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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一场,正如此弓此弦,就此——

彻底做了了断-

第二卷完-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承恩公坠河。……

冷宫并非特指某一座宫殿,而是泛指这一片年久失修的宫殿群。

在打发走了那些远远坠在后头的宫女内侍后,季衔山和小福子才慢慢接近冷宫。

那两名扛着人的内侍早已不见踪迹,不知道是进入了哪座宫殿。

好在今早刚下过一场大雪,早先的活动痕迹被大雪覆盖,不久前留下的活动痕迹又一目了然。

季衔山命小福子留在外头等他。

而他自己,在确定那两名内侍的大致行踪后,特意绕着宫殿群外围转了一圈,从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进入冷宫,免得被那两名内侍发现有人在后头跟踪。

小福子当然不肯独自留在外面,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季衔山表现得格外固执。

“找些树枝之类的东西,清理掉我们来时的足迹。

“还记得我们来的路上,看到的那座假山吗。你就躲里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张望,等朕回去找你汇合。”

小福子只得应下,简单清理好两人的脚印,然后在假山后头找了个隐蔽的,背风且背光的角落缩着。

不知等了多久,小福子终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两眼一酸,险些急得落下泪来。

陛下可算是回来了。

这眼看着就要到子时了,陛下还要赶去和太后娘娘一起守岁呢。

待季衔山走得近了,小福子上前搀扶住他,才发现季衔山浑身冷得和冰块一样,密如鸦羽的睫毛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碎冰,身体也在不自觉战栗。

小福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没事吧,是不是冻着了。”

季衔山答非所问:“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三更天。”

“我们立刻回宫。”

季衔山呼出一口白雾,眼神还有些空洞:“朕今天晚上一直待在摘星台观星。任何人

问起,都要这么回答。你明白吗。”

小福子能成为季衔山的心腹,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能力是极强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季衔山的意思。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太后娘娘。

小福子心中一凛。

原本对于冷宫中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两分好奇,这下子,他是连最后那一两分好奇都不敢有了。

想要在皇宫里活得长久自在,不仅要足够聪明,还要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明白什么事情是自己可以知道的,什么事情是自己绝对不能打听的。

***

“派人去太和殿一趟,和陛下说,哀家今日受了凉,有些乏了,就不与他一道守岁了。”

寿宁宫烧着地暖,霍翎沐浴过后,穿着单薄的里衣,披着半湿的发倚在榻上。

宫人领命退下,无墨端着梨汁上前,眸光中暗含担忧。

霍翎从她手里接过梨汁,轻轻抿了一口。

无墨连忙提醒:“娘娘,小心烫。”

“无妨,也能入口。”

霍翎将杯子放到一旁,随口闲聊般,突然道:“承恩公死了。”

无墨愣在原地,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

良久,她眨了眨眼睛。

只一瞬,泪水便盈满她的眼眶。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伸手抱住霍翎,将脸埋在霍翎的肩膀上。

泪水打湿霍翎的肩膀,霍翎问:“怎么还哭了。”

“我为娘娘哭。我心疼娘娘。”

霍翎抬起手掌,落在无墨的头顶:“我生来就是父母亲缘浅,不必太为我难过。”

此话一出,无墨哭得更凶了。

怎么能不难过呢。

她曾经亲眼见证过娘娘对承恩公的孺慕之情,见证过父女间温情脉脉的相处时刻,也见证过父女两是如何从齐心协力返回京师,再到一步步走向生死绝路。

这一路走来,积攒了多少失望,才足够平静决绝。

才会认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了,远比活着更好。

霍翎见她实在是哭狠了,轻轻叹了口气,手掌从她的发顶落到她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他与霍泽,是我血脉上同宗同源的亲人。而你,是我为自己选定的亲人。我平时不连名带姓叫你,你就忘记自己其实也是姓霍了?”

“是。”无墨哽咽,“我就是娘娘的亲人。”

***

过年期间,绝大多数衙门都闭了衙,不再受理任何公务。

当然也有例外。

那就是京兆府。

京兆府负责的是京师治安问题,过年期间,集会活动多,又天干物燥,不时就会发生些踩踏事件或者走水事件。

京兆尹庄安易一大早就坐着马车来到了衙门。

结果连一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上,就见下属匆匆走了进来:“大人,有更夫过来报案。”

京师护城河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水系,昨天三更时刻,更夫路过龙津桥时,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最后摔进了河道里。

等更夫赶过去时,马车已沉了大半。

“那更夫说,天儿太黑太冷,他也不敢下水,只在河边等了又等,但一直等到四更天,都没人从河里爬出来。

“他想着马车里的人应该是凶多吉少,就先回家了,一早上才过来京兆府报案。”

庄府尹扶额,忍不住在心里哀叹。

大年初一发生命案,这真是太倒霉了。

“先派两个人跟着更夫去案发地,看看能不能确认那辆马车是谁家的。”

庄府尹原以为大年初一摊上一桩命案就很倒霉了,但他没想到的是,人倒霉起来从来都是没有下限的。

当派出去的下属再次回到庄府尹面前,哆哆嗦嗦说出那辆马车好像是承恩公府的马车时,庄府尹险些失手摔了自己最心爱的砚台。

“能确认吗?”

“马车打滑时,先是撞到了附近的石柱,才整个横翻坠入护城河。我们去到的时候,马车已经散架了,但从打捞上来的东西看,确实有承恩公府的标志。”

庄府尹问:“有找到马车里的人吗?”

下属摇头。

对于这个答案,庄府尹也不意外。

洛城水系极其发达,尤其是这条穿城而过的护城河,上游接北护城河,下游流经龙津桥、宣武门至崇文门汇入永宁河。

龙津桥那一段暗流,出了名的曲折湍急。

人掉下去,不能在第一时间从水里爬出来,基本就是凶多吉少,甚至连尸体都不知道会被暗流卷去何处。

庄府尹知道,自己必须要亲自往承恩公府走一趟了。

***

承恩公府

方氏独自一人坐在厅堂里,手边的茶水换了又凉,凉了又换,她却没心思去喝一口。

“这都什么时辰了,就算是去和同僚喝酒,也该回来了吧。”

方氏实在坐不住了,急得原地来回踱步。

可一直到子时彻底过去,方氏也没等回霍世鸣。

婢女蹑手蹑脚进屋,询问方氏是否要回屋就寝。

方氏打发了婢女,心头却沉甸甸的,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熬到后半夜,方氏实在是熬不住了,手撑着额头睡了过去,结果下巴一点,人又惊醒。

看着外头已经泛白的天色,方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招来婢女询问:“老爷回来了吗?”

“夫人,夫人。”

长廊上传来急促的跑动声。

门房满脸急色:“京兆府来人了。是庄府尹亲自登门。”

方氏一夜未眠,本就精神不济,听到门房这话,一股热气直往脑门上冲,冲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老爷一夜未归,而京兆尹突然造访,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

当听到门房说,承恩公一夜未归时,庄府尹脸上强装出来的一抹笑容彻底垮了。

坏了。

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太后娘娘的亲生父亲,大燕的一等承恩公,在参加完除夕宫宴后,惊马落水,生死不知!

“夫人请放心,我马上派人去找。”

庄府尹哆哆嗦嗦,脸色比方氏还要惨白。

不知情的,还以为死了亲爹的人是他呢。

方氏愣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下头:“那就劳烦府尹大人了。承恩公府也有一些人手,我让他们跟着京兆府的人一起行动。”

庄府尹道:“本官打算亲自去一趟皇宫,向娘娘和陛下禀报此事。夫人这边要不要也派个人走一趟。”

按理来说,最适合跟着庄府尹走一趟的人是霍泽。

但霍泽现在不在府中,只好先让管家跟着庄府尹走一趟了。

***

霍翎昨夜很晚才睡下。

结果刚睡下没多久,太和殿那边就有人过来报信,说是陛下在摘星台待得太久,受了风寒,半夜发起热来。

“请太医了吗?”

霍翎披衣而起。

祝青云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今夜值守在宫中的人是陈太医,他给陛下施了针,说是没什么大碍,娘娘不必担心。”

霍翎本就没什么困意,这会儿突然被吵醒,再躺下也是睡不着了。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一趟太和殿。

她到太和殿的时候,陈太医还没有离开。

这位陈太医,是燕西永安县人,与霍翎是多年旧识。在霍翎入宫以后,陈太医也被宣召进太医院,跟在太医院院正身边学习。

“娘娘。”陈太医余光扫见霍翎,连忙停下手中动作,行了一礼。

霍翎道:“陛下情况如何?”

陈太医回答得很细致,但大意与祝青云说的差不多。

霍翎又招来近身伺候的小福子:“陛下怎么会突然发热?”

小福子瑟瑟发抖:“陛下昨天在宫宴上吃醉了酒,在外头闲逛醒酒时,突然说自己要去摘星台观星,一直在摘星台待到将近子时才回宫。”

“摘星宫夜风汹涌,他吃醉了酒,怎么还在那里待那么久?”

小福子跪下请罪:“奴才办事不利,请娘娘责罚。”

霍翎微微拧眉:“你是陛下身边最得用的人,等他醒来亲自罚你。你先退下吧。”

霍翎越过众人走进殿内,掀开黄色床幔,看清了躺在床上,烧得面色涨红的季衔山。

他眉心紧拧,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霍翎坐在床边,亲自绞了一块热帕子,为他擦拭额头。

擦完额头,霍翎又帮他擦了擦掌心,将他的胳膊重新塞回被子里,捻好被角。

“娘娘,京兆尹和承恩公府的人求见。”

无墨昨晚哭得太凶,眼睛都哭肿了,她不想让人察觉出异常,就没有跟着霍翎过来。

所以这会儿进屋向霍翎汇报的人,还是祝青云。

“京兆尹和承恩公府的人怎么会凑在一起?”霍翎道,“带他们进来吧。”

霍翎也没走远,就在外殿接见庄府尹和管家。

管家一见到霍翎,就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跪下痛哭:“娘娘,国公爷他,他出事了,您救救国公爷吧。”

霍翎眸光一凝,命人将管家扶起:“怎么回事。”

见管家情绪激动,霍翎点了庄府尹的名:“你来说。”

庄府尹提着一口气,将他知道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敢有丝毫糊弄,就怕触了太后娘娘的霉头。

如果可以的话,他才不想大年初一进宫给太后娘娘找不痛快呢。

霍翎看向一旁的祝青云:“你配合庄府尹,查一查昨夜承恩公是何时离开的皇宫,这一路上又遇见过什么人。”

霍翎又吩咐庄府尹:“京兆府

加派人手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庄府尹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连声称是。

“哀家累了,你们全都退下吧。”

霍翎摆了摆手,命众人都退下。

她闭着眼,独自一人枯坐了片刻,打算进去看看季衔山的情况。

结果刚回头,就看到季衔山站在屏风旁,神情有些怔愣。

“吵醒你了?”

季衔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带着病后的喑哑:“睡够了。”

“都听到了?”

季衔山走到霍翎身边,他浑身无力,步伐也有些踉跄:“昨夜那么冷,人掉进河里,怕是不太好了。”

霍翎“嗯”了一声。

季衔山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在霍翎脚边坐了下来。

他蜷缩着,握住霍翎的手掌:“母后,你难过吗?”

“不要难过。”霍翎沉默了下,又重复道,“不要难过。”

季衔山靠在霍翎的膝头,像是小时候那般,突然泪流满面。

霍翎掏出帕子,递给季衔山:“怎么还哭了。”

“……我也不知道。”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为何而哭,在为何而难过。

“别哭了。”霍翎想劝,又不知道该如何相劝,最后默默收回手帕,用手轻轻拍了拍季衔山的后脑勺,“你还病着呢。”

温热的手掌落在头顶,带来抚慰人心的力量。

季衔山却不期然想起,他躲在屏风后面,看到的那道纹丝不动的背影。

“母后,我想去承恩公府看看。”

“你还病着。”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服过药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母后要是不放心,等过两天身体好全了,我再出宫。”

“……也好。”

***

霍泽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妻儿回到了承恩公府。

“怎么会这样。”

霍泽对方氏道:“昨儿晚上,我还说今天要过来给你和爹拜个早年。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就……”

方氏已经狠狠哭过一场。

她嘴上说着“你爹肯定能吉人自有天相”,实际上她已经默默换了一身素净的旧衣。

那些为了过年而准备的喜庆装饰,也都被下人一一收回库房。

这会儿没有立刻布置灵堂换上孝服,无非还是因为那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霍泽叹了口气。

不管父子两闹得有多不愉快,那都是他爹啊。

他爹在除夕夜出了事,现在还寻不到踪迹,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看外头有不少衙役,他们都是哪个衙门的?”

方氏道:“是京兆府的。一开始也是京兆府最先发现了你爹出事。”

霍泽看了看神情憔悴的方氏,又看了看年幼懵懂的儿子,对妻子关氏道:“你留在这里陪伴母亲,我带着府中的人,跟京兆府的衙役们一起去搜寻父亲的踪迹。”

关氏道:“也好。这是咱家的事情,总不能只让京兆府出力。”

说实话,关氏对自己那位公爹的观感,非常一般。

甚至“非常一般”都是往客气了说。

原本多好的一手牌啊,硬是给打成了如今这副鬼样。

要是公爹自己遭了报应也就算了,还连累了她相公和她爹。

她娘家传承几代的爵位丢了,她爹娘没有怨她,但她大哥和大嫂那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戳她心窝子的话。

可关氏又能怎么办呢。

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她公爹不占理。

她大哥大嫂吃了那么大的亏,嘴上抱怨几句,连她爹娘都不好说什么。

再加上那段时间霍泽一直被关在皇宫里,关氏是日日以泪洗面。

如今听说公爹出事,关氏心里一点儿也不难过。

不过看霍泽和方氏这么难受,她也不会说风凉话就是了。

关氏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再让人拿笔钱财,去酒楼置办一些吃食糕点。

“这大过年的,他们为了咱家的事情忙前忙后,总该让他们吃上几口热乎的。那糕点也能让他们拿回去给家里人。”

霍泽道:“这也是应有之义。”

霍泽带着府中下人赶到龙津桥附近时,突然被人出声叫住。

霍泽回头,发现叫住他的人竟然是丁景焕。

“丁大人。”霍泽面上难掩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景焕道:“我住的地方离此地不远,听说出了事,就过来瞧瞧热闹。国舅爷怎么带着这么多人过来?”

消息也瞒不住,霍泽犹豫了下,还是简单说明情况。

丁景焕道:“国舅爷介意我跟你走一趟吗?”

霍泽忙道:“不介意,丁大人请自便。”

两人一起到了马车坠河的地段,霍泽也就顾不上丁景焕了,凑到庄府尹身边,询问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帮上忙的。

庄府尹给霍泽分配了一条河段,让他带人去那条河段打捞搜寻,才看了眼跟在霍泽身后,东摸摸西走走,不时还要找衙役问上几句话的丁景焕。

“丁大人。”庄府尹凑了上去,殷勤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庄府尹在丁景焕手底下干了好几年活。

后来丁景焕去了刑部任右侍郎,庄府尹才接手京兆尹一职。

丁景焕摩挲着下巴,神情严肃:“情况有些不对,我得进宫一趟请示娘娘。”

霍泽心头一沉,想要追问,丁景焕却已大步离去,只留下霍泽与庄府尹面面相觑。

这段小插曲,霍泽并未告诉方氏。

他带人在河边打捞了两天,都一无所获。

倒是第三天上午,下游某个河段传来消息,说是打捞上来了一具中年男性尸体。

可一细问,那尸体的特征和他爹对不上。牵扯到的是另一桩案子。

霍泽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叹一口气了。

他揉了揉发涨的额头,刚要命人继续搜寻,就见管家拨开人群,匆匆小跑到面前:“少爷,夫人请你速速回府。咱们府上来贵客了。”

“哪位贵客?”

管家凑到近前,轻声道:“陛下。”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

“这就不知道了。夫人身体不适,不方便出面招待,只得派我来请您回去。”

霍泽在河边待了一上午,鞋子和衣摆都沾有泥渍。

他骑马赶回承恩公府,原本是想着先回后院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去前厅拜见季衔

山。

还是小福子制止了他。

“陛下说了,国舅爷不必多礼。”

霍泽只好作罢,跟着小福子一起去了前厅。

他走进前厅,发现里头不仅坐了陛下,还坐了丁景焕丁大人和宋叙宋大人。

霍泽原本还以为丁、宋二人是跟着季衔山一起来的。

结果他刚给季衔山行完礼,丁景焕就站了起来。

“国舅爷,我今日登门,是来做恶客的。请问你们府上,是不是有一位幕僚,名叫孔易?”

“是。他是我父亲最信重的幕僚,这些年一直在我父亲麾下效命。”

丁景焕问:“他现在可在府上?”

霍泽都多久没回过承恩公府了,哪里答得上来:“丁大人稍等,我找人问问。”

霍泽问的,自然是管家。

霍世鸣被调进京师后,孔易就跟随霍世鸣来到京师,住进承恩公府。

但孔易并不会一直宿在府里,为了方便给霍世鸣办事,他偶尔也会住在外头的宅子。

所以这些天没看到孔易,下人们也都是见怪不怪。

霍泽小心翼翼询问:“丁大人,可是孔易犯了什么事?”

丁景焕道:“陛下,国舅爷,我奉娘娘之命调查承恩公马车落水一事,可能需要去搜查一下孔易的住处。”

霍泽还没来得及答话,坐在上首的季衔山突然开口:“朕和宋老师随丁老师一道去看看。”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身后事。

霍泽听到这里才弄明白:原来陛下和宋大人是一起过来的,而丁大人是奉太后之命过来的。

两拨人只是刚巧撞上了。

无论是太后还是陛下的命令,霍泽都不敢违抗。

霍泽这边刚一点头,丁景焕就去叫人了。

丁景焕说自己是登门做恶客的,那真是一点儿都没夸张。

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群下属。只不过这些下属都在外头候着,霍泽进屋时心事重重,才没有注意到。

霍泽看丁景焕这副架势,心情顿时七上八下,一边在前头领路,一边琢磨着孔易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能引来刑部的探究和追查。

等等……

丁景焕方才说他在追查“承恩公马车落水”一事。

难不成,孔易和他爹落水一事有关系?

他爹的落水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丁景焕突然开口:“国舅爷,你应该不介意我们将孔易的东西都搬走带回刑部吧。”

霍泽当然说不介意。

丁景焕手一挥,吩咐下属:“好好搜查,将可疑的东西都装箱带走。不要惊扰了府中女眷。”

“是!”

霍泽有意打探消息:“丁大人,方便透露你们这是在查什么吗?”

丁景焕神情严肃:“国舅爷,此事涉及刑部机密,暂时不便告知。不过你放心,等到事情查清楚了,刑部自会给国舅爷一个交代。”

连“机密”二字都搬出来了,这和“无可奉告”有什么区别。

霍泽只得识趣闭嘴。

“大人,有发现。”一名下属突然从书房窗户里探出头来。

丁景焕眼前一亮,对着季衔山拱了拱手:“陛下,臣就不作陪了。”

季衔山没有跟着丁景焕过去凑热闹,却也没走开,就在院中看着刑部的人办案。

一直到刑部查抄完毕,丁景焕要带着这些物证回衙门,季衔山才问霍泽这两天都在忙些什么。

霍泽叹气:“沿着河道搜寻打捞。”

打捞什么,不言而喻。

他爹生存的希望实在渺茫。

大家嘴上不敢说得太死,实际上已经在朝着“寻找尸体”这个方向去努力了。

季衔山沉默了下,安慰道:“尽力就好。”

霍泽揉了揉脸,挤出一抹苦笑:“尽人事听天命,也只是如此了。”

季衔山出宫前,从库房里拿了不少滋补的药品。他没有和方氏打照面,只是放下礼物,就开口让霍泽带他去马车落水的地方看看。

落水处附近,早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包围起来,不允许老百姓靠近。

衙役认得霍泽,自然不会拦着霍泽不让进去。

霍泽问衙役:“你们家大人在这儿吗?”

衙役殷勤道:“在,在。国舅爷,您找我们家大人?”

霍泽低声道:“有贵人来了,速速请你们家大人过来。”

能被国舅爷称为贵人的少年郎,还能有谁?

衙役也是个机灵的,立马小跑着去给庄府尹通风报信。

“陛下怎么来了。”

庄府尹听到衙役的禀报,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承恩公落水一事,太后关注,陛下也关注,偏偏他这里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他这京兆尹的位置,不会一下子就坐到头了吧。

好在陛下并未责怪他,还很体恤他的辛劳,让他不必有负担。

庄府尹那颗在政坛上扑腾了十几年的老心,都忍不住动容了。

陛下小小年纪就如此礼贤下士,宽宏大量,当真是有明君之相。

季衔山看到庄府尹那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也隐隐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但庄府尹根本不必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因为下达搜寻命令的人,比庄府尹更清楚,这场搜寻的结果。

季衔山道:“庄府尹,你结合周边的环境,再给朕说说,承恩公出事那晚的情况吧。”

这可是表现自己办案能力的大好机会。

庄府尹从案发当晚的情况,说到周围马车冲撞留下的痕迹,再说到收集来的目击证人的口供……

庄府尹还特意介绍了京师护城河的具体情况,以及龙津桥这段暗流的湍急曲折。

就为了证明不是自己办事不利或者不够尽心,而是事情确实难办。

季衔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庄府尹费心了。”

宋叙温声道:“陛下,这里风大,你的身体才刚痊愈,不如去找家茶馆歇会儿,如果还有什么要问庄府尹的,也可以在茶馆里垂询。”

庄府尹一拍脑门,懊恼道:“臣该死,都是臣疏忽了。”

季衔山道:“无妨,朕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你自去忙吧。”

季衔山不仅打发走了庄府尹。

他连霍泽也一起打发了。

霍泽离开时一头雾水,从始至终都没弄明白季衔山是为何而来

——不过陛下关心他爹的安危,总归是件好事。

“老师陪朕去龙津桥看看吧。听闻那座桥修了有几百年,是全京师留存最久的一座桥。朕还一直无缘得见。”

宋叙落后季衔山半步,与他一起朝着龙津桥走去。

龙津桥周围没有热闹的街市,平日里来往的行人本就不多,如今出了事,天又冷雪又大,人迹就更罕至了。

季衔山站在桥中央,向着西北方向远眺。

宋叙顺着季衔山的视线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马车落水的地方。

“陛下的心情,似是不佳。”

季衔山抬起头,接住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朝廷这两年不太平,朕如何能欢喜得起来。”

宋叙不由看了季衔山一眼,有些意外于他的回答。

并不是说季衔山不够聪明。

事实上,季衔山的资质是很好的。在天章阁上课时,他多是一点就通。偶尔遇到一些难题,多花费些功夫,也就掌握了。

不错的资质,当世一流的老师,季衔山在很多事情上的表现,都足以令朝臣满意。

但是,也许是因为太后娘娘的性情比较强势,朝堂的波诡云谲,各方势力的暗潮涌动,都被太后以铁血手腕强行镇压,不容旁人置喙。

宋叙既是臣子,又是外人,无法评价太后对陛下的保护是不是有些过了,但他也得承认,陛下在政治上的应对是不够成熟的。

换做是以前,在他问出那句“陛下的心情似是不佳”时,陛下应该会顺势聊一聊自身的烦恼。

但现在,陛下已经可以将话题牵引到更宏大的命题上。

陛下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情。

——即使是对着自己最亲近的老师。

但这又不能算是在说谎。

——边境战事不休,承恩公在除夕佳节惊马落水,里面似乎还牵扯到了承恩公最信任的幕僚。任谁看了,都得承认朝廷这两年确实不太平。

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如抽条般拔高了一大截,立于风雪之中,苍劲挺拔,如松如柏。

许是刚刚病愈,唇色还有些苍白,紧紧抿起时,给人以一种倔强之感。

宋叙有些心疼,但更多的还是欣慰:“陛下今日突然出宫,为的就是承恩公落水一事?”

季衔山应了一声:“朕想看一看。”

“陛下想看什么。”

季衔山目光放空,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消散在了苍茫雪色间。

“朕想看一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好好看一看,母后是如何善后的。

以及,在只有极个别人知晓的真相之外,大众所能知晓的真相,又是怎样的。

***

与此同时。

霍泽在和季衔山分道扬镳后,没有重新返回河段监工,而是直接回了承恩公府。

他屏退下人,蹲到方氏身边:“娘,这段时间,爹和孔易有没有发生过争执?”

方氏皱眉回忆,摇头道:“没有。你也知道,你爹有什么事都是在书房和孔易单独商议的。就算他们发生过争执,我也未必清楚。”

霍泽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那这段时间,爹和孔易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孔易再受霍世鸣信任,也是外人。

方氏久居后宅,与孔易接触不多,对孔易的了解不深。

但霍世鸣身上最不对劲的地方……

方氏问:“你爹大病过一场后,就知错认错了,这算不对劲吗?”

霍泽:“啊?”

方氏抿了抿唇,像是在回答霍泽,又像是在劝说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劲的。你爹就是想跟太后缓和一下关系。不说这个了,今天是什么情况,陛下怎么来了?

“刑部又怎么会突然上门查抄孔易的住处?”

霍泽叹了口气,将他的猜测告诉方氏:“我怀疑,爹出事和孔易脱不了干系。”

方氏一惊:“怎么会?”

霍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反正孔易这个人肯定有问题。”

孔易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霍泽和方氏都无从得知。

他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一边等待刑部的消息,一边继续在沿途河段搜寻打捞。

只可惜,这场轰轰烈烈的找人活动持续了整整十天,从大年初一持续到大年初十,都没找到承恩公的踪迹,只在京郊外的河岸边,发现了承恩公的一只鞋子。

其实大家心里已经默认承恩公去世了。

尸体迟迟没有找到,要么是被冲去了更下游的地方,要么是被卡在了某个狭窄的河段。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很难办。

而且京兆府是朝廷衙门,即使有太后的命令在,也不可能无限制地散开人手去帮承恩公府捞人。

再这么下去,京兆府的日常公务还要不要办了?

只不过没有人敢主动站出来,说要停止这场无意义的搜寻行动。

唯一能主动站出来的人,只有方氏。

她对霍泽道:“就这样吧。”

霍泽还有些不甘心:“可是……”

他唇角颤了颤,垂下头:“总该找到尸体,让爹入土为安吧。”

方氏道:“找肯定还是要找的,但不能让京兆府帮我们找了。我们自己出钱请人继续打捞,再拿出一笔丰厚的银钱作为悬赏。”

要霍泽这个做儿子的直接放弃搜寻他爹的下落,他做不到。方氏提出的这个办法,总算让霍泽心里好受了一些。

“那我们是要现在办丧事,还是等找到爹的尸体再办丧事?”

“现在办吧。”方氏别开脸,“找不到尸体,就先立衣冠冢。”

霍泽吐了口浊气,重重点头:“我这就去办。”

他先去和庄府尹打了声招呼,让庄府尹不必再派衙役去寻人了。

庄府尹愣了愣,才道:“京兆府是奉娘娘之命去寻人的,没有娘娘口谕,本官不敢擅自将人召回。”

霍泽道:“大人放心。我已经往宫里递了报丧的折子。”

霍泽还对庄府尹表示了感谢。

虽然没有找到尸体,但京兆府在办这件差事时,确实是极用心的。

“我夫人从樊楼那里订购了一批糕点,不日就会送去京兆府。”

直接送钱不合适,给每人准备两盒糕点一身衣服什么的,惠而不费,也让人心里更慰贴。

等宫里批复了霍泽的报丧折子,下人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灵堂布、挽幛等物,开始布置灵堂。

方氏、霍泽等人也都换上孝服,派人去给亲朋好友及邻里报丧。

礼部尚书李寒松那边一收到消息,收拾收拾就进宫了。

他要询问太后对承恩公的丧事可有什么章程。

依照朝廷惯例,一等国公过世,朝廷是要为其拟定谥号,盖棺定论其一生功绩,再赐下一些治丧用的奠仪和银子,以示死后哀荣。

如果朝廷愿意加恩,还可以追封虚衔。

反正人已经死了,追封虚衔主要是能让身后事更体面。

但是——

所谓惯例,只是约定俗称,不代表一定要遵循。

如果上头的大人物不愿意给这份体面,朝臣也没什么好说的。

李寒松知道太后与承恩公彻底闹翻了,也知道太后未必乐意加恩于承恩公。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

太后一上来就说要罢免承恩公的爵位,不允许他以一等国公的身份治丧、下葬。

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处置办法,令李寒松大惊失色。

“娘娘,血浓于水,承恩公怎么说都是您的亲生父亲,他的身后事要是太过简薄,您也会面上无光。”

霍翎平静道:“哀家的荣光,并不来自于家族。”

李寒松语塞,想了想,又道:“娘娘,赐爵与除爵都非儿戏,是要经

过朝堂决议的。您要罢免霍大人的爵位,总要给礼部一个理由。”

李寒松嘴上说得硬气,实际上这会儿已经改口称霍大人而非承恩公了。

霍翎道:“礼部的规矩,哀家自然是清楚的。”

她朝一旁的祝青云示意。

祝青云捧着一本折子上前:“请李尚书过目。”

霍翎给李寒松看的,正是霍世鸣生前所写的那本长达万字的请罪折子。

霍翎道:“哀家本不欲宣扬家丑,但李卿乃哀家的肱股之臣,你有一问,哀家也不欲瞒你,使我君臣生分。”

李寒松既受宠若惊,又坐立不安。

我的太后娘娘哎,您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看还是不该看了。

职责所在,还是看吧。

请罪折子很长,李寒松全部看完需要一些时间。

霍翎将他打发去了偏殿慢慢看,又命人去传召丁景焕和庄府尹。

结果丁景焕和庄府尹还没到,季衔山先一步赶了过来。

季衔山一身鹤氅,满身风雪。

他进入殿中,随手解开脖颈前的绳结,将大氅递给一旁的宫女,快步行至霍翎面前。

霍翎问:“听说了?”

“是。”季衔山道,“听说承恩公府往宫里报了丧,我就赶紧过来瞧瞧。”

他唇角轻轻一动,似有许多话想说,但此情此景,最适合说出口的,也唯有那句:

“母后,节哀。”

霍翎温声道:“坐下吧,我让人给你倒一杯梨汁暖暖身子。”

祝青云进来请示:“娘娘,丁大人和庄府尹已经到了。”

霍翎道:“请他们进来。还有,去偏殿请李卿过来。”

等三人行礼坐下,霍翎先点了庄府尹的名,称赞他办事用心,恪尽职守。

“这段时间,你们都受累了。给京兆府的人都加三个月俸禄。走哀家的私账。”

庄府尹连忙起身,为下属们谢过太后的恩典:“属下办事不利,多谢娘娘宽宏。”

霍翎看了眼李寒松,想了想,也不急着点他的名,随手一指丁景焕:“你前些日子进宫,说承恩公落水一事颇多蹊跷之处,需要仔细追查。过去了这么多天,查得如何了?”

丁景焕道:“启禀娘娘,我已查明,承恩公落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大穆密探所为。”

此话如石破天惊,殿内众人纷纷向丁景焕投去目光。

“大穆密探?”庄府尹惊道,“丁大人此话何意?”

丁景焕手掌微抬,虚空向下按了按,示意庄府尹稍安勿躁:“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

“两人大人肯定都知道暗卫的存在。

“暗卫是我朝对外情报组织的名字。而在大穆那边,也有一个与暗卫职责相近的组织,名为密探。

“这些年里,密探组织一直在源源不断派人潜入我朝。多年渗透下来,他们在京师里也发展了一些下线。

“去年九月,大穆与我朝开战,密探组织在京师活动频频,想尽办法刺探我朝军事情报。

“刑部和暗卫联手捉拿了不少密探,还从这些人口中审问到了一个重要情报。

“他们组织的首领在朝中地位极高,不仅能打听到各种军事机密,还能打听到边境的兵力布防图。”

丁景焕瞅了眼霍翎,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直到霍翎端起茶盏,淡淡道一句“这里没有外人”,丁景焕才一咬牙,唉声叹气起来。

“满朝文武里,有资格接触到军事机密和边境布防图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还没等我继续深入调查,承恩公就出事了,而承恩公最信任的那位军师幕僚也不知所踪。”

丁景焕深谙说话的艺术,言尽于此。

李寒松和庄府尹却忍不住浮想联翩。

承恩公身边最得用的军师是大穆密探,那承恩公和大穆……

不不不,承恩公完全没理由和大穆勾结。

大穆也出不起价格来收买一国承恩公。

但他身边那位军师,仗着承恩公的信任,肯定能接触到不少军事机密……不管怎么样,承恩公一个“失察”的罪名肯定是跑不掉了。

“娘娘。”李寒松断然道,“此事与娘娘名声有碍,一旦宣扬出去,就连皇室都要跟着声望受损,万万不可宣扬出去。”

庄府尹也立刻起身表态。

霍翎捧着手炉,没有做声。

丁景焕道:“李尚书,庄府尹,你们放心,我岂是那等口无遮拦、心无成算之人。”

丁景焕朝着上首的霍翎抱了抱拳:“承恩公出事以后,娘娘就觉得其中颇有蹊跷,命我在暗中彻查此事。

“我多方打听以后,发现承恩公出事前,曾经与孔易那厮有过口角。而巧合的是,在承恩公出事以后,孔易也不见了踪迹,他书房的火盆里,还有书信燃烧后的残页。”

李寒松倒抽冷气:“难道……”

庄府尹更是用自己办案的经验反复推敲:“莫非……”

“没错!”

丁景焕给予两人肯定的眼神,还不忘用力点了点头:“真相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李寒松问:“抓到贼子了吗?”

丁景焕面色难看:“贼子狡诈,依旧潜逃在外。好在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我们从他屋中搜到了一份还没完全被烧干净的名单,想来是那厮逃跑得匆忙,没有善后干净。

“我已将名单残页交给了暗卫,由暗卫的人实行抓捕缉拿。”

李寒松和庄府尹对视一眼。

他们听到这里,都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肯定是承恩公发现了孔易的身份有问题,所以孔易一不做二不休,在承恩公的马车上动了手脚,利用承恩公失踪一事来吸引朝廷的目光,好为自己争取逃跑时间。

李寒松道:“一定要想办法将此人缉拿归案啊。”

庄府尹道:“一想到大穆的贼人在我朝京师如此猖狂,还胆敢出手谋害承恩公,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丁景焕重重点头:“两位大人放心,贼人肯定逃不掉的。”

……

“只是清缴大穆密探还不够。”

一直安静坐在上首的季衔山突然出声。

“大穆胆敢如此算计我朝,我朝一定要让它付出血的代价。

“只有在前线彻底击溃敌军,方能震慑大穆,扬我大燕国威。

“母后,冬天快要过去了,我们往燕北增兵吧。我有预感,这场战争的最终决战时刻就要到了。”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霍家族谱。

季衔山的突然表态,让众人都有些诧异。

但他这样旗帜鲜明的态度,又不会显得突兀。

一国承恩公被敌国密探谋害,如果大燕不尽快做出回应与反击,皇家威仪还要不要维护?

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不会继续发生?

“皇帝说得对。”

霍翎开口,先赞同了季衔山的提议:“孔易需要捉拿,密探需要清缴,燕北也要增兵。”

霍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增兵之事暂且不急,过两日哀家会召集朝臣商议。眼下要紧的,还是承恩公的身后事。”

“李卿。”

霍翎终于点了李寒松的名字。

“那本折子,你应该已经看完了。丁侍郎说的话,你方才也都听到了。哀家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李寒松面露难色。

太后素来赏罚分明,在孔易一事上,霍世鸣负有失察之责。这是无可辩驳的。

换做任何一个人,光凭这一项罪名,就足够罢官除爵了。

但是,“孔易是大穆密探”这件事情是不能宣扬出去的,旁人又不像他们这些在场之人一样清楚内情。

“人死为大,如今承恩公下落不明,尸骨未寒,旁人不清楚其中内情,只怕会说娘娘对霍家过于苛责。”

“哀家倒要看看,谁敢说哀家对霍家过于苛责。霍家的爵位,不是来自于承恩公的功绩,是因哀家而来。现在哀家不想给了,那大燕就可以没有承恩公。爵位给出去难,想要收回来,还不容易吗。”

皇后需要母仪天下,所以皇后娘家的出身不能太低。

承恩公一爵,本质上是朝廷对于皇后娘家的封赏。

皇后想要坐稳六宫之主的位置,也需要得到来自娘家的支持,当然不会将好处往外推。

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形成了惯例。

但现在霍翎不想给了,她想要将这个好处往外推……

李寒松都要被霍翎的“高风亮节”给整不会了。

不过霍翎有一句话没说错,爵位给出去难,想要收回来,却要容易许多。

霍翎已经抛出很多道惊雷,也不介意在这时候继续抛出一道:“庄府尹,自从天狩八年颁行了《新刑统》后,前往京兆府立女户的人有多少个。”

京兆府有一项职责,就是管理京畿百姓的户籍。

京畿百姓要迁移户口或自立门户,都需要前往京兆府做登记,由官府做见证,出具文书,这样才具有朝廷效力。

庄府尹道:“臣没有具体统计过,但想来是不多。”

霍翎道:“这项制度的本意是好的,但推行起来困难重重。还有许多闺阁女子都不曾听闻过这项制度的存在。”

庄府尹有意表现自己,他积极道:“娘娘的意思是要想办法推行这项制度。”

霍翎道:“这么说也不算错。只是传统的推行办法力有不逮,哀家有意以身作则,自立门户。”

庄府尹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庄府尹僵硬地扭了扭头,发现一旁的李尚书也是满脸震惊。

所以,太后娘娘真的打算立女户?

可是霍家还有男丁啊。

而且霍泽都已经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了。

“娘娘的意思……”

庄府尹斟酌片刻,开口道:“臣不太明白。”

霍翎道:“这件事情说来也简单。”

庄府尹觉得这件事情一点儿都不简单。

“李卿和庄府尹都是我朝栋梁,熟读大燕律法。哀家问你们,如果承恩公不是哀家的亲生父亲,以他犯下的罪过,该受何等惩罚。他还能保留他的爵位吗?他的身后事还能风光大办吗?”

确实。如果承恩公不是太后的亲生父亲,朝廷完全秉公执法的话,只是除爵,都算朝廷念在承恩公的过往功绩上法外开恩了。

但是……

但是血缘关系摆在那里。

承恩公与太后血脉同宗同源,这是剪不断理不清的啊。

李寒松和庄府尹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丁景焕,想要给自己拉拢一个盟友。

但看着丁景焕那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再想想丁景焕一向以太后马首是瞻的行事作风,两人都死了找他一起劝说太后的心,转而将目光投向陛下。

现在这个时候,能够劝动太后改变心意的,也就只有陛下了吧。

但季衔山并没有看他们。

他默默垂着头,指尖勾着袖口的金丝龙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寒松忍不住开口叫了季衔山一声:“陛下,您劝劝娘

娘吧。我们……我们也是为娘娘的名声着想啊。”

李寒松不算是一个纯粹的太后党,但他的立场,一直是偏于太后的。

可即使是他,在了解了这些内情后,仍然有些无法接受太后的行事。

季衔山微微抬眸,先是看了一眼李寒松,然后才将视线转到霍翎身上。

霍翎也在看他。

她已经做好了他会开口劝说的准备。

但季衔山的反应,出乎李寒松意料,也出乎霍翎意料。

“朕明白李尚书和庄府尹的顾虑。民间有句俗话,叫人死债消,霍大人已经死了,如今还寻不到尸体,按理来说,朝廷应该宽宏大量,不要过分追责。

“但是,世人不知道霍大人做了些什么,朕不知道吗,李尚书不知道吗,庄府尹不知道吗。

“如果这件事情有损大局,确实应该更慎重一些。但霍大人的身后事,对大局并无影响。

“至于李尚书所担心的名声问题,朕知道李尚书一派好意,母后也知道李尚书满腔赤诚,但母后心意已决,朕不会阻拦母后,李尚书也不必再劝。”

李寒松原本是想让季衔山去劝说霍翎的,哪成想,季衔山居然还反过来劝说他。

他以手抚额,一时哑然。

算了。

那是太后娘娘的亲生父亲,又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太后娘娘都不在意承恩公的身后事,他又何必一味和太后娘娘唱反调,给承恩公争取身后荣光呢。

“如若娘娘执意如此,礼部会遵照娘娘的吩咐办事。”

庄府尹左看看右瞧瞧,也默默转变了自己的立场:“立女户的事情,还需要先和霍家那边打声招呼。”

而且朝廷要削去霍世鸣的爵位,那么霍世鸣就不能再以一等国公的身份布置灵堂、举办葬礼、进行吊唁。

这都得赶紧与霍家那边沟通。

丁景焕道:“我之前与霍少爷说过,刑部会给他一个交代。既然如此,我也随庄府尹走一趟吧。”

“还有我,我随两位同去。”李寒松怀着复杂的心情开口,“除爵的旨意,还要经由礼部拟写颁布。”

……

三位大臣行礼退下,霍翎端起手边的梨汁,慢条斯理喝了一口,侧头看向一旁的季衔山。

季衔山不明所以:“母后?”

霍翎捧着杯盏:“我以为,你会为你外祖父和舅舅说话。”

季衔山垂下眼眸:“我与外家再亲近,也亲近不过母后。同理,母后对外家的感情,也只会比我对外家的感情更深。

“在母后做出决定前,一定已经深思熟虑过,我又何必站出来劝说母后,令母后伤心为难。”

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理清楚想明白。

但有一件事情,季衔山是可以肯定的。

如果母后坚持要罢免霍家的爵位,甚至不愿意继续做“霍世鸣的女儿”,他不会反对。

毕竟,无论如何,除夕宴上的那杯毒酒,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如果母后没有提前察觉到不对,而是喝下了那杯毒酒,后果将不堪设想。

霍翎笑了一下,也就揭过这个话题。

***

丁景焕、李尚书和庄府尹这三位不速之客抵达承恩公府时,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大半。

霍泽披麻戴孝,正在和管家商量着明日客人登门吊唁的事情。

听说三人一起登门,霍泽眉头一跳,心中隐隐泛起不安。

他主动迎了出来:“三位大人突然造访,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丁景焕没有跟霍泽拐弯抹角。

反正不管他话说得有多客气,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都是非常讨嫌的。

“霍公子,我们是奉娘娘和陛下的旨意前来。请霍夫人也一起过来吧。”

霍泽心头震颤,喉舌发苦。

丁景焕称呼的变化实在是太明显了,他想装作自己没听见都不行。

等方氏到了以后,丁景焕看了看旁边两位同僚,轻咳一声:“那就先由我来说吧。我要说的事情,与那位幕僚孔易有关。”

当听说霍世鸣的落水是孔易所为后,霍泽和方氏脸上的表情还算稳得住。

但是,当听说孔易是大穆密探后,霍泽猛地站起:“这不可能。”

霍泽目光紧紧盯着丁景焕。

丁景焕坦然与霍泽对视:“我知道真相令人难以接受,但人证物证俱全。没有人敢在这件事情上污蔑霍家。”

良久,霍泽轻轻向后倒退两步,浑身卸力,栽倒在椅子上:“……孔易何时投靠了大穆?”

丁景焕道:“他当年就是奉大穆之命接近霍大人。”

霍泽抬手,捂住自己发烫的眼睛:“宫里怎么说?”

李寒松接话道:“娘娘的意思是,霍大人的丧事不必大办了。这是娘娘颁给霍家的懿旨,霍少爷自己看吧。”

霍泽展开懿旨,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懿旨上都写了些什么。”方氏出声催促霍泽。

看他呆呆愣愣似乎没有听到的样子,方氏只好走了过去。

当她看清懿旨上的内容后,她也沉默了。

她忍不住想,老爷真的知错了吗?

如果老爷真的知错了,太后为何非要追究到底。

可是如果老爷没有真的知错,那他写的那本请罪折子,他生前表现出来的言行态度……

不!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管老爷是真的知错,还是假的知错,答案都已经随着老爷的去世变得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永远都是活着的人。

庄府尹重重咳嗽一声,吸引方氏和霍泽的注意。

比起丁景焕和李寒松,庄府尹的话语要委婉顺耳多了。

但再委婉再顺耳,话里的意思都不会中听到哪里去。

因为庄府尹提到的是户籍问题。

“娘娘的意思是她要自立门户。至于具体如何行事,娘娘并未透露。不过娘娘也说了,户籍的事情暂且不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霍大人的身后事。”

……

丁景焕三人说完正事,就直觉离开了,没有继续留下来碍眼。

霍泽瘫坐在椅子上,良久,他麻木站起,对方氏道:“我先去和管家说一声,让他重新布置灵堂。”

原本霍家是要去通知亲朋好友,让亲朋好友上门祭拜,然后再送些奠仪之物,做足排场。

但现在霍世鸣已经不是承恩公了,他身上的官职也早已被罢免,那么他葬礼的排场规格就要有相应的削减,不能

逾矩。

亲朋好友和邻里刚收到消息时,还有些奇怪。

但当除爵的消息传遍朝野,所有人在恍然之余,又都震惊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绝大多数人都茫然不解,又找不到人打听消息。

但是像吏部尚书陆杭、户部尚书曲百川这样的朝中重臣,他们心中有疑问,没有第一时间进宫去询问太后,而是先去了礼部尚书李寒松的家里。

李寒松早就在家里候着他们了。他也很光棍,面对谁都只说三句话。

“我劝不住太后和陛下。”

“承恩公最信任的幕僚是大穆密探。”

“承恩公的死与大穆有关。”

短短三句话,愣是让自诩见惯风浪的陆杭和曲百川等人都震惊了,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从何问起。

“可是……可是……”有人犹豫着开口。

李寒松咬死了道:“霍家的事情,是太后娘娘的私事,而非国事。”

太后娘娘到底是要孝敬她亲爹,还是不孝敬,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朝臣就别多嘴了。

方才说话的那人被李寒松噎了回去,很想大吼一句:摄政太后的任何家事,也都可以是国事。

但……那人沉默片刻,开口道:“李尚书说得对。”

而宗室宗亲那边,还没来得及问到霍翎面前,就先被季衔山给打发回去了。

宗室宗亲也就没有继续讨嫌。

反正那是姓霍的,又不是姓季的,陛下不让他们多说,他们闭嘴就是。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霍家开始办起了丧事。

***

贴着“奠”字的白色灯笼高高悬挂在大门两侧,随风晃动。

纸钱撒得满地都是,被雨水打湿后,与地面融为一体。

偶尔有一两张纸钱被风吹扬而起,又很快在雨水的摧残下坠落在地。

门口那对矗立了几十年的石狮子,在这样的冷清落寞下,也不如以往威风凛凛。反而透出几分衰败。

一辆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布置华美的马车从远处缓缓拐入巷口,最终停在了霍府门前。

马车里,有人用手拨开窗帘一角,目光先是落到隔壁那座富丽堂皇的桑府上。

桑府门口有人进进出出,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热热闹闹。

与桑府相比,霍府就显得冷清多了,几乎没什么人上门吊唁。

大门上悬挂着的“承恩公府”的牌匾已经被取下,新的牌匾却没有被重新悬挂上去。

如果不是大门还很新,偶尔路过这里的人,怕是会误以为这座府邸已经荒废了。

“娘娘,要下去看看吗。”

马车里,无墨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询问霍翎。

霍翎微微颔首:“我在京师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踏足过这座府邸。”

无墨对着外头的人说了一声,踩着木箱,先一步跳下马车,亲自为霍翎打伞。

霍翎是微服私访,并未刻意做什么打扮,只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裙,长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起。

门口没有守卫,但门房还在。

听到动静的门房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旁边的禁卫将一块令牌塞给门房。

门房虽然不知道霍翎的身份,但看着霍翎的排场和架势,就知道霍翎非富即贵。

而且这会儿上门的,大都是来吊唁的宾客。

所以门房也没有多加阻拦,将令牌还给禁卫,就把路让开了。

霍翎带着几名宫人禁卫,顺着纸钱铺洒的方向,往里头走去。

管家端着香炉从灵堂走出来,正好迎面撞上霍翎一行人。

“太后娘娘!?”

霍翎道:“你们家夫人在哪儿?”

方氏被管家叫出来时,还有些懵。

霍翎道:“哀家有些话要和夫人说。”

方氏立刻反应过来,镇定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娘娘随我来。”

方氏将霍翎带到了一处靠近后宅的凉亭,又命人赶紧去沏茶。

“不必了,哀家就说几句话,不会久留。”

“娘娘请讲。”

霍翎道:“夫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氏平静道:“我一向没有太大的主见。娘娘对霍家有什么安排,只管吩咐就是。”

“既如此,哀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等灵堂摆够七七四十九天,就让霍泽扶灵回燕西永安县。从此以后,无诏不得离开永安县半步。”

“好。”

“他生前偶尔会提起自己早夭的弟弟,还想过要从远方旁支里过继一个孩子到弟弟名下。在你们离开京师之前,开一次族谱,将我过继到二叔名下。”

“好。”

“二叔这一脉,会成为霍家主脉。他那一脉,会直接迁出霍家族谱,从此不得以霍英绍后人自居。”

方氏惊愕,沉默片刻,还是应道:“好。”

霍翎看着方氏:“不问为什么吗。”

方氏摇头:“娘娘的决定,自然有娘娘的道理。”

有的时候,人活得糊涂一些,老老实实按照吩咐办事,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

反正她也糊涂着糊涂着,走完了自己的大半辈子。

这对父女之间的事情,她以前没有插手过,如今就更不会去过问和置喙。

霍翎道:“夫人是性情中人。”

方氏惊讶地看着霍翎,似乎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评价自己。

霍翎却没有解释。

她以前一直觉得方氏和方建白这对姑侄并不像,但其实,方氏和方建白都是一样的重感情。

如果方氏更看重利益的话,她不会因为方建白的婚事埋怨上她,也不会因为方建白的死而疏远她。

这样不聪明的做法,在以前看来觉得糊涂,也不够讨喜。

但和那些清醒理智,用冷冰冰的利益去权衡情感的人相比,又何尝不是一种真性情?

霍翎道:“我会收回我给予霍家的一切地位,包括这座府邸。

“但有两样东西我不会收回。”

景元二十年,羌戎叛乱,霍世鸣奉命攻打羌戎,浴血奋战,死里逃生,最终生擒了前任羌戎首领李向笛。

为犒劳霍世鸣的功绩,景元帝给方氏封了四品恭人的诰命,给霍泽封了六品校尉的出身,还给霍翎赐下了一座郡君府和一座温泉宅子。

霍翎会收回承恩公夫人的诰命,罢免霍泽在禁卫军的职务,但不会收回四品恭人的诰命和六品校尉的出身。

这对方氏来说已经算是意外之喜。

她原本以为整个霍家都要彻底沦为平民之家。

方氏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娘娘。”

霍翎静静打量着方氏。

方氏会表现得如此识趣,答应得如此痛快,应该是隐约嗅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样也好,不必她再多费口舌。

“夫人的辈分和诰命,在霍方两家都是最高的。回到燕西以后,夫人好自为之。”

方氏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笨。

霍翎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人与人的情谊,是不能一刀断个干干净净的。

方氏虽是继母,对她却有养育之恩。她与霍泽的姐弟情分早已如流水般消逝,但她与方建白自小一道长大的兄妹情谊总不是假的。

念在过往的情分上,她不会对霍方两家赶尽杀绝。霍方两家可以靠着这些年的积蓄富甲一方,但也仅限于此。

霍方两家以后要是敢打着她的名号惹是生非,她绝不轻饶。

“娘娘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好好约束他们,不会让他们再来打扰娘娘,更不会让他们给娘娘添麻烦。”

凉亭外的雨势渐渐转小。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霍翎起身向外走去,路过灵堂时,她脚步一顿,还是拐了进去。

霍泽看到她进来,微微一愣。

霍翎并未看他,只是环顾四周。

灵堂里,摆放着一口崭新的棺木。

棺木旁,是一块崭新的红木牌位。

霍翎的视线在牌位上停顿片刻。

——显考霍公讳世鸣府君之灵位,孝子霍泽敬立。

她突然上前一步,从香筒里抽出三炷香,递到烛台上点燃,挥灭明火后,插进香炉里。

而后,她转身离开灵堂,就像是一位前来吊唁的普通宾客一般。

那些复杂的,爱与恨完全纠缠在一起,怎么梳理都无法梳理清楚的情感,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罢,看得开也好,想不明白也罢,在这一刻,都已定格成一段过去。

而她的人生,只会不断向前,一直向前。

***

霍翎立女户的事情并未隐瞒,相反,为了鼓励大燕女子去衙门立女户,这件事情还被大肆宣扬了一番。

但是霍翎开族谱,过继到早夭的小叔名下,还有霍世鸣一脉被逐出霍家族谱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有所耳闻。

短时间内,这件事情都不宜声张。

庄府尹是那极少数的知情人之一。

他不仅知情,还是立女户、改族谱的经手人。

族谱重新修订好后,庄府尹第一时间送到霍翎面前。

霍翎将族谱递到无墨面前,示意她打开看看。

这还是无墨第一次看到霍家的族谱,她一口气翻到最后头,一眼就看到了霍翎的名字。

在霍翎名字下方,无墨还看到了一个更熟悉的名字。

——霍无墨。

心脏剧烈鼓噪,在意识回笼之前,泪水已先一步打湿眼眶,无墨语带哭腔:“娘娘,我的名字怎么会在族谱上?”

霍翎对无墨道:“你不介意我给你找了个爹就好。”

无墨被这话逗得一笑,眼中的泪水要掉不掉。她用力抹去眼泪:“反正我和亲爹娘早就断绝了关系,换一个爹也没关系。”

开了个玩笑,无墨又感慨地低下头,用指尖抚摸着自己墨迹崭新的名字。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娘娘会把我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祖父霍英绍名下,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长子霍世鸣,一个是早夭的次子霍廷玉。

但现在,族谱上,霍英绍只有一子霍廷玉。

而在霍廷玉的名字底下——

长女霍翎。

次女霍无墨。

霍翎道:“你我本就情同姐妹,现在只是越发坐实了姐妹关系。”

霍翎还卖了个关子:“而且成为霍家二小姐还有一个好处。”

无墨瞪大眼睛,配合着霍翎:“还有什么好处。”

霍翎道:“好处就是,那座霍府,现在已经记在你的名下。如果你不想留在宫里伺候我,随时都可以出宫去享福。”

无墨捧着脸:“我在宫里从来就没受累过。那座府邸还是让它继续空着吧。我偶尔出去住住就行了。不然这么大的府邸让我一个人天天住在里面,也怪不自在的。”

“都随你。”

在霍翎进宫以前,她曾问过无墨以后有什么打算。当时无墨的回答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要跟着霍翎进宫。

几年前,霍翎又问了一次,但无墨的心意依旧没变,霍翎也就随无墨去了。

虽然她自己是按部就班嫁人生子的,但她并不认为一定要嫁人生子的人生才算圆满。

反正有她在,这皇宫里,没有人能亏待了无墨。

就算有朝一日她先行离开了,她也会在离开前,为无墨安排好一切。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令周嘉慕回京述职,……

族谱的事情解决后,霍泽就带着一大家子人扶灵离开了京师。

他们走得很低调,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京师向来如此。

当你风光之际,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引来无数人的注目和揣测。

当你落魄以后,他们投注在你身上的目光也会很快散去,根本无所谓你的去留。

因为你的去留根本无足轻重。

季衔山没有出宫祭拜过霍世鸣,但在得知霍泽一行人离京的消息后,还是命人收拾了一些东西送去。

这一别,怕是就无再见之日了。

当霍家的马车渐行渐远,当洛城陷入连绵不绝的春雨,当寿宁宫外的垂丝海棠重新探出新芽,远在大穆的无锋,终于传回了消息。

去年年底,无锋奉命潜入大穆,在详细策划筹备了大半个月后,他在宫宴上布置了两场针对大穆太子的刺杀。

两场刺杀都以失败告终,而刺客留下的线索,分别指向了大穆二皇子和七皇子。

正如霍翎当初所预料的那样,不管刺杀的真正幕后黑手是谁,太子和他身后的萧家都会把刺杀的帽子扣在几位兄长头上。

彼时二皇子的岳父冯信还在前线领兵作战,太子和萧家的人也知道暂时不能动二皇子,所以他们决定先拿七皇子开刀。

就在这个时候,二皇子收到前线密报,自己的岳父冯信战死了。

据说在冯信被燕军围困住以后,曾经派人求援过,但萧国英说一旦派兵增援,就会中了燕军的计策,所以选择了见死不救。

二皇子当即就坐不住了。

自己的岳父被太子的舅舅弄死了,太子和萧家现在又是一副绝对不肯放过七皇子的架势。

等太子搞死老七以后,下一个是不是就该对他动手了?

毕竟他这个做二哥的,可比老七有威胁多了。

在死亡的威胁和权力的引诱下,二皇子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反了。

太子和萧家一时不察,被二皇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永庆帝的身体本就撑不住了,他如今还活着,完全是靠虎狼之药吊着最后一口气,连处理朝政、面见朝臣的精力都没有了,很多政务都是下放给了太子去办。

等七皇子的母妃带人冲进寝宫,哭着喊着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永庆帝,求永庆帝给七皇子做主后,永庆帝气急攻心之下,当场就咽了气。

永庆帝是在众目睽睽中倒下的,即使太子和萧家想尽办法封锁消息,永庆帝的死讯还是泄露了出去。

无锋确认情报无误,立刻命下属尽快返回大燕,将情报送到周嘉慕手里。

他自己则继续留在大穆京师,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浑水摸鱼。

周嘉慕收到情报后,就知道自己反攻敌人、重创敌军的时机到了。

萧国英是个领兵奇才,又深得麾下将士信任拥戴,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要是两人正面抗衡,周嘉慕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赢过萧国英。

但战争从来都不是两个将领谋略的比

拼,而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锋。

周嘉慕背后没有拖后腿的人,打的又是防守战,一直在以逸待劳。

反观萧国英,背后全是拖后腿的猪队友,后方的人还三不五时来信催促他尽快打赢胜仗班师回朝,处境那叫一个糟心。

周嘉慕为对手鞠一把泪之余,决定为对手的悲惨添砖加瓦。

他想办法将永庆帝的死讯宣扬了出去。

与永庆帝的死讯一起宣扬出去的,还有“太子式微,萧家想要将萧国英召回京师,为太子登基保驾护航”。

副将冯信已经战死,要是主将萧国英再离开前线,那前线还怎么打仗?

此消彼长,燕北军士气大振,而大穆人心惶惶,士气低落,被燕北军抓住机会打出一场精彩的大捷。

萧国英为了稳定军心,忙得焦头烂额。

更令萧国英头疼的是,周嘉慕猜对了。

太子和萧家真的给他来信,催促他尽快结束前线战事,带着大军回京为太子保驾护航,让太子顺利继承皇位。

而最可悲的是,一个将领的理智,让萧国英知道他不应该在此刻离开前线。

但如果他不尽快率兵赶回去,如果太子没有顺利继承皇位,太子、萧家和他都会大祸临头。

这个选择很艰难,但答案也很明显。

萧国英是肯定要赶回去的,但在赶回去之前,他还是想尽力扳回一城,打出一两场胜仗,再尽可能保全军队的实力。

周嘉慕都猜到了他的处境,又怎么会让他如愿呢。

周嘉慕不仅没有中计,还借着萧国英的急迫心理,反手给萧国英挖了两个坑。

要换作其它时候,萧国英一定不会上这个当的,但这一回,他结结实实把两个坑都给踩了。

而太子和萧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催促信,已经有足足十二封,可见京师事态之紧急。

萧国英怅然一叹,从信使,同时也是自己族弟手里接过第十三封催促信:“我给你调一万人,你今夜带着他们先赶回京师。”

“七哥!”族弟急切出声,想要开口劝说。

萧国英摆摆手,颓然道:“放心,我就晚你大半天出发,不会误了大事。”

萧国英留出的这大半天时间,就是为了带领主力部队尽快撤回燕云十六州。

大穆军队已经没有多少战意,等他一走,大穆最后一点士气也会崩溃。

这些士兵要是全部折损在了前线,燕云十六州就无兵可用了。

战争失败还能接受的范围内,要是燕云十六州丢了,那才是真完了。

萧国英这边一撤退,周嘉慕那边就知道了。

说实话,萧国英一心要回撤,周嘉慕还真没办法把他留下来,但周嘉慕也不可能让萧国英舒舒服服撤退。

他即刻调动大军,命大军从三路压上,尽可能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

双方的交锋你来我往,十分激烈,而这一切都是在短短几天内发生的。

朝廷这边刚收到永庆帝的死讯,没过几天就收到了一封接着一封的捷报。

在最后一战里,燕北军至少杀伤俘虏了四万余名敌人,而燕北军只付出了极小的代价。

从战损比来看,这绝对称得上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满朝震动。

周嘉慕打出的战果实在是太喜人了,多少年了,大燕与大穆相互对峙、你来我往多少年了,何曾取得过如此漂亮的战果。

因为大穆擅骑兵,而骑兵来去自如、转进如风,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两国之间的态势都是穆攻燕守。

可现在,大燕一口气杀伤了大穆那么多有生力量,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穆都只能收缩防守,再也无力南下侵扰燕北。

有些个脑子比较发热的朝臣,还喊出了要继续向北打,趁着大穆局势混乱,一口气打进燕云十六州,光复失地的口号。

别说,放在半年之前,朝臣都认为大燕可以试着收复燕云十六州了。

现在取得了如此大的优势,收复的机会好像就更大了。

不过因为霍世鸣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大家也就是试探性地开一开口,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串联起来上书。

可是,这个提议刚在大朝会上提出来,就被季衔山给驳斥了回去。

“一连征战半年,燕北军早已兵马疲敝,而且我军为了应敌而囤积的粮草都消耗一空,兵械也大多需要维修更替。

“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和攻进敌人的地盘,岂能一概而论。

“短时间内,我军不宜大动干戈。”

在最后一战里,燕北军确实没有付出太大的伤亡,但其它方面物资的消耗可不小。

维持二十多万正规军和超过十万后勤军的吃喝嚼用岂是易事?

而且他们不是只要保持基本操练就行了。

他们是要时刻待命,时刻警惕,随时都可以在主将一声令下后就投入战场战斗的。

战争从来都不只是一场单纯的军事行动。

它还是一笔政治账,一笔经济账,打的是后方的政治,打的是后方的经济。

再打下去,大穆未必能反败为胜,大燕也绝对好受不到哪里去。

朝中不少有识之士都可以看出这一点。

但季衔山才多大,能这么快就想通其中关窍,还能顶住诱惑,当场开口驳斥回去,实在是让人眼前一亮。

季衔山在发表完自己的见解后,微微偏头,语气里带着征询:“母后,你以为呢?”

御座之后,黄色幔帐垂落。

太后垂帘而坐,声音从幔帐后传遍朝野上下。

“皇帝说得不错。北伐一事,不宜操之过急。传哀家旨意,犒赏三军,令周嘉慕回京述职,大军班师回朝。”

***

燕北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朝廷不仅要论功行赏,也要统计阵亡将士和伤残将士的名单,以便后续的抚恤和安置。

但这些事情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不需要在短短几天内就整理出来。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犒赏三军,让三军将士都好好庆贺一番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为此,朝廷特意调了一批肉食菜蔬和酒水送往燕北。

周嘉慕亲自过去接收这批物资。

他随口叫住一人,请对方带他去见护送队伍的最高长官。

祝青云正在和桑玄清一起清点物资数目,远远看到下属带着一名身着甲胄、气质骁勇的武将过来。

“祝大人,这位是周嘉慕周将军。周将军,这位就是我们护送队伍的最高长官。”

祝青云微微一笑,抱拳行礼:“久仰周将军威名,下官祝青云,是内廷四品女官。”

祝青云又给周嘉慕介绍起了一旁的桑玄清。

桑玄清不是女官,没有官职在身,不过她身上有个县君的封号。

周嘉慕远在燕北,但对于京师之事并非一无所知。祝青云状告生父和桑家进京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原来是祝大人和桑县君。”

双方寒暄一番,周嘉慕命心腹留下来接手物资,他则在前头领路,带着祝青云和桑玄清回到中帐大营。

“祝大人此次前来燕北,可是娘娘有何指示?”

祝青云确实是霍翎特意派过来的。

送物资只是顺带,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接应无锋。

大穆京师的局势越来越微妙。

永庆帝意外驾崩,太子占据大义名分,在萧家的扶持下继位。

但二皇子、七皇子还有支持两位皇子的贵族势力都不承认太子的正统地位,京师已经被两位皇子调来的军队包围了。

不过两位皇子的处境也不是太好。

因为萧国英已经率兵回京。

如果他们在萧国英回京前无法攻破京师,打进皇宫,届时萧国英与城中的萧家人里应外合,两位皇子就只有兵败身死这个下场了。

无锋没有在第一时间撤出来,就是想要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最后再捞一笔大的。

但大穆这淌水实在是太混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无锋真有可能

折在里头。

周嘉慕也明白无锋在太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

那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所以周嘉慕很干脆地表示,他会安排一支队伍随时准备接应无锋。

祝青云道:“娘娘的意思是,燕北军的将士们已经很辛苦了,可以让燕羽军去接应无锋统领。”

周嘉慕愣了愣,虽然不是很明白太后娘娘的用意,但他还是顺势应承了下来。

……

而事实上,无锋闹出来的动静,远比周嘉慕和祝青云闹出来的动静还要大。

萧国英赶回京师后,与城中的萧家人里应外合,将二皇子和七皇子的军队打得溃散。

混乱中,二皇子兵败身死。

而七皇子,他被无锋救下了!

无锋不仅救下了七皇子,还成功说服了七皇子跟他一起逃回大燕。

眼下这种情况,七皇子留在大穆,只有死路一条。

唯一能够保全七皇子性命的,只有大燕。

七皇子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要是就这么死了,刺杀太子的罪名得扣到他头上,气死永庆帝的罪名也得扣到他头上,宫变谋逆的罪名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也太便宜太子和萧家了。

活着还能恶心恶心太子和萧家,为什么不活呢。

如果只有无锋一个人,他平安离开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但带着七皇子还有七皇子的亲信们一起撤离,目标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有下属们一路掩护,在逃至燕云十六州附近时,无锋一行人还是被燕云守军发现了行踪。

一方奔逃一方追击。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一支穿着燕羽军制式铠甲的队伍突然从地平线尽头出现,如黑甲洪流,滚滚而来。

为首的青年将领手持长戟,一马当先,高喊一声:“一个都不要放跑!”

身后百骑齐声喝应:“杀!”

然后就在青年将领的率领下杀入敌军队列。

前后不过一刻钟,就将追击而来的敌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青年将领右手一振,振落长戟上尚且温热的血珠,策马来到无锋和大穆七皇子面前,脱下自己那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头盔。

“末将陈立群,燕羽军副统领,当年在燕西和无锋统领打过几次交道,不知无锋统领可还记得?”

无锋朗声一笑,对陈立群拱手道:“多谢陈统领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当不起,末将也是奉了娘娘的命令前来接应。”陈立群的视线转到大穆七皇子身上,“这位是?”

无锋:“这位是大穆七皇子。”

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陈立群愣了许久。

无锋:“说来话长。”

陈立群道:“那我们回去再说。这里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遇到敌人。”

等陈立群护送着无锋一行人回到军营后,迎出来的周嘉慕和祝青云都呆了呆。

桑玄清更是心驰神曳,恨不得以身代之。

一人一骑闯入敌国京师,在挑动敌国内乱后从容撤回,甚至还将敌国的夺嫡皇子也给带了回来。

换做是她的话,她能做到这一步吗。

反正要无锋这位当事人说,他能取得这么大的成果,三分靠自己的谋划,三分靠侥幸。剩下四分,还是周嘉慕这些队友配合得好。

无锋需要好好修养一段时日,还有大穆七皇子该如何安排处置,也需要先请示过朝廷。

祝青云在震惊过后,率先表达了对无锋平安归来的喜悦:“娘娘一直很担心无锋统领的安危。我这就派人快马回京,告知娘娘无锋统领平安归来的消息。”

周嘉慕也道:“我已经命人给你们安排好了帐篷、热水和吃食,你看看是要先吃点东西,还是沐浴更衣。”

无锋谢过二人,又道:“还请祝大人稍等,我亲自给娘娘写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祝青云道:“也好,娘娘看到你的亲笔信,肯定更高兴。”

十天后,朝廷的指示终于下来。

无锋和大穆七皇子都跟着周嘉慕一起班师回朝。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赐爵,封赏,晋升。……

战后要忙碌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比战时少。

燕北的战事是在四月初结束的,但一直忙到五月初,周嘉慕才将具体阵亡名单和将士战功情况整理出来。

绿树红花,山清水秀,江山风景独好。

大军进城的时候,一向不对外开放的东昌门大开,让军队从东昌门进入京师。

霍翎和季衔山领着满朝文武,亲自在东昌门迎接众人。

当晚,皇宫设宴,为周嘉慕、无锋等一众凯旋的官员庆功。

酒过三巡,无锋才找到机会,与霍翎说起他在大穆的经历。

这一回他在大穆搅动风雨,看着风光,实际上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不仅他自己要出事,就连那些埋伏在大穆的暗卫也要跟着遭殃。

不过,他虽然平安逃了回来,暗卫的实力也折损得厉害。

无锋道:“有不少人牺牲了,也有不少人暴露了。”

霍翎问:“那些暴露的人手,你命他们撤离了吗。”

无锋道:“都撤离了。只要有可能暴露的,都撤离了。不过……平安撤回来的人只有一半。”

这也是大燕没有再乘胜追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管是在前线战场,还是在暗处的情报战场,大穆损失惨重,大燕也并非毫发无伤。

花了十数年时间才埋下去的暗桩,除了极少数藏得很深的,其它有可能暴露的人手,都被无锋安排撤退了。

他们再留下大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有生命危险。

霍翎沉默了下,对无锋道:“整理出他们的名单,安置好他们的家眷。”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无锋也不想聊太多政事,顺着霍翎的口风转移了话题:“我还从大穆那边给娘娘带了礼物回来。”

无墨送酒水过来时,正好听到这一句。

她放下酒水,右手往无锋面前一伸:“礼物?只有娘娘有吗,我的呢?”

无锋挥挥手,别开她的胳膊:“哪有直接伸手朝人要礼物的?”

“娘娘,你看他!”无墨指着无锋,扭头向霍翎告状。

霍翎微微一笑,垂眸斟酒。

无锋双手一抄,仰头叹气:“得,你别在这儿耍无赖,我还能少了你的礼物不成。

“唉,可怜我千里逃亡,还不忘带上送你的礼物。你倒好,一上来也不关心我,还向娘娘告我的状。”

无墨高兴地拍拍无锋的肩膀:“行了行了,这不是好胳膊好腿呢嘛。我和你说,再装就过头了啊。谁说我不关心你的,明天我亲自下厨整治一桌好菜,给你接风洗尘。”

翌日中午,霍翎在寿宁宫设小宴,单独宴请无锋和周嘉慕两人。

周嘉慕看着一桌的燕西家常菜,连忙给无锋敬酒:“这回可是沾了无锋统领的光。”又向无墨道谢,“我许久没吃过地道的燕西菜了。”

无墨做菜的手艺只能说寻常,而且她也有好些年没正经下过厨了。

不过这种小宴重要的也不是味道,是氛围。

几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着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以及大穆的情况,也算宾主尽欢。

无锋道:“七皇子那边,娘娘打算何时见他。”

霍翎问:“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关于如何安置七皇子蔡璟,霍翎早就与陆杭他们讨论过好几回了。

不过无锋有过和七皇子一起逃命的经历,是所有人中最了解七皇子的人,霍翎也想听听无锋对七皇子的看法。

无锋想了想,道:“他应该已经猜到在宫宴上刺杀太子,还留下线索栽赃他的人是我们了。”

好歹也是位有资格参与夺嫡的皇子,即使一开始没察觉问题,当他在大穆京师遇见无锋后,也该联想到这一点了。

“不过七皇子表现得很识趣,没有抓着这点不放。

“他好几次在我面前痛骂太子残害手足,不仅气死了他父皇,还害死了他母妃。依我看,他对太子的厌恶和痛恨不是假的。”

七皇子生母在永庆帝气绝当日,就被太子下令绞死了。

霍翎微微颔首:“你明日带他进宫吧,我和陛下一起见见他。”

七皇子本来就不占大义名分,现在还逃来了大燕,大穆高层一定不会支持他上位的。

七皇子这步棋能取得多大的好处,关键不在七皇子本人,而在大燕。

如果大燕兵强马壮,又舍得下本钱支持七皇子,将来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但那也是将来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现在大燕和大穆默契停战,两国顶多也就是打打口水仗。

你骂我介入他国内政,帮助逆贼逃跑;

我骂你残害手足,气死亲爹,逼死庶母,得位不正。

这种舆论场上的交锋,才是两国间的常态。

所以等到霍翎和蔡璟见面时,她的态度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居高临下,依旧是把蔡璟当做“大穆七皇子”来对待。

这让一直忐忑不安的蔡璟稍稍松了口气。

霍翎道:“七皇子难得来洛城做客,只管好好住下。你落脚的那处府邸,住得可还习惯,若是还习惯,哀家就将它赐给你。”

蔡璟知道,那座府邸的下人里,肯定有霍翎安排的眼线。

但人在屋檐下,总要识时务些。

对方给面子,说他是来洛城做客的,他总不能真的指望对方把自己当成座上宾来招待吧?

蔡璟识趣,所以这场谈话就进展得很顺利。

对于霍翎提出的,想让他出面写一封信斥责萧家和萧国英,蔡璟爽快地应了下来,又疑惑道:“只斥责萧家和萧国英吗?”

其实霍太后不需要顾忌的,他也很乐意出面骂一骂他那位已经顺利继位的十弟。

反正骂一骂又没有生命危险。

还能给自己狠狠出口恶气。

霍翎道:“七皇子与新帝乃手足至亲,你们兄弟二人走到今日这步,实为国有奸佞。萧家多行不义,再这么下去,迟早自取灭亡。”

萧家身为新帝的外家,本就是大穆第一贵族,如今又在新帝登基一事上出了那么大的力,自然不可能是毫无图谋。

今日新帝倚仗强大的母族成为皇帝,他日强大的母族也必将成为新帝的掣肘。

霍翎暂时奈何不了大穆,但往新帝心里埋根刺,还是可以做到的。

***

十日一次的大朝会上,周嘉慕、无锋等人的嘉奖令终于下来。

周嘉慕是燕北主将,燕北能取得如此大的战果,离不开他的统筹与指挥。他的官职已经差不多到顶了,所以这一回论功行赏,他因功受封镇北侯。

无锋亲赴大穆,几次险象环生,还带回了大穆七皇子,因功受封信远侯。

秦虎是周嘉慕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在和冯信一战中,一马当先,将冯信斩于马下,击溃了大穆士气,取得一场漂亮的大捷。虽未封爵,官职却连跳四级。

陈立群,燕羽军副统领,因燕羽军统领孙裕成临时病重无法动身,他代行统领一职,率领燕羽军赶赴燕北,配合着燕北军打出了不少战果,又成功在第一时间接应了无锋和大穆七皇子。

朝廷去掉了陈立群头顶上的“代”字,任命他为燕羽军统领。

原燕羽军统领孙裕成,因旧年伤病,已上表请辞,不再担任军中要职。

……

除了这四人外,还有许多在战事中表现不错的官员,最少都升了两级。

那些没有取得太大功劳,但也没有给前线战事拖过后腿的燕北官员,也都因“守土有责”记了一功。

就算这回没有升迁,下回也是能升迁的。

这一批叙功名单公示出去,看得不少人眼睛发红。

太眼热了,实在是太眼热了有没有。

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和霍世鸣一起联名上折,为什么要鼓动朝廷开展北伐,原因就在这里了。

如果不打仗,朝廷能一口气许出去两个侯爵之位?

虽然周嘉慕和无锋是凭着功劳才获封爵位的,虽然满朝文武里能做到他们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但不妨碍大家幻想啊!

万一呢!

万一做到了呢!

潮水退去之前,多的是不肯承认自己在裸泳的人。

只有极少数人看着这份叙功名单,微微皱起了眉。

名单上的前四人,都是太后娘娘的人。

名单上还有不少中下层将领,都是从武试里脱颖而出的苗子,与太后娘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批人借着战争的契机,开始慢慢发展壮大,在军中占据越来越多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