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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翎垂下眼眸,抚了抚他的脸庞,对德妃道:“放心吧,哀家还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悲伤,都止于她走出太和殿的那一刻。

接下来,她有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硬仗要打。

等德妃出去以后,无墨端着温水走了进来:“娘娘,您先喝口水吧。今天一整天您都没用过东西,要不要让御膳房那边送些东西过来?”

霍翎其实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但她还是道:“让御膳房给我准备一碗甜汤。”

东西送来得极快,霍翎吃东西的时候,季衔山闻到饭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甜汤……”

无墨想去给季衔山也端一份,霍翎制止了她。

霍翎可以饿着自己,却不会饿着孩子。季衔山是吃过东西才睡着的。

“想吃吗?”霍翎低声问。

季衔山揉了揉眼睛:“想。”

霍翎让他坐好,等他清醒了,才一边吃饭一边分出几勺去喂他。

季衔山吃了几口又开始揉眼睛了,在霍翎再次伸勺子过来时,他困得眼睛眯起,嘴巴闭着摇了摇头,重新靠在霍翎的身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下意识道:“母后,都天黑了,父皇怎么还没过来啊。”

无墨心中一酸,又一次为她家娘娘落下泪来。

霍翎放下勺子,只道:“别说话了,快睡吧。”

季衔山嘟囔了几句什么,就又睡着了。

霍翎喝完碗里最后几口甜汤。

无墨收走空碗,看了看霍翎怀里的季衔山,低声道:“娘娘,您还是别的事要做,要不要我来抱着陛下。”

霍翎原本是要摇头的,但犹豫了下,她还是点头:“好,你多看着他些。”

“娘娘放心。”无墨保证,“我不会离开陛下身边半步的。”

“你留在这里陪他,再让小陈太医来给他看看,他今天哭得太厉害了。”霍翎轻轻托着季衔山的头,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与无墨交换了位置。

她走出偏殿,就听到了主殿那边传来的哭声。

霍翎问守在宫殿门口的内侍:“胡太医回去了吗?”

一刻钟后,霍翎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胡太医

和崔弘益。

霍翎看到他二人居然是一起过来的,立刻道:“先帝今天触碰过的东西,可有不妥?”

崔弘益看向胡太医,胡太医答道:“没有不妥。不过老臣与几位太医聊过后,怀疑先帝极有可能是中毒。”

霍翎道:“还是无法完全确定吗?”

胡太医道:“如果先帝真是中毒,这种毒药绝对不是产自中原。老臣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回去翻找资料了。”

中原王朝地大物博,但也有很多东西,是其它地方独有的。比如说牵机引这种毒药,产自西域,与钩吻、鹤顶红并列为三大奇毒。

霍翎点头,让胡太医先下去,又让崔弘益去叫李满。

“彻查凤仪宫与太和殿的人手,尤其是太和殿这边。”

景元帝来后宫的话,都是宿在凤仪宫里,但有时朝政繁忙,或者遇到第二天有大朝会的情况,景元帝就会宿在太和殿,方便上下朝。

今天有大朝会,所以景元帝昨晚上宿在了太和殿。

等霍翎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已至深夜,主殿那里的哭声也停了下来。

无墨正在一下又一下给季衔山摇着扇子,看到霍翎来了,她用气音道:“小陈太医来看过了。”

霍翎点头,坐回季衔山身边。

无墨看着霍翎的眼神里,既有担心也有心疼:“娘娘,你要不要也跟着睡一觉?有我在旁边守着,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喊醒你。”

霍翎没有困意,也不想休息。

她的心底始终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

只要景元帝的死因一日不能确定下来,她就一日不能真正放下心。

如果景元帝真是中毒而亡,那最有可能对他下手的,就是端王和柳国公。

毒害天子,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

如果这件事情真是端王和柳国公做的,那他们……

迷迷糊糊中,霍翎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没有安排其它后手吗?

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安儿登基,看着她成为摄政太后吗?

这个念头一起,霍翎猛地清醒,终于知道自己心底挥之不去的那抹恐惧,到底来源于哪里了。

她看着外面微微透亮的天色,抱着完全蜷缩在她怀里的孩子起身,让无墨喊来崔弘益:“拿着哀家的手令,让丁景焕立刻滚进宫来。”

在等待丁景焕进宫时,霍翎给燕西那边写了两封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过去。

丁景焕来得匆忙,头发都是在来的路上扎的,发冠戴得歪歪斜斜。

霍翎与丁景焕认识已有三年。这三年里,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单独见面的次数更是只有初遇那次。

但这三年里,每个月的五坛酒没有断过,每年年底的年礼也没有断过。

霍翎从来没开口问过丁景焕是否愿意效忠于她,丁景焕也从来没开口对霍翎表露过一次忠心,更没有在朝堂上为她发过一次声,做过一次事。

就连无锋都在私底下着急,宁愿充当冤大头请丁景焕去樊楼喝酒,都要追问丁景焕是怎么想的。

丁景焕是怎么想的?

丁景焕其实没什么想法。

他这样俗气的人,三年的买酒钱,已经可以买断他的忠心。

所以当他来到这位年轻太后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废话,也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下令。

“哀家限你十日之内,找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不说面色大变,也绝对是心神巨震,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但丁景焕这个素来喜欢嬉皮笑脸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眉梢猛跳了一下。

要查案,应该找刑部,找大理寺,找宫里的人,而不是找他。

所以太后要的,不是真相。

而是可以直接置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于死地的罪证。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调兵吧。”

“微臣遵命。”

从霍翎下令,到丁景焕领命,中间过去了几十个呼吸。

沉默的几十个呼吸里,丁景焕不是在犹豫,也不是在迟疑,而是在思考霍翎的真正用意。

当他思考清楚以后,他二话不说,俯身行礼,直接应下了这位年轻太后的命令。

霍翎是在偏殿单独召见丁景焕的。即使是无墨,这会儿也没有陪在她身边,而是被打发去照顾季衔山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站在大殿下方的丁景焕,平静道:“这件事情不能惊动太多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都不会掺和进来,但崔弘益会配合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去做。”

丁景焕自然知道崔弘益是什么人。

有了崔弘益配合他,丁景焕心里就更有底了。

“丁御史,莫要让哀家失望。”

“娘娘放心,微臣知道该怎么做。”

轻微的响声后,大门再次闭合。投照进来的曦光被朱红色大门隔绝,霍翎坐在明暗交错的大殿里,轻轻阖上眼眸。

她和端王一系的矛盾,起于她可能会成为端王侧妃,威胁到端王妃的地位。

后来她入主中宫,威胁到季渊晚的地位,愈发加剧了和端王一系的矛盾。

再后来,她生下安儿,季渊晚被送出皇宫。

到了这一步,攻守易型,占据主动的人变成了她。

有景元帝托底,霍翎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用钝刀子一点点磨去端王一系的势力。只要再过几年,端王一系就无法再对她、对安儿造成任何威胁。

这是霍翎预想过的最理想的局面。

只是世事难料。

不管景元帝是不是中毒身亡,也不管这毒是谁下的,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都不能再留了。

***

景元帝出事以后,皇宫和京师就开始了层层戒严。禁卫军四大营齐齐出动,驻守在几条主要街道和宫门前方,严查来往人员。

寻常时候,京师夜间都是没有宵禁的,但从国丧钟声敲响以后,就不再允许闲杂人等在街道上随意走动逗留。

文武百官在太和殿外跪了大半日,又在宫中滞留许久,直到临近深夜,才在禁卫军的护送下返回自己的府邸。

大门在身后合上,端王仰起头,看着头顶的灯笼贴着白色“奠”字,脸上的哀戚之色烟消云散。

他问守门人:“这个字是谁贴的?”

守门人道:“回王爷,听到钟声敲了四十五下后,管家就吩咐我们收起所有颜色艳丽的物件,换上祭奠用的素白。”

端王夸道:“做得不错。”

他正要迈步离开,管家匆匆赶到他面前:“王爷,王妃和世子殿下一直在书房等您回来。”

端王抚了抚自己因为长时间跪拜而褶皱的袖口,转身向书房走去。

“王爷。”

端王妃一看到端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端王朝她使了个眼色。

端王妃按下心中的焦躁,侧头对季渊晚道:“渊晚,你父王在宫里待了一天,怕是没用过什么东西。你去厨房,让人赶紧送些易克化的东西过来,再去栖云院看看你弟弟睡着了没。”

等到书房大门重新关上,端王妃这才出声追问:“今天宫里到底发

生了什么?”

端王没有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端王妃脸上流露出扭曲而诡异的神色:“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也就是说,遗诏赋予了霍翎摄政大权。”

端王说话的时候,其实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端王妃。

这会儿听到端王妃的感慨,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端王问得突兀,也问得隐晦。

端王妃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端王在问什么。

她难以置信道:“王爷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端王妃和柳国公做的?端王眉心拧起:“那你们之前——”

端王妃冷冷看着他:“我听王爷话里的意思,先帝是突然驾崩的。”

“如果先帝是中毒身亡,中的肯定是烈性毒药。柳国公府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先帝下烈性毒药,那当初我爹就不会被迫外放了。”

端王沉默,不得不承认端王妃说的是对的。

难道皇兄当真是突发恶疾病故?

“王爷。”端王妃打断了端王的沉思,“先帝的死因,是宫里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情。”

端王妃那张瘦得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如火,仿佛在一片死寂地重新燃起了幽幽火焰。

“我只知道,先帝突然驾崩,灵前继位的,是一个刚满两岁,尚不知事的孩童。而那位被遗诏赋予了摄政大权的皇太后,是你的旧情人,我们最大的敌人。”

端王神情一动,既没有开口应和,也没有出声驳斥。

端王妃唇边露出一点近乎癫狂的笑意。

她从椅子上站起,脚步轻快来到端王身边,右手握着扶手,倾身道:“王爷,你心里真的没有一点儿恨意吗?”

“你是先帝的亲弟弟。霍家能够起复,霍翎能够以郡君的身份进入京师,靠的全都是你的帮助。可是这两个人联起手来愚弄了你的感情,狠狠戏耍了你,让你沦为全京师的笑——”

端王冷笑,打断她的话:“柳乔,你说够了吗。”

端王妃笑容愈发愉悦:“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难道王爷愿意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叛你的女人享受一辈子尊荣,她和景元帝的亲生儿子坐稳皇位吗?”

端王道:“你真是疯了。”

“是。”端王妃脸上的笑寸寸崩裂,“我是疯了,从你带着那个女人踏足京城以后,我就开始疯了。”

“她夺走了我丈夫的心,她的儿子抢走了我儿子的皇位,接下来她还要成为摄政太后,一辈子压在你我的头上。”

端王抓住端王妃的胳膊,蹙眉道:“王妃,柳乔,你先清醒一下。”

“清醒什么?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一天像现在这样清醒过。”端王妃用力甩开端王的手,直接给了端王一巴掌,“现在真正需要清醒的人是你。”

端王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端王妃。

端王妃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手劲也不大,所以她这一巴掌落到端王脸上,其实并不疼。

但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

“你闹够了没有!”

端王妃冷笑,趁着端王不备,用尽全身力气又给了端王一巴掌:“应该是我问你,你清醒了没有!”

“什么都不做,看着霍翎和她儿子坐稳皇位,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们完全可以趁着宫中不备,起兵拿下那对母子,扶持渊晚登上皇位,我成为太上皇后,你成为太上皇。难道你不想报复霍翎吗,事成以后,我可以亲自将那个女人送到你的床榻上!”

端王这下都顾不上端王妃掌掴他的事情了。

他眉心拧紧,认真思考着端王妃说的起兵一事。

端王妃再次冷笑,还以为端王是被她最后那句话说得心动了。

端王扫她一眼,知道她在冷笑什么,也懒得辩解。他的教养让他做不出打女人的事情,但端王妃的那两巴掌,已经把夫妻间最后一点情分耗尽了。

“想要起兵,必须从长计议。不是你在这里随便说几句话,我们就能直接杀进皇宫。”

端王妃察觉到他的口风变了,立刻放下刚才那些恩怨,追问道:“你答应了?”

端王揉了揉阵阵抽疼的太阳穴:“你容我先想想。”

端王妃道:“如今正是天赐良机。等登基大典结束以后,大义名分彻底定下,再想起兵就更难了。”

端王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还需要柳国公府的帮助。”

“没问题。”端王妃立刻答应下来,“京师这边我们还有时间谋划,但有另一件事情,你必须现在就做。”

“什么事情?”

端王妃压低声音,语气幽深而危险:“调兵吧。写信给周嘉慕,命他杀了霍世鸣,领十万兵马进京。”

***

丁景焕离开以后,霍翎独自一人留在偏殿里,先是大概梳理了下京师的情况,这才开始琢磨边境那边的问题。

安儿想要顺利登上帝位,除了要保证京师的安危外,边境的稳定也是重中之重。

经过大燕几年的治理,羌戎再次生乱的可能很小。

形势最不容乐观的,还是燕北。

正想着这件事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过来提醒:“娘娘,文尚书求见。”

文盛安这会儿过来求见霍翎,只能是为了景元帝的丧事。

昨天晚上,在景元帝驾崩后,国丧的钟声已经敲响。从皇宫到民间,所有颜色艳丽的物件都被收了起来,挂上祭奠的素白。

山河同悲。

灵堂也在第一时间布置了出来,六品以上官员及诰命从今天开始,都要进宫哭灵。

文盛安先说完丧事的安排,才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娘娘需要早做打算。”

霍翎看着文盛安。

文盛安沉声吐出两个字:“大穆。”

霍翎道:“文尚书是担心燕北生乱?”

文盛安道:“这些年来,大燕与大穆看似相安无事,私底下却从未停止过交锋与试探。如今大燕局势不稳,若是大穆趁着这个机会举兵南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霍翎道:“哀家会安排人去通知安将军,命安将军做好防范和戒严。”

等文盛安行礼退下后,霍翎也起身去寻季衔山和无墨。

季衔山已经换好了丧服,这会儿正乖乖坐在无墨身边吃东西。

无墨一边喂他,一边小声和他说着话。

季衔山小脑袋不时轻点一下,突然,他余光扫见一道斜长的影子,高兴抬头:“母后,你回来了。”

霍翎坐到季衔山身边:“母后刚刚走开了一小会儿,你有没有乖乖听无墨姑姑的话。”

季衔山将已经吃了一半的粥递给她看,霍翎摸了摸季衔山的小脸,问无墨:“还有多的粥吗,我随便对付一下。”

“有的有的,我这就给娘娘盛。”无墨连忙道。

用完东西,灵堂那边也传来哭声。

入宫哭灵的官员和命妇陆陆续续到来,霍翎看到了端王和端王妃,也看到了面容憔悴的宁信长公主和许时渡。

宁信长公主扶着霍翎,安慰道:“皇嫂节

哀。”

霍翎握着宁信长公主的手,又去看她身后的许时渡,不赞同道:“你还没出月子,怎么也进宫来了。”

许时渡坚持道:“也不差几天了。我肯定得进宫给皇帝舅舅上柱香,而且我也不放心你。”

来都来了,以许时渡的倔强性子,是绝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出宫去的。

但霍翎也不能让她这么跪着,灵堂这里摆满了冰盆,一个不小心就会着凉。

“那你先去上香吧,上完香后,你随我去隔壁屋休息一下。”

等宁信长公主和许时渡上完香后,宁信长公主留在灵堂,霍翎带着许时渡去了隔壁。

许时渡握着霍翎的手:“你的手好凉。比我的还要凉。”

霍翎道:“是在灵堂待久了。”

许时渡摇头:“你肯定一夜没睡。阿翎,如果你心里难过的话,就哭一场吧。”

霍翎抽开自己的手,为许时渡理了理头发:“没什么好哭的。倒是你,接下来几天不要再来了,等彻底养好了身子,你再天天过来也不迟。”

陪着许时渡说了会儿话,又问了下许时渡女儿的情况,霍翎才带着无墨出去。

她没有立刻返回灵堂,而是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无墨担心地看着霍翎。

霍翎注意到无墨的眼神,平静道:“人这一生,幸福而圆满的时光总是短暂。但至少,我曾经拥有过这样一段时光。”

无墨险些又落下泪来。

但这一次,她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将上涌的泪意生生又咽了回去。

“娘娘,我知道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鹿形玉佩。

霍翎一直很注意季衔山的身体。

在季衔山出生以后,她安排了小陈太医和两位医女贴身照顾季衔山,其他近身伺候的宫女嬷嬷也都粗通医理,入口的东西更是仔细得不能再仔细。

靠着这样精细的照看,再加上季衔山在娘胎里养得壮实,季衔山生病的次数不算多。但他每一次生病,都能把凤仪宫折腾得人仰马翻。

眼下这种情况,霍翎更不敢让季衔山生病。

可这天夜里,季衔山还是发起热来。

霍翎这三天忙前忙后,没睡过一场整觉,今晚好不容易睡下一会儿,得知季衔山生病,又立刻惊醒,披上外衣去看季衔山。

小陈太医和两位医女也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再晚些时候,太医院的太医也被请了过来。

折腾了大半夜,待到外面天光微亮,季衔山才终于退热。

霍翎架着他的胳膊,方便宫人帮他重新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他原来那身衣服已经被汗湿了。

“母后……”季衔山难受得小脸都皱了起来,本能地靠在霍翎怀里,“安儿好疼。”

霍翎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低声哄道:“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真的吗?”

“真的。”

霍翎一遍遍轻拍他的背,哄着他入睡。

无墨走了进来,动作放得极轻:“娘娘,小陈太医正跪在外面请罪。”

霍翎道:“让他起来吧,这件事情不怪他。”

季衔山生病一事,确实不能怪小陈太医照看不周。这几天时间,别说季衔山一个两岁的孩子,就连他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折腾得不轻。

不过季衔山才刚退热,这会儿正是虚弱的时候,肯定暂时不能去灵堂了。

虽然霍翎下过封口令,不允许任何宫人乱嚼舌根,但前来哭灵的朝臣命妇也是有眼睛的——

陛下和太后迟迟没有在灵堂出现,后来太后出现了,陛下却不见人影。

这其中的缘由,其实不难看出来。

许多朝臣不免在心底默默叹息:一个不满三岁的太子没什么问题,但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帝,实在是有太多变数了。

其实真要说年纪的话……

有几人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季渊晚身上。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略显单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褪去了孩童时的青涩,沉默跪在蒲团上,周身透着几分沉稳端凝,远胜同龄人。

……

霍翎陪着季衔山躺了会儿,等季衔山睡安稳了,她才赶去灵堂。

刚踏入灵堂,文盛安就过来给她请安,还委婉问候了下季衔山的身体。

霍翎知道季衔山生病的消息瞒不住这些老狐狸,但在听到文盛安的问候时,心情还是难免有些糟糕。

更让她觉得糟心的是,她派去监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人回来禀报,说昨天傍晚,端王和端王妃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趟柳国公府。

“知道原因吗?”

“柳国公病重,他们带着药上门去探望。”

因为暗卫传回来的这个消息,等文盛安走开后,霍翎下意识朝着柳国公的位置看去。

却发现原本安排给柳国公的蒲团上,正跪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正在低头拭泪的年轻人回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

下一刻,年轻人连忙低头,匆匆来到她的面前:“微臣柳诚,给太后请安,再代祖父柳国公向太后告罪。”

霍翎语气平静:“柳国公何罪之有?”

柳诚的姿态摆得十分谦卑,他说柳国公年事已高,又因为进宫哭灵一事哀思过度,精神恍惚。昨天傍晚回到府里,在下马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左腿。

柳国公的左腿早年就受过伤,这一跤摔下去,顿时就下不了地了。

“这是祖父强撑病体写的请罪折子和致仕折子,他老人家原本是想亲自送进宫里来的,但晚辈实在不忍心,就强留了祖父在家,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说到最后,柳诚一边往下跪,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两本墨迹崭新的折子。

霍翎眼眸微微一闪。

周围听清这番话的人都吃了一惊。

柳国公要致仕!?

霍翎接过折子,打开扫了几眼。

笔画有些歪斜,不复平日工整流畅,但依旧能看出是柳国公本人的字迹。

柳诚说的话,倒是和暗卫回禀的消息吻合。

端王一系的势力,大半都集中在端王和柳国公两人身上,要是能顺坡下驴,应下这道致仕折子,让柳国公失去兵部尚书之位……

不。

不能这么做。

按照朝廷的惯例,像是柳国公这样的重臣致仕,一般都要来个三请三让。要是她迫不及待应下这道致仕折子,那就显得太急切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而且也没必要这么做。

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那柳国公是致仕还是不致仕,区别都不大。

心中拿定主意,霍翎看着柳诚:“柳国公乃国之重臣,如今先帝刚去,朝局不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要递折子致仕,实在是让陛下和哀家为难。”

“还望柳国公能以大局为重,多支撑一段时间。如果他身子不适,可以留在家中好好休养。”

见柳诚还要再说什么,霍翎摆手:“柳公子回去的时候,顺便带上太医院的太医,让太医给柳国公好好看看。”

“外面的大夫再好,终究不如太医院的太医可靠。”

……

“太医走了吗?”

满是草药味的房间里,柳国公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唯独一双眼睛依旧锐利。

柳诚道:“孙儿亲自送太医上了马车。”

柳国公低咳起来:“那就、就好。”

柳诚连忙扶起柳国公,用手掌为柳国公顺气。

柳国公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一手扶着床沿,看向一旁面露不解的柳诚:“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柳诚抿了抿唇,犹豫许久,才轻声问:“祖父,昨天傍晚端王、端王妃和您都聊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们一走,您就决定生病致仕?”

……

“所以说柳国公真的生病了?”

太和殿里,霍翎正在询问那名从柳国公府回来的太医。

太医一边回答,一边将柳国公的脉案呈递给霍翎。

霍翎看过脉案,细问了几个问题,才让太医下去。

无墨询问:“娘娘愁眉不展,可是因为柳国公生病一事?”

霍翎摇了摇头,又重新看了一遍脉案:“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柳国公确实是生病了。但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不进宫,又让我觉得太过巧合。”

霍翎思索许久无果,丢开脉案,先去看了看季衔山。

季衔山睡了一觉,人还是恹恹的,看到霍翎来了才精神一些:“母后你去哪儿了。”

霍翎道:“母后就在隔壁。”

季衔山点点小脑袋:“左嬷嬷说母后有很多事情要忙。”

霍翎揉了揉他的头发,问:“你现在困不困?”

“不困。”

“那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了。”

“母后要去书房忙些事情,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季衔山连忙喊道:“要!我会乖乖的,不吵到母后!”

书房里有很多季衔山的玩具,他坐在软塌上,由无墨陪着玩耍,霍翎靠在窗边,重新整理这段时间的事情。

两日前的清晨,她召丁景焕进宫,给燕西去信。

她要求丁景焕在十日内,找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罪证。

这个时间不是霍翎瞎给的。

从京师八百里加急送信去行唐关,需要五日时间。燕羽军是骑兵,如果以最快行程赶路,只需七日就能抵达京师。

霍翎现在没有动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一来是等丁景焕搜罗罪证,二来是等燕羽军进京。

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的安排有什么疏漏,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闹出来的动静,还是让她有些不安。

既然感到了威胁,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安心。

……

“无墨,端王送我的那块鹿形玉佩,你还记得你放在哪里了吗?”

哄睡了季衔山,霍翎将无墨叫到一旁,轻声询问。

无墨瞳孔猛地睁大。她不知道霍翎怎么会突然想起那块玉佩,但还是努力回想。

“记得,这些旧物都被我放在了一个大木箱里。大木箱就放在凤仪宫库房的西北角。”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静静放在霍翎和无墨面前。

无墨打开木箱,在箱子最底下摸索一番,取出一个匣子递给霍翎。

霍翎接过匣子,眼尖扫见一把匕首,弯腰拿起:“原来这把匕首被你放进了这里。”

在燕西时,霍翎从来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进了宫,这个习惯就改掉了。用了多年的匕首,霍翎也吩咐无墨收了起来。

“对了——”

霍翎又想起一物:“前两年爹爹进京述职时,给我带了三坛离人归。”

“我和先帝共饮了一坛,又给丁景焕送了一坛,应该还剩有一坛。”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今日之端王,正如当年之何……

端王这几天一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作为高宗皇帝最小的儿子,端王出生后没几年,储君之争就结束了。他是作为一名富贵闲散亲王被养大的。

如果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根本不敢生出染指皇权的野心。

偏偏景元帝膝下无子。

偏偏他的嫡长子从血缘到年纪都如此合适。

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如果不想进一步揽权,一定是因为有什么外因限制了野心。但当遇到合适的环境,野心就会开始肆意滋生。

从季渊晚被选进皇宫以后,端王的野心就在不断膨胀。

私底下向他示好的官员越来越多;他在燕西平乱有功,周嘉慕也顺利坐上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就连行唐关副将霍世鸣,也因为霍翎的缘故投靠了他。

那是端王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阶段。

权力,功劳,美人,他唾手可得。

要说还有什么闹心事,就是端王妃一直在和他闹脾气,始终不肯松口答应他纳霍翎为侧妃。

但在顺风顺水的端王看来,这只能算是一点儿小麻烦。

就是这样一点儿无关痛痒的小麻烦,让他栽了个彻头彻尾的大跟头。

他以为权力和美人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可在皇权面前,一切皆如幻梦。

他忍了整整六年。

这六年里,端王妃与他彻底反目,两个孩子也都不亲近他。

更令他难堪的是,明明是皇兄和霍翎对不住他,可每一次相遇时,都是他屈膝避让,目光克制。

所有人看笑话时的眼神也只会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在嘲笑他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抓不住。

他原以为自己要一直忍让下去,他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种嘲笑的目光……

可是谁能想到,皇兄就这么倒下了。

端王妃有一句话终究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眼下正是天赐良机!

端王在第一时间给周嘉慕写了信,连同他的官印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燕西。

随后,端王与端王妃以探病之名前往柳国公府,与柳国公进行密谈。

这段时间正是国丧,他们这些人每日都要进宫为大行皇帝哭灵。原本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就很仓促,不能再将时间都耗在这里。

所以经过一番商量,端王和端王妃保持不变,柳国公递上请罪折子和致仕折子。

一方面是利用这两道折子降低宫中的戒备;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避进宫,争取更多的时间进行谋划。

而宫里的反应也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

霍翎驳回了柳国公的致仕折子,却恩准了柳国公留在府里养病。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端王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辗转到后半夜才勉强有了些困意,才刚睡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下人过来提醒,准备到进宫的时辰了。

端王用指骨揉了揉眉心,头有些疼,但亢奋冲淡了一夜未睡的不适。

他起身梳洗,换好衣服,出门时恰好看到挂在廊下的鸟笼。

华美精致、由纯金打造的鸟笼里,一只大雁正蜷缩在其中,时不时叫上一声,那叫声听起来就无精打采。

端王脚步一拐,向着大雁走去。

这只从燕西带回来,被他取名为雁雪的大雁,已经步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即使下人照料得再精心,它的毛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亮,变得稀疏斑白。

似乎是察觉到了主人的靠近,雁雪叫声响亮了一些。

“真乖。”

端王唇角噙了一丝笑,用手抚了抚雁雪的羽翅,这才拿起一根刚摘下来不久,还带着清晨露水的枝条,递到雁雪嘴边。

雁雪懒洋洋吃了几口,又缩回去不动了。

“王爷,王妃派人过来请您了……”

下人小声提醒了句。

端王不耐烦地蹙起眉,但抬头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只得按下性子,走去与端王妃汇合。

端王妃早就坐进了马车里,只有季渊晚和季渊康两个孩子还候在马车边。

见到端王过来,季渊晚领着弟弟行了一礼:“父王。”

端王微微颔首:“你们也快上马车吧。”

季渊晚就带着季渊康上了端王妃的那辆马车。

端王接过下人递来的滴有姜汁的帕子,上了前面那辆空马车。

今天要忙的事情和前几天差不多,端王待在灵堂里,面容哀戚,心里却在琢磨着他的大计。

“这都快中午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还是没有露面吗?”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传入端王耳朵,他抬眸看向灵堂最前方,那里果然空无一人。

少许,柳世子夫人过来找端王妃,两个女眷带着孩子先去用饭,也没和端王打招呼。

端王独自一人用饭时,内务府总管找了过来,说是灵堂有些事情需要端王出面主持。

端王没有推辞。

昨天季衔山生病,霍翎忙着照顾季衔山,灵堂这边有不少事情都是由诚郡王代为出面处理。

今天季衔山还是没有在人前露面,霍翎也不见踪影,诚郡王一个人忙不完所有事情,内务府总管找上他帮忙分担也很正常。

看到端王应下,内务府总管千恩万谢,带着端王去找诚郡王。

诚郡王和端王也是相熟的,见端王来了,打了声招呼,就将手头一部分事务分给了端王。

端王说:“你也是不客气。”

诚郡王道:“没办法,太后娘娘还在照顾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得开身,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怕出乱子。”

端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陛下的病还没好吗?”

诚郡王左右张望一圈,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朝端王隐晦地摇了摇头。

端王试探道:“这都两天了吧。”

诚郡王一叹:“可不是吗。我上午去请示太后娘娘时,看到里面跪了一排太医。”

端王面露关心:“居然病得这么严重吗?”

诚郡王自觉失言,讪讪一笑,找补道:“陛下身份尊贵,太后娘娘一时情急,迁怒到太医身上也很正常。”

诚郡王能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并不了解霍翎的性情。

至少在端王看来,霍翎并非一个喜欢无缘无故迁怒他人的性格。

如今她竟然出手责罚太医,莫非是因为小皇帝的病情不好了?

端王看了眼闭口不语的诚郡王,知道自己不能再打听下去了,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要是小皇帝能够一病不起,那得省多少事情啊……

要想个办法打探一下小皇帝的病情。

两人忙到下午,端王还没想好该如何探听消息,就有宫人急匆匆过来找诚郡王,说是大相国寺办的法会出了问题,需要诚郡王赶紧过去处理。

端王手头的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正在悠闲喝茶,准备等灵堂那边一结束就出宫。

倒是诚郡王,还没将明天的人员名单安排妥当。

听到宫人的话,诚郡王面露难色:“这

……”

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端王,诚郡王低咳一声,问端王能不能代他去一趟大相国寺。

诚郡王都开口了,端王也不能驳他面子:“正好我手里的事情忙完了,那就代你跑上一趟吧。”

端王领着几个随从直接出宫,骑马赶去大相国寺,见到了大相国寺的住持。

住持道:“是明天法会要用的器具出了些问题。”

住持带着端王去了存放器具的地方,顺便将明日法会的章程呈给端王,请端王过目。

“王爷请在此静坐片刻,贫僧让人送一盏茶进来。”

不多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袅袅茶香混入檀香里,有人端着茶杯来到端王身边。

端王随手指了指桌案,却发现来人送完茶水后依旧杵在旁边。

他不悦抬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微微一怔。

无墨从袖中掏出木匣,递到端王面前:“这是娘娘让我带给王爷的东西。”

端王的视线落在木匣上,没有动作。

无墨也不急,保持着将木匣往前递的姿势。

过了许久,端王才伸出手。

木匣约莫巴掌大,入手微沉。

端王一边猜测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一边打开了它。

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白鹿玉佩骤然映入眼帘。

端王猛地合上木匣:“太后娘娘这是何意?”

无墨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娘娘备好了离人归,设下了棋局,想请王爷私底下见她一面,她有要事与王爷相商。”

端王冷笑:“在太后娘娘心目中,本王是不是可以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将木匣重重丢到一旁。

玉佩从没有合上的匣子里甩出,翻滚,跌落在墙角。

无墨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变,见端王起身离开,也没有急吼吼出声挽留。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她被派来见端王之前,她和娘娘的一番对话。

她问娘娘:“如果端王不肯答应怎么办?”

娘娘说:“他一定会答应的。他想看到我主动向他低头服软,就如当年在燕西一般。”

……

端王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厢房门。

阳光倾斜而下,呼啸的秋风卷入屋内,吹动端王的衣摆,他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墙角那块依旧完好无损的白鹿玉佩上。

“……她在哪里。”

***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大相国寺周围商铺林立。

寻常时候,这里称得上是京师最热闹繁华的地方。

但如今京师四处戒严,虽然不会影响到民生,老百姓还是自觉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这片素来人声鼎沸的地界,也难得冷清下来。

京师秋意渐浓,霍翎一身丧服,只在头上戴了一顶帷帽遮挡面容。

她坐在院中凉亭里,听着一墙之隔的大相国寺传来阵阵诵经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以及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在距离她还剩两三步远时,来人停了下来,语气低沉。

“不知皇嫂私底下邀见臣弟,所为何事?”

霍翎回身,撩起垂落的面纱。

“听到十三弟还认哀家这个皇嫂,哀家就放心了。”

端王眸光一暗:“皇嫂说笑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臣弟自是时刻铭记于心。”

端王看着桌面上的棋盘和酒坛,语气讥诮:“只是没想到皇嫂这么有闲情雅致。”

“皇兄这才刚去没几日,皇嫂不在宫中为他守灵,却特意穿着丧服出宫找我饮酒下棋。”

“不知皇兄在天有灵该作何感想。会不会也和臣弟一样,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霍翎反唇相讥:“你皇兄在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十三弟有如此好的口才。”

端王却没有被霍翎这句话挑衅到。

他目光灼热,落在霍翎身上:“皇嫂说得对。”

“皇兄若还在,我连多看你几眼都不敢。但皇兄终究不在了,不然你也不会主动邀我见面。”

霍翎与端王对视,神情冷漠:“与你皇兄相比,你输得难看,赢得更难看。”

“不,你从未赢过他。你只是一个仗着他不在了,才敢在我面前洋洋得意的无耻之徒。”

端王额角青筋一跳,面上那种轻狂自得的表情瞬间撑不住了。

“皇嫂邀请我过来,就是为了嘲讽我吗?”

霍翎也没再与他争锋相对。

毕竟她大费周章请端王过来,是有其它目的,不是为了与端王做意气之争。

她微微抬手,指着自己对面的石凳:“坐吧。”

端王看也没看她指的那张石凳,逼近一步,在她身侧落座。

霍翎扫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取过一只倒扣着的酒杯,拎起已经开封的酒坛,为端王倒了一杯酒。

看着霍翎的这番反应,端王心气稍顺。

形势比人强。

霍翎嘴再硬又如何,该低头时,她还是得向他低头。

端王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酒香,主动找了个话题:“这是离人归吧。”

霍翎道:“不错。你应该有很多年没喝过这种酒了吧。”

端王轻轻转动酒杯:“这种酒,我只喝过一次。不是谁都敢像皇嫂你一样,拿这种劣酒来招待我。”

霍翎语气平静:“千金难求的美酒在旁人看来是稀罕物,在你眼中却不过是寻常,倒不如另辟蹊径,反而能留下印象。”

端王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原来皇嫂还记得你我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霍翎道:“你我之间发生过的那点事情,先帝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一段早已过去的感情罢了。先帝后宫那么多妃嫔,我也不曾与他计较过。”

端王刚升起的那一点儿好心情又消散了。

他暗暗咬了下牙,从怀里掏出鹿形玉佩,用指尖勾着,在霍翎眼前晃动。

“那皇兄知道你还留着这块玉佩吗?”

霍翎沉默了下:“……我留下它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自己竟然有重新用到它的一日。”

端王听到这话,心下才再次畅快起来。

他端起酒杯,将略带一丝青草苦涩的酒水一饮而尽。

霍翎静静看着他喝完这一杯酒。

端王放下酒杯,看着面前的棋盘,有些感慨:“在燕西时,我教过你不少下棋的技巧,只是后来回到京师,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对弈了。”

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颗黑子,放到棋盘上,抬头看向霍翎。

霍翎拿起白子,跟着落棋。

一时间,庭院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外,只有棋子敲击棋盘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两人沉默着对弈了半局棋,场面开始陷入胶着。

端王对霍翎棋术的印象,还停留在燕西那会儿。

那时候霍翎跟他下的每一局棋,都以输告终。

区别只在于输得有多惨烈。

可眼下,霍翎的棋术已经不弱与他。

她不再是他能轻易拿下的对手,甚至隐隐间,霍翎所执的白子还略占上风。

在霍翎思考该如何落子时,端王突然想起一事:“我来大相国寺,到底是个巧合,还是你有意安排?”

霍翎:“确实是我有意安排。”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单独聊聊,又不想引起端王妃和柳国公府的注意。”

端王:“诚郡王也是你安排的?”

霍翎没有回答,只是落下一子,宣布道:“你输了。”

端王一怔,看向棋盘。

果然,在不知不觉间,白子已完成了最终布局,屠掉了大片黑子。

这一局棋,他输得彻底。

端王眼神复杂,丢开捏在指尖的黑子,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你要找我聊什么?”

霍翎道:“我想知道柳国公为何会突然致仕。”

端王道:“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柳诚,问前去给柳国公诊治的太医。他们都能给你答案。”

霍翎道:“不错,柳国公确实生病了。但他在这个时候突然上折子致仕,容不得我不多

想。”

直到此刻,端王都没弄清霍翎出宫见他的真正目的。

她不知道柳国公为何会突然致仕,于是就找上他询问?

可是他和柳国公才是一伙的。

霍翎怎么会天真地觉得,他会出卖柳国公呢?

霍翎似乎是看穿了端王心里的疑惑:“在我看来,你与柳国公府,并非一路人。”

端王眉梢一挑,慢慢饮着酒,没有回应这句话。

“最初你与柳国公府会走到一起,是因为你与端王妃成亲。”

“后来你与柳国公府的合作越来越紧密,是因为季渊晚那孩子被养在了皇宫里,你们都希望那孩子能够过继到先帝名下。”

“维系你与柳国公府关系的人,是端王妃和两个孩子。”

“但据我所知,你与端王妃早已貌合神离,连带着两个孩子都不亲近你,反而更亲近柳国公府的人。”

端王捏着酒杯的手指一个用力,原本红润的指尖泛出失血后的苍白。

霍翎扫了他一眼,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我确实不知道柳国公要做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柳国公要做什么,惠及的人都不会是你,只会是你家大公子。”

端王反驳:“渊晚是我的嫡长子,是皇兄亲封的端王世子。柳国公府愿意出力帮扶渊晚,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霍翎提醒:“可你也别忘了,你家大公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如果你乖乖顺着柳国公府的意思做事,端王妃和柳国公肯定也乐意留你一条性命。”

“但如果你忤逆了柳国公府的意思,他们也不是不可以换一个更听话的端王。”

端王霍然抬头,眼神冰冷:“你这话倒是有意思。柳国公区区一个国公,还能命令得了我这个亲王?”

霍翎笑而不语。

端王清楚地知道,霍翎是在故意挑拨他与端王妃、柳国公之间的关系。

但知道是一回事,有没有被挑拨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乔与他何止是貌合神离,两人已经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如今柳乔和他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目标……

端王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不想被霍翎牵着鼻子走,于是霍翎戳他的痛处,他便也拿她的儿子来进行反击。

“我那个侄儿这两天都没有在灵堂露过面。我原本还担心他病得不轻,不过看你还有心情为端王府担忧,想来他应该已经痊愈了吧。”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端王的视线一直落在霍翎脸上,似乎是想从中瞧出些许端倪。

霍翎平静道:“那是自然。”

“如此我就放心了。”

端王微微一笑,一副好心好意提醒的模样:“渊晚和渊康小的时候,三天两头生病。”

“尤其是渊康那孩子,每次一生病就把人吓得不轻,哭着喊着要父王和母妃陪他。”

“也不知道你出宫这么久,我那侄儿会不会哭着喊着到处找你?”

霍翎唇角微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在朝中需要帮手。”

端王意外:“文盛安、陆杭、陈浩言,这三位辅政大臣,不都是皇兄留给你的帮手吗。”

霍翎道:“先帝在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比一个忠君爱国,但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先帝信他们,我不信。”

端王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笑话般:“你不会想告诉我,比起他们,你更信任我吧。”

霍翎道:“我愿意信你,你却不愿意信我。”

端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霍翎,你要我如何信你。”

霍翎与他对视:“如果说,我愿意许你摄政王之位呢?”

端王笑声一滞,满脸错愕:“你说什么?”

霍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先帝虽留下旨意,允许我以太后的身份摄政,但安儿年纪还太小,未来几年内,我的许多精力都要放在安儿身上。”

“我在前朝需要一个盟友。一个身份、地位、权力都足够与文盛安他们抗衡的盟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端王突然冷静下来。

他深深凝望着霍翎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出她这番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又或者,全部都是欺瞒?

可望着望着,端王的思绪就有些飘远了。

彼时初见,群山摧枯,白雪纷纷,骑在马上的女子有着一张清丽白皙如檐下初雪的脸庞。

她带他品尝苦涩的离人归,还从他手里哄走了他最心爱的玉佩。

他在她这里碰过最大的壁,栽过最大的跟头。

他从未品尝过愤怒、嫉妒的滋味,却因为她尝遍了这种滋味。

他从未如此怨恨、厌弃一个人,但每当他的视线触及这张脸庞,他的心跳又总是不自觉失控。

“霍翎。”

端王咬着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真的恨你。”

霍翎问:“摄政王之位也无法打动你吗?”

端王冷笑:“柳乔与我相看两厌,但我终究是她的丈夫,渊晚的亲生父亲。这份血缘关系是谁都无法斩断的。”

“倒是你,空口许诺一个摄政王之位——”

霍翎突然出声打断端王:“你觉得柳乔和柳国公比我可信,那如果我告诉你,先帝是被毒死的呢?”

端王心下一惊,下意识道:“不可能。”

霍翎紧盯着他,追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先帝这两年时不时有些个头疼脑热的毛病,身体是不如以前好了,但要说当天就病倒驾崩,你不觉得其中颇多蹊跷之处吗。”

端王稳了稳心神,没有顺着霍翎的思路走:“皇兄上了年纪,突然受了些刺激……也很正常。”

端王自己心里清楚,他没有动过手。

事后他也向端王妃求证过。

端王妃当时一口咬定皇兄是突发疾病。

但是……

端王眉心微微拧起,回忆起一个细节。

端王妃曾经跟他打听过宫里的不少事情,还向他要了几个他母妃留下的老人……

莫非端王妃在骗他?

端王心下惊疑不定,一时间竟不知道到底是端王妃在欺骗他,还是霍翎在诈他。

他试探道:“如果太医能确定皇兄是中毒,应该即刻命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同时介入调查,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查清一切。”

霍翎看着端王的反应,倒是能排除端王的嫌疑了。

看来端王确实没有往宫里伸过手。

端王见霍翎垂眸不语,也有些坐立不安。

在造反这件事情上,端王妃表现出来的反应实在是太快了。

就连柳国公那边,在听完他们的计划后,也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应承了下来。

没有人提醒的时候,端王不会多想。

但现在,他越想越觉得端王妃和柳国公表现出来的态度有问题。

柳乔已经疯了,如果她和柳国公真的胆大包天到敢向先帝下手,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呢?

正如霍翎所言,如果他没有妨碍到渊晚那孩子,那一切都好说。

但如果他妨碍到了渊晚

那孩子,渊晚不会出手对他做什么,柳乔那个疯女人就不好说了。

太上皇后,又哪里有太后舒坦?

……

不知想到了什么,端王突然笑了一下。

他用视线,一寸寸描摹霍翎的脸庞。

这种肆无忌惮的打量,是端王肖想了很久的,只是之前碍于皇兄还在,他不能以下犯上。

但如今,是霍翎有求于他。

“我不信你的话,除非——”

他语气略一停顿,才继续道:“你今晚留下来。”

霍翎抬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端王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柳乔有一句话说得对:霍翎和她的儿子坐稳皇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但霍翎的话也很有道理:他已贵为亲王,如果豁出身家性命去造反,只是为了一个太上皇之位,那未免有些不值。

无论是柳乔还是霍翎,她们对他,都是利用大于情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替他人做嫁衣?

难道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有自己坐上皇位舒坦吗?

柳乔只有渊晚和渊康两个孩子,他又不是只能有这两个儿子。

“阿翎。”

端王语气温柔,仿佛两人间从未产生过任何隔阂。

“如果当初不是皇兄横插一脚的话,你早已成为我的侧妃。我们在燕西同行数月,有过无数美好的回忆,我从未忘记,也从未放下过你。”

“事到如今,无论是皇兄还是柳乔,都已经成为不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阻碍了。皇兄比你大了那么多岁,你委身于他,难道就从未觉得委屈过吗?如今你已经拿到了你最想要的权力,成为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但你手中的权力不稳。”

“我可以为你所用,帮助你一起对抗文盛安他们,甚至可以帮助你对付柳国公。只要你今夜留下来。”

“也许在将来,我们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有了这个孩子以后,你不用再担心我会背弃你,我也不用担心你羽翼渐丰后会容不下我。”

霍翎冷冷地注视着端王,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你可还记得,你皇兄头七未过?”

端王眼神哀伤:“他对我从未有过半分兄弟之情,我又何必顾忌这些?”

“阿翎,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就是。”

说罢,端王起身欲走,才刚迈出一步,身形就是一晃。

“你要去哪里?”霍翎问。

端王眼前出现眩晕,他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按在石桌上,宽大的袖袍拂过桌面,将胜负已分的棋局搅乱。

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滚落一地。

端王用力摇了摇头,竭力保持清醒。

他愕然道:“你、你给我下了药?”

***

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从空中落下,久未打扫过的庭院铺满层层落叶,不见半点青绿。

霍翎摘下帷帽,站起身来,看着身形摇摇晃晃与她对峙的端王。

“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在傍晚时分,私下出宫与你相见吗?”

她两手抬起,鼓了鼓掌。

一行做护卫打扮的人,挟持着端王随身亲卫走了进来。

行走之间,鲜血蔓延,染红满地黄叶。

在这座与大相国寺只有一墙之隔的庭院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

“娘娘,尾巴都被解决掉了。”

为首的护卫俯身一礼,向霍翎禀报情况。

正是无锋。

端王盯着那几名亲卫的尸体,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霍翎用玉佩约他出来,难道不是为了与他一叙旧情,好趁机拉拢他、打探消息吗?

她是什么时候给他下了药,又是什么时候下令解决了他的随身亲卫?

端王脸色一白,已经意识到了今天这场见面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无论是下药还是下令处决亲卫,一定都是霍翎提前安排好的,不然他这几名亲卫不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

端王盯着霍翎,勉强稳住身形,再不复方才的深情哀伤,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色厉内荏的气质:“霍翎,你到底想做什么?”

霍翎看了无锋一眼。

无锋快步上前,右手一按,三两下就将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端王制服。

他从怀里掏出绳索,反手捆住端王,脚尖用力踹向端王的膝盖窝,将端王按倒在地。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等端王吃痛发出抽气声时,他已跪倒在霍翎面前。

无锋钳住端王的下颚,逼迫端王抬头。

霍翎拎起桌上那坛离人归,拔开酒塞,直接倾倒在地面。

从高处落下的酒水,有不少都飞溅到了端王身上,打湿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丧服。

“国丧期间不能饮酒。”

“迷药被我下在了酒水里,如果你恪守礼仪,没有喝下这杯离人归,至少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你说呢。”

端王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摇着头,强调道:“霍翎,我是高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先帝亲封的亲王。”

“你不能对我下手。就算你是太后,无缘无故对一名亲王动手,也绝对挡不住朝廷的悠悠之口。”

霍翎道:“没有人知道你在我手里。”

端王想到那几名惨死的亲卫,想到他为了来见霍翎,跟着无墨特意绕了小路,脸色愈发惨白。

无锋快速搜了端王的身,从他腰间搜出一枚私印,恭敬呈给霍翎。

霍翎握着这块私印,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十三弟,你皇兄说得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当年她爹霍世鸣遭了何泰的算计,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她只能拿着端王赠予的鹿形玉佩前往常安县,借助端王的力量来对付何泰。

但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她不再是那个父亲倒下后,就失去庇护,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了。

先帝是倒下了,没有先帝的庇护,她在朝中的处境会变得非常艰难。

但处境再艰难,她也是这大燕朝的太后。

是这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

当年的她,拿出鹿形玉佩,只为与何泰不死不休。

如今的端王,正如当年的何泰!

端王垂死挣扎:“周嘉慕是我的亲信,他身后是十万燕西军,你就不怕他会做些什么吗?”

霍翎收起私印,看了端王几眼,肯定道:“你们果然在暗地里调兵了。”

端王神情一凛:“你在朝中不需要盟友了吗?霍翎,我可以成为你的盟友。”

霍翎冷笑:“不必了。我不需要一个野心勃勃,随时都有可能背刺我的盟友。”

“而且,你死了,远比你活着更能令我安心。”

端王不死,她和她的孩子,要如何安心?

从她决定用玉佩邀请端王私底下相见后,她就没想过要让端王再活着离开此地。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以后,谁知道下一次端王还会不会中计?

也正是因为她不打算再让端王活着离开,她才会许诺摄政王之位,才会说出“先帝死于中毒”之类的话语,为的就是多从端王口中套出更多信息。

但她也确实没有想到,端王居然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端王的脸色彻底灰败下来,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过于可笑。

他与柳乔从相敬如宾走到相看两厌,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不亲近他。

而他深深咒骂着,痛恨着,也深深迷恋着的女人,只想置他于死地。

“霍翎……”

端王闭上眼,惨笑道:“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儿旧情吗?”

霍翎缓缓蹲下身。

“你想知道我当初是如何杀了那只野兔的吗?”

她从腰侧抽出匕首,慢慢贴近端王的脖颈。

森冷的刀锋激得端王睁开眼睛。

明亮的刀身同时倒映出两人的面容,仿佛他们还是昔日相依相偎的模样。

“我见了殿下,便觉着欢喜。”

简陋的县衙里,白雪纷纷,明

媚的女子踏着一地红梅走到他的面前,用轻快的声音如此说道。

因为他将霍翎带回京师一事,柳乔一直深深怨恨着他。

他知道柳乔的怨恨,却始终不肯承认这一切是自己的过错。

直至此刻,端王终于生出浓烈的悔意。

彼时初冬初雪,他不该停下马匹,不该出手射中那只野兔,更不该精心豢养她赠予的那只大雁。

如若不曾遇见……

如若不曾遇见……

残阳如血,一墙之隔的大相国寺敲响了暮间的大鼓。

鼓声清越,仿佛命运在时隔数年之久,终于为一切落下最终审判。

衰败的庭院里,黑白棋子洒落一地。

挣扎之间,怀中的白鹿玉佩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活着,实在是太碍眼了。”

……

刀进刀出。

霍翎闭上眼,被溅了一身血。

第90章 第九十章“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见……

从大相国寺传来的鼓声缓缓停下,所有的恩怨纠葛也都结束了。

温热的血染红四分五裂的玉佩,霍翎松开手里的匕首,用还在滴血的手掌,为端王合上双眼。

她缓缓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吩咐无锋。

“清理好这里的痕迹。用薄棺收敛好他的尸体。”

***

“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还没有找到王爷的踪迹吗?”

端王府里,柳乔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要疯了。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两天前的上午,她和端王带着两个孩子进宫哭灵。

用过午饭后,端王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柳乔也没太放在心上。

等到灵堂的人开始散去,柳乔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王府休息。

结果一觉睡醒,下人过来禀报,说端王一晚上没有回府,也没有派人回来传过话。

说实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柳乔心中升起的第一念头不是担忧,而是恼怒。

毕竟在柳乔看来,一个大男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

更别说端王身边还跟着一队随身亲卫。

所以柳乔恼怒的不是端王夜不归宿,而是他居然没想过派人回来跟府里说一声。

柳乔带着一肚子火气进了皇宫,打算见到端王以后好好跟他算一账。

结果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两天没露过面的季衔山,在霍翎的陪同下再次出现在灵堂里,柳乔都没有看到端王的身影。

到了这会儿,柳乔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一番打听后,找上了诚郡王。

诚郡王正忙得焦头烂额,不等柳乔开口提问,他先向柳乔打听起端王在哪儿。

“我手头这些事情,还需要他跟我一起处理。他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悄悄躲懒啊。”

柳乔稳住心神,与诚郡王寒暄几句,才向诚郡王询问起端王的情况。

诚郡王的回复是:“他出宫去了大相国寺。”

柳乔一边派人去大相国寺,一边又留了个心眼,悄悄找上禁卫军的人。

因为端王是骑马离开皇宫的,朱雀门的禁卫军都曾亲眼目睹过这一幕。

有这么多人作证,“端王出宫”这件事情做不得假。

而大相国寺那边,也确认了端王来过,还是由住持亲自接待了他。

不过住持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将端王安置在厢房以后,他就先去前头了。

等住持好不容易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回厢房时,端王已经不在里面了。

柳乔派来的亲信问:“你们有人亲眼看到王爷离开吗?”

僧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从僧人口中问不出更多信息,亲信只得去那间厢房查看。

厢房四周和里面都没有打斗痕迹,端王要是曾经来过这间厢房,那他和他的亲卫一定是自愿离开的。

毕竟端王的随身亲卫都是军中好手,如果有人意图挟持端王离开大相国寺,绝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可如果端王是自愿离开的,那他在离开厢房后又去了哪里?

为何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

柳乔在听到亲信的回禀后,心头顿时一沉。

端王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会拎不清,但绝不会无缘无故玩失踪。

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候。

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柳乔强忍着心中的急躁,加派人手前往大相国寺,让他们沿着大相国寺开始四处追查,她自己则带着季渊晚匆匆去了柳国公府。

柳国公看到柳乔,还有些奇怪:“不是叮嘱过你,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回柳国公府吗?”

柳乔涩声道:“王爷失踪了。”

柳国公险些打翻手里的汤碗:“你说什么!?”

“是真的。”

柳乔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柳国公。

“今天有很多人来向我打听,问王爷怎么没有进宫,就连宫里也派人来问了。”

“我不敢透露王爷失踪的消息,只能推说王爷生病了,未免给陛下过了病气,便留在府中静养。”

柳国公脸色数变,最终,他沉沉吐了口浊气:“你做得对。你做得对。”

要知道端王一系的官员,虽然有不少是因为季渊晚才向端王靠拢的,但季渊晚年纪小,在朝中没有官职,这些官员实际上都是由端王掌控的。

甚至有一些暗地里的人手,就连柳国公和柳乔都不知道,只有端王一人清楚。

像周嘉慕,更是只效忠于端王,并不听命于柳国公或季渊晚。

如今端王突然失踪,别的不说,他们能动用的人手直接就少了一半……

要是端王失踪的消息再传扬出去,他们原本煽动起来的人手,说不定也会开始动摇……

柳国公问:“你派人出去寻找了吗?”

柳乔道:“我将王府一半的亲卫散了出去,让他们沿着大相国寺开始搜寻。”

柳国公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王爷落入太后之手。”

***

燕西,行唐关。

时值九月,京师刚刚退去酷夏的暑意,燕西已经要穿着袄衣出门。

周嘉慕早就习惯了燕西的恶劣气候,早上起来后,用清水简单梳洗一番,就先去军营巡视,抓出几个操练不认真的士兵,罚他们绕着军营跑五圈。

巡视结束,他回到军帐,开始处理军务。

结果刚提起笔,手底下几个亲近将领就找了过来。

周嘉慕一看到他们,头就开始疼了。

都不用他们开口,他就知道他们要抱怨些什么了。无非就是又和霍世鸣那边的人起了冲突。

果然——

“将军,这回你一定要给我们讨个公道啊。”

周嘉慕暗暗叹了口气,却不得不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努力安抚手底下的人。

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次次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所以在军中颇有威望,很快就劝住了这些下属。

但看着下属们离去时那满脸的不忿,周嘉慕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失去这些下属的信任。

失去了这些中层将领的信任,他这个主将的位置就更岌岌可危了。

一想到这,周嘉慕也没心情处理军务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出帐篷透气。

“将军!”

就在这时,周嘉慕最信任的副将快步走了过来,附耳道:“京中八百里加急,送来了一份密信。”

周嘉慕神情一凛:“信呢?”

副将轻轻掀开外袍,露出牛皮一角。

周嘉慕回身,带着副将进了军帐,飞快接过牛皮袋,用匕首划开。

先从牛皮袋里掉落的不是信纸,而是一枚印章。

周嘉慕看了眼印章,就知道京师一定出大事了。

——因为这是端王从不离身的官印。

周嘉慕的心沉入谷底,缓缓展开信纸。

信上内容不长,周嘉慕却反复看了许久,眉间隐有挣扎之色。

副将守在周嘉慕身边,不敢出声催促。

不知过去了多久,枯坐着的周嘉慕终于动了。

他合上信纸,眉间的挣扎悉数化作坚定。

他起身走到火盆边,将信纸丢进火盆里,亲眼看着信纸彻底被烧为灰烬,才扭头对亲信道:“陛下驾崩,太子灵前即位,王爷命我们拿下霍世鸣以后,速速调兵进京。”

副将神色大变:“调兵进京?这、这不是……”

瞧了眼周嘉慕的神色,副将到底没敢把“谋反”二字吐出来。

“先去将贺樊他们几个叫回来。”周嘉慕不欲多说,直接下令。

副将一咬牙,恭声应是,快步向帐篷外走去。

周嘉慕正打算好好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见原本已经走出帐篷的副将,颈间抵着冰冷的剑锋,一步步退回帐篷。

在一队亲卫的护持下,霍世鸣缓缓

步入帐中。

“周将军的副将行色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周嘉慕盯着明显来者不善的霍世鸣:“这话应该由我来问霍将军吧。”

“霍将军带着这么多人强闯我的军帐,不知所为何事?”

霍世鸣向着京师方向抱了抱拳:“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见周将军。”

听到霍世鸣口中的称呼,周嘉慕眼神一暗:“太后娘娘?”

霍世鸣似笑非笑:“周将军不知?”

几乎是在周嘉慕收到密信的前后脚,霍世鸣也收到了霍翎的密信。

但周嘉慕要做的事情是谋反。他在看完信后,纠结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下定决心。

霍世鸣没有心理负担,在看完信后立刻行动起来,这才能先一步调兵截住周嘉慕。

周嘉慕沉默了下,试探道:“先帝留下遗诏,命我前往燕北驻守,霍将军这是迫不及待要过来接替我的职务了吗?”

霍世鸣摆了摆手,他的亲卫全部收刀入鞘。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收敛。

霍世鸣看着周嘉慕,轻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周将军,你我虽相争多年,但这完全是因为你我立场不同。我心底一直很钦佩周将军的为人,还望周将军不要自误。”

行动慢了一步,被霍世鸣抢占了先机,周嘉慕心底不仅不慌张,反倒有种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后退一步,坐回椅子上:“我很奇怪,为何今日出现在这里拦截我的人是你,而不是李宜春。”

霍世鸣道:“这是大燕内部的事情,自然没必要让羌戎牵扯进来。”

原来如此。周嘉慕笑道:“我能问一下,太后娘娘给霍将军下了什么命令吗?”

霍世鸣沉吟片刻,倒也没隐瞒:“太后娘娘命我率领燕羽军进京,还命我在看完信后,立刻调兵拦截周将军。”

“拦截到了,然后呢?”

“请周将军及你手底下的一众将领,随燕羽军进京,面见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