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物是人非。
也不知道是不想让政敌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还是另有什么安排。
霍翎带着季衔山前往皇家猎场,却让文盛安和陈浩言这两位与他不对付的辅政大臣留守京师。
为期八天的赶路后,队伍终于抵达苍州行宫。
朝中权势更迭,人事变迁,这座从前朝传承下来的行宫,依旧如霍翎记忆中那般巍峨壮观,于平原处拔地而起,迎接着所有人的到来。
它不独属于任何一个朝代,也不独属于任何一个人,而是矗立在那里,迎接着每一个时代的掌权者。
就如此刻,霍翎走进行宫,入住长清宫。
休整一日后,所有随驾而来的官员及其家眷,齐聚在校场上,恭候太后和天子驾临。
漫长而肃穆的等待后,有内侍高声呼喝。
众人起身行礼。
霍翎牵着季衔山,一步步走上高台。
高台之上,并列着两张几案。
霍翎在左边那张几案入座,垂下眼眸,一一扫视下方众人。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皇家猎场。
第一次过来时,她是从边陲之地初入京师的襄安郡君。
她站在高台之下,与周围所有人一样,垂首聆听圣意,被皇权的光芒所笼罩着。
时隔一年,第二次来到皇家猎场,她已贵为大燕皇后,端坐在高台之上,端坐在天子之畔。
在天子设置打猎彩头以后,她也跟着开口凑趣。
而今时今日——
霍翎抬袖,声音不高不低:“诸位都平身吧。”
待众人重新落座,霍翎开口,略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语,就命人拿出几样宝物设成彩头,谁猎得最多猎物,就能赢下这些宝物。
在霍翎话音落下后,季衔山也开口添了几样宝物,让原本就丰厚的奖赏,愈发显得丰厚起来。
感受到下方的目光变得灼热期待,霍翎一声令下,众人奔赴猎场,开始今日的狩猎。
“母后,我们也快些进入猎区吧。”
季衔山眼巴巴看着那些远去的人流,小声催促霍翎。
霍翎抿唇一笑:“你急什么。我送给你的弓箭,你能拉满了?”
季衔山的骑射就是她亲自教的,他有几斤几两,她还能不清楚?
“还没有。”季衔山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小弓,叹了口气,“母后,你要再等一等我了。”
霍翎问:“等你什么。”
季衔山道:“来之前我都想好了,我要猎一头大老虎送给你,可是我的力气还不够,还得再长大一点,才能像外祖父一样打死大老虎。”
霍翎被季衔山的牛皮逗笑了,也没告诉季衔山,他们所在的猎区是不可能有老虎出没的。
为了保证太后和天子的安危,免得猎物冲撞了圣驾,像是老虎、野猪之类的猎物,都有人提前进行驱赶,基本不可能出现在他们的猎区里。
她鼓励道:“那以后母后给你上课时,你得好好听讲,不然就像你父皇一样,不仅猎不了大老虎,还猎不了其它动物。”
季衔山吃惊:“父皇不会打猎?”
霍翎道:“不是不会,就是不擅长、不喜欢。”
季衔山道:“那父皇好可怜啊,他肯定猎不到什么猎物吧。”
霍翎眼眸一弯:“他以前猎没猎到我不知道,但遇到我以后,他都是满载而归。”
季衔山听明白了,抓着霍翎的手,讨好道:“那等我长大了,我就把我猎到的猎物全部送给母后。现在母后能不能把你猎到的猎物送一半给我。”
霍翎笑道:“母后猎到的猎物,都送给你。”
季衔山更期待了。
霍翎也不再耽搁,带着季衔山走下高台。
她打猎喜欢热闹,如无锋、郑新觉、丁景焕、宋叙这样的心腹臣子都没有单独行动,而是跟随在她身后,一起进入猎区。
当然,宋叙还不能完全算是她的心腹臣子。
在她和文盛安的交锋愈演愈烈之际,宋叙身为文盛安的学生,夹在她与文盛安之间,处境其实有些尴尬和微妙。
但霍翎一向欣赏宋叙,季衔山又很喜欢宋叙,所以丁景焕过来时,也把宋叙叫上了。
季衔山学了两年骑射,虽然因为手腕劲小拉不开弓箭,但骑在小马上跑还是不成问题的。
霍翎带着孩子,自然不可能玩得多尽兴,不过她准头好,射出的每一支箭都能精准命中猎物,半个时辰下来,收获颇丰。
看着已经装满一辆板车的猎物,霍翎问季衔山:“够了吗?”
从霍翎射中第一只猎物起,季衔山看向她的眼神都是发亮的,小脸上写满了兴奋与仰慕。闻言用力点头,大声喊道:“够了,够了。母后,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厉害。”
霍翎失笑。
虽然她也很希望自己的孩子文武双全,但说实话,安儿的骑射天赋,就比他父皇强上一些。
嗯……日后勤练的话,应该还是能打到不少猎物的。
就在这时,丁景焕骑着马悠然路过。
季衔山正是兴奋想要炫耀的时候,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丁老师,你打到了多少猎物啊?”
连上马下马都还不够熟练的丁景焕:“……”
他将双手抄在袖中,仰头望天,神情忧郁:“和你一样。”
“真的吗?”季衔山指着自己那一板车猎物,吃惊道,“丁老师,你也打了这么多猎物吗?”
丁景焕:“……”
丁景焕默默转移话题:“陛下,你有这么多猎物,你打算怎么分配啊?”
季衔山顺着丁景焕的话思索起来:“我要给丁老师送一头山羊。”
不等丁景焕露出满意的笑容,季衔山又嘟囔道:“也不知道狐皮够不够给宋老师做一件狐皮大氅,还有阿琢的兔毛披风……”
丁景焕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行了。”霍翎笑着朝季衔山伸出手,扶着他下马,“下来喝口水,歇息一会儿。等歇息好了,母后教你射箭。”
结果季衔山才刚喝了几口蜜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似乎是有人射中了什么了不得的猎物。
“怎么回事?”无墨探头看去。
只见几名禁卫拖着沉重的板车,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而板车之上装着的——
竟是一头还没
有完全断了气息的麋鹿!
***
牵着骏马,走在板车最前面的禁卫,显然是射中这头猎物的人。
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头盔遮挡了他一部分面容,但从露出来的半张脸,也能看出他五官端正俊朗。
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更显英姿勃发。
许是因为收获了这么难得的猎物,脸上带着疏朗灿烂的笑容。
注意到众人投来的打量,他笑容微微一敛,在人群中梭巡一圈,朝着霍翎大步走来。
及至近前,来人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玄武卫关南箫,参见太后娘娘。”
霍翎道:“何事?”
关南箫一板一眼回禀道:“属下是来向太后娘娘请罪的。”
霍翎眉梢微挑,终于起了几分兴致:“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
关南箫道:“属下方才奉命在外围巡视,正好看到一头麋鹿跑了过去,没来得及多想,只是觉得猎物难得,就搭弓射出了一箭。
“属下的职责是护卫娘娘和陛下的安危,而不是前来狩猎,没有娘娘和陛下的吩咐就射出了一箭,此乃一罪。
“还有一罪,是没有娘娘和陛下的吩咐,就私自猎杀麋鹿。
“属下愿将这头鹿献给太后娘娘,还望太后娘娘能收下它,宽恕属下的罪过。”
霍翎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关南箫的身上:“你只用了一箭就射中了猎物?”
“是。”
“一箭穿胸而过,当得起神射手之名。你在玄武卫里,应该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吧。”
“属下在郑新觉郑副统领手底下任指挥使。”
关南箫低着头,霍翎居高临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也没开口命他抬起头,只是随意转了转手里的长弓,压低弓身,用尾端挑起关南箫的下颚。
关南箫顺着长弓的力道,顺从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盛着野心的眼眸。
“朝中姓关的官员可不多,你是哪家儿郎。”
“中侍大夫关楼之子。”
“几岁了。”
“十八。”
中侍大夫,从四品,属于武官,品阶不高不低。
关南箫出身不算拔尖,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为玄武卫指挥使,可见其能力不俗。
霍翎突然笑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这片猎区,她向景元帝主动请缨。
——“若陛下不介意,臣女想猎一头鹿献给陛下。”
……
皇权之下,再出色的猎手,也不过是猎物。
她终是看到了皇权之上的风景,也成为了可以高坐云端狩猎的猎人,而这位跪倒在她面前的青年侍卫,正在期待着她的垂青,忐忑等待着一场可以平步青云的机遇。
霍翎挪开弓箭。
关南箫愣了愣,才在崔弘益的呵斥下重新低下头。
霍翎道:“不错。”
关南箫抿了抿唇,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太后这句“不错”到底是在夸什么。
“你献的那头鹿,哀家收下了,你退下吧。”
关南箫有些失神,却不敢忤逆太后的意愿,匆匆行了一礼,就要退下。
崔弘益突然开口:“你以后就从玄武卫,调去御前行走吧。”
关南箫知道这位是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他说的话,代表的就是太后的心意。
关南箫心下一喜,下意识看向太后。
然而,太后的视线早已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关南箫喜意散去,失魂落魄地退下了。
关南箫的神情变化虽快,却全都落入了崔弘益的眼睛。
他不禁摇了摇头。
娘娘是何等人物,又是何等风姿。
想要向娘娘献媚,获得娘娘青睐,成为娘娘入幕之宾的人如过江之鲫,关南箫不是他看到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关南箫能获得娘娘些许青眼,已是其中佼佼了。
……
霍翎早已不再关注关南箫,她此刻正在和宋叙聊天。
丁景焕抄手站在一旁,突然悠悠出声:“娘娘好雅兴。”
霍翎失笑:“什么雅兴。”
丁景焕道:“没有雅兴,娘娘又为何要将人调去御前。”
“献鹿有功,又生得貌美,调去御前不是很正常吗。”霍翎还随口开了个玩笑,“我若有这个雅兴,定然提前知会你一声。”
丁景焕:“……”
丁景焕心口狂跳,强忍着没有想歪,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娘娘提前知会我,是想让我当佞臣,为你物色天下美人吗?”
宋叙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低斥道:“景焕,慎言!”
霍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猜。”
丁景焕当真露出沉吟状,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权衡其中利弊:“这要取决于哪种方式升官更快。
“我这几年在京兆府干得还是不错的,岁断万狱,无冤诉者,民间可有不少老百姓称呼我为丁青天。这丁青天的名头,怎么都比丁佞臣顺耳啊。”
霍翎摇头:“你再这么说下去,宋大人可能真要踹你一脚了。”
丁景焕警惕地看了宋叙一眼,向霍翎抱怨道:“他一向无趣,开不起玩笑。”
霍翎故作讶异与不解:“那安儿怎么喜欢宋大人多过喜欢你?”
丁景焕露出痛苦之色。
好吧,这一点他还真反驳不了。
真是奇了怪了。
他为了知己知彼,可是特意去刺探过敌情。
某一回他的课正好在宋叙的课前面,他上完课后,偷偷溜到了隔壁屋偷听宋叙是如何给陛下讲课的。
也没有他讲得妙趣横生啊,怎么陛下就更吃宋叙那套呢。
宋叙似是看出了丁景焕的想法,悠悠道:“陛下年纪虽小,却不喜性情轻浮之辈。尤其是这性情轻浮之辈还不擅骑射,箭箭落空。”
丁景焕的心脏跳得更剧烈了。
这回是给气的。
***
那头麋鹿很快就断了气息。
当天晚上,霍翎和季衔山的饭菜里都多了一道烤鹿肉。
第二日,霍翎没有再带着季衔山进入猎场。
她将季衔山留在行宫里,让他教陆琢学射箭。
她带着人打猎打了个尽兴。
等到打猎的兴致略散去了些,霍翎就陪着季衔山好好逛起这座行宫,为他介绍行宫里的景致,还和他说起了很多有关景元帝的事情。
霍翎生母早逝,父亲霍世鸣很少和她提起生母的事情。
她不了解生母,对生母的印象也不深,对生母的感情却很深。
所以她很愿意跟季衔山聊景元帝的事情。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会想要了解亲生父亲的事情。
就如她也曾在心底反复勾勒过生母的形象。
行宫到处都是上了百年的苍天巨树,盛夏六月,灼热的阳光洒在巨树之上,将本就苍翠的巨树映衬得郁郁葱葱。
季衔山一边听着霍翎说话,一边穿过树荫。
结果走着走着,耳边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霍翎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对季衔山道:“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季衔山顺着霍翎的视线看过去。
宫殿大门上挂着“长乐宫”的牌匾。
“母后,这座宫殿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第一次来皇家猎场,就住在长乐宫里。”霍翎笑道,“第二次来,就随你父皇住进了长清宫。”
季衔山积极表现:“我知道。无墨姑姑说,母后就是在皇家猎场和父皇定情的。”
霍翎没让宫人代劳,亲手推开了长清宫的大门,就如亲手推开了记忆的洪流。
长清宫里的一草一木,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可也正因如此,物是人非之感扑面而来。
霍翎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庭院中间的那棵梧桐树前。
季衔山跟在霍翎身边左顾右盼,突然一指头顶上方的树干:“母后,这里刻有一片羽毛标记。”
“这是你父皇刻的。”
霍翎顺着羽毛标记后退三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
“去取几把铲子来。”
命人挖开地面。
几名内侍合力往下挖了三尺深,就挖出了酒坛的边缘。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埋在地里的九坛酒搬了出来。
霍翎拿起一坛,拍开上面的泥土,掀开了紧紧密封的酒盖。
清冽的酒香从坛子里逸散出来,还带着淡淡的荷花香。
季衔山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霍翎手里的酒。
霍翎注意到他的视线,将酒坛递到他面前:“好闻吗?”
季衔山问霍翎:“母后,这是你和父皇一起酿的酒吗?”
“是啊。”
霍翎抱着酒坛来到凉亭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试了试味道。
即使在酿酒的时候,有擅长酿酒的师傅在一旁耐心指导,这坛酒的味道也委实算不上多好,入口间还带着荷花的几分清苦。
季衔山道:“母后,我也想喝。”
酒的度数不高,霍翎也没拒绝,给季衔山满上了一杯,让他跟着尝一尝味道。
季衔山偷喝过几次酒,虽说尝不出酒的好坏,但也觉得这杯酒的滋味好像有点淡。
他咂了咂嘴:“母后,你再给我倒一杯吧。我刚刚喝得太快,忘记和你碰杯了。”
霍翎只好又给他倒了一杯:“好喝吗?”
季衔山道:“好喝。”
他晃了晃脑袋:“就是有点晕乎乎的。”
霍翎一笑,用还带着泥土的手指,划了划季衔山酒意上涌的脸颊,在上面抹了一道土痕。
做完恶作剧,霍翎收回手指:“晕乎乎就对了,看你下回还敢在宴会上偷喝酒吗。”
季衔山吃惊:“母后,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偷喝的时候明明很小心,还让李满和小桂子一起给他打掩护了。
霍翎没忍住,又掐了一把季衔山的脸颊,哈哈一笑:“你是我生的,你说我怎么会知道。”
剩下的大半坛酒,霍翎没有再分给季衔山,也没有分给无墨和许时渡,迎着沉闷的夏风和聒噪的蝉鸣,独自一人饮完了。
季衔山顶着一张满是泥痕的脸,问霍翎,另外那几坛酒该怎么办。
霍翎用帕子沾了些水,慢慢为他拭去泥痕,温柔道:“命人好好存放着。以后你每年过生辰时,母后都开一坛陪你喝,正好能喝到你大婚。”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母后带你一起微服私……
霍翎在行宫里的日子很是安逸。
兴致起来了,就带着人进入林区打猎。
等玩得尽兴了,就留在行宫里休息,或是陪季衔山四处走走逛逛,或是批复从京师快马送来的政务。
隔个几天还会带着季衔山出现在校场,欣赏底下人为了给他们过千秋节而准备的各种比赛。
当然,更多的时候,霍翎都是待在长信宫里,翻看前朝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札。
她前两次来皇家猎场时,就对长信宫里存放的手札很感兴趣。
只是那时候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沉不下心也分不出神去翻阅这些手札。
用过午膳,霍翎走进长信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钻进书房,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
她挥了挥面前的浮尘,坐到书桌前,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手札开始翻阅。
手札上,除了前朝太|祖皇帝留下的墨宝外,书页边缘还有七种不同的字迹。
结合几人的落款来看,应该是前朝几位皇帝和本朝几位皇帝留下的读书感悟。
霍翎还在上面看到了景元帝的字迹。
她用指腹抚过那行文字,突然心血来潮,挽袖研墨,也像其他几人一样,随手记录下了自己的心得感悟,成为这本手札上的第九种字迹。
看着发黄书页上崭新的墨迹,霍翎摇头失笑。
笑过之后,却也没放下手里的笔,时不时在上面写几行字。
这一读一写间,一个下午悄然流逝。
“娘娘!”
“母后!”
夕阳西斜,窗边光线渐渐黯淡下来,霍翎刚放下手里的笔,就听到外头传来孩子中气十足的叫喊声。
霍翎将窗户推到最大,伏在窗台上,看着外头的季衔山和陆琢:“怎么了?”
陆琢高兴道:“娘娘,我们今晚一起去烤兔肉吃好不好?”
霍翎朝小姑娘笑了一下:“你们在外头等等我,我这就出来。”
霍翎走出书房,来到两个孩子面前:“谁猎到的兔子?”
陆琢答道:“是娘亲猎到的,她让我和表舅过来喊你。”
宁信长公主要称呼霍翎一声“表嫂”,所以按照辈分来算,陆琢要叫霍翎一声“表外祖母”,要叫季衔山一声“表舅”。
不过辈分是辈分,交情是交情。
许时渡和霍翎私交极好,每次听到陆琢喊“表外祖母”,许时渡都会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看得霍翎哭笑不得,就让陆琢改口叫“娘娘”了。
霍翎不擅长下厨,不过也许是因为以前经常外出打猎,霍翎烤肉的手艺还算可以。
大家都在烤肉,她也没有自矜身份,拿起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走到火堆边烤了起来。
陆琢一开始还蹲在许时渡身边看许时渡烤肉,但在那肉越来越焦,越来越焦后,陆琢默默站了起来,默默挪到了霍翎的身边。
“娘娘,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霍翎将烤肉递到陆琢面前,让陆琢帮她往上面涂一层蜂蜜。
等陆琢涂完后,霍翎又放在火堆上烤了烤,拿出匕首,削下一小块肉放进碗里,让陆琢尝一尝味道。
陆琢对着兔肉吹了几口气,等到兔肉变凉了,她才拿起来咬了一口,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来,捧着脸道:“娘娘好厉害,居然连兔肉都会烤。”
许时渡看了眼自己手里已经烤焦的兔肉:“……”
霍翎莞尔,对许时渡道:“阿琢和你可真像。”
许时渡平日里围着霍翎转悠的时候不觉得丢脸,但看着自家女儿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一样围在霍翎身边转悠,她实在没忍住,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唉,能怎么办呢。
自己生的,自己生的。
霍翎给陆琢分了一只兔腿,另一只兔腿自然是给季衔山的。
许时渡也厚着脸皮,从霍翎这里顺走了一大块兔肉。
季衔山吃着兔肉,突然问:“母后,你今天在书房里忙些什么。”
霍翎道:“我在看前朝留下的手札。”
季衔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些天光顾着玩,都没有好好看书。”
霍翎平日里管季衔山管得很严格,他的课业也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这回来苍州行宫,霍翎却没有再抓季衔山的课业,而是任由他玩个尽兴。
霍翎笑道:“你难得出宫一趟,适当玩一玩也是没问题的。而且谁说
你光顾着玩了,你这些天不是都有好好练习骑马射箭吗?而且几位老师也经常跟你介绍苍州的风土人情,这些东西都是书本上学不来的。”
季衔山露出高兴的笑容,旋即又主动道:“那我从明天开始,每天都练半个时辰的字。我和阿琢在行宫里找到了一些父皇留下的字画。”
霍翎的字就是脱胎于景元帝的字,所以在季衔山开始练字以后,霍翎找出了景元帝以前送给她的字帖,让季衔山试着临摹。
这会儿听到季衔山主动要求练字,霍翎自然不会拒绝。
这样平淡安逸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多月。
季衔山的八岁生辰如期而至。
霍翎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给季衔山做了一碗长寿面。
等季衔山吃完长寿面,霍翎带他去看自己给他准备的生辰礼。
是一匹和他差不多高的小马驹。
小马驹是两匹汗血宝马的后代,命人好好照料着,等日后长大了,定然也是千里良驹。
季衔山可高兴了,背着霍翎送给他的小弓箭,骑在马上溜达了好几圈,还说要骑着马去找二姐姐他们讨要生辰礼。
阳安长公主自然也是住在行宫里面的。而乐平长公主有孕在身,此次并未随行。
霍翎道:“没见过上门讨要礼物的。”
季衔山道:“二姐姐肯定不会介意的。”
霍翎笑了笑,也就允了:“拿到礼物后赶快回来,晚些时候,大臣们会过来给你贺寿。”
小马驹还没长大,好在季衔山人也小,一路溜溜达达着离开了霍翎的视线。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又溜溜达达着,和阳安长公主一起回来了。
阳安长公主说他:“骑在马上都没我走路快。”
季衔山解释:“那是我在迁就二姐姐。”
阳安长公主:“哎呦,那我得谢谢你。”
季衔山:“不用谢,谁叫二姐姐送了我生辰礼呢。”
姐弟两感情一向不错,阳安长公主嘴上抱怨,却还是伸手去接季衔山,扶着他下马。
这会儿时辰还早,但七月的天亮得早,太阳也毒辣,季衔山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小脸被晒得通红,额上也出了一层汗。
霍翎让人带他下去换一身新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住在行宫里的其他宗亲也过来给他祝寿了。
长清宫一直热闹到了傍晚,过来祝寿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霍翎忙了一天也着实累了,沐浴过后,原本就要直接睡下,但听说季衔山还没睡,她疑惑道:“他在做什么呢?”
无墨道:“在看自己今天收到了多少礼物。”
霍翎哑然失笑,也不着急睡了,披上一件外衣,去隔壁长夏宫找季衔山。
“母后,你怎么来了。”
季衔山正趴在榻上看宫人整理出来的礼物清单,听到下人通报,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
“过来看看你。”霍翎坐到塌边,“困了没有。”
季衔山摇头:“还没有。”
霍翎道:“那母后带你去留烟园泛舟游湖。”
小孩子对于晚上不用睡觉,而是溜出去玩,都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即使季衔山平日里表现得远比同龄孩子要聪慧沉稳,也不能免俗。
听说要在大晚上泛舟游湖,他欢呼一声,丢开礼物清单就要去穿鞋子。
霍翎拉住他:“夜里凉,快添件衣服。要是着凉了,以后晚上都不带你去玩了。”
季衔山乖乖披了件外衣。
留烟园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子,里面种满了各种观赏用的荷花。当初霍翎和景元帝一起酿酒时,就是在这里采了莲花。
十一的月亮已经渐盈渐圆,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莲花池里,仿佛是为满池莲花披上一层月华。
小舟从湖面上缓缓划过,偶尔惊起几只萤火虫。
季衔山趴在小舟边上,伸手去够萤火虫,却只够到了一捧清辉。
霍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往里挪一挪,小心别掉进湖里。
“我很小心,不会掉下去的。”季衔山这么说着,还是往里挪了挪,“母后,我们要在行宫待多久啊。”
“你想回皇宫了吗。”
“我还不想回去。”
回到皇宫以后,母后就要全身心投入到处理政务中,除了能抽出一些时间教他骑射,都没有多少时间陪他。
而且回到皇宫以后,他就得天天枯坐在那里听朝臣争论不休。
他才不想那么快回去呢。
“那我们就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霍翎道,“难得出京一趟,你想不想去苍州城看看。”
季衔山听几位老师提过苍州城,那是苍州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他脱口而出:“我想去。”
但说完以后,他又有些犹豫:“母后,我们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霍翎笑道,“母后带你一起微服私访。”
对于这一次微服私访,霍翎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
无锋早已提前安排好了沿途的行程,只等季衔山在行宫过完生辰,她就可以直接带着季衔山出发。
既然是微服私访,霍翎也没有带太多人手。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人手不算,明面上,霍翎只带了无墨在身边伺候,季衔山也只带了小福子在身边伺候。
除此之外,就只有无锋、丁景焕和宋叙有幸随行。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夫人,少爷,前面就是苍州城了。”
阳光刺目,充当车夫的无锋头戴一顶斗笠,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眺望着这座越来越近的雄伟巨城,回头对着马车里的人禀报道。
这是霍翎一行人离开行宫的第十五日。
要花上半个月时间才赶到苍州城,是因为他们不急着赶路,沿途经过一些城镇或有意思的地方时,都会多逗留一两日。
说来也有意思。
霍翎一行人是微服私访,自然都特意换了低调些的衣物打扮。
但他们举手投足间的那一身气度,还有露在外面的细腻肤色,是换了多少衣物都无法遮掩的。
所以即使霍翎的美貌引来了极大的关注,也没有多少不长眼的敢上前搭讪调戏。
马车里,无墨问:“夫人,我们进城后,要先去宅子休息,还是要先去酒楼用些东西。”
化名为霍夫人的霍翎指了指季衔山:“别问我,问你家少爷去。”
季衔山道:“我想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去酒楼吃东西。”
无墨跟外头的无锋传达了季衔山的意思。
季衔山听着外头传来的各种嘈杂声,也有些坐不住。他侧了侧身子,掀开窗帘,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流。
城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有许多老百姓挑着扁担,竹筐里装着各种新鲜的土物,显然是要把这些东西送进城里。
也有许多老百姓没有进城,直接就在城门口叫卖起来。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者注意到了马车里的季衔山,挑着扁担,追着马车高声问道:“小公子,小公子,要不要来一包莲子,俺家的莲子都是今早刚从湖里采下来的,保证新鲜清甜。”
季衔山愣了愣,垂眸扫了眼老者的小腿,确实有许多干掉的淤泥:“给我来一……我全要了。”
老者愁苦的脸上立刻露出高兴的笑容。
无锋听到季衔山的声音,停下马车,也没问价格,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者:“不用找了。”
老者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贵人了,一边千恩万谢,一边将莲子带竹筐都递了过去。
反正竹筐是自家编的,不值什么钱,这块碎银足够一起买下莲子和竹筐了。
季衔山拿到莲子后,问霍翎:“娘亲,我能吃吗?”
“让无墨给你洗一洗再吃。”霍翎没有阻止季衔山,不过看到那一大筐莲子,还是道,“买太多了。莲子放太久就不新鲜了。”
“不多不多。”季衔山从无墨手里接过几颗洗好的莲子,“娘亲最喜欢吃莲子羹。我们今晚要是吃不完,可以把剩下的莲子都拿去做莲子羹。”
无墨夸道:“还是少爷聪明,我都没想到这一茬。”
霍翎莞尔:“看来我今晚是要有口福了。”
说话间,马车已顺利进入苍州城,沿着人流来到苍州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最后停在一间足有四层高,客似云来的酒楼前。
店小二走到马车前,笑容满面:“客人可是要进店吃饭?快快里边请。”
无锋跳下马车,往后看了一眼,确定丁景焕他们也跟上来了,才掀开帘子:“夫人,少爷,我们到了。”
当霍翎从马车里走下来时,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
又何止是店小二。
醉仙居是苍州城最大最繁华的酒楼,这会儿虽不是饭点,但酒楼里也很热闹,当霍翎一行人往里走去时,不少人惊鸿一瞥,险些连手里的筷子都握不稳了。
原本在柜台算账的掌柜连忙出面,亲自将霍翎一行人引上二楼。
丁景焕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折扇,这会儿正在骚包地扇着风:“啧。”
霍翎:“啧什么?”
丁景焕殷勤地帮霍翎扇风,一副狗腿子
的模样:“这天太闷热了,夫人,您瞧瞧,我脸都闷红了。”
霍翎扫了他一眼,春风满面,倒是没看出来哪里闷红了:“正好,你家少爷买了一筐莲子,你多吃一点,再拿它来泡水,保准清心明目,凝心静神。”
丁景焕都不用吃那玩意儿,舌尖已经先一步泛起了苦意:“我澄心定意,心神合一,无福消受少爷的好意。”
宋叙问:“少爷怎么买了这么多莲子?”
季衔山道:“在城门口的时候,刚好有老人家向我叫卖,我就全买下来了。”
无锋双手抱剑,环顾左右,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和慎重。
醉仙居的掌柜领着众人上到二楼,笑问霍翎:“这位夫人,你们是要去包厢,还是要在二楼用膳。”
霍翎道:“就在二楼吧,我们初来乍到,也想听大家聊一聊苍州城里的新鲜事。”
掌柜领着一行人来到临窗的两张空桌前,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道:“那夫人来得正好,苍州城最近确实发生了不少新鲜事。夫人要喝些什么?”
霍翎道:“上一壶你们这里最好的茶,再来一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然后再给我们上一桌店里的招牌菜。”
茶和酒都上得极快。
酒自不必说,是给丁景焕点的。
这里也就只有他无酒不欢。
季衔山看丁景焕喝得开心,小声道:“丁老师,你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啊,我陪你一起喝吧。”
丁景焕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一个人喝酒喝得很开心,不需要你陪。”
娘娘还在旁边看着呢,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怂恿陛下饮酒啊。
丁景焕有些坏心眼道:“你要是喝不惯这茶叶,我让掌柜给你上一壶莲心茶怎么样?”
季衔山气鼓鼓地看着丁景焕。
宋叙道:“你的脸都闷红了,还是给你上一壶吧。”
丁景焕下意识想反驳自己的脸哪里闷红了,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宋叙这是在给自己挖坑呢。
他哼了哼,正要埋头饮酒,就见隔壁桌子上,一位头戴帷帽、面容秀美的年轻姑娘突然开口搭话。
年轻姑娘声音温柔婉转:“几位客人是第一次来苍州城吧。”
霍翎向这位年轻姑娘看了过去,微微一笑:“是。”
年轻姑娘被霍翎看得有些局促,耳际不自觉泛起红晕。她微微平复了下呼吸,尽可能平静道:“我方才听到了你们和掌柜的对话。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与你们说说近来苍州城的新鲜事。”
“不耽误姑娘的事情就好。”
霍翎看向无锋。
无锋起身,给年轻姑娘让出位置。
“姑娘可以称呼我为霍夫人,不知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祝婉道:“我姓祝,单名一个婉。”
霍翎道:“原来是祝姑娘。”
无墨给祝婉倒了一杯茶水,祝婉笑着道了一声谢,才开口道:“我要说的新鲜事,可能和其他食客聊的新鲜事不大一样——就在半个月前,苍州城发生了一起妻告夫的案子。”
***
丁景焕在京兆府一待就是六年,期间经手的大大小小案子不知凡几,但在听到祝婉的话后,他眉梢还是忍不住扬了扬。
在他经手过的上万起案子里,他从未碰到过一起妻告夫的案子。
这并非巧合,而是和大燕《刑统》有些关系。
前朝律法允许“亲亲相隐”,即允许亲人包庇亲人。
同时还规定,检控尊亲属犯罪的人,将被处以“徒二年”之刑。
也就是说,妻告夫,子告父母,子告祖父母,无论对方的罪名是否属实,都要坐两年大牢。
大燕《刑统》里的内容,基本都沿袭自前朝的刑律。
这一条规定也在其中。
因此,妻告夫,子告父母,在这个时代都是一种非常少见的行为。
丁景焕给在座众人介绍了下《刑统》里的这条规定,霍翎看向祝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兴味。
祝婉和他们在醉仙居里相遇,肯定是个巧合。
但突然找上他们搭话,还提起了这桩案子,就未必是个巧合了。
霍翎问:“她为何要状告她的丈夫?”
听到霍翎的问话,祝婉悄悄舒了口气,隐在袖中、紧握成拳的手也缓缓松开。
“夫人的这个问题,要从苍州民间的一些劣习说起。
“在苍州城外有一条河,名叫青禹河。那条河从山涧流出,清澈见底,潺潺冽冽,你们若是从澜城过来苍州城,应该能看到这条河。”
季衔山道:“我们正是从澜城过来,也确实远远看到过一条河。”
祝婉看向季衔山:“那霍公子可知,住在这条河附近的人家,宁愿多走二里地,去更远的河里取水,都不愿去青禹河取水?”
在座众人都因“霍少爷”这个称呼愣了愣。
但转念一想,众人就知道祝婉为何会弄出这个乌龙了。
霍翎自称“霍夫人”,而按照时人的习惯,“夫人”前冠的都是夫姓。
那祝婉会称呼季衔山为“霍公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叙刚欲出声纠正——
丁景焕放下手里的酒杯:“你说青禹河清澈见底,又说百姓不愿去青禹河取水,可是那里发生过什么奇特的事情,令百姓避之不及?”
宋叙眉心微微拧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祝婉的视线大都集中在霍翎身上,但也会用余光去打量周围几人,所以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宋叙的异样:“这位公子可是猜到了?”
宋叙看了看季衔山,才道:“也不算猜到了。只是方才听姑娘说起苍州的劣习,想到了苍州多有溺死女婴的情况。”
祝婉唇角微抿,开口道:“不错。那起妻告夫的案子里,丈夫刘驰是衙门的差役,妻子刘氏是刘家的童养媳,在早年间就被刘家买了下来。
“在刘驰到了年纪后,刘氏嫁给刘驰,为他操持家务,还为他生了两个女儿。
“那刘驰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对两个女儿非打即骂,而被打得最多的还是刘氏。后来,刘氏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总算得了刘驰的几分好脸色,但……”
祝婉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刘氏生下来的又是个女儿。刘氏只来得及看那个孩子一眼,就晕死了过去,等她再醒过来时,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已经不见了。”
原本不太在意祝婉的叙事,而是一直在小心警戒四周的无锋都忍不住道:“那孩子……被溺死了?”
祝婉颔首:“是邻里不忍,看刘氏拖着刚生产的身子到处寻找孩子,才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刘氏的。”
无墨道:“然后刘氏就去府衙状告刘驰?”
祝婉摇头苦笑:“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刘氏在刘家生活了几十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不是被逼到了绝处,她是绝不敢反抗的。”
也无需众人催促,祝婉继续道:“刘氏知道三女儿的死讯后,大病了一场。就在她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上门的动静。
“那人是过来相看她的大女儿,想要将她家八岁的大女儿买回去当童养媳。”
说实在话,刘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在乡里置办有十几亩良田,刘驰还在衙门担任差役,每个月都有二两银子的收入。
根本没到那种山穷水尽,只能将女儿卖出去换条活路的情况。
而且刘驰也不讲究,挑中的那户人家的儿子是个病秧子。
大女儿说是去当童养媳的,实际上还有几分冲喜意味在。
刘氏自己就是给人做童养媳的,很清楚在别人家里做童养媳的难处。
她撑着虚弱的病体冲出去阻止,却被刘驰一脚踹翻在地。
刘驰不仅想要发卖了大女儿,还想要休了刘氏,重新找个能给自己生儿子的婆娘。
一场闹剧过后,大女儿还是被带走了,刘驰拿着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银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
只有二女儿哭着扶起刘氏,问刘
氏以后该怎么办……
祝婉认真道:“刘氏只是一介乡野农妇,她不懂大燕《刑统》,也不知道妻告夫会有什么后果,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选择报官,想要让知府大人为她讨还一个公道,帮她救回大女儿。”
听祝婉提到苍州知府,霍翎微微抬眸,扫了无锋一眼。
无锋轻轻摇了下头。
霍翎和无锋的动作都很轻微,而在座众人早已被祝婉的讲述所吸引,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互动。
丁景焕问:“苍州知府可受理了此案?”
“苍州知府……”
祝婉似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苍州知府在听完刘氏的控诉后,不仅依照《刑统》将刘氏打入大牢,还命人打了刘氏二十大板。然后……”
说到这儿,祝婉的神情骤然变得无比难看。
“在被关入大牢的第三日,刘氏就死了。”
季衔山发出低低的惊呼声:“死了!?”
丁景焕先是一愣,而后冷笑:“我记得你说过,刘驰是一名衙役。不会这么巧,就刚好是在府衙里当衙役吧。”
祝婉苦笑:“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刘氏一死,她状告刘驰之事,自是不了了之。”
丁景焕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用略带审视地目光望着祝婉:“刘氏之死,想必府衙那里已经给出了说法。
“妄议府尊可是大不敬,其他人提都不敢提的事情,祝姑娘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告知我等,难道祝姑娘不怕吗?”
祝婉道:“此事确实是我冒昧了,还望几位见谅。醉仙居的胭脂鹅脯是苍州一绝,菜已上齐,我就不打扰几位用膳了。”
说罢,祝婉起身,向着霍翎和季衔山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用膳的意思,带着她的婢女走下楼梯,离开了醉仙居。
“小姐,你方才都要吓死我了。”
醉仙居外,祝婉的婢女小声道。
祝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回头去看醉仙居二楼。但从这个位置看去,她压根看不到霍翎几人的身影。
祝婉一咬牙:“小桃,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你去刘驰家附近守着,如果有人出面带走刘氏的二女儿,你就帮我拦下他们,说苍州城锦丰商铺大小姐祝婉想要再次求见霍夫人。”
小桃认真记下祝婉的话语,又忍不住问道:“那小姐你呢?”
“我要去守着刘氏的大女儿。”
……
醉仙居里,众人一时间都失去了用膳的兴致。
无锋最先出声打破沉默:“夫人,需要去打探一下那位祝姑娘的来历吗?”
霍翎摇头:“她不会无缘无故找上我们。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她应该就会自报家门了。”
宋叙道:“那位祝姑娘的来历有些蹊跷,但不像是信口开河之人。刘氏的案子想必是真的。”
丁景焕道:“是不是信口开河,查一下就知道了。我观她的衣着,应是出身商贾之家。连她都能知晓的事情,在苍州城里不是什么秘密。”
无锋默默揽下此事:“我会派人去查。”
丁景焕点了点头,又奇道:“这位苍州知府到底是何许人也,居然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苍州知府若是完全依照《刑统》来关押刘氏,丁景焕虽不喜此人照本宣科,不知变通,也挑不出此人的错处。
但此人关押刘氏也就算了,还罚了刘氏二十大板……
别说刘氏刚生产完,又正生着病,就是她身体康健,这二十大板下去,怕是也要狠狠脱一层皮。
而在害死刘氏以后,刘氏状告丈夫的案子,居然就直接当做没有发生过了……
这般处置方式,简直是糊涂又无能。
宋叙思索片刻,突然拧起眉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苍州知府,是崔家族长的胞弟,名叫崔照。”
丁景焕:“崔家?哪个崔?”
宋叙:“这里是苍州,还能是哪个崔?自然是清河崔氏。”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霍翎原本打算用过午膳后,带季衔山在附近走走逛逛。
不过听了祝婉说的那番话,几人暂时都没了继续闲逛游玩的心情,草草用过午膳后,先行回别院休息。
别院是早就收拾出来的。
从外头看,只是一间普通的三进大院,但里头十步一岗,戒备森严。
无锋将霍翎几人送回别院,就悄无声息离开了。
霍翎看季衔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让他回屋去睡会儿。
“等睡醒了,让无墨给你做莲子羹吃。”
季衔山揉了揉眼睛,还不忘叮嘱无墨一声:“无墨姑姑,记得留出一些莲子给丁老师泡茶。”
丁景焕痛心疾首,都困成这样了,怎么还记得这一茬呢:“少爷,你被你宋老师带坏了,居然帮他来欺负我。”
季衔山嘟囔:“明明是你先使坏,说要灌我莲心茶的。”
季衔山这一觉睡得并不长。
他是在一阵食物的甜香中醒来的。
“莲子羹做好了。”
霍翎坐在树荫底下,看到季衔山从屋里走出来,朝他招了招手:“你中午没用什么东西,过来吃一碗莲子羹,然后我带你出趟门。”
季衔山:“娘亲,我们要去哪里啊。”
霍翎:“我想带你去青禹河看看,你怕不怕?”
季衔山摇头:“不怕。”
霍翎露出一点笑容:“那快吃吧,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去的路上,季衔山一直在胡思乱想,猜测会不会在青禹河看到一些不太好的画面,但等他到了青禹河后,他才发现,这里十分寻常。
青禹河是一条不算大的河流。
从更远处的青禹山流淌而出,经过好几个村落。
夏季雨水充沛,青禹河的水位也略有上涨,但青禹河依旧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小鱼在水里尽情嬉戏。即使有行人从上方踏过,小鱼也不会被惊扰到。
上游有什么东西缓缓飘了下来,待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块泡得发白的布。
那块布离季衔山很近,季衔山不由盯着它多看了两眼,下一刻,他就被宋叙抓着肩膀,往后拉开了几步距离。
宋叙道:“少爷,别靠那么近。”
季衔山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去看那块布。
宋叙脚步微移,挡在了他的视线前方:“别看了,那是一块襁褓。”
河流上游怎么会突然飘来一块襁褓……
季衔山脸色发白,陡然明白了宋叙的意思:“……宋老师,他们为什么要溺死自己的孩子啊。”
宋叙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丁景焕纠正:“他们溺死的是女婴。若是男婴,他们可舍不得溺死。”
季衔山道:“苍州城虽不如京师气派恢弘,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城。青禹河距离苍州城不远,那在京师……”
宋叙叹了口气:“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种情况自是不多见。不然早就有人上报给夫人和少爷了。”
季衔山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被解答,反倒是更深了:“那苍州又为何会形成这种民风呢?”
“有很多原因。”
一直静静望着河面的霍翎突然开口。
她对季衔山道:“别急。我们会在苍州城停留不少时日,你先多看看,多听听,然后自己找一找症结所在。”
……
几人在河边逗留的时间有点长,等回到城里时,天边已涂满了晚霞。
霍翎刚下马车,无锋越众而出,来到霍翎身边禀告道:“夫人,都打探清楚了。事情确实如那祝姑娘所言,并未有半分夸大或隐瞒。
“我已派人将刘氏的两个女儿接走,安置在了另一处院子里,也请了大夫给她们诊治。刘氏的两个女儿身上都有摔打的痕迹,痕迹很新,应该是最近造成的。”
霍翎微微颔首,她对于无锋的办事能力,自然是没什么怀疑的。
“还有一事——”
无
锋将手底下人遇到祝婉的事情,告诉了霍翎。
霍翎:“锦丰商铺?”
无锋简单介绍了下锦丰商铺的情况。
锦丰商铺是苍州数一数二的大商铺,专做绸缎生意。
生意最好的那几年,他们铺子里的绸缎还被选为了贡品,进献到了皇宫里,因此名声大噪。
不过那都是祝姑娘祖父时期的事情了。
自从祝老爷子病逝,商铺由祝姑娘的亲生父亲接手,商铺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祝家的情况有些特殊,祝姑娘想要再次求见夫人,应是与祝家之事有关。”
霍翎道:“你的人将她带回来了吗?”
无锋道:“带回来了。”
……
“小姐,天都黑透了,我们还不回府,万一被老爷发现,怪罪下来……”
专门用来待客的耳房里,婢女小桃坐在祝婉身边,眉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之色。
祝婉握着小桃的手,神情异常平静:“我们不急着回去。那里已经快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反正我那父亲再如何怪罪,也不敢真动手做些什么。”
小桃被说得心下一酸,左右张望了一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小姐,你要见的霍夫人是谁啊。我们苍州城里,好像没有哪个大户人家姓霍。”
祝婉道:“是一个能帮到我们的人。”
“我们都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人出现,会不会是霍夫人不想见我们。”
祝婉抿了抿唇:“才一个时辰而已,我们再等等。”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祝婉心里也有些没底。
商贾之家,天南海北做生意,消息都十分灵通。
三个月前,祝婉随父亲去给苍州行会的会长祝寿,无意间听到席上的宾客在聊太后和天子的千秋节。
近万人的队伍从京师前往苍州行宫,一路上闹出的动静极大,消息根本瞒不住。
所以不少人都知道了太后和天子要来苍州行宫过千秋节的消息。
苍州行宫的人为了迎接太后和天子,还来苍州城大肆采购了一番,苍州行会因此接到了一笔大生意。
宾客只是随口提起,祝婉也只是无意间听到,并未太放在心上。
太后和天子是高坐云端的大人物,与她这样的平民老百姓有云泥之别,她根本不可能与太后、天子产生任何交集。
祝婉对太后娘娘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醉仙居的说书人。
说书人平日里最喜欢说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雅事。
传闻太后初入京师,就赢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誉。而她也如赋文里的洛神一样,令君王为之倾倒,一朝入宫封后,多年盛宠不衰。
反正说书人不是在诋毁帝后,而是传唱帝后情深,自然没有人会去怪罪和阻拦。
祝婉是醉仙居的常客,来得多了,也听得多了,只是她对于“在世洛神”这样的美貌实在缺乏想象,也就是单纯听一个热闹。
一直到今天上午,她和父亲因为她的婚事大吵了一架,带着婢女来醉仙居用膳,看到那位霍夫人缓缓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就仿佛是云端里的仙人,款款来到了她的面前。
祝婉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
最便宜的绫罗绸缎,都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往来的客人非富即贵。
祝婉可以肯定,那位霍夫人不是苍州城本地人。
除了那位霍夫人外,她身侧跟着的每一个人,穿着虽低调,举手投足间却也难掩一身气势。
而霍夫人的身边,恰好还跟着一个八、九岁大小,看上去就金尊玉贵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跃上了祝婉的心头。
但她不可能贸贸然去询问对方的身份,也不可能贸贸然向对方哭诉自己的苦楚。
在听到对方和掌柜的交谈后,祝婉决定冒险一试,将刘氏的案子告诉对方。
刘氏之死,苍州知府已经给出了说法。
想要为刘氏讨个公道,就势必会得罪苍州知府。
如果对方并不惧怕苍州知府的权势,派人接走刘氏的两个女儿,那无疑就坐实了对方的身份。
如果对方愿意为刘氏伸张,那自然也会愿意为她伸张。
——因为她所求的,和刘氏所求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所幸,祝婉赌对了。
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在醉仙居里给她让过座位的年轻将领亲自出现在她面前。
无锋道:“随我来吧,夫人要见你。”
祝婉露出欢喜的笑容。
她让小桃留在这里等她,而她独自一人跟着无锋,来到了厅堂。
在看到坐在上首的霍翎后,祝婉猛地跪倒在地。
“民女祝婉,参见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宽恕民女不敬之罪。”
上首传来轻缓而不辨喜怒的声音。
“起来说话。”
祝婉从地上站起,视线低垂,落在霍翎的衣摆处。
霍翎问:“你早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祝婉不敢隐瞒,将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无墨道:“夫人,看来下次微服私访时,我们还是得戴个帷帽。”
霍翎笑了一下,收下无墨这并不高明的吹捧,又有些好奇道:“你说你所求的,和刘氏所求的,是一样东西。你要求的是什么?”
祝婉咬牙,就要再次跪倒。
不过这一回,她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一旁的无锋眼疾手快拦住了。
霍翎道:“我如今是微服私访,你不必一再行如此大礼。”
祝婉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藏在心底许久的言语,用自己平生最掷地有声的话语道出:
“民女想要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锦州商铺掌柜,邹天翊。”
此话一出,就连霍翎都忍不住抬眸,多看了祝婉一眼。
妻告夫,子告父,苍州城一行,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祝家的故事,说来有些俗套。
锦丰商铺,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祝氏商行”。
它是由祝婉的外祖父,祝老爷子一手创立,并且不断发展壮大,及至祝老爷子晚年时,祝氏商行已经成为苍州数一数二的大商铺,在行会里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祝老爷子行商多年,性情豪爽,好友遍布大江南北。
和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举案齐眉。
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祝老爷子人到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即祝婉的母亲,祝娘子。
这年头,别说有些家底的大户人家了,就连只有片瓦遮身的贫苦百姓,都想要生一个儿子传承香火。
而苍州的风气,比其它地方都要重上一些。
哪家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都是要被邻里亲眷视作绝户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底下感慨,说祝老爷子
后继无人,这看起来红红火火的祝氏商行,在祝老爷子走后,怕是就要没落咯。
祝氏宗族里,族中一些长辈也出面劝说祝老爷子,让他从族中过继一个男孩去传承香火。
有一个儿子在,不仅能够继承祝氏商行,将来祝娘子在夫家受了欺负,也有娘家弟弟可以给她撑腰。
但最终,祝老爷子并未采纳族中的建议,而是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为祝娘子招婿。
……
霍翎眉梢微扬,不由对那位已经逝去的祝老爷子生出几分欣赏。
顶住压力,留女儿在家中招婿。
难怪能以一己之力,将祝氏商行发展壮大。祝老爷子的为人处世,确实颇有独到之处。
霍翎并不掩饰自己的赞许:“你祖父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十分难得。”
祝婉苦笑摇头:“是很难得,但祖父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祝娘子是老来女,从小就体弱多病,祝老爷子不愿将祝娘子嫁出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祝娘子在夫家受磋磨。
祝老爷子想要物色的女婿,是一位能够协助祝娘子打理家业的人。所以祝老爷子没有去外头找,就想在自家商行里,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愿意入赘的。
这一找,就找到了邹天翊。
邹天翊的父亲,以前也在祝家商行做事。
后来邹父病死,家中积蓄也因为给邹父治病花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邹天翊和弟弟相依为命,生活困顿贫寒。
祝老爷子怜惜两个孩子年幼,就让邹天翊进商行里当学徒。
邹天翊在祝家商行一待就是七八年,从学徒干到了账房,熟悉商行的情况,又生得相貌堂堂,十分符合祝老爷子的要求。
入赘头几年,邹天翊也确实表现得极好。
在外头,只要是祝老爷子交代的事情,他都尽心尽力,勤勤恳恳。
在府里,对祝娘子温柔体贴,对祝老爷子和祝老夫人孝顺恭敬。
时间久了,祝老爷子自然越发倚仗邹天翊。
……
“我是在祖父病重那一年出生的。
“祖父他老人家行商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虽然任命我父亲为商行掌柜,但商行最重要的两条生意渠道,都由我娘掌握着。商行里的一些重要位置,也都交给了值得信任的人。
“临终前,他还给族里捐了百亩良田,就是希望宗族看在同族的份上,多多照拂我娘和我。
“但我祖父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在他病逝后,祝氏宗族的族长居然会和我父亲联起手来,图谋祝氏商行。”
祝老爷子不仅看错了邹天翊,还看错了族人。
祝族长膝下有四个孙子。
当初祝家一些长辈出面劝说祝老爷子从族中过继嗣子,其实都是经过祝族长授意的。
祝族长打得一手好算盘,只要祝老爷子愿意过继嗣子,他就将自己的小孙子过继到祝老爷子膝下,从而吞并整个祝氏商行。
但祝族长没想到祝老爷子会如此刚烈,宁肯让女儿留在家中招婿,也不愿过继嗣子。
树大招风,祝氏商行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只要祝老爷子一倒下,谁都能凑上去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肉。
邹天翊为了能彻底掌控祝氏商行,悄悄找上祝族长,与祝族长联手,打压排挤那些支持祝娘子的人。
等祝娘子终于察觉到不对时,祝氏商行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的身体本就不算康健,在知道这个消息后,一下就病倒了。
仿佛是害怕她受到的打击还不够多,在祝娘子缠绵病榻之际,邹天翊将祝氏商行改名为锦丰商铺,还带着妾室和一个只比祝婉小了不到两岁的儿子登堂入室。
……
知道宋叙身世的人,比如霍翎和丁景焕,都不由看向宋叙。
果然,宋叙素来平和的脸上多了几分晦涩。
他有感而发:“有的时候,同姓族人的迫害,更甚于外人。”
祝婉苦笑:“看来这位大人也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季衔山好奇地看向宋叙。
宋叙倒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往。
他三岁那年,父亲意外身亡,只留下他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以他父亲留下的家产和母亲的嫁妆,其实足够母子两关上门好好过日子了。
可宋氏族亲处处逼迫,他母亲不堪其扰,带着他搬离了旧宅。不过他们人可以走,父亲留下的家产却不能带走,最终,他母亲只带走了他父亲的一些遗物和自己的嫁妆。
相依为命的年岁里,宋母就是靠着自己的嫁妆和做针线活赚来的钱,抚养宋叙长大。
祝婉对宋叙的经历表示了同情,面上却也露出思索之色。
——看吧,就算家中有儿子,只要这个儿子年纪小,没能立起来,只凭着孤儿寡母,照样护不住家业。
“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了。”
在祝婉沉思之时,霍翎缓缓开口:“我现在想知道你和你父亲的故事。”
刘氏是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生出了去衙门状告丈夫的想法。
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祝婉这个做女儿的,宁愿坐两年大牢,都要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
在祝娘子还没有病倒,在祝婉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异母弟弟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最苦恼的事情,大抵就是娘亲只允许她一天吃一块糕点。
但只要她嘴馋了,跑到父亲跟前撒撒娇,父亲都会瞒着娘亲,抱着她去街口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买一小包蜜饯。
“吃了零嘴后,我就没有胃口再吃饭了,所以我娘很快就发现了我偷吃的事情,把我爹狠狠批了一顿,我爹一边向我娘保证,说自己再也不敢了,一边还是隔三差五带我出门去买零嘴。”
回忆到这儿的时候,祝婉唇角泛起一抹笑意,但不过一瞬,这抹笑容就化作了冰冷的嘲讽。
娘亲病倒的那一年,她才刚满六岁,正处于一个对外界懵懂,又已然记事的年纪。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娘亲病倒,父亲搬离正院,昔日恩爱得如同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彻底反目。
一直到娘亲病逝,父亲都没有再去正院看过娘亲一眼。
她在娘亲的灵前哭到昏死过去,父亲也只是淡淡说一句“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听到她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就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跑到她身边陪她,绞尽脑汁哄她喝下难喝的药物。
“人在经受莫大痛苦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寻求亲人的安慰。我当时病得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醒来以后,我的奶娘告诉我,我昏迷时一直在喊我的父亲。
“他没有狠心到让我直接病死,却也不曾来看过我一眼。
“等我终于能够下床后,我偷偷跑去找我父亲,正好看到我那位异母弟弟摔在地上,我父亲将他抱到膝上,温声安抚的场景。”
祝婉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幅场景,也永远不会忘记,在她不小心闹出动静时,父亲向她瞥过来的那一眼。
她不知道那一刻,父亲望向她的冷漠眼神,到底是在看自己的亲生骨肉,还是在看他昔日入赘、低三下四的耻辱印记。
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一件事情——
“就算我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肉,他也并不爱我。
“在他的心里,我姓祝,我是祝家人,不是邹家人。
“我的存在,既是他进一步掌控商铺的阻碍,也是在不断提醒他入赘的事实。”
无锋摩挲着下巴,出声道:“祝姑娘,我无意冒犯,但我还是很好奇,你父亲没想过让你改姓吗?”
祝婉道:“他当然想过,但祝家的人怎么会让他如愿。祝氏商行已经被改名为锦丰商铺了,如果我
再改姓邹,祝家的人前前后后忙活算计了那么久,岂不是要平白为他做了嫁衣?”
丁景焕冷笑道:“倒也有些意思。原本帮着外人迫害你的宗族,在这个时候,又重新站回了你的一边。”
宋叙回想起他崭露头角以后,宋家派人上门,试图与他修复感情的场景,清醒而冷静地点评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同姓血缘,终究抵不过所谓的利益。”
祝婉继续道:“在家从父,这是千年来的伦理纲常。
“身为他的女儿,我似乎不应该怨恨他的薄待,痛苦他的偏心,因为他虽然薄待我、漠视我、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偏心那位异母弟弟,但他在衣食住行上,确实没有亏待过我。
“可是这种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不亏待我,是因为我姓祝,是因为我祖父母和娘亲的余荫还在庇护我。
“而我姓祝,我在接受着祖父母和娘亲的余荫,又怎么能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祝婉深吸一口气:“我娘临终前有两个遗憾,一是不能亲自抚养我长大,二是弄丢了我祖父的毕生心血,惶恐自己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我祖父母。
“伦理纲常,敌不过是非恩怨曲直。
“我想要为我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想要让锦丰商铺重新改回原来的名字,想要让祖父母和娘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她的力量太孱弱了。
凭她自己,很难实现这一目的。
所以她才会选择站出来,状告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要向那座不可逾越的伦理纲常之山发起进攻,即使头破血流。
霍翎静静听到这里,然后问:“这些年来,你可曾做过什么努力和尝试?”
漂亮话谁都会说。
要是祝婉只有决心,这些年里却没有做出过什么实际行动,霍翎会有些许失望。
毕竟她微服私访是个意外,祝婉能遇到她也只是个巧合。
在遇到她之前,祝婉做过什么呢?
霍翎想知道这一点。
祝婉道:“其实在求见太后娘娘之前,我曾求见过另一个人。”
霍翎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什么人?”
祝婉:“三年前,陈御史随妻子回族中探亲祭祖,我想办法混进了宴会,私底下求见了陈御史,将祝家之事和盘托出。”
丁景焕问:“你说的这位陈御史,可是左都御史陈浩言?我记得他的妻子是苍州城周家的人。”
丁景焕以前在都察院待过几年,对于陈浩言家中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的。
祝婉颔首:“我听说过陈御史的名声,知道他刚正不阿,又是朝中重臣,如果他愿意施以援手,也许我真的能为我祖父和娘亲讨回公道。”
霍翎道:“但你还是求到了我的面前。看来陈浩言没能帮到你。”
祝婉道:“陈御史告诉我,他很同情我的经历,但是《刑统》里,没有一条律法能问罪我父亲。”
霍翎看向丁景焕,这里只有他最熟悉《刑统》。
丁景焕思虑片刻,慎重道:“陈御史所言非虚。祝姑娘,你也知道,检控尊亲属犯罪的人,将被处以徒二年之刑,所以普通老百姓遇到这种家产纠纷时,往往都是求助宗族、乡里来裁决,几乎不会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依照现有律法,确实很难为你祖父母和娘亲讨回公道。”
霍翎这才重新看向祝婉:“你找上我,是因为你不信服陈御史的判决?”
“不是不信服。”
祝婉略有些僭越地昂起头,秀美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宁折不弯的倔强之色。
“民女是不服。”
祝婉的声音猛地拔高,语调也变得急促。
“我知道,陈御史没必要骗我,而且我回到家中,也想办法找来了《刑统》。
“我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刑统》,的确找不到任何一条律法可以保护我祖父和娘亲留下的家产。
“但我就是不服。”
霍翎眼中笑意更浓,又问:“你在不服什么?”
祝婉的心头仿佛堆满了巨石,又仿佛烧起了一团火。
那巨石压得她的心越来越沉。
那团火烧得她整个人几乎都快要融化。
她有太多不服,不吐不快。
“所有人都在说我祖父要绝嗣了。就连族长都在觊觎我祖父的产业,甚至因为我祖父不打算从族中过继孩子,记恨上我祖父,联合外人谋夺我祖父的家产。
“可是,我祖父母明明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们想把自己的家业留给自己的女儿,有错吗。
“明明我才是祝家的血脉,可是我父亲已经在私底下安排好了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出去,将整个商铺留给我那位异母弟弟。
“若论名正言顺,我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商铺的人。无论它是叫祝氏商行,还是改名叫锦丰商铺。”
霍翎深深凝视着祝婉。
祝婉不想哭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对上霍翎的视线时,她终究没忍住,泣声道:“青禹河清澈见底,里面却埋葬了多少女婴的尸骨。
“我祖父和我娘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他们一生心血落入外人之手。
“刘氏这一辈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难得鼓起勇气,想要为自己、为两个女儿谋一条活路,却因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勇敢和反抗,将自己推向了一条死路。
“我不怕坐两年牢,也愿意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将我父亲告上衙门,但我只怕,就算自己豁出所有,也无法为我祖父和我娘讨回一个公道。
“我想要给我外祖父、我娘讨一个公道,我没有错。如果我没有错,律法也问不了我父亲的错——”
祝婉猛地跪了下来,这回无锋反应不及时,没能像刚才那样出手去拦住她。
“那错的,就是律法。”
丁景焕错愕。
宋叙也是一脸讶异。
律法有错……
这话,实在是太大胆,太狂妄了。
满堂沉默。
只有祝婉的声音振聋发聩。
良久,霍翎抬手,轻轻拊了拊掌,打破满堂静谧:“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质疑律法,说律法有错的人。”
祝婉额头触地,嘴上说着狂妄得不能再狂妄的话,姿态却摆得谦卑有礼。
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抬起头来。”
霍翎笑了一下,歪着头看祝婉。
祝婉顺从地抬起头。
在喊出那样一番话时,祝婉其实并不紧张,也不慌乱,她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可当她与霍翎对视上的时候,呼吸却忍不住一窒,巨大的惶恐和紧张扑面而来。
“站起来。”
祝婉站了起来。
“坐下吧。”
祝婉坐到了宋叙的下首。
霍翎道:“你的口才确实很好。不过只有口才是不够的。你说律法错了,那我问你,律法错在哪里。只要你能具体说出个一二,我不仅不会治你冒犯之罪,兴许还能为你祖父和你娘讨一个公道。”
祝婉眼眸一亮,思绪飞快转动。
她先前说律法有错,是因为律法不能为她祖父和她娘讨回公道。
但那说得太笼统了。
太后要问的,应该是更确切的,可以作为倚仗去追责她父亲的理由。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祝婉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虽然太后没有出声催促她,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祝婉还是急得额头都出了薄汗。
最后,祝婉一咬牙。
“家中只有女儿,为了继承家产,传承香火,从族中过继嗣子,难道就能万事无忧了吗?
“如果遇到如祝族长那样厚颜无耻之人,家业照样是保不住。
“将女儿留在家中招婿,也有可能遇到如我父亲这样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还有这位大人——
祝婉一指宋叙:“家里明明有儿子,就因为身为顶梁柱的父亲病逝了,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所以也没能护住父亲留下的家业。”
祝婉将埋藏在心底多年,却一直寻不到答案的问题,倾吐了出来。
“我读书不多,不像书香门第家的小姐一样知书达礼,也说不出什么更深的大道理,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律法为何不能庇护我娘,不能庇护我,不能庇护这位大人的寡母?
“这个世道,又为何不能由女子来继承家业,只能由男子来继承家业呢?”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霍翎微服私访记》之……
律法有错,世道不公,祝婉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困境里。
而能够解答她的困惑,解决她的困境的人,就在上首。
祝婉期待地看着霍翎,想从她那里寻求一个答案。
霍翎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道:“这个世道,为何不能由女子来继承家业,只能由男子来继承家业……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
她与弟弟霍泽的关系,
远比祝婉和异母弟弟的关系要好。
可是,在她年少之时,因为她的资质远胜于霍泽,她也曾一度感到困惑——
如果父亲要选一个人来振兴霍家,为何不是选她?
祝婉问:“那娘娘想到答案了吗?”
令祝婉讶异地是,霍翎摇头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想过这个问题了。”霍翎像是在问祝婉,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我为什么会忘记这个问题呢。”
明明年少之时,她是如此不甘,但要不是祝婉今日点破,她好像就要彻底遗忘那份不甘了。
祝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霍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祝婉,微微一笑:“想要撼动世道,难如登天。但更改律法,让你有律法可依,却不算一件难以办到的事情。”
大燕定都洛城已有九十年,经历了五位帝王,民风民情都与前朝大相径庭,但大燕的律法条文还完全沿袭自前朝,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之前是霍翎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今祝婉求到了她的面前,那完全可以顺水推舟,借着祝婉状告父亲邹天翊一案,让朝臣探讨律法,重订大燕《刑统》。
祝婉面上的茫然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与振奋。
这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求得的最好结果。
霍翎道:“哀家更改律法,而不是直接出手为你祖父母和娘亲讨回公道,你怎么还如此开心?难道不会觉得失望吗?”
祝婉露出灿烂的笑容:“要是放在三年前,民女一定更希望娘娘出手相助,那能免去民女的很多麻烦。但在这三年里,民女读过《刑统》,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娘娘直接插手此案,是对我一个人的破例。我幸运地遇到了娘娘,那不幸如刘氏,如那位大人的寡母呢?朝廷更改律法,并非只能惠及我一个人,而能让更多的、和我拥有相似境遇的人有法可依。
“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明白事理,自然更愿意看到这一幕。反正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也不介意再多等一段时日。”
无墨赞叹道:“祝姑娘,你当真聪慧豁达。”
霍翎也笑道:“莫要妄自菲薄,你若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那哀家的满朝文武,都要羞愧欲死了。”
宋叙也对祝婉方才的那番言论表示了敬意。
如果朝廷真能因此改动律法,让孤儿寡母在家中顶梁柱逝世后,也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家产,那实在是太好了。
他很愿意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丁景焕更是道:“满朝文武距离太远了,我不知道他们羞不羞愧,反正我现在已经是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祝婉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丁大人说笑了。”
丁景焕讶异:“你是如何猜到我身份的。”
祝婉道:“早就听闻京师有一位丁青天,岁断万狱,铁面无私,深受太后娘娘器重。我每次一提到《刑统》,您都能立刻道出相应的内容,除了那位丁青天外,还有何人能做到这一步?”
丁景焕指着一旁的无锋和宋叙:“那他们两人呢,你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吗。”
祝婉摇头。
丁景焕高兴得一展折扇,呼啦啦扇了起来。
无锋与宋叙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进行攀比吗。
也不知道丁景焕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些什么。
霍翎他们从青禹河回到别院时,外头天色都暗了,随后他们又聚在厅堂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律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更改的,需要放到朝堂上好好讨论,还需要让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都参与进来。
所以霍翎他们没有再聊下去,而是先去用了晚膳。
祝婉也被留下来一起用膳。
“我的婢女还在耳房……”
祝婉没有忘记小桃。
无锋道:“放心,我命人给她送过吃食了。”
祝婉这才安心。
用过东西,无墨问祝婉今晚是要回家住,还是留宿别院:“你要是打算回家,我就命人安排马车护送你回去;你要是打算留宿,我就命人去给你收拾出一间房。”
祝婉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选择的余地:“无墨姐姐,我留宿别院,会不会惊扰了娘娘和陛下?”
无墨道:“自然不会。”
祝婉高兴道:“那我想留下,麻烦无墨姐姐了。”
天色已晚,现在坐马车回府,绝对会惊动邹天翊,到时肯定少不了一番批评责骂。
祝婉解决了心头大事,正是欢喜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找晦气。
而且能留宿别院,这是多大的荣光啊,她傻了才往外推辞。
无墨办事愈发周全,她问:“那要不要派个人去你家知会一声?”
祝婉下意识想说不用。
不是逢年过节,她都不会出现在邹天翊面前,邹天翊也不会想起她这个女儿,她偶尔有一次夜不归宿也没什么关系。
但转念一想,邹天翊不在乎她,在她院子里伺候的其他人,要是一直等不到她和小桃回去,肯定会担心的。
所以该知会还是得知会,只不过没必要知会给邹天翊听,而是让门房去一趟她的院子,知会她院子里的人。
***
原来的祝宅。
如今的邹府。
这座府邸是祝老爷子当年置办的,前后共有四进。
邹天翊住在正院,祝婉住在院子西北角,中间隔了很长的距离,单靠走路,从祝婉的院子走去正院,要花上足足两刻钟。
一般来说,邹天翊确实不会在意这个女儿的行踪,但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
邹天翊正盘算着将这个女儿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嫁出苍州,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回苍州城的那种。
如此一来,这个女儿既不能成为他进一步掌控锦丰商铺的阻碍,也不会一次次出现在他眼前,提醒他过去入赘祝家的耻辱。
这件事情,邹天翊做得很低调。
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祝婉居然收到了风声,今天一大早上冲来正院,与邹天翊大吵了一架,然后带着婢女小桃离开了邹府。
邹天翊被这个女儿当面顶撞,自然是十分恼怒的。
他带着一肚子气出门去商量生意,却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壁,弄得灰头土脸。
回到府里后,他就命人去找祝婉,让祝婉过来见他。
结果派过去的下人说,祝婉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府。
邹天翊心头的怒火瞬间喷发,也不急着去休息了,直愣愣坐在厅堂里继续等祝婉回家。
“派人去和门房说一声,要是祝婉回来了,立刻把她带过来见我。”
结果等来等去,邹天翊没有等来祝婉和小桃,只等到了过来通风报信的门房。
邹天翊的脸色比木炭还黑:“你说什么?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居然要夜不归宿?看来是我以前太纵容她了,才让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敢顶撞我,还敢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
邹天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问门房:“那个回来报信的人是谁?”
门房回忆了下,肯定道:“是一个身材精干的男子。不是我们府上的人。”
“他有没有说祝婉在哪里留宿?”
“没有。只说是住在他们夫人的别院里。”
邹天翊眉心蹙得更紧:“那个男子走了吗?”
“走了。报完信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就转身离开了。”
邹天翊挥手打发了门房。
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安分了。
不仅在私底下和商铺的掌柜接触,和祝家的一些人联手反对他,还敢顶撞他,甚至于还敢夜不归宿。
她未必会乖乖听从他的安排,远嫁外地。
邹天翊心下做出决定,等祝婉和小桃回来以后,就控制住她们,将她们困在府里,不允许她们再外出半步。然后尽快物色好女婿的人选,
将祝婉嫁出去。
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自然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
祝婉带着小桃在别院里叨扰了一宿,翌日一早,用过东西,她就向无墨提出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