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鸣表现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但是,霍翎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有些回答不上来了:“既然上书北伐不是为了自己,那为何不能私底下来兴泰殿求见我?”
如果霍世鸣是在私底下向她请战,霍翎即使不悦,也不会降罪于霍世鸣。
因为大穆那边给出的情报,确实具有迷惑性。
也因为君臣私底下的密谈,造成不了任何后果。
“娘娘。”
霍世鸣也算有些急智。
“臣一直以为,以娘娘的性情,早晚都会挥师北伐,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如今大好时机近在眼前,臣就想着先为北伐造势,届时在朝堂之上,娘娘只
要挥一挥手,势必一呼百应。”
“北伐是为了大燕,是为了哀家,是为了陛下,哀家是不是还应该夸奖你忠心耿耿?承恩公,你以为哀家看不出来你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吗。还是说你将一个弥天大谎翻来覆去说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把自己都给诓骗过去了。”
霍世鸣面色大变,以手指天:“娘娘,臣敢对天起誓,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霍翎冷冷地望着霍世鸣:“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哀家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是想要给你保留一份体面。既然你不想要这份体面,那哀家就成全你。
“你串联朝臣上书北伐,是因为你知道,如果你私底下找我进言献策,即使我点头同意了北伐,也不会允许你重新染指兵权。
“你向我许诺,这一战若胜了,是我统御有方;若败了,是你贪功冒进。你敢如此许诺,是因为你很清楚,这一战,大燕的赢面极大。
“如果能顺利收复燕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你这个主导了北伐的人,必将收获无数名利声望。就算不能顺利收复燕云,你刚带领大军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也不好翻脸不认人,直接出手夺走你的兵权。”
霍世鸣心头巨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藏在心底的那些谋划算计,全都被霍翎给一五一十剖析了出来。
这些话,他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不然就真的要完了。
霍世鸣重重跪伏在地:“娘娘,臣绝不敢有此私心啊。”
但事到如今,霍世鸣是承认还是咬死不承认,都不重要了。
霍翎道:“道貌岸然之徒,也敢贪天之功。就算我点头同意了北伐,也允许你上前线领兵指挥,你以为大燕能打赢大穆,是你一人之功吗。大燕十余年积累,才是你敢如此算计谋划的底气所在。”
霍世鸣还想再解释什么,霍翎已先一步道:“失去一个行唐关主将的位置,你就受不了了。那失去兵部尚书的位置呢。甚至是失去承恩公的爵位呢。”
霍翎每往下说一句话,霍世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他那张被燕西风霜打磨得黝黑的脸庞,再无半分血色。
“娘娘,臣是有错,却错不至此啊。您不能拿还未发生的事情来给臣定罪,更不能拿您内心的揣测来给臣定罪。
“这样无端的指控,臣不能心服,朝臣也不能接受啊。”
是。
他确实是贪图收复燕云之功,也确实是绕过太后煽动朝臣,想要以臣子的心意来裹挟君意。
但太后不是没有心动吗。
她不是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吗。
明明还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罚俸一年,罚俸两年,小惩大诫,以儆效尤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借题发挥,还要趁机拿走他的官职和爵位呢。
承恩公……
连承恩公这个爵位都要剥夺,难道太后是不打算认他这个父亲了吗。
这个念头一从脑海里冒出来,霍世鸣是彻底慌了。
说白了,他敢如此满腹算计,敢如此肆意妄为,无非是仗着自己姓“霍”,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亲生父亲。
正如皇帝需要宗室,太后也需要外戚。
一个女人,想要执掌朝廷,想要国事决于一人之手,总是需要外戚作为她的帮手,在朝堂之上声援她的。
就算真的犯了什么错,太后还能和自己的家族斤斤计较,甚至一手摧毁自己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家族不成?
如此不理智的行为,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能做出来的。
而太后,无疑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野心家。
可现在,这位素来理智的野心家,竟然说出了如此不理智的话语。
疯了!真是疯了!
霍世鸣心下觉得霍翎真是不可理喻,但不管他在心底如何咒骂,他都不能坐以待毙。
“娘娘。娘娘。阿翎。”
霍世鸣仰起头,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动情。
喊到最后一声时,他已是眼含热泪。
“阿翎,你要是觉得爹有错,你可以直接指出来,爹一定好好改,马上改。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的。难道成了君臣,就不是父女了吗。
“爹知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这样,你先喝口茶、吃些糕点消消气,等你重新冷静下来了我们再好好谈,好不好?”
霍世鸣语气哽咽,眼神落在虚空处,一副陷入回忆的状态。
“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我一个大老爷们,将你抱在怀里的时候,生怕一个不小心,使的劲大了,会把你弄疼。
“后来你慢慢长大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看到我骑马的时候,你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说你也想要骑马。
“我将你抱到我的马背上,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再后来,我带你去知州府上做客,你在知州府上第一次看到了大燕舆图——”
霍世鸣的视线落在霍翎身后那幅巨大舆图上,他指着舆图:“那幅舆图,没有兴泰殿的大,也没有兴泰殿的细致,但你看完以后很兴奋。
“离开知州府邸后,你悄悄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我当时听了很高兴,命人去给你打造了一把匕首。你还记得那把匕首吗,在燕西的时候,你总是贴身携带着,到哪儿都不离身。”
说到动情之处,霍世鸣几度哽咽。
他长叹一声:“离开燕西那一年,你才十六岁。我站在常乐县的城墙上,目送着你的马车一点点远去。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你未来的忧虑,我害怕你在京师会受委屈,会受欺负,又自责于自己远在燕西无法庇护你。
“可是,你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优秀。
“燕雀不曾飞,安敢问鸿鹄。燕西实在是太小了,容不下注定高飞的鸿鹄。你走上了一条所有人都不曾设想过的道路,你做到了无数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霍世鸣注视着霍翎,认真道:“我很庆幸,我的女儿,这一生没有嫁给和我一样的人,也没有成为和我一样的人,而是成为了一个远比我更出众的人。”
霍翎沉默着与霍世鸣对视。
这样明确地,坚定地,直白地认可,是她少女时期最想得到的。
她的野心,源自于父亲的野心。
父亲是她对于权力渴望的启蒙。
她在父亲眼中看见了对权力的欲望,于是便也开始向往权力,追逐权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像是她人生的见证者。他见证了她是
如何一步步从燕西走到京师,走到皇权之上。
这样的话,要是让以前的她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霍世鸣,霍翎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只觉得讽刺。
“我拿你们当亲人的时候,你们视我为登云梯,全然不顾及我的立场与感受。
“当我开始用你们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你们的时候,你们又企图用弟弟和父亲的温情去消解我的怒火,换取我的原谅。”
难道她没有给过霍世鸣机会吗。
在有机会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和收敛,意识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就开始想方设法找补。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美事。
承恩公不会真的以为,她头顶上的冠冕,是为霍家而戴的吧。
“当一个人乘着东风坐上了自己原本不该坐上的位置,即使嘴上一遍遍说着感恩的话语,心里却始终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
霍翎已经懒得再多看霍世鸣一眼。
她再次转过身,直面那壮观的舆图。
“我与承恩公最大的不同是,我走到今日,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承恩公仰仗着我走到今日,却以为可以撇下我自立。”
如今的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的人生,已经无需证明,也无需再被任何人见证。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你才能要。我不想给你的东西,你敢伸手,就要做好折断这一只手的准备。
“承恩公既不知恩,那从今往后,便也不必承恩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霍世鸣没有想到,他说了那么多软话,还是换不来太后的动容。
她居然真的要对霍家动手,宁可自断臂膀,也要追究他的过错。
霍世鸣骤然生出一种陌生感。换做是以前的阿翎,绝对不会将事情做得如此绝的。
霍世鸣压下眼中的泪意,抬起头来,想要好好打量霍翎,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站在那面广阔的舆图前,明明穿着厚重而繁琐的服饰,背脊却挺得笔直,给人一种宁折不弯,百折不回的冷硬之感。
端的是恩威莫测。
端的是不近人情。
与记忆中的形象相去甚远。
自从燕西一别,一晃,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
他一步步爬上高位,长女也一步步成为大燕的摄政太后,成为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到如今父女反目,相看两厌……
他已非昔日那个落魄的将领。
长女也再不是那个渴求父亲认可,试图向父亲证明,自己才是能够带领霍家重回巅峰的小姑娘了。
这些年里,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算多,面对面谈心的时候更是少得屈指可数,以至于两人对彼此的印象,大抵还停留在当年。
也许模糊地感觉到对方有些变了,却也只当是时间所催生的些许改变。
父女之间,没有冲突之时,自然是一切如初。
但当利益不再一致,甚至有所冲突时,方才惊觉陌生。
子不知父,父亦不知子。
不过如此。
巨大的恐慌感油然而生,将霍世鸣死死包裹住。
他下意识攥紧袖中的拳头,压制胸腔处剧烈的心跳:“阿翎,你不能这么对我。”
霍翎拿起一些旗子,随手插回舆图上:“哀家的名字,也是你能称呼的。”
霍世鸣语塞,改口道:“太后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霍翎冷笑:“你还不知罪吗。”
霍世鸣昂着头:“臣何罪之有,还请娘娘明示。”
霍翎道:“你以为哀家的暗卫都是吃素的吗。
“你以为永庆帝中风晕厥、萧国英调兵离开燕云的消息,哀家没有收到吗。
“不,哀家比你收到得更早,也比你收到得更详细。
“哀家手上不仅有永庆帝的脉案,还有萧国英这段时间的具体行踪,所有的线索都无一不在告诉哀家,眼下就是北伐的最好时机。”
霍世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霍翎话中的含义。
她早就知道?
她早就知道!却没有做出任何应对!
“中了敌人的算计而不自知,哀家的满朝文武,都是些蠢货吗。”
霍世鸣心头一沉,浑身发冷。
他自然不是蠢货,结合太后对北伐一事的种种态度,莫非,他得到的情报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大穆的阴谋?
如果这真是大穆的阴谋,那他们要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是了,他们要图谋的,就是大燕主动开启北伐。
到时拿着一堆错误情报,贸然发动战争,还离开了城池堡垒的大燕步卒,要在平原地区和早有准备的大穆骑兵展开殊死决战,那简直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如此惨烈的失利,足以将大燕几十年积蓄全部耗尽。
“可是……”霍世鸣妄图做最后的挣扎,他强调道,“这一切都只是娘娘的设想,实际上并未发生。我的折子还没有造成任何后果。”
“等你的折子造成后果时,一切都晚了。”
霍翎拿起一枚红色小旗子,插在京师的位置,又拿起两枚黑色小旗子,分别插在左上角和右上角的空白处。
那里,分别是羌戎和大穆。
“况且,谁说没有造成什么后果?
“大穆敢如此算计我们,他们会不在大燕布置后手吗。只怕你前脚刚上完折子,后脚你在大朝会上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传回了大穆。
“永庆帝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师出有名的机会。”
而这个师出有名的机会,是她的父亲亲手送过去的。
霍世鸣眼前一黑,几乎要被这个噩耗击垮。
一瞬间,他仿佛被拽回了五岁那年。
五岁那年,他的父亲霍英绍奉高宗皇帝之命,率领二十万大军出关北伐,想要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却因种种原因惨败。
战后,霍英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却没能保住霍家的爵位和自己的官职。
霍世鸣从一个侯府世子跌落尘埃,从繁华的京师一路被流放至永安县……
从京师到永安县的路,是越走越荒凉,越走越人烟稀少。
他被父亲霍英绍带着,足足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才走到永安县。
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从京师到永安县实在是太远了,太远了……
可是,往后很长岁月,他方才惊觉,真正遥远的,不是从京师到永安县的那条路,而是从永安县重返京师的那条路。
那条路是如此漫长,如此曲折,蹉跎了他二十余年岁月,也消磨了他无数意志。
如果说,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情,心心念念带着全家人重返京师的话……
那如今的他,早已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心气,也很清楚自己这回一旦跌落谷底,就再难有起复的可能。
这样的处置,堪称杀人诛心。
霍世鸣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在这样的处置下,彻底崩断。
“不!”
霍世鸣高声道:“大穆狼子野心,即使没有我的奏折,他们也一定会出兵!
“娘娘怎么能将这样的罪名甩到我的身上!
“不管娘娘如何怨我恨我,你我之间的父女关系都是无法割舍掉的。太后的家族背负上了这样的罪名,这让朝臣如何看娘娘,让天下人如何看娘娘,让那些因战乱而受苦的老百姓如何看娘娘!
“连自己的家族都不愿放过,朝臣还能安心效忠娘娘吗!
“今日娘娘能对霍家刻薄寡恩,他日也能对那些追随娘娘的人刻薄寡恩!陛下已经渐渐长大,娘娘就不怕那些朝臣借此契机,奉迎陛下掌权吗!”
换作是平时,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更不敢当着霍翎的面挑拨母子关系。
但是,在即将失去一切的痛苦面前,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威胁。
权力!
太后最在意的是什么!
是权力!
动了霍家,对她巩固自己的权力毫无意义!
“很好,你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霍翎右手撑着舆图,轻轻笑了一下:“你给陛下上课的时候,有没有与他说过这些。”
她猛地转过身,拿起桌案上的奏折甩到霍世鸣身侧。
这一下的力道实在太重,布帛撕裂声与猛烈撞击声一并回响。
“我让你去教导陛下,你就是这么教导陛下的是吧。”
霍世鸣被吓了一跳,原本发热的脑子也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娘娘。”
霍世鸣咽了咽口水,眼神一点点坚定下来。
他决然道:“事已至此,臣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即使说了,想必娘娘也不会信。
“臣别无所求,只求娘娘念在臣这些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允许臣前往边境将功赎罪。
“臣愿领受最艰苦最危险的任务,若是战死沙场,那也算死得其所;侥幸死里逃生,那就当是老天爷给臣留了一条活路,臣功过相抵,从此再不踏入京师半步。”
霍世鸣对着上首的霍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父女之间,本不必行如此大礼。
但此时此刻,兴泰殿里,只有君臣。
只有君臣。
良久,霍翎道:“哀家不允。”
“娘娘!”
霍世鸣难以置信:“娘娘,白文镜这个行唐关主将才上任不到半年,他还没有完全梳理清楚燕西军务。”
如若事情没有按照娘娘预测的那样发展,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如若大穆兴兵南下,犯我燕北,娘娘更应该让我回到行唐关领兵,与燕北将士一起合力打败来敌。”
霍翎重重闭上眼睛。
一个已经失去她所有信任的将领,她不敢用,也不能用。
君臣之间走到这一步,放霍世鸣回行唐关,无异于放虎归山。
念及此,霍翎竟然有种发笑的冲动。
放虎归山。
好一个放虎归山。
“前线的战事,自有前线的将士操心。你回去吧。从现在起,你最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祈祷边境无事发生。如若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致使大燕与大穆开战,战争所耗费的每一笔物资,牺牲的每一个战士,我都会记在你的头上。绝不姑息。”
***
霍世鸣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兴泰殿。
几名内侍半押半送,将霍世鸣一路送到宫门口,送上了霍家的马车。
等霍世鸣被车夫从马车里搀扶下来时,匆匆迎出来的方氏吃了一惊。
“这……怎么回事,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方氏一手扶着霍世鸣,另一只手探进马车里。
结果这一看,她就发现马车里空无一人。
“阿泽呢?阿泽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方氏连忙扭头去问霍世鸣。
霍世鸣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进宫的真正目的。
“没有。”
霍世鸣声音艰涩,仿佛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般嘶哑:“我没有见到他。”
“你!”
方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霍世鸣的样子,也知道他现在没办法好好沟通,只得先压下心中的着急。
她和下人一起将霍世鸣带回后院,又命丫鬟端来热水,打湿帕子后亲自给霍世鸣擦脸。
擦到额头的时候,方氏就发现了一些不对。
她心头陡然一沉,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
这父子两到底背着她和儿媳妇做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些说话的动静。
方氏身边的大丫鬟掀帘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少夫人听说老爷回来了,着人来问一声。”
方氏深吸一口气,攥紧帕子,右手抵着胸口:“行,我随你去看看。”
“那老爷这里……”
“先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说是让霍世鸣独自待着,方氏还是在屋里留了人。
她先去见了关氏派来的丫鬟,仔细吩咐几句,又实在不放心,干脆亲自去了趟关氏的院子。
“你爹说了,是宫里出了些事情,娘娘留阿泽在宫里搭把手。等过些日子忙完了,阿泽就能回来了。
“你别自己吓自己,安心照看着孩子就是了。家里家外的事情,还有我和你爹在,轮不着你来操这份心。”
方氏把儿媳妇劝住了,却没能把自己劝住。
这么多年下来,方氏还是有不小长进的。
她心头的慌乱不比关氏少,但看着柔弱的儿媳妇和还没学会走路的孙子,她愣是保持住了镇定。
她想了想,打算去找孔军师问问情况。
孔军师是她家老爷最信任的幕僚,有什么事情,老爷都会问一问孔军师的建议。而且孔军师常年跟着老爷出入各种宴会,由他去打听消息,比派管家出去打听消息更好。
“夫人,夫人,不好了。”
“怎么了?”
“外面来了一队禁卫军。他们……他们说他们是奉太后娘娘的口谕来的。”
“太后口谕?”方氏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过来传信的门房,“什么口谕?”
“承恩公殿前失仪,着令禁足三月,无诏不得离府。兵部事务,由左右两位侍郎暂代。”门房咽了咽口水,“那队禁卫,就是奉命过来看守的。”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是武威侯府的那位姨……
承恩公霍世鸣进宫求见太后,再出宫时,就被禁足在府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在朝臣间传播开。
太后口谕一出,无需陆杭、宋叙和丁景焕他们多做什么,那些蠢蠢欲动,想要跟着霍世鸣一起上折子的朝臣,顿时消停了大半。
笑话,连承恩公都被拿来杀鸡儆猴了,他们这副小身板,可扛不住太后娘娘的怒火。
安鸿羽当天下午就进宫向霍翎请罪,说自己是老糊涂了。
他早在几年前就致仕了,如今身上只领着辉武阁大学士的虚衔,相当于一个军事顾问,平时朝堂上有什么关于战争的事情,都可以问一问他的意见作为参考。
“你确实是老糊涂了。被人利用而不自知。”霍翎道,“你是燕北前任守将,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公开表态,会影响朝臣的态度和站队吗。”
安鸿羽满脸羞愧:“臣任凭娘娘发落。”
霍翎并未立刻处置安鸿羽,只是暂且罚俸三月表明态度。
她还在等燕北那边的消息。
正如她先前对霍世鸣说的那样,如果燕北没有战事爆发,霍世鸣上的那道折子没有造成任何后果,那自然是可以从轻发落。
但要是因为那道折子的缘故,导致燕北战事爆发,不加以重罚,焉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无墨走到霍翎身后,用不轻不重的力道为她按摩头部。
“娘娘,御膳房今儿上了几样新菜,您要不要都尝尝。”
“都有什么菜。”
无墨报了一连串菜名。
霍翎道:“在以往的菜单上多添一道荷包鱼即可。不必太铺张。”
用过晚膳,霍翎照例在御花园散了半个时辰步,就准备沐浴就寝。
崔弘益找过来的时候,无墨正带着一众宫女退出内殿。
崔弘益压低声音:“娘娘睡下了?”
无墨应道:“刚熄了灯,怎么了?”
天章阁的事情,无墨也是知道的。所以崔弘益并未瞒着,透了些话音:“娘娘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清楚了,原本想赶紧过来向娘娘汇报的。”
无墨:“急吗?”
崔弘益:“也不急。”
无墨:“娘娘这两日没休息好,不急的话,等明日一早……”
无墨话音未落,殿内就传来说话的动静,不多时,有留在里头值夜的宫女匆匆走出来:“无墨姑姑,崔内侍,娘娘让你们进去说话。”
霍翎披着外衣,头发用一根簪子随意挽起,靠坐在床边,借着长明灯的烛火翻看崔弘益带来的卷宗。
良久,她合上卷宗,神情淡淡。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娘娘……”崔弘益欲言又止。
霍翎道:“
莫要声张。”
崔弘益道:“娘娘放心,此事全权由奴才负责,没有其他人经手。”
“你办事,哀家放心。”霍翎将卷宗递还给崔弘益,“处理干净。还有,明日一早,让邱鸿振来见哀家。”
崔弘益恭敬退了下去,无墨犹豫片刻,还是留了下来:“娘娘,今晚我留在殿内值夜,你要是夜里醒来想喝水了,叫我一声就是。”
霍翎道:“宫里这么多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你给我值夜。你不想走,就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无墨乖乖坐下。
霍翎问:“猜到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了吗?”
无墨摇头。
霍翎不由一笑:“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对不对。”
无墨低下头。
霍翎声音极轻:“亲人,也可以是敌人。比起一般的敌人,亲人更是如同附骨之疽。”
她其实早已过了在意父亲爱不爱她的年纪,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他在做出这些事情时,有没有想过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如果有把她当做亲人,就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如果不曾把她当做亲人……
对待敌人,又何必心慈手软。
***
霍翎的生母名叫顾声雨,出生于武威侯府,是武威侯府庶出三小姐。
因为一些陈年旧事,顾声雨在武威侯府的处境极差。
在她的姨娘病故后,顾声雨给只有一面之缘的霍世鸣去了一封信。信里,顾声雨说,如果霍世鸣愿意的话,就上门来求娶她。她只等他一个月,一个月没见到他,就当他是婉拒了。
再后来,顾声雨与武威侯府恩断义绝,以霍世鸣未婚妻的身份,跟随霍世鸣回到永安县。
她在永安县守了三年母孝,孝期一过,才正式与霍世鸣完婚。
但好景不长,生下霍翎后,顾声雨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霍翎刚进京的时候,武威侯府的人还因为这段过往,寻过她一些麻烦。
不过如今的大燕已经没有武威侯府了。
在端王和柳国公谋逆一案中,武威侯府也牵涉其中,给柳国公提供过一些便利。
事发以后,牵涉其中的家族或抄家或流放,武威侯府也被收回爵位,举族流放至岭南,三代以内不得出仕。
霍翎梳理清楚朝中事务后,还曾派内侍去了趟武威侯府,将她外祖母的坟重新迁至一处风水宝地。
此外,霍翎还给时任京兆尹的邱鸿振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去查一下她外祖家还有没有其他人。
中间相隔的年代有些久远,不过霍翎的外祖母曾经是老武威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从老武威侯夫人娘家那里一路顺藤摸瓜,稍微花了些功夫,中间线索还断了一次,才终于是将人找了出来。
霍翎的外祖家姓桑,被老武威侯夫人娘家赶出来后,就回了老家,在老家开了一间面馆,生活不算多富贵,但也称得上衣食无忧。
霍翎对生母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对于那位早已病逝的外祖母,更是没有寄托太多感情。
她无意与桑家人相认,只是给当地官员下令,让他们在暗中照拂桑家人一二。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未过问桑家人的情况。所以霍翎突然召见邱鸿振,邱鸿振还以为是为了承恩公上书北伐一事。
令邱鸿振意外的是,他刚行完礼,太后就主动问起了桑家人的情况。
“他们近况如何?”
邱鸿振愣了愣,才想起来桑家人是何方神圣。
邱鸿振都忍不住给自己捏一把汗了。
还好他对于自己素来有清醒的认知,知道自己今日的地位到底是谁给予的。
太后吩咐他去办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敢打任何折扣,宁愿多费一些心力,也好过太后问起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桑家那边的情况,每隔上三五月,下头都会有人汇报给他。
所以这会儿邱鸿振略一回忆,就成竹在胸。
霍翎听他简单介绍了一遍,问:“他们心性如何?”
邱鸿振道:“都是本分人,靠手艺吃饭,没听说闹出过什么事情,在街坊邻居间的口碑还不错,做生意也实诚。这些年下来,那间面馆都经营成大酒楼了,在他们县里也是出了名的。”
霍翎颔首。
邱鸿振有些摸不着霍翎的心意:“娘娘突然问起桑家,可是有什么吩咐。”
霍翎端起茶盏,随口道:“派些人去将他们接进京师,一路高调些。”
这么多年都没有相认的打算,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回桑家人……
邱鸿振心中念头翻涌,面上却应得极快:“臣一定会大张旗鼓将人都接回来。”
霍翎又看向侍立在一旁的祝青云:“你也带些人跟着一起去。这一路上,该教他们什么,想来你也心中有数。”
霍翎最信任的女官当然是无墨,但她身边诸事离不得无墨。
像是这种外派出京的事情,交给祝青云来办更合适。
***
方氏最后还是打听到了具体情况。
不过不是从孔军师那里打听到的,而是从霍世鸣口中得知的。
霍世鸣说得十分含糊,方氏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说的话,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霍世鸣的做法,一定是被太后所不喜,甚至是厌恶的。
霍泽受了霍世鸣的牵连和太后的迁怒,这才被扣在皇宫里。
刚刚放下心来的儿媳妇关氏,也听说了太后的口谕。这回她没有再派丫鬟过来打听消息,而是亲自抱着孩子过来了。
“这该怎么和儿媳妇解释啊?”方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霍世鸣神情灰败,也懒得再多费一次口舌:“还能怎么解释。直接说吧。儿媳妇身体一向不错,哪里会那么容易倒下。”
关氏确实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甚至还反过来宽慰方氏:“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娘,你别担心,娘娘就算再迁怒阿泽也只是一时的,等娘娘气消了,阿泽就会回来的。反正在皇宫里住着,也缺不了阿泽吃的用的。”
方氏被儿媳妇安慰得唇角泛苦,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昨天老爷也是这么安慰她的,结果呢?
方氏一时间也没了办法,倒是她身边的嬷嬷给她出了个主意。
“夫人不如生一场病。”
方氏叹气:“这个节骨眼上,我哪里还敢生病啊。”
嬷嬷道:“夫人生病,希望少爷回府侍疾尽孝,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方氏眼前一亮。
方氏也不用装病,她这几日本就忧思过度,只要夜里再刻意吹吹冷风,一觉睡醒,就开始头晕脑胀。
关氏试探着往宫里递了一本折子。
霍翎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人送去给霍泽,又指派两名太医去承恩公府给方氏看病。
……
霍世鸣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方氏生病的消息,还是太医来了以后他才知道的。
等太医一走,霍世鸣去见方氏:“生病这一招,对太后没用的。阿泽在皇宫里总归没有生命危险,你急什么。”
方氏默默垂泪:“见不到阿泽回家,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不管怎么样,一家人待在一起总是更好的。”
霍世鸣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外头出了什么事情?”
有丫鬟进来禀报:“老爷,夫人,这动静不是我们府上的,而是从隔壁传来的。”
“隔壁?”方氏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旁边那座五进的大宅子空了有一年多了,这是要有新住户搬进去了?”
太后的禁足令只针对承恩公本人,并不针对霍府的丫鬟仆从。当然,在这种气氛微妙的时候,丫鬟仆从也不敢高调行事,但出去打听一下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不多时,去打听消息的丫鬟就折返了。
与丫鬟一起回来的,还有在霍家干了几十年的管家。
八、九月的天,管家走出了一脑门的汗:“老爷,夫人,隔壁的府邸是为桑家准备的。”
霍世鸣眉心微拧:“桑家?没听说朝中有哪位重臣姓桑。”
管家腰背一躬:“是武威侯府的那位姨娘。她本家姓桑。”
武威侯府的姨娘?
饶是霍世鸣,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管家说的是何人。
下一刻,他的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请罪与体面。
正如皇帝需要宗室,太后也需要来自外戚的支持。
霍世鸣嘴上不说,心里却还存着一丝妄想,觉得太后只是嘴上说得狠,等到火气消了,未必还舍得自断臂膀。
但桑家的出现,狠狠戳破了霍世鸣的这丝妄想。
太后确实需要外戚这股政治势力立在朝廷上。
但一个不听话的外戚,有还不如没有。
承恩公不知恩,太后也不介意换一个外戚家族来承恩。
以前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霍家还算衷心得用;二是因为文盛安还在朝堂上杵着,从头开始扶持一个家族不仅麻烦,不花个三五年功夫,根本派不上太大用场。
三则是因为,她与桑家人只有血缘上的联系,并无任何情感上的牵扯羁绊。
吩咐邱鸿振多照应一二,就算是全了这份血脉联系。
但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形势变了。
霍翎的想法也跟着变了。
只有血缘上的联系,没有情感的羁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头开始扶持桑家,给桑家人投喂政治资源,虽然会花费不少力气,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看到成果,但这更能让桑家人知道,他们的一切都是谁赋予的。
她对他们,没有太多亲情。桑家人心里明白这一点,想必也不敢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即使真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要处理起来时也很容易。
霍翎将迎接桑家人的任务交给了邱鸿振和祝青云。
邱鸿振身为工部左侍郎,肯定不能亲自动身去迎接桑家人,他从皇宫离开后,就直接去找了自己的大儿子,让他和上司告半个月假。
“我再给你拨一队人马,你带着他们一起南下。”
邱鸿振耳提面命:“切记,这一路上,一切以祝女官为首。她吩咐什么,你只管照办,不需要问为什么。听明白了吗。”
他这个儿子的资质不算十分出众,与其多做,倒不如少做。只要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将桑家人带回京师,总是少不了一份功劳的。
桑家进京的排场,比之当年承恩公霍世鸣进京的排场还要煊赫三分。
每经过一处驿站,都有当地大户人家的管事等候在里面。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桑家人请个安,再送上一份贵重的贺礼,结交个善缘。
桑家人以前就是平头老百姓,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他们既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这份贺礼能不能收,收了以后会不会惹来麻烦。
最后还是祝青云点了头,他们才战战兢兢收下礼物。
等客人离开后,祝青云道:“现在这只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场面,还得等你们回到京师。”
桑家人都忍不住倒抽冷气,这样居然还只是小打小闹,那真正的大场面该是何等壮观。
“祝女官。”为首的老人小心翼翼道,“你能教教我们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吗。”
祝青云自是欣然应下。
她心里清楚太后将她派来的真正用意。
她需要在这段时间好好调、教桑家人,让他们明白何为分寸。
只要他们始终能够摆正自己的身份,进京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泼天的机缘。即使只是为了立起一块牌坊,太后都不会亏待了他们。
桑家人就这么一路高调着进了京师。
当他们看到那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桑府”时,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祝姑姑,我们直接进去吗?”桑家年轻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子桑玄清问祝青云。
祝青云刚才已经和宫里派来的内侍沟通过了。听到桑玄清问起,她解释道:“你们初入京师,身边怕是没什么得用的人手,这府中的仆从都是直接从内务府调过来的,月俸也都是由内务府出。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两日,待娘娘有空了,自会召你们进宫。”
桑玄清问:“祝姑姑要不要进去喝口茶歇会儿?”
祝青云笑着婉拒了:“我还得回宫向娘娘复命。”
桑玄清给祝青云行了一个大礼,这个礼数还是祝青云亲自教给她的:“那我就不留姑姑了。”
祝青云连忙回了一礼:“当不起姑娘的大礼。”
“姑姑当得起。”桑玄清笑意盈盈,“这段时日,我们一家人都承蒙姑姑照顾。姑姑的恩情,玄清铭记于心。”
祝青云确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才来教导桑家人的,但桑家人能记下这份情,她心里自然也更慰贴。
桑玄清站在原地,目送着祝青云上了马车。
她转身时,正好看到隔壁的承恩公府门庭冷清,门口还有两排禁卫在看守。
祝青云能够教给桑家人的东西还是有数的,毕竟这一来一回也就半个月左右,更多的还得等桑家人到了京师后慢慢摸索。
但承恩公府的情况,祝青云或多或少都给桑家人讲过——当成反面例子来讲。
虽然祝青云没有明说,桑家人也能猜到,他们的风光与承恩公府的没落有很大关系。
“承恩公府的现状,就是我们家需要警醒的未来啊。”
***
皇宫里,霍翎一边看着燕北守将周嘉慕的信件,一边听祝青云汇报桑家人的情况。
桑家辈分最高的人,是顾声雨的表哥,也就是霍翎血缘上的表舅。
这位表舅生了两子一女,两子一女成亲后,又各自生下孩子。如今这些孩子也都长大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霍翎随口问道:“里面有什么机灵孩子吗?”
祝青云道:“毕竟与娘娘有着一丝血缘,都挺机灵的。要说资质最好的,还是桑家二房生的那个女孩。”
霍翎来了一些兴致:“她叫什么名字?”
“桑玄清。”
霍翎想了想道:“明日下午,我在宫中设家宴,请表舅他们来宫里坐坐,也让安儿见一见他们。”
霍翎和桑家人的见面很平淡,并没有太多亲人相见的热切与激动。但她说了这是一场家宴,就证明她是承认这份亲戚关系的。
除了给几个小辈都备了贵重的见面礼外,霍翎还对桑表舅道:“我与表舅乃是血脉至亲,表舅在京中若是有何不便之处,只管往宫里递信。”
桑表舅心下一暖:“娘娘对桑家的恩德,已经让草民、我无以为报。”
霍翎道:“都是自家亲戚,表舅说这话就外道了。”
桑表舅搓了搓手,有些局促道:“眼下我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瞥了眼坐在下首的桑玄清,这是进宫之前,桑玄清给出的建议。
“明日我想带着家中的孩子们,去姑姑墓前祭拜一番。这些年我们远在老家,一直没机会给姑姑上柱香。”
桑表舅口中的姑姑,就是霍翎的外祖母。
霍翎不免多看了桑表舅一眼。
她与桑家的联系都来自于外祖母,桑家能想到第一时间去给外祖母扫墓上香,不管是发自内心,还是为了讨好她,都是一步不错的棋。
霍翎直接应下:“明日一早,我让内侍去给你们领路。”
在桑家人离宫时,霍翎还赏下了好几车东西,都是他们能够用上的。
季衔山也跟着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不管是祝青云和邱大郎去接桑家人,还是太后赐下府邸,都是大张旗鼓着来。
桑家人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有关
他们的消息就已经在京师传得满天飞了。
满朝文武没有第一时间上门拜访,是因为他们还在做最后的观望。如今看着桑家人进宫一趟就得到了满满几大车的赏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后娘娘明显是要抬举桑家,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该递拜帖递拜帖,该准备贺礼准备贺礼。
桑府门前,一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隔壁的承恩公府形成鲜明对比。
有一名年轻官员在外头排队候着的时候,随意往隔壁瞟了几眼,不免唏嘘:“不久之前,这样的热闹还是属于承恩公府的。”
“噤声。”与年轻官员关系不错的同僚提醒道,“太后娘娘圣明烛照,她的心意,岂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承恩公府,这是失了圣眷啊。
桑府门前的热闹只持续了几天就消停了。因为就在九月初,一封来自燕北的战报,打破了京师的宁静祥和。
——大穆主将萧国英、副将冯信,奉永庆帝之命,以自卫反击为借口,兴兵二十万南下攻打大燕。
随着这封战报一起传回来的,还有源源不断的情报。
永庆帝确实是被儿子逼宫的行为气得中风了,但他并未晕厥过去,而是被太医用针吊住了一口气。
萧国英支持十皇子,冯信支持二皇子,两人明面上的关系确实不对付,私底下却都效忠于永庆帝。他们的争权夺势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
萧国英也确实领着一队兵马悄悄离开了燕云,但在离开燕云后不久,他们就改头换面,在冯信的掩护下,重新回到了燕云。
他们故布疑阵,巧设陷阱,为的就是引诱大燕主动发起北伐。
只可惜左等右等,大燕军队都毫无动静。
一直到大燕承恩公上书请战的事情爆发出来,永庆帝抓住机会,以此为借口说动了大穆的贵族高官支持他发兵。
……
消息传到霍世鸣耳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虽然霍世鸣从始至终都认为,这是大穆狼子野心。没有他上书请战这件事情,大穆也会找到别的借口开战。
他所要背负的责任,只有极小的一点。
但他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是怎么想的。禁足三月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狂风骤雨还未落下。
安鸿羽在收到前线的消息后就病了。他本就上了年纪,早年在战场上还留下了不少暗伤,如今这一病,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去了大半。
但他还是强撑病体写了一本请罪折子,让自己的长孙代自己送进宫里。
霍翎打开请罪折子,随意扫了几眼,对一旁的祝青云道:“安老将军倒也知趣,没让哀家为难。”
祝青云勉强笑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安老将军不过是跟着联名上折,都连夜写了一本请罪折子送进皇宫。那不知趣的,令太后为难的,还能是何人。
“既然承恩公不愿体面,哀家就帮他体面吧。”
霍翎招来崔弘益,轻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久病刚愈的方氏正在庭院里散步,一名禁卫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承恩公夫人,娘娘在宫里等着您。还请您立刻随属下走一趟吧。”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还请娘娘,重罚父亲。……
方氏已经很多年没有被霍翎单独召见过了。
以前还在燕西的时候,母女间的关系称不上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也还算亲近,在外人看来也是不错的一家人。
方氏这个人,细数起来有不少小缺点,偏心娘家,行事糊涂,还总有些拎不清,但大问题是没有的。
即使有些小心思,也只停留在小心思的阶段,没有真正做过什么伤害霍翎的事情。
一个继母,能做到这一步,也实在没什么好苛责的了。
这种平淡温馨中略有磕绊口角的日子,才是大多数人生活的常态。
霍翎和方氏的关系开始恶化,还要从方建白战死沙场说起。
理智告诉方氏,方建白战死一事怨不得霍翎。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由命,谁也不能幸免。
但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如果这世间所有人都能完全地用理智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人与人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理解了。
方氏不能也不敢去怨恨,只能选择避开霍翎。
这么多年过去,再浓烈的悲伤,也会被时间冲淡。
对于方建白的死,方氏已经能用平常心看待,但她还是不太习惯与霍翎面对面相处。
平时有什么事情,都是让儿媳妇关氏代她入宫。
偶尔遇到一些避不开的场合,周围也有很多人在。
如今突然被霍翎召见,方氏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的。
在走进寿宁宫之前,她的心情十分忐忑,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的遭遇而惶恐不安。
但出乎方氏意料的是,霍翎见到她的时候,态度称得上平和。
“承恩公他们做的事情,哀家相信夫人是不知情的,夫人也不必担心会受到迁怒。”
霍翎一开口,就给方氏吃了一颗定心丸。
方氏愣了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她行完一礼,尴尬道:“臣妇谢谢娘娘。”
霍翎颔首:“坐吧。”
方氏局促地坐下,低垂着头,视线落在宫人刚刚端来的茶水上。
“朝中公务繁忙,燕北战事一起,还有诸多事情等待哀家裁决。哀家就长话短说了。”
霍翎也没有和方氏绕弯子,直接将她的要求道出:“我需要霍泽帮我做一件事情。只要他同意,他就能出宫和夫人一家团聚。”
方氏愕然:“不知娘娘要阿泽做什么事情。”
霍翎道:“也并非什么麻烦事,只是想让他上一本折子。”
听着确实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方氏又不傻。要是霍泽愿意上这本折子,也不会被扣在皇宫半个多月。
方氏小心翼翼道:“娘娘能让臣妇去劝劝阿泽吗?”
“自然可以。”霍翎道,“在夫人去见霍泽之前,趁着还有时间,我与夫人说两句真心话。”
说来也有意思,霍家几口人里,能够让霍翎坐下来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剩方氏了。
……
方氏被宫人领着离开寿宁宫时,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霍翎对她说的那几句话。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在前头领路的宫人突然停在了一间偏僻的宫殿前:“夫人,我们到了。”
方氏望着面前这座冷清幽森的宫殿,身体还未做出什么反应,眼泪已先一步浸满眼眶。
她再顾不上其它,快步走上台阶,就想要闯进去,却被两把未出鞘的刀格挡住了去路。
“来人止步。”
宫人连忙上前,出示手里的宫牌。
“娘娘有令,请两位大人放行。”
两名禁卫对视一眼,收刀站定,让开去路。
宫人这才转头对方氏道:“夫人进去吧。”
方氏上前一步,推开殿门。
阳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方氏环顾四周,稍稍松了口气。
这里面的物件一应俱全,也没有任何异味,看来太后只是软禁了阿泽,并未有任何苛待。
只是,等方氏见到霍泽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有些早了。
太后确实没有苛待霍泽,霍泽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崭新的成衣,但霍泽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看上去颇为憔悴。
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休息过一样。
“阿泽……”
方氏略带哭腔的话刚出口,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的霍泽就猛地跳了起来。
“娘!你怎么在这儿!难道太后把你也给扣下了!?阿娆和阿兴呢,他们情况如何,太后有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生生将方氏的眼泪砸了回去。
方氏拉住霍泽:“你先别激动,儿媳妇他们都在府里好好待着呢,我也没事,是太后派我来劝劝你。”
霍泽怎么可能不激动。
自从他被带到这座宫殿后,他就完全断开了和外界的联系。
太后没有在衣食上亏待他,每天都会有宫人进来打扫卫生,也会有宫人送来沐浴用的热水。
因为天气还很闷热,宫殿角落还摆着两个冰盆,不时有人进来换冰。
甚至连熏香都有给他准备。
但这些细节做得再好,都不能改变他被软禁的事实。
那些进来打扫卫生、给他送饭的宫人,都像是哑巴般,不管他跟他们说什么,都得不到一声回应。
他不能离开宫殿半步。
而宫殿里,一应物件俱全,却没有任何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书本纸张。
他要么睡觉,要么枯坐着思考外头的情况。
有的时候,霍泽的想法很乐观。
但更多时候,霍泽是在恐惧,在悔恨。
而霍翎三不五时派人送来的消息——霍世鸣被禁足了,方氏病了,桑家回京了,大穆开战了——又进一步加深了霍泽的恐惧。
霍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他和父亲都高估了太后对霍家的感情。
刚开始那几天,霍泽就是在这样的恐惧和悔恨中度过。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能早些劝住父亲,阻止父亲上那一本折子,该有多好啊。
但慢慢地,霍泽的悔恨里,又添了一丝埋怨。
——人心不足蛇吞象,霍家已经显赫至此,父亲为什么还不知足,为什么就不能听听自己的劝告呢。
只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是一向器重自己、精心栽培自己的父亲啊……
父亲疯了,阿姐疯了,他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跨出那一步。
霍泽被复杂的情绪不断撕扯着,一直到如今方氏到来。
母子两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霍泽才问起外界的情况。
方氏道:“外头的情况一会儿再说。先说正事。太后要你上什么折子。”
霍泽抱住了自己的头,痛苦道:“太后要我上折,弹劾父亲结党弄权、德不配位。”
方氏面上血色骤然褪尽。
她终于知道霍泽为什么不愿意上这本折子了。
但是——
但是——
方氏也终于知道,太后为什么要让她来劝霍泽了。
身为儿子,霍泽下定不了决心去状告父亲。
但她是霍世鸣的妻子,是霍泽的母亲,她可以替霍泽下定决心。
方氏右手颤抖着,覆在了霍泽的头顶上,泪水夺眶而出,她泣声道:“太后要你上折,你就上吧。”
霍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方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娘!”
“你听我说。”
方氏深吸一口气:“你先认真听我说。”
也许是因为自己只是继母,又早已与霍翎离心,素来拎不清的方氏,在这件事情上反而比霍世鸣和霍泽更拎得清。
别总拿亲情说事,也不要认为亲情可以抵消所有过错。
要是这对父女中有任何一人还顾念着旧情,事情都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步。
“你爹总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霍家,都是为了你。但不是的。你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方氏不了解朝廷之争,但她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也了解自己的儿子。
阿泽一向是个安于现状的性子。
老爷最不满意阿泽的就是这一点,她身为母亲,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安于现状又怎么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只是方氏自己的话,她并不介意陪着霍世鸣一起受罚。夫妻大半辈子,她做不到为了自己活命而弃霍世鸣于不顾。
但是,她还有儿子,还有儿媳妇和孙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霍世鸣因为一己之私,将所有人都拖进泥潭里。
“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的妻儿考虑考虑。”
方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表现得如此镇静。
也许这不是镇静,而是麻木。
她麻木地,将自己从太后口中听到的话,转述给霍泽。
“你知道吗,你爹私底下还鼓动你岳父一起联名上折了。你岳父这回也要跟着受罚。所以你不要指望着你出事以后,安远侯府还能继续庇护阿娆和阿兴。
“他们说不定还会迁怒到阿娆身上。就算不迁怒,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了。你自己的妻儿,就应该由你自己来护好。你总不能指望我这个做娘的吧。”
霍泽犹豫:“可是……可是……”
方氏咬牙,决绝道:“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娘知道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没关系,决定是娘替你做下的。你爹要是怪罪起来,就让他来怨我恨我好了。”
霍泽还想说些什么,方氏却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在太后和你爹之间,你总要选一边站队的。
“安老将军已经写好了请罪折子,你爹却迟迟不肯认罪。太后已经没有耐心了,阿泽,娘害怕,害怕你今天再不做出选择,就没有做选择的机会了。”
霍泽浑身一震,如被抽了魂般瘫软在地,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良久,霍泽缓缓坐起,用袖子里侧给方氏擦拭眼泪:“娘,你去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去门口,跟看守我的禁卫说一声,让他们给我送一套文房四宝和一本空白折子来。”
天狩九年九月,战报传回京师的第三日,许久不曾在人前露过面的霍泽,穿着一身崭新的朝服出现在朝会上。
这场朝会是为了商议燕北战事而专门召开的。
在朝会进行到尾声时,霍泽缓步出列,将怀中的奏折高举过头顶。
他以儿子的身份,代父亲上了一本请罪折子。
“娘娘宽仁,霍家却不能仗着娘娘的宽仁一再得寸进尺,还请娘娘——”
霍泽叩首:“重罚父亲。”
满朝寂静无声。
九重宫闱之上,有冰冷的声音降下。
霍泽求仁得仁。
时任兵部尚书的霍世鸣致仕,身上的虚衔和加恩也都被一一剥夺,只保留了一个“承恩公”的爵位。
一个,不再有恩可承的,承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