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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京师洛城。

洛城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城池,它的繁华,有一半建立在那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即使是大穆的中京也丝毫无法与洛城媲美。

所以这些天里,李宜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亲卫在洛城里游玩。

负责陪李宜春吃喝玩乐的人是邱鸿振。

毕竟李宜春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他每天不干什么正事,朝廷也不好随便派个人来打发他。

天命谶言传扬开的时候,李宜春和邱鸿振正在樊楼里吃饭听曲。

听到底下人的议论和吵闹,李宜春翘着二郎腿,扫了一眼身旁的邱鸿振。

邱鸿振笑得一团和气:“定国公,今儿樊楼新出了一款点心,你可要尝尝?”

李宜春轻敲桌面,与邱鸿振相视一笑:“盛情难却,那我就尝尝吧。吃惯了樊楼的美食,等回到羌州,我怕是没那么好的口福了。”

邱鸿振道:“怎么会呢。定国公要是喜欢,只管跟圣人开口,请圣人为你赐下几个厨师。”

……

李宜春吃着新鲜出炉的温热点心,耳边是如春水般的江南小调。

他闭着眼,指尖有节奏地在膝上敲打,仿佛完全沉醉在琴曲里,他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前不久发生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领兵回到王帐,正在包扎肩膀上的剑伤,邱鸿振突然造访,语出惊人。

“……羌戎王应该不会让圣人失望吧。”

天降神碑,天命谶言,一切的发展都是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不过……

霍翎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应该没有考虑过那位小皇帝的想法吧。

“定国公。”

李宜春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睁开眼睛,发现来人有几分眼熟:“崔内侍?”

崔弘益笑道:“哎,没想到定国公还记得奴才。您可叫奴才一通好找。快跟奴才进宫吧,圣人要召见您。”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权力是权力,情感是情……

御花园,八角凉亭。

霍翎面前摆放着几本奏折。

这几本奏折里,有陆淮的,也有其他一些官员的。

要说这里面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这些人都在奏折里自请前往羌州任职。

“也罢,既然不畏艰辛,愿意前往羌州苦寒之地为国效力,那就都去吧。”

霍翎看得出来这些人的打算,无非是察觉到了端倪,不愿再待在京师这是非之地。

既然如此,成全他们又何妨。

霍翎刚批复完这几本奏折,李宜春就到了。

霍翎没有在兴泰殿之类的正式场合召见李宜春,而是选择在御花园接见他,就意味着此次见面并非谈论正事,只是单纯的叙旧。

正值六月,御花园里姹紫嫣红,不远处的参天大树传来蝉鸣阵阵。

李宜春站在凉亭边上,环顾着周遭的景致:“这里瞧着可真气派,真不愧是大燕皇宫。”

霍翎道:“看习惯了也就这样。”

李宜春回头看向霍翎,身体倚着石柱:“你如此不以为意,是因为你是这座皇宫的主人。”

霍翎露出讶异之色:“这么多年不见,你居然都开始会恭维人了。”

这句平淡的感慨,却在一瞬间戳破了两人间的生疏。

李宜春总算找回了些相处的自在:“我们上回见面,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要是还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我怕是早就死在羌戎王庭里面了。”

不过,要李宜春说,他的长进再大,和霍翎相比,都显得不值一提。

他只是人间寻常资质,机缘巧合当上了羌戎王,但霍翎,是生生蹚出了一条血路。

霍翎微微颔首,认同道:“你能平安活到抵达京师,向我觐见,可真是不容易啊。”

李宜春扯了扯唇角,总有种霍翎在嘲讽他的感觉。

于是他谦虚道:“你能平安活到我进京向你觐见,才是真的不容易。”

霍翎笑了一下,移开话题:“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京师里游玩?”

李宜春看够了风景,脚步一跨,重新坐回霍翎对面:“是啊,千里迢迢进京给你送神碑、俘虏和称臣文书,可不得趁机到处转悠转悠。下回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霍翎道:“下回也不会太久。边境将领每隔三年要进京述职。”

“也对。”李宜春道,“差点就忘了这回事。”

霍翎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新鲜事,李宜春就将他这几日的趣闻都说了一遍。

“想不想看一些更特别的东西?”

霍翎卖了个关子,还真把李宜春的好奇心给勾了出来。

“什么特别的东西。”

“兵部近来又研制出了一些新式武器,还有禁卫军那边,每月月底都有比试,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让邱鸿振带你去瞧瞧。”

李宜春有理由怀疑,霍翎这是在趁机敲打他。

当然,他没有傻到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口,但霍翎还是轻松看了出来:“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行吧。”李宜春双手一摊,“我确实想去看看。”

霍翎笑了笑,给他一记定心丸:“无需多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是大燕的定国公,又熟知兵事,今后也会常年驻扎在边境领兵,我只是想让你趁着这个机会多与兵部、禁卫交流一二。”

说罢,霍翎将一块腰牌递给李宜春。有了这块腰牌,李宜春出入兵部、禁卫都会方便许多。

叙过交情,霍翎又留李宜春用了顿饭,李宜春这才告辞离开。

结果李宜春前脚刚走,无墨就进来禀报,说是陆杭求见。

霍翎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那句天命谶言已经传开,她不意外朝臣会进宫求见,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进宫求见的人,居然会是陆杭。

“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陆杭被请了进来。

他怀中还抱着一幅画卷。

“给圣人请安。”

陆杭已经七十出头了,整日忙于公文俗务,如此费心费力,即使保养得再好,这两年看起来也老了许多。

霍翎给他赐座,询问陆杭的来意:“陆卿怎么来了。”

陆杭道:“臣昨夜做梦梦到了不少从前的事情,就想着来圣人这里讨杯茶水喝,顺便与圣人说些闲话。”

陆杭年轻时从长相到性格都十分讨喜,上了年纪,也是个讨喜的老头,霍翎听他这么说,也不拂他面子,命人下去沏茶。

“我看到陆淮的折子了,他怎么会想着要去羌州?”

陆杭这样的人精当然不会完全说实话,但也不会说假话:“他自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这些年一直在京师里打转,缺乏地方上的历练。如今羌州百废待兴,他身为皇后的亲生父亲,自是责无旁贷。”

霍翎也就是随口问问,根本不指望能从陆杭口中听到什么新鲜答案。

等到茶水泡好,她直言道:“行了,与我说说你昨晚都梦到了些什么吧。还有你怀中这幅画卷,也别藏着掖着了。”

陆杭原本还想铺垫一番再进入正题的,闻言只得苦笑:“臣昨晚,梦到了先帝。”

霍翎道:“不算意外。然后呢。”

陆杭唇角苦笑更深,圣人这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在玩什么把戏。

陆杭只好故作可怜:“圣人好歹给

臣留些面子……”

“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来与我一起回忆先帝,我愿意好好聆听你的梦境。但如果不是的话,你直接道明来意吧。多年君臣,就算你的话说得再不中听,我也不至于听不进去。”

霍翎这一番话,算是打乱了陆杭的安排。

他沉默片刻,低头展开怀中的画卷。

画卷上,是一座掩映在石榴花丛的宫殿。宫殿上的牌匾写着“凤仪宫”三字。

每个擅长丹青的画师,都有自己独特的笔触和用色。不熟悉的人未必能认出来,于熟悉的人而言,却不难辨认。

更何况,在画卷的右上角,还并排盖着两个印章,落款分别是“闲云居士”和“洛水闲人”。

先帝因名字里有个“鹤”字,便取了“闲云野鹤”中的“闲云”二字作为别号。

而“洛水闲人”这个别号,以及这枚“洛水闲人”的印章,都是先帝为霍翎所取、所刻。

霍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画上的石榴花。

凤仪宫是没有栽种石榴花的,这幅画上,却画满了石榴花。

因为石榴象征着多子多福。

“这是我怀孕三个月时,先帝亲手所作。没想到他将这幅画赐给了你。”

陆杭回忆道:“陛下刚出生那段时间,先帝一直有些患得患失。

“因为第二日就是大朝会,先帝直接歇在了太和殿。正好那天晚上,臣在宫中值夜,先帝就将臣叫了过去,与他一起饮酒聊天。

“在陛下出生之前,或者应该说,在娘娘进宫之前,先帝夭折过几个孩子。

“一方面,他很高兴自己有了陛下这个亲骨肉,江山有了继承人;另一方面,他又很担心陛下会像前几个孩子一样夭折。这样的忧虑,他无法对娘娘您这个做母亲的道出,只能在闲聊时与臣述说一二。后来酒醒了,先帝就将这幅画赐给了臣。”

陆杭也没想到,先帝赐给他的这幅画,最后会用在了这里。

当先帝赐下这幅画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这一日呢。

“先帝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江山社稷,就是娘娘和陛下。尤其那个时候,陛下是如此的小,如此的懵懂无知,江山社稷和陛下安危全都在一瞬间落到了娘娘身上。”

霍翎静静听着,突然开口:“你这老狐狸,明哲保身了一辈子,还特意让陆淮上了外任的折子,又何必来淌这趟浑水。”

陆杭道:“为了皇后,也为了圣人您。”

“这话听起来有些意思。”霍翎道,“为了我?”

陆杭道:“别人不知圣人,我知。圣人待陛下之心,胜我待皇后之心千万。陛下是您十月怀胎、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您怎么可能不疼爱他呢,看到他痛苦,您只会比他更痛苦。”

霍翎道:“你知我待陛下的心,我也知我待陛下的心,可唯独他不知。”

陆杭轻轻一叹,还是太年轻了啊。

陛下将权力和情感混为一谈,所以会因母亲的掣肘、强势、苦苦相逼而茫然无措、进退失据。

太后却早已将情感和权力切分开。

她疼爱自己唯一的孩子,却不会对与自己争抢权力的年轻天子手下留情。

权力是权力,情感是情感。

像太后这样站在权力至巅的政治生物,在个人情感上必然无法尽善尽美,甚至会在权力和情感冲突之时,做出令人难以接受的冷酷选择。

陆杭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太后的野心,他今日特意进宫,为的也不是阻拦太后。

他只是想唤醒太后对陛下的母子之情,让太后在行事之时,能多考虑陛下的处境。

作为政治生物,太后的做法无可厚非。

作为一个母亲呢。

“臣老了,其实已经不大记得先帝年轻时生得什么模样,但每次看到陛下,臣都有种先帝复生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觉。

“陛下的相貌并不十分像先帝,倒是更像娘娘一些。可他的性情,与先帝是极像的。

“陛下被娘娘教导得极好,如果先帝能看到陛下这副模样,一定会非常欣慰。他是个情深义重的孩子,也正因为情深义重,才会为母子之情而辗转反侧。

“臣斗胆说一句,娘娘,陛下要是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话,您也莫要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个孩子,在向自己最敬仰的母亲发脾气就是了。”

霍翎垂下眼眸,看着面前的画卷:“陆卿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杭脑海里闪过了他在霍翎手底下干的不少事情:“还望娘娘明示。”

“当年先帝有意立我为后,柳国公他们将德妃推出来与我打擂台,你身为德妃的大伯,代表德妃上书,坚决推辞了皇后之位,不愿让德妃牵扯进立后的泥潭里。”

陆杭面露讶异,显然没想到会从霍翎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这在他整个政治生涯里,只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欣赏这样有人情味的做法。”

霍翎慢慢收起画卷,声音平和,态度却很坚决:“行了,你回去吧。阿琢是皇后,她和皇帝的孩子,会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这是我对你的许诺,你也莫要令我失望。”

陆杭知道,这已经是太后能做出的最大表态。

他心中五味杂陈,起身行礼,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霍翎:“娘娘,我的画……”

霍翎泰然自若地将画收起:“既然都带进宫了,那就物归原主吧。”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母疑子,子怨母。……

盛夏的天,总是说变就变。

一团阴云不知何时飘到寿宁宫上方,原本还算凉爽的风,在吹到人身上时,也变得粘稠起来,空气中更是凝结着一种令人烦闷的感觉,压得人呼吸不顺畅。

这是暴雨即将落下的征兆。

无墨用手掌护着火折子,点燃几盏长明宫灯,让殿内重新恢复明亮。

霍翎站在画卷前,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无墨道:“皇帝还没见过这幅画,趁着现在还没下雨,你亲自走一趟,送去太和殿。

“正好阿琢也在孕期,皇帝擅画,可以让他照着这幅画的意境,也给阿琢画上一幅。”

无墨高兴道:“圣人想通了?”

霍翎道:“我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只怕他想不通。”

母子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无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别人不敢劝霍翎,无墨却没什么顾虑,寻着机会劝了霍翎几次,让她找时间和季衔山好好聊聊。

霍翎对于无墨的提议,却总是兴致缺缺。

寻常母子矛盾,可以敞开了沟通,可以想办法化解。

骨肉之情是无法斩断的。

皇位之争,要如何化解?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她是圣人,皇帝也是圣人,偏偏至尊之位是这天底下最拥挤的地方,容不下两个圣人。

是她愿意主动退一步,从此安心当个太后,在后宫颐养天年,还是皇帝愿意主动退一步,禅位给她这个母亲,成为太子?

霍翎曾经和自己的血脉至亲对峙过,她很清楚这种对峙的走向会是什么。

如果双方无法说服彼此,又没有人肯主动退一步,那对峙到最后,注定一地鸡毛。

何必呢。

……

无墨刚将画卷收起缠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季衔山穿着一身玄衣常服,神情冷厉,对着拦住他去路的内侍道:“滚开,朕有事要见母后。”

内侍满脸难色,既不敢推搡季衔山,又不敢真的让他这么闯进去:“陛下、陛下,按照规矩,奴才要先进去请示圣人。”

“规矩?”季衔山继续往里闯,“朕的话,就不是规矩吗?”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无墨站在门内:“让陛下进来吧。”

“无墨姑姑。”内侍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把路让开。

“陛下。”无墨屈膝行礼,“圣人请您进去。”

季衔山迈过门槛,越过无墨,直直杵在大殿正中央。

他没有开口,也并未行礼,只是倔强地抿着唇,昂着头,凝望着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霍翎。

霍翎只在他进门时扫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他,一心品尝茶水。

比拼耐心,季衔山是无论如何也比拼不过霍翎的。

最后还是无墨看不下去,走回霍翎身边,给霍翎重新添上茶水,又问季衔山要喝什么,是喝茶水还是要来一杯梨汁润润嗓子。

季衔山仿佛没有听到般。

“我看皇帝要的不是润嗓子。”霍翎道,“去给他熬些败火的茶,降降他的火气。”

无墨看了一眼季衔山,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笑着打了个圆场。

“圣人这是在跟陛下开玩笑呢。陛下来得真巧。方才圣人让我去太和殿给你送东西,你猜是送什么,是先帝在圣人怀孕三月时作的一幅画,画上满是石榴花,圣人还说,要让你照着这幅画……”

“无墨姑姑。”

季衔山终于开口:“我想单独和母后聊一聊,能麻烦你先避开吗。”

无墨也不想夹在母子之间,只是季衔山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明显是带着情绪来的,她实在担心季衔山激动之下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伤及母子情分的话语。

还是霍翎发话:“无墨,你出去吧。”

无墨带着满脸的纠结与难色退出大殿,将殿门带上,又命守在外头的宫人都退远点,给里面那对至尊母子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她站在门外,来回踱步,视线不时飘向大殿。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

“如果我求母后……”

季衔山声音嘶哑,语气里却满是郑重,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心头盘旋过千百次。

“如果我求母后开恩,将宋老师留在京师……”

茶杯与木质桌案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恰好打断了季衔山后续的话语。

“开恩?皇帝何出此言。

“羌州乃大燕新设州府,多族混居,又刚归顺,情况复杂,必须要一个有能力、有手腕、能任事也敢决断的官员前去坐镇。

“宋叙是第一任羌州知府,代朝廷宣抚一方,他的职权会比其它任何一个州郡长官的职权都要大,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他的看重吗?”

季衔山抿紧唇角,还是换了一种说辞:“那母后能让宋老师留在京师吗?”

“这道任命是在千秋宴上公布的,断无更改的可能。”

季衔山惨笑一声:“连这点儿小事,母后都不肯让我做主,也不肯为我退让吗?”

“这不是小事。”霍翎忍了忍脾气,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代天传召,宣抚一方,推动燕羌的融合,为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皇帝,这在你眼里算小事吗。”

“不是小事。”季衔山重复了一遍,“将宋老师调去羌州任职不是小事,献俘仪式不是小事,接受羌戎王的称臣文书不是小事,那块天降神碑不是小事,那句天命谶言更不是小事!”

季衔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一一道出,原本还算平稳的声调骤然高昂。

“母后心中装着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事!你又何曾在意过那些小事呢!”

霍翎道:“所以,你现在是在为了宋叙顶撞我吗?”

季衔山质问:“是因为宋老师,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宋老师。母后心如明镜,为何故作不知。”

霍翎依旧冷静自持。

在这场母子的争斗之中,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人一直是她,茫然无措、进退失据的人一直是季衔山。

她没有理由彷徨,更没有理由失态。

“你在不满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呢?当年你父皇意外驾崩,端王和柳国公起兵谋逆,边境也大军压境,若不是有我护持,你早已失了皇位。”

“是,这些年里,我与母后相依为命,一直是母后在保护我。但母后要是口口声声说全都是为了我,未免也太可笑了。母后确实是为了我,可不也是为了你自己吗。

“如果真让端王和柳国公窃居皇位,如果真让大穆攻打燕北夺下三关,如果真让文盛安这个权臣垄断朝纲,母后焉能有今日掌权的风光。”

霍翎笑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无端指责,于是脸上便露出了一点无奈与苦恼。

“我从不曾苛待过你,护持你平安,陪伴你长大,教导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不让其他任

何人欺辱你。我自问,已经尽到了一个母亲应该尽的责任。

“也许在你心目中,只有将江山完整交到你手里,在你大婚后立刻还政给你,我才算是你心目中的好母亲。

“但这也正是我作为母亲,给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试着去依赖任何人,权力更不能指望任何人的让渡,即使面对的是你的亲生母亲。”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近乎一字一顿道:“母后的教导,我自是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记。”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声,豆大雨水砸在地面、墙壁、屋顶的闷响,以及偶尔穿插着的阵阵雷声,构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季衔山终于还是将深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霍翎并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

霍翎无法理解,于是她反问道:“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那你呢,你对我这个母亲的爱又有多少。我做不到将权力还给你,你扪心自问,你能将皇位让给我吗。”

季衔山反驳:“母后错了。”

“我错在哪里。”

季衔山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

他虚虚一拢,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母后能立刻还政给我,甚至,我已经做好了母后会一直把持朝政的心理准备,可是,母后要的,不仅仅只是权力。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真正能够做选择的人是母后。权力从来都不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选择?我只能坐在皇位上,眼睁睁看着母后步步紧逼,眼睁睁等待着母后的选择。因为母后的选择,决定了我接下来的命运。”

霍翎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季衔山身边,用手掌轻轻抚摸季衔山的脸庞。

温热的触感在脸庞蔓延开。

季衔山视线一片朦胧,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皇帝,你是在怨我吗?”

季衔山浑身的气势,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如同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迅速衰败下来。

他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拉开和霍翎的距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喘上气。

但霍翎扣住了他的胳膊,不允许他退开。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季衔山努力不让泪水再落下,他隔着朦胧的泪眼,看着这个自己最敬仰、最亲近、也最怨怼的人。

“……那太后娘娘,不也是在猜忌我吗?”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我看见了。”……

霍翎神情微变:“你叫我什么。”

季衔山目光空洞:“我听无墨姑姑说过,我出生后开口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父皇,不是母后,而是娘娘。我应该没记错吧。

“娘娘,太后,圣人,承天皇太后……

“这么多称呼,我叫一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反应又何必如此大。”

母子感情好的时候,无论他用什么称呼,她都只当他在玩闹,不会放在心上。

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母子之情里掺杂了太多的怨恨与猜忌,才会开始在意一个称呼的改变。

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你果然是在怨我,不然也不至于连一声母后都不肯再叫了。”

季衔山不甘示弱,进行反击:“太后也果然是在猜忌我。如果不是猜忌我,为何要一点点铲除我的羽翼,打压我的亲信;为何一定要坚持派宋老师去羌州,即使我亲口哀求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气势汹汹冲到寿宁宫,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发一顿脾气,向我表达你的不满与怨恨,那你已经做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霍翎下了逐客令,背过身不再看季衔山。

季衔山没动。

“还不走吗?”

“我今日过来,是为了从太后口中听到一句真心话。”

“真心话?什么真心话?”

“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是日月合璧、九鼎归凤了,太后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不肯将一切挑开了说。”

屋外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在漫长的沉默后,霍翎再次转过身,重新看向季衔山。

她的眼神并不冰冷,语气也不讥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皇帝,你确定要听我的真心话吗?你确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挑开了说吗?”

季衔山一咬牙:“不错。”

霍翎双手挽袖,“真心话最难听,你不会爱听的。我说了以后,你肯定要崩溃。”

季衔山坚持:“那母后不妨一说。”

霍翎颔首:“好,既是你心中所求,那我就成全你。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要自私地将宋叙留在京师,只会毁了他的仕途。

“送他出京,是丁景焕向我求来的,就为了让他避祸,让他免受你的牵连。”

季衔山瞳孔骤缩,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又强行让自己稳住身形。

他想要开口反驳,但一想到自己老丈人陆淮做出的选择,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霍翎看到他这个反应,只觉意兴阑珊:“你看,我只是随便说了一个事实,你就受不了了。皇帝,不要再任性了。”

季衔山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疼。

那股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痛楚,让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手掌死死抵在胸口处。

“在太后眼里,我是不是很天真,是不是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我的痛苦与愤怒,在太后眼中,就只是任性吗?”

霍翎冷静道:“你在得知那句天命谶言后,因为痛苦与愤怒,所以丝毫不顾及后果,直接冲到我的寝宫来质问我,这种做法,既不理智,又无意义。”

季衔山仰起头,他看着霍翎,他能听出霍翎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这样不理智不成熟的做法,难道不是任性吗。一个合格的皇帝,不应该被感情左右,冲动行事。

“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呢?我是你的孩子,还是你弄权的傀儡?”

霍翎叹了口气,依旧无法理解他对这些问题的坚持。

但是,见他如此坚持,霍翎这一回还是给予了正面的回答:“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禅位于我,我登基后,你是太子,我百年后,江山依旧是你的。”

季衔山道:“太后终于不再回避了。”

霍翎道:“你看,我给出了我的答案,可你还是不满意。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你不如问一问自己吧。

“皇帝,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我的孩子,那我就是你的母亲;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我摄政的傀儡,那我就是你的敌人。很多事情,你要自己考虑清楚啊。”

“考虑清楚什么呢?这实在是太可悲了。”季衔山摇头,“我想继续做您的乖儿子,但做您的乖儿子,就做不了大燕的皇帝。而我人生最可悲之处在于,从我有记忆起,我既是您的儿子,也是这大燕的皇帝。”

霍翎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吗。因为你一定要将权力和情感混为一谈,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肯认清现实呢,为什么到现在了,都还在纠结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你呢。”

季衔山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声音喑哑,在这昏沉的殿宇里响起,有种莫名的幽静诡异。

“那当年,太后就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吗?”

“什么?”

惊雷声乍响,霍翎没有听清季衔山说了些什么。

“当年,太后与霍世鸣决裂时,难道就不曾纠结过这个问题吗,难道就没有想过问一问他,到底有没有真心疼爱过自己这个女儿吗。”

霍翎一怔,原本脸上的平静和不解,也在这一瞬间缓缓凝固成冰冷。

季衔山提高了声音:“当年,太后也是这样的痛彻心扉吧。现在,太后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了吗。”

霍翎深吸一口气:“我不想与你聊那些陈年旧事。”

季衔山逼近了一步:“是不想聊,还是不敢聊?为什么太后要对我如此心狠?”

“你要指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狠,皇帝,你的孝道呢。这些年里,你跟着宋叙学习《孝经》,学习行孝为国,他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季衔山忍不住发出一声自嘲:“我与太后之间的事情,何必攀扯上宋老师。”

“宋老师确实教导我要行孝为国,可是我能为国吗?

“臣子可以为天下殚精竭虑,我要是为天下殚精竭虑,第一个坐不住的人,应该就是太后了吧!”

“况且——”

季衔山是真的觉得很可笑,觉得这场对话很可笑,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可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了出来。

“我这难道不都是跟母后学的啊。”

“你但凡能学到我三成本领,你今日都不会跑到我面前自哀自怨。”

霍翎已经不愿意再继续这个没完没了的对话了。

谈话到最后,除了互相指责与埋怨,还剩什么呢,难道还真能求得一个相互理解吗。

“我最后再说一遍,出去。”

季衔山闭上眼睛,突然道:“我看见了。”

霍翎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回应,继续向里殿走去。

“我看见了,我的亲生母亲,杀死了她的亲生父亲。”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全部,从头到尾。……

仿佛于无声处落下一道惊雷,霍翎脚步顿住。

只是一瞬间。

就在季衔山话音落下的瞬间,霍翎的眼神变了。

季衔山剧烈喘着粗气,一句简单的话语,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看着霍翎陡然僵住的背影

,季衔山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做了一件最错误、最愚蠢的事情。

不是在听说那句天命谶言后就不管不顾地冲到寿宁宫与太后对峙。

而是,他将一个本该永远埋葬的秘密,捅了出来。

在最错误的时机,捅了出来。

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大殿之内,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以及滴漏的滴答声在回响。

“皇帝。”

霍翎声音温柔而克制:“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明白。”

霍翎转过身,唇畔含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分毫。

“这样要命的大事,怎么能够胡言乱语呢。就算是与我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吧。”

季衔山心底原本已经生出悔意,只是,当他对上霍翎不带笑意的眼眸,看清她眼底的戒备与警惕后,那丝悔意就烟消云散了。

他实在太了解太后了。

他曾经无数次坐在太后身边,看着她与朝臣对峙、斡旋。

有很多连太后自己都未必注意到的小习惯,他都尽收眼底。

“太后不相信吗。”

季衔山道:“还是疑心我在诈你的话。”

霍翎不解道:“你外祖父出事时,你不是去过霍府,了解过他出事的来龙去脉吗,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她缓缓抬步,走下一级台阶:“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是有什么人在你耳边乱嚼舌根吗?”

看到母亲再也无法维持那副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姿态,季衔山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才对。

在这场对峙之中,为什么只有他在痛苦,为什么只有他在崩溃。

明明他已经如此难受,母后看着他的眼神,就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天真、这么不懂事”。

作为名义上的皇帝,朝中的军政大权都被母后牢牢把持,他无法反抗母后的意志。

作为她的亲生儿子,她可以质问他的孝道在哪里。

他对上母后,是如此地无力反抗。

但是,季衔山一直很清楚,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最锋利的刀。

这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刀,一旦出手,就必然要玉石俱焚。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出这把刀,只想让它成为一个被时间彻底埋葬在过去的秘密,但是——

但是——

被情绪裹挟之后,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今话已出口,秘密暴露,覆水难收。

霍翎等了又等,没有等到回应,终于再次开口:“当年刑部和暗卫调查出来的结果,你不是也看过吗?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命人沿着河流两岸搜寻你外祖父的尸体,你不是也知道吗?”

季衔山笑得实在太夸张了,他笑着笑着,又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一直到那股咳嗽劲过去,他才嘶哑着声音道:“刑部也好,暗卫也罢,都是太后的地盘,你想要什么真相,就能得到什么真相。所谓的结果,不过是用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工具罢了。不然,太后要如何解释一国承恩公在出席完除夕宴后,就突然暴毙了呢。

“失踪,找不到尸体,才是最好的处理手段。”

霍翎原本还以为季衔山是在诈她,但听到他如此肯定的话语,心中也开始惊疑不定起来。

垂在宽袖下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指尖捏到泛白,疼痛从指骨处传来,霍翎继续试探。

“在承恩公出事之前,他已经给我写了一本长达万字的认错书,正是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我才解除了他的禁足,让他进宫赴宴,一家团聚。”

季衔山浑身力气都已经消耗得一干二净,他再也顾不上仪态,任由自己瘫倒在地上,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微微佝偻,不堪重负。

“太后以前都是称那本折子为认罪折子的,怎么现在突然就改口成了认错呢。认罪与认错,可是完全不同的。”

季衔山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我知道太后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已经与他达成了和解,又有什么理由对他痛下杀手呢。”

他抬起头,眼底一片血红。

“除夕夜、冷宫、毒酒、弓弦。”

季衔山每吐出一个词,霍翎的神情就冰冷一分。

“承恩公认为当年对我的疼爱发自内心,今日却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今日与承恩公刀剑相向,就让你开始质疑我当年的真心……”

“够了。”

“还有,承恩公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克母弑父,残暴无度……”

“我说够了!”

霍翎的声音骤然拔高:“皇帝,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季衔山闭上了嘴。

霍翎的记忆,几乎在一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风雪杀戮的除夕夜。

她从未想过,原来在那个风雪夜里,她的孩子也在现场。

“……你藏在哪里。”

“屏风后面。”

“……听到了多少。”

“全部。”

“全部?”

“从头到尾。”

霍翎猛地抬头,看向季衔山的神情里,满是难以置信之色,仿佛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全部,从头到尾,八年,整整八年,这个秘密,他居然整整瞒了八年-

克母弑父,残暴无度,霍翎,你这一生,活该被至亲背叛。

霍世鸣临死前的诅咒言犹在耳。

时隔八年,真相变成了一把致命的利刃,被她的孩子拿来与她同归于尽。

霍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一团布堵住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唇齿开始颤抖,然后这股轻微的颤抖,开始一点点蔓延至手指,最后终于蔓延至她的全身。

霍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她的身后就是台阶,于是她被台阶拌住,重重摔在了石阶上。

“他临死前,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最后一眼,他看见了我。”

“原来如此。”霍翎恍然大悟,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滑落,“原来如此。”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你在害怕。”……

失控了。

今夜的对峙,进行到这个时候,已经彻彻底底失控了。

“大年初一那天,你发了高热,你身边伺候的人说你是在摘星台吹了冷风……”

“我没去摘星台,我是……受了惊吓。”

“为什么要去霍府?”

“想去看看。”

“看什么?”

“好好看一看,太后是如何善后的。”

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晕开一片灼热。霍翎低下头,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指尖。

无数纷杂的念头自霍翎脑海里掠过,她想要重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霍翎偏过头,看着同样瘫倒在地上的季衔山。

两人相顾无言。

“皇帝,你瞒得可真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居然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这些年里,每天都要面对着我,与我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你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

“不错。”季衔山惨笑,“我一直在想,到底是青天白日里那个温柔关心我的母后是真实的,还是深夜噩梦中那个狠心决绝的母后是真实的。”

然后过了那么多年,那个青天白日里会温柔关心他的母后,终于与深夜噩梦中的那道身影开始慢慢重叠。

他又一次深陷于噩梦之中。

“皇帝,你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听到霍翎的问题,季衔山居然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因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再次发出笑声:“太后,你看,你果然在猜疑我。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你在担心我会将这个秘密捅出去。因为这个秘密对你来说是致命的。”

“皇帝,我在问你话呢。”霍翎道,“告诉我,你还有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秘密。”

“朝臣可以容忍一个母亲窃取儿子的皇位,天下人也不在乎是母亲坐上皇位,还是儿子坐上皇位,但没有人能容忍一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女儿坐上皇位。太后,你终于也害怕起来了。”

“皇帝,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傻,这个秘密说出去,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既然这是一个秘密,既然已经死死隐瞒了八年之久,那它就应该永远是个秘密,你说对吧。”

几乎像是之前的翻版,之前是季衔山一心要霍翎给出正面的回应,现在轮到霍翎一心要季衔山给出正面的回应。

季衔山眼中再次噙满泪水。

在那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晚,他常常从梦中惊醒,因为害怕惊动到宫人被母后知道,他就这么静静躺到了天亮,连啜泣声都不曾发出。

现在,他终于能在秘密的当事人面前,放肆袒露自己的脆弱。

反正对他来说,情况再糟糕,也不可能更糟糕了。

他就这么看着霍翎,在她一声接着一声的追问甚至是逼问中,他反问道:“母后现在终于明白我的感受了吧,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一再追问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我了吧。”

“所以,你在害怕什么。”霍翎的眼神,穿透了季衔山,看清了他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不安,“你在害怕,有朝一日,我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你吗。”

原来她在她的孩子心目中,竟是如此的铁石心肠吗。

季衔山神情麻木,他将一直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全部掏出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很多事情。

“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第一次学骑马时,因为人还没有马高,最后是霍世鸣抱着你上了他的马背,带着你跑了一圈。

“你第一次学弓箭时,用的弓箭也是他送给你的。

“你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你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说到这儿,季衔山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脸上肆意流淌的斑驳泪痕,这个笑容格外难看。

“这些小事情,你还有印象吗。你是不是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提笔写的第一个字,是你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的;我开始学骑马射箭,是你抱着我上马,手把手带着我学习的。

“即使再忙,你还是会抽出时间,把自己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做过的,又或者是想做却始终没机会做过的事情,全部都陪着我一起实现了。

“我也曾经说过,有朝一日,我要成为和母后一样的人。”

他弓着身,用手掌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庞,滚烫的泪水和抽泣的哽咽从指缝里不断溢出。

“当年的你,肯定想不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对你痛下杀手吧。”

霍翎有些明白了,却宁愿自己不明白:“你是在害怕,我会成为他。”

季衔山道:“太后只有我这个儿子,你还需要我继续当这个傀儡,所以对于太后的保证,我是相信的。如果我禅位于你,我会成为太子,但是,这个太子之位,该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太后姓霍,而我姓季,我当了整整十八年的皇帝,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

“如果我与宗室的人来往过密,如果我与那些效忠大燕的旧臣接触过多,如果我想要参与朝政,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政见,并且底下有一帮人都在支持附和我……太后不会害怕吗,太后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疑心我吗?”

季衔山放下手掌,眼泪已经彻底模糊他的视线,他只能勉强分辨出霍翎所在的方向。

“不,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日后了,就在现在,就在眼下,太后会一再追问,不是就在疑心我吗。”

霍翎沉默不语。

季衔山知道,自己说中了。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过江山社稷,更重不过一个帝王的疑心。皇位,会让一个儿子,背叛他的母亲,也会让一个母亲,变成一个怪物的。”

骨肉相残,亲人反目,这是权力的诅咒,也是帝王家的宿命。

母疑子,子怨母,再也,回不去了。

季衔山用袖子狠狠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殿门。

大门打开,呼啸的风雨同时袭来,彻骨的寒冷。

无墨立在不远处的廊下,看到他出门,立刻上前两步:“陛下!”

季衔山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呼唤,踉跄着闯入大雨里。

“陛下!”

无墨看了看季衔山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黑洞洞的大门,对不远处面面相觑的宫人喊道:“快撑伞送陛下回去,别让陛下着了凉!”然后就转身进了大殿。

大殿角落的宫灯被风一吹,熄灭了好几盏,原本就算不上明亮的大殿,顿时更幽暗了几分。

无墨下意识抬头,向着大殿正上方寻找霍翎的身影,那里空无一人。

无墨视线移转,才发现了倒在台阶上的霍翎。

“圣人!”

无墨箭步冲到霍翎面前,想要伸手扶她起来:“地上凉……”

霍翎眼神落在虚空处,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在无墨脸上聚焦。

看着无墨脸上的焦急与担忧,霍翎张了张口。

哽咽已经逸到了她的舌尖,可最后,她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无墨的手臂,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无墨身上。

“我没事。”

霍翎用力咬住舌尖,竭力保持冷静:“我没事。”

无墨小心翼翼道:“圣人,我扶你回去里殿休息吧,我们睡一觉,有什么事情,都等睡醒了再说,好吗。”

“不。”霍翎摇头,“扶我去桌案坐着。”

看着摆放在桌案上,还未来得及送去太和殿的画卷,霍翎道:“收起来吧。”

无墨这会儿什么都不敢问,顺着霍翎的意思将画卷收好,又回到霍翎身边,找了个角落蜷缩着。

霍翎枯坐在桌案前,目光落在角案那一豆烛火上,久久不曾移开,也没有挪动过。

无墨看了看霍翎的侧脸,学着她的动作,盯着那明明灭灭跳跃的烛火。

不知过了多久,无墨双手环抱膝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又被夜里的凉意冻得清醒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周遭一切都还是如她睡着前一般。

她默默站起来,去里殿拿了两件外衣,一件披在霍翎肩上,一件给自己披好。

霍翎看了她一眼,用手将外衣拢紧。

无墨重新蜷缩回原来的角落,用左手撑着自己的脸庞,继续与霍翎一起盯着那盏烛火。

霍翎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

“这一幕,你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无墨看向霍翎。

霍翎道:“先帝驾崩那一夜,我抱着惊魂未定的安儿枯坐了一夜,你也是这么守在我的身边。”

无墨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保证道:“我会一直守在圣人身边的。”

“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承认。”

无墨一急,就听霍翎继续道:“除了你。”

霍翎俯下身,用自己的手掌护住豆大的烛火,免得汹涌而入的夜风将它吹灭。

微弱的火光催生出淡淡的暖意,自掌心处蔓延开,驱散了将明未明时分的寒凉。

“十八年过去,他二十岁,要行加冠礼了。但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不够懂事。”

“别说圣人了,我每次看到陛下,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做父母、做长辈的,不都是这样吗。”

“可经过昨夜,我才发现,他其实远比我以为的要通透,要看得清楚。”

她确实是,再也信不过他了。

就像皇帝说的,也许她现在没有对他生出防备和杀意,却说不准以后会如何。

也许皇帝现在还没想过要用那个秘密来对付她,但是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的滋味,事情不受掌控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她会心软,却不能手软。

“我少时心心念念回到京师,这一路走来,才知风刀霜剑,万般艰辛。”

“圣人后悔了吗。”

“不。我这一生,即使重活一次,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上同样的道路。只是人生,难免缺憾。”

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刺目的光穿过狭窄的窗缝,恰好照在霍翎的眼睛上。

她用手背挡住这缕阳光。

“天亮了,宣信远侯无锋进宫。”

无锋来得极快。

今日恰好是他轮休,所以他起得比平日晚了不少,宫人过来传唤他时,他才刚起身梳洗。

他来到寿宁宫外,就见到了等候在宫门口的无墨,快走两步来到无墨身边,低声问道:“圣人一早传召,所为何事?”

无墨摇头:“我也不知,你进去吧。”

无锋心头一跳,连无墨都不知道所为何事?

无锋推开殿门,走进里面:“圣人,臣到了。”

霍翎已经重新梳洗过,除了面容略显憔悴外,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宋叙那边,我会命他即刻动身离京,前往羌州任职。他的身边,要安插人手,如果他与京师联系,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还有宗室宗亲,你的人手全部调动起来,将他们严密监视,谨防串联。诚郡王府,肃郡王府,宁信大长公主府,乐平长公主府,阳安长公主府,重点监视。

“最后,还有太和殿——”

霍翎抬起头,目光径直落在无锋身上,声音幽深缥缈:“我要知道皇帝都在和什么人联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锋强忍着心头的震动,沉声应道:“臣明白,臣立刻去办。”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决断。

夜色已深,暴雨如注,除了远处的几座宫殿依旧点着灯笼,撑起一方明亮,周遭都是黑暗。

季衔山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衣摆、膝盖、手肘处都有污泥,是方才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蹭到的。

从寿宁宫追出来的

宫人原本是想上前为季衔山撑伞的,但在被他一把推开后,也不敢再强行上前,只能不远不近地坠在后头,一路护送着季衔山回去。

季衔山回到太和殿时,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他浑身力气好似都在这一刻耗尽,就连衣服都是宫人们架着他重新换好的。

小福子让人赶紧去给他熬些驱寒的姜汤,这会儿虽是夏秋之交,算不上冷,但淋了这么一场雨,难保不会受寒生病。

小福子的担忧也确实是对的,到了黎明时分,季衔山果然发起高热。

小福子让人赶紧去请太医,又让人去请皇后,还不忘叮嘱:“你与皇后娘娘说话的时候仔细些,可别吓着娘娘,明白了吗。”

季衔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片潮湿。

隐约间,他感觉到有人在用热帕子为他擦拭额头和脸庞。

季衔山轻轻张了张嘴,想要发出那简短而熟悉的称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陛下、陛下……”

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叫他。

梦境慢慢褪去,刺目的光亮笼罩在眼前,季衔山睫毛剧烈颤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坐在自己塌边的陆琢,久久沉默。

陆琢用手掌在季衔山眼前晃了晃:“陛下怎么不说话,是魇着了吗?”

季衔山浑身黏腻:“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了,你还在发热。陛下先起来吃些东西,喝完药再继续睡吧。”

季衔山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又用了些养胃的小米粥,身体还是虚弱无力,稍微使些劲,眼前就一阵晕眩。

陆琢扶着他重新躺下:“陈太医说陛下这病来得急,要好好养上一段时日才能痊愈。”

季衔山轻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好似睡着了。

陆琢面露纠结,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开口。

在得知季衔山生病后,她派自己的大宫女去了趟寿宁宫,但寿宁宫那边并未派人过来,只是让大宫女带了句话回来。

——“既然皇帝还病着,那就不必勉强自己每日去寿宁宫晨昏定省了。在太和殿里好好养病,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陆琢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劲。陛下生病了,母后那边就算不亲自过来探病,也该派人来慰问一二才是。

她用这件事情逼问小福子,才知道昨天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陆琢心中担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敢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告诉季衔山,让他无法安心养病。

结果季衔山主动开口询问:“寿宁宫那边,知道我病了后,是什么反应。”

陆琢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为季衔山掖了掖被角,温声道:“陛下刚用过药,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情都等身体痊愈以后再说吧。”

季衔山道:“无妨,你直接说吧。”

陆琢犹豫片刻,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季衔山依旧闭着眼睛,面上看不出什么异色:“你别留在这里守着我,我得了风寒,怕传染给你。太和殿有那么多宫人,他们能照顾好我的。”

……

季衔山昏睡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稍微有了些精神,他立刻命小福子出宫一趟,去请宋叙进宫。

结果小福子跑空了,宋叙已经于今日一早出发,赴任羌州。

“宋府的人说,为防羌州生变,宋大人要尽快前往羌州坐镇,没办法留在京师庆贺陛下的千秋节。

“不过宋大人已经提前为陛下准备好了加冠礼,奴才给陛下带回来了。还有这封信,也是宋大人离京前连夜写给陛下的。”

季衔山接过信件,沉默着翻阅。

这封信极长,足足有五页纸,字迹比平时的潦草不少。可见确实是宋叙急急忙忙之下写就的。

在信里,宋叙说了不少劝慰开解他的话,还让他先不要着急,耐住性子静观其变。

季衔山合上信:这句话,宋老师说晚了。

小福子看他情绪不佳,笑道:“陛下要不要给宋大人回封信?奴才可以为您代笔。宋大人才刚出京,写好信后快马送去,顶多一日就能送到宋大人手里。”

季衔山垂下眼:“不必了。”

京师现在就是一个大泥潭,宋老师已经跳了出去,他又何必再写信给宋老师添麻烦呢。

小福子挠了挠头,又提议道:“不如奴才把宋大人准备的加冠礼,带来给陛下看看吧?”

季衔山颔首:“也好。”

他睡了整整一天,这会儿虽然还是没什么精力,但已经不想再躺在床上了。

结果礼物还没看到,倒是乐平、阳安两位长公主一起来探病了。

“大姐姐,二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乐平长公主微微一笑:“听说你病了,我和二妹妹就进宫来瞧瞧。怎么下床走动了,身体好些了吗?”

季衔山道:“在床上躺了一天,实在是躺不住了,就下来活动活动。”

阳安长公主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下:“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季衔山也不扫兴,配合地打开食盒,看到里面的荷花酥,他笑道:“淑太妃还记得我最爱这一口。”

阳安长公主道:“是啊,母妃原本也想进宫来探望你的,不过我说你还病着,要是一下子去太多人,反倒打扰你养病。”

季衔山请两位姐姐坐下。

少许,陆琢也闻讯过来了。

阳安长公主道:“屋里都是药味,阿琢肯定闻不习惯。大姐姐,阿琢怀孕五个多月了,你有经验,该多和阿琢说说这个月份的孕妇要注意些什么。”

乐平长公主一听,笑着起身去挽陆琢的胳膊,语气亲昵:“确实,屋里不透风,别说阿琢了,连我待久了都有些难受。阿琢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随我去庭院里坐坐,我给你说说我的经验。那都是几十年的老嬷嬷总结出来的经验,是极有用的。”

……

支走乐平长公主和陆琢后,阳安长公主扶着季衔山回里头休息。

她左右看了看,确实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我这回进宫,除了来探病,最重要的是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季衔山神情不变。

阳安长公主道:“你是我的亲弟弟,在你和母后之间,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季衔山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道:“二姐姐是代表自

己来问我,还是代表了其他人一起?”

阳安长公主道:“不错,还有诚郡王、肃郡王他们。只要你点个头,我还可以代你去联系宁信姑妈。她肯定也是支持你的。”

那句天命谶言,宛若在深渊里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那些原本还想暂避锋芒,不敢在太后威望最高时站出来反对她的人,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

所有人都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日月合璧,九鼎归凤,这样的谶言,置天子威严于何地。

太后已经多次僭越朝廷礼仪,不仅处处比肩天子,还犹有过之。

如果他们再不站出来说话,那制同天子的下一步,可就是九鼎归凤了。

也许对很多朝臣来说,上头坐着的人是太后还是皇帝并无太大区别。反正这么多年来,一直坐镇朝堂的人都是太后。

但是对宗室来说,上头坐着的人是太后还是皇帝,差别可实在是太大了。

宗室的权力来源于血缘,来源于他们和天子是一个老祖宗,大家都姓“季”。

他们可以坐视太后把持朝政,但要是太后生出牝鸡思晨、取而代之的想法,那对于宗室众人来说,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尤其是近几年来,太后隐隐间一直在压制宗室的势力。

不少原本身居要职的宗室都被慢慢边缘化,这让宗室对太后越发不满。

可以想见,要是真让太后坐上了那个位置,她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的,肯定就是季姓宗室。

阳安长公主也叫霍翎一声“母后”,她与霍翎的关系,也比乐平长公主与霍翎的关系要更亲近些。

但这份关系再亲近,也不如阳安长公主和季衔山的关系更亲近。

更何况,到底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后掌权,自己得到的权力更大,还是自己支持亲弟弟掌权亲政,成为镇国长公主后,得到的权力更大呢?

这根本就不用纠结。

季衔山沉默片刻,低声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逼宫,兵谏。”

季衔山眸光一凝:“皇宫内外都是太后的人,想要逼宫成功,非常难。”

阳安长公主道:“四支禁卫军里,许多中上层将领都是直接听命于太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忠于太后。有少部分将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拉拢过来的。

“逼宫需要的人手并不多,只要有一部分禁卫与我们里应外合,配合着我们打开宫门,包围寿宁宫,擒住太后,再隔绝太后和宫外的所有联络,解决掉那些效忠太后的文武心腹,剩下的事情,就不难办了。

“毕竟,你才是皇室正统,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阳安长公主握住弟弟的肩膀,深深凝视着他大病未愈,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庞。

“我知道陛下在顾虑些什么,太后是我的嫡母,这些年里对我也多有照拂,难道我会伤及太后的性命不成?只是想请太后从寿宁宫退回慈宁宫颐养天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