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燕西故人的反应。
以文盛安为首的中间派当朝倒戈,景元帝的意思又表现得如此明显,继文盛安之后,百官上表,请立中宫。
文盛安奉命拟写册立诏书,景元帝亲自盖上玺印。
当立后诏书送到郡君府时,霍翎正在给靖国公夫人准备礼物。
不管两家以前有没有交情,但靖国公世子亲自登了门,她也需要有所表示,告诉靖国公府:她承了他们的情。
刚收拾出几匹合适的料子,就见无墨匆匆跑了过来:“小姐,宫里来人了,瞧着阵仗极大。”
今日是大朝会,宫里这时候来人,已经不做他想。
霍翎命人将这几匹料子送去靖国公府,就带着无墨匆匆去了厅堂。
厅堂里,李满和崔弘益已在候着了。
两人原就是与霍翎相熟的,以往见面,笑容里都透出十足的亲热劲。这一回见面,除了亲热外,还添了几分恭谨。
这是霍翎第三次见到圣旨。
从册封郡君的圣旨,再到入京前天子赏赐府邸的圣旨,最后,是这一道册立皇后的圣旨。
她的人生,在短短一年内,因这三道圣旨,实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华丽的赞美,庄严的宣告,那卷《洛神赋》代表着帝王的迎娶之意,而这道昭告天下的圣旨,代表着的,是她即将成为大燕的皇后。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霍翎真的握住了这道圣旨,她还是难掩激动。
从此刻起,她终于能亲眼领略皇权之上的风景。
“恭喜皇后娘娘。”
李满第一个出声贺喜。
崔弘益也连忙跟上:“今儿大朝会上,百官上表请立皇后的场面不知道有多壮观,可见娘娘成为皇后是众望所归。”
霍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询问他们立后的章程。
李满对这个干儿子还是很够意思的,朝崔弘益使了个眼色,让崔弘益好好为霍翎介绍一番。
崔弘益心下一喜,认真介绍道:“册后大典要祭祀天地先祖,需由钦天监算出吉日吉时,再由礼部制定章程,内务府那边也需修凤仪宫、为陛下准备聘礼。”
霍翎听了一会儿,就心中有数了。
立后的流程十分繁琐庄重,三媒六聘都要走一遍,不过真正需要她参与进去的并不多。有什么事情,宫里都会派人过来。
送走李满和崔弘益,霍翎握着圣旨,又重新看了一遍,视线落在右下角的朱红色玺印上。
“小姐。”无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霍翎抬头,却见无墨身后还站着一人。
白龙鱼服,正是景元帝。
“陛下?”霍翎诧异,快步走到景元帝面前,“陛下怎么出宫了?”
景元帝握住霍翎的手:“有些时日没见你了。朕之前不是答应你,要陪你去大相国寺还愿吗,正好今日有空。”
霍翎笑道:“我还以为陛下忘记了。”
景元帝道:“朕答应了,就不会忘。马车已在外边候着了,我们走吧。”
霍翎将圣旨转交给无墨,让无墨赶紧拿去放好。
“陛下,我真高兴。”她这么说着,欢喜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您高兴吗?”
景元帝被霍翎这股喜悦所感染,神情也愈发柔和:“高兴。”
他问道:“方才怎么一直在看圣旨。”
霍翎道:“崔内侍和我说,今儿大朝会上,百官上表请立中宫,我在想那副场面有多壮观。”
景元帝笑了一下,道:“册后大典那天,百官朝拜皇后的场面会更壮观。”
霍翎设想了一番那副场景,笑得更开心了,说起另一个自己很关心的话题:“陛下,我想让我家里人进京观礼。”
方氏和霍泽可以随时进京,但霍世鸣有官职在身,又是驻守一方的边境武将,无诏不可轻离。
想让霍世鸣进京观礼,还是得由景元帝亲自下旨。
***
与此同时,柳国公府一片死寂。
书房里,端王、端王妃、柳国公、柳国公世子相对而坐。
几人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终究还是没能阻止陛下立后。
而失败的苦果,他们必须咽下。
柳国公久经官场,是几人里恢复得最快的一个。他抬手轻敲桌面,吸引了余下三人的注意力。
“我们之前做的事情太多了,已经犯了陛下忌讳。”
在端王一系高歌猛进之时,就连柳国公也被权力蒙蔽了眼睛,一心发展壮大手头的势力。
但当他们开始受挫,高歌猛进的势头戛然而止后,柳国公的理智终于压住了对权力的追逐渴望。
柳国公看向端王:“燕西那边,除了周嘉慕,王爷安排的其他人手都撤出来吧。”
那是端王忙活了大半年才安插进去的人手,但这会儿,端王没有一丝心疼,果断应好。
“周嘉慕不用动吗?”端王再次确定。
柳国公摇头:“不用。”
“周嘉慕虽是我们的人,但他这些年立下的军功都是实打实的。只要我们把其他人都撤走,应该可以保住周嘉慕的位置。”
行唐关主将这个位置实
在太重要了,只要能保下来,就算它已经变成了一张明牌,也没关系。
随后,柳国公又看向面容憔悴的端王妃,似劝慰,似警告。
“阿乔,以后除非必要,别让渊晚那孩子回端王府了。他待在王府的时间太多了些。”
端王妃唇角发苦,却也只能应是。
柳国公继续道:“还有,渊晚在宫里,一定要对皇后毕恭毕敬,不能有半分失礼。你明白了吗。”
端王妃咬紧牙关,再次挤出一声“好”:“要是霍氏女……”
在柳国公的凝视下,端王妃默默改口:“要是皇后对渊晚动手……”
柳国公摆摆手:“我倒是希望她对渊晚下手。”
“之前是我们小瞧了她。一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让陛下封她为后的女人,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
柳国公世子有些不甘心:“那我们接下来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在整件事情里,柳国公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长子。
瞧着长子到现在都没能放下心里那点成见,柳国公语气顿时加重。
“立后一事,就是陛下对我们的敲打。”
“记住,一动不如一静,接下来我们必须蛰伏一段时间,适当牺牲一部分利益,减轻陛下对我们的成见。”
柳国公世子听他爹那意思,好像不只是要撤走燕西的人手:“我们还要做什么。”
柳国公叹了一声:“过几天,兵部右侍郎会自请外放。”
谁都知道,兵部右侍郎是在为端王和柳国公府冲锋陷阵。
如今兵部右侍郎请求外放,既削弱了柳国公在朝中的威望,也削弱了柳国公在兵部的力量。
“要是陛下还觉得不够……”
柳国公看向柳国公世子:“你娘的身体一直不大舒坦,让你两个弟弟上书侍疾吧。”
柳国公世子一惊:“这……这至于吗?”
柳国公平静道:“无妨,你两个弟弟的职务本就不高,不会让我们伤筋动骨。”
这种行为,更多的,还是在向景元帝表明态度。
该断尾保全时,就不能当断不断。
只要他和端王一直在朝堂上,只要季渊晚一直被养在皇宫里,只要陛下始终没有生出亲子……
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事情商谈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端王起身告辞,询问的目光落在端王妃身上。
端王妃面无表情:“我想在柳国公府住几天,王爷自己回王府吧。”
端王抿了下唇,朝柳国公和柳国公世子打了声招呼,独自离去。
端王妃也行一礼,回后院去找柳国公世子夫人。
柳国公看着他们的互动,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经过这段时间的事情,原本还算恩爱的夫妻两,已经生出了无数隔阂。
柳世子低声道:“我让阿乔她娘多劝劝她。他们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
柳国公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柳世子又换了个话题:“今儿中午,何家来人了,是代何泰过来传话的。爹,你说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何泰?”
柳国公冷冷盯着柳世子。
想到柳国公方才说的“一动不如一静”,柳世子尴尬道:“何泰手里,毕竟有账本。”
柳国公思索了下,也没把话说死:“再看看吧,如果有机会,我当然会救。”
“但若是陛下心意已决,那也怪不了我。看在账本的份上,我会保他儿孙前程。”
***
自景元帝答应要立霍翎为后,霍翎就给霍世鸣去了一封家书。
因信里没有急事,这封信是通过官府驿站送回燕西的。
等信送到常乐县时,已是十日以后。
霍世鸣巡视了一遍军营,刚回到自己的营帐,就见孙裕成笑着迎上前来,手里还握着一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信。
“将军,京师那边来信了。”
霍世鸣喜上眉梢:“来,让我瞧瞧。”
他说着抱怨的话,语气里却满含亲昵:“你说说,这孩子也真是的,去了京师那么久,只在一开始给我写过两封信报平安,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孙裕成笑着附和:“孩子都是这样的,远行在外,不知道爹娘在家里有多操心。”
“你快看看阿翎都写了些什么,她这一去,有三个月了吧。也不知道她和端王殿下的婚事定下来了没有,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这也正是霍世鸣的心事。
霍世鸣撩开帐篷,进屋坐下,取出信纸。
刚扫了几眼,霍世鸣的身形顿时僵在原地。
孙裕成也跟着走进帐篷,想要跟霍世鸣讨杯茶水喝,刚好瞧见霍世鸣这副丢了魂的模样。
“阿翎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霍世鸣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阿翎跟我说……”
“天上掉馅饼了……”
孙裕成:“啊?”
霍世鸣枯坐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手里的书信,连孙裕成在旁边跟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当初霍翎托他调查景元帝的过往时,他心中就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但那个想法实在太难以置信了,霍世鸣没敢跟任何人提起,甚至没有向霍翎求证过。
一直到现在,霍翎的信证实了他的猜想,还附带了一个超乎他想象的巨大惊喜。
他女儿,要成皇后了!?
他,要成国丈了!???
当初何泰能在燕西横着走,不就是因为他是何皇后的堂兄吗。
那还只是堂兄呢。
他可是未来皇后的亲爹啊!
霍世鸣高兴得嘴都要笑裂了,抬手揉了两下脸,又重新低下头把信看完。
在信里,霍翎把大致情况都说了一遍,还说等立后圣旨下来后,她会请景元帝再下一道圣旨,召霍家人进京观礼。
所以霍世鸣只管安心等着圣旨就是。
末了,霍翎还不忘提醒霍世鸣,让他把调查到的有关何泰的罪证都带进京来。
安心?
霍世鸣要怎么安心!
霍世鸣现在和端王府、柳国公府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将军。将军。”
孙裕成连着喊了好几声,霍世鸣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孙裕成无奈:“应该是我问将军怎么了才对。”
霍世鸣哈哈一笑,在事情没有彻底敲定之前,他暂时不打算透露给任何人:“放心,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再过些天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几天,霍世鸣经常莫名发笑,笑得十分瘆人。
当方氏或霍泽问起时,他又什么都不肯说,直把方氏愁得,私底下对方建白说:“你姑父不是中了癔症吧。”
打算给霍世鸣请个大夫瞅瞅。
不过大夫还没上门,送圣旨的内侍就先喜气洋洋地登门了。
霍世鸣领着妻儿接旨。
当听说霍翎会被立为皇后时,霍泽险些惊掉下巴。
就连方氏也吓了一大跳。
什么皇后?
阿翎不是进京当端王侧妃吗?
也没听说陛下驾崩端王登基了啊。
“国丈爷,请接旨吧。”
内侍笑着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将圣旨递给霍世鸣。
这声“国丈爷”,真是听得霍世鸣浑身舒坦。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塞给内侍,又请下人带内侍去休息,这才扭头看着妻儿,笑声畅快。
“爹!”
霍泽惊呼一声,扑过去抢圣旨。
“抢什么抢什么!抢坏了怎么办!”
霍世鸣虎目一瞪:“你这孩子,就不能沉稳点吗。这道圣旨可是要拿去供奉祖宗的。”
霍泽嘿笑:“我这不是想瞧个清楚吗。爹,我姐夫不是端王吗,怎么……”
话还没说完,霍泽的肩膀就被重重拍了一记。霍世鸣低喝:“以后这种话别再说
了。你阿姐和端王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明白了吗。”
霍泽肩头火辣辣的疼,知道他爹这回是认真的,当下也不敢再嬉皮笑脸:“我、我明白了。”
方氏顾不上心疼儿子,扯着霍世鸣问:“你这些天经常莫名发笑,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霍世鸣点头:“之前事情还没彻底敲定,我就没急着跟你们说。”
方氏喜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进京啊。”
霍世鸣想了想,道:“五日后吧。我们这回进京,要待的时间不短,我得先把手头的公务交接一下。”
几人说话间,门房突然过来禀报,说外面有几位大人过来给国丈爷道喜。
霍世鸣哈哈一笑:“看来我们霍家出了皇后娘娘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常乐县了。”
目送着霍世鸣大步流星离去,霍泽突然一拍脑门:“按照话本里说的,我爹是国丈爷,那我不就成国舅爷了吗?嘿!我是国舅爷了!”
就连方氏,整个人也都是晕晕乎乎的。
不久前她还在为自己“四品恭人”的诰命而激动,眼下,她就成了皇后娘娘的母亲。
那得是什么品阶啊?
霍翎封后的消息迅速在燕西传扬开,短短一天时间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
周嘉慕得知这一消息的时间,其实比霍世鸣还要早上几天。
因为霍翎的书信走的是驿站。周嘉慕收到的消息,却是由端王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他靠着座椅,闭目沉思。
许是周嘉慕沉思的时间有些久了,心腹幕僚不得不出声提醒:“将军……”
周嘉慕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没事,我只是太意外了。”
“也许当初,在察觉到霍姑娘的才能时,我就该劝王爷,尽早将她纳入王府。”
这样一个有勇有谋、又生得花容月貌的女子,王爷应该稍加约束,而不是坐视她随心所欲,让她有足够多的机会与陛下私下接触。
一步错,终至步步错。
燕西这一盘好棋,转眼间就变成死局了。
“以后我们的人要是和霍世鸣的人发生了冲突,只要他们那边的要求不算太过分,该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当初何泰在的时候,每次都是他们退却。好不容易踹走了何泰,自家将军也成为了行唐关主将,这还没意气风发多久呢,又得退让了。
幕僚心下憋屈,却也无法。
……
方建白支起木窗,透过外面的炎炎烈日,眺望远处在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山林。
以前这个时候,他都会和阿翎一起去山林打猎。
去年他忙着剿灭山匪,错过了和阿翎打猎的时间,就再也没有了陪同在她身侧的机会。
“成为端王侧妃,上面压着个地位稳固的王妃。”
“成为皇后,你未来的日子应该能顺遂许多吧。”
不过宫闱重重,即使贵为皇后,也未必能事事顺心如意。
但转念一想,方建白就笑了。
这是他会担忧的事情,却不是阿翎会担忧的事情。
她那样的性子,应是不会畏惧的,甚至还有可能会反过来劝他宽心。
这就是他为阿翎动心的地方吧。
看似清冷疏离,实则拥有澎湃的生命力,永远能够一往无前。
她是注定高飞的雁,途径了燕西荒漠,但只有京师,才是她命定的征程。
……
这些天里,为了能尽快笼络羌戎各部落,李宜春都是住在王庭里。
所以他是最晚收到消息的一个。
李宜春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座椅上,右手支着额头,安静听他的汉文老师念着封后圣旨的内容。
许久,他轻轻一笑,身体往后一倒,两条腿架在座椅扶手上。
“居然当上了皇后吗。”
说实话,对于霍翎没有选端王这件事,李宜春是一点儿也不意外。
切,瞧不上羌戎首领夫人的位置,难道端王侧妃的位置就能好到哪里去吗。
但是——
想想自己花了三个月,才勉强梳理清楚羌戎的事务,再看看霍翎,进京三个月,就成为了大燕的国母……
李宜春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坏了。这下她更有理由劝我进京朝贡觐见了。”
李宜春头疼,都能想象得到霍翎下一封信会对他说些什么。
……
觉得天上掉了大馅饼的人,不只是霍世鸣,还要再加一个永安县令邱鸿振。
自从去年雪灾,霍翎为邱鸿振指明了一个方向后,邱鸿振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完全按照霍翎给的建议行事。
在他和张师爷的努力下,永安县的赈灾工作完成得极好。
大雪过后,那五千灾民里,足有三千人都在永安县安了家。
这三千人的数目看着不多,但永安县常驻人口不过六万,所以这多出来的三千已经十分可观。
办好了这两件事情,邱鸿振就知道自己今年的升官是稳了。
也不知道他这回能升几级?
升到正六品应该没问题。
要是运气好,再想办法运作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升到从五品。
当然,官阶重要,差事更重要。
他得想办法多打点一下,争取去一个好一点的州县,混一个好一点的差事。
没有了霍姑娘指点迷津,他以后的升迁怕是也没什么希望了,必须得趁着现在最后搏一把。
邱鸿振已经做好了搏一把的心理准备了,也与邱夫人商量好了要拿出多少银两来打点上官,结果——结果——
结果一道调令,他要去京师当京兆尹啦!
虽说京兆尹前面还有个“权”字,代表着他这个职务只是暂代,要是上任以后表现不好就有可能被替换掉,但京兆尹可是正四品!
可是京官!
“我不会在做梦吧。”
邱鸿振捧着一纸公文,向一旁的张师爷求证,显然已经被这个大馅饼砸晕了。
张师爷也是晕晕乎乎的,暗道他家老爷是走了什么运。
原本仕途多坎坷啊,混了十来年才混成了永安县这种偏远小县城的县令,结果突然就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了。
“难道说,是大人在燕西的表现入了端王殿下的眼?”张师爷只能这么猜测。
邱鸿振捏了捏长须,脑海里想起一位贵人。
“会不会是……”
“郡君她老人家?”
张师爷嘴角微抽,被“老人家”这个词震得不轻。
“我们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没用,等老爷进了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不需要等邱鸿振进了京才知道。
当立后诏书传到永安县,邱鸿振怔愣在原地,已然想明白了一切。
这一回,霍姑娘……
皇后娘娘又为他递来了青云梯。
他这辈子的运道,估计都应在了粥棚那一礼上。
“我们要尽快进京。”
邱鸿振扭头催促张师爷:“我们得赶紧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啊。”
他可是在皇后娘娘未发迹的时候,就抱上了皇后娘娘的大腿。必须抓紧时间进京表忠心,绝对不能让其他狗腿子有后来居上的可能。
***
当燕西的故人们因一道册后圣旨而震惊时,霍翎正在看钦天监呈上来的折子。
她立后之事彻底敲定后,钦天监监正亲自登门,要走了她的生辰八字。
经过一番测算,钦天监算出了三个册后吉日,都在今年。
一个是九月底,一个是十一月,还有一个是十二月。
霍翎直接指着九月那个日期问:“只剩两个月了,礼部和内务府忙得过来吗?”
景元帝道:“钦天监应该提前和礼部、内务府那边通过气了。他们将这个日期呈上来,就是赶得及。”
霍翎立刻道:“那就这个。这个离得最近。”
景元帝失笑:“朕也觉得这个日子最好。”
帝后都说这个日子好,册后大典自然就定在了这个日子。
霍翎靠在景元帝身上,把玩着他绣有金丝龙纹的袖子:“我还想跟陛下讨个恩赏。”
景元帝往旁边挪了挪,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什么恩赏?”
“是关于我生母的。”霍翎道,“我希望封后大典结束后,陛下能下旨追封我的生母。”
景元帝:“这是应有之义。就算你不提,礼部那边也会提的。”
霍翎道:“就是多提一嘴的事情。这也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孝心。”
“陛下想知道我家和武威侯府为何关系不睦吗。”
景元帝见霍翎有谈兴,便顺着她的话道:“你与朕说说?”
霍翎将霍世鸣告诉她的事情,都转述给了景元帝听。
景元帝安静听了许久,开口道:“你与你娘亲极像。”
霍翎眼眸一弯:“我喜欢这个评价。”
“其实我从未与生母相处过,也没有见过生母留下的任何画像。但小时候,每每看到继母疼爱弟弟的场景,我总忍不住在想,如果我的生母还在,会不会也是一样的爱我。”
景元帝轻抚她的长发,突然说:“朕想到了。”
霍翎问:“陛下想到了什么?”
“忠烈。”景元帝说,“将你的生母诰赠为一品忠烈夫人,你看如何。这个封号很适合她。”
“还有你外祖母那边……”
景元帝顺着霍翎的话说完,才笑了一下,意识到不对。
从礼法上来说,霍翎的外祖母其实是老武威侯夫人。
不过只停顿了一下,景元帝就默认了霍翎的说法:“将你的外祖母诰赠为六品安人,再由朝廷派人重新修一修她的坟。”
如果说一品夫人的诰赠还在霍翎的意料之中,那六品安人就算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从礼法上来说,景元帝要加恩皇后外祖家的话,是要加恩在老武威侯夫人身上的。
霍翎高兴道:“这可是陛下自己应允的。”
景元帝说完以后,原本还在头疼该如何应付礼部,但看霍翎这么高兴,也就将那点头疼抛之脑后了。
他转而道:“有件事情朕忘了和你说,武威侯府在立后一事上态度颇为暧昧。”
霍翎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们是看我飞上枝头了,就想重新攀上我这门亲戚。前几天他们还给我送来了好几箱金银珠宝,不过我没要。”
景元帝笑了下,问:“这些天给你送礼的人多吗?”
霍翎点头,一点儿不瞒景元帝:“多,陛下要看看送礼名单吗,我都整理出来了。”
“不用,你心里有数就好。”
景元帝还不至于事事都要寻根究底。
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妻子,皇后,他信任她的能力,也信任她的立场。只要她始终与他站在一个立场,其余的事,都只是细枝末节。
霍翎笑道:“这些东西,正好给我添妆了。”不得不说,京师的人,出手就是大方。
定下册后大典的时间后,礼部那边的章程也很快出来。
章程密密麻麻写在纸上,垒起来的纸张足有一掌厚。为了让霍翎熟悉礼仪,内务府派了两位嬷嬷过来给霍翎讲解。
宁信长公主也受景元帝所托,过来跟霍翎介绍册封礼的一应流程。
许时渡也趁着这个机会来找霍翎聊天。
“真没想到。”
许时渡满脸震惊:“我没想到皇帝舅舅会立你为后,我娘也没想到。”
宁信长公主对于女儿出卖自己的行为,只能无奈扶额。
“不过我真为你高兴啊。”许时渡哈哈笑着,凑到霍翎耳边,调侃道,“舅母。”
霍翎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许时渡的头发:“真乖。你现在就改了口,等到正式见礼的时候,我可不给改口礼物了。”
许时渡喊道:“这可不行。好阿翎,你可不能缺了我的见面礼啊。”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霍翎就开始学习礼仪。
她的记性极好,内务府嬷嬷只要说过一遍,做过一遍,她都能完完整整记下来,照着做出来,分毫不差。
原本定为三天的课程,只花了两天就学完了。
离开郡君府时,宁信长公主忍不住撩开马车帘子,又看了眼霍翎。
以前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并未过多关注其它。
如今看着她亭亭立在廊上,举手投足间都多了几分雍容华贵,心中顿时升起万般感慨。
她皇兄真是好眼光。
“皇嫂不必再送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下官邱鸿振,见过皇后娘……
收到圣旨以后,霍家人不敢耽搁。
霍世鸣简单招待了那些上门道喜的同僚,就匆匆去见了周嘉慕。
霍世鸣和周嘉慕的关系处得还不错。毕竟之前,一个是长女要成为端王侧妃,一个是端王心腹。而且两人在军中的资历相差极大,短时间内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现在身份转变,再碰面难免有些尴尬
但只是一瞬,周嘉慕就调整好了心态,笑着向霍世鸣道喜。
得知霍世鸣的来意,周嘉慕手一挥,豪爽道:“行唐关这里有我坐镇,不会生出什么乱子的。霍将军只管安心进京就是。”
周嘉慕如此好说话,霍世鸣心下大喜。
在霍世鸣告辞离开前,周嘉慕还给他递来了一个礼盒。
“我与皇后娘娘也算旧相识,她即将入主中宫,这是我为她挑选的礼物。”
“匆忙之间,也寻不到太好的东西,还请霍将军见到皇后娘娘以后,能为我美言几句。”
霍世鸣道:“周将军放心,我一定会将你的心意带到。”
与周嘉慕这边沟通完毕,霍世鸣才去见了孙裕成和方建白。
两人都是霍世鸣在军中的心腹。霍世鸣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月时间,把军务交给其他人,霍世鸣都不会放心;只有交给这两人,他才能安心离开。
孙裕成这边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霍世鸣不由看向方建白。
方建白主动表态:“姑父,我为阿翎备了贺礼,届时还要麻烦你和姑母代为转交。”
他去京师,除了亲眼目睹阿翎出嫁,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留在燕西,为姑父守好大本营,解了姑父的后顾之忧。
霍世鸣抬起手,拍了拍方建白的肩膀:“行。”
帝后大婚的流程十分繁琐复杂,虽说景元帝派了内务府的嬷嬷来帮忙,但有很多事情都是需要霍家人出面的。
所以霍世鸣一交接完手头的公务,即刻动身上京。
临行前,霍世鸣还见了李宜春的心腹,拿到了李宜春送给霍翎的贺礼。
这一路上,霍世鸣体验到了什么叫风风光光,什么叫煊赫无比。
他们这一行人白天赶路,夜里宿在驿站。
当驿站的人得知他们是未来皇后娘娘的家人后,立刻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提供了最好的服务。就连他们的马,吃的都是最上等的马料。
其他同住在驿站的官员,也不管彼此间有没有交情,纷纷寻着机会与霍世鸣攀谈,希冀能结下几分善缘。
甚至还有那些个比较灵光的,瞧着霍泽也有十三四岁,便打听起霍泽的婚事来,把霍泽吓得躲回了房间里。
倒是方氏,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紧赶慢赶之下,从常安县到京师,一共花了八天时间。
这八天的行程,让霍世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件事——
霍家,已经今非昔比。
……
霍世鸣少年之时,霍家一年落寞过一年,眼看着再无起复的可能。曾经交好的人家逐渐断了与霍家的来往,那些没断了来往的,年礼也是一年薄过一年。
他代父亲霍英绍进京送礼时,也是在驿站落脚,但那会儿,他只能宿在条件极差的房间里。
驿站里官员来来往往,没
有人注意过他,更别提刻意与他攀谈。
那次进京,他见惯了踩高捧低,明白了世态炎凉。
岁月一晃而过,他多年以后再次进京,竟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他是行唐关副将,而是因为他家出了位皇后娘娘。
马车一点点驶近城门,身侧的方氏和霍泽不时发出惊叹,霍世鸣看着那块被时光磨平笔锋的“洛城”牌匾,心中满是唏嘘。
“老爷。夫人。少爷。”
才入京城,一行人就听到了有些熟悉的叫嚷声。
“是无锋大哥。”
霍泽最先认出无锋的声音。
无锋拨开摩肩接踵的人群,穿过人流来到马车前,给几人行礼,顺便解释道:“小姐不便走开,特意派我来城门候着老爷你们。我在这里盼了两天,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霍世鸣满面春风:“卑不动尊,立后圣旨已下,阿翎不来接我们是对的。”
霍泽看了看热闹的人流,咂舌:“无锋大哥,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无锋跳上最前头这辆马车,坐在车夫旁边,给车夫指路。
听到霍泽的问话,无锋笑道:“我早就和城门守卫打好了招呼。他们看到你们的户牒,就过来知会了我。”
霍泽恍然,难怪那几个城门守卫看到他们的户牒后,就立刻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霍泽性子跳脱,最是闲不住,初次进京更是让他兴奋无比。一路上,他不停打听有关京师、有关霍翎的事情。
无锋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听说霍翎在校场惊了马,下手的人正是何泰,霍世鸣气得直拍大腿。
“何泰这种人,让他活着果然是后患无穷。”
无锋道:“老爷放心,何泰现在还被扣押在牢房里出不来呢。”
霍世鸣心下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忍不住琢磨起来。
阿翎特意在信里叮嘱他,要他把何泰的罪证带来京城,是不是想趁机彻底铲除掉何泰这个祸害呢。
等马车到了郡君府,众人穿过忙碌热闹的前院,来到相对安静一些的后院。
“阿姐!”
远远地,霍泽就看到了霍翎的身影,激动得大叫。
霍翎正在与丫鬟尚岚说话,听到动静,笑着回头:“爹爹,母亲,阿泽,你们终于到了。”
霍泽一个箭步冲到霍翎面前,抱拳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霍翎拍了下他的头:“行了,别贫了。”
霍泽嘿嘿一笑:“阿姐,你瞧瞧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霍翎刚才拍他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是长高了不少,现在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姐弟两说话间,霍世鸣和方氏也走近了。
方氏看着继女。和几个月前相比,继女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但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
以前方氏在霍翎面前还敢拿捏两下架子,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拘谨。
这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啊。
霍世鸣也在打量霍翎,欣慰道:“阿翎愈发有气度了。”
霍翎道:“跟着宫里的嬷嬷学了两天礼仪,看着是能唬人了。”
霍世鸣暗道:这可不仅仅是能唬人的程度。
但想想也很正常,从行唐关副将之女,到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皇后,又怎么会没有一点变化。权势从来都是可以在最短时间内,重新塑造一个人的。
一家人久别重逢,又有封后这样的大喜事在,气氛自然是热闹得不行。
尚岚给众人奉了茶水,就轻轻退了出去,没有打扰一家人谈话。
霍泽左右张望:“无墨姐姐呢,怎么没看到她?”
霍翎道:“无墨在库房那边清点东西,迟些就会过来了。”又问他们沿途可还顺利。
方氏立刻把心里那点儿拘谨抛之脑后,高兴道:“顺利,顺利得不行。这一路上,没有谁敢给我们气受。”
霍翎笑了一下。这话糙了一点,道理却是没错的。
霍世鸣还关心了下霍翎的身体:“惊马时受的伤,都好全了吧。”
霍翎道:“早就好全了。有陛下看着,太医不敢不尽心。”
霍世鸣听她提起景元帝时的语气,自然又不失亲昵,便知她与景元帝相处得极好:“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京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却不写信告诉我们。”
霍翎道:“我那时有许多事情要忙,而且就算知会了爹爹,你们远在燕西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徒增烦恼。倒不如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跟你们说。”
霍世鸣叹了口气,也明白霍翎的考量。
霍世鸣三人赶了许久的路,风尘仆仆,要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厨房那边烧好热水,三人就去了别院梳洗。
再迟一些,无墨也过来了。
用过晚饭,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霍翎又陪着三人逛了逛郡君府:“西郊那座别院更宽敞明丽,等忙完我大婚之事,爹爹你们可以过去住上几天,等玩够了再回燕西。”
其实方氏和霍泽都很好奇,霍翎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为皇后了。
但来之前他们都被霍世鸣耳提面命过,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霍翎不主动提起,他们也就识趣地没有问。
方氏还好,霍泽憋得都快内伤了。
逛完整座府邸,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霍世鸣将几位故人的贺礼转交给霍翎。
霍翎不急着查看方建白和李宜春的贺礼,而是拆开了周嘉慕送的礼物。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把从刀柄到刀鞘都镶嵌有华丽宝石的匕首。
“咦。”
霍世鸣有些诧异,显然是认出了它的来历:“这是周嘉慕从羌戎王帐那里收缴来的战利品。”
霍翎随手比划了几下:“很锋利的匕首。”
找了个理由支走方氏和霍泽,霍翎关心道:“周嘉慕知道我成了皇后,对爹爹的态度如何?”
霍世鸣回忆了下:“瞧着和以前差不多。”
霍翎微微点头,又问:“那爹爹对周嘉慕有什么看法?”
霍世鸣心头一跳,一时间竟拿不准霍翎这么问的用意。
霍翎安抚道:“爹爹别紧张。你是未来国丈,又是驻守一方的边境将领,于情于理,陛下都会召见你。”
“不瞒爹爹,燕西之事,我已向陛下全盘托出。所以陛下知道周嘉慕是端王的人,也知道我们与李宜春在私底下有合作。”
霍世鸣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站队陛下,肯定比站队端王要好。
“你是觉得,陛下召见我以后,会询问我对周嘉慕的看法?”
霍翎微微颔首:“爹爹有李宜春相助,又成了国丈爷,对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可有想法?”
霍世鸣被她说得心头滚烫。
那可是总领十万兵马,镇守一方的行唐关主将啊。
任何一个想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将领,都不可能对这个位置没有想法。
但望着霍翎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再想想霍翎方才说的那些话,霍世鸣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我在军中的资历,坐稳行唐关副将的位置是足够的。想要取周嘉慕而代之,却还远远不够。”
霍翎唇角微微上挑:“爹爹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见霍世鸣已经想通,霍翎认真为他分析起帝心。
“周嘉慕能走到今日,是凭着一场场战役升上去的。”
“军中不比其它地方,如果周嘉慕调离燕西,短时间内,没有人可以接手行唐关主将的位置。就算勉强坐上去了,也很难令人心服。”
“燕西刚经历一场大战,将士疲敝,民生凋零,未来几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陛下不会希望看到燕西再次陷入动乱,也不会希望看到行唐关主将和副将相争不休。”
这朝中站队的臣子还少吗。
周嘉慕确实是站队了。
但一来,景元帝对此心知肚明;二来,周嘉慕在平定羌戎叛乱一事上屡建功勋。
景元帝不可能因为周嘉慕是端王的人,就直接罢免周嘉慕的职务。
“而且周嘉慕也是个聪明人,他向我送了贺礼,就是在向我们释放善意,透露出愿意与我们和平相处的意思。”
霍世鸣已经彻底明白了霍翎的意思,拍着胸口表态:“我与周将军素来和睦,以后也会相安无事。”
他有野心,但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不该争,他也看得清楚。
既然陛下不想燕西生乱,那他就会与周嘉慕好好相处。
霍翎眼眸一弯,端起桌上的茶水,亲自递到霍世鸣手里。
霍世鸣笑着接过,语气欣慰:“你祖父要是知道霍家
如今的光景,定然可以瞑目了。”
三十年前,先帝力主北伐,最终惨败。
霍英绍身为主将,必须承担失利的责任。于是霍家一落千丈。
一晃三十年,霍翎入主中宫,终于让霍家重新回到这个权势汇聚之地。
霍世鸣看着这个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的长女,真心实意道:“我没想到,霍家重新崛起的希望,会应在阿翎你的身上。”
“你放心吧,我这个做爹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却也绝不会拖了你的后腿。”
只要阿翎坐稳了皇后之位,霍家还愁将来吗。
曾经霍家能达到什么高度,是需要他和儿子去努力的;但如今霍家能达到的高度,就全由这个女儿来决定了。
霍翎眼眸微垂,原本平静的心,因霍世鸣一番话五味杂陈。
天色已经不早,聊完正事,霍世鸣先回去休息。
霍翎走到院中,坐在秋千上,欣赏着天边那轮圆月。
无墨在屋里寻不到霍翎,就到外面来寻。
霍翎看着缓缓走近的无墨,突然轻声道:“我幼时,写了一手好书法,练了一手好骑射,也时常能得到爹爹的夸奖。”
“每次夸完我,爹爹都会指出方表哥身上存在的问题,叮嘱方表哥加以改正。要是方表哥做得不好,还会受到爹爹的责罚。”
“起初,我总沾沾自喜,而且为了得到爹爹更多的夸奖,我也会更加努力。直到后来,阿泽开始启蒙,写字写得像蝌蚪一样,还总是吃不了扎马步的苦,爹爹每次都被他气得不轻,但耳提面命之后,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去教他。”
“那时候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夸奖,没有督促和批评,不是因为我没有出过差错,而是因为爹爹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寄予过厚望。”
他不需要她光复霍家,不需要她支撑门楣,对她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有要求。
她做得好,他会夸奖;她做得不好,他也不会过多责备。
无墨被霍翎说得心下一酸,走到霍翎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外衣:“老爷以后会越来越重视疼爱小姐的。”
霍翎笑道:“你说得对。”
这样的父爱,与方氏对霍泽的母爱截然不同。
方氏对霍泽的母爱,全然出于“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爱你”,无论霍泽是否优秀。
她不是最受父亲期待的孩子,却最终走上了父亲期待的那条路。
甚至,完成了父亲期待看到的那个结果。
所以,她也必将收获到父亲的重视与偏爱。
一个令她耿耿于怀多年的心结,终于烟消云散。
***
霍世鸣抵达京师的第二天,收到了宫里的旨意,要他进宫觐见。
霍世鸣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一番就跟着李满进宫了。
李满看他紧张得不行,语气亲近:“国丈爷不必如此拘谨,您教出了娘娘那么好的女儿,陛下只是单纯想见一见您。”
霍世鸣扯出一抹笑,尽可能调整自己的状态。
等来到景元帝面前时,他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只是表情稍显僵硬。
景元帝看他那副模样,不知为何,有些想笑。阿翎第一次面圣时,态度自然大胆,这做爹的,却是如此小心拘谨。
先给霍世鸣赐了座,景元帝也没急着询问燕西之事,而是关心起霍世鸣这一路可还顺利。
霍世鸣连忙道:“托陛下和娘娘的福,一切顺利。”
聊了会儿闲话,看霍世鸣放松了不少,景元帝才向他询问燕西之事。
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周嘉慕身上。
霍世鸣精神一振,应答自如,心下却在连连感慨。
难怪阿翎能封后。
美貌和才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能与帝王想到一处去。
离开皇宫时,景元帝给霍世鸣赏赐了不少东西。
霍世鸣回到府里,见到霍翎后,微微点了下头。
霍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过两天,内务府那边就要代陛下送聘礼过来,到时就要多麻烦爹爹和母亲了。”
天子娶妻,讲究的也是三媒六聘。要说和普通人家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排场更大,规矩更多,该给的聘礼是绝对不能少的。
景元帝在其它事情上大方,在聘礼上也同样慷慨。他用一抬接着一抬的聘礼,向世人宣告着他对皇后的满意。
内务府的人光是抬聘礼,就抬了整整两天,之后清点聘礼,将聘礼入库,所花费的时间就更长了。
等到最后一箱东西被搬入库房,方氏、无墨几人都是长舒了一口气。
邱鸿振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拜见霍翎的。
这倒不是邱鸿振抱大腿的态度不积极。
霍世鸣只是暂时离开两三个月,所以把手里的公务简单交接一下,就能动身进京了。
邱鸿振还需要等新任县令到任后,将县衙的事情与新任县令交接清楚才能启程。
现在就能赶到京师,已经是他尽力争取出来的结果了。
霍翎在自己的院子里接见邱鸿振。
邱鸿振也不含糊,俯身行一大礼:“下官邱鸿振,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邱大人免礼。”
霍翎抬手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请坐。”
邱鸿振拘谨坐下。
霍翎问:“邱大人是何时进京的,可去了京兆府?”
邱鸿振听到这句问话,顿时确定了:他能成为京兆尹,全赖娘娘相帮。
这一路上,邱鸿振一直在和张师爷分析现状。京兆尹这个官职,没有点身份背景是根本坐不稳的。
想要去掉京兆尹前面那个“权”字,想要彻底坐稳京兆尹这个位置,他必须要得到皇后娘娘的支持。
所以邱鸿振一见面,就给霍翎行了臣子的大礼。
这会儿,他更是直接道:“下官是昨日下午到的京师,今儿一早就过来给娘娘请安了,还未来得及去吏部和京兆府报道。”
地方的官员进京任职,是需要先去吏部交接的。等吏部批复了公文,才能带着公文到京兆府上任。
邱鸿振却选择先来向霍翎请安,显然是在向霍翎表忠心。
霍翎当初愿意指点邱鸿振,是因为她想要看看,在帮助霍家重返京师、帮助父亲谋取高位之余,顺手提点一位县令,这位县令能借此走到怎样的高度。
如今愿意提拔邱鸿振,也是因着两人先前的渊源。
但要是邱鸿振不能为她所用,她也不会一而再地帮邱鸿振撑腰。
“前行唐关主将何泰,邱大人有印象吗?”
“有印象。”
霍翎说得直白:“他如今被关押在禁卫军那里,你上任后,将他接到京兆府大牢,彻查他身上的罪行,让他伏法认罪。”
霍翎将一个匣子推到了邱鸿振面前:“里面装着的,是何泰的一部分罪证。余下的,就交由你接着调查了。”
“这京师里,有很多人不想何泰死,他们要是给你施压,邱大人知道应该怎么做吗?”
邱鸿振接过匣子,恭敬道:“娘娘放心,下官明白。”
只要他能顶住各方压力彻查何泰之事,何泰伏法之日,应该就是他彻底坐稳京兆尹位置之时。
霍翎颔首:“那你去吧。”
邱鸿振紧紧抱着匣子,离开院子时,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霍翎上门捐粮捐银时,他就知道霍翎绝非池中物,但这才过去了多久啊,她就走到了这样的高度,连带着他一个小小县令也飞黄腾达。
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匣子,邱鸿振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想要得到娘娘的赏识与看重,他是务必要办好娘娘交代的事情。
……
院子附近种了一棵桂子树,八月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霍翎坐在院子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水。
从校场一事后,何泰的结局就注定了。
其实事到如今,何泰已经不能再给她造成任何伤害了。
但是,斩草务必除根。
正好借何泰一命,来看看邱鸿振的忠心。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纯粹的、不掺杂利益考量的……
邱鸿振是被越级提拔到京兆尹位置上的。
他在京兆府,一无根基,二无人手,即使官职前面加了个“权”字,也多的是人不服。
这些人也许不会在明面上做什么,但只要在暗地里给邱鸿振使使绊子,就足够邱鸿振喝上一壶了。
更别说他还要调查何泰一案。
这里可不是燕西。在京师里,关系盘根错杂,那些不想看到何泰死的人,不会坐视不管。
这些事情,邱鸿振心知肚明,霍翎也是心知肚明。
但她没想到的是,邱鸿振那边暂时还没遇到什么困难,她自己就先遭到了来自何家和承恩公府的打压报复。
帝后大婚,最忙的无疑是礼部和内务府。
礼部尚书陆杭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是把大婚章程给制定出来了。
这份章程,景元帝满意,霍翎也满意。
多么皆大欢喜的事情啊。
结果邱鸿振前脚去禁卫军那里提审了何泰,在几日后的大朝会上,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承恩公突然出列,上书启奏,弹劾礼部尚书陆杭。
“启禀陛下,臣看过礼部制定的大婚章程,尚有一事不明。”
“先皇后乃陛下发妻元后,霍皇后不过继后。先皇后奉行节俭,当年特意命礼部削减了册后大典的排场,如今礼部制定出来的章程,册后大典所需花费的银子,却远超先皇后当年。”
“此事,乃礼部疏忽。但若传扬出去,天下人不会说礼部如何,只会说霍皇后如何。”
承恩公弹劾完陆杭以后,立刻调转矛头,请景元帝为霍皇后的名声计,削减立后大典的排场。
“霍皇后家中也是继母当家,想必霍皇后也能理解老臣这颗慈父之心。”
殿上的景元帝一言未发,殿下的群臣在诧异过后,竟是纷纷出声附议,请景元帝削减立后大典的花销。
不得不说,承恩公这道折子上得极妙。
首先,他是先皇后的亲生父亲,由他来上这道折子,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其次,在“立霍翎为后”这件事情上,景元帝刚和朝臣掰过一次手腕。
在景元帝的坚持下,百官上书,请霍翎入主中宫。
但这不代表百官心里没有一点儿想法。
他们阻止不了景元帝立后,难道还不能在其它地方动动手脚,压一压霍皇后正盛的风头吗。
就算是一些忠于天子的朝臣,也都乐见其成,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皇后人选的不满。
当然,朝堂之上也不是没有为霍皇后说话的人。
比如靖国公,他就说了:“当年国库空虚,又逢先帝崩逝,先皇后才厉行节俭。如今国朝安定二十载,国库丰盈,怎可同日而语。”
但很快,户部那边有人出列反驳:“国朝去年才经历了一场战事,军费花销极大,国库也是在苦苦支撑。霍皇后出身燕西,又是霍将军之女,想必对战事的惨烈更有切身之痛。”
看这些人一直把矛头往霍皇后身上带,礼部尚书陆杭赶紧出列请罪,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表示这件事情是礼部没有考虑清楚,连累了帝后的名声。
都察院有御史出列:“如今大典未到,尚有补救的机会。要是大典已过,此事传扬了出去,天下人岂不是要说霍皇后不如先皇后贤良?倘若真将一国皇后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陆尚书就是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陆杭听得都要吐血了。他怎么就要以死谢罪了?
你们在那一口一个“今后不如元后贤良”,想以此邀名,你们都没谢罪,我凭什么谢罪。
“够了。”
殿上的景元帝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厉喝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发言。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吧。”
***
身为京兆尹,邱鸿振也是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
不过他才刚抵达京城,对京中局势两眼一抹黑,压根掺和不进朝臣的争执中。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邱鸿振与下属打了声招呼,也没回京兆府,而是亲自去了趟郡君府。
他过来的时候,霍翎正在和霍世鸣、方氏聊嫁妆的事情。
皇家需要给皇后准备聘礼,皇后这边也是需要准备嫁妆的。
霍翎的嫁妆,早在燕西时就准备得差不多了,但山水迢迢,许多大件东西都带不过来。再加上霍翎是嫁入皇家,很多东西都得重新置办一份。
不等霍翎开口说什么,霍世鸣就积极表态:“阿翎,你能成为皇后,是我们全家的荣幸。你的嫁妆,我和你母亲一定会为你置办得体体面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先帝只是贬了霍家的官,却没有抄了霍家的家产,再加上这些年里,霍家也积攒下了不少家底。
上一回霍翎进京,霍世鸣给了霍翎一万两银票。那是霍世鸣可以调用的所有现钱。
但在得知霍翎成为皇后,霍世鸣当机立断,又想办法筹集了一大笔钱。
他不是傻子,相反,霍世鸣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女儿成为皇后以后,将会给家族带来怎样的好处。
所以霍世鸣也要愈发加大自己的投入。
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真金白银也必不可少。
霍翎没有跟霍世鸣客套:“那一万两银票……”
霍世鸣摆手,豪气道:“那一万两银票本就是给你的,你留着自己花。置办嫁妆的钱,我另外出就是。”
霍翎道:“那就劳烦爹爹和母亲多费心了。”
其中利弊,霍世鸣早就给方氏分析过了,所以这会儿方氏笑得十分热情:“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霍翎也跟着笑了笑。
其实霍世鸣和方氏心里在想些什么,霍翎大概也能猜到。
父亲的大方和看重,是基于她即将入主中宫这一事实。
——但是,在这世间,纯粹的、不掺杂利益考量的情感,又有多少呢。
即使是景元帝,在决定封她为后时,是出于情感,也必然掺杂了政治考量。
而这,恰恰也是出于她的谋划。
从她和景元帝第一次见面,她就在明里暗里告诉景元帝,霍家想要什么,她爹想要什么。
第三次见面,她更是将燕西局势全盘托出,在景元帝面前再无一丝保留。
他的敌人,是勋贵,是世家,是端王一系,是那些试图挑衅他的权威的人。
她的家族曾经辉煌过,属于勋贵一列,却早已没落。这样的家族,会比普通底层人家更想要往上爬。
燕西那等荒凉贫瘠之地,没有累世富贵的世家。她的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
她与端王一系,几乎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她和她的家族,独立于所有势力之外。
别人会去挑衅他的权威,质疑他的判断,但她不会,她是那个会维护他的权威,也有能力维护他的权威的人。
她一直在强调她的立场,强调她的处境,潜移默化地让景元帝在与她相处时能更加安心。
当他终于彻底信任了她的立场,对她的情感也不断累积,她在校场惊马一事,才能取得那么好的效果,最终水到渠成地让景元帝决定封她为后。
但凡缺少了前期任何一次铺垫,她都不可能成为皇后。
难道掺杂了利益考量,就能完全否定一个人的真心吗。
——又或许,比起纯粹的真心,她也更信任这种交织了利益的情感。
她与霍家,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能提拔邱鸿振,让邱鸿振
为她所用,又为何不能提拔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弟弟呢。
形势早已与她在燕西时不同了。
在燕西时,她步步为营,却只能身处局外,看着父亲入局厮杀;如今,她早已身处局中,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家族的意志。
厅堂大门没关,霍泽扒着门,探头往里瞧了瞧,确定霍翎他们已经聊完了正事,这才出声。
“阿姐,我让厨房采买了几只新鲜的猎物,我们中午烤肉吃吧。”
来京师这些天,霍泽玩得可开心了。
爹娘和长姐各有各的事情要忙,都没空管他。他这个跳脱的性格,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就是好的了。
霍翎特意让无锋跟在霍泽身边。有无锋看着,也不怕霍泽做出什么出格事。
“可以。”
霍翎刚应了一声,就见门房过来禀告,说是京兆尹求见。
邱鸿振?霍翎一时猜不透邱鸿振的来意:“带他过来吧。”
等门房退下后,霍世鸣笑道:“我与邱大人也是许久不见了,他如今升了官,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得找他好好庆祝一下。”
当初邱鸿振是永安县令,霍世鸣是驻守永安县的武将,在公事上有过不少接触,所以这会儿霍世鸣提到邱鸿振的语气十分熟稔。
不多时,邱鸿振进入厅堂,满脸急色。
“娘娘。”
邱鸿振甚至没注意到一旁的霍世鸣,面对霍翎,将今早朝会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
“砰——”地一声,霍世鸣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岂有此理!”
邱鸿振顺着声音看去,才看见霍世鸣几人,连忙抱拳打了个招呼,继续对霍翎道:“下官怕娘娘在府中突闻此讯,来不及做出应对,才匆忙前来相告。”
从霍翎的表情,邱鸿振也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听见她用平静的声音询问:“满朝臣子都附议了吗?”
“超过半数。”
“陛下呢,陛下是什么反应?”
“陆尚书出列请罪,陛下暂时压下了此事。”
“我知道了。”
邱鸿振稍等了下,见霍翎没有旁的吩咐,行一礼就退下了。
邱鸿振不好出声追问霍翎,霍世鸣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怒骂道:“何家和端王府真是欺人太甚!阿翎,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霍翎闭了闭眼,冷静分析:“应该与端王府无关。”
自景元帝下旨立她为后,端王府和柳国公府瞬间沉寂了下来。
也许端王和端王妃会意气用事,但霍翎相信柳国公那样的老狐狸,一定不会意气用事。
这件事情,应该还是因她不肯放过何泰而起。
承恩公府出头,朝臣顺势附议。
景元帝用丰厚的聘礼,来向天下人宣告他对皇后人选的满意;朝臣就用这个下马威,来宣告他们对皇后人选的不满。
朝臣敢这么做,是出于礼法,也是出于与帝王的博弈。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在朝中根基不够,朝臣才敢如此拿捏她。
“那就是何家在背地里搅风搅雨!”霍世鸣恨声道,“陛下会坐视他们这么做吗?”
霍翎缓缓睁开了眼睛,扭头对霍泽道:“我中午就不陪你烤肉了,让无墨和无锋他们陪你吧。”
霍泽一怔,连忙点头应好。
用一句家常话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霍翎平复好心情,重新看向霍世鸣。
“此事我会处理好的。一会儿宫里应该会来人接我入宫,我先回书房处理一些事情,爹爹和母亲自便吧。”
如霍翎所料,稍晚一些的时候,崔弘益奉景元帝的命令来接她入宫。
趁着周围没什么人,崔弘益小声提醒:“今早朝会上,承恩公上疏弹劾礼部尚书,要求削减娘娘立后大典的排场。”
霍翎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
等到了太和殿,见到景元帝,霍翎二话不说,先行跪下。
景元帝霍然起身:“这是怎么了。”就要来扶霍翎。
霍翎从怀里掏出自己刚写好的折子,双手高举过头顶。
“臣妾自请比照先皇后立后大典的用度,在此用度上削减三成,请陛下成全。”
景元帝扶住霍翎的手臂,用了些力气:“起来。”
霍翎顺着他的力度站起,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他:“陛下将这道折子拿到朝堂上,就能给朝臣一个交代了。”
景元帝随手将折子甩到一旁,动作里夹带着怒气,但这怒气并非冲着霍翎去的:“朕需要给朝臣一个交代吗?”
霍翎连忙为他顺背:“是臣妾说错了话。”
“陛下是九五至尊,自然不需要给朝臣交代,但礼法如此,臣妾不愿陛下为难。”
景元帝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件事情,本就不是你的错处。”
礼部那边制定出了章程,他看完以后直接拍板同意,从内务府派了嬷嬷去教导她礼仪。
当时宁信也在她身边。
无论是他还是陆杭、宁信,都参加过先皇后的册后大典,却都没有考虑到这一茬,又怎么能怪她一个姑娘家没有考虑到呢。
霍翎却道:“身为皇后,没有向陛下进言,连累陛下在朝会上被朝臣质疑,就是有错。”
“况且——”
霍翎咬了下唇,声音里带了些难堪和赌气:“承恩公也没有说错。”
“先皇后可以厉行节俭,主动命礼部削减了册后大典的排场,臣妾当然也可以做到。”
“而且,臣妾作为女儿,从来没有与生母相处过,却还是在陛下面前为生母求了恩典。承恩公也是一颗慈父之心。”
“陛下就当是为臣妾好吧,削减立后大典,无非就是损了些面子,但不会损了臣妾的名声。陛下为臣妾做的已经够多了,无需在这些小事上与朝臣过不去。”
景元帝压着脾气听了半天,心中狠狠给承恩公记了一笔,扭头对李满道:“让陆杭立刻进宫一趟。”
他牵着霍翎走到塌边坐下:“你的立后大典,也是小事吗?”
霍翎搂着景元帝:“在我心目中,这自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在陛下和朝臣心目中,这只能算是小事了。”
景元帝道:“要真是小事,朕就不会事事过问了。”
霍翎笑了一下。
景元帝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可终于是笑了。”
“原来陛下那话是在逗臣妾。”
景元帝道:“是真心话。”
霍翎靠着景元帝没再说话。
她相信那是景元帝的真心话。
从景元帝直接同意礼部的章程,以及内务府送来的聘礼,她都能感受到景元帝的态度。
但是,她不能确定,当满朝臣子都请求削减册后大典的排场时,景元帝会不会做出一定的让步。
所以她必须以退为进。
在他没有成为皇后的时候,她一心奔着皇后的位置去,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打动景元帝上。
这一个月里,她拿到了立后圣旨,得到了父亲的认可,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去发展,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样的顺遂里。
但如今,承恩公的折子,满朝文武的附议,终于帮她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与景元帝,是夫妻。
但在夫妻之外,还是帝后。
从她当上皇后那天起,她要面临的,不仅是丈夫的审视,还有君王的审视,甚至还有朝臣的审视。
如果她与景元帝只是寻常夫妻,那她不会上折子自请削减用度。她夫君花多少钱娶她,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但她是皇后。
无论她心底是什么想法,都一定要把表面功夫做足,让所有人都挑不出理。
在皇宫中,最难当的,是太子。
在后宫中,最难当的,是皇后。
她要将他视作丈夫去亲近,又不能少了敬畏与慎重,更不能缺乏警惕之心。
她现在所掌握的东西,大多都来自于他的馈赠。
她当然感激他,也敬爱他,但是,她可以在嘴上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完全依赖着陛下”,却不能真连自己都哄骗了过去。
她在将来所要面临的,不会再是校场惊马那样明晃晃的手段,而是各方暗搓搓的恶意。
明晃晃的手段,可以借力打力反击回去;暗搓搓的恶意,难道也要一味依靠景元帝的力量吗。
他对她感情再深,都不可能为她安排得面面俱到,更不可能完全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只是成为皇后,还远远不够。
一个只能调
理六宫的皇后,与一个能对前朝施加影响的皇后,是截然不同的。
她需要掌握更多的力量,在朝中扎下更深的根基。
***
陆杭来得极快。
当他走进太和殿,看到景元帝身侧的霍翎时,立刻猜到了霍翎的身份。
霍翎端坐在主位上,她这个视野,可以轻松打量陆杭。
当她看清陆杭的相貌后,不由暗赞一声好气度。
花白的鬓角铭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他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反倒在岁月的历练下沉淀下来,既有养尊处优的世家清雅,又不乏掌权多年的威严沉稳。
陆杭行礼:“给陛下,娘娘请安。”
景元帝点了点面前的折子,对李满道:“拿给陆卿看看。”
陆杭从李满手里接过折子,打开一看,心下也是一惊:这位皇后娘娘,好快的反应,好敏锐的判断。
惊诧过后,陆杭开始琢磨景元帝的心思。
陛下召他过来,又给他看这道折子,是何用意?
陆杭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读着折子,突然心中一动,悄悄抬眼看向上首的霍翎。
霍翎神情平静,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也正在看着他。
——这副表现,哪里有半点儿被满朝弹劾的急躁和不满。分明是底气十足,稳操胜券。
陆杭心下立刻有了决断。
“此事本就是礼部疏忽,娘娘宽仁,不追究礼部的罪过,还自请削减用度,实乃国之大幸。”
“若依着礼法,确实不宜超过先皇后的用度……”
见景元帝和霍翎都没有出声打断他的话,陆杭继续道:“但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国朝动荡,先皇后厉行节俭,是为江山社稷计。”
“自陛下登基以后,休养生息,国泰民安,燕西一战更是取得大胜。依臣之见,这立后大典不仅不应该削减花销,还应该办得更盛大一些,让天下子民都能感受到陛下立后的喜悦。”
三言两语间,陆杭不仅不削减花销了,还反过来要加大花销。
霍翎对这位礼部尚书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叹为观止。
倒是景元帝,已经习惯了陆杭的滑头。这也是他特意找陆杭过来商量的原因。
“按照章程来就可以了。”
“至于陆卿手里的折子……”
陆杭立刻接道:“娘娘的宽仁,自当让朝臣知晓。”
“嗯,你退下吧。”
陆杭退出殿外,立于庭阶之上,想到刚才那道折子,心下暗道:回去以后,得让他夫人进宫一趟提醒德妃。
能与皇后交好,就与皇后交好。
便是不能交好,也绝不可为敌。
殿内,景元帝看着霍翎,温声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立后大典是你人生中的大喜事,能尽善尽美,自然就该尽善尽美。有朕在,不会让人损了你的面子,更不会让人损了你的名声。”
“陛下……”
“就这么说好了。”景元帝抚了抚霍翎的脸庞,“来,再给朕笑一个。”
霍翎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景元帝说:“朕也算是有了一回昏君的体验了。千金搏美人一笑。可真不容易。”
霍翎顿时笑倒在他怀里:“不许这么说,您可是要做一代明君的人。”
等霍翎回到郡君府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霍世鸣一直等在厅堂里,见到霍翎回来,关心道:“情况如何?”
霍翎微微颔首,霍世鸣这才放下心来:“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
“好。”霍世鸣笑道,“你母亲熬了你最喜欢的莲子羹,用井水沁过了,没有冰块的寒气。这天儿闷热,你用一碗再回去休息吧。”
次日,陆杭上折盛赞霍翎的深明大义,再细说先前那份立后章程的可行之处,驳斥包括承恩公在内的十几人的反对理由。
景元帝这回没有再任由朝臣上折。
他直接批复了陆杭的折子,点吏部尚书文盛安为大婚正使,礼部尚书陆杭为大婚副使,又命内务府往郡君府送了一批新的聘礼。
这批聘礼送得是大张旗鼓,许多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都明白了景元帝的心意,承恩公和何家也偃旗息鼓,不敢再跳出来折腾。
当天下午,霍世鸣收到了许多拜帖。
霍世鸣还在其中看到了武威侯的拜帖。
别说,在看到这张拜帖时,霍世鸣心下是暗爽的。
当年他在武威侯府,受到的都是冷眼,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哥更是从来没给过他一个正眼。
不过,在询问了下门房后,霍世鸣立刻将武威侯的拜帖丢到了一边。
其他人的邀约倒也罢了,武威侯的邀约,阿翎既然从未应过,他这个做爹的也不能应。
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了阿翎不悦,让阿翎和家里生出芥蒂。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册后大典。
在霍世鸣为了那些拜帖而沾沾自喜时,霍翎正站在内务府送来的那批聘礼面前。
连同上一批聘礼在内,景元帝送来的聘礼已经不能单纯用“丰厚”来形容了。
方氏带着几个小丫鬟,边说笑着边将这些东西登记入库。
霍翎静静立在一旁,突然轻笑了一下。
虽然是在以退为进,但其实,在册后大典这件事情上,她选择的做法还是退让。
她对无墨道:“叫上无锋,随我去一个地方。”
无墨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去?”
“无妨。”
霍翎道:“京师没有宵禁,若是回来得晚了,我就带你们去樊楼吃东西。”
京兆府里,邱鸿振正在与新来的师爷说话。
他的心腹幕僚当然还是与他认识许多年的张师爷,但无论是邱鸿振还是张师爷,都不熟悉京中情况。
所以在张师爷的建议下,邱鸿振又多请了一位师爷,助他尽快上手京兆府的公务。
正说得起兴,张师爷急匆匆从外面进来,附耳对邱鸿振说了句话,邱鸿振神色一肃,边起身边整理衣襟:“快随我去迎娘娘。”
霍翎这趟出行十分低调,除了无墨和无锋外,她没有带任何人。
等见到邱鸿振,霍翎走下马车,道出来意:“带我去见何泰。”
邱鸿振恭敬道:“娘娘请随我来。”
邱鸿振亲自在前面领路,领着霍翎三人往牢房方向走去。他见霍翎行踪低调,带的人也不多,也特意挑了人少的路走,尽可能避着点人。
牢房年久失修,中午那会儿外面刚下过一场雨,天气转凉,冰冷湿润的雨水从砖缝间渗透进来,让整座牢房也变得潮湿阴沉。
邱鸿振领着几人一路往里走,最终停在一间牢房前,将灯笼挂到墙壁上,行礼退了出去,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牢房里的人原本正蜷缩在地上,被灯光惊扰,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待他渐渐适应了光亮,才眯着眼眸盯着来人。
“霍翎!?”
何泰的声音里饱含怒火与恨意。被关在牢房的许多个日夜里,他都是这么念着仇人的名字。
但看着霍翎这一行人,何泰打了个激灵,心中涌现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你们……你们想绕开守卫,对我下毒手?”
霍翎认真打量着何泰。
方才在来京兆府的路上,无墨曾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要去见何泰。
那时她的回答是,她想要记住何泰的模样。
潮湿昏暗的牢房,腥臭古怪的味道,角落里摆着一碗有些馊了的饭食,地上铺着的稻草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了。
何泰的罪还没彻底定下来,所以无论是禁卫军的人还是邱鸿振,都没有给他用刑,但是被关在这样的地方长达两个月,他早已成为了惊弓之鸟。
“如果我真想对你下毒手,你早就死了,何必等到今日。”
何泰一愣,最初的惊惶退去后,他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从地上坐起,手指胡乱整理着自己干枯打结的头发,语气讥讽。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屈尊来这种肮脏地方,不为害我,想必是来看我的笑话。”
霍翎道:“我确实是来看你的,但不是为了欣赏你的丑态。”
她来见何泰,是为了深深记住失去权柄的痛苦。
何泰是她在往上爬的过程中,遇到的第一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出身世家,是先皇后的堂兄,担任行唐关主将,麾下掌管着燕西十万兵马。
在曾经的她看来,何泰是如此高不可攀。他所占据的地位,是整个霍家都无法达到的地位。
可是,这样不可一世的敌人,终究是倒下了。
短短一年时间,她爬到自己曾经无法想象的位置,他却失去权柄,沦为阶下囚,生死在她一念之间。
旦夕祸福,人生的际遇是如此变幻莫测。
何泰眼珠子动了一下,扯动嘴角,试图激怒霍翎:“看来皇后娘娘的册后大典,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霍翎表现得十分平静。如果她真因为何泰的挑衅而动怒,反倒如了何泰所愿。
“你在牢房里,消息应该不够及时。”
“朝廷虽有异议,但我的册后大典,依旧保持了原样。”
何泰愕然,抿了抿干裂发白的唇角,涩声道:“你做了什么?”
霍翎居高临下,隔着牢房俯视何泰。
她很讨厌退让的滋味。
而何泰,让她体验到了两次这种滋味。
第一次,是端王要求她退让,要求她放过何泰。
第二次,却是她主动选择了退让。
“我与何家、承恩公府的仇怨,皆因你而起。”
“在你明正典刑以后,我与他们,原本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但何家和承恩公府,先是上书阻挠她封后,在发现阻挠无果后,又用册后大典的花销来拿捏她。
一味与她过不去,这哪里是息事宁人的做法?
霍翎的话语十分平静,何泰心底却蹿升起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当初对霍翎的评价——
京师权贵行事,从来不会不留余地,如端王那样的天潢贵胄,在做事时反倒很少赶尽杀绝。
即使是景元帝和先帝,他们在位期间,有除过爵,有贬过官,有抄过家,却极少动用雷霆手段诛灭一族。
可是,霍翎不是。
像她这种从底层骤然爬升高位的人,更喜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她为了解决威胁,再无后顾之忧,是真的会赶尽杀绝。
“……你、你想要对何家和承恩公府做什么?”
霍翎道:“现在是何家和承恩公府在对我苦苦相逼,我又能做什么呢?”
至于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何泰也看不到了。
顿了顿,霍翎放轻语气:“如果你真的担心我打击报复何家和承恩公府,不如来与我做一场交易吧。”
“何泰,当初你在燕西,是用了什么办法来说服端王不杀你?”
“我对你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把它交给我,我与何家、承恩公府还有和解的可能。”
何泰冷笑:“原来你想要那样东西。”
原本霍翎只是在试探,但何泰的反应,让霍翎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何泰手里果然有一样可以威胁到端王的东西。
“他们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你居然还愿意为他们保守秘密?这又是何苦呢。”
何泰破口大骂:“贱人,别痴心妄想了,我是绝对不可能便宜了你的。”
霍翎神情冰冷,语调却不变:“看来他们对你许下了某种承诺,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们守口如瓶。”
何泰正要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不对,呵笑两声:“你想套我的话?”
见何泰反应了过来,霍翎有些遗憾。
不过何泰闭口不语,不妨碍霍翎继续说话。
她边推测边观察何泰的反应。
“能让端王改变主意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端王妃、大公子、柳国公府……”
提到“柳国公府”时,何泰的表情明显扭曲了一瞬。
“端王妃身处内宅,大公子年纪尚幼,他们很难与你扯上关系,只有柳国公府的人最容易与你有往来。”
“你身处燕西,掌握十万兵马,掌管着与羌戎交易的榷场……”
“柳国公是兵部尚书。而且我听说柳国公府私底下一直在做买卖,好几家大商会背后都有柳国公府的势力在撑腰……”
“你们交易了兵马粮草器械?”
“……看来没有,你们还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霍翎肯定道:“那就是和榷场交易有关了。”
何泰死死咬着牙关,眼里的怨毒和恨意几乎要流淌出来。
“霍翎,别以为你能嚣张到最后。坐上皇后之位,真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但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的下场。”
霍翎当然知道,坐上皇后之位,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她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她知道,当何泰开始诅咒她下地狱时,就说明何泰在面对她时已经无能为力。他根本撼动不了她,只能希冀于那虚无缥缈的、他根本看不到的未来。
这就是她往上爬的意义所在。
在她还不清楚权力为何物时,她就已经在爹爹的影响下,本能地追逐起权力。
直到如今,霍翎终于对权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权力,就是生杀予夺。
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何泰,霍翎转身,离开牢房,将何泰的咒骂声抛之脑后。
何泰骂着骂着,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里,有痛恨,有惶恐,有后悔。
他无数次后悔对霍世鸣动了手,无数次午夜梦回间,希望能回到当初。
那痛苦的哭声钻入耳朵,霍翎没有再回头去看。
一个早已被她碾压的敌人,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值得她再浪费时间和心力。
“这里,我不会再来了。”
“等什么时候何泰行刑了,再来禀报我一声就可以了。”
霍翎如此交代邱鸿振。
邱鸿振恭敬应是,将霍翎送上马车。
天色已经暗下,霍翎如自己所言,带无墨和无锋去樊楼吃饭听曲。
楼下传来婉转悦耳的曲音,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熏香,霍翎倚着栏杆,吃完最后一块糕点,问无墨和无锋以后有什么打算。
无墨奇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霍翎道:“虽然我大概能猜到你们的决定,但我们自小一道长大,我还是想亲口询问一番,从你们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而不是直接为你们做决定。”
无墨立刻表态:“小姐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霍翎提醒她:“皇宫不比其它地方松快,那里规矩多,你要是随我进了宫里,可能没有在外面更轻松自在。”
无墨微抬下巴,神气道:“小姐,你可别小瞧人。这些天我可是一直在跟云谷姐姐、尚岚姐姐学习宫里的规矩。她们都说我学得很好。”
云谷和尚岚,就是之前景元帝赐给霍翎的,会拳脚功夫的宫女。
自从这两人来到霍翎身边后,无墨就在努力和她们处好关系。
她们知道无墨是霍翎心腹,也有意与无墨交好。
当无墨向两人讨教时,两人几乎是倾囊相授。
想了想,无墨又补充道:“反正我是不打算嫁人的,小
姐去宫里享福,可别想撇开我。”
宫里规矩森严,如果她不陪着小姐进宫,那小姐该多么寂寞。
陛下不是独属于小姐一个人的。
就算陛下愿意一直专宠小姐,他也终究是天子。
她这样笨拙的小丫鬟,在打理宫务和人情往来上,比不过云谷姐姐和尚岚姐姐,但是,她可以永远坚定地站在小姐身后。
霍翎抿唇一笑:“好,那就先随我进宫享福吧。”
至于嫁不嫁人这件事情,等过上几年,她再问问无墨的想法。
如果无墨改变主意了,她会送无墨风光大嫁;如果无墨依旧坚持,她的身侧,永远都有无墨的位置。
彻底确定了无墨的心意,霍翎又扭头去看无锋。
她给了无锋两个选择。
“你可以随我爹回燕西,他肯定不会薄待了你。”
以霍世鸣的品阶和职务,已经可以组建亲卫队伍了,无锋本就是在霍家担任护卫队长的,到时直接进入霍世鸣的亲卫队伍里,应该能当上亲卫队长。
“当然,你要是愿意留在京师,那我会向陛下求个恩典,让你进入禁卫军里任职。”
无锋没有迟疑:“从我随着小姐来京师起,就没想过再回燕西了。”
“陛下之前派了一支禁卫军来保护小姐,我与他们都聊过,知道禁卫军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想进禁卫军。”
霍翎再次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好,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
忙忙碌碌中,京师郊外的枫叶染上火红之色。
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秋雨中,时间悄然划到九月。
入了九月,封后大典就不远了。
内务府送来了赶制出来的皇后大礼服,还派了两个嬷嬷来帮霍翎试衣服。
宁信长公主受景元帝所托,也特意过来了一趟。
这件耗费了两个月时间,由上百名绣娘绣制而成的礼服,极尽繁复华丽,用金丝银线绣出龙凤同合的样式,间或以祥云作为点缀,既富贵又喜庆。
霍翎上身试了一遍,说了几个需要调整的地方。
两位嬷嬷不敢在霍翎面前托大,都一一记下。
“公主觉得,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细节吗?”霍翎问一旁的宁信长公主。
“皇嫂以后直接叫我宁信吧。”
宁信长公主眼光老辣,又帮着提出了一些修改的想法。
等内务府终于按照两人的意见,将礼服改出来后,就到了霍翎的添妆礼。
霍翎的添妆礼十分热闹。
如宁信长公主、许时渡、邱鸿振和靖国公府这样交好的人家,自然都送来了礼物。
许时渡和靖国公夫人还亲自到场了。
让人诧异的是,端王妃和柳国公世子夫人那边竟然也送来了礼物。
霍翎看礼物不算太贵重,也就收下了。
不过要说给她送礼送得最多的,还得是以前没有过什么交情的肃亲王府。
光是那一棵红色玛瑙树,就价值千金。
但红色玛瑙树这样的珍品,在肃亲王府送来的礼物里,都算不上是最奢华的。
肃亲王府为何会突然向她示好?
霍翎退到一边,朝无墨招了招手,让无墨去打听一件事。
少许,无墨回来,小声禀告霍翎:“肃亲王府来的只是一个管事,送完礼后就离开了。”
霍翎颔首,左右张望了一圈,将许时渡拉出了人群,向她打听起肃亲王府的情况。
“肃亲王府?”
许时渡不明所以,但还是为霍翎介绍起来。
肃亲王是先帝的亲弟弟,也是留守在京师的宗室里辈分最高的一个人。不过这两年肃亲王的身体不大舒坦,已经极少在外面走动。
肃亲王府的人要么是留在家中侍疾,要么就在宗正寺之类不太重要的衙门里任清闲职务。
说着说着,许时渡忽然回想起一件比较值得注意的地方。
“说起来,当初朝中挑选宗室子过继时,也有一些朝臣提议从肃亲王府选孩子。他家的孩子,长得都壮实,而且他家老三那会儿刚好三岁。”
三岁,恰好处于一个没那么容易夭折,又还没太记事的年纪。
霍翎心中微动,隐约猜到了肃亲王府的打算。
不过周围人来人往,霍翎暂时将这件事情放到一边,岔开了话题,让许时渡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它地方去。
添妆礼第二日,霍翎的嫁妆要全部抬进凤仪宫。
这一回霍世鸣确实是砸了血本,将霍翎的嫁妆置办得体体面面,再加上众人送的那些添妆礼,霍翎的嫁妆看上去十分丰厚。
送完嫁妆后,这场浩大繁复的立后大典也如期而至。
立后大典定在九月底,恰是秋高气爽之时。
吉日前一天,内务府派来女官,住进郡君府。
天还没亮,女官已在霍翎院外候着。等屋内燃起明亮的烛火,才进屋为霍翎上妆换衣。
霍翎眉眼秾丽,上妆反倒是最简单的一步。
刚装扮好,守在外面的无墨进来禀报:“正副使到了。”
天子是不会出宫亲迎皇后的,所以在天子大婚时,会点一位正使,一位副使,由正副使和宫中内侍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前去奉迎皇后。
待到临近吉时,霍世鸣、方氏和霍泽也一起过来了。
霍泽和方氏还好,霍世鸣昨晚激动得一宿没合眼,要不是郡君府没有祖宗牌位,他都恨不得抱着他爹霍英绍的牌位念叨念叨。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院子里挂满照明用的宫灯,看着盛装立在庭阶前的长女,霍世鸣心中升腾起无数感慨。
依稀间,她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而他也窝在小小的永安县里有志难舒。
好像就在不经意间,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在燕西时结识端王,再到进入京师,与陛下结缘,成为皇后……他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她,当她做出这些决定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爹爹。”
霍翎的声音唤回了霍世鸣的思绪:“怎么这么看着我。”
霍世鸣拍了拍霍翎的手,语气唏嘘:“我只是想起了你小时候。”
“你自小就是个好胜的性子,学骑马那会儿,人还没小马高,就非得和建白一较高下。我怕你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将你抱上了我的马背。”
“我的马背多高啊,一下子就把建白给比了下去,你高兴得不行,一直催我带你绕着马场跑几圈。”
“你还记得我抱你下马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话吗?”
霍翎道:“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
不过,她大概能理解自己那时的心情。
那时的她,高兴的不是将方建白比了下去,而是高兴于父亲难得的亲近。
霍世鸣笑了下,他倒是对那句话印象很深刻:“你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不过孩子的想法总是变来变去的。”
“你十二岁那年,我带你去知州大人的府上做客,你看完大燕舆图后,一个劲问我燕云十六州在哪里,它为什么会被弄丢,我为什么一定要光复燕云。”
“我只好跟你说了霍家先祖的事迹。但你听完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霍翎安静听着霍世鸣追忆往昔,笑道:“原来父亲都记得。”
原来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他是看在眼里的。
没有给父女两更多谈心的时间,吉时已到。
正使文盛安、副使陆杭携诸内侍在院外奉迎皇后,请皇后乘辇。
霍翎收敛心绪,手持一把红色团扇,被霍泽背着,在正副使的奉迎下,坐进凤辇。
钟鼓齐鸣,礼乐奏响,浩浩荡荡的奉迎仪驾穿过巷子,穿过最繁华热闹的朱雀街,前往祭天用的应天门。
百官早已再次恭候多时,还有不少外邦使臣前来观礼。
凤辇抵达应天门的时间是早就算准了的,辇车才刚停下,正使文盛安取出他亲自拟写的册后圣旨,再次大声念诵。
待文盛安念到最后一句“……德才兼备,度娴礼法,允合母仪于天下”,轿帘被人掀开,同样是一身红色礼服的景元帝站在轿外。
霍翎还是第一次看景元帝穿这么鲜艳的颜色,眼眸笑弯,漾开层层笑意。
景元帝也在打量霍翎。
明艳炽盛,浓墨重彩,重工繁琐的大婚礼服与她极为相衬。
景元帝笑着将手里的绣球递给霍翎。
霍翎接过,下轿。
百官俯身恭迎。
礼官出列,朗诵祭告天地祖宗的祭文。
在这漫长华丽的祭文声中,景元帝和霍翎并肩走上台阶。
身上的礼服和凤冠都十分沉重,但霍翎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稳。
礼服衣摆用金丝银线绣着山河日月,长长拖曳在她身后,立在台阶之上的文武百官,只能看着衣摆一点点拂过他们的视野,而后远去。
登临祭坛最高处的台阶一共有九十九级,越往上走,霍翎路过的故人就越多。
靖国公世子郑新觉,清河崔氏崔原,邱鸿振,靖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