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2 / 2)

“一旦手里没有了权力,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生死就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了。难道我要去赌一个仇人的良心吗,难道我要将全族性命都寄托在仇人的仁慈上吗!”

“如果不是景元帝突然出事,如果不是季寒珩那个蠢货居然还对你留有

旧情,只要再多给我一点时间筹备,谁又敢说输的人一定会是我呢。”

“不对。”

像是想到了什么,柳乔对着霍翎扯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在奔逃之时被雨水冲去大半,配着唇角的黑血,给人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感觉。

“孤儿寡母,幼主登基,我是输了,你也不过是惨胜。”

“你来见我,不就是想知道先帝有没有中过毒吗。你猜得不错,我是给先帝下过毒。有先帝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陪葬,我这一生,也算值得。”

“至于先帝是中了什么毒,又是如何中的毒,这个秘密,我会带到九泉之下,你永远也不会知晓。”

对于柳乔的反应,霍翎心下略有些失望。到了这一步,柳乔都不肯开口,那看来就是真的不会开口了。

不过片刻的失望后,霍翎又平静了下来。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如今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都被抄了,仔细搜查审问以后,不怕查不出来,顶多就是多废些功夫。

“初代柳国公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平定四方,到了你这一代,出手毒杀先帝,以致朝廷震荡,还如此洋洋得意,当真是辱没门楣。”

柳乔脸上癫狂的笑容彻底凝固。

“看在你承认你给先帝下毒的份上,我也告诉你,季渊晚自尽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告诉过他,帝王之家,不过成王败寇。”

“他确实是个孝顺孩子,明明是因你的野心和不甘才走到这一步,却到死都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柳乔表情麻木:“你跟我说这些,是想看到我临死前后悔不已,失声痛哭的场景吗。”

要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霍翎侧过头,深深凝望了无锋几眼,转身走出厅堂。

无锋没有跟随霍翎离开厅堂。

他来到柳乔面前,抽出腰际的御赐宝刀,余光扫见桌上的茶壶,缓缓按刀入鞘。

柳乔仿佛没看到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自己面前般,她愣愣呆坐原地,想到自己曾经对渊晚那孩子说过的话,眼中一滴滴落下泪来。

嘴上说自己不后悔,说自己绝不认罪,但一日之内,因为她的偏执与疯魔,两个孩子惨死,满门倾覆……

不……不……即使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还是不后悔今日的一切。

她唯独后悔的,就是在她还可以掌控霍翎命运之际,没有入宫请旨册封霍翎为侧妃……

冷水灌入喉咙,挣扎之间,手腕念珠崩裂。

珠子坠落,柳乔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仿佛看见那年赏花宴上,她盛装出席,拨动琴弦,一曲惊鸿,满堂喝彩。

那时的她……

那时的她,是生得什么模样来着?

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年赏花宴上,她身边的几盆绿菊,开得可真好……

傲霜怒放,灼然生姿。

***

一夜暴雨过后,雨势稍稍减缓。

原本黑沉的天际泛起了一线白光,明暗交错,又是崭新一天。

霍翎站在檐下,看着雨水成线般坠落。

不知看了多久,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无锋垂首行礼:“启禀娘娘,罪人柳氏已毒发身亡。”

霍翎抬起手,接住坠落的雨水,任由冰凉的雨水一点点涤荡她手上的焦黑。

柳乔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这一局里,她只是惨胜。

但是,没有关系。

人生就是这般,不会尽如人意。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始终清楚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一时的困境,只会变成对她的淬炼和洗礼。

六年之前,燕西之地,那个费心为父亲谋划的少女,只是想进京一窥权力的真面目。

又何曾想过,短短六年时间,她不仅看见了皇权之上的风景,还代掌着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霍翎准备启程回宫时,耳边突然传来高昂的嘎嘎叫声,像是什么动物在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凄厉哀鸣。

霍翎循声看去,一名士兵拎着一个鸟笼从远处匆匆跑过。

邱鸿振顺着霍翎的视线看去,立刻命人叫住那名士兵。

霍翎先是看了看那座由纯金打造的华美鸟笼,才看向那只关在鸟笼里,毛发稀疏斑白的大雁。

她缓缓伸出手,隔着鸟笼逗弄大雁。

闻到陌生的气息,大雁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

它努力昂起自己的头,亲昵地蹭了蹭霍翎的手掌,又虚弱地叫了一声,显然是早就被驯服了。

“果然。”霍翎道,“笼中雁养得再好再精细,终究少了几分天生地养的野性。”-

第一卷完-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去爵位,夷三族。

赶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霍翎回到宫里。

文盛安、陆杭、陈浩言和诚郡王四人还没离开皇宫,听说霍翎回来了,连忙过来见她。

不等四人开口,霍翎的视线先一步落在陆杭身上:“后日就是登基大典,陆尚书不去准备大典事宜,怎么还在宫中逗留?”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清晨,只过去了不到八个时辰,但中间发现的一连串事情,还是让自诩见惯了大场面的陆杭四人,颇有一种目不暇接之感。

先是霍太后拿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然后是柳国公和季渊晚带领叛军杀入皇宫,再到柳国公身死、季渊晚兵败自尽……

等陆杭四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想要找霍太后问个究竟时,就听说霍太后出宫去了。

好在霍翎没有彻底将四人抛到脑后,她在出宫之前特意留下了崔弘益。

在没有彻底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之前,霍翎不可能将她的布局透露给太多人。

但如今大局已定,她接下来还要出手清缴端王余党,这件事情绕不开六部,更绕不开三位辅政大臣,也是时候与文盛安、陆杭他们摊牌了。

崔弘益身为霍翎的心腹,什么都说,什么不能说,他一清二楚。

听完崔弘益的叙述,陆杭四人久久不语。

等他们好不容易消化完崔弘益说的这些事情,霍翎也回宫了。

结果他们的心思还停留在谋逆上呢,霍翎就已经开始关心起了登基大典。

这可真是……

陆杭和霍翎的关系一向不错,闻言苦笑道:“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在您回宫之前,我们哪儿敢随便离开皇宫?”

“再说了,有您一直耳提面命,登基大典的事情早就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您放心吧,就算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误了陛下的登基大典,只是这心里实在惦记京师的安危。”

文盛安也跟着表态:“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为了不惊扰陛下的登基大典,必须赶在后天之前,先将京师的动乱压下去。娘娘有任何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只管说。”

陈浩言问得最直接:“我们一直待在宫中,不知道宫外情况如何。娘娘昨夜匆匆出宫,想必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已经被拿下了吧?”

霍翎

也没有再卖关子。

距离官员命妇进宫哭灵还有大半个时辰,霍翎特意赶在这个时间点回宫,为的就是先和几人达成共识。

“随我去太和殿吧。”

昨夜的打斗痕迹还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禁卫军正在来来回回搬运尸体、捡走掉落的箭矢。

霍翎顺便将詹凌一起叫了进去。

她没有绕圈子,先说了宫外的情况:

昨天夜里,在柳国公他们攻入皇宫时,燕羽军也奉命包围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负隅顽抗,但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还是顺利被攻破。

端王妃服毒自尽。

端王府有一条通往京郊城隍庙的地道,端王带着次子季渊康和柳家的几个小公子从地道逃出京师,被早有准备的燕羽军伏杀。

……

霍翎调燕羽军进京的事情,文盛安他们已经知道了,令他们坐不住的是,端王、端王妃、季渊康居然都死了?

这岂不是说,端王一脉……在昨天夜里,死绝了?

几人下意识抬头看向霍翎,想让霍翎说得更清楚一些。

霍翎却仿佛没看到几人的视线般,端起一旁的提神浓茶喝了一大口。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

若是按照正常情况,一位亲王和一位亲王妃突然身死,绝对会在京中引发一场大骚乱、大震荡,不查清所有的疑点,绝对不可能轻飘飘放过此事。

但如今这种情况……

“宫外的行动,是由京兆尹邱鸿振和燕羽军主将霍世鸣全权负责,稍后他们会上折汇报行动的具体过程。诸位若有疑问,可以等他们上了折子以后再询问他们。”

霍翎放下杯盏,无意多做解释。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如何善后,以及是否要将先帝之死的真相透露出去。”

听到这话,文盛安他们顿时不再纠结端王之死了。

虽说端王昨晚没有跟随叛军进宫,而是护送一众孩子逃出皇宫的行为,让文盛安他们觉得不太合乎常理,但不管怎么样,毒杀先帝、举兵叛逆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举兵叛逆倒也罢了,这件事情瞒不住,但毒害先帝这种皇室丑闻能捂住还是得尽量捂住啊。

文盛安立刻出声劝阻:“娘娘,兹事体大,此事万万不可。”

陆杭也断然道:“是啊娘娘,为了朝廷稳定,为了皇室威仪,这个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霍翎道:“文尚书和陆尚书的考虑颇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该如何向朝臣交代端王之死?”

陈浩言嘴角微抽。

他们几人对宫外情况一知半解,太后娘娘居然反过来问他们,该如何向朝臣交代端王之死……

关键时刻,还是诚郡王站了出来:“先帝于端王而言,是兄长也是君王,在先帝驾崩以后,端王故意称病不进宫哭灵,还趁着朝廷动荡之际举兵谋逆,致国朝安危于不顾,愧对列祖列宗。臣身为宗人府宗正,恳请娘娘准许臣将端王从宗室里除名。”

诚郡王的意思很明显,毒杀的事情不透露出去,就以端王故意称病和谋逆这两项罪名来给端王定罪。

霍翎微垂眼眸,视线落在诚郡王身上。她从这番话里,感受到了诚郡王的示好之意。

不得不说,这也正合霍翎心意。

“端王是高宗皇帝最小的儿子,当年高宗皇帝临终前,握着先帝的手,叮嘱先帝要好好照顾这个弟弟。只是欲壑难填,亲王之位也无法满足他的野心,以至于闹出了兄弟阋墙的人间惨事。”

“这等目无君父、不忠不义之人,哀家绝不容许他继续窃居亲王之位。”

“除亲王爵,以庶人之礼下葬,去国姓,赐满门抄斩。”

嘶——

几人心下都暗暗抽了一口冷气。

除爵抄斩之类的处罚,其实都在几人意料之中,他们真正惊讶的是那句“去国姓”。

竟连姓氏都不允许保留……

在惊讶过后,几人都对霍翎的处理表示了默许。只要大方向没问题,这些小细节上,太后娘娘想狠狠出口恶气就出吧。

陈浩言问:“那柳国公府呢?”

这位太后娘娘杀伐太重,文盛安还真担心她一开口就是要株连柳家九族,轻咳一声道:“京中大户人家都喜欢通婚,自太|祖皇帝定都洛城后,柳家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关系盘根错节,实在不宜牵连太广。”

霍翎微微一笑:“哀家明白文尚书的顾虑,只是哀家心中也有一番顾虑。”

“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敢行谋逆之举,身后定然还有同党。所有参与进谋逆一案的官员,无论主从,都得处死。再按罪责大小,由刑部来判抄家、流放或是满门抄斩。几位大人以为如何?”

霍翎的话语很轻柔,像是在好声好气与几人进行商量,几人却从她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浓重的肃杀之意。

等几人都迟疑着点了头,霍翎才露出沉吟之色:“柳家乃京中大族,确实不宜牵连甚广,哀家也并非喜好杀戮之人……”

“那就去爵位,夷三族。”

几人讪讪一笑,心下却知道,绵延富贵近百年,位居勋贵之首的柳国公府,彻底完了。

***

洛城水系发达,每日都有无数船只在航道上来来往往,转运粮食、货物、远来的游人。

这也是当年太|祖皇帝定都洛城的原因。

不过洛城也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随着洛城人口的不断膨胀,早年的街道规划和排水体系已经不足以支撑逾百万的人口。

只要降水一多,城市内涝的情况就会加剧。

这场连绵不绝的秋雨已经下了小半个月,尤其是昨天晚上暴雨倾盆,一觉醒来,外城许多人家的门口都被淹了,就连达官显贵居住的内城也不例外。

柳国公府和端王府所在的巷子距离皇宫都不算远,差不多位于内城的中心,被许多官员的府邸所包围着。

这也就导致了,昨天夜里,有不少人都听到了马蹄踏过浅水时发出的行军声,以及兵戈交锋时的碰撞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时不时还有一道凄厉得足以划破天际的惨叫声,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许多官员被吓得一晚上没睡,想要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吧,外头下了那么大的雨,想要打探消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探。

有些人家在权衡过后,还是壮着胆子派出了家仆。

这些家仆没走出巷口,就被守在巷口的士兵拦住了,要求他们立刻折返,否则就以贼人的名义将他们捉拿入狱。

所以一直熬到天光大亮,绝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交战的双方又都是什么人。

“现在该怎么办?有那些士兵在巷口把守,我们今天还要不要进宫哭灵?”

不过很快,这些人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那些守在巷口的士兵过来敲开了各府大门,要求他们一如平日般进宫哭灵。

京中禁卫军和地方边军的铠甲制式略有不同,昨夜太过昏暗,那些被派出去的家仆看不清士兵身上穿了什么,如今到了白天,看清这些人身上的铠甲后,许多人的面色都变了。

——边军进京了?

“你们是哪个军队的人?”

知道这些人分别来自京兆府和燕羽军,是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在办事后,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但也有少部分人,脸色瞬间苍白。

不管众人怀抱着怎样的想法,在京兆府衙役和燕羽军士兵的催促下,都乖乖坐上马车进宫。

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士兵巡逻的身影。

偶尔有些行迹鬼祟的人,都会被当场拿下,拉到旁边审问。

好不容易进了皇宫,大家却发现他们去的方向不是太和殿的方向。

“这位小内侍,我们要去哪里?”

“大人放心,你们要去的地方是兴泰殿。”

“这……灵堂不是布置在太和殿吗,为何要将我们都带到兴泰殿?”

“大人到了就知道了。”

年轻内侍守口如瓶,众人心下再惊疑不定,也别无他法,只悄悄交流着他们知道的事情。

而在前面领路的内侍也没有阻止他们,任由他们进行交流。

“你们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和你们说,今天早上我的马车路过柳国公府所在的巷口,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一群士兵正在搬运尸体,看那规模,昨天夜里,出事的应该就是柳国公府。”

“嘶……”

“咦,那就奇怪了,昨天晚上我听到的动静是从端王府那边传来的。”

“当真!?”

“你也知道,我的府邸和端王府就是前后巷,闹出来的动静那么大,阖府下人都听到了。”

也有人在左右张望:“怎么没看到文尚书?”

“这么说的话,我也没看到陆尚书和陈御史。”

兴泰殿里也布置了一个灵堂,只是时间比较仓促,灵堂显得有些简陋。

众人左看看右瞧瞧,如此这般一番交流,就将昨夜宫外发生的事情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有些人原本就苍白的神色愈发惨白,身体也开始摇摇欲坠。

周围的人见状都悄悄挪动步子,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将众人都带到兴泰殿以后,那位带路的年轻内侍就消失了。

众人在殿内等待了许久,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郑新觉才姗姗来迟。

他还穿着昨夜那身铠甲,身上有包扎过的痕迹,右手拿着一张墨迹崭新的名单,微笑道:“接下来被我点到名字的人,请自觉出列站在我的左手边。”

“兵部右侍郎,谭廷玉。”

被点到名的谭廷玉脸色煞白,在众人的注视下,僵着身子缓缓出列。

郑新觉很满意谭廷玉的配合,微笑着又点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但在点到第三个人名时,对方猛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后娘娘!”

郑新觉冷笑,右手一挥,一名禁卫快步朝第三人走了过去。

众人生怕惹上什么麻烦,纷纷让开路来。

禁卫没有当场暴起杀人,却也没客气,摘下腰间佩刀,用刀柄将对方敲了个头破血流,这才硬拖着对方走出人群。

有了这番杀鸡儆猴,接下来被点到名字的人都表现得配合了许多。

郑新觉一连点了九个名字,这才缓缓收起手中名单,让亲信将他们都押下去。

“崔尚书。”

郑新觉没有跟着亲信离开,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落在刑部尚书崔明身上。

被点到名字的崔明不由一愣,崔夫人更是紧紧抓住了崔明的胳膊。经过方才那一遭,谁不怕被这个杀神点名啊。

郑新觉看到崔夫人的反应,知道崔夫人误会了,连忙解释:“文尚书他们正在太和殿等崔尚书,请您随下官去一趟太和殿,太后娘娘对刑部另有安排。”

***

霍翎和文盛安几人敲定好大方向后,就先回去休息了。

整座皇宫里布防最森严的地方,除了太和殿就是凤仪宫。

这些天霍翎一直带着季衔山歇在太和殿的偏殿,这也是柳国公他们会带兵直袭太和殿的原因。

不过在预感到柳国公该动手了以后,霍翎就将季衔山送回了凤仪宫。

连带着两位公主也是歇在凤仪宫里(还未正式下旨晋升为长公主)。

回到凤仪宫后,霍翎不急着去见季衔山,而是先去浴池沐浴,然后命人去传召无墨。

无墨来得极快,显然是一听说霍翎回来就坐不住了:“娘娘,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霍翎道,“安儿他们昨晚还好吗?”

“娘娘放心,陛下他们也没什么大碍。”

霍翎不是那种喜欢听人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所以无墨也没瞒着她,将昨夜的情况一一道来。

昨天夜里,无墨和霍泽亲自守在季衔山身边,两位公主在隔壁休息。

等前头一闹起来,两位公主就被吵醒了,季衔山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两位公主听到季衔山哭泣的声音后,就结伴去找季衔山。

有了两位姐姐的安抚和陪伴,季衔山才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前头彻底没了动静,崔弘益也跑回来说已经无碍了,姐弟三人才重新睡醒,这会儿还没醒呢。”

知道三个孩子还没睡醒,霍翎就不急了。

她沐浴完毕,换好衣服,走去正殿。

霍泽穿着一身甲胄,这会儿正抱刀守在正殿门口,看到霍翎回来,他眼睛一亮:“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霍翎看到他也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亲自守在这里。”

霍泽挠了挠头:“你不是让我和无墨姐姐一起守着安儿吗。无墨姐姐都没睡,我又哪里好意思去睡觉。两位公主在里头陪安儿睡觉,我不方便继续留在里面,只能守在门口了。”

霍翎勉励:“干得不错,要是困了就快去睡吧。”

霍泽确实困得不行,他伸了个懒腰,也没逞强:“行,我找个人来换班就去睡。”

霍翎不再多言,带着无墨进入殿内。

两位公主已经醒了,这会儿正在小声说话,看到霍翎进来都面露惊喜。

霍翎夸了两人几句,知道她们心里记挂着她们的母妃,就命人先送她们回去。

看季衔山还没睡醒,霍翎也懒得折腾,随便扯过一床被子就躺下补觉。

心下惦记的事情实在太多,霍翎这一觉睡的时间不长,再醒来时,季衔山正坐在她身边揪着手指玩。

“在玩什么呢?”霍翎问季衔山。

季衔山抬起头,黑润的眼睛盛着满满的亮光:“母后,你终于醒啦。”

霍翎伸手摸了摸季衔山的肚子,鼓鼓的:“吃饭了?”

“吃了。”

霍翎这才起身梳洗。

季衔山像个小尾巴般,霍翎走到哪里,他就跟着走到哪里,偏偏他人还矮,有宫女端着东西进来时,险些撞到他身上。

霍翎伸手,将季衔山搂到自己膝盖上:“昨晚怕不怕?”

季衔山大声道:“不、怕。”

霍翎捏了下他的鼻子:“那无墨姑姑怎么说你哭鼻子了。”

季衔山眼睛瞬间瞪大,侧头看向无墨,满脸都是“无墨姑姑你怎么能将这件事情告诉母后”的控诉。

“我没有哭。”季衔山揪着自己的小手,努力解释,“我就是想找母后。但大姐姐他们都说母后在忙,我就乖乖的了。”

“真乖。”

霍翎给季衔山喂了一口米粥作为奖励。

才刚喝了半碗粥,李满突然急匆匆走了进来。

“娘娘——”

李满刚要开口禀报,瞧见一旁的季衔山,连忙收声。

霍翎看了无墨一眼,示意无墨抱走季衔山。

“出了什么事?”霍翎问李满。

“柳昭容自缢了。”

霍翎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具体说说。”

这位柳昭容出身柳国公府旁支,是先帝潜邸时的旧人,在后宫妃嫔里的位份不低。只是因为没有子嗣,才会排在德妃和贤妃之下。

在霍翎进宫以后,柳昭容得了家人告诫,除了必要的请安,从不在霍翎跟前晃悠,也从不主动惹是生非。

可以说很多时候,要是没有人提起,霍翎都快忘了后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谁曾想,柳昭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缢。

李满不敢隐瞒:“奴才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在第一时间审问了柳昭容身边的大宫女。”

“昨天晚上前头刚闹起来时,柳昭容被吓得睡不着觉,就将几个亲近宫女都叫了进去陪她。等前头平静下来以后,柳昭容还打发了人去探听消息。”

“一直到今儿中午,柳国公身死的消息传了开来,柳昭容听说这件事情后神情就不太对了,将殿内伺候的人都挥退了出去。等大宫女察觉到不对再进去时,柳昭容已经咽了气。”

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嫔,就算是皇家人了。

哪怕要株连柳家九族,也绝对牵扯不到柳昭容身上。

所以柳昭容自缢一事肯定另有内情。

霍翎放下手里的汤匙,用帕子掖了掖嘴角,平静道:“这个案子交由丁景焕来查。”

当初丁景焕在调查案子时,其实也怀疑到了柳昭容头上,只是未免打草惊蛇,他不敢大张旗鼓查,最后也没从柳昭容身上查出什么。

如今倒是可以放开手脚查了。

等李满退下去后,霍翎去找季衔山,说要带他去太和殿。

文盛安他们也是囫囵睡了会儿就过来忙了,见到霍翎带着完好无损的季衔山过来,他们也都是暗暗松了口气。

霍翎将季衔山抱到主位上,她坐在一旁,听着郑新觉、詹凌他们过来汇报情况。

郑新觉拿下的那九人都已经移交给了刑部。

詹凌要汇报的事情是关于玄武营和柴承嗣的。

柴承嗣身为玄武营统领,伙同柳昀谋逆,就算玄武营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朝廷也肯定要重新梳理玄武营的人手。

霍翎认真听了詹凌的想法,认可了詹凌对玄武营和柴承嗣的处理,让他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詹凌在听到“放开手脚”这四个字后,心下一阵激动。

禁卫军统领这个职位,向来都是由帝王心腹来担任。

他不是一个能力多出众的人,但因为他行事足够谨慎,再加上他是景元帝的伴读,才能成功坐稳禁卫军统领的职务。

景元帝出事,詹凌心里自然是伤心的。

伤心之余,詹凌也不免担忧起自己的前程。

他这段时间一天只合眼不到三个时辰,努力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办事,不敢有片刻懈怠,为的自然是在太后面前好好表现。

霍翎将詹凌的激动纳入眼底,心下也是暗暗点头。

她用得比较顺手的人,比如郑新觉和无锋,还有这几年拉拢到的人手,这会儿在禁卫军中只是中层,就算有她的提拔,想要坐上统领之位也需要至少十年时间。

所以从一开始,霍翎就没打算动詹凌的位置。

她屡次给詹凌立功的机会,除了因为她手头能用的人不多外,也是在安詹凌的心。

——上面的人用得到你,你自然就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地位。

再晚些时候,霍世鸣也进宫了。

他立在殿下,抱拳行礼::“行唐关主将霍世鸣,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霍世鸣先向霍翎汇报正事。

他要汇报的事情,霍翎基本都从其他人嘴里知道了。不过霍世鸣说得更加详细。

霍翎问:“周嘉慕情况如何?”

霍世鸣道:“自从被拿下以后,他就像是认命了一般,不仅没有折腾,还帮我们安抚住了他手底下的将领。就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交代端王的事情。”

霍翎:“他现在还在燕羽军中?”

霍世鸣:“是。娘娘要见他吗?”

霍翎摇头:“不急,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再说。爹爹可以将他和他手底下的一众将领移交给京兆府。”

霍世鸣听霍翎喊他“爹爹”,知道这是正事说完的意思。他原本绷得笔直的身体也略微放松了些,叹息道:“你瞧着比上回见面时憔悴了许多。”

霍翎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那双捧着茶盏的手,只道:“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就好了。”

霍世鸣不由又看了霍翎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长女变了不少。

可转念一想,先帝驾崩、端王谋逆,长女从皇后变成摄政太后。经历这番惊涛骇浪的变故后,没有变化才奇怪。

“我瞧着阿泽这两年稳重了不少。”霍翎将话题转移到霍泽身上,“我让他留在安儿身边好好守着安儿,他就真的在宫殿门口站了一夜的岗,直到看见我回来才去休息。”

霍世鸣顿感欣慰:“确实是长进了。”

“我原本没打算带他进京,是他听到风声后主动过来找我,死皮赖脸硬是求我带他一起进京,还说什么当年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他年纪小,会拖累你,所以你不让他跟着一起去常安县看我。但如今他已经长大了,可以来京师帮你的忙了。”

霍世鸣摊手:“他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好像我不让他跟着,就是妨碍他帮你一样。”

霍翎微微一笑。

霍翎是在凤仪宫接见霍世鸣的,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条缝,一大一小两个头从门外探了进来。

霍世鸣看也没看霍泽一眼,反而是满脸慈爱地看着季衔山。

既然被发现了,季衔山也就光明正大走了进来:“母后,这就是外祖父吗?”

见霍翎点头,季衔山一板一眼道:“外祖父好。”

霍世鸣声音放得很轻:“没想到陛下都长这么大了。可惜外祖父来得太急,没有给陛下准备什么礼物。”

季衔山摇头:“母后说,外祖父进京是来帮我们的,所以外祖父进京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霍世鸣惊喜,对霍翎道:“我原不相信什么神童之说,但看过娘娘小时候,又看过陛下,才信了这个说法。”

燕羽军那边还有不少事情要忙,霍世鸣没有在宫里待太久。登基大典之后,父女两有的是时间叙旧。

“那我……”霍泽看了眼霍世鸣,下意识就要说他也一起回去。

霍世鸣暗瞪他一眼:“你给我好好留在宫里。娘娘若有差遣,你就听从娘娘吩咐;娘娘若无差遣,你就老老实实陪在陛下身边,为娘娘分忧解难。”

霍泽立刻改口:“爹你急什么。我是想说,那我送送你。”

送走霍世鸣以后,霍翎好好沐浴了一番,在外头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前,就已经躺在了床榻上。

自先帝离开以后,这还是霍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没有惶恐不安,没有噩梦缠身,更不会有人突然有急事过来请示她,就这么一觉到了天亮。

第98章 第章她走到了一个女人可以走到……

在霍翎休息的时候,京中军队都在按照她的意志频繁调动起来。

詹凌亲自带着麒麟卫拱卫皇宫。

玄武卫的军营已经暂时被白虎卫接手。

燕羽军配合着朱雀卫四处捉拿端王逆党。

还有一队人马,带着手令连夜出城,要将正在成都府做官的柳国公世子押送回京。

等霍翎一觉睡醒时,牵扯进端王和柳国公谋逆一案的罪臣几乎都被下狱了。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里面可能还存在漏网之鱼,需要进一步审问和追查。

霍翎陪着季衔山用过早膳,就将季衔山交给了霍泽和无墨,她自己则去了御书房。

刑部尚书崔明已经在御书房里候着了。

昨天中午,刑部从郑新觉那里接手了九名逆党。以这九名逆党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审问出了一批逆党名单。

霍翎问:“名单呢?”

崔明连忙将名单递了过去。

都知道端王一系的势力很庞大,但具体有多庞大,谁也说不清楚。

直到整理出这份名单,看到端王和柳国公潜藏在暗处的人手,崔明才知道自己以前还是小觑了端王和柳国公。

霍翎接过写满半张纸的名单,神情倒没有太大变化。

端王和柳国公敢行谋逆之举,自然是有所倚仗的。

名单上的这些人潜藏在暗处时才危险,但当他们浮出水面后,就对她毫无威胁了。

“都捉拿归案了吗?”

“都在刑部衙门里关着了。”

“继续审问,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崔明领命退下。

没过多久,李满和丁景焕就过来了。

两人的袍角和胳膊处都蹭到了黑色血污,身上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显然是在牢房里待了一宿沾染上的。

霍翎问:“柳昭容自缢之事,都查清楚了?”

李满看向丁景焕。

丁景焕上前一步,开口道:“微臣和李内侍连夜审讯了柳昭容身边的宫人,又出宫提审了柳国公府的几位管事,终于从一名管事口中,问出了一种药物的名字。”

“——相见欢。”

霍翎道:“这是什么毒?”

丁景焕介绍道:“据那位管事交代,这不是毒。而是一种从西域传进来的秘药。”

“白色无味,细小粉末状。少量服用可以缓解身上的疼痛,若是长年累月接触,就会损伤经脉,大大折损寿命。”

这个结果,霍翎早有猜想,她只是不明白:“他们将这种药下在了哪里。”

丁景焕同样是从袖中掏出了一份名

单:“这是端王和柳国公安插在宫里的暗棋,请娘娘过目。”

名单不长,霍翎扫了几眼,眉心就不自觉蹙了起来:“能确定吗?”

不是她不信丁景焕,而是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在宫中资历极深的老人。

排在第一位的人,正是在太和殿负责侍弄花草的内侍。

李满帮忙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些人身上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在庄贵妃执掌宫闱那几年入宫的。”

“庄贵妃是端王的生母,也是高宗皇帝晚年最宠爱的妃嫔,曾经代掌过几年凤印。有凤印在手,庄贵妃想要往宫里安插一些人手并不困难。”

“在庄贵妃病逝前,她将这些人手都交给了端王。”

无论是庄贵妃还是端王,都极少动用这些人手,所以他们才能安安稳稳待在皇宫里。

而且这些人当初能够被庄贵妃看中,身上都是有长处的,在宫里混了几十年,只要没出什么意外,都能混成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年前,端王妃从端王手里讨要来了这些人手,然后启用了他们。”

三年前……也就是她怀孕的时候。霍翎抿了抿唇,问:“这件事情和柳昭容有什么关系?”

李满道:“端王妃不方便经常进宫,这些人都是由柳昭容负责联系。”

霍翎听到这里已经全都明白了:“秘密捉拿名单上的所有人,我要知道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动过手脚。”

丁景焕恭声应是,又提醒道:“如今知道了相见欢的效果,最好再让太医过来给娘娘和陛下重新请一次脉。”

丁景焕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

虽说这份名单上没有凤仪宫的人,但霍翎、季衔山时常与景元帝待在一起,难免会在无意间触碰过相见欢。

胡太医来得很快。

从霍翎口中听说了“相见欢”的名字后,胡太医面露讶异:“居然是相见欢?娘娘知道柳国公府是从哪里寻来这种药物的吗?”

霍翎敏锐察觉到了不对:“胡太医为什么会这么问。”

胡太医道:“娘娘可还记得,您封后的那一年,何泰曾经给皇家猎场给您的马匹下药。”

当年随驾去皇家猎场的太医就是胡太医,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何泰下的药名叫千夜,是从西域传进来的一种秘药。服用少量可以治病,过量则会导致人或者动物发狂。”

霍翎脸色微变:“千夜的药效与相见欢颇有相似之处,而且都来自西域,你的意思是,这两种药系出同源?”

胡太医道:“微臣这些天翻阅了不少典籍,可以确定,这两种药都是西域大食的宫廷秘药,十分难得。”

霍翎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慢慢串联线索。

既然千夜和相见欢都是大食的宫廷秘药,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何泰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这两种毒,但他只用了千夜,没有动用相见欢。

在何泰下狱后,何泰的儿女都得到了柳国公府的庇护。

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何泰的儿女将相见欢交给了柳国公府的人……

霍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问胡太医:“现在知道了这种药是相见欢,那你能诊出来,我有没有中招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相见欢并不能算是毒药,而是一种过量接触后会损伤经脉、损伤气血的药物。景元帝已经不再年轻,太医给景元帝请脉时,即使发现景元帝的脉搏不如以前有力,也不会往其它方面想。

胡太医其实能肯定霍翎和季衔山都没有中招,但他还是仔仔细细请了脉,又提议让其他几位太医也来看看。

霍翎轻叹:“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自己心里有数。但陛下年纪还小,他决不能出任何差池。你回一趟太医院,带着太医们去给陛下请脉吧。相见欢的事情,莫要声张。”

胡太医听出了霍翎的言外之意。

不只是相见欢的事情,还有先帝的死因,以及这段时间的种种……他都要彻底烂在肚子里。

***

有李满进行配合,丁景焕秘密擒拿了名单上的几人。他们刚将犯人押送到天牢门口,就在门口看到了霍翎。

丁景焕诧异:“娘娘怎么过来了?”

霍翎道:“那名交代了相见欢的管事被关押在何处?”

“就在天牢里。”

“带我去见他。”

丁景焕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劝阻:“娘娘千金之躯,若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不如交由微臣来问。”

霍翎也没坚持一定要亲自见那名管事:“我要知道相见欢的来历。”

丁景焕很快就回来了:“那名管事也不知道。”

霍翎道:“那你速速带一队禁卫去何府,拿下何泰的一双儿女,再好好搜查一下他们的住处,将所有可疑之物都带回来。”

丁景焕突然抬起手,指着自己那张一宿未睡、满脸困倦的俊脸:“娘娘,你看看我,好好看一看我,有没有发现我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霍翎冷漠:“没有。”

丁景焕嘶了一声,看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得嘞,我这就滚。”

霍翎果断:“嗯,滚吧。”

丁景焕麻利地滚了。

霍翎站在原地,目送丁景焕离去。

不是她非要逮着丁景焕一个人往死里用,而是何泰儿女的事情牵扯到相见欢,所以只能交给丁景焕来做。

丁景焕也没有辜负霍翎的厚望,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正好赶上霍翎用午膳的时辰。

“搜出了一本账本。藏得很严实,差点就打眼了。”

霍翎接过账本,对身边的宫女道:“给丁御史布一副碗筷,免得他抱怨哀家只会折腾人却不管饭。”

丁景焕喊冤:“娘娘,天地良心,我可没抱怨过啊。”

霍翎道:“那吃完东西立刻滚去审问那两人?”

丁景焕伸出去接碗筷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做痛心疾首状:“想吃您一顿饭可真不容易。”

“不过您放心,他们已经招了。”

霍翎神情一动,示意宫人都退开。

丁景焕压低声音:“娘娘猜得不错,相见欢确实是柳国公世子从何大郎手里问来的。不过他并不知道柳国公世子拿了这种药后做了什么。”

霍翎问:“这话,你信吗?”

丁景焕道:“信,也不信。”

何大郎肯定不知道柳国公世子拿到这种药后具体会做什么,但这种药的药效摆在那里……

霍翎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架前,将双手浸入水盆里。

温热柔和的水波轻轻漾开,在宫女的精心养护下,她手上的茧子全都没了。

这段时间里,她这双手,已经杀了太多人。

“何泰这个人,强抢民女,兼并良田,侵吞将士抚恤金,用劣马替换军中良马……桩桩罪行,死不足惜。”

“我一直觉得先帝对何泰的审判太轻了,所有的罪责都止于何泰一个人,没有牵连到何泰的妻儿。”

“不过我也知道,先帝这么做,是看在何皇后的面子上。”

“但这种仁慈,有一次

就足够了。你觉得呢。”

丁景焕起身,行礼:“娘娘说得是。何家牵扯进谋逆一案,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满那边的审讯也很快出了结果。

等几位重臣听到风声赶去太和殿时,霍翎正靠在石柱旁,望着庭院里的熊熊烈火。

不时有内侍抱着一个花盆或是一幅字画投入烈焰里,让大火烧得愈发旺盛。

有人开口询问:“娘娘在烧什么?”

霍翎微微偏头。

不远处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眼底,风一吹过,火光在她眼底摇曳,仿佛有流光一闪。

她轻声道:“烧一些先帝的旧物。”

“诸位大人怎么过来了?你们不是在勤政殿议事吗。”

文盛安代表众人回答道:“我们听说太医院的人都去给陛下请脉了,又听说娘娘在这里烧东西,就想过来问问陛下的情况。”

霍翎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情。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哀家想着明日就是登基大典,未免出现什么意外,就让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过去给陛下看看,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知道季衔山没出什么事情,文盛安松了口气:“娘娘这也是关心则乱。”

几位重臣安静杵在一旁,霍翎也没再搭理他们。

直到庭院里的火堆渐渐熄灭,霍翎才问:“诸位大人还有什么事情?”

陆杭道:“明日登基大典的一应章程,臣还未来得及向陛下和娘娘禀报,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有空?”

霍翎让几位重臣都进殿里等着,然后她吩咐身边人:“速速召霍将军进宫。”

霍世鸣来得没有那么快,所以霍翎也不急,先回凤仪宫接季衔山,又去看了看两位公主,这才带着季衔山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里,几位重臣和霍世鸣都已经在恭候着了。

几人的坐次泾渭分明。

霍世鸣独自一人坐在右侧。

霍翎扫了眼他们的坐次,也没说什么,抱着季衔山坐到主位上。

陆杭身为礼部尚书,在这个场合,自然是主动站出来给大家介绍登基大典的一应章程。

“……天子礼服和太后礼服都已经赶制出来,只是还有一事需要娘娘定夺。”

霍翎示意陆杭开口。

陆杭拱手:“这件事情也是礼部疏忽。”

“登基大典历来都在应天门外的祭坛举办,从祭坛之下登临祭坛,需要走过九十九级台阶。”

“用来祭祀天地的祭坛,修建时考虑的主要是气派恢弘,台阶修建得也比正常行走的台阶要高出不少。陛下年岁尚小,靠着陛下自己,怕是很难走上去。”

此话一出,坐在左侧的几位重臣都变了脸色,显然也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霍翎甩了甩袖子,似乎没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哀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这有何难,当初陛下的立储大典,就是由先帝和哀家抱着完成的。如今陛下无法独自一人登上祭坛,由哀家抱着他登顶就是。”

文盛安下意识看了霍翎一眼。

不知太后这漫不经心的姿态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是她真的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文盛安都不可能任由霍翎这么做。

“娘娘,臣从未听说过天子的登基大典,有让太后一起登顶的先例。”

霍世鸣之前一直在想霍翎为何会突然将他叫进宫里,现在看到这架势,瞬间就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他必然是要站出来为霍翎据理力争的:“文尚书此言差矣。没有先例,是因为大燕建国以来,从未有过未满三岁的天子。”

陈浩言的言辞并不激烈,但反对的意思也很明显:“娘娘拳拳爱护陛下之心,世人皆知,只是娘娘这么做,不仅会让自己陷入非议,还会有损陛下威仪。如今朝中人心惶惶,还望娘娘三思。”

霍世鸣皱了皱眉,依旧坚持:“陛下年岁尚小,若无人陪同看护,任由陛下独自攀登祭坛,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只会更折损陛下的颜面。”

“娘娘乃陛下生母,又是摄政太后,还有人比娘娘更适合陪陛下登顶吗?”

户部尚书曲百川不由看了主位的季衔山一眼。

季衔山坐得笔直,眼睛却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身边的霍翎,满脸稚嫩和茫然,显然是听不懂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对一个未满三岁的天子讲究什么“威仪”、“颜面”,实在可笑。

但曲百川也是只老狐狸了。

他知道陆杭为什么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抛出这个问题;

也知道文盛安、霍世鸣和陈浩言三人争的到底是什么。

在端王和柳国公谋逆一事上,太后狠狠立了一次威,朝臣也乐得配合太后铲除逆党。

但这并不代表朝臣就会完全顺从太后的意志。

太后想要让朝臣听命,朝臣也势必要掂量这位太后娘娘的份量。

在曲百川思索之时,文盛安再次开口:“即使娘娘贵为摄政太后,手握先帝遗诏,想要抱着陛下登顶祭坛,也实属僭越了。”

原本还打算多观望一会儿的霍翎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文尚书,你知道哀家进宫有几个年头了吗?”

文盛安被问得一愣,迟疑了下才道:“娘娘进宫……应是有六个年头了。”

霍翎:“是啊,我进宫六年了。”

“从我被先帝立为皇后起,就连先帝都不曾说过我有僭越之处。”

“如今我贵为摄政太后,我的亲生骨肉是当朝天子,却从文尚书口中听到了对我的指责。”

文盛安面色微变,自知失言,起身出列:“娘娘恕罪,是臣僭越了。”

“不错,你确实僭越了。你擅自揣度哀家的意思,并以你揣度出来的意思来指责哀家。”

霍翎并未多看文盛安一眼,而是低下头问季衔山:“要不要喝水。”

季衔山点了点头。

霍翎端起一旁的杯子,慢慢喂着季衔山喝水,将几位朝臣晾在了一旁。

季衔山喝了好几口水,轻轻推了下杯壁,霍翎放下杯子,用帕子帮他擦脸。

一向是老好人形象的工部尚书周济开口打了个圆场。

“文尚书,你说说你,急什么呢。”

“娘娘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分明是陛下无法独自一人登上祭坛,她会抱着陛下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然后放下陛下,由陛下独自一人踏出最后一步,登顶祭坛。”

“这可是娘娘一番拳拳爱子之心啊。”

霍翎不由看了周济一眼,许久,她轻轻一笑:“周尚书说得不错,哀家确实是这个意思。”

周济暗暗松了口气。

他方才看似是在帮文盛安打圆场,其实也是在暗暗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管霍太后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当她开口认可了他的话后,就说明她同意了他的这个提议。

霍翎摆手,没再继续晾着文盛安:“行了,你们都回到座位上吧。陆尚书,你继续说。”

陆杭默默拿出下一个议题。

将登基大典的章程都过了一遍后,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霍世鸣留在了最后。

他看着霍翎,面露担忧之色:“文盛安是百官之首,又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若是他给娘娘使绊子,娘娘日后在朝中怕是会很艰难。”

他看得出来,方才那几位重臣,除了陆杭的立场比较模糊外,其他几人都不站在霍翎这一边。

这对霍翎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霍翎起身,朝季衔山伸手。

季衔山转了转身子,牵着霍翎的手,从椅子上爬下来。

霍翎带着季衔山走下台阶:“朝臣最满意的太后,就是不涉足前朝,乖乖待在后宫养育陛下的太后。”

“我做不到让他们满意,也不可能让他们如愿,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与此同时,殿外。

陆杭走得很快,但文盛安走得比他更快,顺利截住了他的去路。

“陆尚书走这么急干嘛。”

陆杭苦笑,停下脚步:“文尚书找我,不知有何要事?我还得去礼部衙门处理一些事情。”

文盛安直视陆杭:“你真的相信太后的话吗?”

陆杭道:“我不明白文尚书的意思。”

文盛安道:“如果方才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以太后娘娘的性子,你说她会不会在登基大典上,直接抱着陛下登顶祭坛?”

陆杭摇了摇头,劝诫道:“太后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另外,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我提醒文尚书一句,太后的执政风格和先帝截然不同,文尚书还是应该改一改你的脾气和说话风格。”

先帝吃文盛安那一套,能容忍文盛安言辞上的冒犯,不代表太后能容忍。

文盛安眉心微蹙,却也没再追着陆杭不放。

等陆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文盛安骂了一句:“真是个泥鳅。”

关于季衔山登临祭坛的事情,陆杭明明可以单独请示霍翎,也明明可以单独找文盛安他们沟通,和文盛安他们达成共识后再知会霍翎,他偏偏选了个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将问题抛出来。

明摆着就是两边都不想得罪。

文盛安一身红袍,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的宫墙白瓦,轻声低语:

“霍太后在当皇后之时,就不是贤后之相,我岂能坐视她把持朝堂?”

***

这场登基大典再从简,也远比当初的立储大典要森严肃穆。

登基大典当天,霍翎起得极早,等她换好太后礼服,才去唤醒季衔山,亲自为季衔山换上那套量身定做的天子冕服,又为他戴上了那象征着帝王权力的十二冕旒。

御辇来到凤仪宫前,霍翎将季衔山牵上御辇,这才上了后面那辆太后辇车。

在一众宫人礼官的簇拥下,赶在吉时之前,辇车抵达应天门。

礼乐齐鸣,百官恭迎,在漫长华丽的祭文声中,霍翎被陆杭请下辇车。

她和陆杭一起来到御辇前方,上前抱起季衔山,带

着他一起登临祭坛,缓步向上。

在来到最后一级台阶时,霍翎放下季衔山,鼓励式地推了推季衔山的背,又有胳膊引着季衔山。

季衔山扶着霍翎的胳膊借力,独自一人登上最后一级祭坛。

霍翎与季衔山一起转身面向阶下的文武百官。

百官再次行礼。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加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百官恭贺千岁万岁的声音中,霍翎突然回想起了她的立后大典。

彼时的她,站在景元帝身边,想的是,她嫁给了一个远比父亲更厉害的人,她也想要成为如景元帝一般强大又从容的掌权者。

这一路走来,她其实有很多选择。

只是在所有的选择里,她走上了一条最好,也最艰难的道路。

自从她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后,她就一直在向着权力不断攀爬。

如今,她终于走到了一个女人可以走到的巅峰。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聪明人的烦恼。

“锦儿,动作轻点,小心别把东西磕着了。这可是娘娘最喜欢的花瓶。”

“哎哎,周海,你这家伙,没看到云雀一个人搬东西搬得很吃力吗,躲在那儿偷什么懒呢,还不快些过去搭把手。”

凤仪宫里,大宫女尚岚正在指挥着宫人们打包东西。

登基大典结束后,季衔山的大义名分就算是彻底定下了。之前因为登基大典而搁置的各种事情,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霍翎和季衔山肯定都要从凤仪宫搬出去。

虽说还没确定好要搬去哪座宫殿,但宫人们已经开始提前收拾东西。

“尚岚,娘娘在哪儿?”

无墨带着内务府总管走了过来。

尚岚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娘娘不在殿里吗?”

无墨摇头:“我找了一圈,只找到了国舅爷和陛下。”

宫女锦儿刚好抱着东西路过:“无墨姑姑,登基大典结束后,娘娘就没回凤仪宫。不过我也不知道娘娘去了哪里。”

无墨看向候在一旁的内务府总管:“张总管若有要事,不如由我代为转告娘娘,或者你明日再过来。”

内务府总管不敢在无墨面前摆架子,客气道:“那我明日再来,麻烦无墨姑姑了。”

无墨将内务府总管送到门口,这才折回来找人打听霍翎的去向。

最后还是从霍泽口中打听到了:“阿姐好像是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容纳了所有疆域的大燕舆图静静悬挂着。

登基大典结束后,霍翎就来到了太和殿,站在了这面舆图前。

淡薄的夕阳从窗外透照进来,只能勉强照亮半边殿宇。

霍翎缓缓走近,抬起胳膊,指尖轻划,落在了代表“永安县”的小圆点上,又顺着永安县,一点点滑过燕西其它城镇,最后从燕西行唐关一路滑到京师。

舆图上,京师是唯一的红色,象征着它无可动摇的特殊地位。

霍翎的视线在京师上停留了许久,伸手拔掉那枚插在京师上的红色小旗子,迎着夕阳摊开手心,而后缓缓攥紧了它。

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听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霍翎回神:“无墨,你进来吧。”

殿门应声而开,无墨手里端着糕点和茶水:“娘娘,我听外面伺候的人说,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用过东西,先来吃块糕点垫垫肚子吧。”

霍翎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几案:“东西放那儿。”

无墨只好照做。

“娘娘在看什么?”无墨一边问着,一边顺着霍翎的视线看向那面舆图,发出低低的惊呼,“这……这就是大燕的舆图?”

霍翎:“看到它以后,有什么感受?”

无墨:“好壮观,难怪娘娘一直心心念念。”

霍翎认同:“是很壮观。当年我第一次被先帝带到这里的时候,久久无法将我的视线从舆图上挪开。”

无墨问:“娘娘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兴奋。发自内心的兴奋。”

霍翎再次摊开手掌,看着静静躺在掌心里的红色小旗子。

她第一次握着这枚棋子时,将它视作了一个心爱的玩具。

渴求多年的玩具被先帝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她握着它,只觉得心满意足。

如今再握着它,心境却早已不同于往昔。

“我问先帝,舆图上的所有疆域都是属于他的,当他第一次站在这里,抬头仰望这面舆图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回答的吗。”

无墨没有说话。

她看得出来,霍翎不需要她进行回答。

“先帝说,他每次站在这张舆图面前时,都觉得这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我明白先帝为什么会这么说,却始终无法共情。”

“大燕有两百个州,一千两百个县,我能将每个州县的名字倒背如流,但以前的我大都只是坐在先帝身边出谋划策。直到今天,我再次站在这张舆图面前,才真正感同身受。”

“这确实是一份很沉重的责任。”

无墨错愕:“娘娘……是害怕自己肩负不起这份责任吗?”

霍翎摇头:“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茫然。”

“一切都太仓促了。先帝离开得仓促,安儿登基得仓促,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为摄政太后,为求自保大开杀戒。”

“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抚养安儿长大,与朝臣斗智斗勇,想办法巩固手中的权势,掌握军政大权。”

“但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只做这些。”

这种茫然,其实从先帝离开她以后,就一直存在。

只是那时候的她忙着算计端王,算计柳国公府,还要兼顾着安儿那边的事情,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直到今天,她站在祭坛之上,站在权力的顶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才开始真正思考这个问题。

无墨努力理解着霍翎的话语,但余光扫见那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水,她顿时打了个激灵。

“娘娘,你先坐着吃会儿糕点,然后听我说几句心里话。”

无墨拉着霍翎走到几案前,将已经放凉的糕点和茶水推给霍翎。

霍翎拿起一块桂花糕:“行。你说,我吃。”

无墨双手托腮:“娘娘,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聪明,学什么都很慢,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除了会伺候人,能在你身边当好一个小丫鬟外,什么都不会做。”

“但是很奇怪,当我跟着娘娘进宫,成为娘娘身边的一等大宫女以后,我发现我不仅能把底下那些小宫女、小内侍管理得服服帖帖,还能做好娘娘交代给我的任何事情。”

“然后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不是我笨,而是娘娘太聪明了。”

“在没进宫的时候,事事有娘娘提点我,我只要按照娘娘的吩咐去做就好了,根本不

需要再动脑子操心其它事情。进宫以后,娘娘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手把手教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学。”

“然后慢慢地——”

无墨从腰间掏出自己的令牌。

身为太后的一等大宫女,无墨也是有女官品阶的。

而且是最高的二品女官。

“宫里的人见到我,都得客客气气地称我一声无墨姑姑。这种风光,我以前哪里敢想啊。”

霍翎眼眸不由一弯。

无墨也跟着笑了一下:“我跟在娘娘身边这么久,只要是娘娘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我都能当好二品女官,娘娘又怎么会当不好人人敬仰的摄政太后呢。”

霍翎用帕子擦了擦指尖,学着无墨的动作,双手托腮道:“以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就带着一腔的勇气闯进京师。如今身处局中,反倒少了几分一往无前的锐气,多了几分踌躇与权衡。”

无墨道:“因为以前的娘娘没有太多牵绊,只有一个一心回京师的执念,所以只要奔着这个执念一往无前就好了。现在不同了,娘娘有了陛下,有了很多的牵挂。”

霍翎隔着几案用力揉无墨的头:“不愧是成了姑姑的人啊。在我面前说起大道理来,居然一套一套的。”

无墨苦巴巴道:“娘娘,你这种烦恼,其实就是聪明人的烦恼。”

“像我这种笨人呢,能找到一两个努力的方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你这种聪明人啊,总想着做更多事情,总想着尽善尽美。可是你才刚刚成为太后,不知道太后应该怎么做是很正常的。”

“就像一开始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当好皇后,后来你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做得非常好。你总得多给自己一些时间。”

霍翎微微一怔,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说实话,霍翎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爱民如子的人。

燕西雪灾时,她出钱赈灾,出钱请大夫,出谋划策减少伤亡;当了皇后后,治理马政贪污,拨款给工部……做这些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顺便惠及百姓。

但在成为一名掌权者以后,如果眼睛里还是只能看到权力,一味玩弄权术,那人生又该是何等无趣。

霍翎起身,再次走回舆图前,将手中的红色小旗子插了回去:“新帝登基之前,总要做些事情彰显仁德。就从这一步开始吧。”

***

翌日上午,内务府总管过来给霍翎请安,顺便向霍翎请示移宫的事情。

季衔山年纪太小,无论是霍翎还是朝中重臣,都不可能让他独自一人居住在一座宫殿里。所以在他满六岁之前,他都会和霍翎住在同一座宫殿里,方便霍翎照看他。

而历来太后都是住在慈宁宫的。

慈宁宫是皇宫里最大的宫殿,比天子和皇后居所都要大上一些。

但霍翎在看完内务府总管呈上来的皇宫布局图后,就直接否决了慈宁宫这个选项。

——因为慈宁宫位于后宫。

太后可以住在慈宁宫里颐养天年,但一位摄政太后带着皇帝住在慈宁宫里,要如何参政议政?

任何敢坚持让摄政太后和皇帝住在慈宁宫里的人,都可以直接往他们头上扣一顶“隔绝内外”的帽子。

一番挑选后,霍翎选中了位于太和殿不远的景阳宫。

“景阳宫的建制有些小了。”内务府总管想了想,提议道,“娘娘您看这样可以吗。”

内务府总管指着景阳宫旁边的长兴殿:“内务府修景阳宫时,将旁边的长兴殿打通,让长兴殿和景阳宫连在一起。这样一来,宫殿的建制就和慈宁宫差不多了。”

霍翎颔首:“就这么办吧。打通后的宫殿换个名字,就叫寿宁宫。”

先帝过逝,新皇登基,后宫妃嫔的辈分也都要升一升。

霍翎不是喜欢苛责的性子,而且在她面前,后宫妃嫔向来安分。在给妃嫔们升辈分时,霍翎还将所有妃嫔的位份都升了一级。

德妃与霍翎的关系很好,霍翎不在宫中时,都是由德妃代掌宫务,先帝去了以后,霍翎抽不开身,也是由德妃领着后宫妃嫔为先帝哭灵。

所以德妃晋为了贵太妃,贤妃晋为了淑太妃。

太妃们也不适合继续住在原来的宫殿里,霍翎打算在皇宫西侧圈出一片宫殿,让内务府的人重新修一番,等到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让太妃们移居过去。

这道旨意颁布下去后,太妃们纷纷过来谢恩。

霍翎单独留下了贵太妃和淑太妃说话:“这段时间,后宫之事多赖两位太妃打理了。”

贵太妃连忙表态:“娘娘说的什么话,您既要照顾陛下,又要兼顾前朝之事,我们也就是帮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淑太妃的语气也比以前要更亲近三分。

没办法,先帝在的时候,她们这些旧人在先帝跟前还有一份体面。如今这后宫,已经彻底是太后娘娘的天下了。

而且就太后娘娘这雷霆手段,能和太后娘娘亲近是好事啊。

“娘娘早就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只要遵循着娘娘的旧例,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淑太妃这话,让贵太妃都忍不住斜了她一眼。

以前可不知道淑太妃这么会说话啊。

霍翎握着两人的手,温声道:“不瞒两位太妃,日后我的心思也不会太放在后宫上。这后宫之事,可能还要继续托付给你们。”

贵太妃和淑太妃对视一眼,直接应承下来。

霍翎这才商量起第二件事情。

她明年想要放一批上了年纪的宫女出宫。

在丁景焕调查宫中之事时,霍翎也翻看了宫女内侍的名录。

未来十几年内,宫里都不会进新的妃嫔,宫女的数量可以进行适当精简。

霍翎将这件事情交给了贵太妃和淑太妃,让她们赶在过年前拟出一份名单。

其实就连一些多年不承宠的低位太妃,霍翎也有意放她们出宫。

不过这件事情不急,明年先放一批宫女出宫,等过个两三年,彻底出了先帝的孝期,再问一问那些低位太妃的意思。

如果她们愿意出宫,就收回她们的太妃位份,允许她们携带手头的所有财物归家,自由婚配。

如果她们不愿出宫,皇室也不缺那一份供应太妃的用度。

霍翎要商量的第三件事情,是关于两位公主的。

“先帝说过,太早赐下封号,他担心孩子养不住。”

“但一来,两位公主都要晋为长公主了,封号之事不好再耽搁;二来,距离两位公主及笄也不差几年了。”

“哀家也问过太医,太医说两位公主的身体都很康健,所以哀家想着提前给两位公主赐下封号,你们作为公主的母妃,意下如何?”

贵太妃和淑太妃自然是没有异议,任凭霍翎定夺。

两位公主的封号,景元帝其实早就想好了。

大公主的封地在乐平县,封号乐平。

二公主的封地在阳安县,封号阳安。

这两个县都是有名的富庶县。而且两个县名合在一起,恰好是“平安”二字。

旨意颁布下去后,轮到两位长公主过来给霍翎和季衔山谢恩了。

季衔山看到两位姐姐很是高兴,拉着两位姐姐的手说:“大姐姐,二姐姐,我给你们准备了三个宝箱。”

两位长公主面露疑惑,目光也不由看向桌上的三个宝箱。

霍翎让她们坐下,又让人上了她们喜欢吃的点心,才道:“你们两个孩子没能赶上你们父皇最后一面,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过,只是不好在我面前表露。”

景元帝待两个女儿,虽不如待季衔山那般疼爱有加,但景元帝子嗣不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膝下只有这两位孩子。

两位长公主对景元帝的感情都很深,没能见到景元帝最后一面,她们心里确实是遗憾的,只是霍翎太忙了,她们不敢因为这点遗憾去打扰她。

如今听到霍翎主动提起此事,乐平长公主和阳安长公主都不由鼻尖一酸。

乐平长公主问:“母后,父皇是不是给我们留了什么话。”

霍翎道:“你们父皇留有遗言,说是要将他私库里的东西,拿出两成分成你们和宁信。”

“我按照他的意思,命人清点了私库,取出里面的两成,分成价值差不多的三份。”

“单子已经拟好,被安儿放在了这三个箱子里。”

“我和宁信打过招呼了,她让你们两人先挑。你们看看谁先过来挑。”

乐平长公主和阳安长公主互相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做妹妹的阳安长公主先行挑选。

等两人挑完,霍翎让人将最后一个箱子送去给宁信,才示意两人打开箱子看看。

两位长公主自幼锦衣玉食,眼界极高,但在看完名单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后,还是吃了一惊。

景元帝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私库里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就算两人分到的东西只有不到一成,也十分可观。

乐平迟疑道:“……母后,这是不是太多了。”

霍翎道:“这是你们父皇留给你们的,只管好好拿着。”

这份单子,别说两位长公主了,就连贵太妃和淑太妃看了,都在暗暗咂舌。

她们惊讶的不是这份单子的价值,而是太后的敞亮。

其实要是太后藏着掖着,不将先帝最后的遗言说出来,她们也根本无从得知。但太后不仅说了,还干干脆脆地做了。

光是这份坦荡的气度,就远胜常人。

就连景元帝比较看重的一些臣子,虽然景元帝没有交代,霍翎也都给他们赐下了景元帝的一些旧物。

分完旧物,还需要安排旧人。

李满忐忑地来到霍翎面前。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话放在内侍身上更是如此。

内侍和宫女不同。宫女上了年纪,还有机会放出宫嫁人,他们这些内侍老了以后最好的去处,就是被安排去皇庄上。

李满自问待太后娘娘一向殷勤,在先帝驾崩以后,他也一直在为太后娘娘鞍前马后,只是连他也不确定太后娘娘会如何安排他。

霍翎看着神情略有些紧张的李满,开口道:“认识李内侍这么久,很少见到你这么紧张的模样。”

听到这声调侃,李满放松了些:“娘娘说笑了。”

霍翎也没跟他卖关子:“你在先帝跟前伺候,已有三十余年了,是先帝在宫中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我在宫中最信任的人之一。”

“如今陛下身边的内侍年纪都不大,正缺一个经验老道、熟悉宫中事务的内侍总管。我想请你留在陛下身边多看护他几年。”

“等陛下身边的人都历练出来了,你也想颐养天年了,我再送你去皇庄养老。”

李满着实没想到霍翎的安排会这么有人情味,他欣喜道:“可当不起娘娘一个请字。”

霍翎:“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李满连忙应承下来:“娘娘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自当效命。”

除了李满外,原先那些伺候景元帝的人手,霍翎也都各有安排。

等霍翎将宫里的情况都梳理得差不多了,宁信大长公主才过来谢恩。

其实在得知糟心十三弟做的那些事情和落得的下场后,宁信大长公主心下颇为唏嘘。

但也只是唏嘘罢了。

宁信大长公主既没有为季寒珩的身后事求过情,也没有去季寒珩的墓前祭拜过他,反倒是给景元帝多上了几炷香。

摊上这么个糟心玩意弟弟,她皇兄真是惨啊。

当然,宁信大长公主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还不知道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在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要是知道了,以宁信大长公主的脾气,别说唏嘘了,她极有可能请来戏班子,让戏班子日日在季寒珩的坟头吹拉弹唱。

“皇嫂可别嫌我进宫太晚。”

宁信大长公主一见到霍翎,就先开口讨饶:“我知道皇嫂这些天肯定忙得很,才拖到这会儿。”

霍翎请她坐下,又看向跟在她身后的许时渡,以及许时渡怀里的女婴。

“快让我看看孩子。”

许时渡将孩子递给霍翎。

霍翎抱孩子的姿势十分标准,看着怀中正在熟睡的孩子,霍翎摸了摸她的小脸:“这孩子生得和嘉乐有五六分像。”

宁信大长公主附和:“我也是这么说的。”

霍翎道:“这孩子的满月礼我早就备好了,但一直忘了让人送过去。”

许时渡坐到霍翎右下首,对霍翎道:“府里都没办满月酒,怎么好意思收你的满月礼。”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礼物是给孩子准备的,又不是送给你的。你这个做娘亲的,可别替孩子大方。”霍翎算了算时间,又可惜道,“国丧要三个月,孩子的满月酒和百日宴都不能办了。”

“这倒无妨。”许时渡叹气,“我也没那个心情去办。”

听到这话,霍翎仔细打量了下许时渡的脸色:“你当时月子没坐完就进宫哭灵,我瞧着你的气色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许时渡摇头:“国丧期间不好进补,而且我心里难受,胃口也没以前好了,这才看起来有些虚弱。等出了国丧,好好补一补,也就恢复过来了。”

霍翎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也不能太委屈了孩子。你们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许时渡下意识看了眼宁信大长公主。

宁信大长公主何等人物,一听霍翎这话音,直接将自己想到的几个名字都抛到了脑后:“还没呢。嘉乐小两口原本想让我给孩子取一个名字,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好,这不是正好要进宫谢恩吗,就想来找皇嫂讨个主意。”

霍翎思索片刻,道:“单名一个琢如何?琢玉的琢。”

第100章 第一百章“这是你的遗憾,也是朝廷的……

陆琢小朋友的大名就这么顺利定了下来。

宁信大长公主和许时渡出宫时,马车正好经过端王府所在的那条巷子。

许时渡撩开帘子。

内务府的人在进进出出搬运东西,满地落叶杂物,大门上的牌匾也被取了下来,只剩光秃秃的痕迹。

从今往后,京师再无端王府。

许时渡回到陆府时,夫君陆淮也正好下衙。

一进屋,陆淮就听到许时渡抱着女儿,一口一个“陆琢”叫着。

陆淮解开身上的官袍,换了件干净的外衣,这才凑过去瞧媳妇和女儿:“娘给囡囡取好名字了?陆琢?哪个琢?”

许时渡道:“不是娘。是太后取的。”

陆淮惊讶:“你不是带着囡囡去看娘吗,怎么进宫了。”

许时渡将今天进宫的事情说了出来,陆淮道:“这可是难得的体面。除了我们囡囡,谁还能得太后娘娘亲自取名啊。”

小夫妻聊了聊宫里的事情,又逗了逗怀里的孩子,眼看着怀里的孩子饿了,许时渡将孩子递给奶娘,又挥退了屋内众人,才对陆淮感慨道:“我是真没想到小舅舅会谋反。你说说,他都已经贵为亲王了,渊晚那孩子将来也会是亲王,还有什么不知足

的呢。”

陆淮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事:“你和娘有看到端王的尸体吗?”

“没有。”许时渡疑惑,“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不是说尸体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了吗。”

陆淮道:“最近京中有不少流言。你也知道,那天晚上下了那么大的雨,城隍庙里却着了大火。有说端王是遭了天谴的,还有说端王没死,城隍庙里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端王。”

许时渡道:“这些流言也太荒谬了。”

陆淮颔首,他也觉得荒谬:“也就是私底下和你说说。反正朝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着。”

许时渡不想再聊端王的事情:“娘娘今天见到我,一个劲关心我的身体,还给我赐了不少滋补的东西。但我看她才是真的憔悴了。我真担心她熬不住。”

陆淮哭笑不得:“我的夫人啊,娘娘哪里需要你操心。”

这话一出,陆淮就挨了许时渡一记眼刀。

陆淮轻咳一声,连忙改口:“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太后娘娘和陛下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许时渡叹道:“但愿吧。”

***

周嘉慕在京中是有一套御赐府邸的,名字就叫周府。

这些天里,周嘉慕及其一众亲信都被软禁在了周府里。

除了不允许他们踏出周府,并不禁止他们在府内走动,也不禁止他们打听京师的消息。

端王的死讯一传开,周嘉慕就知道了。

他托看守他的衙役买了纸钱烧给端王,然后就默默等待着霍翎召见他。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天。

看到那位来接他进宫的人,周嘉慕道:“没想到是霍小将军亲自来接我。”

霍泽侧身,抬手示意:“周将军,请吧。”

周嘉慕理了理衣襟,大步上了马车,跟着霍泽进了皇宫,去了御花园。

远远看到那道端坐在八角凉亭里的身影时,周嘉慕咽了咽口水,莫名升起几分紧张忐忑。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在今天这场谈话后彻底定下。

霍泽将周嘉慕带到霍翎面前,行一礼后就退下了。

周嘉慕抱拳:“罪臣周嘉慕,参加太后娘娘。”

霍翎:“坐吧。”

“罪臣惶恐。”

霍翎捧着杯茶静静欣赏着远处盛开的绿菊。

周嘉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了下,还是慢慢坐到了霍翎下首。

霍翎看够了绿菊,这才收回视线:“既然你自称罪臣,哀家就不命人给你上茶水了。”

周嘉慕苦笑,心里实在琢磨不透霍翎的态度。

要说这是下马威,也不像。

再说了,对他一介阶下囚,有必要用下马威吗。

霍翎随口问道:“这些天被软禁在周府里,都在做些什么。”

周嘉慕老老实实道:“在想娘娘会如何处置我。”

霍翎似是被勾起了兴趣:“那你想到了吗。”

周嘉慕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有。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无论娘娘如何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领受。”

霍翎放下杯子:“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周嘉慕道:“娘娘召我进宫,想必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霍翎道:“周嘉慕,你叫哀家很为难。”

周嘉慕再次苦笑:“我一介罪臣,竟能叫娘娘为难,实在是惶恐,也实在是荣幸。”

霍翎道:“你确实应该感到荣幸。若是换做其他人,哀家早已命人将他打入天牢,严加审讯。但换了是你,我想来想去都下定不了决心,这才召你进宫,与你面谈。”

霍翎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她愿意给周嘉慕一个机会。但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就看周嘉慕自己的了。

说实话,如果端王还活着,周嘉慕可以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帮端王谋反。

但端王死了,端王一党树倒猢狲散……周嘉慕自问没有那种自尽追随旧主的气节。

周嘉慕深吸一口气:“娘娘想要与罪臣谈什么。”

霍翎道:“你应该已经知道先帝留下的第一道遗诏了吧。”

先帝留下的第一道遗诏,就是将周嘉慕调去燕北,让霍世鸣接替周嘉慕的职务,成为行唐关主将。

听到周嘉慕应是,霍翎盯着周嘉慕的眼睛:“心中可有不忿?”

周嘉慕道:“罪臣明白先帝的考量。”

他是端王的亲信。

有先帝压着,即使行唐关主将和副将不合,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但先帝不在了,行唐关微妙的平衡势必会被打破,再将他留在行唐关,他肯定会威胁到霍世鸣的安危,进而威胁到太后母子的安危。

那先帝的担心有没有错呢?

要是周嘉慕在看到端王的密信后,能狠狠将信撕碎,将端王的官印踩在脚下,他还能理直气壮地怨一句:先帝看错了他。

霍翎道:“明白先帝的考量,但要说对这些年的遭遇没有一点儿埋怨,肯定也是不可能的,对吧。”

周嘉慕叹:“罪臣这点儿小心思,在娘娘面前无所遁形。”

立场不同就注定敌对,周嘉慕理智上明白这一点,但自己手底下的人一直被打压、被挤兑,自己这个主将做得如此憋屈,次数一多,周嘉慕心里也难免有些情绪。

霍翎:“人之常情罢了。你知道燕北守将安鸿羽吗。”

周嘉慕:“安老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

霍翎:“有一件事情,朝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安鸿羽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在战场上厮杀多年,身体留有许多暗伤。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就因为感染风寒大病了一场,军医说他需要好好静养,而燕北环境恶劣,不是个适合静养的地方。

“所以在六月时,安鸿羽给先帝写了一封密信,请先帝尽快物色一个人选来接替他的位置。”

周嘉慕满脸错愕。

他隐隐意识到,他好像将先帝的遗诏理解得太浅了……

霍翎道:“将你派去燕北,是防备你,又何尝不是在保全你?

“我成为太后以后,霍家的势力势必水涨船高。你在燕西的处境本就艰难,若是继续留在那里,你和我爹的矛盾愈演愈烈,到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相反,将你调去燕北以后,既能避开你和我爹相争的局面,又能让你继续施展自己的才能。”

随着州学的建立,大燕在燕西的经营日益深厚,大燕与羌戎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多,不会再轻启站端。

周嘉慕留在燕西,名义上是主将,但一来处境尴尬,二来没有太多建功立业的机会。

去了燕北,反倒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周嘉慕沉默。

他从未往这一方面想过,但当霍翎开口点拨以后,他发现霍翎是对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肯定还是不愿意离开燕西。但在不得不离开燕西的情况下,燕北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霍翎盯着周嘉慕,又问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不忿?”

周嘉慕长舒一口气,换了个回答:“没有。”

霍翎继续道:“说完了遗诏的事情,再来说说季……算了,还是称他为端王吧。你应该已经听说了端王的死讯。”

周嘉慕道:“京兆尹偶尔会过来见见罪臣,与罪臣说说京中各方局势。”

霍翎道:“那他肯定也跟你说了端王是死于城隍庙,死于一场大火。”

周嘉慕颔首。

霍翎笑了一下:“但我想,你肯定不信。”

这个解释能说服绝大多数不知内情的人,却糊弄不了周嘉慕。

所以,霍翎道:“端王是我亲手杀的。”

周嘉慕抿了抿唇,脸上却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霍翎道:“端王曾经对你有知遇之恩,现在知道是我杀了他,你想为他报仇吗?”

周嘉慕道:“罪臣不敢,也不会。”

霍翎:“但如果我想让你效忠于我、听命于我,你应该也不会吧。”

周嘉慕:“我想,就算我愿意效忠于娘娘、听命于娘娘,娘娘也未必敢彻底信我、用我。”

霍翎道:“你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也让我很欣赏。所以我可以再告知你一事,先帝生前曾经中过一种毒,而这种毒,是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给先帝下的。

“端王没有参与此事,却也不无辜。没有他给予人手上的帮助,他们不可能成功。”

周嘉慕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没想到会从霍翎口中听到这等秘辛。

“……娘娘为何要与我说这个?”

霍翎道:“我与你说这个,不是为了和你解释我杀端王的原因。我也不屑于去解释。

“但是,如果因为一个妄自尊大、目无君上的罪人,让大燕从此失去一位才华横溢的将领;这位将领也因为一个嚣张狭隘、毒害先帝的罪人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辜负了自己的才能。这是你的遗憾,也

是朝廷的损失。而这个损失,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周嘉慕心头一震,他问:“娘娘不会介怀吗?我……”

霍翎抬手,按住他后面的话语:“我只知道你在收到端王的密信后,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就被我爹当场拿下了。

“我只论迹,不问心。

“当然——”霍翎又补充道,“在我彻底扫清端王的势力之前,我不会重用你,也不可能放你回边境。回到周府以后,你倒是可以好好想想要去哪个冷清衙门坐冷板凳。”

周嘉慕忍不住笑了:“娘娘,请容我再得寸进尺一番。

“我想知道,跟着我一起被押送进京的那些亲信,娘娘会怎么处置?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受了我的牵连。”

霍翎道:“有空的话,带他们来见见我。”

在燕西之时,周嘉慕就曾经与霍翎有过接触。

霍翎的聪慧和智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因为霍翎和端王的关系,他一直刻意与霍翎保持着距离,从未有过这样面对面坐着,开诚布公的机会。

可当周嘉慕真的抛开各种成见,坐到霍翎对面与她交谈时,他才真正领略到了她的风采。

她有上位者的格局,有上位者的狠辣,却也有着上位者的容人之量。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但那又如何。我敢用你,就不怕你将来反噬。

这是一位强大而磊落,富有人格魅力的掌权者。

周嘉慕彻底心悦诚服。

霍翎朝着不远处打了个手势。

无墨收到暗示,端来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到周嘉慕面前:“周将军,请用茶。”

周嘉慕端起茶杯,不顾茶水还有些滚烫,一口饮尽,而后起身,利落跪倒在霍翎面前。

“罪臣周嘉慕,听候娘娘发落。从今往后,任凭娘娘差遣。”

霍翎伸手将他扶起:“我没有问过你的罪,你不必再自称罪臣。你进京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未去祭拜过先帝,让霍泽带你去灵堂给先帝上柱香。”

等周嘉慕跟着霍泽离开后,无墨问:“娘娘与周将军都聊妥了?”

“是。”

无墨欣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霍翎也笑了一下。

杀了周嘉慕或者直接罢免周嘉慕的职务,确实能够快刀斩乱麻。

但是这么处理周嘉慕,是朝廷的损失,对她本人也没有任何好处。

周嘉慕在军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能收服周嘉慕为己用,自是皆大欢喜。

***

景元帝的庙号经过几番讨论,顺利定了下来。

他在位期间,摆平了高宗皇帝留下的烂摊子,平定了羌戎叛乱,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繁衍人口。

所以他的庙号是显宗。

燕显宗。

早在登基之初,景元帝就下旨修建皇陵了。他驾崩得突然,皇陵却是早就建好了,就在邙山之上。

在太和殿停灵二十七日后,霍翎带着所有人前往皇陵,为景元帝发丧。

厚重的地宫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激起无数尘埃。

尘土飞扬间,一个时代在史书中彻底落下帷幕。

另一个更加璀璨而辉煌的时代,也在史书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