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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君臣若此,焉能相安。……

“宋叙,你是老师最看重的学生……”

“老师待你一向不薄,当年要不是老师出面维护,衡阳宋氏的人怎么会对你客客气气,不敢再随意苛待你和你娘亲……”

“如今他老人家的处境愈发艰难,你还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老师被弹劾致仕吗?”

坐在宋叙对面的,是文盛安早年收的学生,比宋叙大了十来岁。

平时遇到对方,宋叙都会客客气气称一声“师兄”。

今日宋叙休沐,这位师兄突然造访,宋叙自然不可能将人拒之门外。

刚倒好茶水,无需宋叙出声询问,师兄就先一步将来意道出。

这些年里,宋叙越受霍翎看重,就越是和文盛安离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徒,变得生疏起来。

文盛安再也不会开口告知朝中机密,也不会向他托付要事。

但不管如何生疏,师徒名分都摆在那里。

宋叙不会帮老师对付承恩公,也不会帮承恩公对付老师。

文盛安显然很清楚他的想法,此前一直没有派人上门打扰他。

如今这位师兄打破默契,突然登门……

怕是老师真的要撑不住了。

宋叙叹了口气:“我只是区区从五品,连老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又能做什么呢。”

这话,倒并非是完全的推诿之词。

师兄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师兄却道:“此言差矣。陛下一向亲近你,只要你能说服陛下,让他支持老师……”

宋叙面色微变,眸光也锐利起来:“这是师兄的意思,还是老师的意思?”

霍家举办满月酒的时候,也给他派了请帖。

他不是太后一党的核心人物,但丁景焕是。

丁景焕被安排在靠前的席位上,连带着他也坐得极为靠前。

所以,他没有听清楚老师和陛下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他看到了陛下和老师发生过争端,也看到了陛下丝毫没有给老师留情面,当场起身,拂袖而去的背影。

师兄眼神略有些躲闪。

宋叙道:“看来这是师兄的意思。”

师兄心虚了一瞬,又在宋叙的注视下平静下来:“如果还有别的法子,我不会上门来打扰你。”

……

桌上的茶水早已不带一丝热气。

对面的师兄也早已起身告辞。

宋叙枯坐在椅子上,用指腹揉了揉额头,随手将余下半杯茶水泼进花盆里,站起身来,打算出门透透气。

刚走出庭院,门房拿着一封信,匆匆来到他面前。

“大人,这是丁大人派人送来的信。他说他在樊楼设好了宴席,邀您过去坐坐。”

樊楼被称为天下第一楼,里面的消费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丁景焕却是樊楼常客。

此事并非秘密,御史弹劾丁景焕,其中一条罪名就是贪污受贿。

理由也很合情合理。

要不是贪污受贿了,丁景焕哪儿来的钱财肆意挥霍。

不过这位御史不清楚内情,只看表象就胡乱攀咬,宋叙却是一清二楚。

光凭丁景焕的月俸,当然没办法隔三差五就去樊楼消费。

谁叫丁景焕是太后娘娘的心腹,而樊楼又是皇室的产业。

有太后给的令牌,丁景焕可以自由出入樊楼。

只要不是刻意挥霍浪费,他在樊楼的任何花销都由太后买单。

当然,这位御史也为自己的胡乱攀咬付出了代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被太后狠狠批评一番,次日就被贬谪出京。

宋叙回屋换了身衣服,让车夫套了马车,直奔樊楼而去。

到了樊楼门口,看着那名前来迎接他的内侍,宋叙才察觉出不对。

“娘娘出宫了?”

……

清淡悠扬的熏香在厢房里弥漫开。

霍翎掂了掂手上的羽箭,对着几步开外的细口壶投掷。

羽箭轻松落入壶中。

宋叙被人领进房间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霍翎投完了手上的羽箭,丁景焕殷勤地拎起细口壶,倒出里面的羽箭,双手捧着重新送到霍翎面前。

宋叙:“……”

这么谄媚的一幕,被宋叙撞了个正着,丁景焕也没有不好意思:“哟,到了。”

霍翎顺着丁景焕的话语,侧头看向宋叙。

宋叙走到霍翎另一侧站好:“娘娘今日怎么有雅兴出宫。”

霍翎道:“我答应要陪陛下出宫散心。正好许久没来樊楼了,听景焕说樊楼出了不少新花样,就带陛下过来转转,顺便在这里用顿午膳。”

宋叙下意识扫视一圈。

丁景焕知道他在找什么:“陛下听说樊楼在举办书画比赛,就带人过去

凑热闹了。”

等霍翎玩够了投壶游戏,丁景焕找了个借口闪人。

“陛下去得有些久了。要我说,书画比赛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傻站在那里,没有一两个时辰,根本出不了结果。娘娘,我下楼去找陛下,带他在樊楼里四处逛逛。”

霍翎叮嘱:“去吧。别误了午膳。”

丁景焕保证:“我饿着自己三天,也不能饿着陛下一顿。”

宋叙微微一笑:“饿三天的惩罚太重了,还是半个月滴酒不沾比较合适。”

丁景焕刚要扑过去捂住宋叙的嘴,就听霍翎道:“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坐吧。”

霍翎指着自己对面的座位,问宋叙:“会下棋吗?”

宋叙道:“略通一二。”

霍翎选了离自己最近的白子:“那就随我下一盘吧。”

白玉棋子落于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霍翎随口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去过燕西,还在州学里上过几堂课,对吧。”

宋叙应是:“娘娘好记性。”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只留下太后和陛下孤儿寡母,端王和柳国公趁势起兵。

好不容易平息了内乱,北边的大穆也趁机发兵,攻打燕北。

为了让大穆早日退兵,解燕北之困,宋叙献计,从燕西借道羌戎,前往大穆,挑起大穆内乱。

等到大穆军队退去,燕北危机解除,宋叙又在燕西多逗留了一段时日。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进入燕西州学。

霍翎问:“那你可知州学里的官员,都是如何选拔出来的?”

宋叙摇头:“是臣孤陋寡闻了。”

霍翎道:“当年我提出兴办州学一事时,有意挑选一批熟悉羌戎情况,最好还会说羌戎土话的官员前往燕西。

“朝中人才济济,符合条件的却极少。

“为了能选出足够数量的官员,礼部给国子监出了几套卷子,从上千名监生中选拔出了二十七名学子,又在民间张贴告示,从民间选拔出了二十名贤才,合计四十七人,皆授予了官职。”

宋叙心中微动:“臣没记错的话,现任苍州知府,曾在州学里任教过。”

霍翎微微颔首:“你说得不错。苍州知府,衡阳知府和衡阳通判皆出自燕西州学,是那四十七人里的佼佼者。”

一晃多年,有人熬不住燕西的荒凉贫瘠。

有人不满官职太低,上下钻营,想办法调走了。

那些熬得住,又有真才实学的,全都熬出头了。

十年前,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人,只有正七品。

如今,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人,已经是正四品。

这个晋升算快吗?

具体要看和谁对比。

要是和那些世家勋贵出身,一出仕就平步青云的官员相比,肯定算慢的。

要是和同样出身寒微的官员相比,就算是惊人了。

宋叙被霍翎说得有些亢奋:“臣虽错过了州学选拔的盛况,但从武试的热闹,也能窥见几分。”

朝廷的第一场武试,是在天狩二年举办的。

那个时候,宋叙已经在朝中做官。

武试和州学选拔一样,不问出身,只看考试成绩。

有能力者方能脱颖而出。

霍翎笑了一下,突然正色:“你说,如果我有意像推行武试一样,在朝中推行文试,不问出身,以出卷考核的方式,选拔一批又一批中低层官员,你觉得如何?”

宋叙微微一怔。

从这场谈话一开始,宋叙就在琢磨娘娘到底要跟他聊些什么。

以他的棋术,原本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才落败。

但因为他一直分心思考,宋叙落败得极快,这会儿都要开始第三盘棋了。

他原以为,娘娘会跟他聊老师的事情,但没想到,娘娘会向他透露她的大计。

是的,大计。

武试影响到的,仅仅只是武将,和一部分靠战功起家的勋贵。

文试动摇的,却是世家大族的根基。

在朝堂之上,能身居高位者,有几个不是世家背景。

别说身居高位了,就算是中下层的官员,也多半要和世家沾亲带故,不然他们连朝廷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更别提走进这道门里,成为门内的一员。

就连原本在世家大族里不起眼的文家,也在文盛安成为吏部尚书后,被其它世家所接纳,族中子弟相互联姻。

这些人相互勾连,相互举荐,把持着极大一部分选官任官的权力。

只要文试能成功推行下去,这部分权力就能慢慢被朝廷收回。

但……

难就难在“成功推行”四个字上。

娘娘要动世家的根基,世家会乐意吗,他们能坐以待毙吗。

宋叙下意识想要向霍翎分析利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想到的,娘娘又怎么会想不到。

霍翎落下最后一枚棋子,突然道:“我又赢了。”

宋叙回神,低头一看棋盘,果然又是惨败。

他苦笑了下,将捻在指尖的棋子丢回棋盒:“娘娘还要再下吗?”

霍翎笑道:“我已连赢三局,况且,你的心思不在棋上,再下也没什么意思。”

宋叙捻起一颗颗棋子,借着收拾棋盘,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掌心的棋子落入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宋叙轻声问:“娘娘是有意改革变法吗?”

大燕开国近百年,该定下的规矩,其实都已经定下了。

想要重新制定规矩,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革变法。

霍翎看着宋叙:“知道我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吗?”

“臣不知。”

“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也因为,这同样是你的理想和抱负。”

“娘娘。”宋叙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您不怕世家联手反对吗?”

“当年的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何等煊赫,如今,又是何等光景?我这一生,就是要行前人所不能行之事。”

……

在霍翎和宋叙的谈话结束后不久,丁景焕也带着季衔山回来了。

丁景焕和小福子怀里抱满了东西,就连季衔山手里,也拿着他玩游戏赢回来的奖品。

见到宋叙也在,季衔山没有惊讶。

显然是已经从丁景焕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季衔山高高兴兴走到霍翎身边,如献宝般,让霍翎看他赢来的各种东西。

有一小坛秋露白,有印着“樊楼”字样的折扇,还有一把明显是给女子用的团扇。

霍翎接过团扇,放在指尖转了两圈:“这是送给我的?”

季衔山连连点头:“就是为了赢下这把团扇,我才在外头多逗留了一会儿,误了吃饭的时辰。”

霍翎用团扇拍了拍他的头,以示惩戒:“既然是因此才误了时辰,那就算了。”

季衔山朝丁景焕挤了挤眼,结果下一刻,就听霍翎道:“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哪道菜放了酒调味。要是有的话,就别给你丁老师吃了。”

季衔山傻眼。

方才还笑得灿烂的丁景焕,也瞬间呆若木鸡。

他就说嘛,娘娘说到做到。

偏偏陛下玩高兴了,想要看完一场斗蛐蛐比赛才肯离开,就拍着胸口向他保证,肯定会帮他向娘娘说情。

宋叙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原本沉郁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丁景焕说:你有你的理想与抱负。不要站在一条注定沉没的船上。

师兄说:老师待你一向不薄,你是他最看重的学生。

娘娘说:因为我爱惜你的才华,也因为,这同样是你的理想和抱负。

经过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他与老师,并非同路之人。

老师因循守旧,将太多精力放在与娘娘争斗上。

以老师的性情,不会支持改革变法,甚至有朝一日,娘娘在朝堂上流露出一丝改革变法的意向,势必会遭到老师的带头反对。

师兄想要用多年师徒情谊、同门情谊来打动他,景焕和娘娘,却在询问他的理想与政治抱负。

他想,自己犹豫摇摆了这么久,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

*

文盛安病了。

参加完满月酒回来,他身子就有些不大舒坦,这几日都是强撑精神去衙门办公。

看着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文盛安心中倍感萧索,病情也逐渐加重。

在文夫人和几个孩子的轮番劝说下,文盛安递了折子,请了病休。

这天上午,文盛安坐在窗边晒太阳,文夫人过来找他:“阿叙听说你病了,想要上门探望。”

文盛安重重放下手里的书卷,面容冷漠:“原来他还知道我是他的老师。”

“你胡说什么呢。”

文盛安摆手:“让他回去。我要静养,不想见生人。”

文夫人心下一酸,好好的师徒,弄得跟仇人一样:“你……唉,算了算了,你别生气,我去打发了那孩子。”

“等等——”

眼看着文夫人就要走出书房,文盛安迟疑了下,还是出声叫住文夫人。

他怅然一叹:“罢了,让他进来吧。”

老师老了许多。

这是宋叙见到文盛安后,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文盛安自然是不年轻了,但他年轻时生得好,上了年纪后也很注重保养。

那精神矍铄的模样,让人毫不怀疑,他还能在朝廷上再干十年。

如今的他窝在椅子里,七八月的天,肩上还披着一件外衣。

那一本接着一本的弹劾折子,如有千斤重,几乎将他的精神气摧垮。

宋叙恭恭敬敬地给文盛安行了一礼,又关心了下文盛安的身体,最后还送上一根百年人参。

这是他听说文盛安生病后,想办法搜罗来的。

文盛安不缺这根人参,但宋叙的态度让他很是受用。

他神情稍缓,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今天不是休沐日,你突然登门,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探病吧。”

宋叙道:“前些天齐师兄来找我,想请我当说客,在陛下面前,为老师缓和一二。我拒绝了他。”

老师处境艰难,看似是因为陛下表露出了对他的不喜,但实际上,症结还在太后身上。

就算陛下与老师的关系缓和了,只要太后那边不肯高抬贵手,依旧无法真正改变老师的处境。

所以,宋叙继续道:“老师是臣,娘娘是君,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您何必再苦苦支撑。倒不如主动向娘娘服个软,往后退一步,念在您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娘娘也不会太亏待您。”

文盛安道:“你齐师兄上门,请你为我当说客,你不允,却反过来为太后当说客。”

宋叙道:“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没有哪位上位者在羽翼丰满后,还能容得下老师这般横加掣肘、左右朝政的权臣。

如今顺势退了,兴许还能保留几分体面。

文盛安默然。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人啊,看透了以后,依旧心存侥幸。

朝政在手,大权在握,百官拥戴,一世清名,又哪里是能轻易放手的。

他口口声声说霍太后在当皇后时,就非贤后之相。但这些年里屡次出手相争,有多少是为公心,又有多少是为私利,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仿佛卸了所有力道般,文盛安的脊背紧紧贴在座椅上。

他无意间仰起头,恰好看到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山水画。

是他当年被贬祁州,尚还是皇子的先帝所赠。

“文卿莫急。”年轻皇子清朗萧疏,胜比修竹青松,“你我且待来日。”

……

许久,文盛安重新看向宋叙。

他的目光里,带着冰冷锐利的审视。

在这一瞬间,他不再是一个衰老憔悴的病人,而是那位立于朝堂多年不败,位高权重的辅政大臣。

“阿叙。”

他如此称呼宋叙,便是以老师的身份,询问自己的学生。

“太后赏识你,陛下亲近你,如果有朝一日太后与陛下相争,你会支持太后,还是支持陛下。”

宋叙被文盛安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

“……老师是在担心,娘娘不愿还政于陛下?”

“不是担心。”文盛安道,“事实如此。”

权势这种东西,没拥有的时候还好,一旦真正握在了手里,又怎会甘心拱手让与他人?

所有认为太后会心甘情愿还政于陛下的人,要么是天真至极,要么是没有真正品尝过权力的滋味。

先是陈浩言,再到他,太后已经解决掉了先帝留下的两位辅政大臣。

剩下的陆杭,是个众所周知的墙头草,趋利避害,不再年轻。

陛下还未真正长大,太后已实现了进一步的揽权。

宋叙道:“我的看法,与老师不同。”

文盛安也不着恼:“那你与我说说你的看法。”

宋叙道:“如果抛开所有成见,历数娘娘这些年的政绩,老师扪心自问,娘娘做得如何?”

文盛安再次沉默下来。

不是不知道答案,正是因为答案太过明显,他才不得不沉默。

宋叙等了片刻,依旧没等到文盛安的回答,便自己开了口:“太后娘娘杀伐果决,雄才伟略。她执政期间,打压勋贵,提拔寒门,政治清明,百姓安定。也许老师和一部分朝臣会介意她是女子,但我并不看重这一点。事实上,我很愿意在这样一位摄政太后手底下做事。”

文盛安问:“那陛下呢?”

宋叙道:“也许老师是对的,陛下成年以后,娘娘不会立刻归还朝政。但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不是吗。”

不论如何,太后和陛下,都是亲生母子。

太后手上的权力,终究会交还于陛下。

文盛安看着这个聪慧却有些天真的学生,忍不住笑了一下,眼中似有悲意。

“你自幼聪慧,我早就没什么能指点你的了。师徒一场,我再给你一个忠告——至尊母子,与寻常人家的母子,岂能一样?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关系,也许只是太后想让你看到的。”

娘娘只有陛下一个孩子。

但娘娘是君父,陛下却非太子。

国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权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亲政的天子?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宋叙。

“罢了。罢了。”

文盛安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几分落寞,却也有几分释然。

“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顶多只能守成,孙子里倒是有资质不错的,但还需要多加磨砺。

“不要听你师兄的。我的事情已成定局,不用为我说情,但可以上一道折子声援我。如此一来,待我离开京师,我手中的一部分人脉和势力,可以名正言顺由你接掌。”

宋叙愕然:“老师……”

“我把这些人留给你,是希望你能多回护陛下一些。”

文盛安不愿与宋叙多说。

他扶着座椅扶手,慢慢站了起来,站定时,身体还轻晃了一下,仿佛不堪重负。

不等宋叙伸手去扶,他就站定了身形,一步接着一步,迎着午后的斜阳,稳稳走出书房。

天狩八年九月,文盛安以一道致仕折子,结束了朝中长达三个月的纷争。

***

要说文盛安递了致仕折子上去,最高兴的人是谁。

那自然是霍世鸣。

斗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大力气,终于把文盛安扳倒了。

他联合百官,把身为百官之首、辅政大臣的文盛安给扳倒了啊!

这是何等扬眉吐气的事情!

经此一遭,他在百官间的声望,也水涨船高,所过之处,颇有一呼百应的架势。

怀着满腔的激动与亢奋,霍世鸣进了一趟宫,离开时,正好在宫道上和文盛安相遇。

文盛安病情痊愈以后,就重新回衙门当差了。

致仕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只要致仕的请求一日未被批准,他就还是吏部尚书,隔三差五要进宫听差。

“文尚书这是要去哪儿?”

霍世鸣主动与文盛安打了个招呼,满脸笑容,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以为两人关系极好。

两人都要出宫,这段路恰好同行。

文盛安淡淡道:“回吏部。”

霍世鸣其实不在乎文盛安的答案,只不过是为了找个话题搭话。

寒暄一句,便直奔主题。

“听说文尚书要致仕了?”

文盛安瞥了眼霍世鸣,突然冷笑:“承恩公未免得意太早了。”

霍世鸣只当这是文盛安败了以后恼羞成怒,不以为意。

文盛安看出了他的满不在乎:“太后娘娘行事霸道,不满我多年,我想要继续在朝中立足,就必须要削弱太后娘娘的势力。”

霍世鸣脚步一顿。

他和文盛安不仅没有交情,还是政敌,结果文盛安突然对他说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

这未免也太惊悚了。

文盛安无视了霍世鸣的视线,继续道:“吏部右侍郎上的那道折子,不会让承恩公伤筋动骨,顶多就是在娘娘和承恩公之间留下一道隔阂。娘娘和承恩公不够齐心,我方能在其中左右逢源。

“但我不知道,承恩公如此积极主动地帮娘娘对付我,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难道没有他从中作梗,难道他倒下了,承恩公在燕西做的那些事情就能一笔勾销吗?

承恩公不会真以为,帮助太后打倒了他,父女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太后还能一如既往信任他、重用他吧?

身为

承恩公,执掌燕西十几万兵马;平定羌戎叛乱;在端王和柳国公意图谋反时,及时带兵赶到京师;在大穆入侵燕北时立下过大功……

如今又联合百官驱逐了他这位辅政大臣,俨然一副太后党执牛耳者的架势。

这样的声势,可比当年的柳国公,还要煊赫三分。

父女之间,尚可忍让。

君臣若此,焉能相安。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她这一生,已经无需证……

每个人站的立场不同,所能看到的,所能想到的,截然不同。

就如霍世鸣,已经被“联合百官扳倒文盛安”带来的声望冲昏了头脑。

可要文盛安说,你一个承恩公,一个驻守在边境的武将,要这份声望做什么?

和我保持一份私底下的默契,彼此敌对,又不下死手,难道不好吗?

场上存在三方势力,才能彼此制衡。

要是一方倒下,只剩下两方,原有的矛盾不仅不会因此消弭,还会因为共同敌人的消亡而愈发尖锐。

虽然宫里还没有批复文盛安的致仕折子,但是文盛安已经开始和下属交接公务。

那些跟着文盛安一起弹劾霍世鸣的朝臣,也都纷纷偃旗息鼓。

霍翎捏着文盛安的致仕折子,冷眼观望了几天,发现文盛安并非以退为进,而是真的有几分已经认命的意思在。

当然,不管文盛安是真的认命了,还是在以退为进,他上了这道致仕折子后,就再无回旋的可能。

“宋叙都和文盛安聊了些什么,效果这么好。”

以霍翎的心性,都免不了在私底下嘀咕几句。

不过她并非那种会因为好奇,就窥探臣子私事的人。

丁景焕就没有节操多了,缠着宋叙追问了好几天。

宋叙守口如瓶,不肯多言。

被问得烦了,宋叙才简单透露两句:“在我登门之前,老师已有隐退之意。并非是我劝动了老师。”

他还没那么大的能耐。

形势比人强,他的劝说,顶多就是让老师更早一点下定决心。

……

当文盛安再一次进宫听差时,霍翎召见了他。

九月的天气已经转冷,即使是精心伺候的御花园,也都显露出一丝独属于秋日的寂寥。

“娘娘,文尚书到了。”

崔弘益快步走进凉亭,向霍翎复命。

霍翎抬起眼眸,打量着一板一眼行礼的文盛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几天没见,文尚书怎么老了这么多。”

文盛安被这话噎了一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意志消沉了许多,但能当着他的面,大大咧咧说出口的,还真就只有太后娘娘了。

文盛安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是老了一些。让娘娘见笑了。”

“你也一把年纪了,该多注意注意身体。”

霍翎摇摇头,还好心地给文盛安出了主意。

“上回和陆杭聊天时,听他说起,他夫人常用何首乌炖汤给他喝。他比你还年长两岁,只有鬓角少许花白,可见何首乌的疗效。”

经过初时的错愕,文盛安也很快适应了霍翎说话的风格。

他顺着霍翎的话道:“陆杭那家伙,一贯会保养。也许正因如此,我都要致仕了,他还能在朝堂上多干几年。”

霍翎道:“这话让陆杭听到了,定要得意许久。你与他同朝为官多年,可从来都是你压他一头。”

炉上温着水壶,文盛安挽了挽袖子,给自己倒了杯梨汁。

他用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掌心一路蔓延。

“没什么压不压的。我曾被贬出京,也曾仕途艰难,不似他一路顺风顺水。”

文盛安年轻时,是有名的刚直和执拗。

要不是遇到了能欣赏他、也能容忍他的先帝,文盛安很难坐到如今的位置上。

陆杭则更为圆滑。这样的特质,让他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上位者,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两人围坐在炉边,说着话,喝着温热的梨汁,倒有几分午后交谈的闲情雅致在。

只是,如果有人靠得近了,听到他们在聊些什么,才会发现所谓的“闲情雅致”,不过是错觉。

文盛安道:“老臣知道,娘娘一直不喜我。”

霍翎问:“你有哪一点,值得我欣赏?”

文盛安问:“是因为当年我反对先帝立娘娘为后吗?”

霍翎道:“反对先帝立我为后的人,多不胜数。你也就是比他们官职高了点儿罢了。况且,你们再怎么反对,我还是成了皇后。”

文盛安问:“那是因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你不喜我,我又为何要对你抱有善意。”

文盛安:“我并无故意针对娘娘的意思。我与娘娘,只是政见不合。”

霍翎:“都到这时候了,文尚书还是不肯与我说句实话吗。”

文盛安:“这就是臣的心里话。”

霍翎放下茶盏,似笑非笑:“你从未与我谈论过政见。而且,我的政见,多是传承自先帝。无论是打压勋贵,还是提拔寒门,文尚书扪心自问,先帝在世时,是否也一直在做这些事情?

“那个时候,先帝身边最大的帮手,正是你。

“你能与先帝君臣相得,轮到了我,就变成政见不合。我与先帝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文盛安:“……”

霍翎微微颔首:“文尚书是答不出来,还是羞于说出答案?那哀家要问一问你,你所在意的,到底是政见,还是性别。

“又或者说,在辅政大臣的位置上坐久了,当年那位愿意陪先帝一起打压勋贵、锐意进取的年轻朝臣,已经变得顽固不化。比起改革弊政,更愿意打压异己?”

文盛安:“……”

文盛安突然觉得,以前和太后娘娘那种话不投机、相看两厌的相处方式也挺好的。

如今这般当着他的面开嘲讽,文盛安一时间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不过他终究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风采:“难道娘娘只能接受,朝廷只有一道声音吗?”

霍翎道:“满朝文武,自然不可能个个都忠心于我。我容得下各种声音,更容得下反对我的声音,但我,容不下你。”

这般不留情面,直言相告。

面对手下败将,也无需迂回委婉。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这些年里,平定内乱、安稳朝堂的人一直是我。你们倚仗我的才能治理天下,又忌惮我有朝一日独断朝纲。

“需要我的时候,你们就暂时遗忘了我是女子,等天子长大,朝廷不需要我了,你们就想把我踢到一边。可这世间之事,岂能事事如你们所愿。”

文盛安道:“娘娘能保证……”

霍翎出声打断:“你没有资格,从我口中得到任何保证。而且,我这一生,已经没必要再向你们证明什么。”

她年少之时,想要向父亲证明,她才是那个可以振兴霍家、带领霍家重新走回巅峰的人。

入宫以后,想要向先帝证明,她是那个可以与他比肩、让他放心托付朝政的人。

成为摄政太后,她战战兢兢,夜以继日,连陪自己孩子玩闹的时间都没有,只为让朝臣顺服。

今时今日,她不会再被任何人的期待所裹挟。

她这一生,已经无需证明。

该轮到其他人来向她证明,他们的价值。

“如果你还想保留几分体面,在我将第一道致仕折子驳回去后,记得在三日内继续上第二道致仕折子,与我来一出三辞三让。”

文盛安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心下所忧虑之事,在他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就算能看到,他已远离朝堂,又年迈衰朽,也做不了什么。

给宋叙留下最后的人脉和势力,让宋叙多看顾着陛下一些,也算是全了他和先帝的情谊。

“娘娘,臣去了。”

“去吧。”

天狩八年十月,文盛安在前两道折子被驳回后,上了第三道致仕折子。

霍太后挽留无果,准其离京,回老家颐养天年。

文党分崩离析。

文盛安长子、三子昔日犯下的一些过错再次被御史翻出来,经过一系列查验与核实,一个被贬祁州,一个被流放黄州,都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吏部右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等多名文党核心官员,也相继被贬出京。

不少人暗自嘀咕,太后娘娘可真是深谙秋后算账的道理啊。

天狩六年三月,兴泰殿遭遇雷火,都察院副都御史上书,请霍太后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随后不久,霍太后抓住对手的疏漏,将陈浩言、崔原贬谪出京,却没动这位副都御史。

这位副都御史战战兢兢了好久,都没等到霍太后的打压报复,还以为那件事情算是彻底翻篇了……

结果那一口气刚松完,太后的惩戒就下来了。

有调离京师的人,自然也有从外头调回来的人。

在兴泰殿一事上受到牵连,被贬出京的邱鸿振,终于被调回来了。

离京前,他是兵部右侍郎。

如今,他的官阶看似没有变动,官职却从兵部右侍郎,变成了工部左侍郎。

邱鸿振拜倒在霍翎面前,热泪盈眶,失声哀嚎:“娘娘,娘娘啊,臣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霍翎用手挡在额前,既觉这一幕伤眼,又难免有些好笑。

“行了行了,别哭了,哭得我头疼。不是都把你调回京了吗,还哭什么。”

邱鸿振哭也不是,嚎也不是,声音卡在嗓子眼。

霍翎摆手。

宫人上前,给邱鸿振递了块温水打湿的帕子,又带邱鸿振去一旁整理仪容。

“娘娘,我可算是见到您了。”

再次站在霍翎面前时,邱鸿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唯有如此,方能吐露他内心的激动与热切。

霍翎道:“当初那件事,确实是你受了委屈。”

兴泰殿失火那一晚,邱鸿振刚好在宫里当差。

霍翎的人和文盛安的人针对“兴泰殿失火到底是天谴还是人祸”一事来回博弈。

最终霍翎没有下罪己诏为这场天雷引起的火灾担责,但在宫中值守的邱鸿振和内务府总管,没能幸免于难。

邱鸿振眼泪差点儿又下来了:“能得到娘娘这句话,我心里一点儿都不委屈。”

要说这两年,邱鸿振最担心的是什么。

那就是他在太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啊!

比不过承恩公就算了,谁叫承恩公是娘娘的亲生父亲呢;

比不过无锋就算了,那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

比不过丁景焕就算了,这小子手段邪乎,坑起人来从不手软……

但是,他可是满朝文武里,第一个投靠娘娘的官员啊!

两年不在娘娘面前出现,万一被后来者居上了可怎么办。

要是霍翎听到他的心声,一定得感慨一句:这就是你每个月,都要写一封又长又烂的请安折子送进京的原因吗。

虽然邱鸿振的请安折子又长又烂,但他对太后娘娘的心还是苍天可鉴,而且也是个能担得起事的人,在地方这两年,不能说多出彩,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霍翎勉励了邱鸿振一番,又留邱鸿振在宫里用了顿饭。

邱鸿振离开皇宫,回到府邸,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热茶,就听自家夫人说,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过来。

邱鸿振道:“都有哪些人?”

邱夫人一连报了三个名字,都是邱鸿振昔日的同僚或下属。

邱鸿振道:“他们定是听说我回京了,想找我聚聚。”

夫妻两正说着话,门房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邱鸿振问:“何事这么慌张?”

门房恭敬道:“老爷,方才有人送来了承恩公的请柬。”

邱鸿振与霍世鸣是多年老交情了。

当初霍家还没发迹时,霍世鸣领着三千兵马驻守在永安县里,邱鸿振是永安县令。

请柬上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霍世鸣在客云居设宴小聚,正好听说邱鸿振回京了。宴席上的宾客大都是熟人,要是邱鸿振有空的话,不妨一起过来坐坐。

……

“邱大人,这里。”

邱鸿振刚下马车,就看到丁景焕站在酒楼门口朝他招手。

邱鸿振笑着走上前:“丁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丁景焕重新将两只手抄回袖中,这天儿是越发冷了:“楼上太闷,我下来等你,顺便透个气。”

邱鸿振用手指点了点他,笑骂道:“丁大人这话不实诚。你分明是下楼透个气,正好看到我来了,才顺便招呼了我一声。”

丁景焕也不尴尬,笑了笑道:“既然被邱大人点破,那我就不陪邱大人上楼了。宴席设在三楼,你先上去吧,我再在外头站会儿。”

邱鸿振辞过丁景焕,来到三楼。

三楼远比邱鸿振想象的要热闹。

说是小聚,里头坐满了人,粗粗一数,摆放了差不多三十张桌案,意味着至少有三十位客人受邀而来。

加上客人带来的晚辈或仆从,至少有六十人。

坐在上首的霍世鸣注意到了他,朗声一笑,端着酒杯迎了过来。

一众宾客的视线,随着霍世鸣的走动,一同落到了邱鸿振身上。

“邱兄,你可算到了。”霍世鸣亲热地挽着邱鸿振的胳膊,“来来来,你的座位在前头,今儿正好庆祝你升官之喜。”

邱鸿振还糊涂着呢,就被霍世鸣带到了前头的席位上。

霍泽打了声招呼:“邱叔,好久不见。”

邱鸿振对着霍泽点点头,才问霍世鸣:“霍兄,你办这个宴会的名头是什么?都怪我来得急,没备什么礼。”

霍世鸣道:“哪儿有什么名头,就是大家私底下聚一聚。要说真有什么名头,那就是为了庆祝我们大功告成。”

旁边一个邱鸿振不太认识的官员笑着附和:“是啊,我们大功告成,邱大人也顺利被调回京,还成了工部左侍郎,这样的大喜事,当然得好好聚一聚、庆一庆。”

邱鸿振有些听明白了。

这些人聚在这里,为的是庆祝文盛安致仕、文党树倒猢狲散一事。

邱鸿振不是这场宴席的主角,他刚到场时,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也有不少人过来与他打招呼、给他敬酒。

但打过招呼,敬过酒,众人又都奔着霍世鸣去了。

“要不是有承恩公领着我们,斗倒了那文盛安,现在哪儿能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是啊,文盛安在朝中得意了那么多年,还不是被承恩公解决了。”

还有人面露可惜:“承恩公才回京数月,就取得了如此大的战果。要是承恩公早几年就回京,哪儿能让文尚书风光这么久?”

“哎——”另一人道,“邵兄,你还叫什么文尚书。”

“对对对,是我嘴快。我自罚三杯,诸位莫要生气。”

有人恭维,也有人道:“承恩公,我有一位同窗好友,想要与您结识一二,不知您愿不愿意赏个脸,让他下回跟着我一道赴宴?”

还有人向霍世鸣打听:“如今朝中官员调动频频,承恩公可有打听到什么内幕?”

霍世鸣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邱鸿振看得暗暗咂舌。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不见刀光剑影、却比刀光剑影更为血腥凶残的争斗,所以对于这一幕,终究有点儿不适应。

好像知道丁景焕那么喜欢喝酒的人,为什么宁愿舍了满桌酒水,也要下楼透气了……

这场宴席,邱鸿振颇有些格格不入。即使有意融入,也不如其他人表现热络。

等丁景焕再次出现在宴席上时,宴席已过了大半。

“丁大人……”邱鸿振幽幽看了丁景焕一眼。

丁景焕一脸无辜:“邱大人这是怎么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邱鸿振到嘴的话语,都被丁景焕这杯酒堵了回去。

他还想再说些什

么,但环顾一圈满堂宾客,还是笑着饮下美酒,将话题转到丁景焕身上:“丁大人在京兆府待了八年,也该动一动位置了吧。”

丁景焕惬意地品着美酒,用十分讨打的语气道:“不急,不急。我在京兆府待得很自在。”

邱鸿振叹息,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艳羡:“也就只有丁大人,才能开口说自己不急着升官了。”

娘娘对丁景焕的信任和倚重,只要是长眼的人都能看到。

有着这样的恩宠,自然无需急切。

丁景焕哈哈一笑,伸长胳膊去搭邱鸿振的肩膀:“邱大人羡慕我,我还羡慕邱大人呢。副都御史才刚调走,你就高升回京了,可见你在娘娘心中的份量。”

邱鸿振被说得眉开眼笑。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祝女官,祝青云。……

这场宴会,勉强称得上宾主尽欢。

随后几日,刚刚在工部报道完的邱鸿振,又一次收到了宴会的邀请。

邱鸿振抹不开情面,也不想得罪霍世鸣,再加上他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回京,需要多和同僚走动走动,便再次欣然应邀。

到了地方以后,他才发现一些不同。

上回还来坐了坐的丁景焕,这回连面都没有露。

不过少了一个丁景焕,丝毫不影响宴会的热闹。放眼一看,就知道参加宴会的人比上回多了不少。

其中几人,要是邱鸿振没记错的话,他们以前好像是文盛安一派的官员。

……这是看文盛安倒台了,就想办法钻营到了承恩公面前?

连着参加了三场宴会,这天上朝时,邱鸿振趁着丁景焕不备,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问他最近怎么都没去参加宴会。

丁景焕道:“京兆府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邱鸿振对这番解释,只信了一半:“丁大人,你我都是娘娘的人,你可不能这么不讲义气。”

丁景焕装糊涂:“邱大人这话,我不明白。承恩公请你去参加宴会,让你多结交一些朝中官员,还能害了你不成?”

邱鸿振自问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他能稳稳当当走到今日,也有自己的政治智慧。

可能是他没有亲眼目睹到承恩公一呼百应,联合百官弹劾文盛安的场景吧,他总觉得承恩公的作派有些不妥当。

太高调,太张扬了。

说得好听点,那叫结交朝臣。

说得难听点,那就是笼络党羽。

邱鸿振悄悄张望四周,低声向丁景焕打听:“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丁景焕打了个哈哈。

邱鸿振不依不饶,想从丁景焕口中问出一句准话。

丁景焕被烦得不行。

眼瞅着再纠缠下去,就要耽误上早朝的时辰了,丁景焕只好给了句准话:“连你都觉得承恩公的行为高调,娘娘又怎么会没有耳闻。”

邱鸿振心中一凛。

虽然他还不清楚娘娘对此事的态度,但看丁景焕一副不想沾手的模样,邱鸿振觉得,自己下回再收到承恩公的请柬,能推就推了吧。

心下有了决定,再次收到霍世鸣的请柬时,邱鸿振称病推辞了。

府中管事回去向霍世鸣禀报时,霍世鸣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邱鸿振不来就不来吧。

如今想要出席宴会、与他攀上交情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少邱鸿振一个也没什么。

***

丁景焕跟邱鸿振说他最近很忙,这话并非借口。

大朝会上,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京兆府联名上书,表示《新刑统》已修订完成。

这本全称为《燕天狩详定刑统》,简称为《新刑统》的法典,于天狩八年十一月彻底修订完成,由太后和天子一同诏令颁行天下。

所有参与修订刑统的官员,皆有嘉奖晋升。

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连任三届的丁景焕,成为刑部左侍郎。

在礼部郎中一职待了六年的宋叙,被调往吏部,接任吏部右侍郎之位。

同月底,祝婉从苍州城赶到京师,敲响京兆府外的那面登闻鼓,再次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锦州商铺掌柜邹天翊。

这起被搁置两年的子告父案,随着《新刑统》颁行天下,再次回归世人的视线。

还未离任的丁景焕亲自接下祝婉的状词。

丁景焕还特意进了一趟皇宫,希望霍翎能宽限他一些时日,容他开堂审理完此案,再去刑部报道。

霍翎自然恩准,并对此案做出垂询。

季衔山刚好也在寿宁宫,他对祝婉印象很好,特意叮嘱道:“祝姑娘总算能了却心结了。丁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审。”

丁景焕笑着答应,又道:“祝姑娘见到我的时候,还托我问一问娘娘和陛下。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荣幸,进宫来给娘娘和陛下请安。”

霍翎道:“她将苍州城慈幼局打理得很好,我还没有来得及奖赏她。等此案结束,你带她进宫。”

***

有太后和天子的垂询,这个案子的影响就更大了。

对于如何审理此案,丁景焕早就打好了腹稿,没有急着开堂,不过是为了造势。

等到此案闹得沸沸扬扬,从朝廷到民间,都有许多人在议论此事,丁景焕才不慌不忙开堂。

祝父邹天翊虽然是入赘祝家的,但这十几年里,锦丰商铺都是由邹天翊打理。而且祝家的资产,相较于祝母去世那年,也有了不少变动。

丁景焕没有一味偏袒祝婉,而是选择秉公执法。

不过三天,这起拖了许多年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祝婉没能拿回祝母留下的所有财产,但最重要的祖宅和商铺,都被判给了她。

捧着这张墨迹崭新的判决书,祝婉泪流满面。

她终于能够告慰祖父和娘亲的在天之灵。

……

丁景焕给了祝婉一晚上的时间,让她平复心情。

次日一早,丁景焕带着祝婉进宫。

祝婉满心忐忑,被带到霍翎面前时,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

她不敢抬头直视霍翎的容颜,视线垂落在那条拖曳的玄色裙摆上,又被那繁复华丽的花纹所吸引。

上首传来一声轻笑,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

“在苍州城那会儿,不是挺大胆的吗。起来说话。”

祝婉恭敬起身:“那时候不知者无畏,让娘娘见笑了。”

霍翎道:“行了,坐下吧。都是熟人,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祝婉坐到丁景焕下首。

无墨亲自给祝婉端来一碟果子,在祝婉抬头看她时,笑着与祝婉打了个招呼。

祝婉由衷欢喜:“无墨姐姐,好久不见。”

霍翎也给自己剥了个果子,不急着聊正事,而是问起祝婉到京师后,有没有去哪儿逛过。

祝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去了大相国寺,樊楼,还去了慈幼局看看。”

大相国寺和樊楼,都是京师数一数二的地界。但凡外乡人到了京师,基本都会先去这两个地方逛逛。

相较而言,祝婉会选择去慈幼局看看,就让人有些意外了。

霍翎也没掩饰自己的意外:“怎么会想到去京师慈幼局?”

祝婉道:“京师慈幼局办得比苍州城慈幼局要好很多,我现在不管慈幼局了,但还是想去看看。要是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也可以写信回去告知其他人。”

霍翎微微颔首。

已经不用再细问苍州城慈幼局的情况了。

祝婉能有这份进取的心思,苍州城慈幼局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霍翎话锋一转,顺势问起祝婉接下来的打算。

祝婉从生父手里夺回了祖宅和商铺,接下来她打算如何处置它们。

祖宅好说,只要重新打一块牌匾,把“邹宅”改回“祝宅”就好了。

但商铺总是需要花心思经营的。

祝婉早就已经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听霍翎问起,也不慌张。

要换做没有遇到霍翎的时候,祝婉肯定会选择留在苍州城,独自一人支撑商铺,努力将商铺经营好,争取让商铺恢复到昔日祖父还在世时的辉煌。

但两年前的相遇,彻底改变了祝婉的命运。

在苍州城慈幼局的两年,也让祝婉得到了更多磨砺与锤炼。

商铺对她来说,更多的是一份念想。

一份亲人留给她的念想。

如果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更远大的志向,那她只需要留在苍州城,打理好这份念想就够了。

但现在,她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也有了更远大的追求。

所以祝婉有意将祖宅和商铺留给忠仆打理,而她自己——

“娘娘。”祝婉起身拜倒,“不知民女是否有这个荣幸,追随侍奉在娘娘左右。”

霍翎微微一笑,看向无墨。

无墨脚步轻快,上前扶起祝婉,从怀中取出一物,是早就准备好的四品女官令牌。

“祝女官,这是你的令牌,还请拿好。”

祝婉鼻尖一酸,低下头来,手上动作却不含糊,第一时间握住令牌。

感受到掌间令牌的纹路,祝婉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鼓鼓胀胀,被难言的酸涩与欢喜填满。

丁景焕也抱拳起身,恭贺祝婉得偿所愿。

祝婉回了一礼,认真向丁景焕道谢。丁景焕可没少为了她的案子费心。

等祝婉整理好自己跌宕起伏的心

情,她再次开口:“娘娘,我想厚着脸皮再求您一件事。”

霍翎心情颇好:“直说便是。”

祝婉道:“我想请娘娘重新给我赐个名。这个名字,是邹天翊给我取的,我如今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也想要重新换一个名字。”

她刚出生那一年,邹天翊的真面目还没暴露,与她娘感情极好。

因为她跟她娘姓,取名这件事,在邹天翊的极力要求下,她娘就交给了邹天翊。

“婉”这个名字并非不好,但放在“祝”姓后面……

从她生出以子告父这个念头起,她就注定不可能成为什么温婉淑娴的典范。

她不需要任何人祝她温婉娴雅。

霍翎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与祝姓很搭的名字:“你觉得青云这个名字如何?”

青云……

祝青云?

祝婉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无墨赶紧开口提醒:“祝女官,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快谢恩。”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亲自给一个人取名叫祝青云,这个人就一定能青云直上,前程无忧。

天大的机缘摆在眼前,赶紧顺坡答应下来才是啊。

经无墨提醒,祝婉也终于反应过来:“谢谢娘娘,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无论是这个名字本身的寓意,还是这个名字背后所寄托的某种希冀。

祝青云都喜欢得不得了。

霍翎给祝青云留出一些时间,让她安心处理完祝家的事情,再进宫当差。

与此同时,寒冬腊月,风雪漫天,几道疾驰的骏马如闪电般闯入京师,直奔皇宫而去。

离京小半年的无锋,终于从行唐关归来。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新任兵部尚书,承恩公……

一滴接着一滴的水珠从孔中滴漏,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影西斜。

长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桌上的密折被吹得哗啦作响。

纸业翻动间,白底黑字清晰映入眼帘。

——承恩公每年从榷场获得的巨额利润,去向不明,疑似用于笼络包括行唐关副将刘集在内的多名边将。

修长的指尖轻轻压住纸页,霍翎拿起密折,随手丢入火盆。

骤然升起的火舌,在霍翎眼底明明灭灭。

无锋单膝跪在下首,屏息凝神,生怕惊扰到霍翎的沉思。

良久,霍翎才开口,示意他起来说话:“你在行唐关这几个月,都查了些什么。”

无锋不敢隐瞒,将自己这几个月的行踪一一道来。

今年五月,吏部右侍郎上书,弹劾承恩公霍世鸣拥兵自重、以权谋私。

无锋奉命前往行唐关彻查。

一开始,无锋的调查毫无进展,直到无锋转去调查行唐关副将刘集这几年的经历,才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对。

刘集会被塞到行唐关担任副将,主要是因为霍翎想要节制霍世鸣的权力,不让他在行唐关一家独大。

所以刘集刚到行唐关那两年,与霍世鸣手底下的将领,闹出过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无锋道:“刘集这个人还算聪明,知道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所以他一向只找底下人的麻烦。

“直到有一回,刘集和燕羽军统领孙裕成发生了矛盾。”

孙裕成不仅是霍世鸣的心腹,也是从小看着霍翎长大的长辈。

孙裕成这个根基深厚的燕羽军统领,可比刘集这个初来乍到的行唐关副将,有份量得多。

这两人对上,刘集自然是讨不了什么好。

但刘集是霍太后派去的人,太不给刘集面子,就会得罪刘集背后的霍太后。

所以这件事情闹到最后,霍世鸣出面设宴,当了一回中间人,给两人说和。

“从那以后,刘集在行唐关的境遇,变得越来越好。”

霍翎淡淡道:“当初是谁将刘集举荐给我的?”

竟然如此愚蠢,被人拿捏住了都不知道。

无锋苦笑一声,继续道:“除此之外,属下还查到了一件事情。这几年时间里,刘集在老家置办了大量田地商铺。”

霍翎道:“置办田地商铺需要一大笔钱,你怀疑,这笔钱是承恩公给刘集的?”

无锋道:“属下无能,没有查到两人间有金钱往来,却意外探查到,刘集的亲信可以自由出入榷场。”

燕西榷场是霍世鸣的钱袋子。

如果没有霍世鸣的首肯,刘集的亲信不可能自由出入榷场。

直接给钱贿赂是下下策,巧妙一点的做法,就是将榷场每年的利润,分个一成半成的给刘集。

霍翎眼眸微闭,复又睁开:“丁景焕那边怎么说?”

无锋道:“丁景焕提审了刘集,刘集承认他确实从榷场中分了一杯羹,却坚决否认自己投靠了承恩公。”

霍翎轻轻一笑,为刘集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拿了上官的好处,还想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只要刘集收下这笔数量可观的钱财,就与霍世鸣达成了一种默契,也被霍世鸣拿捏住了把柄。

霍世鸣根本不需要刘集彻底倒向他,只需要保持这份默契,让刘集对行唐关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够了。

“娘娘。”无锋有些犹豫,“承恩公为何要这么做?”

“是啊。”霍翎道,“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联想到种种往事,霍翎笑了一下,道:“看来我将孙裕成任命为燕羽军统领,又将刘集派去行唐关分权的做法,让父亲很是不满。”

她将刘集派去行唐关分权,制衡父亲的权力。

父亲就用这种迂回委婉的方式,重新让行唐关只有一个声音。

无锋浑身一震,为霍翎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娘娘……”

霍翎的视线落在无锋身上:“你一路风尘仆仆,先下去好好休息吧。在家中多休整几日,再回来当差不迟。”

无锋咽下到嘴的询问,开口笑道:“多谢娘娘体恤。不过属下离京数月,朱雀卫那边堆积了不少事务,不敢再怠慢,明日就可以回朱雀卫报道。”

***

这段时间,霍世鸣都在客云居设宴。

他没有选在樊楼设宴,而是选在客云居设宴的原因也很简单。

客云居不如樊楼有名,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能在京中开得起这样大酒楼的,背后自然都有极为不凡的背景。

客云居原先的靠山,是文盛安的大儿子。

在文盛安倒台后,客云居原先的靠山自然是靠不住了。

客云居的掌柜就想了些办法,搭上了霍府的线,用酒楼每年两成利润,换取霍府的庇护。

在樊楼设宴还需要自己掏钱,在客云居设宴却不用掏一分钱,霍世鸣如何选择还需要考虑吗。

繁华热闹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霍世鸣用了两块刚烤好的鹿肉,放下筷子,听到周围人在聊祝青云的案子。

“以子告父,罔顾人伦,骇人听闻。我大燕出了这样一起案子,真是民风败坏了。”

“丁大人也真是的,不仅没有惩罚那祝氏女,还明里暗里回护对方,最后还判给祝氏女这么多钱财。这不是鼓励其他人跟着祝氏女胡闹吗。”

“要我说,根子还在《新刑统》上。”

“蒋兄慎言,《新刑统》可是太后娘娘着令修订的。祝氏女的案子,太后娘娘也多有过问。”

……

“说到祝氏女,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了。”

“什么消息。”

“这位祝氏女得了娘娘青睐,被娘娘召到身边担任女官了。而且,娘娘还给她赐了一个新名字。”

听到这里,就连原本不太感兴趣的霍世鸣,都抬起眼眸,朝说话那人看过去。

有人感慨:“这祝氏女,运气可真好。”

方才说话那人摇头叹息,语气里含了十足的羡慕:“何止是运气好,简直是一步登天。你们不知道娘娘给她赐了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青云。祝青云。”

不少人倒抽一口

冷气。

得太后娘娘赐名,已是极荣耀的事情。

得太后娘娘赐名“祝青云”,那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飞黄腾达。

一时间,不少人都忍不住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家中女儿也送进皇宫谋个女官的差使。

要是能因此入了太后娘娘的眼,那对整个家族来说,简直有百利而无一害。

“爹。”

霍泽突然凑到霍世鸣身边。

“你之前不是说,想让娘娘给孩子取个大名吗。如今文盛安已经被驱逐出京,你看是不是该趁着这会儿娘娘心情好,与她提一提此事。”

经霍泽这么一提醒,霍世鸣也想起来了。

他颔首道:“行,正好我也有段时间没进宫了。明日我将你娘备好的年礼亲自送进宫里,顺便与娘娘说一声。”

在霍世鸣和霍泽看来,请太后娘娘给孩子取名一事,确实只能算是“顺便”。

为了帮太后扳倒文盛安,霍世鸣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太后升了邱鸿振、丁景焕、宋叙他们的官,却迟迟没有赏赐霍世鸣。

他已是一等承恩公、行唐关主将,无论是爵位还是官职,都差不多到头了,没什么可升的。

而且霍世鸣也很满意自己的现状,根本不打算挪动位置离开燕西。

京师确实繁华,可京师有太后,有天子,有王公大臣,哪里有在燕西一家独大自在呢。

这份功劳不用在他本人身上,自然是要惠及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太后娘娘肯赐名给一个商户之女,难道还会不愿意给自己的侄儿一个恩典吗?

翌日一早,霍世鸣抱着长孙,带着几大车年礼进宫。

今天是腊八节,季衔山正在陪霍翎喝腊八粥。

看到霍世鸣抱着孩子走进来,季衔山放下碗,高兴道:“阿兴也来了。”

季衔山从霍世鸣手里接过小表弟阿兴,又问霍世鸣:“外祖父用过腊八粥了吗?”

霍世鸣朗声一笑:“一大早起来用了一碗,不过你外祖母的厨艺和宫里的御厨肯定没得比。”

季衔山命人再去取一碗腊八粥来:“外祖父正好尝尝御膳房的手艺。”

霍世鸣道:“行,我胃口一向好,这会儿闻着食物的香味,又有些饿了。”

季衔山低头逗弄孩子,随口问霍世鸣今日怎么进宫了。

霍世鸣说起年礼的事情。

那几大车年礼,有一部分是孙裕成准备的,一部分是方家准备的,霍世鸣进宫时也一起带过来了。

“以前家里给陛下和娘娘准备年礼,都是早早准备好,然后派管家从行唐关送到京师。

“今年我有幸留在京师过年,就不用那么折腾了,可以直接送到陛下和娘娘手里。”

霍翎方才一直在安静喝着腊八粥,这会儿听到霍世鸣的话,才缓缓开口:“确实是有很多年,不曾与父亲一起过年了。”

霍世鸣面露唏嘘:“算一算时间,都有十四个年头了。”

霍翎笑了笑,对季衔山道:“别逗弄孩子了。再不去天章阁上课,就该迟到了。”

季衔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青云,你去把孩子抱到我身边。”霍翎侧头,对一旁的祝青云吩咐道。

霍世鸣顺势扫了一眼。

原来这位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祝青云祝女官。

祝青云将孩子放到霍翎身边,霍翎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抚了抚孩子肉嘟嘟的脸颊。

“阿兴这孩子,与阿泽生得真像。”

霍世鸣听到霍翎主动提起孩子,笑容更盛,说起孩子身上发生的一些趣事,还有前段时间孩子生病时人仰马翻的慌乱。

霍翎道:“陛下小的时候,每次一生病,我宫里上上下下都提着一颗心,即使是睡下了,也要时刻睁一只眼,就怕病情突然加重。”

霍世鸣附和:“谁说不是呢。孩子生病,大人也要跟着一起遭罪。”

话到此处,眼看着气氛已经烘托得差不多,霍世鸣顺势提出自己的请求。

霍翎眉梢微扬,露出讶异之色:“霍兴不是孩子的大名吗?”

霍世鸣连忙摆手:“娘娘误会了。

“阿兴是我随便取的小名。孩子还没满一周岁,所以也不急着取大名,就先取个小名来叫叫。”

霍翎微微颔首,却是笑道:“我倒觉得不用这么麻烦。兴这个字寓意极好,可以直接用来做大名。”

霍世鸣脸上笑意微僵:“这……”

眼看着霍翎就要直接拍板定下孩子的名字,霍世鸣也顾不上矜持:“娘娘身份尊贵,若是这孩子能由娘娘取名,也能让他沾一沾娘娘的才气和贵气。”

“既然父亲这么说了……”

看霍世鸣如此坚持,霍翎改口:“那这孩子,就叫霍幸吧。”

霍世鸣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太后给孩子取了名字,乍一看,好像确实是达成了他此行的目的,但是……

阿兴,霍兴,霍幸……

这名字,未免太过敷衍。

而且,幸——

是幸运,亦或是,幸进?

这个想法跃上心头,霍世鸣眉心一跳,不管如何不满意这个名字,都不敢再开口与霍翎歪缠,只得含糊着应了下来,代长孙霍幸谢过太后赐名。

面前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了,霍翎让人重新换了一杯热茶。

她捧着热茶,语气不变,继续与霍世鸣聊着家常。

霍世鸣弄不明白

霍翎的心意,就想着打一打感情牌,于是,他话锋一转,突然叹息道:“等过完年,我也该回行唐关驻守了。下回再进京时,阿兴……阿幸那孩子应该已经能跑能跳了。”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头:“阿幸生得如此机灵,也难怪父亲舍不得他。”

“我哪里只是舍不得他。我也舍不得你、陛下和阿泽。这几年里,要不是有你和陛下看顾着,以他的性子,早就不知道惹出什么乱子了。”

霍翎道:“父亲如此舍不得,不如留在京师,一家团聚。”

霍世鸣浑身一震,愕然抬头。

感情牌的效果,是不是好得过头了些。

霍世鸣勉强笑了一下:“我一介莽夫,只会练兵打仗,我留在京师,帮不上陛下和娘娘什么忙,反倒是留在燕西,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为陛下和娘娘分忧一二。”

……

“爹,怎么样,娘娘给孩子取名了吗?”

霍泽今天特意早早下衙,就为了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家儿子的大名。

结果他兴冲冲回到府里一看,孩子已经睡下,他爹枯坐在摇篮旁边,神情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霍泽的话,霍世鸣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声音略带几分沙哑:“孩子的名字取好了。”

霍泽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叫什么?”

“霍幸。”

霍泽一愣:“这个名字……”

霍世鸣摆摆手:“娘娘已经定下了孩子的名字。”

霍泽将逸到嘴巴的抱怨咽了回去。

霍世鸣已经没心思理会儿子的情绪了,他的心神都放在娘娘要他留在京师这件事情上。

“对了爹,我今儿在衙门听说了一件事情。你今天进宫去了,怕是还没听到风声。

霍世鸣不耐烦地拧起眉头:“什么事情?”

霍泽道:“无锋大哥回京了。下回我们再举办宴会时,别忘了给他那边也下一个帖子。”

霍世鸣猛地抬起头来,面色阴沉到几乎能滴出水来。

“你说什么,无锋回京了!?”

“是、是啊。”霍泽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话也有些结巴,“我今日换防时遇到他了,他说错过了孩子的满月酒和百日宴,迟些会把礼物全都补上,我还让他别那么客气。”

霍世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回踱步,神情焦灼。

六月时,吏部右侍郎在文盛安的示意下,上折弹劾他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无锋奉太后之命前往行唐关。

他收到太后密令后,亲自押送行唐关副将刘集回京。

无锋和他带去的一队下属却没有跟着他回京,而是留在了行唐关。

霍世鸣让自己的心腹盯好无锋一行人的踪迹,然后就匆匆押送刘集进京了。

此后几个月里,他所有心神都放在和文盛安斗法上,再加上他在行唐关的心腹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他就彻底将无锋忘在了脑后。

如今无锋突然回京,娘娘的态度又如此古怪,莫非是无锋真的查到了什么东西?

***

皇宫里修筑有四座藏书阁,这四座藏书阁,收录着历朝历代藏书逾万卷。

其中藏书最多,占地最广的,就是文渊阁。

除了收录古籍字画外,以往朝臣上表的奏折,也都会按照年份存放在文渊阁里。

无墨提着明亮的灯笼,紧紧跟在霍翎身后,与霍翎一起穿行于书架间,最后停在了存放景元二十六年所有折子的书架前。

指尖从积灰的折子上轻轻划过,突然,霍翎动作一顿,指尖回勾,将其中一本奏折抽出。

“找到了。”

无墨既好奇又疑惑:“娘娘深夜来此,是要找什么奏折?”

霍翎打开奏折。

借着灯笼的光亮,无墨看清了折子的落款:

文盛安

——景元二十六年十一月,先帝驾崩,柳国公兵败身死,兵部尚书之位空缺。

文盛安上书,举荐承恩公霍世鸣担任兵部尚书,想以此削弱太后权势。

霍翎当场驳回文盛安的举荐,将兵部左侍郎李寒松提拔为兵部尚书。

这本举荐折子,也被收入文渊阁,多年不见天日。

一晃经年,文盛安致仕,吏部尚书之位出现空缺。

有资格坐上吏部尚书之位的人并不多,太后迟迟没有定下吏部尚书之位的人选,让那几个有资格的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终于,左等右等,千盼万盼,腊八节后第二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太后宣布了任命,人选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吏部尚书并未花落大家看好的那几人,而是由仅剩的辅政大臣、礼部尚书陆杭担任。

原兵部尚书李寒松,迁往礼部,接任礼部尚书。

空缺出来的正二品兵部尚书一职,由行唐关主将、正三品怀化大将军霍世鸣接掌。

世事变迁,八年之久,文盛安的举荐,还是被采纳了。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收复燕云十六州!?……

也许连文盛安自己都没有料想到,命运会如此戏剧,兜兜转转,霍世鸣还是成为了兵部尚书。

只是这一回,事态并非由他亲手推动,而是由曾经狠狠驳回过这本折子的霍翎一手促成。

从正三品边境主将,到正二品一部尚书,在大多数朝臣看来,这就是太后对霍家的恩宠与看重。

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够不着尚书之位的边。

只有极少数,经历过柳国公权势显赫时期的朝臣,敏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承恩公在行唐关待得好好的,太后为何会突然将他召回京师?

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丁景焕如今是刑部左侍郎,在朝堂上的站位愈发靠前。

在听到这道任命时,丁景焕的眉心猛地一跳。

显然,即使是他这位太后心腹,也都意外于太后的做法。

他应该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清楚内情的人。

先帝时期,勋贵势力庞大。

柳国公府位列勋贵之首,不仅有极深的威望,还牢牢把持着兵权。

为了节制柳国公府的权势,先帝与文盛安这对君臣,任命柳国公为兵部尚书,又用了其它手段,才成功收回柳国公府手里的兵权。

景元二十六年,先帝驾崩。

临终前,先帝留下遗诏,任命霍世鸣为行唐关主将。

正是因为有燕西十几万军队在背后支持,在朝中根基不稳的霍翎,才能与文盛安、陈浩言等辅政大臣进行周旋,不至于落入下风,全无还手余地。

文盛安欲效仿昔年柳国公府旧事,上书举荐霍世鸣为兵部尚书,所图不过三点:

一是削弱太后势力;

二是防备外戚坐大;

三是自己把持朝政。

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丁景焕还清楚地记得,太后驳回这道折子时说过的话:

“我爹的毕生抱负是征战沙场,收复燕云十六州。

“让一位领兵征战的将领留在京师任兵部尚书,深陷权谋算计,是蹉跎了他。”

……

如果不是亲耳听闻,丁景焕很难相信,这样的话语会出自一位摄政太后之口。

只是,八年的时间,终究改变了很多东西。

将领的追求与抱负早已不再纯粹,为了成为燕西的土皇帝,笼络将领,邀买人心,以公肥私。

想到这儿,丁景焕视线微移,落到霍世鸣身上。

他这个局外人看懂了娘娘的苦心,承恩公身处局中,又能否理解娘娘的一番好意呢。

……

霍世鸣脑子轰隆作响,无数声音萦绕在他耳畔,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任何事情。

到最后,他想起来的,是文盛安致仕前对他放的那一席狠话:

“娘娘与承恩公不够齐心,我方能在其中左右逢源。

“但我不知道,承恩公如此积极主动地帮娘娘对付我,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我倒下以后,承恩公能得到什么好处?”

文盛安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正是霍世鸣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一个胜利者,在面对失败者时,是足够游刃有余的。

因此他将文盛安的话听在了耳里,却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隐秘地不屑,觉得文盛安这位辅政大臣也不过如此。

除了会挑拨离间,就不会做别的事情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文盛安前脚刚致仕,太后后脚就开始过河拆桥。

好一个兵部尚书。

好一个明升暗贬。

他养大的好女儿,竟将朝堂上的制衡手段,用在了他这个父亲身上。

前段时间他有多得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难堪。

霍世鸣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慨,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垂坐在御座之后的摄政太后。

黄色纱幔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霍世鸣看不清太后此刻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静静落在自己的身上。

“承恩公,还不叩恩吗?”

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霍世鸣浑身一颤,低下头来,露出顺服之态。

“臣,叩谢皇恩。”

***

这场气氛微妙古怪的大朝会,在霍世鸣领旨谢恩后,终于落下帷幕。

霍翎回到兴泰殿,刚要开始处理政务,就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陆杭求见。

陆杭步伐稳健,面带喜色,嘴里却抱怨起来:“娘娘,我这把老骨头,原本是想在礼部上告老还乡的,您怎么突然把我调去吏部了。”

霍翎打量他几眼,真心实意道:“陆卿还没到能称老骨头的时候。”

陆杭一向懂得保养,明明已是六十好几的人,望之不过五十上下。

陆杭颇有些受宠若惊。

霍翎看他高兴,也乐意多说几句:“朝中上上下下,论资历,论能力,就没有比你更适合当吏部尚书的人了。陆卿总不能叫我退而求其次吧。”

陆杭愈发心花怒放。

对比另外两个辅政大臣,一个被贬出京,一个被逼致仕,他不仅平平安安待在任上,还更进了一步,陆杭委实是觉得自己运道好。

他敢拍着胸口保证,文盛安和陈浩言那两个老古板,绝对没有从娘娘口中听到过这样的夸奖。

不过陆杭嘴上还是很谦虚:“朝中俊杰辈出,我不服老都不行了。吏部如今一团乱麻,我只怕自己辜负了娘娘的期许。”

这也是实话。

文盛安在吏部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如今文盛安一倒,吏部官员也开始大洗牌。

想要把吏部彻底理顺,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精力。

而陆杭最欠缺的,就是时间与精力。

霍翎道:“你只管坐镇吏部,剩下的事情,原也无需你亲自出马,交给年轻人来办就行了。”

陆杭眸光一闪,想到已经先一步被任命为吏部右侍郎的宋叙,明白了娘娘的意思。

宋叙原本就是在他手底下干活的,如今两人都到了吏部,他指派起宋叙来也很顺手。

眼下已是年底,礼部要忙着筹备祭祀事宜,事务繁杂,未免祭祀大典出任何差错,陆杭肯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等到过完年再离开礼部。

霍翎顺便和陆杭聊了聊祭祀的事情,才打发陆杭离开。

其实她将陆杭调去吏部,还有另一个不曾挑明,彼此却心照不宣的原因——

她要展示她对陆杭的器重与厚待。

连着打压了两位辅政大臣,剩下那一位对她毫无威胁,自然要好好施恩,以安人心。

处理完公务,又用了些东西,霍翎让无墨陪她四处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