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国公世子,柳国公……
还有最前
排的端王。
她一步步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不断向上走,终于,她迈过最后一级台阶,与景元帝一起登临祭坛最高处。
回荡在天地间的祭文声停止了。
礼官将祭文书稿投入火炉,熊熊烈火中,霍翎缓缓转身,与景元帝面对面站着。
李满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皇后宝册和宝印。
宝册是册立皇后的文书,宝印则是皇后的凤玺,由纯金打造,这两样东西组合在一起,象征着皇后的权力。
景元帝拿起宝册和宝印,一一交给霍翎:“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祇承宗庙。愿皇后与朕,结凤鸣之好,体河山之仪。”
霍翎郑重接过宝册和宝印,声音清脆笃定:“即日起,臣妾愿与陛下结凤鸣之好,体河山之仪。以皇后之尊,与帝齐体,执掌凤印,统领后宫。”
待霍翎转过身面对阶下众臣时,百官再次行礼,贺千岁万岁。
无人之巅,景元帝握着霍翎的手,与她私语:“开心吗?”
霍翎微微侧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与他十指相扣:“能成为陛下的妻子,陛下的皇后,臣妾很开心。”
景元帝道:“帝后琴瑟和鸣,是国之所愿,也是朕心中所愿。”
霍翎唇角微弯,她没有低头去看下面的人,只是专注地凝望着景元帝。
父亲是她少女时期一直孺慕的大英雄。她曾经想过要嫁给和父亲一样的人,也曾经想过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但如今,她嫁给了一个远比父亲更厉害的人,她也想要成为如他这般强大又从容的掌权者。
在百官行过礼后,礼官再次出列,宣读景元帝大赦天下的圣旨。
景元帝用这道圣旨,来让天下子民与他一同感受封后的喜悦。
在将圣旨昭告天下后,景元帝和霍翎先行离开应天门。
待御辇和凤辇一同远去,列位在台阶上的文武百官,这才悄悄退下。
端王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祭坛坛顶,眼眸里一片阴鸷。
如他这般天潢贵胄,生来高高在上,眼底本不该染上阴鸷的。可是这两个月来,端王几乎尝遍了苦果。
昔日爱人一夕之间变成他的皇嫂。
原本举案齐眉的妻子与他相看两厌。
就连他辛辛苦苦埋在燕西的人手,也都折损了大半。
他以前从未碰过壁,吃过亏,这一次碰过的壁,吃过的亏,将他撞得头破血流。
更让端王痛恨的是,方才惊鸿一瞥,看清霍翎身穿嫁衣的模样时,他的心跳竟然失控了。
这种情不自禁,让他凭空生出几分自厌来。
端王重重闭上眼睛,转身走下台阶,却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
封后大典一共分为两部分。
上午时,帝后一起在应天门祭祀天地祖宗,接受百官朝拜。
下午时,霍翎要独自在凤仪宫里接受诸诰命的朝拜。
从此刻起,她拥有了正式宣召诸诰命的权力。只要她想,就可以召诸诰命进宫觐见。
最先向她行礼的是宗室命妇。
宁信长公主早就在私底下称呼霍翎为皇嫂了,这一礼行云流水,不带半点儿凝滞迟缓:“给皇嫂请安。”
端王妃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这会儿情绪几乎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只剩下多年的身体本能,麻木地向霍翎行礼:“给皇嫂请安。”
霍翎没有为难端王妃的意思。
她与端王妃之间,从来都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权势利益之争。
“免礼吧。”
霍翎还看到了肃亲王府的女眷,温和地与她们交谈了两句,才让她们退下。
随后,各国公府、侯府的女眷上前行礼。
之后就轮到官员家眷。
能入宫觐见皇后的诰命,都在正四品以上,霍翎将人大概认了一遍,将让她们退下。
诸诰命前脚刚离开凤仪宫,景元帝后脚就过来了。
他还穿着上午那身红色礼服,看着霍翎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的模样,也觉高兴。
女官端来托盘,里面放着两个盛有美酒的白玉丹凤合卺杯,霍翎和景元帝同饮杯中酒,掷杯于床下,恰是一仰一合。
到这里,大婚仪式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守在旁边的无墨和尚岚连忙过来,为霍翎拆掉头上的凤冠和配饰。
景元帝也除去了发冠,命人传膳,又问霍翎今天是不是没怎么用过东西。
霍翎坐在铜镜前,由着无墨为她梳发:“开始上妆前吃了一些,之后就只用了一块糕点。”
景元帝走到霍翎身边,与她商量道:“你要统领六宫,身边不能没有得用的人。”
“你与崔弘益也是相熟的,朕将他调来凤仪宫听你差遣,你看如何?”
守在一旁的崔弘益脸上浮现喜色,待霍翎笑着应好以后,立刻行礼谢恩。
“你身边的几个丫鬟,那个叫无墨的,原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伺候,另两个也都是从宫里出去的,朕就不另外给你点大宫女了。”
“不过你在后宫中没有人指点也不行,朕身边有个嬷嬷姓左,早年就在朕身边伺候着,对宫中的人事也都是熟悉的。”
“你见一见,若是满意的话,就让左嬷嬷留在凤仪宫。”
景元帝早就打算将崔弘益和左嬷嬷调给霍翎,这会儿左嬷嬷也在旁边候着,听到景元帝的话后,赶紧出来给霍翎行礼。
左嬷嬷看着四十岁上下,但已经有五十出头了,一张圆脸挂着和气的笑容,瞧着十分温和。
霍翎与左嬷嬷交谈几句,笑道:“以后本宫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还望左嬷嬷能多提点一二。”
左嬷嬷连忙谦虚几句,就又退了下去。
凤仪宫里伺候的人当然不止这些,但余下的人手,景元帝就没有再给霍翎安排了。
等无墨梳好头发,霍翎对景元帝道:“臣妾还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臣妾身边有个侍卫,叫无锋。他原是一直跟在臣妾身边的,武艺极好,如今臣妾进了宫,他倒没有了去处。”
景元帝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那就让他进禁卫军吧。如果表现好的话,就让詹凌带一带他。”
詹凌是禁卫军统领,能有詹凌亲自带着,只要无锋的表现不算糟糕,未来的前途都不会差。
说话间,御膳送到了。
霍翎饿得狠了,反倒没什么胃口,只用了些清淡的米粥。
景元帝晚上用得不多,也很快放下碗筷,盯着霍翎看了几眼,突然笑道:“让宫女伺候你去梳洗?”
霍翎与他对视,声音放得极轻:“陛下不陪臣妾逛逛凤仪宫吗?”
景元帝道:“天色已晚,明日再看,方能看得更真切。”
霍翎忍不住大笑起来,凑过去亲了景元帝一下,在他用手扣住她的腰肢,想加深那个吻时,霍翎赶紧求饶:“臣妾先去沐浴。”
景元帝惩罚性地咬了她一下,才慢慢抽离:“去吧。”
霍翎早已习惯了景元帝的亲吻,但更多的,还是从这一晚才开始尝试。开始尝试更多以后,连她所熟悉的、温柔克制的吻,都带上了攻城略地的架势,一寸寸与她勾缠,相抵,交织。呼吸,唇舌,身体。细碎而缠绵。
待霍翎再醒来时,床头那对龙凤红烛早已烧完。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残存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霍翎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透过红色的床幔,霍翎看着外面大亮的天色,在景元帝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从声音到姿势都透出慵懒:“陛下今日不用上朝吗?”
景元帝没想到她最先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问题,好笑道:“大臣成婚,朝中给假九日。朕大婚,不求给假九日,休息个三五日总不为过吧。”
“陛下可与朝中大臣说好了?”
景元帝叹息:“说好了。朕跟陆卿他们说,朕给自己批了五日假。”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这哪里是说好了,这分明是单方
面知会了朝臣一声。
今天后宫妃嫔要过来给皇后请安,霍翎与景元帝玩笑几句,就唤守在外面的宫人进来伺候两人梳洗。
景元帝后宫的妃嫔不算多,除了德妃和贤妃外,比较值得注意的就是出身柳国公府旁支的柳昭容,还有出身世家大族的陈淑仪,以及前几年比较受宠的张修仪和胡贵嫔。
最先给霍翎行礼的是大公主、二公主和季渊晚。三个孩子都是自小学习宫廷礼仪的,又有宫人提前教过,这会儿礼数周全,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
霍翎给三个孩子准备的礼物都差不多: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块玉佩。
不过因为大公主和二公主才是景元帝的亲生孩子,霍翎又额外给两人送了一套红玛瑙首饰。
当然,她这额外的赏赐落到其他人眼里,会是个什么看法,霍翎就不在意了。
等众妃嫔行过礼后,霍翎示意她们都坐下。
德妃主动道:“先前皇后娘娘没有进宫,陛下命臣妾代掌宫闱。臣妾愚钝,这几个月战战兢兢,生怕出现纰漏。如今皇后娘娘进了宫,这宫务也该交还给皇后娘娘,方名正言顺,令六宫心服。”
内宫之权,霍翎是肯定要收回自己手里的。这本就是皇后的职责,皇后的权力,没必要在这方面和德妃谦让。
不过她才刚进宫,对宫中情况尚处于两眼一抹黑,就急吼吼收回宫务,既显得对德妃不够信任,也容易乱中出错,让人看了笑话。
如今德妃主动示好,霍翎当然也乐意给德妃一个面子:“本宫才刚进宫,宫务之时,不急在一时,还要劳烦德妃代本宫多操持一段时日。”命人给德妃赐了厚赏。
余下众妃嫔也都各有赏赐。
见过众妃嫔后,几位掌事女官也来向霍翎请安。
等几位掌事女官都离开后,霍翎又将凤仪宫的宫女内侍全都认了一遍。
把该见的人都见过一遍后,天色已经不早了。
霍翎问身边人:“陛下在何处?”
景元帝就在凤仪宫里待着,霍翎找过去的时候,他正倚在榻上看书。
见她来了,景元帝问:“都忙完了?”
“忙完了。”霍翎笑,“这两天见了许多人,有好些个都没记住。”
景元帝说:“不急,等她们多来行几次礼,你就能记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书,牵着霍翎的手道:“你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凤仪宫吧,朕陪你到处逛逛。”
这凤仪宫,霍翎是没有亲自逛过的,但景元帝平时在宫里闲逛时,顺道来看过几次。
有他这么三不五时来瞧上一眼,内务府的人那叫一个尽心,每一处布置都不能更尽善尽美了。
尤其是那满园垂丝海棠,生长得极好。
这会儿还不是海棠花期,但可以想象,等到海棠遍开之时,将是何等盛景。
逛到书房时,霍翎主动停下:“臣妾有两样东西要给陛下瞧瞧。”
景元帝跟着霍翎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已经装潢好的书卷和画卷。
这两样东西,景元帝都是极眼熟的。
那幅书法,正是他写给霍翎的《洛神赋》;那幅画卷,则是他送给霍翎的入城献俘图。
无需霍翎催促,景元帝迈步走到画卷面前,凝视着画卷右上角并排写着的那两行一模一样的诗句。
稍显稚嫩的笔迹上,印着景元帝的私印:闲云居士。
因他名字里有个鹤字,便取了“闲云野鹤”的“闲云”二字作为别号。
铁画银钩的字迹上,印着的却是“洛水闲人”。
景元帝惊喜:“什么时候印上去的。”
“从行宫回到京师以后就印上去了,想给陛下一个惊喜,一直没和陛下说。”
景元帝抚了抚画上的字迹,征询霍翎的意见:“《洛神赋》挂在你的书房里,这幅画,让朕拿去御书房挂吧。”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感觉完全不一样。”……
景元帝给自己批了五日假期,朝臣也拿他没办法。反正如今朝中没什么要紧事,没哪个臣子会在这个时候不长眼地跑过来打扰他。
不过大婚第三日,景元帝主动带着霍翎去了一趟御书房。
那副入城献俘图被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地方,霍翎道:“陛下也不怕被大臣们笑话。”
景元帝自然是不怕的,他还表示自己会主动邀请群臣们鉴赏这幅画。
这画上的诗文和印章,放在两人之间就是情趣,真拿给朝臣鉴赏……霍翎实在没景元帝那么厚的脸皮,连忙出声劝他改变主意。
景元帝被哄了半天,也笑了半天,才终于摆出一副勉强的模样,松口道:“行吧,朕可以改变主意,不过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阿翎来为朕研墨吧。”
“这算什么要求。”
霍翎坐到景元帝的桌案侧边,挑了一块墨条慢慢研磨:“陛下要写什么。”
景元帝:“给你家族的封赏。”
依照惯例,大燕皇后的生父都能封“承恩公”一爵。不过,同样都是承恩公,却有一等、二等、三等之分。
何皇后的生父,就是一等承恩公。
景元帝这回拟写的圣旨里,有早就说好的对霍翎生母和外祖母的追封,还将霍世鸣封为了一等承恩公。
册后大典的亏,霍翎吃过一次,就绝不会再吃第二次。入宫之前,她打听了不少有关那位何皇后的事情。
所以这会儿,看到景元帝将她爹封为一等承恩公,霍翎欲言又止。
景元帝注意到她的异色:“怎么了?”
霍翎道:“陛下,直接将我爹封为一等承恩公,是不是不太好?”
景元帝先是讶异,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因为先皇后的生父,一开始是被封为了二等承恩公,过了几年后才升为一等承恩公?”
霍翎颔首。
“无需处处与先皇后看齐。”景元帝拿起玺印,直接盖在了圣旨右下角,“那会儿太后生父还在,皇后生父不好越过长辈,才降了一等。”
“如今你爹也是皇后生父,自然该和先皇后生父一个封号。”
“况且你爹于社稷有大功,日后还要为国朝镇守一方。倒是另一位承恩公,这些年来,从未做出过什么显赫功绩。”
景元帝都这么说了,霍翎也不再坚持。
她会劝上那么一句,一来是为了尽到皇后的劝诫之责,二来也是想明确一下景元帝的心意。
——看来那位出身何家的承恩公,一再干涉立后之事的行为,惹得陛下十分不满。
当天中午,霍家人就接到了这道圣旨。
虽然早有预料,当爵位真的下来时,霍世鸣还是一阵狂喜。
这个爵位和柳国公、靖国公那种世袭罔替的爵位没有可比性,但也是公爵啊!
品阶摆在那里,对霍家来说,这个爵位已经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相比起霍世鸣和霍泽的纯粹喜悦,方氏在高兴之余,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了一些嘀咕。
“一品忠烈夫人”,这么好的封号,肯定是霍翎为她生母求的。
不过想到自己也是沾了继女的光才成为承恩公夫人,方氏赶紧把心底那点儿酸意抛之脑后,与丈夫儿子商量着该如何庆祝。
饭桌上,霍世鸣提起了离京之事。
他们这回进京,为的就是准备霍翎的婚事,参加霍翎的封后
大典。如今一切都告一段落,他们去西郊别院泡几天温泉,解解身上的疲乏,就该动身回燕西了。
得知自己快要离开京师了,霍泽心里十分不舍。
燕西和京师完全没有可比性,这里云集了天底下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霍泽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大开了眼界。
他扭捏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们难得过来一趟,就不能多住一段时间吗。”
他还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爹,你职务在身,不可久离燕西,但我和娘不一样啊。”
“不如这样,你先快马赶回行唐关,我和娘在京师多住一段时间,年前再回燕西和你过年。”
只可惜,对于这个绝妙的主意,无论是方氏还是霍世鸣都不感兴趣。
方氏直接摆手拒绝:“我要跟你爹一起回去。”
在帮霍翎置办嫁妆、准备婚礼时,方氏接触了不少命妇。她们每个人都是通身气派,她站在她们面前只觉处处拘谨,生怕有哪里出了差错,让人看了笑话。
燕西虽然贫瘠了些,好东西也没有京师多,但她在燕西待得可比在京师自在多了。
霍世鸣更是呵呵两声:“别痴心妄想了。”
霍泽痛心:“为什么!”
霍世鸣拍了拍儿子的头:“我由着你玩了两个月,你还不满意?再不离开京师,我看你的心就彻底收不回来了。”
说起对京师的执念,霍世鸣可比霍泽深多了。
但他很理智。
他知道自己的根基在哪里。
现在的他,想回京师随时都可以回,根本不用急在一时。
皇宫里,霍翎也很快知道了霍世鸣的这个决定。
对此,霍翎是十分支持的。
在霍家人离京前,霍翎以皇后的名义赐下了不少好东西,其中还包括了送给方建白和李宜春的礼物。
连带着周嘉慕那里也有一份。
霍家人离开京师时,京师郊外的枫叶早已漫山红遍,霍翎花了些时间,终于适应了皇宫里的生活。
她不是一个喜欢折腾的性格,也没有兴趣每天看到景元帝的妃嫔对她行礼问安,所以她将请安时间定为一旬一次,各妃嫔的待遇也都遵循旧例。
各妃嫔明显感觉到,在这位皇后娘娘进宫以后,她们的生活不仅没有太大变动,还更舒坦了。
这倒不是德妃管得差,事实上,德妃代掌宫闱期间,后宫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只是有一些事情,比如说内务府有人克扣各宫冰炭,以次充好,德妃终究没有凤印在手,很难一查到底。
霍翎就没有这个顾忌了,顺藤摸瓜查了个底朝天,狠狠惩治了一批人,顺利在六宫树立起了威望。
没有这些人上下其手,以次充好,妃嫔们明面上的待遇是没有变,但实际上到手的东西是变多了的。
光是这一点,妃嫔们对这位皇后娘娘都是心服的。
再说了,就算心里不服气,又有谁敢跳出来冲撞皇后娘娘呢。
这位既是皇后,又得天子恩宠,入宫两个月来,天子几乎都宿在她的凤仪宫里,偶尔去其它宫里,也是去德妃和贤妃宫里坐坐,看看孩子。
位份不够高,又没有宠爱,还没有子嗣的妃嫔,怎么敢去和皇后碰一碰?
至于有子嗣的德妃和贤妃……德妃就不用说了,一直在帮皇后娘娘协调六宫,贤妃也是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唯一一个可能与霍翎起冲突的,就是出身柳国公府旁支的柳昭容了。
但柳昭容早就得了娘家叮嘱,也不可能做这种傻事。
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在霍翎面前蹦跶,霍翎这个皇后当得确实舒心。以她的能力,宫务也不是什么负担,不过两三个月时间,霍翎就基本上手了。
眼看着年底将近,宫中要设宴款待朝臣,霍翎给德妃赏了一堆好东西,谢过德妃这段时间的帮忙,就全权接手了筹备宫宴一事。
这是她当上皇后以后第一次在朝臣命妇面前露脸,霍翎从左嬷嬷和内务府总管那里了解到往年宫宴的情况,也没有完全照搬往年的布置,而是做了一些适当的调整。
“行了,今天到此为止。”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霍翎让内务府的人先行退下。
无墨上前询问:“娘娘,现在要吩咐御膳房的人传膳吗?”
霍翎颔首:“传吧。”
进宫以后,无墨对霍翎的称呼就变了。
在私底下,随便怎么称呼、自称都行,但大庭广众,该守的规矩都要守。
就连霍翎自己,在习惯上也有了不少变化。
未嫁人前,她多是用发带来系发;进宫以后,她就将发带都换成了凤钗和凤簪,这样更方便盘发。
只有主仆二人时,无墨还小小惋惜了一下,霍翎却笑道:“人是不断往前走的。也许是主动养成的,也许是被动养成的,但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习惯,你要尽快适应。”
前前后后忙碌了小一个月,终于到了宫宴当天。
景元帝处理完折子,就从御书房来了凤仪宫。
霍翎正在听底下人汇报情况,余光扫见景元帝的身影,起身去迎。
景元帝陪霍翎一起听完汇报,才与她一起更换礼服,乘坐辇车前去参加宴席。
席间早已坐满宾客,伴随着李满一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景元帝握着霍翎的手,与她一起走上主位。
待帝后二人相携坐下,众人才再次坐回去。
景元帝捏了捏霍翎的手,低声问她:“坐在下面和坐在上面的感觉,是不是差别很大。”
霍翎轻轻一垂眸,就将下方心思各异的众人看了个一清二楚:“感觉完全不一样。”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年节。
站在高处俯视,和站在半山腰仰望的感觉,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霍翎将视野范围内的宾客都扫了一遍,又观察了下行走在席间的宫女,确定一切井然有序,也就放下心来——今晚这场宴会,没有出任何岔子。
她这一关是彻底过了。
“与朕碰个杯吧。”景元帝道。
霍翎想到了当初她坐在席间,隔空敬景元帝酒的场景。
看了看景元帝的表情,霍翎便知道他也想起来了。
霍翎端起酒杯,与景元帝结结实实碰了个杯,抿了一口,顿时笑了:“是樊楼的秋露白。”
想到当初心底的困惑,霍翎问景元帝:“陛下,樊楼背后的主子是不是您?”
景元帝眉梢一挑,也没有瞒着霍翎:“是与朕有些关系。你是何时猜出来的。”
霍翎道:“臣妾第一次去樊楼时,在那里玩了投壶,赢了一壶秋露白。投壶所用的箭矢极好,在军中都十分少见。”
“而且臣妾与陛下第三次见面时,崔弘益直接将臣妾带上了顶楼。那里的布置,与太和殿的布置有几分相似之处。”
一个人的喜好是很难伪装的,景元帝虽不常去樊楼,但底下人还是下意识按照他喜欢的风格来布置房间。
景元帝道:“这么早就猜出来了,怎么到现在才问。”
“之前是不好问,怕犯了陛下忌讳,后来是忘了问。”
霍翎一直都很注意和景元帝相处的分寸。
景元帝明白了:“樊楼的掌柜,是朕还未登基时在宫外认识的友人。”
“他出身商贾之家,少年时一直想要入仕做官,可惜出身不高,又没有世家勋贵举荐,最后只能花了一笔银两,在衙门里谋了个小吏的差事。”
小吏和正经官员还是很不一样的。入了吏道,再想晋升就难了。
“朕与他认识之时,他已经因得罪上官,愤而离开了衙门。”
霍翎听到这里,好奇道:“那他最后为何没有做官,而是开了一家樊楼?”
景元帝没有说得太详细:“也算因缘际会吧。他在打理生意上的才能,确实十分出众。朕在宫外有一些产业,都未经内务府之手,而是交给了他来打理。”
“你若感兴趣,下回朕带你去樊楼见见他。”
等底下的教坊司表演完,夫妻两还在闲聊。
宁信长公主美美欣赏完歌舞,想找人分享一下心得,结果扭头一看,帝后二人坐得极近,这会儿依旧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皇兄,皇嫂,你们在聊什么呢。”
霍翎循声看去:“我在与你皇兄聊樊楼的美酒。”
她朝身后的崔弘益招了招手,吩咐道:“这酒,给宁信和嘉乐送一壶过去。”
宁信长公主喝不出这是什么酒,许时渡却是一下子就品了出来。
许时渡端起酒杯,抢在其他人之前,起身给霍翎敬酒:“娘娘,我敬您一杯,愿您凤体康健。”
宁信长公主也跟着喝了一杯:“皇嫂这宫宴安排得真不错,这么个大冷天,菜肴端上来时还是热的。”
虽说大家心里都知道,宫中的宴会不是吃饭的地方,但这寒冬腊月的,热气腾腾的菜和已经冷掉的菜一起摆在面前,肯定是前者更让人慰贴。
景元帝对霍翎说:“有宁信这句话,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她这人眼光最挑剔,从不轻易夸人。”
霍翎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妾紧张?”
景元帝反问:“朕还能看不出来?”
看着两人又无视她重新聊上了,宁信也是无奈。不过,她皇兄这下应该不会再觉得宴会无聊了吧。
有许时渡开了一个好头,过来给霍翎敬酒的人越来越多。
霍翎算是知道景元帝为什么一参加宴会就头疼了。
敬酒倒也罢了,他们嘴里说的敬酒词也都乏善可陈。
霍翎一开始还喝得比较实在,连着喝了十来杯后,也实在不起来了,每次都是只喝一口。
景元帝一边喝着酒,一边支着下颚看她,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她的转变。
霍翎暗暗叫苦:“陛下也不事先提醒臣妾。”
景元帝这才道:“是朕忘了。”
他给李满使了个眼色。
等霍翎的酒杯再次被人满上,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就发现了不对。
杯子里的酒水已经换成了温热的蜜水。
霍翎不动声色:“陛下杯子里的,是酒还是蜜水?”
景元帝被她这话逗得哈哈笑了两声:“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两人如此旁若无人地亲近着,落在一些臣子眼里,那是帝后琴瑟和鸣,但落在某些人眼里,就颇为刺痛了。
端王从列席以后,喝酒的动作就没怎么停过。
他与上首离得太近,即使刻意不让自己去看,还是难以避免注意到上首的动静。
端王妃也不拦着他。
事实上,就连端王妃自己,也没忍住多灌了几杯酒。
霍翎放下景元帝的酒盏,刚想说些什么,余光扫见一位年轻命妇,立刻将人认了出来:“季二夫人。”
霍翎口中的季二夫人,是肃亲王二儿子的妻子。
也是许时渡说过的那位三公子的亲生母亲。
在霍翎的立后大典上,季二夫人跟着肃亲王府的人来给她行过礼。
季二夫人显然有些惊喜:“娘娘还记得臣妇。”
景元帝正在与朝臣聊天,霍翎示意季二夫人走上前一些:“季二夫人左边嘴角有颗痣,本宫瞧着觉得亲切,就记下了。”
等季二夫人敬完酒,霍翎又问:“听说你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回可带了他们赴宴?”
季二夫人心中激动,面上也带出了些,笑容十分灿烂:“这回只带了我家大郎进宫,三郎和二娘子年纪还小,我怕他们会在宫宴上失礼。”
霍翎笑道:“我们季家的孩子,自小就有专人教导礼仪,怎么会在宫宴上失礼呢。”又问二娘子多大了。
听说二娘子今年六岁,霍翎道:“与大公主、二公主年纪相差也不大,下回季二夫人得了空,可以带孩子们进宫。”
季二夫人一口应下:“要是娘娘不嫌那几个孩子吵闹,等娘娘何时有空了,我带他们进宫给娘娘请安。”
霍翎道:“只管带进宫来,本宫这儿少不了他们的见面礼。”
季二夫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景元帝方才也隐约听到了霍翎与季二夫人的交谈,开口问:“你与肃亲王府,何时有了交情。”
霍翎道:“臣妾添妆礼时,肃亲王府送了礼物过来。”
瞧了瞧那些个还想过来敬酒的人,霍翎问:“陛下,我们要不要提前离席?”
景元帝笑:“那就去月漾湖走走吧。”
***
天边一轮圆月倒映在湖中,微风吹过,月漾湖波光粼粼,将圆月吹得破碎。
京师的冬天,威力不比燕西差。
霍翎站在栏杆边,由着景元帝为她戴上斗篷兜帽。
“《清燕西》里说霍襄安是燕西出了名的美人,朕就问崔弘益,你可是名副其实。”
“崔弘益给你的评价是,天人之姿。”
“朕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直到那天在月漾湖边见到你,一瞬间只觉是仙人乘月涉水而来。”
霍翎眼眸微弯:“陛下怎么现在才跟臣妾说。”
景元帝轻咳一声:“对着大臣之女,有些话总是不好直说的。”
月漾湖风大,景元帝和霍翎在湖边略站了会儿,就去了不远处的八角凉亭。
霍翎突然又将话题扯到了肃亲王府身上。
“方才与季二夫人聊天,臣妾想到了一事。”
景元帝:“何事?”
霍翎道:“大公主和二公主都到了读书进学的年纪,但臣妾看,教导她们的师傅,怎么都是宫中的女官和京中素来贤名的命妇?”
景元帝一怔:“你觉得这个安排不妥?”
霍翎道:“倒也不是不妥。这是多年的惯例了。只是,陛下膝下就这么两个公主,再怎么宠着纵着都不为过。”
“听说大公子那边,每天都在天章阁念书,身边每一门课业的老师都是朝中大臣。”
霍翎身为皇后,除了要调理六宫外,还要教养皇子皇女。
季渊晚那边,霍翎不打算沾手,景元帝也默许了她的做法。
所以霍翎需要教养的只有两位公主。
“臣妾是觉得,三个孩子年纪相仿,没必要在这方面区别对待。就让两位公主也去天章阁念书,再从朝中请两个大臣担任公主师,让他们为公主讲史,陛下以为呢?”
景元帝一时没有回答。
但他这个反应,反倒鼓舞了霍翎。
没有立刻反对,恰恰说明景元帝有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霍翎再接再厉:“要说臣妾见过的最气派的皇家人,除了陛下,就是宁信了。咱家的公主,要都能和宁信一样,那才叫好呢。”
听霍翎夸奖亲妹妹,景元帝笑了一下:“该让宁信听听你这话。”
“这是肺腑之言。”
霍翎握着景元帝的手,声音愈发温柔下来:“陛下,臣妾不知两位公主是如何想的,臣妾自问资质远超弟弟,所受的教导却远逊于弟弟。”
“那是臣妾的亲弟弟,臣妾心中依旧时有不平。大公子和两位公主之间还隔了一层。”
说到这儿,霍翎将景元帝的手掌引到自己颊侧:“况且,陛下最初注意到臣妾,不正是因为臣妾在燕西立下了功劳吗。那些庸碌之人,才会畏惧女子拥有才能。”
景元帝用指尖顺了顺霍翎的脸庞,终于道:“也好。”
“你是皇后,你觉得这样做对两个孩子更好,那就依你的想法来。朝中大臣那边,朕与他们说一声,看看有谁愿意来教导公主。”
霍翎道:“别人不清楚,陆尚书肯定乐意。”
景元帝哑然失笑:“等过完年,朕问问他。”
聊完两位公主的培养问题,霍翎又换了个话题,与景元帝一直聊到宫宴结束,两人才回了凤仪宫休息。
湿润雾气升腾而起,霍翎喝完醒酒汤,靠在浴池里昏昏欲睡,脑中却在回想着今晚的事情:
她想要提高自
己在前朝的影响,就势必要在朝政上发表自己的看法。
但她刚成为皇后不久,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坐稳皇后之位,做好皇后应尽的职责,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恰好,教养公主就是皇后的责任。
即使是朝臣,也不能说她的提议有错。
如果能让两位公主进入天章阁读书,还能请朝臣来担任公主师,这无疑能慢慢提高两位公主对前朝的影响,又不至于让朝臣太过警惕。
还能对德妃和贤妃施恩。有利于后宫的安稳。
想到这儿,霍翎又不免想到了肃亲王府那边。
陛下几乎每日都宿在凤仪宫里,两人间的房事也算频繁,如果她能有陛下的孩子,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是,如果她始终不能怀上陛下的孩子,她也需要给自己安排一些后手。
肃亲王府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没必要将肃亲王府往外推。
别的不说,两位公主身边的伴读名额还没满,季二夫人家的二娘子倒是可以先进宫来当公主伴读。
翌日下午,太医院派人来给霍翎请平安脉。
看到来人时,霍翎不由笑了下,这是个老熟人了。
“相太医,燕西一别,许久不见了,你瞧着没什么变化。”
“老臣早就该过来给娘娘请安了,只可惜之前一直没轮值到,还望娘娘恕罪。”
相太医恭恭敬敬地给霍翎行礼问安。
即使早就知道霍翎成了皇后,但当他真正站在霍翎面前时,相太医心中还是不禁升起感慨:他瞧着是没什么变化,皇后娘娘的风仪却远胜燕西之时。
霍翎示意他免礼:“相太医救了本宫的父亲,本宫感激还来不及。”
相太医走上前,开始为霍翎请脉。
霍翎的身体底子一向极好,她连调理的汤药都不需要喝,所以相太医过来请平安脉,也是走个过场就离开了。
目送着相太医远去的背影,霍翎挥退屋内其他人,只留下无墨。
“你说,回春堂的陈大夫,会愿意进太医院吗?”
这位陈大夫,是当初永安县赈济灾民时,被霍翎请去问诊棚坐诊的年轻大夫。
无墨诧异:“娘娘怎么突然想到了陈大夫?”
霍翎道:“我想在太医院里有一两个值得信任的人手。”
倒不是不信任太医院的人。
主要是,有一些问题,还是需要找值得信任的人来询问。
比如说,她想问一下关于陛下子嗣方面的问题。这就不太好问相太医他们。但要是在信任的太医面前,她就没有这些个顾虑了。
其实直接从太医院里选出一两个人来栽培,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霍翎与陈大夫打过不少交道,对陈大夫的人品和医术都很认可,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无墨思索片刻,道:“我可以去信一封问问陈大夫,我想陈大夫会同意的。”
“燕西太小了,陈大夫一直留在那里,医术很难精进。能进太医院,对他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机缘。”
“你说得对。”
霍翎就将这件事情交给无墨去办了。
***
依照朝廷惯例,每年腊月二十五,各衙门封存官印,景元帝也会封存玉玺,一直到正月初十,各衙门重新开印,景元帝也重新开玺。
这期间,除非有相当紧急的公文,众人都是不用处理朝政的。
不过,不用处理朝政,景元帝依旧不得闲。
皇帝贵为天子,每年过年时,都要代表天下子民进行祭祀活动,祈求国朝来年风调雨顺。
霍翎身为皇后,也要与景元帝一起参加祭祀活动,为民祈福。
但对于霍翎来说,真正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祭祀活动主要是由礼部那边来主持,她只需要照着礼部定下的章程来做事就好。
趁着德妃和贤妃过来请安时,霍翎将她对公主读书的安排告诉两人。
天章阁是什么地方,德妃和贤妃久居宫中,一清二楚。
她们虽然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里蕴含的政治意义,但都知道不是一件坏事,惊讶过后,纷纷出声向霍翎道谢。
聊到两个小公主的课业,德妃还道:“大公主从行宫回来后,跟我说起过娘娘骑马射猎的英姿,还说以后一定要向娘娘看齐。”
贤妃暗骂德妃奸诈,她是绝不肯落于老对手之后的:“难怪二公主这些天勤于练习骑射,臣妾还说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努力了。”
霍翎笑道:“两位公主的骑射师傅是极好的,让两位公主跟着骑射师傅好好学。”
顿了顿,霍翎又多释放了一些善意:“本宫时常会去马场那边练习骑射,两位公主平日里若是闲着无事,也可以随本宫一道过去。”
德妃和贤妃连忙应好。
她们虽不是顶顶聪明的人,却也绝不愚笨。
不说旁的,光是这位霍皇后进宫以来的种种手段,就远不是她们所能企及的。
像德妃,更是在心下暗道侥幸。
幸好有大伯在,不仅帮她上书躲过了立后风波,还提醒她要与霍皇后交好。
让霍翎有些诧异的是,今年过年,端王府居然不打算接季渊晚回去吃年夜饭,只是向景元帝求了个恩典,让季渊晚在正月初二时回一趟端王府即可。
这个安排,看似不近人情。
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其实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果然不能指望自己的敌人一再犯错啊。
等景元帝过来凤仪宫时,霍翎正在练箭。
景元帝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来凑了个热闹。
霍翎射完箭筒里最后一支箭,对景元帝道:“陛下,您今年还没去过西郊吧。”
以往每年夏天或者冬天时,景元帝都会去西郊住上一段时间。但今年情况特殊,夏天景元帝是在行宫度过的,冬天霍翎进宫,更是忙得走不开。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景元帝问:“你想去西郊过年?”
“等祭典结束,我们就去西郊待到初十再回来吧。”
景元帝笑着应了声好,抬手为霍翎拂去眉间落雪,拉着她进了温暖如春的宫殿里。
“朕每年都会题几副春符赐给大臣,你的字近来练得不错,是要在旁给朕研墨,还是与朕一起写上几副,然后一同赐给大臣的夫人?”
霍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她练了那么久的字,也乐意显一显身手:“臣妾这就给陛下研墨,然后与陛下一起写上几副。”
霍翎一边题着春符,一边与他说起以往过年时,家中的春符都是由她一手包揽。
“今年只记得给我爹他们送了年礼,忘了顺便给他们写几副春符了。”
景元帝道:“那你再多题几副,到时贴在凤仪宫、太和殿的柱子上。”
许是心中高兴,霍翎这回落笔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字迹有所突破。
她一口气写了九副,要不是景元帝叫停,让她歇会儿再继续,霍翎还能再多写几副。
在霍翎喝茶休息时,景元帝站在她所写的春符前,静静端详了片刻,夸道:“阿翎的字迹,愈发有神韵了。”
当天下午,如文盛安、陆杭、柳国公这等重臣,都收到了宫里赐下的两幅春符。
当听说一幅是赐给他们,一幅是赐给他们的夫人,他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展开春符,看见上面相似又不同的字迹时,如陆杭这样的,立刻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如文盛安、柳国公这种,在怔愣片刻后,也都猜到了原由,不禁在心下嘀咕,陛下是不是对皇后恩宠太过了,连这种事情都让皇后跟着掺和进来。
不过皇后赏赐命妇,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家夫人得了皇后手书,更是一份难得的体面。
看着自家夫人脸上的笑容,听着家中女眷的羡慕声,他们也就只能这么在心里嘀咕一下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自己的侄子都能进天章阁念……
景元帝亲笔所书的春符,年年都会赏赐给朝中重臣。
每年能得到这份体面的朝臣,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个,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但收到皇后娘娘题写的春符,还是第一次。
除了给朝中重臣的夫人赏赐了一份外,如靖国公夫人、季二夫人、邱鸿振夫人,都各得了一份。
这可把大家喜得不行。
最重要的不是这幅春符的价值,而是代表着皇后娘娘惦记她们啊。
等景元帝和霍翎忙完祭祀,靖国公夫人她们都寻到机会,进宫给霍翎请安。
说起春符,邱夫人道:“我家那位都舍不得把春符贴出去,说是皇后娘娘亲赠的,贴在外面风吹日晒,时间一长就磨损了。”
霍翎笑道:“春符本就是用来贴的,今年这一幅磨损了,来年本宫再赐下新的就是。”
邱夫人心下更是高兴:“臣妇也是这么说的。”
靖国公夫人与霍翎聊的,则是靖国公世子郑新觉和无锋。
戍守京师的军队,都统称为禁卫军,但在禁卫军内部又有细分。
像郑新觉和无锋,都同属于禁卫军四大营中的朱雀卫。
论职务,郑新觉比无锋要高不少,但懂得内情的人,都知道无锋是皇后娘娘亲信中的亲信。在无锋进入朱雀卫以后,郑新觉就有意与无锋交好。
这会儿无锋在朱雀卫里,已经做得有模有样。
霍翎听得高兴:“无锋那性子,本宫再了解不过了。他能这么快就适应朱雀卫里的环境,定然少不了郑世子平日的提点。”
能得皇后娘娘这句话,她儿子与无锋交好就完全不吃亏。靖国公夫人也是喜气洋洋。
季二夫人没什么旧交情可以和霍翎攀,不过季二夫人这回进宫,把她的三个孩子都带了过来。
三个孩子里,最大的大郎只有九岁,生得虎头虎脑。
最小的三郎今年四岁,穿着厚实的红色袄衣,头上戴着个虎头帽,长得白白胖胖,站在霍翎面前给她作揖拜年时,两只胳膊被衣服夹得险些合不起来,但还是努力行着礼,嘴里稚声稚气地说着吉祥话。
霍翎早就给三个孩子备好了见面礼。
大郎和三郎的见面礼差不多,只不过大郎已经启蒙,所以多了套文房四宝;三郎年纪还小,文房四宝就换成了精巧的玩具。
但要说得到见面礼最多的,还是二娘子。
从文房四宝到绫罗绸缎,还有许多适合小姑娘戴的首饰。
霍翎将小姑娘招到自己面前,细细问了她的年纪,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读过什么书。
二娘子今年七岁,只读过《开蒙要训》、《三字经》这些启蒙的书籍。
霍翎挑了几句《三字经》里的话来考教她,小姑娘都回答得有模有样。
“看来是个喜欢念书的。”
霍翎对季二夫人道:“二娘子与二公主年纪相仿,又都是亲戚,平日理应多亲近些。”
“年后二公主要去天章阁念书,她身边还缺个伴读,若是夫人愿意,就让二娘子进宫来一起读书吧。”
季二夫人没想到进宫还能有意外之喜,连忙谢恩。
一旁的靖国公夫人和邱夫人都有些羡慕,只恨家中没有年龄合适的孩子。家中能出一位公主伴读,这是对他们家风的认可。
霍翎留几人在凤仪宫用了午膳,又叫二公主和二娘子互相见了一面,这才让几人出宫。
回到肃亲王府,季二夫人让下人带走孩子,她先去找了丈夫,又和丈夫一起去找了公爹,将宫里之事一一道出。
肃亲王倚在榻上,双目紧闭,瘦削的脸上满是病容。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用病中沙哑的声音问:“你确定皇后娘娘说的是,二公主要去天章阁念书?”
季二夫人应是。
别人不知道天章阁是什么地方,肃亲王自幼生活在宫中,还能不清楚吗。
在太|祖、太宗时期,只有储君才能进天章阁读书,后来逐渐放宽了要求,但也从来没有公主进天章阁的先例。
为什么呢?
因为从皇宫的规划图来看,天章阁所处的位置是在前朝,而非后宫。
让两位公主涉足前朝,但又不是让她们干涉朝政、对朝政发表意见,只是让她们去前朝念书……
朝臣连反对都不好反对。
谁叫陛下只有这两个亲生女儿呢。
自己的侄子都能进天章阁念书,亲生女儿却不能进?
朝臣要是真跳出来反对,陛下该作何感想。
这一步棋,当真巧妙啊。
肃亲王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儿子和儿媳,只是道:“皇后娘娘让二娘子去当公主伴读,是二娘子的体面。”
季二夫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有些弄不明白的是:“我看娘娘对三郎不是太亲近。”
肃亲王道:“这才是皇后娘娘的高明之处。”
皇后娘娘才刚进宫,位置都还没彻底坐稳,她在这个时候就表现出了对三郎的亲近,除了引起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警惕,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让二娘子进宫,既能维系她与肃亲王府的关系,又不会引得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恐慌。
至于日后之事——
陛下春秋鼎盛,倒不必急在一时。
***
正如肃亲王想的那样,在听说季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时,不少人心里都很有些想法。
但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来,皇后娘娘将季家二娘子点为了公主伴读。
大家对季家三郎的关注,立刻转到了公主进天章阁念书这件事情上。
不过,不管大家心里在想什么,都不好说出来,更不可能进宫里劝诫帝后,打扰帝后过年的兴致。
霍翎与景元帝在宫里待到大年初三,就一起去了西郊山庄,直到大年初十才回宫。
出了元宵节,霍翎在皇宫的第一个春节就算过去了。
给公主挑选公主师的事情也提上了章程。
不出霍翎所料,陆杭这个老狐狸是第一个站出来,主动表示愿意担任公主老师的人。
另一位公主师,景元帝点了国子监祭酒。
与陆杭不同,国子监祭酒对于担任公主师一事,是很有些不乐意的。
这份不乐意,就体现在他给两位公主讲课时,几乎是完全照本宣科,也不管两位公主和伴读们听不听得懂,时不时就是一番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小姑娘们得了长辈的叮嘱,都在好好听课,但这国子监祭酒的课,她们是听得昏昏欲睡。
大公主性情温和,只当国子监祭酒喜欢这么上课,二公主却颇为不满:“他要是就这水平,还能当上国子监祭酒?那不是在误人子弟吗。”
国子监祭酒也是季渊晚的老师,二公主私底下找了季渊晚,好一通旁敲侧击,问国子监祭酒平日里是怎么给季渊晚上课的。
季渊晚压根就没想到二公主是来套话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国子监祭酒给季渊晚上课时,也时常引经据典,但显然比较照顾季渊晚,课程都是为季渊晚量身安排的,不会太超出季渊晚的理解范畴。
二公主气得回去找贤妃好一通告状。
贤妃安慰女儿:“这国子监祭酒是个老顽固,你与他计较什么。”
二公主不高兴母妃的态度:“母妃怎么和皇姐说得一样。要我说,这国子监祭酒不是老顽固,他是看不上我和皇姐。”
从母妃这里得不到支持,二公主越想越气,也不管这会儿天色已晚,带着自己的宫女就去了凤仪宫。
霍翎正在和景元帝一起用膳。
听说二公主来了,景元帝奇道:“怎么这会儿过来?”
霍翎说:“肯定是有急事。”
景元帝笑了下,也没
说什么“小孩子怎么会有急事”这种扫兴话。
霍翎对一旁的崔弘益道:“快请二公主进来,再多添副碗筷,这个时辰过来,她应该还没来得及用东西。”
二公主原本就是憋着一股气才过来的,等她站在凤仪宫外,那股气已经消散了大半。
再被迎进殿内,看到正在用膳的霍翎和景元帝时,愤怒都被犹豫取代了。
“给父皇、母后请安。”
“先来用膳吧。”景元帝对二公主道。
二公主乖乖走了过去。
等用过东西,霍翎没有直接问二公主为什么突然过来,而是关心起了她在天章阁上课的情况。
二公主再聪明也是个小孩子,说着说着,就把国子监祭酒的区别对待全都抖了出来。
景元帝眉心微蹙,心中很有些不虞。
霍翎却笑道:“原来是为这件事情。莫恼,明日母后就为你们出气。”
“这个国子监祭酒不愿意好好教你们,是他的损失,过几日就让你父皇再为你们重新择选一个公主师。”
霍翎将话抛给景元帝,景元帝也保证这回会好好挑选。
二公主这才喜笑颜开,也不再打扰霍翎和景元帝,心满意足地离开凤仪宫。
在女儿面前,景元帝不好表现出愤怒,在霍翎面前,他就没有这个顾虑了:“这个江祭酒,朕下旨时,他应得痛快,没想到却给朕玩了这么一手。”
霍翎对于这种看不清形势的蠢货,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这种人未必就是效忠端王和柳国公府,但他们天然觉得,男孩才应该接受更正统的教导。
他们不会站出来直接忤逆景元帝的旨意,却不肯在教导公主一事上尽心。明明有十分的才能,却吝啬使用。
“臣妾倒是有一计治他,就是稍显逾矩。”
景元帝问:“什么计策?”
霍翎将计策一说,景元帝想了想,道:“你是皇后,不满臣子对公主的教导,下一道懿旨斥责臣子也是无妨的。”
“那就需要陛下与臣妾配合一番了。”
得了景元帝的同意,翌日一早,霍翎写了一道懿旨,盖上凤印,让崔弘益往国子监走一趟。
江祭酒听说宫里来了内侍,还以为是景元帝有什么吩咐。
结果刚一跪下,看到崔弘益从怀里掏出懿旨,脸色就很有些不好看了。
崔弘益才不管他的脸色好不好看,当即开始宣旨。
听清懿旨的内容后,江祭酒的脸色难看到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这道懿旨也没说别的,就是说江祭酒在公主师一职上不称职,不能教好公主。
正好公主还没对江祭酒行过拜师礼,就不劳烦江祭酒教导公主了,她会为两位公主另请高明。
真的,江祭酒宁愿霍皇后在懿旨里狠狠骂他一顿,都好过如此不轻不重的话语。
他可是国子监祭酒啊,负责的就是教导和管理国子监里的学子。
结果这会儿,霍皇后直接下了道懿旨,斥责他这个公主师不称职。
连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都教导不好,他还有何颜面执掌国子监?
“祭酒大人,请接旨吧。”
崔弘益笑眯眯地看着江祭酒。
江祭酒脸色灰败,颤抖着双手接过懿旨:“臣愧对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信任。”
等崔弘益离开以后,一位下属过来扶起江祭酒:“大人,您怎么了?”
江祭酒唇角泛苦,却也没说什么,回屋写了一道折子,表示自己不能胜任公主师一职,也无颜继续教导大公子和国子监的学子,上书请辞国子监祭酒一职。
京中几大衙门都在一条巷子里,霍翎这道懿旨也没避着旁人,很快,这件事情就传到了御史台的耳朵里。
御史台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拥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拿不出什么确切的证据,只凭道听途说就能参奏一本。
更别说如今不是风闻,而是确有其事。
皇后的懿旨,凭什么直接颁给朝臣。更别提这道懿旨,还逼得国子监祭酒上书请辞。
一旦开了这种先河,皇后现在可以逼走国子监祭酒,以后也可以逼走其他臣子。
还没等御史们商量出个对策,宫里又有消息传出来,景元帝驳回了江祭酒的请辞,还说公主师一事是公主师一事,国子监祭酒一事是国子监祭酒一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霍翎也给江祭酒的夫人和女儿赏了些东西,说是念在江祭酒劳苦功高的份上,特意厚赐他的家眷。
这一套操作下来,直接把御史们整不会了。
江祭酒本人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看着夫人和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掩面一叹。
余光扫见江祭酒的表情,江夫人让女儿和下人都退下,细问了事情经过。
当得知江祭酒都做了什么后,江夫人狠狠翻了个白眼,一点儿都不同情自己的丈夫。
“你也真是的,既然是同时给大公子和两位公主讲课,怎么还分出了个三六九等呢,难道两位公主的身份不比大公子尊贵?”
江祭酒叹气:“我……唉,我,我就是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江夫人怒道:“要我说,你就是读书读迂腐了,光顾着什么男女之别,忘了还有尊卑之分。”
江祭酒揉了揉额头,连忙转移话题:“现在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同意我的请辞,倒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江夫人也为丈夫发愁:“不如这样,明日我往宫里递个帖子,进宫给娘娘请安,试探一下娘娘的心意。”
此事的症结,还是在皇后娘娘那里。
江夫人这帖子递得快,宫里的回应也快,第三天上午,江夫人带着女儿进宫给霍翎请安。
霍翎对江夫人的态度很温和,听说江夫人出身江南,还与江夫人说了说江南的美景和吃食。
与江夫人聊过以后,霍翎的目光顺势看向江家大娘子。
江家大娘子今年十一岁,眉目雅致,气质娴静,端坐在一旁,就像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一般。
霍翎夸道:“大娘子生得可真好。”
要是别人那么夸也就罢了,江夫人看了看皇后娘娘的脸,只觉得皇后娘娘比册后大典那时还要美上三分。
江家大娘子也很不好意思。
霍翎夸完以后,又考教起江家大娘子的学识,满意道:“不愧是江祭酒和江夫人的女儿,小小年纪就饱读诗书。你平日里都在哪里读书。”
江家大娘子道:“平日都一个人在家里读书。”
霍翎说:“一个人读书多无聊啊,不如进宫来,和大公主她们一起读书,也能有个伴。”
江家大娘子瞪大眼睛,下意识看向她娘。
江夫人也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后娘娘会将她家闺女点为公主伴读。
江夫人有些摸不准皇后娘娘的心思,但皇后娘娘都这么问了,江夫人轻轻朝女儿点了下头。
江家大娘子立刻高兴地应了:“谢谢娘娘。”
等到江夫人和女儿离开皇宫时,霍翎又额外给江家大娘子赏赐了一套文房四宝,让她回去收拾些东西,后日就会有人接她进宫念书。
“伴读们都是和公主住在一起的。”
“宫里不缺伺候的人,也不缺吃穿用度,你们收拾些用得惯的东西带进来,其余的,都有内务府为你们安排。”
“每旬都能放一次假,到时宫里也会安排人将大娘子送回江府,让你们一家团聚。”
种种安排,细致又妥帖,要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江祭酒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在家中苦苦等候,终于等回了母女两。
瞧着妻女高高兴兴的神情,江祭酒长舒一口气,才问起宫里的事情。
江夫人挥退下人,赶紧把宫里的事情都说了,这才问道:“你说说,娘娘这
是什么意思。”
前脚斥责江祭酒不堪为公主师,后脚却将江家大娘子点为公主伴读。
这……这实在是让江夫人看不明白。
“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江祭酒是终于看明白了。
他苦笑:“皇后娘娘,这是恩威并施。”
先是用一道懿旨来斥责他,让他不得不上书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
要是帝后顺理成章地同意了他的请辞,怕是会引得朝臣对皇后的不满。
所以陛下驳回了他的请辞。
随后,皇后娘娘又将他家大娘子选为公主伴读。
这一举动,说明皇后娘娘只是单纯不满他给公主讲课时的表现,而不是否定了江家的教养。
如此一来就保留了他的几分颜面,让他得以继续执掌国子监。
从头到尾,皇后娘娘只下了一道懿旨,又见了江夫人和江家大娘子一面。顶多就是付出了一个公主伴读的位置。
江夫人确认道:“那大娘子进宫当伴读,应该没问题吧。”
江祭酒说:“没问题,让大娘子去吧。皇后娘娘不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的。”
江夫人无语,皇后娘娘这等尊贵气派之人,当然没必要自降身份,为难一个小姑娘。她担心的是:“你得罪了两位公主,大娘子这么进宫,真的没问题吗?”
江祭酒石化,下意识想说他什么时候得罪两位公主了,但想到那道懿旨,嘴角动了几下:“我就是讲课的时候,咬文嚼字了些。我平时在国子监讲课,都是这样的。”
江夫人问:“那你平时给大公子讲课,也是这样?”
江祭酒不吭声了。
江夫人苦口婆心:“要我说,你给两位公主赔个不是吧。就当是为了咱家大娘子。”
江祭酒:“……”
被江夫人一通劝说,江祭酒最终还是屈服了:“你让大娘子为我带句话。”
“那不成,太没诚意了。”江夫人说,“你不是还要去天章阁给大公子讲课吗,顺便给两位公主道个歉。”
看江祭酒那磨磨唧唧的样子,江夫人就来气。
“你到了两位公主面前,可别还是这副模样。”
“要是惹恼了两位公主,皇后娘娘再给你下一道懿旨,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在京师待下去。”
听到“皇后娘娘”四字,江祭酒终于是彻底清醒了:“行。我知道了。”
江祭酒摆正了自己的态度以后,就老老实实给两位公主道了歉。
二公主满意地挥挥手:“您早这样不就行了吗,还累得我去打扰父皇和母后。”
江祭酒吐血,原来还真是您告的状啊。
关键是您告状就算了,居然还大咧咧说了出来。
但对着这样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小公主,江祭酒也只能是苦笑了。
不过江祭酒这边给两位公主道了歉,那一边,季渊晚却也向江祭酒道了歉。
“二皇姐那天来找我打听老师的事情,我没多想,就跟二皇姐说了,所以她才会这么生气。”
江祭酒叹了口气:“大公子不必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归根结底,还是他没有摆正自己的态度,怨不得旁人。
看了看小小年纪就颇为沉稳的季渊晚,又想到那位手段高明的年轻皇后,江祭酒做了个决定:过继嗣子一事,他是万万不能掺和进去的。
端王一系势大,那位皇后娘娘,也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宁可不站队,将来沾不到光,也好过站错队。
***
出了正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凤仪宫外的垂丝海棠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霍翎这会儿正在宫殿里接见陈大夫。
陈大夫是在元宵节前后收到无墨来信的。他几乎没怎么犹豫,收拾好东西就带着家眷进京了。
抵达京城后,他按照信上说的,找到了郡君府。
郡君府那边,霍翎是留了一些人手的,所以霍翎一得到消息就召见了陈大夫。
陈大夫真心实意道:“草民多谢娘娘栽培。”
他的医术,放在燕西还算不错,但放到人才济济的太医院,就根本不够看了。
要不是皇后娘娘想到了他,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凭他自己,是绝对挤不进太医院的。
霍翎道:“本宫与陈大夫相交于微末之时,如今不过是举手之劳。只要陈大夫能在太医院好好当差,就不枉费本宫一番心思了。”又问陈大夫现在住哪里,有没有带家眷进京。
陈大夫听得愈发感动。
叙了叙交情,霍翎让崔弘益将陈大夫送去太医院,妥善安排好陈大夫。
陈大夫这步棋,对霍翎来说暂时只是一步闲棋,短时间内还用不上,所以等崔弘益带着陈大夫离开后,霍翎就将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开始处理宫务。
大公主和二公主上完课,就一起过来给霍翎请安。
“怎么过来了。”霍翎问两位小姑娘。
二公主现在可喜欢这位母后了,觉得母后明事理还气派,抢着把江祭酒道歉的事情说了。
霍翎暗道,原以为是个蠢货,没想到还是有点脑子的。
“那就好,你们是公主,没必要忍让大臣,但也别一味和他们过不去。”
二公主连连点头:“母后放心,我大人有大量,已经原谅江祭酒了。”
大公主总算能插上一句话了,跟着妹妹一起表态:“母后,我也不气了。”又说妹妹,“你顶多也就算个小大人。”
霍翎让小厨房的人给两位公主准备点心,听到大公主的吐槽,也不由一乐。
等晚上景元帝过来,霍翎将道歉的事情告诉了景元帝。
景元帝笑着摇头:“算他识趣。”
霍翎道:“也就是陛下宽宏,不然臣妾定不会这么轻轻巧巧放过他。”
景元帝看了她两眼,忍笑道:“江唐那家伙,估计被你轻轻巧巧的手段吓得不轻。”
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转过弯来。
霍翎挽着景元帝的胳膊:“那陛下有被吓到吗?”
景元帝哈哈一笑,夸她:“干得好。”
霍翎莞尔,心下已是彻底明白了景元帝的心意。
她支持公主去天章阁念书的用意,景元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同意了她的做法。
想要组建皇后一党,想要让朝臣站到她这一边,就势必要提高她对前朝的影响,让朝臣看到她的手段。
他不仅仅只是在言语上表示了对她的支持,也用实际行动表示了对她的支持。
这才是她能顺利敲打江祭酒的原因。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因何泰罪大恶极,判处即刻……
江祭酒一事,让朝中众人看了好一通热闹。
其实对于江祭酒的做法,众人还是比较理解的。
江祭酒这人吧,常年埋头在书堆里做学问,行事素有几分迂腐和清高。
当初陛下要立霍皇后为后,江祭酒就上过反对的折子;承恩公上书请求削减立后大典的用度,江祭酒也曾出列附议。
对于两位公主要去天章阁念书一事,他当然也是保持了自己一贯的发挥,打从心底里不支持。
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不好将这种反对的态度表达出来,心里多少还是带了点儿情绪。
在给公主们上课时,他就难免将这种情绪带了出来。
当然,理解归理解,对于江祭酒的遭遇,同情的人真没几个。
更多的人,是从江祭酒的遭遇里,领略到了霍皇后的手段。
上位者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想要惩治一个不合心意的下臣,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通过惩治,让下臣心服,让旁观者敬畏。
霍皇后做到了。
在这件事情里,江祭酒表现得愚蠢吗?
确实很愚蠢。
同时教导大公子和两位公主,居然还表现出了两幅面孔,也不怪二公主生气。
但是,能够准确把握住这
一破绽,以雷霆手段拿捏住江祭酒的人,又有几个?
如陆杭这样,与霍翎接触过几次的老狐狸,看得远比一般人要深。
同朝为官,陆杭还是比较熟悉江祭酒的。
他相信,只要多给江祭酒一些时间,江祭酒是能够调整好心态的。但二公主告状告得太及时了。
但仔细斟酌后,陆杭又摇了摇头:或许,对霍皇后来说,二公主的告状,才是真正的意外。
江祭酒是个什么性格,在朝中发表过什么言论,有怎样的政治主张,都不难打听。
只要结合他过往的行事,就不难猜到他在教导公主一事上可能会有的反应。
就算二公主没有主动去找霍皇后告状,霍皇后也可以主动询问两位公主在天章阁的上课情况。
除非江祭酒突然改变自己的性格和行事,没有露出一点儿破绽,不然,霍皇后总能寻到机会。
***
有过江祭酒的前车之鉴,这回景元帝挑选公主师时就更慎重了几分。
还没等景元帝选出满意的人选,霍翎就先举荐了一人。
“清河崔氏的崔原,如今在翰林院任职,陛下不妨问问他。”
崔原与霍翎也算有些交情,当初去行宫时,崔原还曾对霍翎表露出了好感。后来知道霍翎要进宫,崔原就主动保持了距离。
两位公主年纪还小,以崔原的学识见解,足够教导好她们了。
景元帝对崔原也有些印象。
每隔几天景元帝都会召见一位翰林学士,让他们为他讲经。崔原也是来过几次的。
“他的课,确实讲得不错。”
明日就是翰林学士进宫讲经的日子,景元帝直接点了崔原进宫。
按照正常轮值,明日原不该是崔原,但陛下有召,崔原不敢怠慢。
等崔原讲完经,景元帝才问他愿不愿意担任公主师。
崔原心中惊讶,面上却毫不含糊,当即谢恩。
这一番表现,看得景元帝很是满意。
有过江祭酒的前车之鉴,只要是脑子清醒的人,都会好好给公主上课。崔原不仅脑子清醒,还是个聪明人,花了十二分心思备课,将史书讲得妙趣横生,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掉了书脑袋。
“崔学士比江祭酒厉害多了。”
去凤仪宫给霍翎请安时,二公主兴致勃勃道:“母后,我觉得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应该让给崔学士来做。”
大公主摇头:“崔学士是很厉害,就是太年轻了,国子监祭酒得找那种有胡子的,胡子越白越好的来当。”
二公主问:“为什么?”
大公主说:“看着就有学问啊。”
“但是江祭酒的胡子也不白啊。”二公主觉得大公主说得有道理,“我每次生病,我母妃都喜欢找胡太医给我看病。他就是太医院里胡子最白的。”
霍翎在旁边听得一乐,无墨、尚岚等近身伺候的人也都笑了。
景元帝迈进凤仪宫时,正好听到一片笑声,细问过后,也不由一笑:“父皇也喜欢找胡太医。”
二公主道:“哎呦,那父皇之前怎么给我们选了江祭酒啊。”
大公主连忙扯了下妹妹。怎么能这么和父皇说话呢。
孩子间的动作瞒不住人,景元帝温声道:“下回让你母后来,崔学士就是她为你们选的。”
二公主扭头去看大公主,刚想问大公主为什么扯她,就听到了景元帝这话,连忙道:“我和皇姐的伴读也是母后选的。”
霍翎顺势问道:“那你们这些天和伴读相处得怎么样。”
等两个孩子离开以后,霍翎和景元帝一起在庭院里散步。
景元帝道:“这两个孩子的性情相差很大。”
霍翎道:“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大公主内秀,二公主活泼,都是极好的孩子。”
景元帝觉得她评价得很到位:“朕看她们都很喜欢你。”
长廊的宫灯洒下暖黄色微光,霍翎望向景元帝:“可见,都是随了陛下。”
景元帝失笑,也不想继续散步了,带着霍翎去浴池沐浴。
***
朝堂中的聪明人不少,但如陆杭这般的老狐狸终究还是少数。
更多的人都没陆杭看得远、想得深。
所以他们一边心惊于霍皇后举重若轻的政治手腕,一边又在暗自感慨:霍皇后的行事风格与陛下颇有相似之处。
拥有雷霆手段,却没有赶尽杀绝,放了江祭酒一马,让江祭酒轻松过了这一关。
不过很快,朝臣对霍翎的印象,就彻底颠覆了。
因为就在几日后的大朝会上,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京兆尹邱鸿振突然出列,上书弹劾何泰。
折子里,何泰桩桩罪行触目惊心。
强抢民女,兼并良田,克扣军饷……
侵吞将士抚恤金,用劣马来替换军中良马,瞒报榷场交易数额……
倒数第二条罪行,是何泰谋害霍世鸣,导致原本可以平安撤出战场的霍世鸣重伤昏迷。
最后一条罪行,则是何泰指使自己的侍卫队长,谋害彼时还是襄安郡君的霍皇后。
景元帝当朝震怒,要求邱鸿振审理何泰一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震惊了。
邱鸿振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和霍皇后的交情,所以大家都知道邱鸿振是霍皇后的人。
霍皇后和何泰之间的恩怨,只要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人都听说过,但何泰被关进牢房大半年都没什么动静,他们还以为这件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
结果,原来这大半年没有动静,是因为邱鸿振需要时间去网罗何泰的罪证啊!
但是,在震惊过后,没有人出列为何泰求情。
即使是何家和承恩公,也都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极致的沉默。
一派沉默之中,京兆府依照章程审理了何泰一案,因何泰罪大恶极,判处即刻问斩。
前前后后不过三天,何泰就伏诛了。
在何泰明正典刑的次日,邱鸿振成功摘掉了自己官职前的那个“权”字,彻底坐稳了京兆尹一职。
所有人这才意识到,霍皇后与陛下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她愿意放过江祭酒,是因为江祭酒与她之间,没有深仇大恨。
但是,如果真正得罪了她,即使中间隔了很长的时间,即使两方的地位早已悬殊,她也要取走何泰的命。
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置喙此事,私底下却都议论纷纷。
肃亲王府,肃亲王和两个儿子聊起此事:“何家和承恩公应该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为了一个早已废掉的何泰,惹上霍皇后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得不偿失。
要是何泰被保下来了,那还能勉强安慰一下自己。
结果他们把霍皇后得罪了,人也没能保下来,这可真是……
江府,江祭酒握着自家夫人的手,满脸唏嘘:“还好我进宫里给两位公主道歉了。”
江夫人:“……我记得你当初很反对立后。”
江祭酒后背冷汗直流,但转念一想,镇定下来,用手帕来回擦拭额头,嘴里念叨道:“不会的不会的,当时上折子反对立后、削减立后大典的臣子那么多,我算什么,皇后娘娘怎么可能单独注意到我。”
陆府,陆杭也在和自家夫人发表感慨:“从此以后,敢正面与霍皇后起冲突的人,怕是不多了。”
陆夫人疑惑:“这是为
何?”
“因为,她太年轻了。”
朝中重臣里,如陆杭、文盛安这样的,都年过五十;柳国公年近六十;肃亲王六十余岁,已经缠绵病榻两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
即使是比较年轻的江祭酒,也都有三十五六了。
而霍皇后呢。
她不仅有出色的政治才能,还拥有漫长的岁月。
他们大多数人的政治生涯已经望到了头,她却正如旭日东升。
他们可以对付得了霍皇后,可以想办法暂时压制她的势头。
但他们的儿子、孙子呢。
文府,文盛安自酌一杯,轻声感慨:“陛下这个皇后,选得太好了。”
大家为什么要争相上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的船,除了为自己谋算外,更多的,还是在为家族晚辈谋算。
原本朝廷的局势还是比较明朗的,大家想图从龙之功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
随着霍皇后入主中宫,局势又变得复杂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早就上了船下不来的,还有几个人敢轻易押上身家性命。
两不得罪,明哲保身,也不失为眼下最好的选择。
柳国公府,柳国公紧闭双眼,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寒意。
何泰被处死的时机,实在是太合适了。
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帝后有意为之?
想到邱鸿振罗列的那些罪证,柳国公摒弃侥幸,知道这必是帝后有意为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两种方式组合在一起,恰好……
柳国公猜得没错,何泰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是霍翎和景元帝有意为之。
何泰的结局早已注定,但同样都是死,可以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一些。毕竟何泰的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自从邱鸿振上任以后,就一直按照霍翎的吩咐,沿着霍世鸣查到的线索继续往下追查。
为了让霍翎知道他的努力,邱鸿振每个月都会给霍翎呈上一道密折,将自己新查到的东西罗列其上。
依着邱鸿振的意思,光是“用劣马替换军中良马”一项罪名,何泰就死得不冤。
但看霍翎没有出声叫停,邱鸿振就继续查。
这一查,就查到了二公主去凤仪宫告状,江祭酒被斥责。
江祭酒一事,看热闹的人很多。邱鸿振也是其中之一。
结果看着看着,宫里就来了人,告诉他是时候审理何泰一案了。
……
如果江祭酒一事和何泰一案不是只隔了几天,而是隔上一两个月,朝臣们还不会有太大的联想。
但是,两件事情前后脚挨着,真觉得是巧合,那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江祭酒一事,他们领略到的,是霍皇后的手腕;何泰一案,他们感受到的,是霍皇后的决心。
她在用这种方式,让朝臣看到她的行事风格。
景元帝的执政风格是温和的,他不屑于赶尽杀绝。
得罪了他,顶多就是贬官流放。
但霍翎不是。
得罪了她,江祭酒与何泰就是前车之鉴。
那些早已习惯了景元帝的温和,摸透了景元帝的行事,以至于有些得寸进尺的朝臣,在这样的暴力碾压下,一下子就安分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霍翎的手段就高于景元帝。
事实上,以强权暴力构筑起来的执政方式,并不优于温和强大的执政方式。
甚至可以说,想要长久稳定的治理天下,后者才是煌煌大道。
因为前者所催生出来的,更多是恐惧。
但是,当两种方式组合在一起,恰好一奇一正,相辅相成。
有景元帝稳定朝堂,按压下一些不配合的反对声音,霍翎才能将自己的行事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原本嘈杂不休的朝堂,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中。
没有人再上蹿下跳,也没有人敢在这个关头站队到季渊晚那边,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本本分分完成自己的职责,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冒头。
在没有新的变数出现之前,这种情况估计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而这,正是景元帝想要看到的结果。
新的一场大朝会上,景元帝坐在上首,隔着冕旒,望着下方井然有序的朝臣,微微一笑。
等散了朝,李满依照往常的习惯,询问道:“陛下,是要直接去御书房批阅折子吗?”
“不。”这回景元帝改变了心意,“去凤仪宫。”
凤仪宫里,霍翎处理好了今天的宫务,正坐在书房窗边翻看一沓书稿。
明媚的春光从半开的窗扉倾泻而入,空气中跃动着细碎的尘埃,霍翎刚要再翻过一页,突然听到“咚——咚——”敲击窗户的声音。
她疑惑抬眼,从窗缝间看到那熟悉的玄色衣袍,唇角一弯,身子前倾,伸手推开窗户。
随着窗户被彻底推上去,春光一拥而入,景元帝隔窗与霍翎对望。
“出来?”
霍翎放下手里的书稿,推门走出书房。
景元帝也从窗户绕了过来,此时正站在门边候着她。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霍翎问。
景元帝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将一朵初开的垂丝海棠别到霍翎右边鬓角:“刚结束大朝会,朕想来看看你,恰好瞧见院中的海棠花开了。”
刚从枝头摘下的垂丝海棠娇艳欲滴。
霍翎今日正好穿了件浅色宫装,颜色与海棠花正相衬。柔顺的墨色长发用簪子盘起,只在鬓角留了少许碎发,风一吹过,鬓边碎发与海棠花瓣一同轻颤。
霍翎抬手,轻抚鬓边花,朝景元帝绽放一个笑容。
在这样明艳的笑容里,景元帝竟生出了难得的局促。
霍翎的笑容渐渐变得促狭,往前一步,踮起脚,嘴唇贴着景元帝耳畔,视线却在望着景元帝:“陛下,好看吗?”
景元帝抬手,轻轻钳制住霍翎的下颚,又噙住了她的唇,在她喘不上气示意他退开后,才笑答:“好看。”
霍翎瞪他,那眼神却没什么威力,倒更像是虚张声势。
被吻得艳红的唇上,正贴着一缕湿润的黑色碎发。景元帝用指腹,极轻极慢,为她拨开那缕长发:“想不想知道处死何泰后朝臣的反应?”
霍翎的注意力原本完全跟着景元帝的动作走,听到这话,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陛下别急着说,先让臣妾猜猜。”
聊到正事,景元帝也不再闹她了:“那你先说。”
霍翎牵着景元帝去了秋千架:“陛下一下大朝会,就过来凤仪宫,想来心里很高兴。臣妾猜,那些大臣今天肯定表现得很乖顺。”
景元帝颔首:“不错。”
霍翎坐到秋千上,下巴微抬,露出小小的得意之色:“那这一回,陛下要怎么赏赐臣妾?”
景元帝耐心十足:“想要什么赏赐?”
霍翎主动开口向景元帝讨的赏,从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她认真思索了下,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赏赐。
“方才陛下过来的时候,臣妾正在书房里重新翻看何泰的罪证。他有一条罪名,是用劣马来替换军中良马。”
“邱鸿振曾对臣妾说,光是这项罪名,何泰就死不足惜。”
景元帝安静听了片刻,开口道:“你是不明白这项罪名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霍翎摇头:“战马是军事战略的重要物资,何泰敢以次充好,偷换军备物资,当然罪该万死。”
“臣妾想不明白的是,何泰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从中获得的利润,值得他铤而走险吗?”
景元帝思索了下,才道:“这个问题,就涉及到我朝的马政了。你若是感兴趣,朕与你好好说一说。”
从春秋战国期间,骑兵这一兵种就出现了。铁骑飞扬,驰骋疆场,来去如风,转战千里,骑兵拥有着步兵所不具备的灵活。
历朝历代,都不会疏于培养骑兵和战马。
正如霍翎所言,战马是军事战略的重要物资,它不仅能用来装备骑兵,在大战起来时还可以驮运后勤粮草,提高后勤的补给能力。
可是,大燕自开国以来,就存在一个很尴尬的情况——
自从前朝丢了燕云十六州后,大燕在北方一马平川,无天险可守。
为了防守北方的大穆,大燕只能人为制造一些阻碍,以此来守卫京师。
想要解决这种尴尬的处境,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收复燕云十六州。
但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培养出一支能与大穆抗衡的骑兵是重中之重。
因为处境是相对的,当大燕在北方一马平川时,也就意味着,当大燕想要北上燕云时,同样是一马平川。
想要培养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骑兵,首要的,当然就是拥有良马。
但这样一来,又出现了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
因为没有了燕云十六州,大燕就没有了适合养马的肥沃草场。
养马非常耗费土地,硬要在中原圈出草场来养马,不仅会浪费大片肥沃的良田耕地,引发农牧争地的矛盾,精心培养出来的马,十匹里可能只有两三匹适合当战马。
投入如此巨大,收获却不能令人满意。这就是大燕马政一言难尽的地方。
为了解决这种窘迫处境,大燕只能向外谋求帮助。
羌戎是游牧民族,又占据了牧场肥沃的贺兰山,还主动向大燕俯首称臣,所以这些年里,大燕在燕西的榷场,用官茶来和羌戎换取马匹。
霍翎恍然。
“燕西榷场素来由何泰的心腹掌管,当我朝用官茶从羌戎那里换来好马以后,何泰就将一部分好马换成次马,再将次马投进军队里。”
“因为那部分好马从头到尾都没进入军中,而是直接从榷场流到了外界,才没人察觉到何泰在里面上下其手。”
景元帝道:“你自幼生活在燕西,那里不说好马遍地不是,但只要有心去寻,总能寻到几匹良驹。”
“但是出了燕西,大燕各地都很难见到良驹。”
霍翎琢磨了下,发现确实如此。
她被自己过往的认知束缚住了,光想着燕西那边的情况,却没有放眼关注整个大燕的马政。
“陛下,一匹汗血宝马,在京师能卖出多少银两?”
景元帝笑问:“这是在考朕吗?”
笑过之后,景元帝还是答道:“汗血宝马有价无市,但若真的在市面上流通,绝不低于一万两。”
“遇到勋贵哄抬价格,卖出个大几万两都有可能。”
霍翎道:“我在燕西骑的那匹马,花了我足足四百两银子。若是在京师,应该能卖出一千两。”
也难怪何泰铤而走险了。
供给军队的战马,只会比她骑的那匹马还要好。
日积月累之下,其中利润十分惊人。
景元帝握着霍翎的手,遗憾道:“依靠着茶马互市,在三十年前,大燕总算培养出了两支能用的骑兵。”
“一支驻守在燕西,一支驻守在燕北。这也是先帝敢在朝中推动北伐的原因。”
知道朝中有两支能用的骑兵,霍翎原本还很高兴,但听到景元帝后一句话,她心下一沉,已经猜到了那两支骑兵的结局。
果然,景元帝后面的话语证实了霍翎的猜想。
北伐兵败,耗费无数国力才培养出来的骑兵,也因那一战倾覆。
“一场战争的失利,引发的后果是方方面面的。”
景元帝叹息一声:“一方面,燕北那边,大燕必须投入更多的精力和兵力去防备大穆。”
“另一方面,没有骑兵威震燕西,所以羌戎前任首领李向笛上位后,一直蠢蠢欲动。”
“他不愿再像前几任羌戎首领那样,乖乖和大燕交易战马,总是要玩些猫腻。”
朝中对李向笛早有不满,但燕北那边牵扯了太多国力,一直腾不出手来收拾李向笛。
也就是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力恢复,燕西也重新培养出了能用的骑兵,才能在不损耗太多国力的情况下,深入七百里瀚海沙漠,直攻羌戎王帐,生擒住李向笛。
说到这儿,景元帝才重新振奋起来。
“燕西平叛之后,大燕从羌戎各部落那里收缴来了上万匹战马,还要求他们每年都要与大燕交易一定数目的战马。”
“有了这些战马,总算可以缓解我朝对马匹的需求了。”
这也算是平定羌戎叛乱最大的收获。
与霍翎说完马政之事,景元帝又在凤仪宫用了午膳,小憩过后,这才去御书房处理上午没批复的折子。
霍翎闲着无事,干脆去了书房,将景元帝和她说的那些情况,一一记录在纸上。
放下毛笔,霍翎拿起纸张,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突然生出一个疑问——
何泰用次马换出良马后,他是如何处理这些良马的?
这些良马在燕西卖不出高价,想要卖出高价,必须将良马运出燕西。
难道他是自己组建了一个商队,让商队来帮他处理良马?
但自己组建的话,闹出的动静未免太大。
如果不是自己组建,那就是寻找一个可靠的商队来合作。
想到这儿,霍翎心念一动。
莫非,何泰合作的对象,是柳国公府?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事情都可以说得通了。
何泰手里极可能有一份记录了详细交易内容的账本,他当初就是靠着账本威胁了端王,让端王改变了心意。
看来有必要让燕西那边的人,顺着这条线往下查一查,也许还能查出一些意外之喜。
第60章 第六十章“这江山,是皇帝的责任,自……
如果何泰与柳国公府有合作,那他们之间的合作一定很隐蔽。
尤其是现在何泰以劣马换良马一事东窗事发了,柳国公府的人只要不蠢,都会想办法将自己的尾巴打扫干净,防止有人沿着这条线查到他们头上。
如果柳国公府真的这么做了,调查结果估计不会太乐观。
霍翎没有因此就放弃追查,却也不打算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追查上。
她重新拿起何泰那沓罪证,思索着里面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看着看着,霍翎的视线还是落回了“用劣马替换军中良马”这项罪名上。
“马政”这个词,霍翎以前偶尔听说过,但直到今天景元帝说起,她才对“马政”有了清晰的认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之事中马政为重。
很多时候,马政的好坏,甚至可以和军队实力直接挂钩。
所以马政治理从来都是军政治理中的重要一项。
如今大燕官府想要获得马匹,方法无非三种:进贡,采买和官营牧厂。
让那些依附于大燕的小国进贡马匹;从小国手里采买马匹;大燕本身也设立了多个监牧区来养马。
即使知道大燕的环境不适合养马,但从太|祖皇帝到景元帝,都必须咬着牙硬撑,往里面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
因为大燕本土养出来的马再不好,也好过大燕无马可用。一味依赖小国进贡和采买,遇到如羌戎叛乱这种事情时,就会被敌人掐住命脉。
如此一来,马政涉及到的钱财数额就十分巨大了。
何泰和柳国公府的人,出身都是一等一的,但连他们都眼红马匹的利润,朝战马下手,其他官员真的不会动心吗?
如何泰这样的人,只是个例吗?
霍翎从来不是一个多么看重钱财的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再多的银子,都只是她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如今她成了皇后,只要朝廷安定,江山稳固,日子都会越过越好,所以她是盼着朝廷欣欣向荣的。
但对于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员来说,朝廷有不如他们自己有,能肥了自己的口袋,损了朝廷的利益又何妨?江山又不是他们家的。
一想到这儿,霍翎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起身在殿内转悠,思考着该怎么把这些蛀虫揪出来。
——整顿马政贪污。
这六个字,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跳出了霍翎的脑海。
可行吗?
霍翎问自己。
是可行的。
因为现在这个特殊时机。
何泰一案将马政的贪污问题摊开在了明面上,朝臣又刚刚被她和景元帝的手段震慑住。
完全可以借着何泰一案作为由头,趁着朝臣们还算安分,将负责马政的官员从上到下彻查一遍,能用的就继续留用,不能用的就处理掉。
罪责轻的,抄没赃款填充国库;罪责重的,先抄没家产,再送他们去和何泰团聚。
而且,最重要的是——
只要景元帝采纳了她的这个意见,她就能
进一步接触朝政,对朝政发表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了。
等晚上景元帝再过来时,霍翎和他一起用了晚膳,在院中散步时,又重新聊到了马政之事。
她没有将自己的猜想告诉景元帝,毕竟没有切实的证据,只靠猜想,很难取信景元帝。
所以霍翎只提起何泰:“何泰被揪了出来,他所贪墨的银子也都重新收归国库,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没被揪出来的官员又有多少呢。”
“这朝中官员,当然大都是忠君爱民的,却也不可能个个都贤能廉洁。马政关乎军政,我朝想要长治久安,马政就一定要治理好。一个何泰不可怕,但要是有两个、三个,再严重一些,一条线上的官员都沆瀣一气呢?”
“陛下走了以后,臣妾越往下细想,就越是揪心。”
景元帝叹了口气,握住霍翎的手掌:“我朝马政废弛,除了缺少合适的养马地外,官员的贪污问题确实也不容忽视。”
霍翎敏锐道:“陛下是不是也早有整顿马政的想法了?”
景元帝点头承认:“不错。只是先前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又因为其它事情耽搁了。”
霍翎眸光一亮:“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陛下,我们好好彻查一下马政的贪污问题吧。”
景元帝眉梢微挑,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霍翎继续道:“这江山,是皇帝的责任,自然也是皇后的责任。既然知道有人在糟蹋我们家的东西,我们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糟蹋呢。”
景元帝被她说得一笑:“这话糙了点。”
霍翎反驳:“这叫话糙理不糙。”
景元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好的想法:“整治贪污这个主意好,阿翎还有其它主意吗。”
霍翎摊手:“没了。”
“臣妾只负责出主意。采不采纳,就是陛下的事情了。如何落实,如何执行,就更与臣妾无关了,那是臣子们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景元帝也不再追问了,夸道:“单是能想出这个主意,就很不一般了。”
霍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那陛下是准了?”
景元帝颔首:“准了。明日朕就召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进宫,让他们议一议此事。你若感兴趣……”
说到这里,景元帝话音一顿,吊足了霍翎的胃口,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御书房里,吏部尚书文盛安和刑部尚书崔明在收到天子传召后,纷纷放下手头事务进宫。
刑部尚书崔明出身清河崔氏,按辈分算是崔原的伯父。他也是清河崔氏一族在京师官职最高的人。
待两人行过礼,景元帝赐座,合上手里的折子,开门见山:“昨日朕与皇后说起了马政一事。皇后问朕,何泰身份尊贵,都能为了利润铤而走险,将良马换做劣马,那其他官员又是否会效仿。两位爱卿以为呢。”
进宫的这一路上,文盛安和崔明都在猜测景元帝叫他们过来的用意,直到这时,两人终于清楚了。
马政!
陛下有意整顿马政!
就在这时,守在门口的李满匆匆走了进来,以能够让文盛安和崔明听到的音量道:“陛下,皇后娘娘请见。”
景元帝道:“皇后怎么来了。”
李满道:“娘娘知道您近来苦夏,特意让小厨房的人给您熬了莲子羹,还亲自给您送了过来。”
景元帝:“那就让皇后进来吧。”
很快,李满将霍翎迎了进来。
霍翎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桌案上,目光扫向文盛安和崔明:“臣妾是不是打扰到陛下议事了?”
景元帝道:“朕正在与两位爱卿谈论整顿马政一事。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来都来了,不妨留下来与朕一起听听。”
霍翎悄悄朝景元帝眨了下眼,才在景元帝左手边坐下,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那碗莲子羹端了出来。做戏总要做全套嘛。
文盛安和崔原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先起身行礼。
“臣文盛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臣崔明,给皇后娘娘请安。”
“原来是文尚书和崔尚书。”霍翎示意两人免礼,“本宫时常听陛下提起两位,可惜一直不得相见,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风采过人。”
文盛安道:“娘娘过誉了。”
霍翎微微一笑,也没有再出声,只是默默坐在旁边听着。
从她进来再到文盛安和崔明离开,整整一个多时辰里,霍翎没有插过一句话,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她只是安静听着他们讨论,连表情都不曾变过,只在景元帝看向她时会露出一点笑容。
这样的表现,让原本对她坐在一旁旁听还有些意见的文盛安和崔明,都安心了不少。
等到御书房里只剩下霍翎和景元帝两人,景元帝扭头问霍翎:“听了这么久,会不会无聊?”
“不会。”
枯坐了一个多时辰,霍翎依旧神采奕奕:“虽说那几条政令,都是陛下、文尚书和崔尚书一起商量制定出来的,但主意是臣妾出的,若能功成,臣妾也与有荣焉。”
“而且听了文尚书的一席话,臣妾才知道自己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文尚书给臣妾上了很好的一堂课。”
景元帝议了一上午的事,原本有些累了,但看霍翎这么精神,也不免被感染了几分,温声道:“文盛安在吏部待了多年,对吏治的弯弯绕绕了然于心,不必与他比,你有你的长处。”
霍翎笑道:“他们的见识和阅历都远超臣妾,臣妾没想过要与他们比,也不会因此就妄自菲薄。”
“只是方才听崔尚书说话时,臣妾不免在想,这朝中人才济济,难道只有臣妾一个人想到了这个主意吗?”
景元帝神情微沉。
半晌,他抚了抚霍翎的头发,语气依旧平静。
“你说得不错。你若还有兴趣,朕让翰林院那边将历朝历代的马政都整理出来,你闲暇时多看看,说不定看完以后,还能再给朕出个新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