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是这些游牧部落闹得太厉害,损害的就是他们这些贵族的利益了。
文盛安眼前一亮:“若事态真能按照你说的发展,那确实是个极好的主意。”
寿宁宫,八角凉亭里,霍翎看着下首的宋叙:“想要挑动异族的仇恨,让他们联手反叛,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宋叙道:“回娘娘话,这一计策确实不容易办到,而且稍显冒险,但风险与收益并存,还是值得一试。”
霍翎道:“想
要完成这一计策,就必须要派一个人去说服、挑动、串联这些部落。而这个人,必须熟悉大穆内部矛盾,了解大穆政局情况,还要有一副好辩才,更得有勇有谋,临危不乱。”
宋叙苦笑一声,拱手道:“这个计策是草民提出来的,草民原本是想毛遂自荐的,但听了娘娘一番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主动站出来了。”
霍翎莞尔,也不掩饰:“哀家确实是在夸你。”
宋叙微讶,下意识抬起眼眸,但当他触及霍翎的脸庞时,又略显失态地垂落:“既如此,草民就厚颜请命了。”
霍翎抬起手,别了别鬓角的碎发,目光望向远处:“你此去大穆,总要有官职在身,这也更有利于你接触那些游牧部落的首领。
“下回再进宫请安时,别让我再听到你自称草民。你今日回去以后,问问文尚书的意见,让他这个吏部尚书给你安排一个职位吧。”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跑动的脚步声,季衔山从假山后面冲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个小福子在小声喊“陛下,陛下,慢点儿,别摔着了”……
看到霍翎在和宋叙议事,季衔山眼睛猛地瞪大,噔噔噔跑动的脚步声也停住了,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过去。
霍翎唇角一弯,朝他招手:“在跑什么,身后有老虎追你吗。”
季衔山得了母后的鼓励,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凑了过去:“我在和无墨姑姑玩捉迷藏。呀,无墨姑姑来了。”
季衔山听到无墨的声音,脑袋一缩,整个人往霍翎身后一藏。
无墨一边叫着“陛下”,一边从假山后走出来,看到霍翎,她也吓了一跳,生怕打扰到霍翎议事。
霍翎道:“无妨,我已经和宋公子议完事了。”
无墨拍拍心口,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娘娘看到陛下了吗?”
宋叙能明显感受到,季衔山的身子都绷紧了,仰头盯着霍翎,生怕霍翎把他供出来。
霍翎眉梢一挑:“没看到。”
周围的宫人也都纷纷配合,一个说:“方才好像看到陛下跑过去了。”
另一个说:“对,我还看到小福子了。”
季衔山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会不小心笑出声,但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已经笑开了。
“行了,出来吧。”等无墨一走,霍翎如拔萝卜般,将蹲在地上的季衔山拔了起来。
季衔山踮起脚往无墨远去的方向看了看,终于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无墨姑姑被骗了。”
霍翎弹了弹季衔山的额头,又用帕子帮季衔山擦干净手,这才将桌上摆着的一碟梅花酥推到季衔山面前。
季衔山伸手去拿:“母后,我能吃多少块?”
霍翎笑:“你还想吃多少块。”
季衔山挺了挺自己的小肚子:“我觉得我可以吃下四块。”
霍翎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你不可以。”
季衔山讨价还价:“那两块可以吗?”
“也不可以。”
“好吧。”季衔山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我的肚子不争气,只能吃一块。”
宋叙忍俊不禁,见季衔山盯着他看,忙低咳一声:“参加陛下。”
季衔山道:“我记得你。”
宋叙一愣,就听季衔山道:“你,不是大臣。”
霍翎扶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现在是宋大人了。”
“咦。”季衔山看了看霍翎,又瞅了瞅宋叙,挠头道,“你是大臣了。”
宋叙唇角含笑,温声应是。
季衔山问:“你是什么大臣啊。”
宋叙一时答不上来,想了想后道:“是出使穆国的大臣。”
季衔山点点头,但看神情分明是没听懂的。他也不理会宋叙了,靠在霍翎怀里啃了会儿桃花酥,又从嘴里拿出来,递给霍翎:“母后,这个好好吃,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霍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宋叙不好再留,起身向霍翎请辞。
霍翎指着那碟梅花酥道:“你带回去吃了吧,莫要留在这里,惹得馋虫眼馋。”
季衔山听出了母后是在说他,拍拍手上的饼干屑,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将脸埋在霍翎怀里,不再眼巴巴瞅着桌上的点心。
宋叙谢恩,拎着宫人递来的食盒离开皇宫。
文府的马车在宫门口等他,宋叙坐上马车,取出里面的梅花酥咬了一口。
酥脆香甜,隐隐带着一股奶香味,确实是孩子会喜欢的口味。
霍翎召见宋叙的第三日,宋叙就以太常丞的身份,带着两个从礼部挑选出来的、熟悉大穆情况的官员,悄无声息离开了京师。
他们不打算从燕北进入大穆,而是打算前往燕西,取道羌戎,再从羌戎绕到大穆北方。
得知宋叙的打算后,霍翎还派崔弘益去了趟文府,给宋叙送了个巴掌大小的匣子。
“娘娘说了,如果宋大人需要借助羌戎的力量,就将匣子里的东西交给羌戎首领李宜春,羌戎会尽力协助你成事的。”
宋叙也不多问,妥善收好匣子。
***
当早春第一缕新芽从积雪里冒出头来,大燕只能被动防守的局面终于有了改变。
冰雪消融,春风送暖,大穆的骑兵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样,在大燕的堡寨前来去自如。
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燕军组织反击,步卒结阵,骑兵冲杀,靠着双方的配合,狠狠挫了几次穆军的锋芒。
朝廷终于开始收到前线的捷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就连霍翎,也有种拨云见日、阴霾散去的感觉。
更令她高兴的是,在宋叙离京整整四个月后,朝廷终于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封信是从羌戎王帐送到行唐关,再由行唐关派人快马送入京师的。
信上,宋叙没有交代太多,只说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不日将看到成效。
事情也完全按照宋叙在信上说的那样发展——
天狩元年六月,位于大穆北边,以游牧和渔猎为生的敌烈部再次掀起反叛;
位于敌烈部东边的乌古部拒绝再向大穆称臣纳贡,与敌烈部连兵抗穆。
这两个部落都属于大部落,同时进行反抗,声势十分浩大,就连一些平日里惨遭穆国压迫的小部落也都闻风而动。
七月,北阻卜部叛乱。
以穆国的国力,不是不可以进行两线作战。
但前提是值得。
穆国投入如此多兵力攻打三关,却始终没有取得太显著的战果,至少在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到一举攻克三关的希望。
既然无利可图,就算永庆帝想继续打下去,其他人也不愿意陪着他继续打下去了。
最终,在天狩元年八月,永庆帝终于扛不住压力,下令前线将领退兵回援。
同月,经历了几个月战争磨砺的燕羽军也回到了燕西。
作为大燕唯二的骑兵,燕羽军在这几个月里表现颇为出色。尤其是去年绕道后方烧毁敌方粮草,更是神来一笔。
而燕羽军在前线的出色表现,也进一步加深了霍翎在朝中的威望。
随后不久,霍泽从燕西返回京师。
在燕北一切尘埃落定后,安鸿羽上书,自陈年迈衰朽,无法再担任燕北主将这个重要职责,希望太后能恩准他卸下重担,回京养病。
霍翎允准。
虽然不满安鸿羽在去年年底那场战役中的表现,但对于这位戍边几十年的老将,霍翎也并未亏待,该加恩就加恩。
霍翎也采纳了安鸿羽的举荐,将安鸿羽的副将提拔成了燕北主将。
安鸿羽回到京师后,第一时间进宫请见。
看着这位头发花白、满面风霜的老将军,霍翎温声道:“哀家不是命人给安将军传了话,让安将军休息妥当后再进宫吗?”
安鸿羽俯身要拜,霍翎推了推季衔山的肩膀,季衔山小步上前,举起胳膊扶住安鸿羽,脆声道:“安将军免礼。”
霍翎请安鸿羽坐下,先是问起安鸿羽这一路可顺利,又关心了下燕北如今的局势,最后,她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安将军能否与我说说,方统领在燕北的情况。”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这恰恰是少女时候的她最……
其实安鸿羽对方建白,也谈不上熟悉。
方建白在军中当得起“前途无量”四个字,而安鸿羽已经站在了所有武将的顶峰上。
方建白在他面前,顶多算是一个小辈。
不过方建白就在他麾下任职,而且身份特殊,时间长了,他对这个年轻人也算有些印象。
踏实肯干,谦逊有礼,从来不会仗着自己“皇后表兄”的身份得寸进尺。指派给他的任务,无论好坏,都能顺利完成。
安鸿羽叹了口气:“不瞒娘娘,方校尉身份特殊,我并不愿他因我而出事。如果有机会保下他,我也一定会尽力保下他。”
安鸿羽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方建白的身份已经从“皇后表兄”变成了“摄政太后的表兄”,让这样一个人留下来拼死掩护他,安鸿羽只是身体有
旧疾,不是脑子有病。
但战场凶险,形势危急,当时的他受了重伤,而方建白所在的那支队伍已深陷敌军的包围圈里,根本撤无可撤……
霍翎静静听着。
距离初次收到方建白的死讯,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再大的悲痛,在时间的消磨下,也得以平复。
她只是难免怅惘。
“还有一个木盒,是霍将军托我转交给娘娘的。”安鸿羽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将怀里的木盒取出来。
木盒不大,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仿佛是有人时常握在手里摩挲把玩。
霍翎指尖落在其上,已经隐隐猜到了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而安鸿羽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些东西都是方统领的遗物。”
霍翎默然,收起匣子,转回正事。
“安将军为大燕戍守边境几十年,劳苦功高,如今卸下重任回京,我原不该打扰安将军养伤,但满朝文武里,找不出一个比安将军更熟悉燕北兵事的人。
“安将军可愿在养病之余,顺便在京中领一闲差,继续为国朝效力。”
安鸿羽露出一抹笑容,抱拳道:“但凭娘娘吩咐。”
霍翎对安鸿羽的安排很简单。
她给安鸿羽封了一个虚衔——辉武阁大学士,让他去和周嘉慕作伴。
霍翎还向安鸿羽交了底:“先帝曾留下遗诏,要调周将军去燕北驻守。周将军只是暂时留任京师。”
能做到燕北主将这个位置,安鸿羽除了擅长领兵打仗外,政治素养也不低。
他瞬间明白了霍翎的心意,打算到时候多和周嘉慕介绍燕北的情况。
等安鸿羽退下后,霍翎重新取出那个木盒,却只是盯着,没有打开。
无墨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还端着一碗梨汁:“娘娘,喝些东西暖暖身体吧。”
温热而清甜的梨汁很好地抚慰了心情,霍翎放下碗,终于是伸出手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的东西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少。
一枚射箭时佩戴的玉扳指;一条尾端绣有轻羽的发带;还有一幅小画。
霍翎拿起那枚尺寸略小的扳指,突然笑了一下,对无墨说:“他竟还留着这个。”
无墨看了看扳指,疑惑道:“这是……”
霍翎回忆道:“我的第一把弓箭是父亲送的。那把弓箭用了很久,最后还是坏了,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他知道以后,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银子,给我换了一把新弓。结果眼神不好,被小贩忽悠着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顶多值五两银子的弓箭。”
无墨听到这里,终于也想起来了:“然后娘娘就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这枚玉扳指送给表少爷,当做是谢礼。”
“是啊,我在捉弄他,但他那人脾气一向很好,明知道我在捉弄他也不恼,还一板一眼向我道谢。又不是读书的书生,讲那般礼仪作甚。”
至于这条发带,霍翎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有过太多发带,不小心遗失过一两条也很正常。
霍翎将玉扳指放了回去,拿起那幅小画,解开外面的红绳,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只振翅高飞的雁。
霍翎举起小画,对准了阳光。
阳光穿透质地坚韧的画纸,大雁仿佛融化进了这片秋光里。
方建白从未问过她一句为什么,但她想,他应该是懂的。
她走过的每一步路,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已经昭示了她的答案。
他捧着一腔真心来见她,而这恰恰是少女时候的她最不需要的。
“霍泽在哪里,让他过来见我。”
霍泽回京已有半个月了,不过霍翎忙着抚恤前线阵亡将士,忙着处理前线递上来的请功折子,一直抽不出时间见霍泽。
霍泽也知道她在忙,所以没敢过来打扰她,只是隔三差五就进一趟宫陪季衔山玩闹。
这会儿听说霍翎要见自己,霍泽连忙过来给霍翎请安。
不用霍翎问,霍泽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将燕西的大致情况说了出来。
方家只有方建白一个儿子和方岚芸一个女儿,兄妹两差了十岁,霍翎进京时,这位表妹才刚七岁,所以她对这位表妹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不过这会儿听霍泽提起方岚芸,霍翎突然生出一个好奇:“方表哥不在了,方家只剩下岚芸表妹一人。她还未婚配,方舅舅他们打算留岚芸表妹在家招婿吗?”
霍泽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纠结一二,还是小声对霍翎道:“应该是不打算的。其实舅妈想让我娶表妹,两家来个亲上加亲,我娘原本就很喜欢表妹,被舅妈那么一劝,也动了心思。
“唉,不过爹知道以后发了很大一通火,还说如果表妹要嫁人的话,安将军有意让他家排行第三的孙子娶表妹为妻……”
霍泽这短短一番话里的信息量可不算少。
霍翎眉梢一挑,既不意外方氏和方舅母会盯上霍泽的婚事,也不意外她爹做出的安排。
只是这全然没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却让她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闷。
明明方家还有女儿,却没想过留女儿在家招婿,而是想借着女儿的婚事,让方家和霍家进一步捆绑。
……
“母后,你看我身上的袄子。”
霍翎的思绪被跑进大殿的季衔山打断。
季衔山冲到霍翎面前,给霍翎展示他身上的虎皮袄子。
等霍翎瞧清楚了,他又伸了伸自己的脚,让霍翎看看他脚下蹬着的那双虎皮靴子。
霍翎满足孩子的臭美:“真威风。这是谁给你准备的。”
“是小舅舅给我的,他说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给我准备的。”
三岁的孩子口齿已经很伶俐了,就是这喜欢老虎的审美一直没变过。
霍翎揉了揉季衔山的头,说要带他去找两位姐姐玩。
“好啊!”季衔山可高兴了,“我要让大姐姐和二姐姐也看看我的虎皮袄子。”
出了国丧后,两位长公主又重新回到了天章阁念书。不过她们念书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两人都陆续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
霍翎带着季衔山来到天章阁时,两位长公主刚好结束一堂课。
负责授课的翰林学士崔原正在给她们布置课业。
余光扫见太后和陛下的身影,崔原连忙给两人请安。
霍翎问:“崔大人的课上完了吗?”
崔原应了一声,抱着书卷离开天章阁。
阳安长公主高兴道:“母后,安儿,你们怎么过来了?”
季衔山扯了扯自己的袄子:“大姐姐,二姐姐,你们看。”
两位长公主都非常捧场,纷纷夸奖季衔山这身衣服威风凛凛。
霍翎等他们闹够了,才道:“前两天内务府总管过来给我请安时,提到了你们的长公
主府。我想着也确实是时候让你们挑选心仪的府邸了。”
阳安长公主有些高兴,又有些不舍:“我在宫里住得很舒服。”
霍翎道:“让你们出宫建府,又不是把你们赶出皇宫。皇宫本就是你们的家,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阳安长公主兴奋道:“那我可得好好挑挑。”
乐平长公主也道:“住哪里都不重要,我就希望我的府邸和阳安的府邸能离得近一些。”
阳安道:“大姐姐,你就放心吧。这京中能用来做长公主府的府邸,都离得不远。”
长公主制同亲王,但有意思的是,京中几座长公主府的规制大小,都要略逊于几座亲王府。
霍翎看过图纸后,也很干脆,让人将长公主府的图纸和亲王府的图纸一起拿给两位长公主挑选。挑中哪座就是哪座。
两位长公主也不知道是猜到了她的心意,还是单纯看上了,都不约而同选择了空置的亲王府,来改建成她们的长公主府。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母后。”乐平长公主轻声道,“母后,以后长公主府建好了,我们能不能隔三差五接母妃出去住一段时间?”
阳安眼睛一亮,挽住霍翎的胳膊,讨好地笑了笑:“大姐姐这个主意好。母后,你就应承下来吧。
“我知道有些亲王去封地居住后,可以接他们的母妃去封地奉养,我和大姐姐也不是想要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只是希望偶尔接母妃出宫住住,带她们在宫外逛逛。”
霍翎心下已是应了,面上仍一副严肃的模样:“你们母妃要帮我打理六宫事务,你们要接她们出去小住,六宫事务出了纰漏,该由谁担责?”
乐平思索一番,终于想到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母后,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接母妃出宫小住的时候,淑太妃留在宫里;妹妹接淑太妃出宫小住的时候,我母妃留在宫里。保证不会误了母后的正事。”
霍翎和一旁的无墨、尚岚等人都笑了。
季衔山左看看右瞧瞧,也跟着笑了。
阳安道:“大姐姐,母后在跟你开玩笑呢。”
霍翎对两位长公主很宽容,也很乐意让她们涉足政治。
因为她们的身份得天独厚。
身为先帝亲女,今上皇姐,她们更多地涉足政治,走到台前,能够潜移默化影响很多风气。
霍翎不会强硬要求她们一定要走某条路,但如果她们能够主动做出一些表率,她会乐见其成,并且予以支持。
***
安家和方家的婚事虽有一些波折,但还是在年前定了下来。
安鸿羽亲自进宫向霍翎报讯,霍翎笑道:“哀家没见过安三郎,不过观安家的门风,就知道定是个极好的人,与我那表妹是极相配的。”
命人拟了一道懿旨,给两个年轻人赐婚,让这桩婚事更体面些。
因为安三郎在燕北有职务,所以一直到两个年轻人成亲,霍翎也没能见到安三郎和方岚芸。
不过霍翎还是命人给方岚芸准备了一份丰厚的添妆礼。
大穆北边部落的反抗,终于是慢慢被镇压下去。随着敌烈部和乌古部这两个大部落相继投降,那些闻风而动的小部落也都不敢再闹腾。再加上燕北的战事已经平息,天狩二年三月,宋叙返回京师,第一时间去见霍翎,向霍翎复命。
霍翎最近并不住在皇宫里。
过年那段时间季衔山受了些风寒,等季衔山身体好转后,霍翎就带他来西郊别院住了一段时间。
西郊别院和凤仪宫一样种满了垂丝海棠。一阵春风吹过,满院红白相间的花朵摇曳生姿。
宋叙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越海棠花海,来到别院西侧的马场。
远远地,宋叙就听到骏马跑动的声音,以及宫人们欢呼的声音。
比声音更快的,是那飞驰而过的骏马。
不知马背上的人是不是扫见了他的身影,右手缠绕,拽紧缰绳,竟是恰好停在了他的身前。
霍翎穿着一身湖蓝色骑装,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长发只用一根发带扎成马尾。她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宋叙,阳光从她身后投落,落下大片阴影,将宋叙整个人覆盖了大半。
宋叙不敢直视霍翎,眼眸垂落,俯身行礼:“许久不见娘娘,娘娘的风姿更胜往昔了。”
霍翎似是笑了一下:“宋大人倒是清减了不少。不过你低着头,哀家瞧不真切。”
宋叙微怔,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抬头好,还是保持现状好。
霍翎这回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应该会骑马吧。”
“会。”
“那让人给你牵一匹马来。你来得有些早,扰了我骑马的兴致,就随我在马场里到处转转吧。”
马匹很快被人送了过来,宋叙翻身上马,略落后霍翎半个身位。
霍翎道:“大穆那边的内乱早就平息了,哀家原以为你会在年前就返回京师,没曾想竟耽搁到了年后。”
宋叙道:“敌烈部和乌古部确实是在年前就投降了,但微臣以前一直无缘踏足羌戎王庭,也没有在燕西游历过,就想着在那里多待一段时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还顺便在州学上了几堂课。”
霍翎眉梢微挑:“你觉得州学办得怎么样?”
宋叙肯定道:“办得极好。州学才办了三年,羌戎王庭里已经有不少年轻贵族在说汉话,写汉字,仰慕汉人文化了。
“移风易俗非一时之事,先帝和娘娘对燕西、对羌戎布局之深远,已经可见成效。”
霍翎问:“那你觉得要过多久,才能到收获的时候?”
宋叙斟酌片刻,给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再过十来年,等一代新人换旧人,应该就到娘娘收获的时候了。”
霍翎又挑了几个问题来询问,宋叙都一一认真作答。
因为不是正式场合的君臣对奏,霍翎也没有表现得太严肃,听着听着,就感慨出声:“文尚书那古板方正的性子,竟也能教出宋大人这样的学生。”
宋叙苦笑:“……老师性情素来如此。”
霍翎扫了他一眼,笃定道:“看来他在你面前,没少抱怨我。”
宋叙表情都木了,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霍翎话锋一转:“这倒无妨,我如今也在你面前抱怨他,就算是扯平了吧。”
宋叙觉得,太后娘娘当真是风趣极了。
不仅风趣——
宋叙提着一盒温热的海棠花酥,穿过成片海棠花海离开时,忍不住思忖起来:丁景焕那家伙是不是把自己嗜甜的事情告诉娘娘了,不然娘娘怎么总喜欢给自己赏赐御膳房的点心?
宋叙回到文府,还没来得及和文盛安说上几句话,太后的赏赐和晋升的旨意就一起来了。
宋叙原本是一介白身,为了方便他在羌戎和大穆行事,霍翎才将他封为太常丞。
这个官职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宋叙立下大功回到京师,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出仕。
而他的官职,也从太常丞变成了礼部郎中。
除了给宋叙升官外,霍翎还给宋叙赐了一套府邸。
也是巧了,这套府邸就在梨酒巷子,就在丁景焕对门。
家具齐全,干净整洁,只要去牙行聘两三个伺候的下人,就能轻轻松松拎行李入住。
文盛安莫名有种“太后当着自己的面,挖自己墙角”的感觉。
他摇摇头,挥走这种古怪的感觉,不无遗憾道:“我原本还想将你调来吏部帮忙。没想到太后会将你安排去礼部,在陆杭那老狐狸手底下干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武试】
这天下英才,不敢说多如繁星,也绝不在少数。但能够入霍翎眼,又能为她所用的,不过寥寥。
对宋叙的安排,只是霍翎闲来一笔。眼下,她还有其它心事。
霍翎对朝政的认知,有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先帝。
先帝在位时,一直着手削弱勋贵,打压世家,提拔寒门。
霍翎任皇后期间,也一直在配合先帝做这些事情。
等到先帝驾崩后,朝廷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危机,霍翎最先要做的就是稳定朝政,让政权平稳过渡,不要产生更多动荡。
所以这两年时间里,霍翎基本都是沿用了景元朝的政策,没有做太大改动。
就连朝臣,除了她提拔起来的一批心腹,其余的都是景元朝就已经崭露头角。
随着燕北战事告一段落,朝廷也从先帝驾崩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霍翎自然也有意推行一些新的政策。
自从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倒台后,勋贵的声势就不如以往了。
世家在朝堂上占据了半壁江山,以她如今的威望,直接和世家冲突并非明智之举。
想要一点点磨去世家的羽翼,还是得着眼于提拔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员。
就在霍翎琢磨该以什么方式提拔寒门官员时,她收到了安鸿羽的折子。
安鸿羽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燕北吃了几十年风沙,骤然回到京师这富贵繁华地,他颇不适应。
等伤势略有好转,他就去了辉武阁和周嘉慕作伴。
周嘉慕的资历远远不如安鸿羽,但一来,安鸿羽得过霍翎的吩咐;二来,周嘉慕是有真才实学的。
两人相处颇为融洽,经常在一起讨论兵事,切磋推演。
安鸿羽也在讨论的过程中,慢慢复盘了自己这些年领兵打仗的经验,最后花了点儿功夫,将他的经验都写进了折子里。
霍翎收到折子后,反复看了好几遍。
原本困扰她多时的问题,倒是有了个不错的解决办法。
***
周嘉慕收到霍翎传召时,正在练武场里活动筋骨。
他不敢耽搁,回屋简单擦洗一番,又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这才急急忙忙随崔弘益进宫。
霍翎已经从西郊搬回了皇宫。
寿宁宫里的垂丝海棠也到了花期,红白相间,轻盈飘逸。
宫人伺候霍翎起身时,特意给霍翎选了一条应景的长裙。她的长发也只是用一根发簪随意挽起,散在耳后。手腕素净,没有佩戴镯子,只在耳际戴了一对粉珍珠。
反倒是立在她身后的宫人内侍,再到周嘉慕自己,都是一丝不苟,穿戴着符合自己品阶、身份的服饰。
两人是旧相识,霍翎倒也不急着一上来就说正事:“在辉武阁待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周嘉慕高兴道:“以前在燕西驻守时,既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翻看兵书,整理自己所得。辉武阁里收录有历代兵书,这两年里我翻看了不少,感觉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
霍翎观其神色,并无太多勉强,可见说的是心里话。
辉武阁大学生是个闲职,如果让一个骨子里追求安逸的人在那里待两年,说不定人就要废掉了。
但对于周嘉慕这种心心念念回到战场的人来说,辉武阁的经历,反倒成为了一种锤炼和沉淀。
也许等周嘉慕重新回到战场后,他整个人会有一种全新的蜕变。
霍翎笑了一下,只道:“你觉得有收获就好。知道我寻你过来,所为何事吗?”
在来的路上,周嘉慕也有了一些猜想:“是因为安将军的那道折子吗?”
霍翎问:“你看过了?”
周嘉慕摇头,表示自己没看过折子,只是安鸿羽与他沟通过,也就一些事情征询过他的看法和建议。
霍翎指尖轻点,将手边的折子推至周嘉慕面前,让他先看看。
安鸿羽在折子里说了不少大燕军中存在的问题。
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优秀的中层将领不够多。
大燕承平多年,没有多少仗可打。
这当然是好事,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限制了很多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将领的出头和晋升。
燕北已经算是打仗比较多的地方了,但在燕北军里,依旧有大半中层将领都是出身将门或勋贵,本身没有打过什么仗,只是因为有好的出身,就顺利在军中谋得高位。
安鸿羽并不是看不起这些将门勋贵子弟,里面也确实出过一些不错的人物。
但更多的,还是才不配位。
越往上走,位置就越少。
这些人占据高位以后,底下出色的苗子想要冒头,就会变得更困难。
……
要不是场合不对,周嘉慕一定得为安鸿羽的折子叫几声好。
他只觉得安鸿羽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他不仅没有好的家世背景,还是羌燕混血,这让他在军中举步维艰。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他浴血奋战立了大功,功劳也要被上官吞掉大半,等功劳落到他头上时,只剩下很小一点。
这已经算是上官比较会做人了。
要是换一个不做人的上官,把功劳全吞了,连点儿米汤都不给周嘉慕分润也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虽然那段经历很坎坷艰辛,但他终归是熬出了头。
可像他这样能够一路熬到出头的人,只是个例。
周嘉慕期待地看着霍翎:“娘娘让我看这道折子,可有什么安排?”
“哀家有意遴选一批武将苗子。”
“娘娘要如何遴选?”
霍翎将自己这些天的想法娓娓道来:“以朝廷的名义办一个擂台,不限家世,不限年龄,允许所有未出仕的人报名上台比试,从中择优。”
这个主意,还是从当初燕西州学选拔得到的灵感。
光说不练假把式。
优不优秀,手底下见真章。
周嘉慕听得怦然心动。
霍翎的这项举措,简直比他打了一场大胜仗,更能令他怦然心动。
不过越是心动,周嘉慕就越是冷静:“这些人分出名次以后,娘娘是打算给他们都封官吗?”
霍翎颔首:“这是自然。”
周嘉慕道:“只怕有些人会说这场考核太儿戏了。”
霍翎道:“这就是哀家找你来的原因。既然要考核,就不能只是单纯比拼拳脚功夫。兵法,行兵布阵,沙盘推演,这些也都可以作为考核的一部分。”
周嘉慕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却还是客观道:“这样选拔出来的人才,有一定真才实学,但优秀的将才、帅才,还是得靠沙场磨砺,靠考核是考不出来的。”
霍翎笑道:“如周将军、安将军这样的名将,自然是千金难求。但哀家想要的,就是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中层将领。至于他们以后能走多远,就看他们自己的天资和机缘了。”
周嘉慕忍不住想,如果他当年能够遇到这样一个擂台,他是不是就能更早被上位者看见,是不是就能走得更加平顺呢?
霍翎看着已经亢奋起来的周嘉慕,拍板道:“哀家召你进宫,就是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办。你先回去和安将军,还有和兵部那边多多商量,最后拟定出一份切实可行的章程交给哀家过目。
“可以先试着办一场看看效果。如果效果好,就延续下去形成惯例。”
如果达不到她想要的效果,自然也就没有下文了。
周嘉慕郑重道:“娘娘放心,臣一定竭尽所能。”
在被闲置了这么长时间后,这还是霍翎第一次用他。
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为了如他一样没有好家世的人,周嘉慕都会尽心尽力办好这件事情。
周嘉慕往里面投入了很多心血,他也自认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将折子递上去,提议朝廷举办一场【武试】后,反对的声音还是多到出乎他的意料。
那铺天盖地的折子,有就事论事,弹劾武试的。
“只凭一场比试,就给这么多人封官,岂非太儿戏了?”
“行兵打仗靠的是积累,靠的是经验,臣从未听闻名将是可以靠
比试比出来的。
“如果真的能用这种方式筛选出名将的话,那也不需要让一批没有功名的人来参加了,直接将周将军的这份章程丢到军中,让军中士兵、将领一一下场比试,到时排出前一百名,前一千名,给第一名封大将军,给第二名封忠武将军……
“我朝一下子涌现出了这么多将军,想必当大穆再次率兵攻打燕北时,这些将军一定能狠狠重挫大穆,扬我大燕国威!”
这种弹劾的话语虽然有些刺耳,但周嘉慕也能接受。
让周嘉慕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那些在弹劾完武试后,还要长篇大论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的。
周嘉慕在军中摸爬滚打十几年,在京中也待了两年,还是第一次被满朝文武逮着轮流喷。
他一开始还能反驳几句,但他委实不是那种能够舌战群儒的人物,反驳着反驳着,周嘉慕整个人都被喷晕乎了,以至于等到下朝时,他整个人都有种“我就是想推行一场武试,怎么到了你们嘴里,我就快成国朝罪人,要以死谢罪了”的错觉。
崔弘益追出去时,看到周嘉慕一脸恍惚,连脚下有台阶都没注意,连忙出声提醒:“周将军,小心看路。”
周嘉慕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台阶,又循着声音来处看向崔弘益,辨认了许久,才把人认出来:“哦,原来是崔内侍,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崔弘益内心忍笑,低咳一声,抬手道:“周将军请,娘娘要见您。”
周嘉慕见到霍翎时,霍翎面前正摞着两大叠奏折。
她还穿着上朝时的礼服,但神情和姿势都很闲适,随手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还笑出声来。
“娘娘。”周嘉慕哀怨。
他都不需要看。
最近朝廷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那两大摞奏折,绝对都是弹劾他的。
“这本折子写得真不错。”霍翎一边笑一边对周嘉慕夸奖道,“文采斐然,反驳得有理有据,我瞧瞧这个官员叫什么名字。”
周嘉慕:“……”
霍翎不仅记住了这个官员的名字,还将他的折子单独放到了一边,结果抬头一看,周嘉慕还在那儿干杵着,好笑道:“怎么还不坐下。”
周嘉慕自觉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和霍翎一条心的,所以说话也格外有底气:“娘娘,你今日在朝会上怎么没有开口。”
“哀家现在就下场,还太早了些。”霍翎道,“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你吗?”
周嘉慕回忆了下今早听到的那些话:“因为我的章程不够完善?”
霍翎反问:“你觉得你的章程哪里不完善?”
周嘉慕沉默,若有所思。
霍翎摇头:“不要被他们的话语带偏了。他们不是因为你的章程不够完善而反对你,他们只是为了反对武试而反对你。知道这些弹劾折子都是谁写的吗?”
周嘉慕意识到这里面还有其它门道,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请娘娘赐教。”
霍翎道:“这些反对的官员,大都出身将门、勋贵,或是与将门、勋贵沾亲带故。”
周嘉慕猛地反应过来了。
合着这些人反对,不是因为他做错了,而是因为这些人敏锐意识到了武试对他们的影响。
以前他们可以随意将族中子弟送入禁卫军,送入军中担任中层将领;
现在朝廷要举办什么武试,想用考核的方式挑选出一批人担任中层将领……
往上走的位置就这么多,有人占住了,其他人自然也就没有份了。
霍翎在折子堆里翻找了片刻,找到两本折子,递给周嘉慕:“这是安鸿羽和兵部尚书李寒松的奏折,你看看。”
周嘉慕翻看一看,心底堆积的那股气终于消散了一些:总算是有为他说话的人了。
周嘉慕也想到太后娘娘要他找安鸿羽、兵部进行商量的真正原因了。
不是担心他行事出现纰漏,而是暗示他提前拉拢一批盟友。
如果把朝堂比作一场游戏,这场游戏没有单纯的对错,也没有单纯的输赢,它永远处于博弈中。
并不是说一项政策好,它就一定能够推行下去。
就算能勉强推行下去,也会遇到底下人阳奉阴违的情况,最终达不成真正想要的效果。
想明白这一点后,周嘉慕的思路也打通了:“我可以寻求一批家世不显的武将的支持,想来他们会很愿意看到武试的。”
霍翎道:“如果我们的对手是勋贵和武将,那你还可以寻求一些人的支持。”
“什么人。”
“三位辅政大臣。”
如果三位辅政大臣都支持武试,再加上她下场表态,那大局已定。
而三位辅政大臣会支持吗。
除非三人为了反对她而进行反对,不然霍翎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
勋贵也好,武将也好,她的刀子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的利益受损,又关三位辅政大臣什么事。
三位辅政大臣代表的可是世家、清流。
如果三人真的做到为了反对她而进行反对的地步……
周嘉慕不了解朝堂格局,但他是个聪明人,得了霍翎的提点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经过整整一个月的暗潮涌动,随着三位辅政大臣相继表态,霍翎出面,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将武试的时间定在了今年八月。
周嘉慕的心放下了一半。而没放下的另一半,是他担心那些人反对不成,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那些人还是不肯消停。
在报名的时间截止以后,周嘉慕匆匆进宫。
“娘娘,他们派了他们族中未出仕的子弟来报名参加武试。如今报名参加武试的一千多人里,光是明面上的,就有上百个都是他们的人。”
霍翎近来心情不错,她站在一个盆栽前,手里握着把剪子,似乎是在琢磨该修去哪一部分的枝杈:“你在担心什么?”
周嘉慕抿了抿唇:“我担心任由他们报名参加武试,很有可能我们遴选出来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人。到时……到时武试就成了一个笑话。”
普通出身的百姓,学到点儿好拳脚不难,但很难接触到高深的兵法、行兵布阵、沙盘推演。
而出身名门的子弟,却坐拥这些良好的资源。
还有一个更直观的对比,普通百姓哪里敢敞开了吃肉,但人不吃肉,不锤炼筋骨,又怎么能练出一副好体魄。
霍翎终于找准了地方,手下一用力,将一根枝条剪去:“你想岔了。”
周嘉慕茫然。
霍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出身将门、勋贵的人,就算没有这次武试,他们也能在家族的帮助下,谋得一个好差事。他们报名参加武试,反倒会挤占普通百姓为数不多的机会。
“但我要筛选掉的,只是那些滥竽充数之辈,而非这种确实有才能的人。
“等到了以后,从武试出来的人,会比那些没有考过武试的人,拥有更好的机会。”
周嘉慕自愧弗如:“确实是臣想岔了。”
霍翎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我们这一回遴选出来的人,极有可能会有一大半出身武将家族,只有一小半,甚至只有寥寥数人是普通出身。
“但这种情况,会慢慢改变的。
“我问你,是武将勋贵家族的子弟更多,还是普通百姓的数量更多?人多了,总有拔尖的能冒头。”
周嘉慕眉宇渐渐舒展。
霍翎剪得手累了,将剪子递给周嘉慕。
身边的宫女适时递来湿热的帕子,霍翎擦了擦掌心,指着一根手指粗的枝条示意周嘉慕剪断。
“这世间很难有真正的公平。不要只着眼于这一场比试,也不要只着眼于一时的得失。让他们得意一回又如何,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让武试形成惯例。”
就算每一次武试都只能选拔出几个普通出身的百姓,但只要开了一道口子,就能积少成多。
等这些人慢慢出头,慢慢爬上来,形势就会有所不同。
一事不烦二主,武试依旧是由周嘉慕来主持。
霍翎和季衔山不可能亲临每一场比试,她只打算见一见那些从中脱颖而出的人。
不过在思虑过后,霍翎找来了两位长公主,询问她们有没有兴趣代她出面看一看比赛。
有热闹可瞧,两位长公主自是十分乐意。
两位长公主回宫之后都是满脸激动。
因为武试最少不了的就是擂台打斗。而拳拳带风的打斗,往往能看得人热血沸腾。
连着考核了七天,武试终于结束,周嘉慕本着宁缺毋滥的想法,综合各项考核,最后只从中挑出了二十人。
虽说比试不限年龄,但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大。
最年长的一人,也就只有三十出头。
而这二十人里,有十七人出身勋贵武将家族,只有三人出身平平。
比试结束后的第三天,霍翎在宫中设宴,宴请这些人。
所有收到请柬的人都万分荣幸。
霍翎带着季衔山一起赴宴。
宴会上,每个端着酒杯过来敬她酒的人,她都给面子地喝了口酒。
出身名门的,霍翎会跟他们聊一聊族中长辈或是祖上辉煌。
出身平平的,就问是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谋生的。
一圈敬酒下来,别说那些没什么见识的考生了,就连坐在一旁陪酒的周嘉慕、安鸿羽等人,都觉得太后娘娘这一番姿态,当真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
酒过三巡,霍翎朝身后的崔弘益使了个眼色。
崔弘益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圣旨,朗声念出朝廷对这些考生的封赏——
武试头名赐正六品校尉的官职,第二至五名赐从六品,第六至二十名赐正七品。
一口气封了这么多武将,霍翎并不打算将这些人留在京中,而是打算将他们都派去地方历练。
不过以她的地位,设宴款待这些考生就行了,后续的职位安排没必要再亲自出手,吩咐吏部一句就是。
等着二十人陆陆续续动身离开京师,京师也被茫茫大雪所覆盖。
霍翎撑着
油纸伞,踩过一地白雪,独自走上摘星台远眺,仿佛穿透茫茫雪色,看见了这二十人散去各地的身影。
如同当年,她做主将一批官员送去燕西。
霍翎有两个长处,一是长于布局,二是长于狩猎。
一名出色的猎手,想要捕获到猎物,没有足够的耐心是不行的。
恰好,她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四年。
冬去春来,时间流逝。
从天狩二年朝廷第一次开武试起,到如今,已经整整过去了四个年头。
这四年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发生了不少事情。
长公主府修建好后,两位长公主一前一后搬离了皇宫。
她们都到了适婚的年龄,因为她们生母健在,霍翎这个做母后的,并未插手她们的婚事,而是交由她们的母妃亲自去操持。
贵太妃和淑太妃在后宫待久了,对于京中名门子弟是两眼一抹黑,征得霍翎同意后,她们在西郊别院办了好几场赏花宴。
说是赏花宴,但大家对此都心中有数。
本朝并不禁止驸马出仕做官,所以无论是世家、将门、勋贵、清流,都很乐意与皇室结亲。
如果家中子弟能尚得一位长公主,那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天大的荣耀。
乐平长公主肖似其母,性情温婉娴静,对于母妃的安排并不抗拒,在参加了几次赏花宴后,与朱雀卫白大统领之子定下婚事,成亲一年多后有了身孕。
与乐平长公主不同的,就是阳安长公主了。
阳安长公主比长姐小了两岁,性情较长姐也更活跃叛逆。
每次参加赏花宴都很积极,但每次参加完赏花宴,淑太妃问她看上了哪家公子,她要么摇头说都没看上,要么点头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人名。
把淑太妃气得跟贵太妃抱怨了几次。
甚至有一次,淑太妃实在是气狠了,还抱怨到了霍翎跟前。
霍翎原本没太放在心上,但在淑太妃抱怨完的第二天,阳安正好进宫请安,还给她送了南边的一些特产。
霍翎自然是不缺好东西的,不过也喜欢阳安的这份心意。
她与阳安闲聊时,随口问了几句阳安的婚事。
阳安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面对霍翎的询问,她只说自己不急,甚至还主动问霍翎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些事情做,她也想要为母后分忧。
听到阳安的询问,霍翎微微一笑。
说实话,在更早之前,霍翎就在等着乐平和阳安向她开口要权力了。
有很多事情,霍翎不便亲自露面,都是让两位长公主代她出面。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让她们短暂感受了一下走到前朝的滋味,然后就再无下文。
权力,她可以给她们。
但如果她们不主动开口要,她不会主动给。
连开口为自己争取的勇气都没有,给了她们权力,就算她们有运用权力的能力,也没有驾驭权力的觉悟。
从那天以后,再遇到一些需要代她出面的场合,霍翎基本都只安排阳安去。
等乐平从筹备婚事的忙碌和喜悦中分出心神时,她才察觉到这一点。
她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失落,隐约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机会。
可当她看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那套崭新喜服时,她又摇了摇头,压下心底莫名的失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她想要的,和阳安想要的不同。
她注定成为不了父皇和母后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平淡富贵绵延一生,于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除了乐平长公主外,霍泽也成亲了。
他的妻子是安远侯之女。
和武威侯府这样的没落侯府不同,安远侯府在勋贵里是排得上号的。
关娘子是安远侯最小的孩子,又是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小就很受父兄疼爱。
说来也是凑巧,霍泽行了加冠礼以后,霍世鸣给霍翎写了一封信,希望霍翎能帮忙留意一下霍泽的婚事。
正好那时候贵太妃和淑太妃在举办赏花宴。
这种赏花宴,当然不可能只邀请男子。
京中各家贵女也都在邀请之列。
霍翎直接把霍泽丢了过去,让霍泽自己相看。
结果霍泽的动作比乐平、阳安都快多了。
参加完几次赏花宴后,霍泽就进了宫,说自己相看中了一位姑娘。
霍翎简单问了一下,发现两人确实有些缘分。
第一次赏花宴上,关娘子的马车坏了,霍泽刚好骑马路过,帮忙搭了一把手。
后面几次赏花宴,两人也都有过一些接触和交谈。
等霍泽离开后,霍翎寻了靖国公夫人,托靖国公夫人去探听一下关家小娘子的口风。
总得知道人家小娘子乐不乐意才行。
靖国公夫人和安远侯夫人交情不错,得了霍翎的吩咐后也没耽搁,很快就将安远侯府的态度打听清楚了。
虽然霍翎看自家弟弟,总觉得他性情有些浮躁,行事不够稳妥,和安儿一块儿玩闹的时候更是显得呆头呆脑的……
但霍泽作为她的亲弟弟,无论家世还是样貌,都算得上一等一。
官职在同龄人里不是最拔尖的,但也不错,而且能够行走御前。
从各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是佳婿。
既然两边都乐意,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霍翎命人拟旨赐婚。
赐婚旨意发下去没多久,方氏就进京筹备霍泽的婚事了。
方氏抵达京师的次日,还进宫给霍翎请安了。
霍翎留方氏用了一顿午膳,命无墨送她出宫。
看着方氏远去的背影,
霍翎轻轻摇头。
方氏算不上一个多会掩饰情绪的人,虽然她尽力表现得和以前一样,但霍翎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不一样了。
以前的方氏,待她谈不上特别亲近,但言行举止间是不生疏的。
如今却是透出几分生疏与礼貌的客套。
方建白之死,终究是在方氏与她之间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隔阂。
……
除了这些亲近之人的近况外,这四年时间里,朝堂上发生的变动更多。
天狩二年八月,第一场武试以相对圆满的方式结束了。
吸取了第一场武试时出现的一些问题,周嘉慕和兵部一起对武试的章程重新做了调整。
一直到天狩四年八月,朝廷又开了第二场武试。
经过整整两年的酝酿和宣扬,武试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就连一些比较偏远的镇子上的百姓,也都听说过武试。
不同于第一次举办时,因为时间太过仓促,只有京师及周围城镇的人能赶过来报名参加。
第二次举办时,朝廷留足了时间,让更多有志参加的人能够赶上比试。
为了让武试彻底形成一项制度,周嘉慕提议,从第二场武试开始,武试不再由他个人主持,而是交由兵部来主持。
考试科目也从原来的骑射、摔跤、举石、拳脚比斗,又增加了舞刀和步射两项。
六项都合格以后,还要考策论兵法。
不管策论兵法答得好还是不好,都不会被刷下去。
只是策论兵法答得好的人,名次会较原来有所提高。
策论兵法答得不好的人,名次会较原来有所降低。
这主要是考虑到大多数武人都不通文墨。
能文能武的终究是少数人,武将还是应该更侧重武艺。
报名第二场武试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足有三千多人。
经过为期几天的比试,最终选出了五十六人。
这五十六人里,勋贵武将出身的还是占了大多数。
但让周嘉慕高兴的是,出身贫寒却能入选的人选也开始变多了。
尤其是比试的头名,名字叫秦虎,来自苍州某个小县城,父亲只是一名铁匠。
他能胜过所有人成为头名,不是因为他的策论兵法答得好。
相反,他在文试上的表现很糟糕,在五十六人里都是垫底的。
可是他在武试上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就算策论兵法拖了后腿,头名依旧颁给了他。
排名公布后的第二天,兵部设宴款待这些考生。
排名公布后的第三天,霍翎在宫中设宴。
见到秦虎本人后,霍翎笑赞:“果然是一名猛将。不,应该说是一名虎将。”
命人给秦虎赐了一身明光甲,以及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至于其他考生,霍翎只赐了刀,并未赐甲。
就连周嘉慕私底下都向霍翎感慨。
“武试能选拔出一个秦虎,就不枉朝廷花费这么多气力了。”
不过有人欢喜,也有人恼怒。
在武试结束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有朝臣上书,表示武试太过劳民伤财。
三千多名考生从外地赶来京师,这一路上的吃喝就是一大笔开销。
如果能考上搏得一个功名,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考不上,那他们回去的吃喝也是一大笔开销。
周嘉慕暗骂这些人没个消停,都连着办了两场武试了,这些人还在喋喋不休。
霍翎被人扫了兴致,却也没恼。
虽说这个上书的朝臣是在故意挑刺,但他提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
大多数考生的拳脚功夫其实都比较一般,六项考核里,顶多只有一两项能合格。
这种水平来参加考试,确实没什么必要。
“这位大人言之有理。”
霍翎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再举办武试时,要先在各州进行初试,让所有有意报名的考生先在当地报名参加比试。
“等到初试过了以后,再让他们进京参加总试。
“他们进京的花销,由当地州府承担一部分。他们一旦考中了功名,也是当地州府的一项政绩。
“进京路上,可以借宿沿途驿站,由驿站提供住宿和饭食。如此一来,既不会劳民伤财,也不会给朝廷造成太大负担。”
立在大殿之下的官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退了回去。
“诸位对于武试,还有什么看法吗?”霍翎微微一笑,对众人道,“如果还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出来议一议,这样也能让第三届武试办得更周全,为朝廷选拔出更多的将才。”
其他同样想要上书挑刺的人,闻言都默默止住了步子。
太后都说了还会继续办第三届武试,他们还站出来反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口子已经开了,就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轻易堵回去的。
大朝会结束后,霍翎再次召见周嘉慕。
周嘉慕一见到霍翎,就高兴道:“娘娘英明。”
旁边的无墨没忍住笑出声来,对霍翎道:“娘娘,有没有觉得周将军这话很耳熟?”
霍翎故作回忆:“确实耳熟。几天前刚听过一次。”
周嘉慕噎了一下,仔细回忆,好像还真是。
周嘉慕努力为自己找补:“可见娘娘在微臣心目中,是真的英明神武,神采盖世。”
霍翎说:“这话听着倒新奇不少。”
笑过以后,霍翎正色道:“周将军在京师待得还自在吗?”
周嘉慕道:“自在。”
“那是京师更好,还是边境更好呢。”
周嘉慕先是一愣,旋即,他眼中燃起一缕希冀的火光:“娘娘,您的意思是……”
霍翎从来都不打算闲置周嘉慕,她将周嘉慕放在京师,放到辉武阁大学士的位置上,只是想多观察一下周嘉慕。
在武试一事上,周嘉慕表现得很符合她的心意。
所以霍翎觉得,火候已经到了。
霍翎打算任命周嘉慕为燕北副将,让他带着一半的考生一起赴任。
周嘉慕立刻道:“娘娘,这一半的考生,包括秦虎吗?”
他也算是悍不畏死了,每次打仗都会冲锋在前。
但他个人气质不够勇武,就缺像秦虎这样的猛将,随他一起冲锋陷阵、杀敌破军。
霍翎笑道:“自然是包括的。这样的虎将,就应该用在燕北这样的地方。”
……
有关武试的推行和落实,算是霍翎和文盛安之间少有的默契。
霍翎想提拔寒门,文盛安也乐见勋贵武将被打压。
但在武试之外的很多朝政上,霍翎和文盛安的冲突从未断过。
比如说霍翎有意放一些低阶太妃出宫,允许她们归家自由婚嫁,文盛安不知道从哪儿收到了风声,和陈浩言一起反对。
有他们两个辅政大臣带头,反对的声势十分浩大。
如果说太妃之事只是一件比较小的冲突,那霍翎和文盛安之间最大的冲突,还是在季衔山的事情上。
文盛安对于霍翎住在寿宁宫一事,其实十分不满。
只是因为季衔山年纪还小,文盛安只能将不满压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
盼啊盼啊,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把季衔山盼到了六岁。
等季衔山六岁生辰一过,文盛安就上了折子——
娘娘,陛下该迁宫了。
他已满六岁,可以独自居于太和殿了。
霍翎当时就气笑了,这是有多迫不及待。
其实霍翎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季衔山的行李,也安排好了去太和殿伺候的人手,但看到文盛安这么急,她反倒不急了。
抻了文盛安一个月,直到其他朝臣也都有了动静,这才开始给季衔山迁宫。
霍翎原以为文盛安下一步就该上折子,劝她从位于前朝的寿宁宫,搬回位于后宫的慈宁宫了。
文盛安也确实上了折子,但他要说的并非霍翎迁宫一事。
他很清楚,在天子大婚之前,太后绝不可能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因为先帝遗诏上明确写着: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
所以文盛安在折子里提及的,是季衔山的教育问题。
一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君王,绝不是朝臣所期盼的明主。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后对陛下的影响已经够深了,他不能再坐视太后主导陛下的教育问题。
要知道这几年里,太后一直鼓励民间创作教育孩子的歌谣、诗文。
甚至在天下范围内广收通俗易懂的文章,编纂成册用以给天子启蒙。
这当然是好事。
但文盛安彻夜翻看过那些书籍,里面有不少内容,都取自《孝经》,和孝道有关!
太后分明是想教导出一个遵从孝道,对她言听计从的天子!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天狩六年】
对霍翎来说,她的底线有两个。
一是权力,一是孩子。
文盛安屡次三番冒犯她的权威,她可以容忍。
因为文盛安是百官之首、辅政大臣。
他对她的态度,代表了许多朝臣对她的态度。
但文盛安干涉她对季衔山的教育,对她的安排指手画脚,那就不在霍翎的容忍范围内。
双方就季衔山的教育问题进行了好几次争斗。
文盛安想要担任太傅一职,成为名正言顺的帝师。
霍翎直接将陆杭推了出去,让陆杭担任太傅一职。
都是辅政大臣,也不能厚此薄彼。
文盛安加封太师,陈浩言加封太保。
想要教导天子是吧。
教,都可以教。
三位辅政大臣全部都去给天子上课。
但三位辅政大臣这么忙,哪里能抽出太多时间教导天子呢。
应该给年轻人一些历练的机会。
所以霍翎将丁景焕、宋叙、崔原这一批她比较看好的年轻官员塞了进去,安排他们为季衔山讲经。
文盛安看不惯她命人编纂的文章里,有很多取自《孝经》、教授孝道的内容。
那宋叙就专门给季衔山讲《孝经》。
连霍翎自己,也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亲自教导季衔山的骑射。
两位长公主早
已搬出皇宫,如今皇宫里只有季衔山一个孩子。
教一个孩子是教,教几个孩子也是教。霍翎从宗室、大臣的孩子里,挑选了几个孩子进宫陪季衔山念书,给季衔山当玩伴。
肃郡王府的季三郎就是其中一个。
肃郡王府和霍翎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霍翎封后之时。
那时候景元帝没有亲生子嗣,只能将端王嫡长子养在皇宫里,但明眼人都知道端王府和霍翎不对付。
肃郡王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频向霍翎示好。
后来霍翎有了亲生儿子,肃郡王府的一些盘算自然就不了了之。
但肃郡王府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依旧与霍翎保持亲近。
霍翎也没有亏待过肃郡王府,在肃郡王出了孝期后,就安排他起复去了吏部。
要给季衔山挑选伴读,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季三郎。
***
远山俯卧在云黛之间,长风自北向南而来,吹得松涛阵阵,草木低伏。
平整开阔的官道上,行进着一支近万人的车队。
车队四周都被身着轻甲、腰悬长刀的禁卫军包围着。
队伍中央,绣着金色龙纹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浓烈的阳光洒落天际,照在金色龙纹和龙纹下方的两辆金色辇车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玄武卫副统领郑新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突然听到身后有快马声在接近。
他回头看去,只见来人在靠近他时猛地拽住缰绳。
“郑副统领。”
无墨穿着利落的骑装,笑着打了个招呼。
郑新觉抱拳,丝毫不敢怠慢这位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
“无墨女官,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娘娘问何时能到苍州。”
郑新觉道:“再往前行进个几里地,就能看到苍州界碑了。”
“那进了苍州后,就即刻安营扎寨。明日再继续赶路。”
传达完太后的命令,无墨调转马头,骑马返回金色辇车所在的位置。
远远地,无墨看到阳安长公主骑马跟在辇车旁边。
辇车里的人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突然欢呼一声,朝空中挥舞几下马鞭,带着七八个贵女骑马离开大部队,朝着远处的山坡而去。
“娘娘。”
无墨接替了阳安长公主方才的位置,对着辇车里朦胧的人影轻唤了一声。
团扇尾端轻轻挑起金色纱幔。
顺着玄色衣摆一路向上,无墨看到了一双如远山般深邃的眼眸。
而比这双眼睛更吸引人的,是眼睛的主人。
恍惚之间,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交织。
无墨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初夏。
那个时候,娘娘也是身处于黑甲洪流之中,华丽辇车之上,一入洛城,就赢得了在世洛神的美誉。
一晃经年,岁月没有在霍翎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洗练了她身上的青涩,沉淀了她身上的野性以及眼中的野心。
她不再锋芒毕露,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远比十二年前更吸引人。
却再也没有人敢直视这样的美貌。
她端坐在金色辇车之上,就如云上山峦,巍不可攀。
“到哪儿了?”
听到霍翎的声音,无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轻声答道:“方才见到郑副统领的时候,他说还差几里地就能看到苍州界碑,这会儿估计已经进入苍州了。”
话音刚落,无墨就看到队伍最前方有人打起了旗语,示意所有人停下扎营。
……
霍翎此行要去的,是位于苍州的皇家猎场。
霍翎一向喜欢狩猎,但除了进京头两年,她随先帝来过皇家猎场,后面十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再来过皇家猎场。
这回突然决定动身前往皇家猎场,说来还和朝堂上的争斗有关系。
今年年初,也就是天狩六年三月,京师下了一场大暴雨,电闪雷鸣间,位于前朝的兴泰殿被天雷击中,在雷雨中被彻底烧毁。
兴泰殿并非普通宫殿。
太宗朝时,太宗就很喜欢待在里面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霍翎成为摄政太后以后,也选择在兴泰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火势从兴泰殿一路向外蔓延,几乎烧到了距离兴泰殿不远的太和殿。
因为火势太大,霍翎带着季衔山退回了凤仪宫,暂时在凤仪宫休息一宿。
直到第二天上午,大火熄灭,只余满地残骸。
几座重要宫殿被焚毁,霍翎召来朝臣,原本是想与他们商议焚毁宫殿的重建问题,结果才刚开口,就有大臣跳出来上疏谏言,表示此乃天谴所至,不平息天怒,不足以重修宫殿。
而平息天怒的办法也很简单。
汉元帝曾因茂陵白鹤馆失火一事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兴泰殿的火灾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执政者应该效仿汉元帝修养德行,以应天命。[注]
“执政者”三个字用得十分微妙。
天子年方八岁,才刚在天章阁学习两年,朝中所有政务皆出自太后之手,由太后裁决。
那应该修德应天之人,又岂会是天子。
而这还算是比较委婉的谏言。
都察院副都御史的上疏,连遮掩都不遮掩,直接指出这场天谴乃是应在霍太后的身上,请霍太后下罪己诏,并大赦天下。
但霍翎早已不是刚登上太后之位的势单力薄。
这些年里,她在朝堂上扶持了一大批官员。
无需她做任何示意,就有人站了出来,反驳这场火灾乃是天谴的说法,认为这应当归属于人祸。
是兴泰殿的守卫者没有在起火的第一时间通知众人前去灭火,才会导致火势蔓延。
双方就“火灾到底是天谴,还是人祸”这一问题争执不休。
又或者应该说,火灾是天谴还是人祸本就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借着这场火灾,那些反对霍翎的人,和那些支持霍翎的人又一次进行了权力博弈。
如果认定火灾是天谴,那霍翎就需要为这场火灾担责。
如果认定火灾是人祸,那需要为这场火灾担责的,就只是兴泰殿的守卫。
而结果是——
双方的博弈都没有尽其功。
霍翎没有下罪己诏为这场天雷引起的火灾担责。
但那天在宫中值守的邱鸿振和内务府总管都被贬出京。
这两人都算是霍翎的心腹,他们被贬出京,对霍翎来说,这就意味着是她掰手腕输给了文盛安和陈浩言。
都察院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十分积极,积极到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文盛安和陈浩言两位辅政大臣联手了。
事后,霍翎并未对文盛安和陈浩言做什么,只是将兴泰殿重建工作交给了工部尚书周济。
也许是看出了霍翎心情不好,丁景焕上了一道折子,表示重建宫殿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小,太后和陛下留在皇宫里无法好好休息,不如一起摆架皇家猎场,也顺便在皇家猎场里过两人的千秋节。
……
行进的车队缓缓停下。
霍翎在崔弘益的搀扶下,走下自己的辇车,向着前面的另一辆辇车走去。
辇车
里,季衔山正乖乖坐着,听宋叙给他讲述苍州的风土人情。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是奇妙的,在几位老师里,季衔山最喜欢的就是宋叙。
霍翎安排宋叙讲解《孝经》,倒也不完全是为了气文盛安。
宋叙自幼跟随寡母长大,对母亲的感情很深,由他来讲解《孝经》,效果肯定会比其他人要好上一些。
而且霍翎也没有要求宋叙只讲《孝经》。
就像现在,季衔山长到八岁,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师出远门,正是看什么都兴奋,看什么都好奇的时候。
让他认认真真学习书本上的知识,他肯定不乐意。
让宋叙这个游历过苍州的人,讲一讲沿途趣味,季衔山就听得津津有味,也能顺便学到一些东西。
这会儿辇车停了下来,宋叙将正在讲的故事收了个尾。
季衔山掀开纱幔,看到站在一旁的霍翎,高兴地跃下辇车,把正准备搀扶他的小桂子吓了一跳。
“母后,我们到苍州了吗?”
八岁的孩子已经长到了霍翎齐腰的位置,霍翎一抬手,就能揉到他的头:“到了,明天早些起来赶路,傍晚之前就能顺利抵达御林苑行宫。”
“那太好了,坐了好几天辇车,我好累啊。”
季衔山抱怨了一句,又开心地向霍翎卖弄起自己刚学到的新知识。
“母后,宋老师跟我说,苍州是龙兴之地,当年太|祖皇帝就是在苍州起兵的。那块矗立着的苍州界碑,还是太|祖亲笔所书。”
霍翎笑着对季衔山道:“还是宋大人博闻多识。母后来过苍州两次,都不知道界碑出自太|祖之手。
“宫人才刚生火做晚膳,你想不想趁着这个时候,去瞻仰瞻仰太|祖的笔墨?”
见季衔山点头,霍翎对一旁的宋叙道:“宋大人也一起去吧。”
宋叙垂下眼眸,行礼应是。
霍翎又吩咐一旁的无墨,让她去把季二娘子、季三郎和许时渡的女儿陆琢都叫上。
不多时,季二娘子和季三郎姐弟过来了,许时渡也牵着女儿陆琢一起过来了。
六岁的小姑娘正是生得粉雕玉琢的时候,霍翎摸着小姑娘的包包头,问许时渡:“你怎么也来了?”
“来凑个热闹。”许时渡道,“换做是没嫁人生子那会儿,我早就跟阳安她们那些小姑娘一起去骑马了。”
霍翎笑道:“现在跟着她们一起去也不成问题。”
许时渡摆摆手:“我和她们可玩不到一起去。你要是心疼我,明天就陪我一起骑马赶路吧。”
和阳安那些小姑娘骑马,哪里有和阿翎一起骑马开心啊。
许时渡的审美是从始至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