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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时节,即使是打理精细的御花园,也难**露出几分冬日衰败,唯有红梅灼艳。

主仆二人静静逛了一会儿,无墨突然道:“娘娘,承恩公让您失望了吗?”

霍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怎么这么说。”

无墨道:“昨天娘娘给孩子取名为霍兴,我就觉出不对了。”

虽然她家娘娘一向没什么取名字的天赋,但也不至于没天赋到,直接把小名“阿兴”拿过来当大名。

会这么做,本就是态度的一种体现。

霍翎抱着汤婆子,向前走去:“你早就觉出不对,承恩公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无墨紧紧跟在霍翎身后:“娘娘从小就是这样。”

霍翎问:“我是什么样?”

无墨:“每次不高兴都不会直接说出来,要叫周围人去猜。”

霍翎:“你每次都能猜出来。”

无墨:“聪明人会去猜,我呢,不是猜出来的,是感受出来的。”

“没办法。”无墨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您不主动说,我又猜不出来,可不就是只能用心去感受了。”

霍翎眼底流淌出一抹笑意,站在一树红梅前,伸手握住花枝。

随后,她折下开得最好的那朵红梅,别在无墨鬓角。

无墨轻抚鬓边花,唇角上挑:“娘娘怎么突然给我簪花了。”

霍翎道:“这是逗我高兴的奖励。”

无墨笑容明媚。

霍翎被她感染,也笑起来:“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心里藏着事,却不乐意说,只盼着其他人能看出来,然后满足我。

“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最想得到,却一直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吗?”

无墨心中隐隐有猜想:“是承恩公的看重?”

霍翎颔首:“确实是父亲的重视与偏爱。”

无墨道:“娘娘早就已经得到了。”

霍翎却反问:“我真的得到了吗?”

无墨一愣。

霍翎道:“我对父亲的濡慕,他会看不出来吗?”

无墨说不出话。

不是答不上来,而是答案太过冷酷,让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看得出来,只是不在意。”顿了顿,霍翎才道,“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不吝啬展示一下对女儿的疼爱;偶尔没有心情懒得搭理的时候,就视而不见。”

无墨握住霍翎被汤婆子焐热,又被风吹冷的手。

霍翎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的呢?”

无墨本不想回答,但看出来霍翎在等待她的答案,唇角动了两下,小声道:“娘娘和端王认识以后。”

霍翎垂下眼眸,将自己怀里的汤婆子递给无墨,让她拿去暖手:“你心心念念要得到的东西,会成为你的执念,落到有心人眼里,就会成为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她曾经是端王的执念。

端王以为权力和她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可当他面对的阻碍是皇权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从她选择了先帝以后,她在端王心目中,已经不仅仅只是昔日情人,更是权力的标志。

得到了她,就像是从先帝手中夺过了权力。

她正是抓住了端王的不甘,利用了端王的执念,才能用玉佩引出端王,一击必杀。

而她的父亲,也认识到了她的不甘是什么,甚至有意识地利用着这份执念。

那一封封温馨动人的家书,那一车车精心准备的礼物,每一次相见时都会聊起的旧事……

父亲在尽可能地,展现对她的关怀。

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还是父亲在假借疼爱之名,向她进行无休止地索取?

“一开始,我也会为这样的情感而高兴,而欢喜。慢慢地,我终于发现,原来年少之时求之不得的东西,不过如此。”

原来她少女之时视作大英雄的父亲——

也不过如此。

无墨鼻尖一酸,眼睛也被呼啸的冷风吹得干涩:“娘娘怎么突然说这种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只是认清了现实,并且愿意承认现实如此。”

霍翎抬起手,看着宽袖上绣着的凤纹:“从皇后到太后,我需要的是母仪天下。但是我的父亲,只想用皇后的凤冠、太后的冠冕,来为家族争取荣耀与利益。”

温情脉脉的背后,从来都是利益动人心。

父亲所看重的,所偏爱的,从来都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能带来的价值。

如果有朝一日她不能再给家族、再给父亲带来价值,他待她的态度还会像以前一样吗?

这些年,父亲从她身上得到的回报,早已远超父亲在她身上的下注。

她与霍家,早已不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兵部尚书之位,确实是她对父亲的敲打。

但这样的敲打,又是多少人心心念念求之不得。

霍家身为她的家族,已经足够荣耀。

只要父亲懂得知足,别去肖想那些不能触碰的东西,霍家的富贵显赫,必定延绵数代。

***

霍世鸣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宫的。

一路上还有一些个不长眼的,没看出他的不对劲,过来向他道贺,问他什么时候再举办一场宴会。

霍世鸣没有心情应付他们,胡乱点了两下头,又随口应了几下,就推开面前拦路的人,匆匆回了霍府。

方氏正在厅堂里,和儿媳妇关氏商量着过年的事情。

看清霍世鸣的脸色时,方氏一愣。

“……老爷,是出了什么事吗?”

霍世鸣神情僵硬:“没出什么事。”

霍世鸣的脸色,可不像是没出事的样子。

但多年夫妻,方氏对霍世鸣还是了解的。

见他不想说,也识趣地不再追问,默默转移话题,说起自己收拾行李的事情。

他们在京师一住就是半年,燕西军务繁忙,等到一过完年,霍世鸣肯定要立刻动身返回行唐关。

方氏提前将东西整理出来,也免得临到要出发了手忙脚乱。

“不用收拾了。”

“老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着糊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太后娘娘已任命我为兵部尚书,年后无需再启程回行唐关。”

方氏:“……”

想到自己以后要一直待在京师,方氏的心口也开始发堵。

再晚些时候,儿子霍泽和军师孔易一起过来了。

书房里,三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孔易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将军会失态。”

霍世鸣端起一旁已经冷掉的茶水。

冰凉的茶水灌入喉咙,霍世鸣心中燃烧着的那团无名怒火,也终于被浇灭。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不管心里作何感想,至少面色好看了许多。

“昨天在皇宫里,太后突然开口要我留在京师,一家团聚,我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但我也没想到,太后动作会这么快。”

孔易也不得不叹服:“太后娘娘决断之快,对出手时机把握之准,确实是我凭生仅见。”

霍世鸣不满地看了孔易一眼。

他现在要听的不是孔易对太后的夸奖。

孔易好脾气笑笑:“将军莫恼。”

霍世鸣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他叹了口气,缓和语气:“我应该听你的,这段时间不要那么张扬。”

霍世鸣这样的性情,在低谷时还能蛰伏,事事顺遂时反倒容易志

得意满。

在他第一次举办宴会邀请朝臣时,孔易没有劝阻。

在他第二次举办宴会邀请朝臣时,孔易也没有劝阻。

到第三次时,孔易方才开口,霍世鸣却被同僚的拥护与吹捧蒙住心智,听不进去孔易的劝阻。

如今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才知道孔易说的都是至理名言。

还是得多听听聪明人的建议啊。

孔易没有抓着这一点斤斤计较,反而温声劝慰起霍世鸣:“文盛安有多难缠,我清楚,将军更清楚。事成之后庆祝一二,也是人之常情,将军无需因此烦忧。”

霍世鸣心里舒服了一些。

孔易道:“我看,太后娘娘突然决定调将军回京,症结还是出在行唐关。”

霍世鸣被孔易这番分析转移了注意:“无锋前两日回京了。你说,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孔易道:“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

霍世鸣身体向后一倒,背脊紧贴在椅背上:“他在行唐关一待就是半年,能查出来一些事情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孔易垂眸思量片刻,突然开口:“行唐关副将刘集,现在还被关押在京兆府牢房里面吗?”

霍世鸣一愣,不怪他一时间忘了刘集这个人,实在是刘集被关在牢房里太久了。

太后扣下刘集,却迟迟没有发落于他。

霍泽适时开口,将事情揽下来:“我这就去查。”

孔易道:“如果刘集被提审了,就说明无锋查到的东西,和刘集有关。如果刘集没有被提审,我也猜不到了。”

霍泽家世显赫,出手大方,喜欢结交朋友。

他在许多衙门都有认识的人。

想要打听到一些机密不容易,但想要打听一个犯人是否被提审过,还是不难的。

不多时,霍泽就带着消息回来了:“两日前,丁景焕去京兆府提审过刘集。”

“孔军师当真是神机妙算。”

霍世鸣原本低落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至少他弄清楚了太后对他态度发生转变的原因,不再像先前一样一头雾水。

“之前我还为自己联合百官驱逐文盛安一事沾沾自喜,现在才知道,留着文盛安,比驱逐文盛安要好。”

霍世鸣要说一点儿都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文盛安还在朝中,还能威胁到太后,太后绝不会轻易动他的兵权。

他以为文盛安倒下以后,父女两以前因为文盛安闹出来的矛盾都可以解决掉,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没有文盛安从中作梗,只是撕开了父女关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让父女间的矛盾真正暴露出来。

孔易却反问:“成为兵部尚书,不算是娘娘对将军的嘉奖吗?”

霍世鸣郁闷道:“八年前,文盛安就曾举荐我为兵部尚书。那个时候我没有对兵部尚书之位动过心,现在就更不可能动心。”

这对他来说,怎么能算嘉奖呢。

比起调回京师当什么兵部尚书,他更乐意当行唐关主将。

要知道,在燕西可是他一人独大。

回到京师以后,上头压着太后和陛下,还有一些个不好得罪、不能得罪的宗室朝臣,稍微做得出格一些就会被御史追着弹劾,哪里有在燕西快活自在。

孔易道:“将军这话,私底下与我们说说就算了。我们都知道将军征战沙场、杀敌报国的心。

“但这话放到外面,只会让人觉得将军不知足。”

这就是太后娘娘的高明之处。

分明是在敲打将军,却让人挑不出任何理。

霍世鸣唇角紧抿,即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认命。

太后心意已决,他又能如何?

霍世鸣只能安慰自己,兵部尚书之位也不差……

留在京师享福,儿孙承欢膝下,其实也挺好的……

就在霍世鸣不断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接受现实时,孔易突然开口:“将军想要重新回到行唐关执掌兵权吗?”

霍世鸣猛地抬头:“你有办法让太后改变心意?”

“有。”

霍世鸣急声追问:“什么办法?”

孔易声音低沉,宛若惊雷,骤然炸响。

“大战一起,临阵换将,实乃大忌。”

霍世鸣眉心一跳:“大战?”

他下意识开始思索,羌戎近期是否有异动,北边的大穆近期是否有异动。

没听说大燕要和周边开战啊。

孔易伸手,按住霍世鸣的肩膀,打断霍世鸣的思索。

“我听将军说过很多回,收复燕云十六州,是霍家祖训,也是将军毕生志向。

“大穆永庆帝日渐年迈,身体大不如前,底下几位成年皇子为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永庆帝却更属意立最小的儿子为太子。

“永庆帝如此偏心,这让几位成年皇子以及他们手底下的人如何能心服?

“大穆乱象已现,我朝却休养生息多年,足有一战之力。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时机近在眼前,将军何不进言献策,鼓动群臣,主动对大穆发兵!?”

霍泽满脸震惊。

虽然他爹经常将“收复燕云十六州”挂在嘴边,他听得耳朵都要出茧了,但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聊到挥师北上了!?

霍世鸣亦觉突然,一颗心却在疯狂躁动。

霍家与燕云十六州的纠葛,实在是太深了。

前朝末年,末帝昏聩无能,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其中也包括霍家先祖驻守的城池。

自那以后,“收复燕云十六州”就被写进霍家祖训里,成为每个霍家人都时常挂在嘴边的志向。

本朝高宗皇帝执政时,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曾经挥师三十万北上,由霍世鸣的亲生父亲霍英绍领兵,却接连遭逢大败。

大燕精心培养出来的骑兵,在大战中尽数折损。

霍家被削去侯爵之位,贬到永安县驻守,从此败落。

霍世鸣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想要谋夺这份无上的军功,但父辈的惨痛,从高处跌入谷底的落寞,又让他生出无穷的恐惧。

两种情绪不断拉扯着他,最终,还是野心战胜了恐惧。

如果能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那他不仅能重新执掌兵权,还能立下旷世伟业。

就算不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只要大战一起……

只要大战一起,他成为兵部尚书一事,就会不了了之。

大燕休养生息多年,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输给大穆吧。

他完全可以抓住机会,多打几场胜仗,多立一些战功。

孔易短短几句话,成功将霍世鸣鼓动起来,却又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

“收复燕云十六州是举国大事,想要说服太后、陛下和朝臣同意发动战争,并非易事。

“只有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发动战争是有利于大燕的,此战有机会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他们才会成为主战派,支持将军对大穆动兵。”

听到太后二字,霍世鸣发热的脑子清醒了些:“太后会同意吗?”

孔易道:“将军莫忘了,太后也是霍家人。”

霍世鸣长舒一口气:“你说得对,不管怎么样,她都是霍家人,她只会比我更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

霍泽完全跟不上霍世鸣和孔易的思路。

但他能从中听出来,他爹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霍泽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开口插话:“爹,我们要不要事先知会娘娘一声,争取娘娘的同意后,再去说服陛下和朝臣?”

霍世鸣有些犹豫。

孔易道:“将军比我更了解太后。以太后的性情,决定好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

“她已经下令任命将军为兵部尚书,如果将军先去征询娘娘的意见,难道娘娘就会改变主意,将出兵大穆一事全权交给将军吗?”

要是在几天之前,霍世鸣还能肯定地说:太后会将收复燕云十六州一事全权交给他。

但现在,霍世鸣已经不敢肯定了。

霍世鸣觉得,太后顶多会让他留在京师,负责后勤粮草调度,根本不可能让他重新回到边境执掌

兵权。

“周嘉慕在燕北待了很多年,与大穆军队时常有接触。如果娘娘同意发兵攻打大穆,应该更属意让周嘉慕统领全局。”

孔易道:“那就是了。将军才在文盛安的事情上栽了一个大跟头,甘心再一次为他人做嫁衣吗?我记得将军与周将军的关系很是一般,您愿意让他再次压您一头吗?”

“你让我想想……”

霍世鸣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你让我好好想想。”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我就没见过几个比太……

孔易的计策说复杂也不复杂。

霍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换将,主要还是因为边境安稳,短时间内没有用到行唐关军队的机会。

新任行唐关主将有充足的时间收拢人心,接掌军队,理清军务。

霍世鸣想要重新执掌军队,只有一个办法——

坚定主战。

太后娘娘并非是一个软弱的人,她已经决定的事情,极少有回旋的余地。

要是霍世鸣先去说服太后,即使成功说动太后,也达不成自己的真正目的。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没必要再做第二次。

最好的办法,还是先去说服朝臣,拉拢盟友,让更多人支持他,让发兵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成为朝堂上的大势所趋。

再以大势,裹挟君意,让太后和陛下同意发兵。

……

这样的大事,即使霍世鸣十分心动,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松口答应。

别的不说,他总得先派人去一趟大穆,看看大穆的情况是否如孔易所言。

他再信任孔易,也不可能孔易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孔易知道霍世鸣的顾忌,起身告退:“给将军出谋划策,是我的本分;是否要采纳,全在将军。

“新任行唐关主将的人选还未定下,就算定下了,等他彻底梳理清楚行唐关的军务,也要一两年时间。

“将军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考虑。”

孔易一走,霍泽扭头看向霍世鸣,脸色一垮:“爹,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霍世鸣神情阴晴不定:“你是怎么想的?”

霍泽连忙将自己心里的想法一股脑道出。

“收复燕云十六州说得轻松,但要是那么容易做到,整整一百年过去,怎么还没有被收复。

“我知道爹你不稀罕当兵部尚书,但娘娘心意已决,我们何必逆着她的心意来呢。

“你已经是一等承恩公,就算真打赢大穆,收复燕云十六州,于我们家而言,也不过是更添三分荣耀显赫。风险远大于收益,又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呢。”

也许是自己比较胸无大志吧,霍泽真的挺满足现状的。

虽然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太后过于严苛,但霍泽不愧是方氏的亲生儿子。

再如何不满太后的做法,也顶多是掩起门来悄悄抱怨两句,根本不敢往外说。

霍世鸣狠狠瞪了霍泽一眼:“霍家是武将出身,你小的时候,我一直压着你读兵书、习兵法,这才勉强磨去了你的浮躁。

“原以为你长大以后,再也不需要我时时盯着你上进,这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在京中。现在看来,我让你看的那些东西,你都没有好好看过。”

霍泽目光游移,有点心虚,勉强辩解道:“我要去衙门当差,隔三差五还要网罗好东西进宫探望陛下,与陛下联络感情,再分出一些时间陪伴关氏、应酬同僚……”

霍世鸣懒得听霍泽的狡辩,挥手打断。

他看着霍泽,面无表情:“谁告诉你,发兵大穆是风险远大于收益?”

霍泽一愣,连忙坐直,露出洗耳恭听之状。

霍泽这个态度,让霍世鸣心气稍顺。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给霍泽分析利弊。

霍世鸣是常年留守边境的武将,时常与羌戎接触,又志在“收复燕云十六州”,所以也会想办法收集大穆的情报。

对于大燕的军事实力,以及大穆的军事实力,霍世鸣都心中有数。

这几年里,大穆深陷夺嫡之争,原本归顺大穆的游牧民族部落,也在陆陆续续掀起反叛,国内形势动荡不安。

反观大燕——

“先帝还在时,你阿姐就在为日后吞并羌戎、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了。

“我不知道她具体都准备了些什么,但十余年筹备,我可以肯定,战事一起,优势必在大燕。”

面对一场胜算极大的战争,霍世鸣如何能不心动。

如果他没有被调回京师,没有被任命为兵部尚书,霍世鸣还能耐着性子多等几年,等时机更成熟一点再掀起大战。

但现在,再等下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霍世鸣叮嘱霍泽:“注意你的嘴巴,别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即使是你媳妇,也不能透露一句。”

霍泽为自己叫屈:“我哪儿敢往外说啊。”

他还不至于如此没有分寸。

而且这种事情说给媳妇听,只会让媳妇跟着他一起担惊受怕。

何必呢。

霍世鸣满意道:“那就好。”

霍泽其实已经被霍世鸣说服了大半,但心中还是隐隐有着不安。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太后私底下做了那么多筹备,却迟迟没有提出要和大穆开战。现在他爹抢先一步提出来,岂不是有摘太后桃子的嫌疑?

“爹,我们这么算计娘娘,以她的性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霍泽所说的,也正是霍世鸣所担心的。

霍世鸣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我就没见过几个比太后更铁石心肠的人。

“她那个人,只看重利益。需要霍家支持她的时候,就说什么她与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哄得我将所有筹码押在她身上。

“眼看着已经大权在握,不需要霍家支持她了,就开始嫌霍家碍眼,要过河拆桥。”:

霍泽不敢吭声,静静听着。

“文盛安那老贼说话不中听,但有一句话,细细想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朝堂上存在几方势力,才能彼此制衡。太后党一家独大,朝政尽归太后一人之手,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霍泽张了张嘴。

不久前,他爹俨然还是一副太后党执牛耳者的架势。

如今话里话外,已经开始将自己和太后党进行切割了。

霍泽听得糊涂,小声询问:“爹,你的意思是……”

霍世鸣拍了拍霍泽的肩膀,语重心长:“我已经明白过来了。在太后那里,霍家的份量可有可无。从今往后,你要多和陛下打好关系。”

霍泽:“啊!?”

霍世鸣眼睛一瞪,脸庞一板:“哪来那么多废话,要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去做。爹还能害了你不成。我打拼下来的家业,将来不都是留给你和阿兴的吗。”

***

大朝会结束后,霍翎一直在等待霍世鸣求见。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日。

霍世鸣再出现在霍翎面前时,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将一个“虽有不满,还是愿意听从太后安排”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霍世鸣叹道:“我在京师出生,却在燕西生活了大半辈子,骤然听闻自己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心中难免不舍,所以那日才会进退失据,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除了向霍翎认错,霍世鸣还主动向霍翎打听起新任行唐关主将的人选。

“我年后才去兵部报道,如今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要是娘娘定好人选,我也能将我这些年的经验整理出来,告知对方。”

霍翎淡淡道:“兹事体大,我也还在斟酌。”

明显是不想多聊这个话题。

霍世鸣识趣闭嘴,没有再追问,更不敢对新任行唐关主将的人选发表任何看法。

霍翎对霍世鸣表现出来的态度,大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不打算一直抓着这件事情不放。

所以在丁景焕进宫请安时,霍翎道:“前

任行唐关副将刘集的罪名,该定下来了。”

丁景焕恭声应是。

几日后,前任行唐关副将刘集因贪污受贿、玩忽职守等多项罪名,被判抄家流放。

霍世鸣收到消息,知道自己这一关差不多算是过去了。

不管无锋具体查到了些什么,太后都不会继续追究。一切只会终止在刘集这里。

***

上层的暗潮涌动,与中下层官员无关。

这些变动既不能让他们从中得利,也不会损伤他们的切身利益。

比起关注上层官员的调动,中下层官员更关注的,反倒是祝青云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四品女官。

谁家没有女孩?

就算自家没有适龄入宫当女官的姑娘,族中也有啊。

他们这些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难道还会输给一个从苍州城过来的商户之女?

不少人都看到了这条青云路,并为自己看到的前景疯狂心动。

在宫中传出风声,要从官员家眷中征召一批有才能学识的女官,为太后侍奉笔墨,协助太后处理外朝奏事时,这份心动顿时达到了顶峰。

他们积极打探情报,鼓动家中女孩报名。

就连一些不太重视女子学识的人家,也都临时抱起了佛脚,急急忙忙为家中女孩聘请夫子,希望能赶在宫中开始选拔女官之前,将自家孩子教导成才。

场面之热烈,即使霍翎待在皇宫里,也有所耳闻。

肃郡王府的季二夫人进宫给霍翎请安时,还将它当做趣事告诉霍翎。

季二夫人颇有些看笑话的意味:“这些老古板,总觉得女孩不需要学太多东西,现在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她只有一个女儿,曾被选为公主伴读,跟着公主在天章阁读了几年书。季二夫人看起别人笑话时,自然是底气十足。

霍翎笑了下,说:“懂得后悔就是好事。”

季二夫人道:“还是娘娘豁达。”

季二夫人这回进宫,其实是代表宗室来向霍翎打探消息的。

官员家眷能够进宫当女官,那宗室女眷能不能行呢。

这自然是可以的。不过霍翎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才识不达标,她不会因为那是自家孩子就放松要求。

季二夫人喜得连连应好,又问霍翎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选拔,大家都迫不及待了。

霍翎莞尔:“既然大家的学习热情都这么高,那就等到上元节后再开始选拔吧。多给她们一些准备时间。”

季二夫人心道:得,看来今年京中适龄女眷都得在学习中过年了。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选拔女官。

季二夫人来找霍翎打听消息,霍翎也有意借季二夫人之口,将选拔要求宣扬出去。

不求选拔出来的人个个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至少要识文断墨,通读典籍,还要写得一手好书法。

要是连书都没读通,字都没写好的,也不必带到她面前。先留在家里好好学两年吧。

“那是自然。”季二夫人连声保证,“大家都盼着自家孩子能在娘娘面前出彩,可没人想在娘娘跟前丢脸。”

趁着霍翎心情不错,季二夫人还顺便打听了下选拔女官的形式。

霍翎道:“光凭看的,也看不出来谁学识好,谁学识差。不如这样,找一天时间,哀家亲自出几道题目考考她们,按照她们的答题成绩择优征召。答得越好,品阶相较其余人也就越高。”

季二夫人赞道:“这种方式可真是新颖。”

心下打定主意,未来一个月一定要压着女儿多读些书,这样考试的名次也能更好看些。

季二夫人是个明白人,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和她介绍选拔形式,自然不是只为告诉她一个人的。

所以季二夫人没有藏着掖着,谁过来找她打听,她都会一五一十告知对方。

一时间,洛城教书先生家的门槛,都快被来来往往的人踏破了。

就连那些对自身才学有把握的人,也为争一个更好的名次努力起来。

霍翎对此乐见其成。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她一再表现出对有才华的女子的看重,甚至愿意许出女官之位,底下人意识到家中女子成才的好处,自然就乐意看到家中女子读书进学了。

除了通过考试的方式征召女官外,霍翎还让暗卫多留意各地有才名的女子。

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眨眼的功夫,年关将近。

霍翎带着季衔山祭祀完天地宗庙,就一起摆驾去了西郊别院。

别院有好几处温泉池子,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霍翎都喜欢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今年也不例外。

别院坐落在京师郊外的西山上,距离皇城有段距离,但住在这里除了能泡温泉解乏外,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微服私访。

季衔山在别院里住了几天,有些闲不住了,过来给霍翎请安时,说自己这几日想到处走走看看。

霍翎平时管季衔山管得严,很少允许他出宫闲逛。如今季衔山渐渐长大,又正值春节,霍翎也不愿太拘着他。

霍翎道:“过年期间,街道上人来人往。你出门的时候带齐禁卫,也尽量别去人多的地方。”

季衔山拍着胸口保证:“母后放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道理我都懂的。”

为了让霍翎放心,季衔山还将自己的行程一一细数。

他不打算去樊楼、大相国寺这些地方。想也知道,这些地方平日里就人气旺,过年的时候只会更热闹。

“我明日打算去宁信姑姑府上看戏,后日去外祖父府上吃酒席,大后日再去宋老师和丁老师家看一看。还有大姐姐和二姐姐府上,也不能漏了,不然二姐姐肯定说我偏心。”

霍翎忍不住笑了:“你这行程,排得比我还满当。”

季衔山跟着一笑,小小少年已经显露出几分日后的风姿:“他们都住在内城,那里防守森严,我去他们府上做客,母后也不必一直挂心我的安危。”

季衔山还保证道:“我一定早去早回,母后别忘了让宫人准备我爱吃的菜肴。我还要陪母后一起用晚膳。”

霍翎看他考虑得如此周全,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

霍翎一直住到上元节,才从西郊别院返回皇宫。

上元节后,宫中传出消息,让有意报名参加女官选拔考试的人,前往京师慈幼局报名。

负责报名登记的人是祝青云。

一大早上,祝青云就抵达了京师慈幼局。

没过多久,阳安长公主也骑马来了。京师慈幼局是她的地盘,她是过来帮忙维持秩序的。有她在这里帮忙镇场子,祝青云也能少些麻烦。

“给长公主添麻烦了。”

这会儿还没到开始报名的时间,祝青云主动上前,与阳安长公主攀谈起来。

阳安长公主道:“算不上添麻烦,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有段时间没来慈幼局看过了,就顺道过来瞧瞧。”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都负责过慈幼局的建立,不需要刻意寻找什么话题,光是聊一聊建立慈幼局时遇到的麻烦,就能聊许久。

不多时,巷子尽头渐渐出现了马车。

阳安长公主主动道:“你先去忙吧。等过段时间你空闲了,我再去找你取取经,看看能不能让京师慈幼局办得更好。”

祝青云向阳安长公主行了一礼,坐回桌案之后,开始进行报名登记。

报名时间只有一日,过时不候,祝青云从早忙到晚上,带着名单回宫,翌日一早才去寿宁宫向霍翎复命。

名单上除了登记有报名者的名字外,还登记有她们的家世出身。

霍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名单,将报名者的家世出身和朝廷官员一一对应上。

对选拔女官一事感兴趣的,大都是中下层官员的家眷,还有一些中等出家出身的女子。

比起高门大户自矜身份,不愿让家中女儿抛头露面,这些不上不下的人家恨不得抓住每一个能往上爬的契机。

霍翎就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所以她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态。

这些人用得好了,也不失为一份助力。

在霍翎思索之时,无墨开口向祝青云打听起来:“报名现场热闹吗?”

祝青云道:“无墨姐姐是没看到,报名现场人头攒动,大家都很兴奋,一个劲向我打听情况。”

霍翎合上名单,不动声色:“她们都和你打听了什么?”

祝青云道:“有的人问我什么时候考试,有的人问我在哪里考试,还有的人向我打听这一回娘娘会选拔多少名女官。”

霍翎笑了一下,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崔弘益:“让李寒松来见我。”

李寒松是前任兵部尚书,现任礼部尚书,几日前刚去礼部报道,这会儿还处于熟悉礼部人事的阶段。

霍翎召见李寒松,是有意将选拔女官的考试交给礼部负责。

李寒松冷汗都快下来了:“这……娘娘,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哪里不合规矩。”

李寒松老老实实道:“宫中选拔女官,从来都是经由内务府。礼部无权插手。”

霍翎淡淡瞥了李寒松一眼。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陆杭,陆杭绝对不会说出“于礼不合”这样的话。

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权的延伸,但太后掌权,与天子掌权有极大不同。

她花了那么大力气去征召女官,难道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于礼不合”吗。

她找来李寒松,为的就是让这件事情从“于礼不合”变成“礼法如此”。

不过李寒松是自己人,虽不如陆杭那般圆滑,懂得主动迎合上意,但也还算得用,霍翎难免要多和他沟通两句,把他脑子里那根筋扳过来。

“如果是寻常女官选拔,自然是要交由内务府。但这一回,哀家不是要选一批伺候自己的宫人,而是要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出一批能协助哀家处理外朝奏事的宫人。”

内务府只负责皇家事务,由内务府来负责考试选拔,难免名不正言不顺。

霍翎希望这种选拔女官的方式能够获得朝堂认可,所以才会将这件事情交给礼部。

李寒松不是笨人,霍翎稍一点拨,他就猜到了霍翎的打算。

在文盛安致仕以后,太后娘娘在朝中没有了掣肘,真正算得上大权在握,威仪愈发深重。

太后娘娘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又何必优柔寡断,给娘娘添堵呢。

他在百官间可没有文盛安那样的威望,太后娘娘想要收拾他,不过是废一番口舌罢了。

念头一旦通达,李寒松果断改口应下。

为了挽回方才的糟糕表现,李寒松还积极地表了忠心。

“娘娘将此事交给礼部,是对礼部的信任。娘娘放心,礼部一定会尽心尽力,务必不使考试出现任何纰漏。”

“这件事情交给李卿来办,哀家自是再放心不过的。”

李寒松确实足够尽心,不过五六日功夫,就将考试章程安排妥当。

霍翎大致看了一遍,让李寒松只管放开手去做。

要换做文盛安和陈浩言还在朝堂的时候,她想要大张旗鼓征召一批女官,肯定会有人接二连三跳出来阻拦。

但如今,文武百官对此一声不吭。

即使有人有意见,那意见也多半不是冲着霍翎去的,而是冲着礼部尚书李寒松去的。

独掌朝政的威仪,让霍翎的意志畅通无阻。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平静下的激流。……

平静的海面下方,始终蕴藏着激流。

朝堂之上,永远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权力也永远不会独属于任何人。

霍翎的意志能够畅通无阻,不是因为她将朝堂上的人都变成了自己的党羽,而是因为那些反对的声音,在她的威势下,不得不暂时曲从。

这一点,沉浸权术多年的霍翎看得很清楚。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一个文盛安倒下了,另一个文盛安随时都有可能起来。

她的执政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那些被触动利益的人,要么改变倾向投靠她,要么处于蛰伏状态,等待反击的时刻。

她所要做的,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尽可能多做一些事情去巩固自己的权势,推行自己的政策,让那些蛰伏的野心家不得不继续曲从。

二月二,龙抬头。

民间常在这一日祭祀土地神,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在这一日里,位于皇宫东侧的奉天殿,也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试。

在考试开始之前,礼部派出一批官员,由礼部尚书李寒松亲自领头,负责维持考场秩序,监督考试顺利进行。

参加这场考试的六十二名考生,皆为女子。

考试时长总共为四个时辰,从巳时到申时。

时间看着很充裕,但卷子上的题目也不少,若是才思不够敏捷之人,怕是连答完题都困难。

考试进行到一半时,太后和陛下这对至尊母子一同来到奉天殿。

霍翎无意下去巡视,季衔山却兴致勃勃。

他来回看了一圈,在每个考生身后都驻足片刻,这才重新回到霍翎身边。

霍翎笑问:“看出了什么。”

季衔山道:“时间太短,只能看出字迹清隽。”

霍翎道:“很快就知道结果了。”

大燕的制香工艺很出色,寻常一炷香能烧两刻钟,这场考试准备的香刚好能烧四个时辰。

如今香炉里的香已经燃至最后,才陆陆续续有人交卷。

等到香炉彻底燃尽,考生一一退出奉天殿,回家等消息。

礼部官员却没能直接回去休息。

他们当场开始批阅收上来的答卷,并按照答卷优劣进行排序,只将综合成绩最好的十份呈给太后和陛下。

霍翎将这十份答卷都看了一遍。

礼部排出的名次与她心目中的名次相差无几,霍翎便没有做出调整。

等季衔山也看完答卷,霍翎问他觉得如何。

季衔山道:“都答得极好。尤其是头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霍翎微微一笑:“确实不错。”

这些答卷,不说有多让人眼前一亮,至少都言之有物,能让人从中看到考生的才学与胸襟。

以她们的年纪,能做到这般,已是十分难得。

翌日,霍翎在寿宁宫设宴,宴请这十名考生,亲自赐下宫牌。

第四名到第十名,授予六品女官。

第二名和第三名,授予五品女官。

头名授予的品阶,则与祝青云一样,都是四品女官。

她们当差的地点,并非后宫,也并非霍翎居住的寿宁宫,而是霍翎专门用于处理政务、接见朝臣的兴泰殿。

除了考试选拔出一批女官,霍翎还从民间征召来了八名女官。

这八名女官在地方上都颇具才名,待人接物也更为老练稳重。

有这些女官负责对接外朝臣子,传达太后旨意,兴泰殿从上到下愈发井井有条,连带着霍翎处理政务时,也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

自那一日书房密谋以后,孔易再也没有提起过对大穆发兵的事情,霍世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过完年以后,霍世鸣就老老实实去了兵部报道,每天按时点卯,到点下衙。

霍泽在旁边观望了一段时间,还以为他爹已经接受了现实,放弃了发兵大穆的机会,暗暗松了口气。

但霍泽不知道的是——

霍世鸣早已派出自己的亲信,前往大穆探听情报。

他还给行唐关那边去了信,让人紧盯着来往于大燕与大穆两国之间的商队。

商队南来北往,消息最是灵通。他们也许打听不到大穆上层的具体情报,却能察觉出其中的暗潮涌动。

在等待消息之余,霍世鸣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

虽说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是霍世鸣自己想要的,但谁叫胳膊拧不过大腿呢,他不能忤逆太后的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在兵部做事。

他的心思不在兵部上,自然不会与兵部原来的官员产生什么利益冲突。

兵部两位侍郎原本还担心霍世鸣来到兵部后,会对他们狠狠立威敲打,没想到霍世鸣会这么好说话,那叫一个大喜过望,根本不介意霍世鸣当甩手掌柜。

反正兵部要忙的事情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他们已经做熟了。

霍世鸣也没有完全放权给两位侍郎。

兵部主管军务,下面设有武库司。

军中将士所用的兵械,都是用武库司研制并批量生产,再发放给各地军队。

霍世鸣上任后,第一时间将武库司抓在手里,加大了对新型兵械的研制与生产。

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举办什么宴会,除了一些实在推辞不掉的人情往来,霍世鸣很少再与太后党的官员来往。

他有选择地与一些武将家族来往。

比如霍泽的岳父,安远侯。

比如燕北前任守将,安鸿羽。

彼此本就是姻亲,趁着逢年过节多走动一二,也没有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当然,对霍世鸣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与自己的外孙打好关系。

季衔山课业繁忙,出宫机会不多,与霍世鸣接触的机会就更少了。

在有限的几次接触里,霍世鸣常和季衔山说起燕西的风土人情,说起行唐关的铁马冰河,说起霍家百年历史。

一个传承超过百年的武将世家,有过辉煌,有过没落,更有无穷无尽的血泪。

霍家的兴衰历史,也见证着朝代的更迭交替。

燕云十六州在霍家的历史里,占据了非常大的篇幅。

身为大燕天子,季衔山不可能不知道燕云十六州的战略意义。即使年纪还小,他也有过这样的愿景: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伟业。

所以对于霍世鸣说的这些内容,他不仅不觉枯燥,还听得津津有味。

“娘娘与陛下真不愧是母子。”

季衔山问:“母后也喜欢听外祖父说起这些事情吗?”

霍世鸣笑容慈爱:“不仅喜欢听,她小时候还想过要当一名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带领军队杀入大穆。”

季衔山很难想象,一向沉稳端凝的母后,还有过那样意气轻狂的志向。

“景元二十年,羌戎叛乱。丁老师给我讲这段历史时,说最先发现羌戎狼子野心的人就是母后。”

“对。”霍世鸣话语里满是唏嘘,“多亏娘娘见微知著,朝廷才能及时作出应对。”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霍世鸣话锋一转,将自己的小心思娓娓道来。

他询问季衔山是否愿意增设一门课程,多了解了解大燕边境的局势。

季衔山听出了霍世鸣言外之意。

稍一琢磨,季衔山也就点头答应了。

他确实想要多了解了解羌戎和大穆的情况。

一个是大燕的附属国,一个是与大燕相持百年的对手,多了解一二并非坏事。

在季衔山意向明确的情况下,这门课程很快就被排入了季衔山的课表里。

宋叙过来向霍翎报备此事,霍翎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陛下愿意学,就多学学。老师人选定了吗?”

宋叙道:“定了。是承恩公。”

霍翎展开一本折子:“这个人选是谁提议的?”

宋叙道:“朝中能胜任这门课业的人选不多,其中以承恩公和安老将军的条件最为合适。陛下在两人中选了承恩公。”

霍翎提笔批折,不再多言。

宋叙见状,行礼退下。

当天傍晚,季衔山照例过来给霍翎请安,陪霍翎用膳。

霍翎与他闲聊时,随口问起此事。

季衔山道:“以前也听其他老师说起过羌戎与大穆的事情,但他们对羌戎和大穆的了解,多是从书上得到的。外祖父与羌戎打过仗,也与大穆交过手,他对羌戎和大穆的了解,也会深刻许多。”

霍翎颔首:“近来大穆局势动荡,打入大穆内部的暗卫传回了不少消息,你若有意了解,我命人整理之后给你送过去。”

季衔山眼前一亮:“难道是永庆帝驾崩了?”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了:“还没有。他多活一段时间,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残暴而衰老的君王。

一群实力雄厚、正值壮年的儿子。

还有一个被寄予厚望、却年岁尚小的幼子。

大穆这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上演得越久,对大燕就越是有利。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天赐良机?

大燕开国有多少载春秋,就与大穆对峙了多少年。

早些年,大燕频频与大穆开战,试图从大穆手中光复燕云十六州。

一场场战争下来,大燕有胜有负,期间也算是取得了一些不错的战果,却始终没能完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战略目的。

战争对国力的消耗是巨大的。

这从大燕建国多年后,人口数量迟迟没有增加就能看出来。

先帝继位以后,没有再贸然与大穆开战,而是命人在边境修筑防线,又鼓励百姓休养生息。

在先帝时期,大燕的人口数量才算是稳步增长起来。

霍翎在大方向上还是沿用了先帝的政策,但私底下,她也一直在为了北伐做准备。

她派出大量暗卫潜入敌国,收集情报。

大穆永庆帝在位三十余年,年轻时也算一代枭雄,利用铁血手腕镇压其它游牧部落。

随着他渐渐上了年纪,行事愈发暴戾,不仅是对不听话的臣子,就连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毫不留情,动辄鞭笞咒骂。

底下的几个成年皇子早已成了气候,许是感受到了儿子对他的威胁,永庆帝迟迟不愿松口立储。

直到去年,永庆帝大病一场,险些没撑过去,立储之事才被摆上台面。

纵使如此,病愈的永庆帝也不愿立成年皇子为储,而是透露出要立幼子的想法。

自此,大穆乱象已现。

没有立刻爆发出大乱,还是因为永庆帝余威犹存。

但这样危险而微妙的平衡,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打破。

而这一天,也来得很快——

大穆三皇子发动宫变,意图逼宫,被早有准备的永庆帝当场拿下,处以极刑。

大穆四皇子、六皇子牵涉其中,被判幽禁。

此后数日,永庆帝都没有在人前现身过,疑似大受刺激中风晕厥。

……

霍翎的案前,摆放着一封厚厚的密报。

里面不仅写了三皇子谋逆的动向,就连四皇子、六皇子在这场谋逆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都赫然罗列其中。

——甚至,在密报最后,还附有永庆帝近期的一份脉案。

依照脉案上的内容,永庆帝确实有中风之兆。

过来送密报的无锋,语气格外激动:“永庆帝生死不知,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娘娘,此事大有可为。”

被匆匆叫进皇宫的丁景焕,面上也是难掩亢奋:“这样的机会确实千载难逢,娘娘,我们要不要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

也难怪无锋和丁景焕会表现得如此激动。

就连霍翎,在看到这封密报后,呼吸都忍不住急促了几分。

北狩大穆,收复燕云……

这是不世之功。

这是连大燕太|祖皇帝都没能做到的丰功伟绩。

这也是她自幼年起就心心念念的志向。

如今成功的可能近在眼前,她也难以保持平常心。

不过霍翎终究是霍翎,她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命人送来一桌茶水点心,请无锋和丁景焕坐下慢慢说话。

“情况你们都了解了。依你们之见,大燕该做些什么。”

无锋和丁景焕对望一眼。

无锋主动道:“我不如丁大人急智,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吧。”

大穆皇室里,有资格角逐储君之位的,一共有七人。

这七人里,三皇子已死,四皇子、六皇子终身幽禁。

余下四人里,三位成年皇子的实力相差无几,没有谁出色到远胜其他人,也没有谁的势力强大到力压其他人。

最被看好的十皇子,出身大穆第一贵族萧家,母族势力最为强大,但出生最晚,年岁最小。

萧家的势力有多强大呢?

大穆接连好几位皇后,都姓萧。

而如今领兵镇守在燕云十六州的人,正是十皇子的三舅舅萧国英。

萧国英称得上是一代名将,年纪轻轻横空出世,就打得各路反叛部落重新归降,还深受永庆帝这位皇帝姐夫的信任。

如果上位的人不是十皇子,萧国英身为十皇子的舅舅,极有可能会被牵连猜疑。

所以萧家极有可能会为了扶持十皇子上位,要求萧国英回京支援,给十皇子保驾护航。

这就给了大燕可乘之机。

霍翎问:“什么可乘之机?”

无锋一时间被问住了,过了半晌,才带着一点儿不确定开口:“……起兵北伐的可乘之机。”

霍翎不置可否,看向一旁的丁景焕:“你也是这么想的?”

丁景焕对兵事称得上是外行,但像他这样的人,在有足够情报的支撑下,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眼下的局面对大燕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大穆乱得越久,就越符合大燕的利益。

所以丁景焕才会提议,调用那些埋伏在大穆的人手,让他们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必要时候还能给那些落于下风的夺嫡皇子提供帮助,让这场夺嫡之争持续得更久一些。

但对于是否要在这个时候起兵北伐,丁景焕不敢妄言。

霍翎眉梢微挑:“为何不敢妄言?”

丁景焕道:“臣不通兵事,只怕误导了娘娘。”

霍翎道:“君臣私下对奏,但说无妨。”

丁景焕也就放开胆子说了:“这些年来,大燕厉兵秣马,整治军力,皆是为了他日北伐做准备。臣敢断言,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大燕一定能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

霍翎笑了一下,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那你不敢断言的,又是什么?”

“娘娘知我。”丁景焕道,“臣不敢断言的是,这场北伐能取得多大的战果。”

胜利,也分惨胜与大胜。

发动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每一场战争背后都是有战略目的的。

高宗皇帝时期,发动北伐是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

先帝驾崩那年,大穆永庆帝挥兵十万南下,是为了吞掉大燕的三关地区,重新商定两国边界。

霍翎准备了那么多年,厉兵秣马,磨刀霍霍,整治军队,训练骑兵,囤积粮草。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简单的胜利,而是毕其功于一役,以刀锋直抵大穆咽喉,逼迫大穆交还燕云十六州。

不到万不得已,大穆不会轻易交还燕云十六州的。

这片地区,不仅对大燕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对大穆来说也是极有价值的。

在得到燕云十六州之前,大穆只是一个武力比较强大的游牧政权。

在得到燕云十六州以后,大穆拥有了广阔而肥沃的农耕土地,大量的农耕人口以及先进的农耕技术,他们不再需要逐水草而居,才渐渐从一个游牧部落发展到定都建国的地步。

而且游牧部落最强的是什么。

是骑兵。

最好的牧马场就在燕云。

此消彼长,大穆的骑兵越来越强,大燕却连好的养马场地都难寻。

随着大穆开始重视文化教育,推动汉人与穆国百姓融合,设燕京为南京,它在燕云地区的根基愈发稳固。

原来中原王朝防止北方游牧势力南下的重重关隘,却成为了大穆抵御中原北伐的重要战略地带。占据了这里,不仅能够抵抗中原北伐,还能借此来窥探、威胁中原地区,既有防御作用,又保证了进攻优势。[注]

这样集政治、军事、文化、经济为一体的地区,大穆怎会轻易割还。

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北伐,能一举收回燕云十六州吗?

丁景焕不能确定。

霍翎也不能确定。

根本没有人敢拍着胸口保证一定能够做到。

收不回燕云十六州,达不成战略目的,这一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的仗,就算打赢了,也只能算惨胜。

……

霍翎指尖轻敲扶手,默默计算着其中的得失。

突然,她心念一动,看向无锋:“我们的人是如何拿到脉案的?”

无锋道:“暗二十七是名医者,这些年在大穆闯下了不小的名头。去年年底,他治好周王的宠妃,在周王的举荐下进入太医院。这是他冒死传回的情报。”

霍翎微微颔首,正要揭过这一话茬,但下一刻,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宫里的规矩,无锋知道得不太清楚,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这番解释。

霍翎却在宫中生活了很多年。

皇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能经手她和季衔山脉案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给她和季衔山请脉的太医,也从来都是那一两个人。

就算那一两个人出了什么事情,暂时不能给她和季衔山请脉,太医院也不敢随随便便找一个刚入太医院不到一年的人过来应付了事。

当然,大燕与大穆的规矩并不完全一样。

但天子重病垂危之际,皇宫的守卫只会愈发森严。

以前都探听不到永庆帝的真正病情,现在这个时候,反倒探听到了?

霍翎问:“暗二十七如今情况如何?”

无锋叹了口气:“传出情报后就失去了联络。”

暗卫断了线,肯定是出事了。

这极有可能是暗二十七用命送出来的情报。

霍翎重新垂下眼眸,将手里的密报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无锋和丁景焕默契地保持沉默,没有打扰霍翎思考。

良久,霍翎抬起头:“萧国英身边,有我们的人吗?”

无锋道:“萧国英为人谨慎,平日里只用家生子伺候。我们的人混进了他的府邸,却无法近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霍翎自然不会因此就责怪下属。

她道:“尽可能盯紧他。我要知道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行踪。”

丁景焕好奇道:“娘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霍翎抿了抿唇:“我担心这是永庆帝和萧国英的阴谋。”

丁景焕瞳孔微缩:“阴谋?怎么会……”

说实话,如果不是太后娘娘足够理智谨慎,换做其他任何人,也许都经受不住胜利的诱惑,要开始调动粮草兵马,准备展开新一轮北伐了。

假设这真是永庆帝和萧国英的阴谋,他们图的又是什么?

“图大燕起兵攻打大穆吗?”

丁景

焕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笑意才刚在他唇角浮现,一旁的霍翎就反问他。

“为什么不能?”

丁景焕愕然。

霍翎重复:“也许永庆帝和萧国英图的,就是大燕起兵北伐呢?”

丁景焕拧眉,顺着霍翎给出的猜想继续思索。

——大燕在这个时候起兵北伐,大穆能得到什么好处?

杯中的茶水已经放凉。

霍翎端起茶杯,随手泼进花盆里。

茶香再次在室内弥漫,霍翎开口道:“把那些真假不辨的消息放到一边,我们先来确定一下一定真实可信的消息。”

丁景焕道:“永庆帝的年纪不小了,中风昏迷也许是装的,但他的身体情况肯定不容乐观。”

无锋跟着道:“储君之争也一定是真的。三皇子起兵逼宫,闹出的动静极大,做不得假。”

霍翎抿了口茶水,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画面。

在先帝人生弥留之际,他最放不下的,就是江山社稷。

“立储一事已经迫在眉睫,永庆帝还有时间下令处死自己的三儿子,幽禁自己的四儿子和六儿子,却没有时间留下一道立储的诏书?哪怕只是一个口谕呢?”

这才是整件事情里,最大的疑点。

如果永庆帝已至弥留之际,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秋后算账,而是定下大义名分。

只有永庆帝还活着,只有这一切都是在做局,才能说得通永庆帝为什么没有留下立储诏书。

丁景焕恍然,在这一刻,他终于是将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假设永庆帝最属意的继承人,真是年纪最小的十皇子,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无锋一愣。

他也没有漏听什么关键词,怎么突然就跟不上丁景焕的节奏了。

丁景焕解释道:“你觉得大燕是现在起兵北伐,对大穆更有利,还是拖到几位皇子斗得你死我活,永庆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再起兵北伐,对大穆更有利?”

无锋回答得毫不迟疑:“当然是前者。”

“不错。”霍翎微微一笑,“永庆帝是想一石三鸟。”

一来,大燕与大穆之间,迟早会有一战。双方都在憋着一口气,只等着一个契机就爆发出来。

再拖下去,对大燕来说是有利的,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备战,对大穆来说就未必了。

与其指望年幼无威望的儿子来解决麻烦,不如趁着自己有生之年,提前引爆潜藏的危机。

在大穆早有准备的前提下,这一战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二来,大燕对大穆的威胁越厉害,大穆的储君之争就会越快落下帷幕。

三来,萧国英是燕云守将,萧国英在战场上的表现越好,越能帮助后方的十皇子坐稳储君之位。

……

无锋听得心服口服,行礼告辞,准备回去命人严密监视萧国英的一举一动。

丁景焕也跟着起身,却不急着走。

“娘娘。”丁景焕语带笑意,“这一切都是您的猜测。如果您猜错了,日后会可惜自己错过了此等天赐良机吗?”

霍翎抬眸眺望北方:“不会。”

如果说最开始看到密报时,霍翎还有些心动和纠结的话。

那在和无锋、丁景焕聊了这么久以后,她就彻底恢复了冷静与理智。

现在就谈什么收复燕云,还为时尚早。

收复燕云是举国大战,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先吞并羌戎。

等彻底消化完羌戎的战果,再以羌戎为跳板,与大穆展开殊死决战,角逐出真正的天下共主。

所以,不管她的猜测是否为真,不管大穆那边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都不重要了。

隔岸观火,推波助澜,也不失为一种应对良策。

“急什么呢。”

霍翎对丁景焕道:“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

天章阁外头种有一排百年梧桐,正值盛夏,知了藏在枝叶间鸣叫不绝,拂面吹来的夏风都染上了几分聒噪。

下午第一堂课是宋叙的课,他用过午膳,稍作休息,提前一刻钟来到天章阁。

季衔山已经到了,正端着一碗绿豆汤慢慢喝着。

瞧见宋叙进来,他吩咐一旁伺候的小福子:“给宋老师也盛一碗。”

师生二人用过绿豆汤,宋叙开始给季衔山上课。

这一上课,宋叙就发现季衔山的状态有些不对。

“陛下?”

季衔山回神,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尴尬之色:“我方才在想别的事情。我们继续上课吧。”

宋叙笑容温和,继续方才的讲述。

季衔山认真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分心。

宋叙合上手里的书籍,温声道:“陛下今日可是有心事?”

季衔山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叙道:“陛下方便与我说说吗?”

季衔山想了想,屏退周围伺候的宫人和几个伴读,待到书房里只剩下师生二人,季衔山才开口道:“有件事情,想请宋老师帮我参谋参谋。”

宋叙露出倾听之状。

季衔山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宋老师,我不想一天到晚都待在天章阁念书。”

宋叙没有说什么“陛下年纪还小,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孩子都不喜欢一直被大人当做孩子看。

下个月就是陛下的十二岁生辰,如果算虚岁的话,陛下已经十三岁了。

这个年纪放在民间都算是半大小子,可以做工补贴家用。

更何况皇家的孩子一向早熟。

宋叙想了想,直接问道:“陛下不想一直留在天章阁念书,那陛下有什么想做的吗。”

季衔山松了口气。

同样的话,他也跟小福子说过,但小福子只会一个劲说什么他年纪还小,就该好好念书。

还好宋老师不会说出这种话,而是愿意尊重他的想法。

“该学的史书典籍,我都跟着各位老师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东西,从书本上学不到,老师们也教不了我。我想拥有更多时间去外面看看,去接触朝政,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陛下的想法极好。”宋叙点头,又有些困惑,“那陛下在犹豫些什么?”

季衔山道:“我还没有与母后提起此事。”

宋叙道:“陛下是担心娘娘不答应?先帝与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陛下的安危关乎社稷安稳。以前陛下年纪小,娘娘看得紧,不放心让陛下出宫,又怕陛下被其它事情移了性情,这才会狠抓陛下的课业。如今陛下渐渐长大,自然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拘在天章阁里念书。”

季衔山摇了摇头:“宋老师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的。”

季衔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

他知道,只要他向母后开了口,母后一定不会拒绝他。

他是皇帝,他在天章阁学习,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治国之策。

如今他觉得天章阁的学习已经无法满足于他,于是想换一种更合适的学习方式。

这有错吗?

这没有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诉求。

可是……可是……

母后会怎么想呢。

宋叙温和的目光落在季衔山身上,他突然自陈不是:“娘娘信任我,将陛下的课业托付于我,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课业安排上的问题,还得由陛下开口提醒,这是我的疏忽与失职。不如这样,一会儿上完课后,我去求见娘娘,与娘娘提一提此事。”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我后面没有别的课了。我与宋老师一块儿去找母后吧。”

霍翎刚送走丁景焕,看到师生二人一块儿过来还有些疑惑。

等听完季衔山的话,她不由笑了:“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宋老师的主意?”

季衔山道:“是我的主意。”

宋叙不动声色地帮季衔山找补:“陛下原本是想着,在傍晚过来给娘娘请安时,再与娘娘说起此事。正好今天下午有微臣的课,陛下就先与微臣说了一声。”

霍翎抬手,与以往一样轻轻落到季

衔山的头上:“安儿长大了。”

不知不觉间,那个在她膝头牙牙学语的孩童,已经快要与她一般高了。

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事事被她拘着,事事听她安排了。

霍翎动作轻柔,声音温和:“我原本就想着,等你过了十二岁生辰,再调整你的课业。你是皇帝,一直待在天章阁里学习也不像话。”

季衔山一怔,揪着自己的手,低下了头:“母后虑事周全,是我太着急了。”

霍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这样如何,从下个月起,你下午依旧留在天章阁上课,上午的时间全部空出来,跟在我身边学习处理政务。”

季衔山连连点头,没有异议。

霍翎话锋一转,好奇道:“怎么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昨天你过来请安时,也没听你提起此事。”

季衔山正是有些歉疚的时候,听霍翎问起,原本不该隐瞒,但那两名小内侍说的话,他又着实不想复述。

霍翎见他不太想说,也没有强求:“饿了吗,我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胭脂鹅脯。”

“还是母后这里的胭脂鹅脯最好吃。”季衔山露出笑容,“宋老师也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

“娘娘,查清楚了。”

内侍总管崔弘益裹挟着一身夜间寒气,走到霍翎身边,恭敬回禀。

“是两个在天章阁洒扫的小内侍在乱嚼舌根。”

“只是两个内侍吗?”

“娘娘的意思是……”

“继续查。我要知道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挑拨天家母子的关系。”

崔弘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无墨挽着外衣走到霍翎身边,轻轻为霍翎披上:“娘娘,夜深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霍翎扶着无墨的胳膊,向寝宫走去。

无墨温声宽慰:“陛下一向懂事孝顺,娘娘不必忧心。”

身侧的娘娘好似叹息了一声:“他还没过十二岁生辰,有些人就已经坐不住了。”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陛下与霍家,确实走得有……

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权的延伸。

摄政太后的存在,是在皇帝年幼,无法治理朝政时,代为行驶皇权。

在季衔山还少不知事的时候,文盛安、陈浩言这些朝廷重臣就从未放下过对霍翎的猜疑与忌惮。

如今季衔山渐渐长大,他还坐得住,围绕在他身边的野心家却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对方敢指使内侍离间天家母子,自然会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

崔弘益的调查暂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不过霍翎也趁着这个机会,命无墨重新梳理了一遍皇宫的人事,揪出不少作奸犯科的宫人。

季衔山身边伺候的人,更是被仔仔细细彻查了一番。

无墨闹出的动静很小,又有小福子帮忙遮掩,季衔山压根没察觉出什么异样。顶多就是在某天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些熟面孔,多了一些生面孔。

季衔山问起时,小福子只说一个是生了急病,一个是家里老娘去世,娘娘开恩允许她出宫嫁人,还有一个是……

反正每个人的离开都是有原因的。

季衔山不过随口一问,听到小福子的答案,也并未深究。

季衔山的上课时长被压缩了一半,课程自然也要有所调整。

那些用于打基础的课,全部都要在这个月上完,从下个月起,就会陆续从课表上删掉。

宋叙问过季衔山的意见后,就充当起了与各门课程的老师沟通的角色。

一众老师得知前因后果,也都表现得极好说话。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乐得看到陛下早早开始接触朝政、接见朝臣,自然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给陛下添乱。

宋叙看着他们那副高兴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老师文盛安离京前与他说过的那番话。

——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他想,老师终究是看轻了娘娘,娘娘行得端、坐得正,并不介意陛下接触朝政、接见朝臣。

……

霍世鸣的课是今年才安排上的,没什么意外地被保留了下来,只是上课时间需要重新做一番调整。

霍世鸣过来天章阁上课时,笑着向季衔山打听:“怎么突然开始调整课程了?”

季衔山含糊道:“母后说我的基础打得很牢固,可以跟在她身边学习处理政务了。”

霍世鸣脸上满是感慨:“也是,一眨眼的功夫,陛下都这么大了。”

说着,他又惆怅地叹了口气:“娘娘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她素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有什么苦都是自己往心里咽,从来不会与人说。”

季衔山想到这些年的种种,用力点头:“外祖父放心,我今后会好好为母后分忧的。”

霍世鸣露出慈爱之色,开始给季衔山上课。

这几个月里,他派去大穆的亲信终于有了音讯。消息源源不断传回京师,传到他的手里。

霍世鸣在给季衔山讲课时,也会有意无意提起大穆的乱局,并介绍两国的军事情况。

长达一个时辰的课程结束了,霍世鸣开口邀请季衔山:“兵部武库司近日研制出了一款新式连弩,一次能连发十箭,这是兵部准备进献给陛下的寿礼,不知陛下有没有兴趣去兵部看看?”

“为我准备的寿礼?”

季衔山一听就来了兴致。

他现在出宫不再像以前那样麻烦,很快就与霍世鸣约好了时间。

这款新式连弩,是霍世鸣上任后,命武库司的工匠们研制的。

练武场上,身材高大魁梧的禁卫军手持连弩,瞄准远处的土墙,十箭齐出。

箭身只有一半没入土墙,威力差了一些,但长箭的数量足以弥补这个缺点。

“好!”

季衔山鼓掌叫了一声好。

霍世鸣陪在季衔山身侧,笑着为季衔山介绍连弩的性能。

季衔山对于连弩的性能其实没有太大概念,他问:“比之大穆如何?”

霍世鸣自信满满:“大穆军中所用的连弩,一次最多只能射出五支箭。”

季衔山立刻就激动起来了。一边是五支箭,一边是十支箭,就算他再不知兵事,也明白其中的差距。

“这款连弩叫什么名字?”

霍世鸣笑呵呵道:“这是兵部进献给陛下的寿礼,自然该由陛下来命名。”

季衔山眸光一亮,思索片刻,道:“那就叫元戎弩吧。”

霍世鸣夸道:“好名字。

多谢陛下赐名。”

季衔山摸着面前的元戎弩,颇有些爱不释手:“外祖父,元戎弩造价如何,可否在军中进行推广?”

霍世鸣道:“造价有些高,短时间内想要在全军推广很难。不过只要陛下允准,兵部可以尽快量产出一批,先送去燕西和燕北。”

燕西与羌戎接壤,燕北与大穆接壤,平时兵部研制出了什么武器铠甲,都会最先装配禁卫军和这两个地方上的军队。

元戎弩这种神兵利器,自然是越早装配到燕西和燕北越好。

季衔山下意识就要开口允准。

小福子连忙小声提醒:“陛下,娘娘那里还不知道元戎弩的存在呢。”

季衔山话音一顿,改口道:“外祖父言之有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霍世鸣装作没有听到小福子的话,面上笑意不减:“是该从长计议,户部那边也不知道能挪出多少预算,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总要先请示过太后娘娘。”

季衔山抿了抿唇,对霍世鸣道:“那外祖父将它装起来,我回宫时,一道带回去给母后瞧瞧,顺便为外祖父和武库司的工匠请功。”

霍世鸣代那些工匠谢了恩,又问季衔山有没有兴致去武库司里面逛逛,看看那些工匠是如何一点点从无到有打造出元戎弩的。

天色尚早,季衔山也不急着回宫:“外祖父带路吧。”

霍世鸣在前头带路,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般,回头看了看季衔山身后跟着的宫人:“元戎弩的机关图纸乃绝密……”

季衔山对小福子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和外祖父进里面逛一圈就出来了。”

季衔山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因为霍世鸣的话心里别扭,这会儿看着武库司里的各种兵器装备,心情变得大好起来。

霍世鸣一一为季衔山介绍过去,话语里满是豪情:“有了这些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装备,我大燕将士必将如虎添翼。要是大穆还敢像十年前那样举兵来犯,势必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季衔山道:“外祖父很有信心?”

霍世鸣道:“要是别的事情,我还真不敢夸下海口。但我在燕西待了那么多年,又曾亲自与大穆军队交手过,很清楚大穆军队的实力。

“如今大穆内斗不休,又常年征伐其它游牧部落,兵戈不断,将士疲敝。我们却休养生息多年,政通人和,上下一心,还研制出了元戎弩这样的神兵利器。此消彼长之下,局势一片大好。”

季衔山听得心潮澎湃:“照外祖父这么说,大燕北伐的时机岂不是要到了?”

霍世鸣笑着纠正:“陛下,我只是说了,如果大燕与大穆对上,优势在我大燕。”

季衔山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霍世鸣满脸欣慰:“我没提起北伐之事,陛下却立刻想到了北伐。可见陛下年纪虽小,却已有太|祖皇帝遗风。”

季衔山可不敢拿自己和太|祖皇帝做对比。

霍世鸣却道:“太|祖皇帝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北伐大穆,收复燕云,只可惜天不假年,壮志未酬。

“如果陛下在位期间,能够完成连太|祖皇帝都完不成的丰功伟绩,陛下在史书中的评价,可未必会比太|祖皇帝差。”

……

季衔山在兵部待到下午,才在小福子的催促下回宫。

他带着元戎弩去了寿宁宫,兴致勃勃道:“母后,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霍翎正在和无墨说话,瞧见他进来,未语先笑:“我方才还在问你无墨姑姑,你怎么还没回来。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季衔山走得急,额上出了一层薄汗,霍翎从怀里掏出帕子:“跑得这么快,可见是带了好东西回来。”

季衔山擦了擦脸,接过无墨递来的杯子,解了口渴后才道:“这是兵部新研制出来的元戎弩,一次可以连射十箭。”

霍翎问:“元戎弩?”

季衔山道:“对,这是我取的名字。外祖父说这是兵部献给我的寿礼。”

霍翎知道兵部在研制新式连弩的事情:“你与我仔细说说此物的威力。”

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不适合直接演示元戎弩的威力。季衔山将自己的见闻一一道来:“母后,依你之见,此物可以在军中推广吗?”

从五连弩改进到十连弩,威力提升如此之大,霍翎也舍不得束之高阁:“既然是好东西,自然该在军中推广。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等兵部那边做进一步汇报,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再做定夺。”

季衔山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转而与霍翎聊起兵部伙食。

他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霍世鸣担心他吃不惯兵部的伙食,原本是想让厨房的人单独给他做一份午膳,或者直接去樊楼点一桌菜,不过被他拒绝了。

“兵部伙食的味道一般般。”季衔山点评,“有些油腻。”

霍翎一笑:“大锅饭的味道都这样,用料扎实,但求无过。”

季衔山想到宫里举办宴会时御膳房做出来的那些膳食,赞同地点点头。

不过他又凑到霍翎耳边,小声道:“我看有些老大人吃不太习惯,该让厨子炖得软烂些。”

因为季衔山中午吃得油腻,晚上霍翎让人准备了些清淡爽口的吃食。

季衔山喝着面前的白玉芙蓉汤,突然问道:“母后,你当初为什么要将外祖父调回京师?”

霍翎放下汤匙,不动声色道:“是你外祖父与你说了什么吗?”

“这倒没有。”季衔山道,“只是我听外祖父的意思,他一直念着收复燕云十六州之事。他进入兵部后,时常督促武库司研制新式连弩,就是想用这种方式,为大燕北伐尽一份心。”

霍翎道:“你外祖父与你提起过霍家的祖训,那你也应该知道,早些年的时候,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带着全家人重返京师。你外祖父在燕西那等苦寒之地驻守了那么多年,也该回京师一家团聚,享享清福了。”

季衔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母后,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待明日我再过来为你演示元戎弩的威力。”

宫人进来收拾碗筷,无墨走到霍翎身边:“娘娘可要沐浴更衣?”

“才刚用过东西,我去外头走走。你陪我一起。”

夕阳烧红天际,将红色的宫墙映得更红,晚风习习吹来,无墨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方才陛下问起时,娘娘怎么没和陛下说实话。”

霍翎道:“怎么说实话。难道要我将父亲在燕西做的那些事情,都告诉安儿吗。”

她已经敲打过父亲,那些事情在她心中就算是翻篇了。

再将它们拿出来说,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霍字,不管她与霍家的关系变得多冷淡,霍家犯了事,她这个做太后的颜面也必然受损。

皇帝与外家亲近一些,总好过皇帝忌惮外家。

皇帝今日能忌惮自己的外祖父和舅舅,他日也能忌惮她这个亲生母亲。

“不过你说得对。”霍翎道,“安儿与霍家那边,确实走得有些近了。”

无墨诧异:“娘娘?”

霍翎扶着无墨的胳膊,语气里不含任何喜怒,只是单纯陈述一个事实:“换做几年前,兵部研制出了新式兵器,肯定会进献给我作为寿礼。”

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份寿礼。

而是这份寿礼背后流露出的政治意味。

无墨脸色微白,要知道如今在兵部主事的人,可是承恩公啊:“……许是兵部没能赶上娘娘的寿辰。”

“也有这种可能。”

霍翎没有完全否认无墨的说法,但她与安儿的寿辰前后只隔了一个月,兵部要是有心赶一赶工期,未必赶不上。

霍翎闭了闭眼,神情平静道:“你去催一下崔弘益,我要尽快拿到调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