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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翎并未翻看,只是问他是否遇到了难题,哪几本奏折最令他印象深刻,然后稍作点评,等季衔山按照她给出的意见改完,命人将奏折拿下去,送还给各衙门。

霍翎指着一摞新的奏折:“这是今天要批改的奏折,你带回去吧。”

季衔山应了声好,却没有立刻离开:“母后,前几日大朝会上的争议,几位大臣的言论虽然过激了些,却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直接将他们逐出京师,是否责罚太过。”

霍翎放下手里的毛笔,饶有兴致道:“皇帝是认为哀家责罚太过,还是认为哀家不该责罚他们。”

季衔山早已打好了腹稿,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立女户这项制度,已在朝中推行多年,就连母后都曾以身作则。

“一个案子的是与非,不能证明一项制度的对与错。几位大臣抨击女户制度,实属不该,儿臣只是认为他们不该因言获罪,罚俸几月,甚至半年,以作惩戒也就是了。”

霍翎道:“皇帝说错了,他们并非因言获罪。他们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若哀家只是略作惩戒,在这股风气出现时不狠狠遏制住,焉知其他人不会效仿,致使朝中风气渐渐败坏?”

季衔山面色微微一变。

在此之前,被冠以“结党营私”罪名的两人,一个叫文盛安,一个叫霍世鸣。

“母后,几位大臣万万不敢有结党营私的想法。”

“你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这种想法。”霍翎随口道,“如果他们没有这种想法,那在大朝会前两日,这几位大臣怎会正巧一同在大理寺少卿家中聚会?”

大燕有两百多个州一千多个县城,平日里大多数案子,都是由当地官员自行决断。

如果是遇到一些比较棘手、难以侦破的案子,亦或是一些性质恶劣、情节严重的案子,都是要一层层往上报,都大理寺或刑部进行审核复议的。

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也就是他们可以根据自己听到的风声进行检举,那御史又是从何处知晓一座南方小县城发生过的案子?

这既然不是从刑部传出去的,自然就是从大理寺走漏的风声。

季衔山一时哑然,他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内情。

想要免去所有大臣的责罚已是不可能的,季衔山果断改换思路,只为邢侍郎一人求情:“母后,邢郎中上了年纪,身子骨也不大硬朗,今年已经告了两次病假,南方路遥险峻,还望母后念在邢郎中劳苦功高的份上,为他重新择一处任地。”

霍翎这回倒是很快松口,应下了季衔山的请求。

季衔山带着奏折离开寿宁宫,明明已经达成目的,心情却实在轻快不起来。

邢郎中是他的老师,也是忠于他的人,他所能为邢郎中做的,也仅仅只是换一处条件更好的任地。

季衔山命人收拾出一份贵重的程仪,给邢郎中送去。

他没有召见邢郎中,因为季衔山也不知道该对邢郎中说什么好。但邢郎中在离京前,主动递折子求见他。

季衔山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陛下。”

邢郎中刚要给季衔山行礼,就被季衔山伸手扶住:“邢老师不必多礼。”

邢郎中唏嘘道:“臣只教过陛下几个月,没想到陛下会一直念着这段师生情谊。”

季衔山请邢郎中坐下,又命人给他上了茶水。

邢郎中道:“听说陛下为了臣,向太后娘娘求情了?”

季衔山微微颔首:“母后一直教导朕尊师重道,行孝为国,朕为邢老师求情,也是情理之中。”

邢郎中环顾左右,季衔山会意,命人全部退下。

等到最后一名宫人退出殿外,邢郎中猛地起身离开座位,跪倒在季衔山面前。

“邢老师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请起。”

季衔山吓了一跳,再次伸手去扶,却反被邢郎中抓住了他的胳膊。

邢郎中深吸一口气,面色沉肃:“大朝会后,臣曾无意间撞到,丁景焕丁尚书前往礼部,与李尚书密谈了一番。在丁尚书离开后,臣特意带着一份文书去找李尚书签字,李尚书表现得神思不属。

“臣打听不到两位尚书都密谈了些什么。也许是臣枉做小人,但满朝皆知丁尚书是太后心腹,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季衔山抿了抿唇:“朕记下了。地上凉,邢老师还是快起来吧。”

邢郎中摇头:“陛下还是让臣继续跪着吧。娘娘教导陛下尊师重道,行孝为国,这个道理本没有错,但有些话,即使知道陛下不乐意听,臣也不吐不快。”

不等季衔山做出反应,邢郎中继续道:“天狩十年,太后在国库之外另设一个河关私库,将各地榷场的利润存入河关私库,这笔钱专款专用,为的是来日北狩大穆,收复燕云。

“这个本意自然是好的,但打理河关私库的人是太后的人,这笔钱,可以用于来日北伐,也可以在暂时不需要用到的时候,挪作他用。

“天狩十四年,太后在虎符之外增设凤符,要求各地调兵必须同时出示虎符和凤符,否则罪同谋逆。

“天狩十五年,太后开口,允许陛下正式批阅奏折,但陛下批阅完奏折,必须要先呈至太后,待太后确定无误,才能得以推行。”

“够了!”季衔山骤然出声,打断邢郎中的话。

邢郎中仿佛没听到一般:“所有机密的奏章文书,都是直接呈送至寿宁宫,不会经过陛下之手。陛下所能接触到的,只是一些日常俗务。财、军、政大权皆在太后手中,忠言逆耳,臣说句诛心的话,陛下空有天子之名,太后却有天子之实啊……”

“邢郎中说够了吗!”季衔山拂袖抬手,指着大殿正门方向,厉声道,“说够了就出去。天家母子,岂容尔等离间。念在你与朕师生一场,你又刚被贬谪的份上,朕饶你一回,不使你因言获罪。”

邢郎中离开了,季衔山独自一人立下空旷的大殿里,良久,他重重一拳捶在柱子上,身体向前一倾,额头贴着冰凉的石柱。

“荒谬,朕的母亲是什么性情,朕还需要你们来告诉朕吗……”

季衔山本就糟糕的心情,因着这场君臣相谈,更是覆上了一层阴霾。

他并未将邢郎中说的“丁景焕去找礼部尚书李寒松”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两人都是朝中重臣,公务上多有交接之处,丁景焕会去礼部找李寒松并不稀奇。

而且,就算他将这件事情牢牢放在心上,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丁景焕找李寒松具体商议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很快,季衔山就知道了。

十天一次的大朝会上,刑部尚书丁景焕出列上表。

“皇太后,先帝之皇后,今上之生母,抚育今上十余载,平定内忧外患,于家于国皆有大功。如今陛下业已完婚,当为太后加尊号,以酬太后功绩。”

丁景焕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摄政太后的尊号,往往能彰显其权威,宣示其政治权力。

在姐杀弟案的风波尚未完全消弭之际,丁景焕提出要给皇太后上尊号,本质是在通过尊号再次彰显皇太后的权威,镇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偏偏无法反驳。

皇太后于家于国皆有大功,朝臣得承认,皇帝更得承认。

不仅得承认,季衔山还要出声自陈不是:“是朕疏忽了。以皇太后的功绩,本该早些上尊号的。大朝会结束后,礼部尽快商讨一番,为皇太后拟定尊号,以体现朕对皇太后的孝道。”

季衔山这番话算是给不少人提了一个醒。

给皇太后加尊号这件事情,也可以尽量让它从彰显太后威仪转变成是陛下在尽孝道。

如此一来,太后的尊号可以加一个“孝”字,又或者是“慈”、“寿”、“康”、“仁”这一类体现美德或祈福的词汇也不错。

然而,身处于风口浪尖的另一人,礼部尚书李寒松并没有顺着季衔山给的台阶走下去,而是顶着风口浪尖站了出来。

“皇太后,辅佐幼主,节俭勤

政,当为世之楷模,可加尊号承天;治国安邦,圣德昭烈,堪为后世之表,应改称谓圣人。”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放饵。

在儒家文化中,圣人通常指道德典范。

皇帝被尊称为“天子”,是因为皇帝受命于天,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

除了“天子”外,皇帝也会被尊称为“圣人”。

但太后被尊称为“圣人”,从古至今,从未有之。

更别说除了圣人这个称谓外,李寒松还提出了“承天”这样一个尊号。

何谓承天。

上承天命,代行皇权。

如果说在此之前,朝臣只是看出来太后不会还政的话,现在太后就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应了朝臣的试探,宣告了自己的强硬。

那些在邢郎中等人被贬谪时装聋作哑的朝臣,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装聋作哑了。

可是不装聋作哑的下场,邢郎中等人已经给大家演示过了。

邢郎中好歹还给陛下上过课,能被陛下尊称一声“老师”。但陛下亲自开口为邢郎中求情,也只够让他从被贬去苦寒之地,到被贬去一个富庶州县。

别管被贬去哪里吧,反正不都是被贬吗。

当然,大家也可以提前下注。

太后比陛下大了二十岁,虽然这么想有些大逆不道,但太后终究是会走在陛下前面的。

只要他们在陛下亲政一事上出了力,将来陛下执掌大权了,肯定会念着他们的好,重新将他们提拔回京。

可话又说回来,就太后这春秋鼎盛、如日中天的模样,朝中官职稍微高一点、脑袋稍微大一点的人,年纪都不比太后小,身体更不似太后康健,提前下注的话,到底是他们在熬太后,还是太后在熬他们啊。

素来喧闹的大朝会,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

丁景焕双手抄在袖中,脚步迈得极快,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在他上马车之前,邱鸿振一个箭步冲到丁景焕面前,笑容满面:“丁大人是要回刑部吗?正巧,我也要回工部,不知丁大人能否捎我一程。”

丁景焕微微一笑:“邱大人,怕是不巧。我要回家一趟,取些东西。”

“巧的巧的。”邱鸿振一边说着话,一边爬上了丁景焕的马车,还在马车里对着丁景焕招呼道,“丁大人快上来,莫要误了你的正事。”

丁景焕:“……”

从来都是丁景焕赖上别人的,万万没想到今天硬是被人给赖上了。

这么在皇宫门口僵持着也不像话,丁景焕只好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回府。”

邱鸿振:“咦,原来丁大人真的要回丁府。”

他还以为那是丁景焕不想搭理他的托词呢。

丁景焕老神在在:“邱大人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邱鸿振搓了搓手,赔笑两声,才压低声音道:“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丁大人,娘娘,哦不,圣人是怎么个打算。”

丁景焕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圣人的心思,岂是你我能随意揣测的?”

“是、是、是,这是自然。”邱鸿振连连点头,再次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想着能像丁大人一样,为圣人分忧吗。丁大人,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能否稍微给下官一些提示?”

丁景焕唇角微翘:“我是真没什么主意。不过——”

邱鸿振瞬间来了精神。

丁景焕低咳一声:“陛下既可以被尊称为天子,也可以被尊称为圣人,依我的一点儿薄见,何不令朝臣改口,将陛下和娘娘都尊称为圣人?”

“这、这、这……”邱鸿振瞠目结舌,“两个圣人?”

丁景焕道:“在邱大人看来,是陛下当不起圣人的称呼,还是太后当不起圣人的称呼?”

邱鸿振疯狂摇头:“自然是都当得起。”

丁景焕双手一摊:“那不就对了。”

“可是,可是……”邱鸿振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些什么。

“邱大人。”丁景焕语重心长,手掌压在邱鸿振的肩膀上,“朝廷能有两位圣人坐镇,是朝廷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你我食君之禄,自然该忠君之事,不是吗。”

邱鸿振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就是丁景焕了。

《礼记》上可是说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但如果当真能促成这件事情,对于巩固太后的权威是极有好处的。

太后好了,他这位铁杆太后党才能好。

所以该如何选择,根本不用考虑和犹豫。

邱鸿振下定决心:“丁大人所言甚是。”

丁景焕挑开帘子,扫一眼窗外:“这里拐个弯,再走一刻钟就能到工部。邱大人是要随我一道回府做客,还是要在这里下车?”

邱鸿振就是来向丁景焕打听消息顺便讨主意的,如今主意已经讨到,确实没有必要再跟着丁景焕一起走了。

他谢过丁景焕,就在巷口拐角处下了马车。

丁景焕一直忙到天色渐暗,才算是稍微有了空闲。

月华如流水,丁景焕坐在庭院里,取出一坛酿好的无名酒,倒进碗里,刚喝了两口,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独自一人对月酌酒,岂不无趣?正巧,我来陪你喝吧。”

宋叙提着灯笼,从长廊尽头缓缓走下台阶,语调悠闲。

丁景焕险没给呛住,他心下腹诽:一个个的,怎么开场白都是“正巧”,这才是真正的正巧吧。

“停停停。”

丁景焕抬手阻止宋叙的靠近。

两人太熟了就是这点不好。他去宋叙家串门跟回自己家一样,宋叙来他家也都无需经过下人通报,抬脚就进来了。

“先说好,你要是来找我喝酒,我发自内心地欢迎。不仅欢迎,我还让厨房去准备几道下酒菜。但你要是来找我聊别的,那就免了。我和那些老狐狸打了一天的机锋,现在只想松快松快,不想跟你玩什么心眼。”

宋叙凝望着丁景焕,心下叹气。

他很清楚,丁景焕嬉皮笑脸时说出的话,也许是玩笑话,但当丁景焕摆出一副认真商量的模样,反倒说明事情没

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宋叙揉了揉眉心:“来都来了,总要喝几杯再走的。”

丁景焕这才露出高兴的笑容:“来来来,我和你说,这酒你以前绝对没有喝过。”

桌子上还有其它空碗,宋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是闻了闻酒香,有些像是果酒,却比果酒后劲绵长,隐约间还有一丝……

宋叙眉梢微挑:“这是谁送你的酒?”

怎么还带着一股药香?

丁景焕就等宋叙开口问呢:“是圣人送我的。”

宋叙听到“圣人”这个称呼,下意识看了眼丁景焕。

但想到两人方才的约定,宋叙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确实是好酒。”

丁景焕炫耀道:“可不是嘛。

“圣人说这是良酿署新研制出来的酒方,她将酒方赠予我,又让我给这款酒取名,还说以后每个月良酿署都会酿一批这款酒水,专供我一人饮用。

“哎,要我说,那什么梨花白、千日醉、英雄泪……我统统喝腻了,倒是这无名酒,越喝越有滋味,越喝越有精神,你若是喜欢,以后我每个月可以从我那批份额里,匀出三……两……一坛,一坛给你。”

丁景焕竖起的手指,从三变成二,最后只剩下一根。

宋叙失笑:“你这么小气,可见是舍不得。别匀给我了,你自己全喝了吧。”

能将一款药酒,酿造得跟寻常酒水的味道相差无几,这不是容易办到的。

丁景焕喜欢喝酒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戒不掉,也没打算要戒,但喝酒伤身。也许年轻时不会有什么问题,等时间长了,身体肯定受不了。

这种药酒只要控制好药材的用量,不仅不会伤身,还能有益身体。

太后娘娘一番好意,她既没有主动告知丁景焕的打算,他也就不去多事提醒了。

宋叙和丁景焕分饮了一坛酒,眼看着天色不早,他起身离开。

但在走上台阶时,宋叙终究没有忍住回头:“景焕,娘娘与陛下是血脉至亲,今日之事,只怕会伤及母子之情。”

丁景焕道:“阿叙,你想多了。只要陛下愿意孝顺娘娘,就不会伤及母子之情,朝廷也能长治久安。你若是有心,当去劝一劝陛下。”

……

庭院重新安静下来,丁景焕举起最后半碗酒,仰头凝望天上那轮皎皎明月。

宋叙来找他的目的,其实和邱鸿振差不多,都是想来跟他打听一下圣人有什么打算。

他们都下意识地认为,他是圣人最得用的朝臣,上尊号一事又是由他最先提出来的,他应该很清楚圣人如此行事的目的。

但说实话,丁景焕和其他人一样,也都在揣测圣人的心思。

摄政太后的权力合法性来源于先帝遗诏。

这也就是为什么随着陛下渐渐长大,尤其是在陛下大婚以后,有人开始按捺不住跳出来试探太后的原因。

在皇帝大婚以后,太后执政的合法性其实就弱于皇帝了。

所以太后必须要通过种种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威信,让朝臣看清楚权力到底属于谁,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

没有什么比制同天子,甚至隐隐凌驾于天子之上,更能彰显摄政太后的威仪。

所以太后要被尊称为圣人,天子也要被尊称为圣人。

甚至是太后的自称……

既然是代行皇权,那在听政宣旨时,太后为何不能自称为“朕”?

思绪在丁景焕的脑海里不停流转,他猛地睁开眼睛。

他知道了。

他知道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丁景焕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酒,依旧觉得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来,也不传唤下人,自己走去酒窖重新取了一坛酒,拎着酒坛就喝了起来。

朝堂上的形势其实还是比较明朗的,除了少数不满太后、希望陛下早日亲政的朝臣外,绝大多数朝臣都是安于现状、支持太后继续掌权的。

太后已经大权在握,在太后露出颓势之前,这些中立派都会选择明哲保身。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这些中立派发现太后想要的不只是摄政太后的位置,他们未必还会像现在一样乖顺安分。

不踏出那一步与踏出那一步的意义完全不同。

不踏出那一步,国事也是家事,皇位始终都是季家的,太后也只有陛下一个孩子,等到太后百年之后,权力始终会重新回到陛下这一脉手里。

踏出那一步,家事也是国事,即使太后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但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就从季姓,变成了霍姓。

不说其他人,宗室宗亲就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太后早有天子之实,所差的,无非就是一个天子之名。

可就是这个天子之名,也许比得到天子之实还要困难。

但也正因如此,仅仅只是动了踏出这一步的念头,就已经足够令人亢奋。

丁景焕默默喝完了大半坛酒,才算是重新冷静下来。

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既然中立派要明哲保身、装聋作哑,那就暂且不必去动他们。短时间内,中立派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这次,他要借着上尊号、改称谓的契机,一点点替圣人放饵,先将那些急不可耐的反对派钓出来,然后一一清扫出朝堂!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觉悟。

长夜漫漫,丁景焕毫无困意,他在书房里熬了大半宿,终于制定出了后续的计划。

由他和礼部尚书李寒松上书,为太后加尊号“承天”,改称谓“圣人”,只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

等到第一步结束,就该由邱鸿振那里进行第二步:令朝臣改口,将陛下和太后都尊称为圣人。

如果第二步进展顺利,就该开始第三步,也就是计划的最后一步:以摄政太后的身份听政宣旨时,太后可自称为“朕”,日常起居则以“寡人”自居。

当然,计划是计划,在计划开展之前,丁景焕得先进宫一趟请示圣人。

外头已是拂晓时分,丁景焕草草眯了一小会儿,就起身梳洗,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匆匆进宫去见霍翎。

霍翎才刚用完早膳,这会儿正在庭院里散步,瞧见丁景焕眼底青黛却又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由笑

道:“怎么这个时辰就过来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丁景焕道:“熬了大半宿,做了份计划,想早些请娘娘过目。”

霍翎颔首,对身边人道:“去给丁大人沏一壶浓茶。”

霍翎转身走去书房,丁景焕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霍翎关心道:“无名酒喝得可还习惯?”

丁景焕道:“习惯。喝多了无名酒以后,再喝别的酒,都觉得不够滋味了。”

霍翎拊掌:“看来良酿署这酒确实酿得不错,当重赏。”

这几年里,霍翎一直在暗中收拢财、军、政大权,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各种关键的职位上。

她的权力触须如蛛网般不断蔓延朝野,但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的想法。

哪怕是她最信任的无墨和最得用的丁景焕。

在时机尚不成熟之时,就将野心挂在嘴边,于大计毫无益处,反倒是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还会打草惊蛇,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现在,看着丁景焕新鲜出炉的计划,霍翎知道,丁景焕已经猜出来了。

霍翎道:“这份计划做得很好。不过,想要彻底落实这份计划,怕是不容易。”

丁景焕给自己灌了一杯浓茶,这会儿是愈发精神了:“圣人放心,臣心中有数。”

“你做事,我再放心不过的。”

霍翎没有将密折还给丁景焕,而是直接投进火盆里,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没折子。

一阵穿堂风吹过,纸张灰烬随风而起,擦过霍翎掌心指尖。

“景焕比我以为的还要豁达果决。”

她相信,在上一次君臣相谈时,丁景焕还没有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但是,才过去了短短数日,丁景焕不仅猜到了她想要做的事情,还拟定出了一份详尽可行的方案。

丁景焕摇头:“这句话,应该由我对圣人说才对。”

他有什么好犹豫迟疑的呢。

圣人所赐予的那些美酒,早已可以买断他的忠心。他只不过是在追随圣人,为圣人扫清更进一步的障碍罢了。

真正豁达果决、不为世俗所束缚的,是圣人。

霍翎道:“用美酒买断你的忠心,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买卖之一。”

丁景焕看得出来霍翎心情不错:“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翎揶揄:“既然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想必是不当讲的。”

丁景焕厚着脸皮道:“既然圣人说不当讲,那我就不讲了。不过我还有另一问,求圣人解惑。”

霍翎慢悠悠改口:“行了,想问就问吧。早些问完,你也能早些回去休息。”

丁景焕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正色道:“圣人不怕吗?”

霍翎:“怕什么?”

丁景焕:“圣人已经大权在握,只要您不想放权,朝臣不敢忤逆您,陛下也争不过您。您根本不必非要更进一步,在您现在这个位置上,您已经可以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

“百官拥戴,百姓归心,一世清名,千秋万岁。您会是历史上最富盛名的太后之一。

“反倒是您踏出那一步,朝臣未必会服气,宗室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篡夺季氏的江山。还有陛下,这天底下,儿子会孝顺他的母亲,皇帝却不会容忍任何人觊觎他的江山。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

听到丁景焕这番言论,霍翎并不着恼:“看来你是想要确定我的决心。”

长风吹动霍翎鬓角的一缕长发,她抱着汤婆子,神情温和平静,像是在与丁景焕闲话家常般。

可只有丁景焕知道,圣人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多石破天惊。

“在我之前,一个女人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就是摄政太后。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皇位属于男人,那不是女人可以觊觎的位置。

“一个女人,怎么能做皇帝。

“一个母亲,怎么能抢儿子的皇位。

“可是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男人做不了皇帝;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父亲抢走儿子的东西是不对的。

“皇帝就是皇帝,它是一个位置,是世间至高权力的象征,它本没有性别限制,是世人强行为它加上了性别限制。”

她在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坐了十几年,明明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抬眼就能看到,但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位置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的儿子。

她的权力,是丈夫赋予的,是儿子赋予的。

她做得再好,都只是“代行皇权”。

既然已经代行了那么多年的皇权,那她为什么,不能成为皇权本身?

“你说得不错,如果我止步于此,即使我贪恋权柄,一直到临终才肯归还朝政,我也会在史书上拥有很好的名声。

“如果在我执政之年,我能顺利完成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不世伟业,我的圣明与贤名,更是会千古流芳。

“反倒是我决心迈出那一步以后,无论我做得有多好,无论我取得多么辉煌伟大的成就,无论是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痛斥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狠心与恶毒。

“但那只是文人的阴谋,他们用名声大义裹挟我,绑架我,想要用舆论让我走上他们想让我走上的那条路。凭什么?背负骂名,有的时候并不一定是我错了,而是因为我没有能如他们所愿。

“这世间女子,所受的规训已经够多了。

“名声,也是一种规训。

“你想要青史留名,你想要千古流芳,你就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你要做一位贤后,做一位慈爱的母亲,然后,你在他们的笔下,就会拥有完美的、篇幅极短的、面容模糊的一生。”

霍翎看着丁景焕,唇角微微弯起:“标准的、值得被史笔称颂的文臣,应该是宋叙那样的。你和宋叙认识这么多载,为什么不向他看齐,而是要选择跟我一起走这条惊世骇俗的道路呢。”

丁景焕振袖行礼,端的是风姿翩然,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所谓的文臣风骨相去甚远:“标准的、完美的一生太累了。圣人夸我不拘俗流,那我必然要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不同寻常的选择,才能配得上圣人的褒扬。”

世俗意义上完美的一生应该是什么样的,霍翎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可是,如果要过完美的一生,从一开始,她就不会走上这条布满荆棘与血泪的道路。

完美的一生,容得下妻子、女儿、母亲的身份,唯独容不下一个野心勃勃的本我。

“褒贬荣辱,是非对错,我这一生,必将充满争议与旁人的不理解。”

她注定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女儿、合格的母亲,但这并不完美的一生,能够不辜负自己,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她其实没有想过一定要成为皇后、太后、皇帝,她只是想要权力,想要不断向前走,朝着那条最艰难的路,一往无前地走,走到自己所能到达的极限,走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在她还没有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在为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了。

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雄心壮志。

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开疆扩土,收复失地,这是一位皇帝应该有的觉悟与担当。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有了一颗帝王心。

神器帝位,有能者居之。

所谓天命,不过是世人对至强者的穿凿附会。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呢。

***

下雪了。

天狩十六年的第一场初雪刚刚落下,不少人就已经生出凛冬将至之感。

如果说有关“姐杀弟案”的争执与辩论,只是隐隐揭开了还政风波的一角,那丁景焕的上书,以及礼部尚书李寒松的提议,就是彻底吹响了还政风波的号角。

面对丁景焕的第一轮试探,绝大多数朝臣都选择了默认。

从此以后,在祭祀、庆典、宗庙祈福等正式场合,都可以尊称霍太后为“承天皇太后”,而在日常起居事务中,则可以尊称霍太后一声“圣人”。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就罢了,但是,紧接着,邱鸿振就站了出来,提议将皇帝的尊称也改为“圣人”。

“朝廷能有两位圣人坐镇,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邱鸿振将丁景焕的那番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然而,邱鸿振面对丁景焕的时候,只敢在心中暗暗腹诽,朝臣面对邱鸿振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

诚郡王身为宗人府宗正,这回是再也不能沉默了,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礼记》上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朝廷焉能有两位圣人?”

诚郡王的这个问题,正中邱鸿振下怀。他对着大殿上方一拱手:“敢问诚郡王,你是认为太后当不起圣人这个称呼,还是认为陛下当不起圣人这个称呼?”

“你……”诚郡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丁景焕暗暗翻了个白眼:邱鸿振也真是的,怎么还完全照搬他的说辞,好歹稍微改动一下啊。

不过看得出来,邱鸿振回去之后,确实是做足了准备。虽然依旧有照搬丁景焕说辞之嫌,但面对那些反驳他的朝臣时,他都能与对方说上几个来回。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个道理本没有错,但现在的客观事实就是:朝堂上存在两位圣人。

陈浩言向前迈出半步,但少许,他还是重新闭上了眼睛:这分明是个连环套。

在他们同意尊称太后为“圣人”后,就已经无法阻止陛下也被尊称为“圣人”。

没有给众人任何喘息和反应的时间,在第二步计划尘埃落定后,丁景焕立刻执行自己的最后一步计划。

——尊号加了,称谓改了,那依照礼制,圣人的自称是不是也该跟着变一变?

原本还在装聋作哑,生怕跳出来就会被太后逐出京师的反对派,这下是彻底炸了。

欺人太甚!丁景焕如此步步紧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这一个新年,所有人都没有心思过了。

针对太后是否该自称为“朕”和“寡人”的争辩,从天狩十六年的腊月一直持续到了天狩十七年的二月,最后是以十三位反对派被逐出京师,以及二十余人的官职调动变更而宣告结束。

季衔山坐在龙椅上,透过垂落的冕旒,静静看着底下的闹剧。

是的,在他眼里,这就是一场闹剧——不管怎么折腾,都无法改变最后走向的闹剧。

也许他的所有反抗,在母后眼中,都只是一场闹剧。

又或者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耍自己的小性子?

其实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几年了。

当他事事顺着母后的心意,跟着母后的决策一起走的时候,他感受不到多少压制,也不会觉得这个位置有多不自在。

但是,当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当他开始想要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摄政太后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被隐藏在母子温情之下,太后对天子的掣肘。

朝臣可以为百姓鞠躬尽瘁,为天下殚精竭虑,他身为皇帝,想要稍微做一些什么,好像都显得不合时宜。

权力的合法性在他身上,权力却不在他手里。

他和母后的关系,就像一棵小树和一棵大树的关

系。

幼时,大树在为小树遮风避雨,这才让小树得以茁壮成长,但是,当小树慢慢长大,需要更多阳光雨水土地的滋养时,才发现那曾经为它遮风挡雨的大树,也成为了阻碍它继续长大的狂风骤雨。

小树想要继续长成大树,唯一的办法,好像就是与大树争抢阳光雨水土地。

他知道母后不会轻易还政,可现在支持他的朝臣一个个被贬谪出京……

母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直取羌戎。

季衔山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

而在经过长达几个月的角力和争辩后,大家都有些累了,于是纷纷“鸣金收兵”,重新消停下来。

十几名官员被逐出京师,他们离开后空缺出来的官职,也很快有人填补上。

朝廷缺了谁都不会影响运作,这些官员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

一晃眼的功夫,帝后大婚已有两年。

季衔山和陆琢的感情很是不错,只要去后宫,季衔山基本都是宿在凤仪宫。唯一遗憾的是,后宫一直没有喜讯传来。

先帝的子嗣有多艰难,朝臣都还历历在目。

不过陛下如此年轻,连亲政都没开始亲政,自然没到需要着急子嗣的时候。只是偶尔也有人上折,询问是否要开一次选秀充盈后宫。

这个问题,陆琢也和季衔山沟通过。

季衔山想了想,道:“也不急,等明年再说吧。”

陆琢道:“总得先张罗起来。”

季衔山道:“那明儿去给母后请安时,问问母后的意思。”

翌日清晨,季衔山和陆琢一起去给霍翎请安,顺便说了此事。

霍翎道:“也好,既然你们夫妻已经商量好了,那就命内务府操持起来吧。”

霍翎在政事上强硬得令季衔山难受,但她绝不是一个专制的、要控制儿子生活方方面面的母亲。

季衔山其实已经发现了,在不动摇母后权力的前提下,她是很愿意当一个慈母的。

无论是立后,还是选秀,她都愿意顺着他的喜好,让他挑选合心意的人选。

但也仅限于此。

母后心里有一杆秤,什么东西允许他触碰,什么东西不允许他触碰,她好像都区分得明明白白,有时让他感受到温情,有时又让他感受到冷酷。

温情的时候,她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冷酷的时候,她是大燕朝的摄政太后。

选秀的风声传了出去,许时渡特意进宫一趟,原本还想开导女儿,但陆琢根本不需要许时渡开导。

“我是皇后,与陛下这么多年的情分,谁能越过我去?

“况且,还有母后护着我呢。”

虽然陆琢嘴上没有说过什么,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在后宫最大的靠山并非陛下,而是母后。

她的名字是母后取的,她是母后看着长大的,如今还成了母后的正经儿媳妇。

只要她自己别想岔了疏远母后,根本没有哪个妃嫔能够动摇她的地位。

许时渡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能想明白就好。”

她的女儿生得像她,但这一副七窍玲珑心,当真是像极了陆家人。

这样也好,这样的性子才更适合在皇宫里生活。

陆琢握住许时渡的手:“听说外祖母病了,她身体好些了吗?”

自从前两年宁信大长公主大病过一场后,她的身体就不大好了,大病小病基本没断过。

许时渡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色:“不用担心,已经好多了,只是你外祖母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了。”

***

季衔山十七岁大婚,十九岁才开始准备第一次选秀,这对于大多数皇帝来说都算是晚了的。

季衔山受到的是标准的帝王教育,他对妃嫔的态度也很简单:反正一个个全都不认识,那就直接按照家世封位份。

相貌符合审美的,琴棋书画才艺出众的,位份会相应高一些,但也高得有限。

一场选秀下来,位份最高的妃嫔不过正三品。

反正真有合心意的,以后慢慢晋升就是了,开头先封低一点,也方便皇后管理。

这些妃嫔进宫后,原本还算冷清的后宫顿时热闹了起来。

不过再热闹,也热闹不到霍翎面前。

有资格参与选秀的秀女,全都是各地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在她们进宫之前,家里人都仔细叮嘱过她们,其中有一条铁律,就是绝对不能触怒霍太后。霍太后这样的人物,怎么敬着哄着都不为过。

私底下也有人给霍翎送男宠,这些年明里暗里向霍翎自荐枕席的人更是没有断过。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高坐云端狩猎的猎人,其实并不介意底下人视自己为登云梯。

偶尔遇到一些个还算有意思的,霍翎也愿意给对方一个机会,将其调到御前聊以消遣。

选秀期间,霍翎还命礼部和国子监联手举办了一场考试,通过考核的方式再次选拔出一批底层官员。

大燕朝的世家势力还是太过庞大,她不可能现在就和世家对上,从世家手里彻底收走选官任官的权力,只能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布局。

有些地方还需要慢慢布局,但有些地方布的局已经够久了,久到开始开始尝试收网。

上尊号、改称谓这样的事情重要吗?

自然是重要的。

谁掌握了解释礼制的权力,谁就掌握了朝中大权。

但要是一味将视野放在朝堂这一亩三分地上,任由朝臣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仅无法提升国力,还会造成国家的严重内耗。

所以该争的时候,要寸步不让地争。

该跳出来的时候,也要及时跳出来,从另一个地方重新落子,继而盘活整副棋局。

“娘娘下一步要做什么?”

霍翎站在那面巨大的舆图前,将手中的红色旗子,插在了“羌戎”的领土上。

“天下如此广袤,满朝文武的视野,何必局限在小小的朝堂上。他们想要立功,想要上位,那朕就给他们一个立功和上位的机会。

“距离上一场大战结束,我朝已经休养生息了七年。

“如今国泰民安,兵强马壮,是时候开始吞并羌戎,让大燕的旗帜,在无定河畔飘扬,在贺兰山下招展。”

***

霍翎从来都不

是一个甘于守成的人。

她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吞并羌戎和收复燕云十六州上。

之前没有大动作,不过是因为大燕还需要蓄积力量。

如今军政大权在手,粮草充足,国库盈余,已经到了谋取羌戎的最佳时机。

在霍翎定好吞并羌戎的基调后,她立刻召集重臣,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本朝初立时,羌戎畏惧大燕的兵锋,第一时间上书俯首称臣。

自那以后,大燕就一直在边境布局,包括设立榷场,控制茶盐流通数量,鼓励羌人搬进燕西,与燕人混居。

随着天下承平日久,羌戎也开始变得不安分,前任羌戎首领李向笛就曾率兵攻打行唐关,想要自立为皇。

后来李向笛兵败被俘,李向笛之子李宜春被推上了羌戎首领的位置。

李宜春是羌燕混血,生母是被掳去当女奴的燕人。

为了活命,也为了保全生母的性命,在霍翎的劝说下,李宜春与大燕展开了合作。

李宜春在羌戎王庭里毫无根基,而且羌戎贵族对于他这位混血首领多有不满,他想要坐稳羌戎首领的位置,就必须要依附于大燕。

这些年里,在李宜春有意无意的推动,以及大燕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兵锋威胁下,大燕在燕西兴办州学,加强对榷场的控制,严格管控盐、铁、茶、马等重要物资的大宗生意流通,扶持那些亲近大燕、心向大燕的贵族……

经过二十年如一日的渗透,羌戎王庭里会说汉话的人越来越多,大燕对羌戎的影响也越来越深。

“李宜春是我们扶持起来的人,我们能通过和平的方式将羌戎纳入领土版图吗?”

“这不现实。而且李宜春当了这么多年的羌戎首领,他心里未必没有旁的想法。”

“不错,依我之见,我们可以一边与羌戎展开谈判,一边让行唐关的军队行动起来。先礼后兵,要随时做好用武力收复羌戎的准备。”

大燕的疆域很广袤,但没有一片地方适合养马。

除了燕云十六州外,放眼天下,最适合养马的地方,就是羌戎所占据的贺兰山——那里有着全天下最好的马场。

大燕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就必须要培养出骑兵精锐,而想要培养出骑兵精锐,牧场就不可或缺。

所以吞并羌戎,是霍翎北伐大计里,必不可少的一步。

“如果我们对羌戎动兵,大穆不会坐视不管。他们肯定会派兵支持羌戎。”

“这一点确实不可不防。”

一番畅所欲言后,众人基本得出一个共识:

作为宗主国,他们要有宗主国的气度,先派一支使节团去羌戎进行谈判,试探羌戎的态度,如果羌戎不肯乖乖投靠,那他们只好先礼后兵,断掉榷场贸易,派出大军压境,用拳头来跟羌戎好好讲道理。

……

毫无疑问,使节团是个非常好的差事。

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说,要是能靠唇枪舌战就兵不血刃拿下羌戎,不说青史留名,加官进爵肯定是少不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使节团上。

那些个有能力有地位的自不必说,目光全都放在了正副使的位置上。

那些个知道自己争不过的,也不去争抢正副使的位置,只想着把自己或族中晚辈塞进使节团里混一份功劳。

而季衔山也在这件事情上,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母后的手腕——

通过抛出“吞并羌戎”这个极具诱惑的鱼饵,将反对派、中立派和支持派全部都拧成一条战线。

在羌戎被彻底拿下之前,再也没有人会主动站出来要求太后还政了。

因为想要推动吞并羌戎这样的大事,他这位年轻天子的威望是不足够的,必须有太后在朝堂上坐镇才行。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轻重缓急。

亲政之事暂不可为,那就转换思路,想办法多塞几个自己人进使节团。

尤其是正副使的位置。

他不贪心,但使节团有一位正使和三位副使,至少也要给自己人争取到一个位置。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时隔二十四年的攻心计……

霍翎在抛出“吞并羌戎”这个鱼饵前,就已经猜到了朝堂众人会有的反应。

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那种明确反对她的官员,霍翎都可以重用。

适当给各方势力分润一些好处,才能让满朝文武拧成一条线,劲往一处使。

所以使节团的其他普通成员,到底是太后党的人,还是支持皇帝的人,又或者是宗室、世家、勋贵出身,霍翎都不在意,只要各方势力最后推举出来的是能办事的人就行。

真正需要霍翎在意的,只有正副使的名额。

出使羌戎,确实不会遇到任何生命危险。燕西驻扎着十几万精锐将士,给羌戎再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对大燕使节团下杀手。

但是,她派遣使节团出使羌戎的目的,是为了说服李宜春和羌戎贵族,让他们乖乖放下屠刀,放弃抵抗,归顺大燕。

李宜春确实是大燕一手扶持起来的,亲近大燕的羌戎贵族也不在少数,可亲近大燕是一回事,彻底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个州郡又是另外一回事。

霍翎和李宜春这些年一直保持着通信,可私交归私交,真要让李宜春乖乖俯首称臣,李宜春心里会没有点儿别的想法吗?

他真的像他在信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心向大燕,不贪恋羌戎首领的权势地位?

怕是不见得吧。

所以这回出使到底能取得多大的成果,就看使节团能做到哪一步了,尤其是看正使能和李宜春谈判到什么地步。

这个出任正使的人,不仅要足够熟悉羌戎的情况,还要有勇有谋,能言善断。

毕竟羌戎王帐与大燕京师相隔太远了,霍翎只能定下一个整体谈判基调,在很多细枝末节上,都需要正使和李宜春接触过后,按照实际情况做出决断。

能够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而在仅有的符合条件的人选里,宋叙是唯一一个,有过不止一次出使经验,还曾经深入过羌戎王帐,与李宜春打过交道的人。

霍翎并不怀疑宋叙的办事能力,只是宋叙的立场,难免让她迟疑。

斟酌片刻,霍翎提笔,在白纸写下几个名字。

名义上的正使不能是宋叙。

靖国公老成持重,又向来有分寸,有他这个正使在上头坐镇,底下人也能放下做事。

邱鸿振在工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待了也有快十年了,差不多是时候立个功劳,挪一挪位置。正好他在燕西做过几年县令,塞进使节团当个副使也合适。

还有一位副使,霍翎定了祝青云。

当看到这份名单时,宋叙是什么想法,丁景焕不清楚,但丁景焕心里的想法很复杂。

以宋叙的能力和资历,其实是完全足以胜任正使一职的。

宋叙是文盛安的学生,还是陛下的老师。

在太后和文盛安相争之时,太后可以完全信任宋叙的立场,放心重用宋叙。

但在太后和陛下相争之时,太后已经开始不信任宋叙的立场了。

……

正副使的人选定下来后,各方势力的角逐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使节团里,除了祝青云外,还有桑玄清等好几名女官。她们名义上是奉霍翎之命跟随使节团,实际上是代表暗阁前往羌戎,接触暗阁安插在羌戎里面的钉子,为谈判提供情报便利。

临行前,霍翎单独召见了几位正副使,与他们各自密谈交代一番。

使节团带着国书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师。

与此同时,驻守在燕西和燕北的军队,也都配合着使节团的行动,开始加强巡逻和换防,用兵锋保持着对敌人的威慑。

而在使节团正式出发之前,

燕西这边早就有官员奉太后之命,在私底下会见李宜春和一些羌戎贵族,与他们进行初步交涉,试探他们的态度。

对于这种情况,有人激动欢喜,有人悲愤交加,也有人在心里打起如意算盘,频频向燕西官员示好。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出于各种利益考量,悄悄给大穆那边去了信,想要请大穆出兵帮助羌戎化解危机。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大穆都不会希望看到大燕吞并羌戎的。

***

幽暗的王庭里,一张铺着虎皮的座椅上,李宜春右手擎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

“王上。”

听到来人的声音,李宜春缓缓睁开眼睛:“大燕使节团到哪儿了?”

“卫兵快马来报,使节团已经过了七百里瀚海,至多明日就能抵达王庭。”

“打探清楚正副使的身份了吗?”

这些都是必须收集的情报,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里面简单记录了使节团成员的身份背景以及他们比较出名的一些事迹。

“又是宋叙。”只是看到这个名字,李宜春就开始头疼了,“这家伙可比前头那些大燕官员难缠多了。”

李宜春长长吐了口气,调整好心绪,才问:“那些人呢,他们都有什么反应?”

李宜春问的,自然是其它几个大部落的首领。

李宜春能成为名义上的羌戎首领,既是因为他背后有大燕扶持,也是因为他所在的部落是一众部落里人口最多、经济最富裕、兵马最强壮的。

除了他所统领的部落外,羌戎还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

那些小部落没什么地位,只能依附着大部落勉强维持,他们的意见并不重要。真正需要在意的是另外几个大部落。

李宜春一边听着属下的汇报,一边默默思量着什么,良久,他又问道:“野利氏的人不是在暗中联络大穆吗,大穆那边有回信吗?”

“这……王上,要召野利氏的人来问问吗。”

李宜春摆手:“不必了,大穆如果有意介入大燕和羌戎的谈判,肯定要做出应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做好准备迎接大燕使节团。”

不管羌戎各大部落私底下是怎么想的,明面上,他们都摆出了最高礼节迎接大燕使节团。

当天晚上,王庭里准备了盛大的篝火宴会宴请使节团,香气四溢的烤全羊和西域的葡萄美酒摆满了桌案。

李宜春作为此地的主人,先是问候了正使靖国公,这才与宋叙攀谈起来:“宋副使,一别多年,你的风采更胜昔日。”

宋叙端起酒杯:“羌戎王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寻常资质,羌戎王才是杀伐决断,器宇非凡。”

李宜春道:“你们圣人看中的人才,怎么可能是寻常资质。对了,我与你们圣人相交多年,不知你们圣人可还圣安?”

“多谢羌戎王对圣人的关心,圣人福泽绵长,凤体安康。”宋叙笑饮了一口美酒,“在出使之前,圣人曾经召见过我,命我见到羌戎王以后,一定要代她转告对羌戎王的关心。”

“哦?”李宜春眉梢微挑,漫不经心,“不知你们圣人都让你转告了些什么。”

宋叙道:“圣人说,她希望能在自己四十岁的寿辰上,看到羌戎王前往大燕京师觐见。”

李宜春微微一愣,而后仰头大笑。

他可还记得,当年霍翎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只不过霍翎的原话是:“如果你实在好奇,有朝一日可以亲自前往大燕京师,向我们的天子朝贡觐见。”

如今宋叙代为转述的话语,却变成了“向她觐见”。

因为朝贡觐见,是藩属国向宗主国献上贡品,表示对宗主国的臣服。

而觐见,表达的则是州郡臣属对圣人的臣服。

两字之差,恰恰反应了彼时的羌燕关系和此时的羌燕关系,以及两人地位处境的变化。

不过,只靠旧日的交情和言语的交锋,是没有办法让李宜春乖乖拱手称臣的,所以在宴饮过后,羌戎也派出代表与大燕使节团接触。

除了明面上的接触交流外,私底下,宋叙还单独见了李宜春一面。

“我这里有一封密信,是圣人托我转交给羌戎王的。”

李宜春扶额轻笑:“本王听说大燕出了两位圣人,如今只有一封密信,不知是大燕哪一位圣人写给本王的?”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宋叙的立场,这位虽是太后派来的,却是小皇帝的老师,所以李宜春此时问出这样的话语,更像是在调侃宋叙。

宋叙神色不变,仿佛不曾听出李宜春话中的轻慢。

他从袖中取出木匣,恭敬呈至桌案前:“圣人还有一句话命我私下转达。圣人说:周嘉慕周将军是羌燕混血,也是大燕的镇北侯。”

李宜春面上笑意微滞,而后一点点消散。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叙。

他和周嘉慕一样都是羌燕混血,不过他不如周嘉慕幸运。

周嘉慕是在燕西出生的,生下来就是大燕子民,他却是在羌戎王庭里降生的,自幼饱受歧视与凌辱。

要不是意外被大燕俘虏,又和霍翎达成合作,他早就被折腾死了,根本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就算他已经成为了羌戎王,因为他羌燕混血的身份,以及他是大燕扶持起来的首领,羌戎内部也不乏对他不满的声音。

这些年里,为了压下那些不满他的贵族,他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羌戎王可还记得,自己当年为何愿意与圣人达成合作?”

宋叙的声音和记忆里那道清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如果羌戎彻底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个州府,从此以后,就没有羌燕之分,更不会有人歧视羌燕混血。无论血统,无论出身,凡生活在我大燕疆域者,皆为我大燕子民。”

这是霍翎对李宜春做出过的承诺

只不过在霍翎对李宜春说出那句承诺的时候,她只是区区一个边境六品武将的女儿。

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出如此承诺,难免惹人发笑,让人觉得她不自量力。

李宜春原本也是想笑的,却因为

她表现得太过郑重其事,那时候的他不仅无法嘲笑出声,还情不自禁地,被她所描绘的前景所打动。

一晃经年,岁月变迁,时局更迭,当年那句看似玩笑的、不自量力的承诺,已经具备了化作现实的可能。

李宜春用密信遮挡自己布满震惊与失神的脸庞,唯有怅然若失的声音,从密信后幽幽传出:“……这句话,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听她说起过。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她居然真的要做到了。”

听到李宜春的话,宋叙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上,也浮现了讶异之色。

他知道圣人与羌戎王有交情。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大穆举兵来犯,为了让大穆早日退兵,宋叙请命前往大穆北边煽风点火。那个时候,他曾借道羌戎,在羌戎王庭里停留过一段时日。

只是宋叙怎么也没有想到,早在二十多年前,圣人就已经开始了对羌戎的布局,以及对羌戎王的攻心之计。

是的,就是攻心计。

同样的话语,要是只在此时此刻由宋叙道来,那顶多就是大燕为了吞并羌戎做出的让步。

但要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由霍翎说过,此时此刻再由宋叙转述出来,那就是大燕的摄政太后从未忘记过对羌戎王的承诺!

这比世间任何的言语都要动人心魄!

李宜春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抽出匕首,用力划开信封。

他也没避着宋叙,一目十行看完了霍翎写给他的密信——

大燕从来没有异姓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所以李宜春臣服大燕后,自然是不可能再当羌戎王了,但霍翎会封他为定国公,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以后羌戎并入大燕,成为大燕的一地州府后,他这位定国公可以继续担任州府长官,协助朝廷管理羌人,继续执行羌人治羌的政策。

密信最后,还盖上了太后的凤玺。

……

坦白来说,霍翎许下的条件还是相当有诚意的,甚至愿意让李宜春继续留下来治理羌人。

李宜春握着密信思索片刻,抬头看了宋叙一眼。

宋叙识趣告退。

这么重要的事情,宋叙也不指望随便见上一面就彻底谈拢,总要先给李宜春一些时间考虑清楚。

宋叙走出王庭,阳光从天际倾泻而下,他用手掌挡了挡眼睛,这才走回安置使节团的府邸。

祝青云从会客厅里走出来,正好撞见宋叙:“宋大人,我正想去找你呢。”

宋叙道:“出了什么事?”

祝青云带着宋叙重新走回会客厅,这才低声道:“卫慕氏那边传来消息,野利氏的人暗中联络了大穆。听说大穆也要对羌戎派出使节团。”

宋叙神情不变:“野利氏一向亲近大穆,会做出这种事情不奇怪。”

祝青云点点头,又道:“这些天里,暗卫一直在监视各大部落的动向,差不多已经摸清楚各大部落的态度和倾向了。靖国公说,今夜用过饭后,让我们一起去书房听暗卫的汇报,再商谈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宋叙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们说。”

李宜春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他们的谈判也需要适当转换思路了。

最好能在大穆使节团抵达羌戎之前,就彻底说服李宜春。

不然等大穆使节团到来了,怕是会生出其它变数。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一石二鸟。

哪些部落是可以拉拢的,哪些部落是不能信任的,暗卫早就查了个七七八八。

靠着暗卫给出的情报,大燕使节团有选择地进行谈判交涉,向那些本就心向大燕的部落许以重利,答应让他们日后继续出任州府官员。

那些仇视大燕、亲近大穆的部落,也被大燕使节团划拉出了一份清算名单。

一味的和平与许诺是无用的,必要时刻,也需要杀鸡儆猴。

留着这些顽固派只会成为隐患,将他们全部都清算了,才更符合大燕的利益,也更有利于大燕后续对羌戎的治理。

毕竟大燕吞并羌戎,是为了得到羌戎的青盐和战马等重要战略资源。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安稳发展的地盘,而不是隔三差五就会爆发一次动乱的地盘。

……

大燕使节团私底下的小动作,李宜春清楚吗。

当然是清楚的。

早就有卫兵过来禀报他了。

但犹豫许久,李宜春还是选择了默认。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

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和大燕翻脸,他当然不需要顾念所谓的旧情,甚至可以学着他那位已经死去的父亲一样,起兵反抗大燕,建立起一个属于羌戎的王朝,与大燕分庭抗礼。

可他既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大燕的实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反抗大燕?

与大燕分庭抗礼?

他拿什么来反抗呢。

边境线上,行唐关十几万兵马枕戈待旦,只待朝中圣人一声令下,就能挥师出关,踏破贺兰山缺。

霍翎是在单纯与他叙旧情吗?

她是拿剑抵在他的咽喉之上,然后才开始慢慢说服他、打动他,让他好好回顾两人昔日的承诺。

如果他敢说一声“不”,敢带着其它部落反抗——其它部落未必会出事,毕竟大燕始终是需要用羌人来治理羌人的——但他和他的亲眷的项上人头,肯定是要被拿来祭旗的。

所以他看似有别的选择,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

李宜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烟消云散。

他沉声道:“来人,去请宋副使。”

在大穆使节团正式抵达羌戎王庭之前,李宜春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宋叙在听到李宜春的答复后,也暗暗松了口气:使节团此行最大目的,终于达成。

李宜春身体向后一仰,饶有兴致道:“大穆使节团过两日就要到了,你们打算如何应对?”

虽然羌戎王庭是李宜春的地盘,虽然李宜春已经打算对大燕、对霍翎低头了,但是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不甘。

对于大穆使节团的到来,他更多的是处于一种看戏状态。

如何应对大穆使节团,看似是他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燕使节团需要考虑的问题。

宋叙沉吟片刻:“羌戎王只需按照正常礼节来应对大穆使臣即可。”

从知道大穆会派出使节团后,他心中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不过计划是否可行,还要先和大穆使臣接触过后,再做定夺。

***

大燕使节团想要赶在圣人四十岁千秋节前结束出使,带着羌戎王李宜春回京觐见。

而千里之外的朝廷,也在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会忙碌着。

各地官员为太后准备的寿礼都在陆续运抵京师。

季衔山也来找霍翎,询问她要不要移驾去皇家猎场过寿,或者是乘船下一趟江南游历。

不过这个提议还未放到朝堂上议论,陆琢有孕的消息和宋叙的来信就打乱了母子两原本的计划。

中宫皇后有孕,对霍翎、对季衔山、乃至整个朝堂来说都是大喜事。

陆琢月份尚浅,短时间内,她都不适合长途跋涉前往皇家猎场。

即使官道修得再平整,一路上也肯定是会奔波颠簸,休息不好也吃不好的。

“这有何难。”陆琢对季衔山道,“到时我留在宫里养胎,你陪着母后去皇家猎场好好放松放松。”

季衔山摇头:“我这一走,来回至少要三个月。你这是头一胎,怎好让你一个人留在皇宫里。”

陆琢被他说得心中慰贴,却也觉着事情难办:“总不好扫了母后的兴致。”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寿宁宫的无墨姑姑来了。

季衔山道:“定是母后知道消息了。快请无墨姑姑进来。”

无墨一进屋就笑着行了一礼:“圣人听说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高兴坏了,让我赶紧收拾一些补品给娘娘送来。”

季衔山道:“我也高兴坏了,忘了第一时间去告诉母后这个好消息。我和阿琢这就去寿宁宫拜见母后。”

霍翎正在翻看各地官员为她准备的礼单。

余光扫见帝后二人相携而至,霍翎将礼单放到一边,朝陆琢招招手:“这会儿外头太阳大,晒着阿琢怎么办,也不知道晚些过来。”

陆琢被逗得一笑,松开季衔山,轻巧坐到霍翎下首:“母后,哪里有这么尊贵,连个太阳都晒不得。”

霍翎拍了拍陆琢的手背,笑道:“你这是头一胎,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霍翎是真的高兴:“这个孩子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寿礼。你月份尚浅,不宜远行,一切都以你身子为重,我看皇家猎场一行就作罢吧。”

陆琢一愣,下意识看向季衔山。

季衔山也很诧异:“母后,这……”

“无妨。”霍翎摆了摆手,“国事繁忙,我本就抽不开身,只是不想拂了你的好意,才松口答应了下来。如今阿琢有了身孕,不能两地奔波,正好去皇家猎场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放到朝堂上商议,你的孝心我已经知晓,不放就这样吧。”

看陆琢还有些紧张,霍翎道:“也不独是因为阿琢有孕。使节团那边来信,边境可能要动兵了。”

季衔山神情一凛:“这是为何,莫非羌戎局势有变?”

陆琢适时起身:“母后,我倦了,想去偏殿小憩一会儿。”

霍翎颔首:“去吧。”

等陆琢带着宫人们离开,霍翎才从匣子里取出一本密折:“看看吧。”

季衔山一目十行看完,松了口气,不是羌戎局势有变就好:“宋老师这个计划,我看颇为可行。”

宋叙的计划说来也简单。

如今羌戎内部隐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李宜春、卫慕氏等已经打算归顺大燕的贵族部落,一派是那些仇视大燕,需要清算的贵族部落。

在大穆使节团正式抵达羌戎王庭后,后者就开始明里暗里向大穆使节团靠拢,想要从对方那里借势抗衡大燕。

如今的羌戎王庭风云交汇。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已经孕育起了一场激流。局势一天比一天紧绷,只需要再往里面加一颗火星子,大火就能席卷整个羌戎。

暗卫还探查到,野利氏和拓跋氏这两个大部落驻扎的地方,有兵马离去的痕迹。

宋叙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知会了李宜春和卫慕氏族长,让他们小心戒备起来。

卫慕氏是几个大部落里最亲近大燕的。

因为卫慕氏最擅长做生意,这些年他们靠着榷场和大燕做生意,部落实力不断发展壮大,整个部落早就被绑在了大燕的战车上。

大燕要吞并羌戎,就属卫慕氏表现得最为积极。

卫慕族长正愁自己没办法多立几个功劳,这会儿听说野利氏和拓跋氏可能要掀起叛乱,他立刻表态:“区区野利氏和拓跋氏,还能翻了天不成,何须大燕出兵镇压。卫慕一族上上下下,愿为宋副使拿下逆贼。”

卫慕族长都表态了,李宜春也不好继续沉默。

即使明知道这是宋叙的算计,李宜春也只能表态道:“野利氏势大,他们就交给我吧。”

“好好好。”卫慕族长笑得合不拢嘴,对上野利氏他还有些心虚,但对上拓跋氏,他的胜算就大多了。

宋叙也非常高兴:“那大穆那边,就交给我们吧。”

宋叙这个计策,说白了就是化用“羌人治羌”的政策。

羌戎内部的问题,就丢给羌戎自己去解决吧,卫慕氏还得感谢我们给了他们立功表现的机会呢。

如此一来,大燕的精力就能放到防范大穆上。

宋叙有意设局,让大穆使节团误判形势,让他们误认为羌戎的形势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如果大穆愿意出兵帮助野利氏和拓跋氏,兴许就能够挽回颓势,保住羌戎。

为了把握战机,及时支援野利氏和拓跋氏,大穆势必会派出一支骑兵。

一路日夜兼程,人劳马疲。

燕羽军可以提前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又是以逸待劳,保准能打得这支骑兵有来无回。

这样一石二鸟的计策,看似有些冒进,实则收益巨大,朝廷那边很快就同意了使节团的计划,命他们尽快行动起来。

与此同时,邱鸿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师的信件。

看完这封信件后,邱鸿振在原地呆坐许久,直到外头传来守卫换防的交谈声,他才恍惚回神。

他端起手边的茶水,也顾不上茶水已经凉透,用力咽进喉咙。

“丁景焕啊丁景焕!”

邱鸿振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他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提前知会我一下吗,现在才给我写信,你大爷的!”

当然,骂归骂,这不妨碍邱鸿振在震惊过后,心头涌起了一片滚烫。

平时没白给丁景焕送美酒啊。

丁景焕这家伙看着不靠谱,但有好事,是真的会拉兄弟一把啊。

邱鸿振重新折好信件,原本想贴身收好,但转念一想,还是改变主意,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看着烛火将信件烧透,灰烬也被处理得一干二净,这才吹灭蜡烛,转身走出房门。

一刻钟后,羌戎王帐里,李宜春看着突然造访的邱鸿振,眉梢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