是表舅的心意,那来人,去取酒水。”

大臣们送来的年礼,早已分门别类放置进库房里。听到太后吩咐,有宫人匆匆前往酒窖,不多时就带了一小壶酒水回来。

无墨想要上前斟酒,却被霍翎挥退。

她主动斟了两杯酒,温声道:“既是表舅亲自为我酿的酒,那我就亲自敬表舅一杯。”

桑表舅又是激动又是惶恐,连忙伸手去接离自己最近的那杯酒。

霍世鸣坐姿端正,视线余光一直落在霍翎和桑表舅身上,看到霍翎端起酒杯,他垂在膝上的左手慢慢收紧,端着酒杯的右手也下意识加重了力道,捏得指尖泛白。

但直到霍翎喝下那杯酒,霍世鸣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默默将捏得生疼的拳头再次松开,一口喝完了杯中的美酒,用力放下杯盏。

“好酒!”

方氏被他吓了一跳:“好酒就好酒,你嚷嚷什么。”

霍世鸣拎起酒壶,还欲再饮,里头却没酒了。

一旁伺候的宫人注意到这幕,连忙送来一壶新的酒水。

宴席后半段,霍世鸣哪里也没去,一味坐着自斟自饮。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对方氏道:“我去解个手,再透透风。”

方氏扶着他,抱怨道:“宴席都要散了。”

霍世鸣摆摆手,不耐道:“你先去马车等我。”

方氏还要再说什么,那名为霍世鸣添酒的宫人已经上前扶住霍世鸣:“夫人放心,奴才知道路,奴才领着承恩公过去。”

霍世鸣被人扶着往外走了一段路,渐渐远离嘈杂吵闹声。

霍世鸣还没完全醉糊涂,眼看两人越走越偏,四周昏暗没什么人影,立刻警惕起来:“还没到地方吗?”

宫人微微一笑。

下一刻,霍世鸣只觉后颈一疼。

***

霍翎一向不耐烦参加宫宴,每次都会中途离席,这次也不例外。

喝完桑表舅敬的酒后,她就不胜酒力离开了。

朝臣见怪不怪,调转火力,逮着季衔山一个人敬酒。

宫宴结束时,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正好被黑暗吞没,季衔山带着小福子在外头闲逛醒酒,一抬头,就看见漫天星斗。

他兴致顿起,打算先去一趟摘星台观星,然后再赶去寿宁宫和母后一起守岁。

结果,在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径时,小福子突然停下脚步,将季衔山护在身后。

“怎么了?”季衔山轻声道。

“前面好像有些不对劲。”小福子道。

“你过去看看。”

小福子身手灵敏,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脸色却有些古怪。

季衔山问:“看到了什么?”

小福子吞吞吐吐,在季衔山的催促下,才道:“奴才看到两名内侍,架着一个人往冷宫方向去了。奴才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身上的衣着,好像是……是一等国公的礼服。”

季衔山微微一怔。

一等国公……

大燕朝,可没几个一等国公爷。

季衔山突然道:“将坠在后头的宫人都打发了,就说朕要去摘星台观星,不想有太多人跟着。”

“陛下,这……”

“快去!”

***

霍世鸣从疼痛中迷迷糊糊醒来时,耳畔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人已经在里头了吧?”

“承恩公夫人那边呢,打发她离开时,她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行,看好他,我去请娘娘。”

娘娘……

娘娘!

霍世鸣猛地睁开眼睛,借着投照进来的朦胧月色,隐约能看出自己正身处于一座陌生的殿宇。

他倒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牢牢捆住。

指尖艰难动了动,摸到厚厚一层灰。

原本还混沌着的意识瞬间回笼,当霍世鸣回想起自己昏迷前都发生了些什么后,寒冬腊月天,他生生吓出一层冷汗,整个人惊疑不定。

他还在皇宫吗?

是谁将他绑到此地?

就在这时,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有人披星戴月,提着灯笼,缓步走入。

角案烛火亮起。

来人抬起手掌,摘掉那遮挡住大半面容的兜帽,露出一双静水流深的眼眸。

霍世鸣挣扎着抬起头,艰难与来人对视。

沉默。

还是沉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像是在这一刻无限延伸,从过去到当下,一幕幕自眼前

浮现,又自眼前破裂,最后化作一层灰白的翳。

在这样的对视间,所有的未尽之语,又好似都道尽了。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真正想置将军于死地……

父女一场,走到如今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霍世鸣扯了扯干裂的唇角:“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回答承恩公的疑惑之前,承恩公不妨先见一位故人。”

霍翎两手抬起,鼓了鼓掌。

方才押送霍世鸣过来的两名内侍,垂着头走入殿内,手上还挟持着一名容貌清隽的男人。

内侍膝盖一顶,男人踉跄几步,失去平衡,倒在霍世鸣身侧,腰腹处蔓延出大片血色。

他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神情狼狈,毫无血色的唇却噙着志得意满的笑,一双眼眸在烛光映照下有种慑人的明亮。

“将军。”

孔易轻轻启唇,又话锋一转:“还有,太后娘娘。初次见面,久仰大名,您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风采过人,”

霍世鸣的视线,下意识从霍翎身上移动到孔易身上。

霍翎道:“听孔军师这话,似乎很期待与哀家相见。”

孔易动了动身体,勉力让自己坐起。

他的背脊贴在墙柱上,苍白修长的手掌死死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让血不至于流失得太快。

“娘娘不认得我,我却与娘娘神交已久。娘娘是个聪慧过人的对手,我对您这样的对手,自是抱以十二万分敬意。”

“孔易,苍阳抚化人,父母是做布匹生意的,自小就有神童之称,还得到过苍阳知府的召见和夸奖。成年之后,没有选择直接出仕,而是告别父母亲人,外出游学去了。

“景元二十四年,途径燕西时,被山贼所擒,后为承恩公所救。

“不久,承恩公组建燕羽军,你带着名帖投奔至其麾下,起初并不受重用,后因才华出众,料事如神,料敌于先,被其引为心腹。”

孔易神情温和,在这种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娘娘所言无误。”

霍翎道:“起初,哀家以为你是在游学途中杀死了孔易,替换了孔易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你有如此才华,却甘为幕僚,一直受人驱使。

“哀家对你颇感兴趣,为了进一步查清你的身份,派了一队人马前往苍阳,然后查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孔易唇角噙着的笑渐渐凝固:“没想到娘娘为了我,如此兴师动众。是易之荣幸。”

“五年前,你的父母妻儿要从苍阳前往燕西与你相聚。未出苍阳,不幸遭遇拦路抢劫的山匪,反抗时惹怒山匪,尸骨无存。

“承恩公大怒,责令苍阳知府即刻派兵剿匪,为你父母妻儿报仇雪恨。

“承恩公待你,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恩,还为你的家人报仇雪恨。如此种种,你愈发感激承恩公,承恩公也愈发信重倚仗你。

“不过,在暗卫想要重新审理你父母妻儿遇害一案时,却发现三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火,将很多卷宗都付之一炬。你家人遇害一案的卷宗也在其列。”

霍翎凝望着孔易,下了定论:“如此大费周章帮他们假死脱身,说明你对你父母有感情,这就排除了你是中途换人的可能。”

孔易闭着眼睛,喘了两口粗气。

殿内没有地暖,也没有炭盆,他因失血过多而浑身失温,只觉周遭冷得如冰窖一般。

霍翎问:“你的父母妻儿,被接去了哪里?”

在聪明人面前,狡辩是无意义的,只会让自己落入下乘。

沉默一瞬,孔易道:“太后娘娘足智多谋,难道猜不出来吗。”

霍翎道:“原本哀家还不能肯定,但你一动,大穆埋伏在洛城的密探也跟着动了起来,哀家就知道答案了。”

顿了顿,霍翎方才道:“你不会以为,他们逃去了大穆生活,从此就能高枕无忧了吧。血债需要血偿,更何况,你的父母,本就不是大燕子民。”

孔易再也不能保持镇定,猛地睁开眼眸,却因动作太大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眉心一抽。

他的心一路沉至谷底,没想到大燕连如此隐秘的陈年旧事都查出来了。

霍翎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孔易:“事到如今,你还是执意不肯开口吗。

“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原本可以堂堂正正出仕,造福一方百姓,甚至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却因身份之故,一辈子都只能躲在他人身后,以军师幕僚的身份为他人出谋划策。

“不会有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也不会有人记得你这样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你就要死了,难道你甘心带着自己的所有秘密、所有谋划踏进阴曹地府吗。”

孔易冷笑一声,在那张谦谦君子般的温和面孔下,藏着的一直是桀骜不驯与愤世嫉俗:“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霍翎淡淡道:“你不是自认为与哀家神交已久吗。这里有你的旧主,有你认为的对手,在你临死之前,有我们作为听众陪你最后一程,你该庆幸。”

孔易知道霍翎是激将法,也知道霍翎提及他的父母妻儿,是为了攻破他的心防。

他的伪装一向不错,每次行事,都是隐在承恩公后头,借承恩公之手来推动局势。

太后可能早就听说过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但在他做出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之前,她最多就是简单查一查他,查到他明面上的信息就停止了,根本不可能特意派人前往他的老家,将他查个底朝天。

派人前往他的老家,应该是在承恩公上书请求北伐以后。

如果太后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都查得水落石出,根本没必要再与他这样一个小小的敌国密探多费口舌。

最好的应对之策,其实就是缄默,带着所有的秘密下地狱。

但是……

但是……

太后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他确实是极为不甘的,也确实是极想倾诉的。

一手推动了文盛安的致仕,挑拨天家母子关系,挑动承恩公与太后反目成仇,还在暗地推波助澜,加快燕穆两国的战事爆发……

他这样的毒士,要是到死都不曾扬过名,那这一生,也太无趣。

眼前二人的身份,足以成为最好的倾诉者。

“我的父母确实不是大燕人。”

准确地说,他的父母都出生于燕云十六州,被选中成为密探,经过数年培养,被派往大燕。

两人以逃避战乱为借口,一路逃至苍阳,以夫妻的名义行事、经商,后来还违反组织纪律生下孔易。

孔易自小聪慧,堪称过目不忘,在学堂里深受夫子看重,后来还意外得到苍阳知府的赏识。

按照他原本的人生轨迹,他应该是在自己二十岁加冠礼后,想办法寻求出仕的机会,从此跻身仕途。

但在他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事情。

他无意间,从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父亲和大穆暗中往来的书信。

他与父母摊牌,大吵了一架。

可他既无法狠下心揭发父母,也不能做到认同父母、倒向大穆,只得以游学之名离开家乡,逃避真相。

在外游历多年,孔易结识了一位至交好友。

一直到很久以后,孔易才知道,自己的这位至交好友竟然是大穆密探副首领,专门负责对大燕的情报收集工作。

对方早就知道了孔易父母的事情,甚至孔易会发现那些书信,也是对方故意设计好的-

“你的身世,就是时时刻刻悬在你头顶上的利刃。除了投靠大穆,你别无选择。除非你甘愿一辈子都当一个普通人。”

种种威逼利诱之下,孔易最终还是妥协,彻底倒向大穆。

而就是那个时候,京师方向传来消息,中宫皇后有孕,大燕有意在燕西建立一支骑兵,由皇后的亲生父亲执掌这支骑兵。

景元帝膝下没有其他皇子,皇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大燕的下一任天子。

皇后身处后宫,搭上她的线很困难,但想要接触承恩公就容易多了。

大穆密探副首领意识到了其中的好处,提前布局,将孔易派往燕西,命他牢牢扎根在霍世鸣身边,获取霍世鸣的信任。

此后十余年,霍世鸣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

孔易能接触到的情报等级也越来越高。

在霍世鸣被调回京师后,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师的力量,也都交由孔易执掌支配。

……

这段并不冗长的讲述,耗尽了孔易的气力。

他轻轻一笑:“施恩者用起受恩者来,总是格外放心的。在承恩公看来,他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背叛他。”

霍世鸣从他话中听出了轻蔑之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道:“孔易,我可曾亏待过你分毫。难道是我不允许你出仕吗,难道我没有问过你要不要再朝中任官吗,你好狠的心,恩将仇报,挑拨离间,竟巴不得置我于死地。”

孔易眉梢挑得极高,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回答般:“将军这番指责,我可不敢受。我为将军出的计策,全都是急将军所急,想将军所想。如果将军没有采纳我的计策,就算我有滔天智谋,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况且——”

孔易歪了歪头:“将军把令牌和毒药一起交给我的时候,不是就猜到了吗?”

霍世鸣气息微滞:“什么?”

孔易目光中有种奇诡的光,他重复道:“将军把令牌和毒药一起交给我的时候,不就猜到我是大穆的人了吗。”

在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他突然提出“解决太后,挟天子以令朝臣”这样明显更有利于大穆的计策,任谁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嘀咕,怀疑一下他的身份吧。

就算霍世鸣再信任他,在他提出这个计策后,霍世鸣也肯定能意识到不对。

“将军在京师有多少人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凭着将军在京师的势力,是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将毒药送入皇宫,掺进那坛酒水里的。

“只是将军要装聋作哑、自欺欺人,我配合着也就是了。”

孔易又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可惜:“我为了帮助将军,可是动用了手底下的好几个暗桩。那几个暗桩,潜伏在大燕皇宫几十年,如今寸功未立,就都成了弃子。”

霍世鸣浑身轻颤,那是一种心思被人挑明后的条件反射:“不……我……你在胡说什么……”

孔易表现得很是善解人意:“一国承恩公,借助敌国密探之手毒害当朝太后。这样的事情,将军不敢承认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将军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真正想置将军于死地的人可不是我,而是——

“太后娘娘啊。”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第二卷完。

“孔易!”霍世鸣怒目圆瞪,“死到临头,你还敢行挑拨离间之事,你当真不怕祸及父母妻儿吗!”

他的呵斥,与另一道清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说得不错。”

霍世鸣的动作骤然僵在原地。

巨大的荒谬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击得他心脏向下坠落,耳畔有嗡鸣声持续回响,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可是孔易猖狂的大笑声,以及扯到伤口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又是如此清晰。

他僵硬地、迟钝地转过身,看着站在角案烛火旁,一身银灰色绣金线斗篷的霍翎。

太后不喜参加宫宴是出了名了,所以她在宴会中途离开,也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从宫宴离开后,她回了趟寝宫,从容换了一身寻常衣服,又让无墨留在寝宫为她遮掩,才避开众人耳目来到冷宫。

霍翎手腕微动,从桌案拿起一只酒壶。

细颈圆腹,青釉兽纹,端的是华贵典雅,也端的是……

眼熟。

霍世鸣认得它。

他喝完席上的酒水后,那名扶着他去更衣又将他打晕带走的宫人,曾给他送来一壶新的酒水。

——盛酒的器具,正是此物。

这样一只普通的酒壶,被人特意从宴席上带了过来,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东西了。

酒壶,或者应该更准确一些,酒壶里的酒水有问题。

孔易方才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气息还没完全喘匀,但不妨碍他继续开口:“将军为何这般情态?难道只允许将军对太后娘娘动了杀心,不允许太后娘娘对你也动了杀心吗?”

怒火与恐惧,好似在一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霍世鸣对孔易吼道:“真正在饭菜里投毒,毒死那只野猫的人,是你对不对!你让我误以为太后要杀我,所以我才会……才会铤而走险。”

孔易道:“如此粗劣的挑拨离间,就能让将军中计。这不能证明我的本事,只能说明将军早有此意。”

霍翎冷冷道:“你该说的话说得太少,不该说的话说得太对。”

孔易道:“我可是在为娘娘叫屈。娘娘心里就不曾委屈吗。”

霍翎没有被他激怒,也没有被他这番攻心之言带偏思路:“你的时间不多了,将你藏着的那些秘密都说出来吧。”

“娘娘还想知道什么?”

“你是聪明人,不该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孔易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抬头望着霍翎:“我手里确实有一份名单。

“里面不仅包含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师和皇宫里的所有密探,还包含大穆安插在苍阳和燕西两地的密探,甚至还有密探副首领的画像与详细情报。

“这份名单被我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我可以将它交给娘娘,但我有一个条件。”

孔易咬紧牙关,语气里泄露出浓烈的恨意。

“送名单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位密探副首领,下地狱为我陪葬。”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密探组织的家法。

他一口气葬送了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师和皇宫里的所有密探,再加上人已经被俘,没有利用价值,那位副首领一定会将他的家人推出去泄愤顶罪。

既如此,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对大燕没什么好感,对大穆也没任何归属之心,之前会为大穆做事,只是因为他很清楚,他想要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事业的话,只有

这么一条路可走。

他屈从了副首领的威逼利诱,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憎恨。

反正他和他的家人都活不成了,那他又何必去管死后洪水滔天。

孔易的瞳孔已经开始有些涣散。

其实有一件事情,太后猜错了。

他根本没想过让家人假死脱身,前往燕云十六州生活。

但随着他越来越受霍世鸣重用,副首领也越来越看重他的价值。只有将他的家人都捏在手里,副首领才能相信他是真心为大穆做事,也才能放心重用他。

所以在他的家人前往燕西探望他的途中,副首领派人假扮山匪掳走了他的家人,还将他们都送去了燕云十六州。

等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为了掩盖真相,才命人放了一把火,烧掉家人遇害一案的卷宗。

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屈服于副首领的威逼利诱,混到承恩公身边当间谍后,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如果……”

孔易艰难发出声音。

他仰着头,自下而上仰望着霍翎。

其实他的视线已经无法聚焦,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还是维持着“看”这个动作。

“如果我没有为大穆所用,而是投靠了娘娘。娘娘知道了我父母的身份后,还敢重用我吗……”

当孔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使功不如使过,这天底下,还没有哀家不敢用之人。”

孔易突然笑了,带着几分释然,几分解脱。

换另一个人来说这话,他是不信的。

但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霍太后,他信。

纵观这位太后的掌权之路,非有此大气魄,不能至今日。

孔易爽快报出一个地址。

霍翎拎着酒壶,淌过已经结成薄冰的血迹,缓缓行至孔易面前,将酒壶塞到孔易的手里:“这壶酒,黄泉路上,为你践行。”

孔易嗅了嗅酒香,突然道:“娘娘早已识破了我与承恩公的计谋,自然不会再饮用那坛下了毒的酒水。这壶酒,不会就是从那坛毒酒里倒出来的吧。”

霍翎道:“将死之人,何必再糟蹋好酒。”

“娘娘真幽默。”孔易忍不住笑叹,“也罢,我一介阶下囚,死前能有一壶酒作伴已是幸事,又何必去挑剔它是美酒还是毒酒呢。”

孔易拎起酒壶,高仰着头,冰冷的酒水灌入喉咙,混着血泪一并饮下。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坠入黑暗之中。

青釉酒壶滚落在地,四分五裂。

在极致的寒冷里,暖意突然开始自脚底蔓延至全身。

孔易仿佛回到了苍阳的初夏。

烈日高悬,蝉鸣细碎,周遭一切都色调清丽,美得如梦似幻,不可思议。

他坐在学堂靠窗处,听着夫子郎朗念书声。

那时候,他以为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不说青史留名,也必然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他这一生,原是徒劳。

***

孔易死了。

不是死于那壶酒,而是死于失血过多。

狂风汹涌,大雪纷飞,天地间嘈杂不休。

唯有殿宇之内,一片肃杀沉寂。

奇异的酒香和浓重的血气混杂,在密不透风的殿宇里发酵,给人以作呕之感。

被中断的沉默再次延续。

孔易的到来、倾诉,都好像只是这场沉默对峙里的少许注脚。

他用自己的死亡,将原本并不明朗,甚至是难以启齿的真相剖陈开来。

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霍世鸣:“孔易说酒里有毒,对吗?”

霍翎道:“酒里有没有毒,承恩公应该比哀家更清楚。

“哀家可从来没有指示过任何人在酒里下毒,只是给宫人下了一道命令:

“在哀家喝下桑表舅敬的酒后,就将承恩公为哀家准备好的酒,送给承恩公。”

霍世鸣唇角微微颤抖,神情逐渐扭曲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离愁散的效果。

至多两个月,服下离愁散的人就会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即使他今日能从皇宫里逃出去,他也活不长久了。

霍翎居高临下,审视着霍世鸣的神情,一点点火上浇油:“那一坛酒,承恩公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只剩下最后一壶留给孔易。

“可见承恩公精心准备的毒药,确实是无味的,溶于酒水后也没有影响了酒水的风味,才能让你如此畅饮。”

霍世鸣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透着血红,戾气横生:“你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孔易是大穆安插在我身边的密探,但你为了引蛇出洞,挖出大穆安插在京师和皇宫的人手,才没有立刻拿下他,还眼睁睁看着他……

“看着他鼓动我给你下毒。”

霍翎垂下眼眸,与霍世鸣对视。

在霍世鸣那双布满戾气的血红眼睛里,霍翎看清了自己的身影。

她是冷静的,是淡定的。

但在那双血眼里,她周身好似也萦绕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血气。

“你不敢承认吗?”

“挖出大穆密探只是顺带。哀家真正在等的,是你会在孔易的鼓动下做出怎样的选择。”

霍世鸣满腔的怒火与怨恨都滞了一下,他几乎无法在第一时间组织起语言来:“……你、你非要逼着我走上绝路,才肯善罢甘休吗?”

“承恩公又错了。”霍翎道,“把你逼上绝路的人,从来不是我。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没有出手阻止而已。”

父亲的生死,皆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父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生死便已有定数。

“你真可怕。”

霍世鸣看着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的霍翎,忍不住道:“做出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居然还如此平静,甚至有脸亲口承认。你就不担心天下悠悠之口吗。”

霍翎不仅平静,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像是不明白霍世鸣为何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指摘她。

“这才过去了多久,承恩公就忘了吗。哀家喝下了那杯酒,是你——”

霍翎强调:“是你亲眼看着喝下的。”

她知道自己喝下的那杯酒里没有毒。

但承恩公不知道。

十余年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为人子女,她已还尽他的养恩。

那一杯酒喝下的,是她欠他的生恩,也是她对他最后的父女情分。

既不欠生恩,也不欠养恩,更无半分旧日情分可言,为人臣者胆敢弑君,她又何必手下留情,她又为何不能痛下杀手。

这世间,从来没有只允许一个人举刀的道理。

如果只允许一个人举刀,那也只能是她。

“圣人言,不教而诛谓之虐。

“这满朝文武,在哀家面前只有一次犯错的机会,胆敢再犯,哀家绝不轻饶,更不会再重用。

“人人都可以道哀家铁石心肠,手腕狠辣,唯独承恩公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对你说过多少句劝告,为什么你从来不放在心上,甚至将那些劝告敲打,视作我对你的威胁,反生憎恶。

“在你对我动了杀心,痛下杀手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有今日吗。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但凡有一次你选择停下,选择回头,都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那本长达万字的请罪书,只是为了消解她戒心的惺惺作态。

承恩公行事敢如此不计后果,不就是仗着有“太后生父”这块免死金牌在吗。

可是,父亲的身份,从来都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当他开始仗着父亲的身份,欲望和野心无限膨胀时,他们之间就注定无法善了。

因为至亲的背刺,会比敌人的算计,造成的影响可怕无数倍。

“承恩公想知道哀家对你的惩罚吗?”

霍翎对霍世鸣的惩罚很简单,除爵,死后葬回燕西永安县。

“在你死后,霍泽会为你扶灵回乡。然后他会留在永安县,担任你曾经担任过的六品校尉一职。

“不过只有虚衔,没有实权,更不可执掌兵权。此生无诏,不得踏出永安县半步。

“他的儿子,孙子,皆不可出仕,更不可离开永安县半步。”

霍世鸣半生执念就是离开燕西,离开永安县,带着全家人重新回到京师。

在他实现这一切并功成名就后,霍翎一道诏书,就能让他一生徒劳。

甚至更惨。

三代以内不可出仕,霍家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被困在永安县不得离开半步,永安县就是一座天然的囚笼。

这是杀人以后还要诛心。

霍世鸣喉间一阵腥甜,他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先喷出一口血来。

有一滴血,飞溅到霍翎的手背上。

温热,粘稠,恶心。

“没有关系。”

他说,像是在劝慰自己,又像是在激怒霍翎。

“不是还有你吗。你可以打压阿泽,打压阿兴,但你自己呢。你无法否定自己的出身,更无法更改自己的血统。大燕朝的摄政太后是我的女儿,今后王朝的每一任皇帝体内都流淌着我的血脉。”

霍翎垂下眼眸,用帕子轻轻拭去那滴血:“我年少之时一直在想,父亲为何不选我来振兴霍家。

“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选择的权力,从来都是掌握在那个更有权力的人手里。

“父亲不选我,我可以让父亲没有选择的机会。

“天

狩八年颁行的《新刑统》里,有一条是允许女子立女户来继承家业。只可惜推行一年多来,去衙门立女户的人寥寥无几。

“我这位太后,会站出来以身作则,成为因这条律法而受益的其中一人。

“立完女户,我会以霍家家主的身份召开一次族会,将你、霍泽和霍幸逐出族谱,而我会过继到那位三岁就早夭的小叔叔名下,成为他的女儿,为他祭祀传承。

“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能再代表霍家,只有我才能代表霍家,只有我才是霍英绍一脉的后人。

“是我恢复了霍家的荣光,我会传承霍家先祖的遗志,有朝一日,收复燕云,一统山河,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霍世鸣看着霍翎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疯子。

她不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要将他打回原型,甚至还要将他逐出族谱,从此成为被宗族抛弃的孤魂野鬼。

这一刻,霍世鸣无比痛恨霍翎这副仿佛万事万物摆在面前都岿然不动的冷静自持。

正如霍翎知道如何惩罚霍世鸣才最诛心,霍世鸣也知道如何咒骂霍翎才最戳她心肺。

“当年生你之时,你母亲难产出血,还没出月子就病故了。我尊重你母亲的意愿,为你取名一个翎字,后来去为你算命时,算命先生说你的名字杀伐太重,结合生辰八字,有克父克母之相,我还道那算命先生是个江湖骗子,险些派人将他打出县城。现在想来,你还真应了那句批命。”

霍世鸣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语咒骂道:“我恨自己当年太放纵疼爱你。似你这般虚情假意、铁石心肠的人,我当年真应该直接溺死你。”

霍翎骤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承恩公认为当年对我的疼爱发自内心,今日却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今日与承恩公刀剑相向,就让你开始质疑我当年的真心。你我二人之间,真正虚情假意、铁石心肠的人到底是谁。”

月色渐深,子夜将近。

至亲之人,互相捅起刀子来,才最致命。

“父女一场,就这样吧。”

霍翎意兴阑珊。

她深深凝望了霍世鸣最后一眼,而后利落转身,提起桌案上的灯笼,打开殿门。

漫天星光如流水,与风雪一并扑入她的怀中。手中灯笼轻轻摇曳,霍翎重新戴上兜帽。

宽大帽沿遮挡住她大半张面容,她朝着把守在远处的两名暗卫招了招手。

她的声音从兜帽后传出来,略有些失真。

“承恩公到现在都不肯向哀家低头认罪。里头墙壁上挂有一把弓箭,是承恩公为哀家准备的十六岁生辰礼,这些年哀家一直都小心珍藏着。你们进去收拾的时候,将弓箭取下来,拿去给承恩公看看,再问他一句,他可知罪了。”

两名暗卫对望一眼,为首一人抱拳行礼,小心越过霍翎,走进殿内。

霍翎站在门口,背对着大殿。她抬起头,仰望天上那轮弯月。

在星光璀璨的夜晚,月亮总显得黯淡。

冷月清辉,孤照幽悬。千百年来,唯有这轮月华,还是旧时模样。

一名暗卫取下弓箭,来到霍世鸣身后,手腕用力,拉开一半弓弦。

另一名暗卫钳制住霍世鸣。

冰凉的弓弦穿过头顶,落于脖颈,一点点收紧。

尖锐的疼痛先窒息一步到来。

挣扎,哀嚎,诅咒。

熟悉的音色,凄厉的声音,如鬼魅般穿透万家灯火团圆喜乐,响彻在这寂寂长夜之中,如同附骨的诅咒。

“克母弑父,残暴无度,霍翎,你这一生,活该被至亲背叛。”

霍翎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但这动作太过轻微,甚至没有灯笼随风晃动的动作大。

只要回头就能看见,只要回头就能阻止。

她终是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此地,就这么背着身站在门口,听着殿内发生的一切。

挣扎之间,桌案倾倒,烛台滚落至屏风一侧,被幽风一吹,火光明明灭灭。

“霍翎……”

“你这一生……”

霍世鸣摔倒在地,他的视线,下意识追逐起那明灭的一丝火光,却在灯火掩映间,看到屏风底下露出的鞋子一角。

霍世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抬起头,对上屏风后一双惊惧的泪眼。

季衔山躲在屏风后,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泪水早已打湿他的脸庞。

对视之间,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半步,将自己藏得更深,却又被霍世鸣那扭曲兴奋的眼神钉死在原地。

“活该被至亲……”

背叛。

霍世鸣唇角微微上挑。

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样诡异的,痛苦的,自得的,癫狂的笑,只一眼,就深深镌刻在了季衔山的脑海里。

烛火彻底黯淡,周遭陷入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屏风之内,大门之外,一墙之隔。

“娘娘。”

暗卫回到霍翎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弓箭。

“属下问承恩公可知罪,承恩公点了头,还示意奴才解开他手上的束缚。结果束缚刚解开,承恩公就……就……”

暗卫垂下头:“就一把抢过弓箭,然后用弓弦自刎谢罪了。”

霍翎垂下眼,才发现弓箭的弓弦,不知何时断开了。

月色映照下,有血红暗色在断弦上流转。

霍翎伸手握住弓箭,用指腹捻起弓弦的断裂处,任由尖锐的断口在她指腹处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滚落,滴入弓弦,与弓弦上原本的血色完美融合在一起。

“承恩公死得可安详?”

暗卫下意识侧了侧眼,望着承恩公圆瞪的双眼,以及唇角诡异的微笑,语调低沉:“承恩公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霍翎拿出那块沾染了血污的手帕,拭去自己指尖血,随手递给暗卫:“拿此物,为承恩公覆面。”

月亮还是旧时的月亮,染血的断弦,却再难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