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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陈浩言和崔明的请罪折子,是和其它政务一起,先送到苍州行宫,再由苍州行宫转送至苍州城。

霍翎和季衔山这一走,就走了一月有余,待在行宫里的朝臣收到风声后都坐不住了。

所以前来苍州城送折子的不是别人,而是被霍翎留在行宫主持大局的陆杭。

看到陆杭,霍翎就知道,她在苍州城待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

陆杭特意跑这一趟,除了送折子外,怕是还有催促她和安儿返回行宫、返回京师之意。

霍翎命人赐座:“这点儿小事,让陆淮跑一趟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

陆淮是陆杭的长孙,许时渡的丈夫,陆家年轻一代的领头人物,这回也跟着陆杭一起过来了。

陆杭做出捶腿的动作:“多谢娘娘体恤,只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趁着现在多给娘娘跑几趟腿,以后再想跑就迟咯。”

霍翎忍不住一笑,目光落在陆杭身上。

陆杭今年已六十有五,但保养得当,望之最多五十。

“陆卿是哀家的左膀右臂,如今陛下年纪还小,哀家身边还离不得你,你可得留在朝中多替我跑几年腿。”

陆杭委实没想到能从娘娘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真是让人又惊讶又荣幸。

尤其是对比一下陈浩言和崔明的遭遇,陆杭觉得自己在娘娘面前,还是颇有几分体面的。

“有娘娘这话,微臣必定肝脑涂地。”

“不用肝脑涂地,先将折子呈上来。”

陆杭给陆淮使了个眼色。

陆淮将装着奏折的匣子呈给霍翎。

匣子最上头摆着的,就是陈浩言和崔明的请罪折子。

霍翎一一看过,并不急着提笔批阅。

陈、崔二人地位特殊,就算要发落他们,也得等她回到京师后再发落。

陆杭提醒道:“下头还有一道文尚书给娘娘写的请安折子。”

霍翎往下翻了翻,就找到了陆杭所说的折子。

文盛安性情端凝,为人方正,所喜欢的文风也是那种朴实有物的。因为他所写的折子,也少堆砌辞藻、歌功颂德。

但这一回,文盛安所写的请安折子,一改先前的朴实,变得清丽隽永,不仅关心了天子和太后的身体,还在末尾委婉询问陛下和娘娘何日启程回京。

霍翎看陈、崔二人的请罪折子时没笑,看文盛安这一道没什么内涵的请安折子却是笑了。

笑得十分开怀。

陆杭问:“娘娘在笑什么。”

霍翎就不信这老狐狸猜不出来:“文尚书在折子里说,哀家与陛下离京时,京师的柿子花还未开,如今他家中的柿子树已结满了果子。”

陆杭笑着附和:“说到柿子树,微臣确实有印象。文府院中那棵柿子树都有上百年了,结的果子极甜。”

霍翎道:“那等回了京师,哀家要向文尚书讨一筐柿子。”

说过文尚书家的柿子,陆杭脸上就多了几分疲惫。

从苍州行宫到苍州城可不算近,陆杭上了年纪,一路舟车劳顿,又跟霍翎聊了这么久,精神劲确实不太行了。

霍翎命人送他下去休息,她则去了书房,处理陆杭带来的其它折子。

批复完折子,霍翎走出书房,正在院子里散步,就见无墨抱着一摞拜帖走了进来。

“娘娘,这些都是苍州本地势力送过来的拜帖。”

霍翎随手拿起一份拜帖。

展开一看,才发现里头还附带了极厚的礼单。

礼单上的物品,就算不是稀世奇珍,也绝对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无墨道:“他们想要过来给您和陛下请安磕头,又怕叨扰到您和陛下,所以来送拜帖时,还孝敬了一份厚礼。”

霍翎道:“你收下了?”

无墨道:“既是给娘娘和陛下的孝敬,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而且要是不收,这些人回去以后,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霍翎颔首,又问:“送礼最重的,是哪几家?”

“崔家送的礼物,相较别家多了数倍;周家送的礼物,相较崔家又多了数倍。”

霍翎笑了一下:“他们倒是舍得。”

“何止是舍得。”无墨道,“他们都怕娘娘会因为周族长和周成弘之事迁怒到整个周家,不仅给娘娘和陛下这里送了大礼,丁大人、宋大人和无锋也各有一份,就连今早刚到苍州城的陆尚书那里也没漏掉。”

霍翎又问了问周、崔两家的现状。

单是高家村一案,牵扯到的周家族人就有十余人。

这十余人,除了主支一脉的周族长和周成弘,其他人也都是依附亲近于主支的旁支。

可以说经此一案,周家主支已经彻底凋零,族长之位旁落是必然的结果。

而旁支的实力都差不多,无论是谁上位,其他人都不会心服,所以这段时间闹得很厉害。

崔家没有周家那么惨烈,但光是出了一个崔照,就足够让崔家颜面无光,元气大伤了。

崔族长也被这位亲弟弟牵连,明年就要让出族长之位。

……

霍翎饶有兴致地看过每一份拜帖,从中挑出三份:“让这三家的族长明日上午来见我。”

周家和崔家,是苍州城势力最大的两个家族。

周家的没落已是必然结果,崔家得罪了她,也是伤筋动骨,未来几年都要低调行事。苍州城各方势力正在面临一场新的洗牌。

她人在苍州城,自然也要横插一脚,对苍州城的人事做一番新的调整。

无墨接过拜帖,问霍翎要不要传膳。

霍翎道:“安儿回来了吗?”

无墨道:“还没。”

“那等他回来了再传膳。”霍翎笑道,“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府衙那边的案子还没处理完吗。”

无墨道:“最早的十三起案子,都处理完了,但这些天陆陆续续又有人前往府衙告状,还有住在其它城镇的老百姓不辞辛苦赶过来。丁大人的性情您也知道,没遇到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他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这些天府衙公堂十分热闹。”

霍翎捧起一旁的茶盏:“祝婉的表现如何?”

无墨想了想,道:“丁大人交给她的事情,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她很擅长和人打交道,那些前来击鼓鸣冤的老百姓,都是由她去接触询问的。”

要单论能力手腕,祝婉一个刚及笄的姑娘家,自然比不上出仕多年的无锋和宋叙。

但祝婉的长处在于,她比无锋和宋叙都要熟悉律法。

在专业领域上,祝婉能帮到丁景焕的地方,自然会比无锋和宋叙都要多。

霍翎垂眸思忖,道:“让她明日下午来一趟别院,我有事要见她。”

***

桂花的香味逸散在空中。

才刚清扫过的庭院又掉落了几片枯叶,却因丛丛盛开的菊花而不显衰败。

祝婉收到传召的时候,正在整理崔家四房草菅人命的证据。

她不敢让霍翎久等,将已经整理好的证据交给丁景焕后,就跟着来接她的禁卫去了别院。

下马车时,祝婉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又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免得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仪。

“祝姑娘,请跟我来。”

霍翎在院中凉亭见的祝婉:“听说你这段时间都是歇在府衙。”

祝婉应是。

她名下有一套宅子,那是在她下定决心和父亲邹天翊、祝氏宗亲撕破脸时,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

毕竟双方撕破脸后,她不可能再回去和邹天翊他们一起住,一直住在酒楼里也不方便,提前给自己准备一个居所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这套宅子距离府衙有点远,祝婉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要是两头跑就太折腾了。

霍翎问她感觉如何。

祝婉道:“学以致用的感觉很充实,多谢娘娘给我这个机会。”

霍翎眉梢微挑:“可我听说,你这大半个月都没睡过一场整觉,这也觉得充实?”

祝婉眼里盛满了明亮的光彩:“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忙碌是有意义的,是能够帮助到那些人的。”

她这些年里,一直在为了给祖父和娘亲讨回公

道而奔走努力着。

如今曙光已现,只要等朝廷那边修订出新的律法,她的案子就能有一个说法,就可以告慰祖父和娘亲的在天之灵。

但在心头大事尘埃落定之余,她也不禁升起迷茫,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该去往何处。

如果没有和父亲、家族决裂,她现在应该已经定下婚事,准备远嫁外乡了吧。

以她的年纪,也确实可以嫁人生子了。

这样按部就班、理所当然的人生,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还没等祝婉弄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就被拉去府衙帮忙打下手。

在府衙的大半个月,仿佛为她重新开了一扇窗,让她窥见了一场与她过往所有认知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那一场短暂且绚丽的人生里,有无辜者沉冤昭雪,也有弄权者自食恶果。

看到那些老百姓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痛哭,祝婉忍不住想,还好太后娘娘来了苍州城,还好是丁大人坐镇苍州府衙。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太后娘娘和丁大人他们没有来苍州城呢。

人人都盼青天来,青天又能有多少。

她也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期盼着青天的到来。

青天终于被她盼来了。

她却不想再做回那个只能苦苦等待青天到来的孤女。

不说远的,就说那天离开府衙后,父亲邹天翊和祝家原本是想找她麻烦的,但当他们打听到她在府衙办事后,他们那点儿小心思全都消停了,甚至还有意与她和缓关系。

邹天翊派来的人甚至许诺,锦丰商铺可以改回“祝家商行”,还会分给她一半,只要她不再上诉。如果她不信的话,可以立下字据,再请衙门的人做见证。

原本复杂的事情,好像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了。

为什么呢?

不过是因为她得到了太后娘娘的庇护。

狐假虎威就已经能免去无数麻烦,如果她能真真切切地拥有一些权力呢。

平生最大的机缘就摆在眼前,不管能不能成,她都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要是连争取都不敢给自己争取,经年回想,她一定会万分后悔。

想到这儿,祝婉起身,退开一步,再次向霍翎行礼:“民女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成全。”

霍翎抚了抚桌上开得正好的绿菊,唇角含笑:“说吧。”

祝婉认真而诚恳道:“民女是苍州城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如果娘娘愿意信我,我想请求娘娘,将创办苍州慈幼局之事交予我。”

霍翎眼中划过一抹异色。

以霍翎的城府阅历,祝婉在想些什么,她看得一清二楚。

祝婉能凭借蛛丝马迹猜到她的身份,又不拘泥于伦理纲常,敢于为祖父和母亲讨回公道,这番表现其实很能入霍翎的眼。

而祝婉在府衙里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自己不仅敢想敢做,还有与勇气相匹配的能力。

所以霍翎是有意将祝婉调到身边担任女官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祝婉会提出留在苍州城,负责慈幼局之事。

霍翎抬手让祝婉重新坐下:“你为何会想要揽下这个任务。”

祝婉咽了咽口水,压下心中的激荡:“因为民女想要追随在娘娘身边。”

无墨在旁边都听糊涂了:“祝姑娘,你要追随娘娘,为何不来娘娘身边做个女官呢?”

祝婉解释道:“我知道,以娘娘的胸襟气魄,若我开口求娘娘给个恩典,娘娘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但这并非我心中所愿。

“我希望自己能为娘娘分忧解难。论见识和能力,我远不如无墨姐姐。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苍州城,不知道京师是什么模样的,也从未学过皇宫里的规矩,更不懂得该如何当好一名女官。

“但我有自信打理好慈幼局。

“我想在慈幼局多历练两年,等朝廷修订出了新的继承法令,我和邹天翊的案子也有了一个结果,要是娘娘觉得我的表现还算能入眼,希望娘娘能召我入宫,让我追随侍奉在您左右。”

祝婉其实很有自知之明。

她能在府衙里帮上忙,是因为过去几年的学习和积累。

要是现在就进了皇宫,她根本帮不上娘娘什么忙,头几年肯定要在学习中度过。

既然都是学习,那为什么不留在苍州城呢。

既能为娘娘分忧,又能趁机历练一二,还能帮到其他百姓。

霍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她说:“我很喜欢你的这个选择。”

祝婉欢喜:“那娘娘是应了?”

霍翎颔首:“既然你觉得自己能做到,那创立苍州慈幼局一事,我就交给你了。但我只给你半年时间,要是半年后,我没有看到成果,我会换一个人来督办此事。”

祝婉正色:“娘娘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绝不辜负娘娘的厚望。”

祝婉带着满腔的欢喜退下了。

无墨重新给霍翎换了一盏热茶:“祝姑娘的选择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霍翎想到祝婉状告父亲的举动,赞同道:“确实令人意外,以子告父,这一步可没那么容易迈出去。”

虽说刘氏的两个女儿也去了公堂状告刘驰,但两个小姑娘,最大的不过八岁,最小的也才六岁,正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

她们只是被无锋的人带进了公堂而已,案子并非完全按照她们的意愿来主导。

祝婉状告父亲的案子,却是完全按照祝婉的意愿来推进。

霍翎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我年少之时,也曾困惑过,如果父亲要选一个人来振兴霍家,为何不能选我?但是,当我走到皇后之位,当我生下安儿,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无墨犹豫道:“也许是因为,整个霍家的荣辱前程,都系于娘娘一身。”

霍翎道:“是啊,整个霍家,都因我而辉煌。但文盛安最不满意我的一点,正是我在皇后时期,就一直扶持父亲,提拔亲族。”

无墨蹲下身,握着霍翎的手,轻声道:“娘娘没有做错。您需要拥有一支军队来保护自己,保护陛下。”

如果不是有燕羽军在,景元二十六年的那场天变,怕是更难收场。

霍翎微微一笑:“我知道。”

霍翎抬手,再次用指尖拨弄着面前的盆栽,语气也变得轻缓低沉。

“你说,如果当年我生下的是一位公主,我又会做何选择呢?

“我会为了保障自己的权势地位再生一个皇子,还是会想方设法从宗室重新过继一个孩子,又或者是……”

霍翎垂下眼眸,看着不知该作何回答的无墨,轻笑了下,揭过了这番感慨,转而道:“如果你和祝婉的处境一样,你会怎么做?”

无墨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祝姑娘鱼死网破的勇气。”

霍翎道:“我不会鱼死网破。以子告父,未必能惩戒父亲,但身为人子,却一定讨不了好。我会选择默默蓄积力量,用尽任何手段,将锦丰商铺从父亲、弟弟和族人的手里夺回来,让它重新冠以祝家商铺之名。”

无墨道:“娘娘的这个做法,才是最明智的。”

霍翎道:“我的这个做法,确实是最明智的。但你要问我最喜欢哪条路,我最喜欢祝婉的选择。”

无墨疑惑:“这是为何?”

霍翎阖上眼眸,回想起那日祝婉跪在她的面前,掷地有声的话语-

身为他的女儿,我似乎不应该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为他虽然薄待我、漠视我,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偏心那位异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确实没有亏待过我。

可是这种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就算我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他也并不爱我。

……

因为清醒地看穿了一切,清楚地剖析了父女关系,才能坚定地踏出“子告父”的步伐,才能坚决地逾越千百年来的伦理纲常。

“她的做法,不是最明智的,却是最清醒的。”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从别院离开后,祝婉整个人的心都扑到了慈幼局上。

不过她也知晓轻重缓急。

娘娘给了她半年期限,慈幼局之事无需急在一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回府衙帮丁大人打下手。

祝婉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回到府衙。

丁景焕断完案子,离开公堂时,正好碰到了祝婉。

望着祝婉眼角眉梢间压也压不住的喜意,丁景焕笑道:“看来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

祝婉为着“同僚”二字而高兴,不过还是解释了一句。

丁景焕同样为祝婉的选择感到惊诧。

难怪能入娘娘的眼,这般行事,果然异于常人。

在几人不眠不休的努力下,终于将这段时间上告的案子都重审完毕。

周家、崔家,还有苍州城其余几大世家,都有族人被关进牢房里。

苍州知府,苍州通判,苍州学政,苍州城校尉……

除了苍州同知没有被抓到把柄,依旧留任原职外,苍州官场上上下下开始大换血。

官场上的大震动,和丁景焕没有什么关系。他窝在府衙里美美睡了两天,才有兴致去牢房里溜达。

结果发现很多被判死刑的犯人都是单独关押。

而且他们住的牢房干净整洁,铺在地上的稻草和被褥一看就知道是新的。

潲水桶里,还有一只只吃了几口的烧鸡。

丁景焕暗暗摇头。

虽然他接管了苍州府衙后,清理了一大批贪官污吏,但毕竟不是名义上的苍州知府,也留用了不少没有犯过大错的衙役。

如今看来,这些衙役没有犯过大错,根子却已经歪了,什么人的钱都敢收。

丁景焕耐着性子走了一圈,然后就去找了霍翎。

“娘娘,在我们离开苍州城之前,先把那些被判死刑的犯人都拉去菜市口斩了吧。”

先把人弄死,就不用担心他们离开后,世家在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了。

霍翎也没问原因:“可以。”

丁景焕秉持着择日不如撞日的原则,今天将告示贴出去,明日中午,就把死刑犯全拖去菜市口斩了。

季衔山也想跟着丁景焕去凑个热闹,却被霍翎拦下了:“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你跟我说说,这段时间在府衙都做了什么?有什么收获?”

季衔山被转移了注意,乖乖坐到霍翎身边,吃着厨房刚熬煮出来的莲子羹,兴致勃勃跟霍翎说起他在府衙的经历。

霍翎认真听着他的讲述,不时回应几句。

季衔山道:“母后,微服私访真好玩啊,既能学到很多真本事,又能为老百姓主持公道。”

听出他话中的依依不舍,霍翎道:“是很好玩,但我们要是再不回去,陆尚书就该着急了。”

季衔山叹了口气:“那以后只能在京师微服私访了。”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了:“这样吧,我们大后日上午再启程离开,这两日我陪你好好逛一逛。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怎么带你逛过苍州城。”

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

霍翎不喜苍州的一些陋习,却也得承认苍州城颇有可取之处。它凝聚了一州大半的繁华热闹。尤其是最近各种案子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从酒楼的说书人,到瓦舍的戏班子,都在第一时间将这些案子进行了艺术创作。

各种话本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季衔山都没忍住挑了一些,打算买下来带在路上打发时间。

准备去结账时,他悄悄看了看霍翎。

霍翎莞尔,再比同龄人沉稳,也还是个孩子:“买下来以后,我陪你一起看。正好路上无聊。”

“那我要多买一些,拿去送给大姐姐、二姐姐和阿琢她们。”

季衔山一口气买了许多书,还有模有样地与店家商量:“我们买了这么多书,能给我们送上门吗?”

店家笑着说好:“小郎君放心,只要您住在城中,我们都能给您送上门。”

季衔山给店家留了别院的地址,刚走出书肆,就看到许多老百姓兴冲冲地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真斩首了啊?”

“是啊是啊,告示都贴出来了,这会儿人已经被带到菜市口了,各家的人都在喂断头饭呢。”

“听说丁大人也来了。”

“那我们得去看看热闹,走走走,动作快一点,不然就该错过了……”

季衔山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们是去菜市口围观行刑。

母后不让他凑这个热闹,季衔山也就没说什么,跟着霍翎一起去酒楼用午膳、听评书。

一直到傍晚丁景焕过来禀报,季衔山才顺便听了一耳朵行刑情况。

丁景焕说:“有些来喂饭的人,看我的眼神和看仇人差不多。还好我先下手为强了。”

季衔山听得糊涂:“丁老师,他们都已经被判死刑了,早几日晚几日伏诛,有什么区别吗。”

丁景焕道:“区别可大着了。我们在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敢有任何小动作。但我们离开了,新任苍州知府、苍州通判又还在上任的路上,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能闹出什么动静呢。”

霍翎看季衔山还有些不明白,解释道:“你丁老师是怕他们有人偷换死囚。”

季衔山吃惊:“偷换死囚可是重罪,他们怎么敢的?”

丁景焕手里握着一个橘子,来回抛着:“肯定不是

所有人都有这个胆子,但也说不准有一两个人没脑子。世家嘛……”

丁景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与其费那个精力盯着,还不如斩了一了百了。”

连着在苍州城里玩了两日,第三日上午,霍翎一行准备动身离开。

他们进城十分低调,离开却是低调不起来了。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许多人前来目送。

好在无锋调用了充足的人手,不怕这些人潮惊扰到霍翎和季衔山。

祝婉也带着婢女小桃来送行。

看着逐渐远去的圣驾,祝婉压下眼中的泪意,神情渐渐化作坚毅。

祝婉道:“我们也走吧。”

小桃一边跟着祝婉离开,一边回头往城门方向看:“小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祝婉摸了摸怀里的令牌。

那是圣驾离开前,无锋统领亲自送来的暗卫令。

不管怎么样,有一个官身,总是能更方便祝婉行事。

除了给祝婉送了一块暗卫令外,无锋还留下了一句话:“祝姑娘,期待京师再聚首。”

祝婉道:“我们干大事去。”

……

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几日后,霍翎一行人终于返回行宫。

打发走了前来请安的宗室、朝臣,霍翎只留下了阳安长公主和许时渡母女。

许时渡委屈道:“阿翎,你微服私访居然不带上我。”

阳安长公主也道:“苍州城闹出的那些动静,我们都听说了,唉,真可惜没能亲眼瞧见。”

霍翎笑道:“要是带上太多人,那就不叫微服私访了。”

许时渡和阳安长公主也不是抱怨,就是遗憾于不能跟着凑热闹。

好在她们收到了季衔山买的话本,以及霍翎准备的苍州特产,又听霍翎介绍了沿途趣闻,这才再次欢喜起来。

在行宫里略作休整,九月初,趁着秋高气爽,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行宫,返回京师。

京师枫叶如火,累累硕果堆满柿子树头,将枝叶压得沉甸甸的。

霍翎回到皇宫次日,就在刚刚重建完毕的兴泰殿里,召见几位重臣。

兴泰殿处处都透着崭新的痕迹,只有一些名贵的古董摆件,才流露出岁月沧桑之感。

几位重臣按照朝中位序依次落座,静静等待着太后和天子的到来。

气氛压抑凝滞。

直到一声“太后到,陛下到——”打破沉默,众人起身恭迎。

“众卿平身。”

霍翎发话,众人这才再次坐下。

“这几个月哀家和陛下不在京师,多亏了有文尚书、陈御史和崔尚书留守,才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文盛安道:“娘娘谬赞了。”向霍翎汇报了这段时间京师的种种。

其实比较紧要的事情,文盛安他们早就在第一时间派人去禀报霍翎了,如今这场汇报,就是走个过场。

所以只说了小半刻钟,文盛安就止住了话音。

霍翎赞道:“文尚书一向老成持重,有你留守京师,哀家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给他赏了不少好东西。

霍翎又点了工部尚书周济的名,夸他办事稳妥,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将兴泰殿和周围几座宫殿都重建好了。

同样赐下许多宝物。

“多谢娘娘赏赐。”

随着周济话音落下,原本流动的空气又再次凝滞。

众人眼观鼻鼻观口,都知道过场已经走完,接下来该上重头戏了。

果然——

霍翎开口点名:“陈御史的神情颇有些憔悴。”

陈浩言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与老妻结发几十年,感情很深。

老妻出身周家主支,周族长是她的亲弟弟,周成弘也是她的亲侄子,就算弟弟和侄子确实该死,得知他们的死讯后,老妻还是狠狠哭了一场。

在得知他受到妻族牵连,写了请罪折子自劾后,老妻伤心之余,又添几分愧疚。

不过陈浩言本人的心境倒还算平和。

除了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有些失态外,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官场沉浮起落乃常态,谁叫太后娘娘技高一筹呢。

“君辱臣死,娘娘和陛下在苍州城受了惊吓,乃臣妻侄之过;臣妻弟在苍州城仗着臣的权势嚣张跋扈,横行霸道,致使一村百姓受苦受难,臣同样负有纵容和监察不力之过。”

周成弘可不仅仅是陈浩言的妻侄,还是崔明的妻侄。

这下崔明也坐不住了,起身站到陈浩言身边,与陈浩言一起请罪,听凭太后发落。

霍翎早就想好了对两人的安排。

陈浩言只是受了妻族的牵连,从左都御史迁至右都御史。

与左都御史要坐镇京师不同,右都御史主要负责巡视地方,每年年底才回京述职。

看似陈浩言的官职没有太大变动,但这一手,真正解决掉的是陈浩言“辅政大臣”的名头。

一位写了请罪折子,又常年不在京师的大臣,如何担得起辅政之责?

崔明既受妻族的牵连,又受家族的牵连,从刑部尚书一贬再贬,前往临海又贫瘠的平州任知府。

霍翎问:“这个处罚,你二人可心服?”

陈浩言和崔明都没有反驳,默默接受了霍翎的处置。

唉,妻弟、妻侄、堂弟做出这种事情,他们也实在是没脸为自己辩解什么。

娘娘给的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已经是看在他们多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保留了他们的体面,没有让他们太过难堪。

其余几位朝臣看着这一幕,心中各有思量。

“既如此,你们都退下吧,哀家也乏了。”

像是想到什么,霍翎含着笑意,对还未来得及起身的文盛安道:“对了,文尚书留一下。”

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的工部尚书周济,顿时放缓了离开的步子。

在走出兴泰殿之前,他和身后默契放慢脚步的几人终于听到了太后娘娘的下文——

“文尚书在写给哀家的请安折子里,提到了你家中的那棵柿子树。如今也到了柿子收获的时节,你下回进宫时,记得给哀家和陛下带些来尝尝。”

啧——

周济心满意足,负着双手迈过门槛。

***

马车里,文盛安紧闭双眼,如平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陈浩言和崔明被贬出京一事,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这会儿并不懊恼。

只是,等回到文府,听文夫人说,宋叙带着苍州特产过来给他请安时,文盛安平静淡泊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波动。

他神情透着冷意,声音夹着压抑的怒火:“他在哪儿?”

文夫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平日里宋叙过来,文盛安都是一副高兴的模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师。”

宋叙听到动静,走出厅堂,站在门口给文盛安请安。

文盛安拂袖转身,大步向着书房走去:“你随我来。”

“阿叙,这……你老师他……”文夫人看看丈夫的背影,又看看宋叙。

宋叙笑着安抚:“师母放心,是我行事不妥惹恼老师了。礼物我都放在桌子上了。”

稍作解释,宋叙才迈步追上文盛安。

门房开合,彻底将室内室外隔绝开。

宋叙是文盛安平生最得意的学生。

这是他第一次向这个学生发火:“苍州城之事,你为何不提前知会我。”

宋叙垂眸:“苍州城之事,娘娘也并未提前知会我。等我察觉到娘娘的布局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好。”文盛安笑了一下,怒火却并未散去,“那微服私访一事呢?太后突然起意带着陛下微服私访,我不信你心中没有半分起疑。为何不写信告知于我。”

“老师。”宋叙不得不起身,“我并非老师安插在娘娘身边的细作。况且,朝臣窥探摄政太后与天子的行踪,乃大忌,还望老师慎言。”

文盛安瞪大眼睛,没想到会在学生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恭敬有礼,言语间却毫无退让妥协之意的学生,文盛安心中莫名生出一丝警惕来。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师生间,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亲如父子的交谈了。

在有关太后的事情上,他们师生间,又产生过多少分歧与异议。

这个学生,他还能完全信任吗?

念及此,文盛安心中的怒火骤然熄灭了。

他会对自己的学生发怒,却不会在礼部郎中宋叙面前失态。

文盛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恢复了平时的从容疏淡:“是为师有些失态了。罢了,你不想说,为师也不能不顾你的心意。行了,别杵在那儿了,坐下来与我说说你在苍州的经历吧。”

宋叙配合地转移了话题,与文盛安说起自己此行的见闻。

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太后和陛下,一直聊到天色渐暗,文盛安还留宋叙吃了顿饭,这才放宋叙离开。

宋叙回到府里,沐浴去乏,正坐在院中思索今日之事,就看到门房领着丁景焕过来了。

宋叙和丁景焕是对门,自从宋叙搬过来后,丁景焕就常来串门,宋叙早就习惯了他的突然造访。

丁景焕不仅人来了,手里还拎着从樊楼打包来的吃食和美酒。

宋叙问:“你不是说赶路太累了,要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丁景焕让人去拿筷子和杯子,随口回道:“知道你今日肯定在你老师那里碰了壁,来找你谈心啊。”

宋叙笑了一下:“你猜到了?”

丁景焕道:“以你老师的性情,不难猜。来来来,先陪我喝两杯再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能痛快饮酒了。”

宋叙陪着丁景焕喝完了一坛酒,醉意开始上涌,他以手撑额,任由夜风拂过面颊,吹开心中愁绪。

丁景焕突然道:“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总要选一边站队的。”

宋叙抬眼看去。

月光洒落,照亮丁景焕满是认真与深沉的神情。

“你有你的理想与抱负。不要站在一条注定沉没的船上。”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天狩七年】

宫中近来还有一件喜事。

霍翎离京之时,乐平长公主因为怀有身孕,并未随驾前往苍州。

几月过去,乐平长公主顺利诞下一女,如今正在长公主府里坐月子。

贵太妃这几个月一直住在长公主府里照顾女儿,听说霍翎回京了,连忙进宫给霍翎请安,向霍翎道喜。

霍翎笑道:“回京路上就收到消息了。你来得正好,我已经命人收拾出了礼物,你回长公主府时,一并给乐平和孩子带回去。”

贵太妃道:“那我就替乐平和孩子

谢谢娘娘了。等乐平出了月子,我让她抱着孩子进宫给娘娘看看。”

霍翎道:“不急,让乐平先好好坐月子。”

又问贵太妃有没有给孩子取名。

贵太妃自然是说没有。

霍翎道:“那你们别急着取。眼下就快要到年底了,到时我带着这个孩子去皇陵祭祖,让先帝也见一见她。这可是先帝的第一个外孙,他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了,肯定高兴。”

贵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外孙女能得太后娘娘看重,那当然是好事。

送走贵太妃,霍翎开始处理其它堆积的琐事。离京几月,还是有不少事情需要她过目的。

季衔山也恢复了繁重的课业,埋头苦学经世治国之道。

等霍翎忙完那些琐事,她才召阳安长公主进宫。

阳安长公主和乐平长公主感情深厚,两人的长公主府又离得很近,这些天总跑去乐平长公主府逗弄孩子。

霍翎的人去找她时,她正在乐平长公主府跟奶娘学习该如何抱孩子。

“母后,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阳安长公主给霍翎请安。

霍翎不急着说正事:“你刚从乐平长公主府过来,孩子怎么样了?”

说到外甥女,阳安长公主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好着呢,生得与大姐姐有几分相似。不过大姐姐说她闹腾,半夜吵得人睡不着。”

霍翎笑道:“这性子不像你大姐姐。”

阳安长公主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大姐夫是将门出身,这性子怕是随了大姐夫。”

想到乐平长公主要她带的话,阳安长公主又道:“大姐姐原本也想跟我一起进宫的,不过她怕母后找我有要紧事,就托我告诉母后,明日上午她再带孩子进宫给母后请安。”

霍翎道:“那明日上午我给安儿放半日假,他也一直念着你大姐姐的孩子。”

说一回孩子,霍翎才回归正题:“慈幼局的事情,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这件事情在苍州传得很广,阳安长公主当然听说过。

母后忽然找她进宫说起此事,难道是为了……

阳安心中冒起一个猜测,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母后,我听闻您有意在京师和苍州两地各设一所慈幼局,难不成您想将京师慈幼局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霍翎问:“怎么样,有信心办好此事吗?”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阳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其实前几年霍翎也经常安排事情给她做,但大都是让她跑个腿露个面。

真正重要的事情很少让她经手。

更从未有过这种,让她从无到有负责一件事情的经历。

阳安当场应承下来:“母后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办的。”

霍翎道:“我相信你的能力。两地的慈幼局会试行一段时间,只要没出什么岔子,就会慢慢推广至其它州县。所以你要是表现好了,我会将后续的事情一并交到你手里,甚至是收容老人的安老局,收治病患的安济局,也都可以交由你来负责。”

霍翎描述的远景实在太过美好,阳安刚刚冷静下来的心,又再次沸腾。

但这么多年过去,阳安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镇定与理智:“母后,怎样的表现,在您眼中才算好呢?”

霍翎唇角含笑,很满意阳安的这个反应:“我从当上皇后那一年起,每年冬天都会在京中设棚施粥,也组织过几次捐款捐物,那些命妇女眷都在积极响应。国库的钱,早在年初时就各有安排,不能一味依靠国库拨钱来创立慈幼局。”

各府女眷的能力不容忽视。

以前看不到她们的能力,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场合让她们冒头。

慈幼局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慈幼局的摊子想要越铺越大,就需要有更多的人手。正好能借创立慈幼局一事,看看各府女眷里有没有那种敢于表现、积极任事之人。

阳安眸光一闪,道:“母后说得是。若是完全依靠国库拨款,慈幼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推广出去。我回去以后,会设一个宴会,宴请各府女眷,看看她们是否有意一起加入到慈幼局做善事。”

霍翎抿了口茶水:“论起办宴会,宗室里,还得是宁信大长公主最有经验。”

听到霍翎提起“宗室”和“宁信大长公主”,阳安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了,她年纪轻,辈分浅,由她来办宴会,哪里有以宁信大长公主的名义来办更好呢。

“这件事情想办得好,还得由母后牵头,再请姑母出面办一场宴会,我这个小辈就负责在旁边敲敲锣,跑跑腿。”

霍翎看她已经心中有数,就没有再继续提点。

只要大方向没有出问题,一些小的细节,让阳安自己发挥就是了。

……

宁信大长公主每年办的宴会,没有十场也有八场。

侄女找上自己帮忙,为的还是做善事,她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有宁信大长公主帮忙搭台,阳安长公主这一出戏唱得极好,各府女眷都很给面子地来参加宴会。

宴会过半,宫里还来了人。

无墨送来了霍翎赏赐的美酒,以及一万两银子。

这笔钱是从霍翎私库里拿出来的,全都捐给慈幼局。

太后娘娘如此大手笔,各府女眷当然也要有所表示,一时间,捐钱的,捐物的,出力的,响应者不绝。

阳安长公主还拍着胸口保证,等到京师慈幼局建成了,她会在慈幼局门口立一块碑,将所有捐过钱、出过力的女眷名字都刻在碑文上面,让受过她们恩惠的孩子们,都能感念她们的恩德。

这可把各府女眷高兴坏了,没想到自己还有立碑著文的机会,听着就光彩。

朝臣们收到风声,除了在心底嘀咕几句,也不可能站出来反对自家女眷跟着太后、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一起做善事。

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忧愁。

在阳安长公主为了慈幼局之事奔走各方时,陈浩言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趁着洛河还没冻结前乘船南下,去江南各地巡视。

洛河岸边,亲朋好友前来送别。

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情,陈浩言早就说过、交代过了,所以这会儿他也没有多言。

只是当他走到文盛安面前,与文盛安彼此敬酒时,终究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句“珍重”。

文盛安失笑:“这话,应该是由我对你说才对。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突然外放离京,得多保重才行。”

陈浩言叹了口气:“是啊,你和我,还有陆杭,都是一把老骨头了。”

太后娘娘正如日中天,他在太后娘娘跟前折了戟,就服了老,文盛安却未必。

完杯中酒水,陈浩言准备登船。

突然,几道骏马疾驰声由远及近,来人高呼:

“陈御史,请留步。”

崔弘益翻身下马,行至近前,将手里的匣子递给陈浩言:“陈大人,这是太后娘娘为您准备的临行礼物。”

陈浩言早就收到了宫中的赏赐,他没想到太后娘娘还会另外为他准备一份临行礼物,微微一愣,才伸手接过。

崔弘益脸上堆满了笑:“陈大人还记得奴才吗?”

陈浩言被问得有些懵:“崔内侍说笑了。你是太后娘娘的内侍总管,这朝中有谁不认得你。”

“陈大人误会了。”崔弘益连忙摆手,“奴才是甘城人,当年甘城发了洪灾,县令伙同县中大户侵吞赈灾粮,是陈大人巡查南边时路过甘城,惩治了那伙人,将救济粮发下去,奴才才得以活命。所以娘娘要派人来给陈大人送行,奴才就自请来了。”

陈浩言当然记得此事。

因为有过这段渊源,他出入宫廷时,崔弘益一向待他客气礼敬。

只是崔弘益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此事,就不得不让陈浩言有些多心了。

他看向崔弘益,崔弘益却不再多言,只笑着拱手告辞。

一直到陈浩言登上船,看着逐渐模糊在清晨雾气里的“洛城”牌匾,福如心至。

——太后娘娘让崔弘益来送他,还让崔弘益重提多年前的旧事,是不是在告诉他,让他重走一次年轻时走过的路,巡查地方,惩治贪官污吏?

这些年里,他坐镇京师,拥有了年轻时无法企及的权势与地位,却好像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嫉恶如仇……

“外头风大,你也不怕着了凉。”陈夫人带着外衣来寻丈夫,“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船舱里休息吧。

陈浩言拍了拍陈夫人的手背,突然轻叹一声:“你说,我这些年跟着文尚书一起反对太后,是对还是错?”

陈夫人微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陈浩言摇头,扶着肩上的外衣,遥望已经彻底远去的洛水岸边:“我原本还有些舍不得,现在却觉得,能早点脱身,离开京师这风云是非之地,也好。”

陈浩言看向陈夫人:“就是要你跟我一起受苦了。”

其实一开始,陈浩言是想让陈夫人留在京师的,但陈夫人说什么都要跟着他一起离京。

丈夫是受了自家的牵连才被贬的,陈夫人哪里能安心一个人留在京师享福呢。

“东西送到了?”

兴泰殿里,霍翎正在处理政务,余光扫见崔弘益轻手轻脚走进来,随口问道。

崔弘益应了一声是,又低声道:“给陈御史送行的人很多,文尚书也去了。”

“不奇怪,他们关系一向不错。”

霍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批复折子。

崔弘益看霍翎没什么要问的,静静侍立一旁,不再多言。

在陈浩言离京后的次日,崔明也动身了。

霍翎没有厚此薄彼,同样派崔弘益送了一份临行礼物,只是没有了叙交情的一番攀谈。

新任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也很快就位,开始勤勤恳恳熟悉衙门事务。

年前,霍翎带着季衔山祭祀天地祖先,又带着乐平长公主的孩子去了皇陵祭祀先帝,还给孩子取了名字。

忙忙碌碌间,时间就从天狩六年来到了天狩七年。

在天狩七年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太后着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共同修订《刑统》,尤其是其中关于财产继承法令的部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事急从权,违令者杀……

霍翎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重修《刑统》,时机把握得极好。

一则,素来与太后持相反意见的文盛安,刚刚失去了两位强有力的盟友,即使有心做些什么,在太后的威势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二则,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需要做出一些政绩。

重修《刑统》所能带来的好处,就和修前朝史书一样,任何参与其中的人都能获得名与利。

三则,朝中许多有识之士也发现了,时移世易,大燕的民风民情早已与前朝大相径庭,《刑统》中的很多条文适用于前朝,却不再适用于今朝。

尤其是在民事纠纷上,《刑统》中不适宜的地方就更多了。

一味依照《刑统》来断案,就失了人情,令民众哗然,但不依照《刑统》来断案,长此以往,大燕的律法条文岂不是要沦为一纸空谈?

种种因素混杂在一起,就使得整件事情得以顺利推进下去。

除了四大衙门,霍翎还单独下令,让崔明和宋叙也加入到修订刑法一事里。

清河崔氏传承数百年,根基深厚,该敲打的已经敲打过了,也是时候做出一些安抚,收拢人心。

调用宋叙,则是因为宋叙的身世。

“太好了,有你跟我一起忙碌,我总算能松口气了。”

丁景焕得知此事后,高兴地拎着酒上门。

宋叙问:“怎么?事情推进得不顺利吗?”

丁景焕道:“别提了,几大衙门一起办事,单是前期分工,就有得扯皮。反正我人微言轻,也懒得和他们争领头的位置,这段时间都在整理各地呈上来的案例。”

宋叙不由一笑:“让我猜猜你整理的都是些什么案例?应该都是和家产纠纷有关的案例吧。”

丁景焕眉梢上挑:“果然瞒不住你。”

刑法的修订涉及方方面面,丁景焕看似不争不抢,无意与其它衙门争权,实际上早早将“修订财产继承法令”的任务领走了。

这才是太后娘娘最关心的内容。

也是宋叙最想参与进去的内容。

两人正说着话,门房就过来禀报,说是文府有请。

自宋叙从苍州回到京师以后,虽说逢年过节还是时常走动,但师生间的关系无疑疏远了许多。

如今老师突然派人请他过府,宋叙不觉欢喜,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沉闷。

丁景焕在旁边凉凉道:“文尚书应该和我一样,都是想找你聊聊太后的这道命令。”

宋叙瞥他一眼:“莫说风凉话。”

丁景焕耸耸肩:“反正你别因为文尚书几句话,就推辞了娘娘的安排啊。我这边需要你的帮忙。”

宋叙轻应了声好:“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愿。娘娘愿意成全我,我又怎么会辜负娘娘的一番好意呢。”

宋叙和文盛安的这场书房谈话,完全是不欢而散。

甚至可以说,这是宋叙第一次忤逆文盛安的安排。

离开文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宋叙用指骨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压下眼角眉梢的倦怠。

“宋大人。”

马车拐入梨酒巷子,宋叙刚下马车,就看到娘娘身边的内侍总管崔弘益站在府门口,笑着朝他打招呼。

“崔内侍,你怎么来了,是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崔弘益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了过去。

“下午御膳房做了海棠花酥。陛下来给娘娘请安时,说到宋大人最喜御膳房做的海棠花酥,娘娘就命奴才给您送一份过来。”

***

修订律法乃国朝大事,光是前期的商议与讨论,还有归纳整理各地的案例,就要花上至少大半年。

即使一切顺利,也得两三年才能看到成果。

霍翎将事情安排下去后,就没有再过多关注。

三月时,霍翎收到了一封从苍州寄来的书信,寄信人是祝婉。

在信件里,祝婉详尽而细致地汇报了慈幼局一事。

短短半年时间,从选址到建立再到收容孤儿,如今苍州慈幼局已经容纳了九十二名孩童,还另外聘请了两个奶娘,两个厨娘,一个门房和一个专门洒扫的丫鬟。

祝婉是商户出身,既懂得打理账目,又识文断字,暂时兼领了账房和夫子的职务。

她在信里说,如今慈幼局规模不大,框架才刚刚搭建起来,等过一段时间收容的孩子越发多了,她这边也兼领不过来了,会再考虑聘请一个夫子。

霍翎看完以后,微微颔首。

其实真要说起来,祝婉的进展不算快。

阳安长公主在接手了京师慈幼局的任务后,很快筹集了充足的资金,又很快选好了地址。

赶在过年前,京师慈幼局就已经将人手搭建起来,还收容了不少孤儿。

但阳安长公主只能算特例。

祝婉没有阳安长公主那样强大的背景,也没有阳安长公主那样充足的资金,花的时间虽然长了一些,却照样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在许多细节上,出身民间的祝婉也把握得更好。

做出来的成果,也更具有推广意义。

这样的稳扎稳打,才是让霍翎最满意的地方。

“看来可以考虑多建两座慈幼局了。”

霍翎沉吟片刻,提笔写下“燕西”与“燕北”。

兵家必争之地,民生也更多艰。

***

五月,青州知府送来急报,称青州数月没有下过一场雨,良田恐有绝收之苦。

与此同时,江南数县暴雨成灾,下游堤坝岌岌可危。正在巡视江南的陈浩言特意递了密折进京,请朝廷尽快做好救灾准备。

就连京师也不太平。

眼看着

就到了秋收的时节,一场冰雹突然席卷而来,不仅砸坏良田,还损毁了许多人家的房屋。

最倒霉的还属白虎营乐统领。

冰雹来临时人刚好在郊外,连个能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被冰雹砸中了头,当天晚上人就不太好了,第二天家眷就往宫里报了丧。

霍翎收到报丧,也觉得乐统领走得实在冤枉,加上乐统领是在外头巡视时出的事,她给乐家赐下许多奠仪,又另外赐了三千两,让乐家用来治丧。

乐统领有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都已经在父亲的庇护下出了仕,只有最小的一个儿子还在念书。

霍翎又给他最小的儿子赐了一个校尉出身,以全乐统领多年劳苦功高和兢兢业业。

安抚好乐家,摆在霍翎面前最重要的,还是救灾。

青州知府能提前发现旱灾苗头,写折子向京师示警,就知道这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

江南那边有陈浩言盯着,只要朝廷的赈灾粮和药物能够跟上,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京师乃皇城,有霍翎亲自坐镇,更是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切都在顺利推进,眼看着灾害慢慢得以平息,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得以重新安定,青州隔壁的衡阳却爆出了千里绝收的消息。

真正让霍翎惊怒的是,这个消息不是由衡阳官员上报,而是由青州知府上报的!

衡阳遭遇的旱情比青州还要严重一些,但面对几月无雨的异常,衡阳上上下下选择了瞒报。

衡阳市面上的粮价一路水涨船高,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老百姓为了谋求一条生路,不得不拖家带口逃往青州,这才让消息得以传开。

当天下午,霍翎召陆杭和宋叙进宫。

陆杭老成持重,现在的衡阳,正需要他这样的钦差前去坐镇,才能安抚人心。

宋叙出身衡阳宋氏,虽然与家族感情淡薄几近决裂,但他熟悉当地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能很快地担任副手一职。

无锋这个暗卫统领也会一路护送随行。

临行前,霍翎还给了无锋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把不算名贵的匕首。

无锋却是一眼认出了它的特殊之处。

——这是太后娘娘少时随身携带,曾用来处决过端王的那把匕首。

“娘娘……”

“事急从权。胆敢欺瞒、拖延,耽误陆尚书和宋大人赈灾之人,不论品阶,哀家允你先斩后奏之权。”

人力对抗不了天灾,如果衡阳知府能像青州知府那样,早早禀告朝廷,向朝廷求助,霍翎自然也不会怪罪。

但因为他的愚蠢,让天灾演变成了人祸,那就以死来向衡阳百姓谢罪吧。

“臣,领命。”

陆杭一行人抵达衡阳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遵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将衡阳知府、通判、通知,衡阳官职最高的三人都拖出去,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斩了。

行刑前,衡阳大大小小官员都被喊来观刑。

高台之上,血溅五步。

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噤若寒蝉。

斩完官员,那些趁着旱情囤积粮食、肆意哄抬粮价的商户和世家也都被一一清算。

从他们家中抄出来的粮食,都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百姓。

一直到朝廷的赈灾粮和一车车草药运入衡阳,衡阳才勉强稳住了局面。

陆杭给霍翎写了一封折子,详细阐述了衡阳的情况。

有朝廷扶持,衡阳今年的日子虽难过,但也过得下去。只有等到来年春耕,地里重新收成,衡阳才算是从这一场旱灾里彻底走出来。

霍翎下令免除了衡阳、青州等地未来三年的赋税,让当地老百姓好好休养生息。

当年先帝在时,霍翎曾经提议要在燕西兴办州学,从民间和国子监选拔了一批出身寒门的子弟,让他们前往燕西历练。

一晃就是七八年的岁月,许多人都已经磨砺出来了,再让他们留在州学就是耽误了他们的前程。

他们都算得上是霍翎的嫡系班底,眼下衡阳知府、通判等职位都空缺了下来,霍翎有意将其中表现比较出色的人派去衡阳,让他们在地方上多历练几年,积攒一些政绩,再慢慢提拔回京。

这样稳扎稳打的晋升,才能历练出一位能臣。

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陆杭、宋叙和无锋也都相继从衡阳返回京师,京师也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霍泽进宫给霍翎报喜,说是妻子关氏怀孕了。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寿宁宫外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炭盆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意,瓶中初开的梅花也逸散出淡淡的清香,不至于让门窗紧闭的宫殿显得沉闷。

霍泽手里捧着一杯清茶,都顾不上喝,满脸喜气:“大夫摸了脉,说是有一个多月了。”

霍泽二十二岁成亲,这个年纪不算晚,却也不算早。

小夫妻成亲三年才有这么一个孩子,也难怪霍泽会如此高兴。

霍翎也很为小夫妻开心:“前两日阿娆进宫给我请安,我都没看出来。”

霍泽道:“我和她也没发现。今早她身边伺候的嬷嬷张罗着要给她请个大夫,她还说不用,自己没有什么不舒坦的。”

霍翎疑惑:“原来是今早才查出来的。怎么这会儿就进宫给我报喜了?”

霍泽道:“嬷嬷说最好等到了三个月再往外说,但我哪里坐得住啊。反正也就跟自家人说一声,阿姐你得先替我保密啊。”

霍翎笑道:“我是肯定不会往外传的,就怕你自己憋不住。”

又问霍泽有没有写信告知霍世鸣和方氏。

霍泽道:“写了,肯定写了。”

他今天忙得不行。

大夫查出喜脉后,霍泽和关氏很是腻歪了一阵,才在嬷嬷的提醒下,匆匆去了趟安远侯府,给岳父岳母报喜,顺便拜托岳母过府住一段时间照看妻子。

从安远侯府出来,霍泽回去给远在燕西的霍世鸣和方氏写信。

眼看着天色还不算晚,霍泽又急匆匆进宫给霍翎报喜。

霍翎颔首:“那就好,父亲和母亲知道后肯定也很高兴。”

霍泽道:“原以为爹今年会回京述职,娘也能跟着他一起进京过年。我都三年没见他们了。”

边境将领三年一述职,霍世鸣今年原本是要回京面圣的,但今年雪下得格外早,边境榷场又出了些问题,朝廷担心边境会生出什么乱子,就让他这位主将明年再回京。

霍翎道:“父亲不方便回京,母亲是方便的。说不定收到你的信后,母亲就坐不住,要来京师与你过年了。”

提起方氏时,霍

翎的口吻没什么变化,就和霍泽记忆中一般无二。

霍泽悄悄抬眼打量了下霍翎的神情,却只能看到他家阿姐端坐高台,神情平静,无波无澜。

唉。

霍泽忍不住叹气。

他娘出身小门小户,眼界有些浅,人却没什么坏心思。以往和阿姐相处时,略发生过几次口角,但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也不可能一点儿磕绊都没有。

含糊着含糊着,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后来阿姐嫁入皇室,成为皇后,家里多有仰仗阿姐的地方,就更不会惹阿姐不快。逢年过节都备上满是心意的礼物,每个月写上一两封家书联络感情。

可偏偏方表哥出事了……

他娘就此留下了一些心结。

霍泽不是没有劝过,但怎么说呢,有些事情不是旁人劝了就有用的,关键还是得自己想得开。

这几年他娘不愿意进京,未尝没有避着阿姐的意思。

好在听说方舅舅和方舅母已经从族里过继了一个男孩养在膝下,如今也算是后继有人,想必他娘也该看开了。

霍泽不愿意在大喜的日子想这些糟心事,转而问道:“阿姐,安儿呢?我这回进宫,可给他带来了不少好东西。”

霍泽在麒麟卫当差,可以随意出入御前,前些年霍翎忙着熟悉政务,忙着与朝臣斗智斗勇,霍泽就常来宫里陪季衔山玩乐。

也就是这两年季衔山开始启蒙,霍泽才来得少了一些。

霍翎道:“他还在天章阁念书,这会儿应该快下课了。”

霍泽咂舌:“他还这么小,课业就这么繁重了。”

霍翎道:“也不独你心疼孩子,但他是天子,他的课业,不仅仅是我在盯着,文尚书、陆尚书和一众朝臣也都在盯着呢。”

霍泽一想也是:“我记得幼时我的课业不理想,爹就常拿阿姐来批判我,说我远不如阿姐聪慧。安儿随了阿姐,课业肯定难不倒他。”

霍翎微微一笑。

当年那个粗心大意、一惊一乍的少年,已经懂得捡好听话来讨好她了。

“你在这里坐会儿,安儿下了课后,会来寿宁宫给我请安,陪我一道用膳。”

“那成。”霍泽道,“正好在阿姐这里混一顿饭。”

霍翎看向无墨:“听到没有,记得让御膳房的人做两道国舅爷喜欢吃的菜。”

无墨笑道:“哪儿用娘娘特意吩咐,早就知会过御膳房了。”

不多时,外头传来行礼的声音。

殿门被人推开,小小少年迈着步子走入殿中。

相较去年这个时候,季衔山又拔高了一截,脸上的肉嘟嘟褪去了大半,显露出几分独属于少年的清隽消瘦。

那张遗传了父母优点的脸庞,开始渐渐显露出风采,一举一动都带着超出年轻的沉稳和宁静。

“母后,我来给你请安。”

季衔山注意到一旁坐着的霍泽,开心道:“舅舅,你今日怎么进宫了。”

这一笑,才露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嫩。

霍泽如此这般一说,季衔山道:“舅妈有了孩子,你居然还能记得给我带礼物。”

“那是,我们甥舅两什么关系啊,别说这种外道话。”

季衔山又是一笑,问霍翎打算给霍泽夫妻赐下什么滋补品,他也要跟着一起赏赐。

大半个月后,霍泽再次进宫,给霍翎和季衔山送来了霍世鸣和方氏准备的年礼。

霍泽道:“娘亲在信里说,大雪难行,她就不进京过年了,等明年阿娆快生了,她再进京住几个月。”

霍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霍泽看霍翎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也不多待,行一礼后退下了。

从年初到年尾,天狩七年实在算不上太平。过年这段时间,因为忙着祭祀天地宗庙,在外头待的时间略长了些,季衔山风寒入体,小病了一场。

等季衔山病好以后,霍翎也不愿留在皇宫过年,带着季衔山一起去了西郊别院,打算等天气回暖了再搬回来。

许是否极泰来,听多了坏消息以后,好消息也接踵而来。

历时整整一年,由京兆府负责修订的财产继承法令,终于出了草案。

丁景焕亲自将草案送来西郊别院,请太后和天子过目。

季衔山道:“丁老师,你终于不藏着掖着了?”

过去一年里,季衔山偶尔会向丁景焕打听情况,但丁景焕就是不肯跟他透露太多,说是要等到时候给他一个大惊喜。

丁景焕捂脸做叹息状:“是啊,丑媳妇是时候见公婆了,只希望这份草案能勉强入娘娘和陛下的法眼。”

这份财产继承法令,霍翎是全权交给丁景焕和宋叙来办的,中途并未有过任何授意和要求,只在最开始时找来两人,与他们明确了一个思想——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家庭中的每一份子都有资格获得家产。

至于具体是如何分配的,霍翎就没有去管了。

论起对刑法的了解,她远不如丁景焕和京兆府的一众官员。他们合力制定出来的律法条文,未必会完全合乎她的心意,却一定比她所想的要更符合实际。

而丁景焕也没有让她太失望——

在草案里,明确规定了在室女、出嫁女、归宗女(遭遇夫家休妻)、不改嫁寡妇和改嫁寡妇的继承情况。

父母可以通过立遗嘱的方式分配遗产,如果子女没有对他们进行赡养,那就没有资格继承财产。

“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

针对那些父母双亡的家庭,在父母双亡后,在室女可以获得与儿子相同的财产份额;

如若是没有儿子的“户绝”家庭,女儿可以继承全部遗产;

若是从族中过继儿子传承香火,过继子和女儿平分家产。

……

霍翎花了点时间,一条条看下来,大体是很满意的。

只有一个问题——

“祝婉的情况符合哪条律法?”

丁景焕道:“祝婉的情况得从她娘那里入手。祝氏商铺是祝老爷子留给祝娘子的,祝婉又是祝娘子唯一的孩子,理应获得祝娘子大半的遗产。”

霍翎问:“为什么是大半?”

丁景焕道:“祝娘子去世有十二个年头了。这十来年里,商铺都是由邹天翊和祝氏宗族共同打理的,而且邹天翊是祝娘子的丈夫,虽然是入赘的,但这里面还有得掰扯,不能简单粗暴地将所有东西都划分给祝婉。”

霍翎微微一笑:“这就很好。”

稍作沉吟,霍翎的目光落在“户绝”二字上。

想到那些无子家庭或者是独子亡故的家庭,霍翎道:“我记得前朝有一项制度,是允许家中没有男丁的家庭立女户,让女子继承户

主的身份,可以在徭役方面给予她们免役和减税的方便。”

丁景焕愣了愣,才道:“确实是有这种情况。不过一般来说,立女户的,都是无夫无子的寡妇。这也算是朝廷对她们的优待。”

霍翎问:“那祝婉这种情况,你觉得能立女户吗?

“还有祝娘子,她留在家中招婿,虽不是寡妇,却也比入赘的丈夫更名正言顺,是一家之主。这种情况,又该怎么论呢?”

丁景焕一时间被问住了。

无论是祝娘子还是祝婉,情况都比较特殊,不好完全按照律法条文生搬硬套,还得细细斟酌。

丁景焕苦笑:“我是做足了准备才来面见娘娘的,没想到还是被娘娘问倒了。”

霍翎也没有苛责。

过去一年里,丁景焕除了负责修订律法外,日常的公务也从未耽搁过,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丁景焕道:“我想请娘娘给个恩典,到时若是重审祝婉告父案,就继续由我来主审。我一定会将这个案子办得漂漂亮亮。”

霍翎:“你不嫌麻烦就好。”

丁景焕:“图个有始有终。”

霍翎和丁景焕仔细讨论许久,提出不少修改意见。

丁景焕回到衙门以后,带着手底下人又熬了大半个月,才算是将新一版草案拟写出来。

新一版草案,丁景焕给霍翎送了一份,又往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各送了一份,请他们过目并提出修改意见。

反正不大修上个五六次,是绝对不可能颁布出去的。

季衔山来给霍翎请安时,说丁景焕整个人都憔悴了。

“眼里都是红血丝,眼底下一片青黑,好在精神头还足,不然我都想给他几日假期,让他留在家中好好休息了。”

霍翎被季衔山这话逗笑了。

“他一向如此。平日瞧着不太正经,一旦遇到正事,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值得信赖与倚重。”

季衔山苦着脸:“反正对着我,就没个正经样。”

霍翎笑道:“他这是把你当孩子来逗了。”

季衔山不高兴:“宋老师就不会这么做。”

霍翎哄他:“所以你才和你宋老师最合得来啊。”

季衔山一下就被哄高兴了,吃着霍翎特意让人给他做的甜汤,开口道:“母后,今年是你三十岁千秋节,丁老师问你是否有意大办。”

霍翎道:“去年各地遭了灾,国库的银子大都拨下去赈灾了,还是别大办了。”

季衔山放下碗,认真道:“整寿难得,还是得好好办一办。”

霍翎道:“我听你这话,是有主意了?”

季衔山道:“母后就交给我来办吧,保证不会劳民伤财,又能热热闹闹的。”

霍翎眼眸笑弯:“那我就等着瞧了。反正要是用到太多钱,你别想来找我报账,也不得去户部要账。你从你自己的小金库拿。”

季衔山一口应下。

就在季衔山热热闹闹为霍翎准备千秋节,各地官员为太后娘娘置办的贺礼也都陆续送抵京师时,一件令整个朝廷震动的大事发生了。

这件事情也让霍翎彻底没了过寿的心情。

天狩八年五月,距离太后千秋节不过半个月的日子里——

吏部右侍郎上书,弹劾承恩公霍世鸣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燕羽军。霍家军。……

大燕朝最重要的三个日子,分别是春节,天子的千秋节和太后的千秋节。

单论身份之尊贵,霍太后是先帝的中宫皇后,今上的嫡亲生母。

若论权势之高低,这位可不是待在慈宁宫里养尊处优的吉祥物,而是和天子一样,有史官跟随左右记录言行,执掌天下最广袤疆域的摄政太后。

这样一位人物过寿,过的还是三十岁的整寿,大家只恨不能更面面俱到,根本不敢有丝毫怠慢。

礼部提前两个月就开始筹备此事。

霍太后不愿意铺张浪费是一回事,要是底下人会错意,不将她的千秋节放在心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日,大朝会上,礼部郎中宋叙立在大殿中央,代表礼部向太后和陛下介绍起千秋节的一应安排。

霍翎道:“礼部尽心了。”

显然是很满意礼部的周全。

宋叙对着上首恭敬一礼,转身退回队列。

吏部右侍郎与宋叙擦肩而过,站到了宋叙方才的位置上,然后——

仿佛于无声处落下一道惊雷,吏部右侍郎的这道弹劾折子,可谓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可是在大朝会上。

这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距离太后千秋节不过半个月的节骨眼上,弹劾承恩公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一时之间,满朝俱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这种微妙的死寂,就像是冬去春来之际,河面上依旧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坚冰,但坚冰底下,早已是暗潮涌动。

许多人隐晦地望向文盛安。

吏部可是文尚书的地盘。

虽然不是文尚书亲自站出来弹劾承恩公,但吏部右侍郎出面,和文尚书亲自出面也没什么区别了。

还未走回队列的宋叙也愕然止步。

何至于此啊。

就算老师当真拿捏住了承恩公的错处,也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弹劾承恩公。

难道就连半个月都等不了吗?

在这个时候弹劾承恩公,确实是狠狠下了太后娘娘的颜面,却也必然会狠狠得罪了太后娘娘。

不少人也和宋叙想到了一处去,悄悄抬起眼眸,想要看看太后娘娘对此事的反应。

就连季衔山都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御座之后,垂落的幔帐纹丝不动,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即使是离霍翎最近的季衔山,也都瞧不见霍翎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到一道平静得毫无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从御座之后传出。

“许侍郎当众弹劾承恩公以权谋私、拥兵自重,想必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罪证。”

吏部右侍郎应是。

“将折子呈上来。”

吏部右侍郎默默将折子递给内侍,似乎也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折子里的内容。

要是这么做了,那就真的是要和太后娘娘撕破脸面了。

霍翎翻开折子,一目十行,神情始终没有变过,仿佛吏部右侍郎写的不是弹劾折子,而是一道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请安折子。

余光扫见季衔山好奇又担忧的神情,霍翎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重新坐正——满朝文武都在下面看着呢。

随后,霍翎的目光,隔着幔帐,落到了文盛安身上。

文盛安一身紫色官服,腰间缀着金鱼袋,手执象笏,眼眸微垂,老神在在,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一众人的打量和窥视。

霍翎唇角微微绽起,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自从陈浩言和崔明相继离京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霍翎忙着关注《刑统》的修订,忙着处理各地的灾情,忙着批阅各地的折子。

偶尔得了空闲,也多是花在教导季衔山上。

再余下的一些零散时间,就是自己练练字、下下棋或去马场跑几圈,免得技艺生疏。

因为文盛安表现得很安分,即使偶尔与她意见相见,也多是以他的退让而告终,时间一长,霍翎对他的关注和提防不免就少了一些。

哪成想,文盛安不动则已,一动就给她来了这么大的惊喜呢。

“折子上的内容,吏部是如何探知的?”

吏部右侍郎道:“回娘娘话,是吏部去年年底考核官员功绩、评定官员品级时,无意间发现了此事。

“因为事涉承恩公,不敢鲁莽行事,派人细细查证数月,方有了这道折子。”

霍翎合上折子。

“这道折子,哀家自有定夺。退朝吧。”

满朝文武如潮水般退出金銮殿,黑压压一片,除了脚步声和衣物摩挲声,再无一丝窃窃交谈。

一直到离开了御前侍卫的视线范围,才有人按捺不住,小声攀谈起来。

宋叙环顾四周。

“你在找谁呢?”

一只手掌按在宋叙的肩膀上,丁景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叙道:“不是找你。”

丁景焕道:“我知道。没关系,我这人就喜欢不请自来。”

丁景焕走到宋叙身边,朝着左前方扬了扬下巴:“你老师被人团团围住了,你这么找,肯定找不到人。”

宋叙顺着丁景焕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是被围得密不透风,要不是丁景焕提醒,他都险些没找到人。

宋叙唇角微抿,想要过去找文盛安的心却是淡了。

“我们走吧?”

丁景焕一边往前走,一边拽宋叙。

他没用力,却拽动了宋叙。

***

桌案边摆放着一盆芍药,开得正艳丽,从窗边洒落的细碎阳光映衬着粉白花瓣,翩跹轻盈。

霍翎用木勺舀起一些清水,慢慢浇在花盆根部。

无墨来到霍翎身边,轻声道:“娘娘,无锋到了。”

“让他进来。其他人都下去。”

无锋走入殿内,视线从那盆芍药滑向了一旁的桌案。

桌面干干净净,既没有摆放茶杯,也没有摆放任何花瓶瓷器,只摊放着孤零零一本奏折。

方才那场大朝会,他也是在列的。

“娘娘。”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折子,心思仍在盆栽上:“你先看一看。”

这道折子的内容说复杂也不复杂。

吏部右侍郎弹劾了承恩公霍世鸣两项罪名,这道折子,就是在写霍世鸣如何以权谋私,如何拥兵自重。

以权谋私,在官场里委实不是什么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