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军营烛火通明,欢呼声、叫好声、饮酒碰杯声不绝于耳。
位于军营正中央的点兵场,更是热闹非凡。
军中数得上名字的将领,按照官职高低,列坐两侧。
坐在主位的人自然是端王,端王之下,周嘉慕和霍世鸣一左一右。
霍翎的位置就在霍世鸣下首。
她的对面,正是李宜春。
在端王发表了一段讲话,表扬了英勇作战的将士,又缅怀了壮烈牺牲的将士后,宴席终于开始。
霍翎端起酒杯,先给霍世鸣敬了一杯酒:“霍将军身先士卒,风采过人,我敬霍将军。”
霍世鸣哈哈大笑,与霍翎碰了一杯:“阿翎,莫要促狭。”
霍翎眼眸一弯,嗔怪道:“爹爹,我说的明明是真心话。这宴席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和你敬酒呢,我要是不抢着说一段敬酒词,你一会儿都抽不出空回应我了。”
可不是嘛,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个人端着酒杯朝霍世鸣过来了。
霍翎体贴道:“我明日在县衙里单独为爹爹设宴,届时再与爹爹好好聊天。”
霍世鸣点头应了。这里确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坐在霍翎身旁的无墨,笑着为霍翎重新满上酒杯:“小姐,你这第二杯酒,来跟我喝吧。”
无墨双手端着茶杯,认真道:“我敬小姐,得偿所愿。”
虽然几经波折,虽然并非事事如意,但好在,她家小姐还是顺利去了京城。
——以功臣之女的名义。
——以襄安郡君的身份。
“谢谢。”霍翎同样郑重。
才刚放下酒杯,霍翎就见对面的李宜春一直在盯着她。
李宜春坐姿有些懒散,一条腿支着,右手撑着膝盖。
他依旧没穿着大燕的戎装,只随意穿了件黑衣,列坐在前排,却没人去敬他酒。
对于这样的处境,李宜春泰然自若,手里晃着酒杯,酒液在烛光下散发着碧绿色的光泽,仿佛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瞳。
霍翎笑了下,端起酒杯遥敬他。
李宜春愣了愣,下意识放平自己的腿,端正了坐姿。
但很快,他就从坐席上起身,越过人流来到她面前,简单粗暴地压低酒杯,与她的酒杯碰撞。
“什么时候为我摆庆功宴?”
“你想什么时候?”
“明日?”
“明日不行,明日我要为我爹摆庆功宴。”
李宜春瞪她:“那就后日。”
“好,还是在老地方。”
李宜春勉强满意。
他看了眼霍翎右边空着的坐席,要不是周围人多眼杂,他早就跨过面前的桌案坐过去了。
但周嘉慕和端王就坐在不远处,即使他们周围围满了敬酒的人群,李宜春也不敢这么做。
倒不是怕被周嘉慕和端王发现。
他有理由怀疑,他敢走进去,这女人就敢直接把他推出去,还会趁机赖掉他的庆功宴。
他只能站在桌案前,一脸烦躁不爽地向她邀功。
“庆功宴记得摆得大一些。”
“要知道,你爹能抢在周嘉慕他们前面活捉那老东西,还多亏了我。”
“什么情况?”霍翎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
李宜春哼道:“我把那老东西可能藏身的几个地方都告诉了你爹。”
当时三路大军包围羌戎王帐,羌戎早就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谁能掌握准确的情报,谁就能更早找到羌戎首领。
“原来是这样。”霍翎面露欣喜,眼眸也跟着笑弯,“李宜春,谢谢你,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李宜春反倒被她的郑重道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气。谁让我们是合作关系。”
“阿翎。”上方突然传来端王的声音。
霍翎循声看去,脸上露出一点疑惑询问之色。
端王朝霍翎举起了酒杯。这场宴席上,所有人都在主动敬他酒,这是他亲自敬出的第一杯酒。
李宜春心下嗤笑,转身回了自己的坐席。
这场庆功宴持续的时间极长,等到宴饮结束,已接近三更天。
周嘉慕原本想让端王歇在军营,但端王看了看霍翎,还是决定打道回县衙。
被人敬了太多酒,即使端王酒量不错,这会儿也有些醉了。他靠着马车,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霍翎坐在他对面,撩起马车帘子,眺望天际那轮明月。
“我看到今日宴席上,李宜春去给阿翎敬酒了。”
端王眼睛没有睁开,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
“阿翎与他很熟吗?”
霍翎放下马车帘子,笑道:“不熟,但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今日宴席上,殿下、周将军和我爹周围都围满了人,只有我和他周围空荡荡,就随意与他聊了聊。”
端王睁开眼睛:“那李宜春并非善茬。”
“阿翎可能不知道,在大军攻入王帐后,李宜春当着羌戎首领的面,手刃了自己的几位兄长。”
他冷哼了下:“果然是蛮夷之辈,行事如此残暴血腥,连自己的血亲都能痛下杀手。”
霍翎面露诧异,心里却不赞同端王的评价。
那些人将幼年时的李宜春和野狼关在一起,逼李宜春潜入常乐县行刺杀之事时,可曾顾念过血脉亲情?
他们不曾视李宜春为血亲,又怎能怨李宜春待他们如仇寇。
“阿翎似乎不太赞同我的看法?”
霍翎回神:“我只是被他的行事惊到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端王失笑:“阿翎也会有惊惧害怕的事情吗?”
“殿下!”霍翎提高音调。
端王笑得胸腔都在振鸣:“是我说错了话,阿翎莫恼。”
等回到县衙时,已近五更天。
霍翎这一觉,愣是睡到了中午才醒。
她起床梳洗后,亲自去了趟厨房,给厨子塞了十两银子,托对方帮她置办一桌丰盛的酒菜。
不多时,霍世鸣、方建白和孙裕成三人就到了。
饭菜没那么快做好,所以厨房那边先送来了一桌下酒菜。
花生米,咸鸭蛋,腌萝卜,酥白肉蘸盐。还有一道凉拌荠菜和一道炒笋片。
几人吃着东西,聊着前线的事情。
用过晚饭,霍翎将早就准备好的补品塞给方建白。
这一大包东西,方建白险些抱不住:“阿翎,这也太多了。”
霍翎道:“里面大半是红枣、红花生、枸杞,你平日里闲着无事就吃上一些,或是拿去泡水喝。”
方建白说:“还是太夸张了。”
“反正放得住,你慢慢吃。”
方建白无奈,也只能如此了。
霍世鸣单独将霍翎叫到一边,满脸庆幸唏嘘:“还好有李宜春提供的情报,我才能成功抓住李向笛。”
“当初我们选择跟他合作,真是走对了一步棋啊。”
霍翎:“这件事情,李宜春也跟我说了。”
霍世鸣又叹道:“昨天夜里,端王殿下跟我聊到回京之事。最迟半个月,他就要动身回京了。他与你知会过这件事情吗?”
“知会过。”
霍翎不像霍世鸣那般愁眉不展,她微笑道:“我也正要和爹爹说起这件事情呢。”
“我是这么想的,爹爹抓住了李向笛,却因为身负要职,不能轻离燕西。爹爹不如给朝廷上书一封,就说是由我这个做女儿的,代爹爹进京献俘。”
霍世鸣眸光一亮,这个主意好。
这样一来,阿翎就有正当理由跟着端王进京了。
“没问题,我明日就给朝廷写折子。”
解决掉这桩烦心事,霍世鸣才与霍翎说起家事。
“我与你母亲、弟弟也有大半年未见了。你这一走,更是好几年都不能相见。”
“所以我想着写信给他们,让他们过来住一段时间。”
“你当初来常乐县,只带了几身换洗衣服,别的东西都留在家中。你要是还有什么想一起带去京城的,可以写信让他们帮你一起带过来。”
霍世鸣这个安排确实很好,与其让霍翎再回一趟永安县收拾行李,不如让方氏他们带过来。这样能少些折腾。
霍翎笑着应了,却又想起一事:“母亲和阿泽,知道我要与端王去京城的事情吗?”
霍世鸣微怔,莫名有些心虚:“之前你离开的时间还未定下,我就没急着告诉他们。”
霍翎平静道:“那爹爹可以考虑透露一下了。”
方氏一直都想要撮合她和方建白,要是突然知道她要和端王进京,一时之间估计无法接受。
一家人熬了那么久,才终于熬到出头之日,霍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方氏闹出太大的矛盾。
霍世鸣低咳一声:“行,我想想怎么在信里和你母亲说。”
“这件事情连建白都接受了,你母亲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嘴上这么说着,霍世鸣却已经开始头疼了,连即将见到妻子和幼子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
翌日上午,霍翎将写好的书信交给霍世鸣,带着无墨又去了酒楼。
她以为自己已经算到得早了,结果一推开包厢门,李宜春早就坐在窗边等她,桌子上摆着一堆乱七八糟,也不知是从哪儿买来的点心。
霍翎拿起一块桃花酥:“学得很快嘛。”
李宜春将手里的桃子上下抛着,阴阳怪气道:“毕竟我小气又不懂得待客之道,要是学习能力还不行,霍姑娘怕是根本懒得瞧上我一眼。”
霍翎围着他左右瞧了瞧。
“你干嘛。”李宜春警惕。
霍翎一本正经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光是这张脸,就值得我多瞧两眼了。”
李宜春一愣,甚至忘了去接那个被他抛起的桃子。
霍翎右手一伸,精准接住下坠的桃子。
李宜春气得涨红脸:“谁妄自菲薄了?你当我没学过这个词吗!”
霍翎用帕子擦了擦桃子表皮,递到唇边尝了一口:“还挺甜的,你在哪儿买的。”
李宜春恶狠狠道:“路边摘的。”
霍翎说:“我高估你了。”
李宜春哼道:“不,你低估我了。”
“我是路过街边的时候,看到那家的桃子结得很好,敲门问那家卖不卖,然后掏钱买的。”
霍翎问:“你就买了一个吗。”
李宜春:“你要是喜欢,我再上门去买就是。”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这位权御天下二十载的帝王……
霍翎笑了一声,咬了口桃子:“其实我想问的是,你只买了一个给我,自己不吃吗。”
李宜春突然耍了个无赖,右手一摊伸到霍翎面前:“你分我一半?”
“可以。”
李宜春眉梢一挑,就见霍翎从腰间抽出匕首,手腕一转,寒光已朝着桃子落了下去。
李宜春撇嘴:“算了,你自己吃吧。”
霍翎在最后时刻收刀:“不和你贫了。”
“这个给你。”霍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抛给李宜春。
李宜春双掌一合,稳稳接住。
“这是什么?”
一边问着,李宜春还一边摇了摇匣子,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霍翎吃完桃子,用帕子擦了擦指尖:“这是送给你的贺礼。”
“贺礼?”
“是。”霍翎微笑,“李宜春,恭喜你大仇得报,手刃了仇人。”
李宜春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心神巨震,维持着摇晃匣子的动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霍翎:“……你不觉得,我很残暴吗?”
霍翎俯身,凑近了他些。
李宜春在霍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她好像很喜欢他的眼睛,但在他看来,她的眼睛才是真的漂亮。
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他绞尽脑汁,搜刮出自己肚子里的所有美好词汇,仍觉无法精准形容。
李宜春忍不住想:回去以后一定要请个汉人夫子,再多学习一些汉人文化。
“我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所以我能理解你。”李宜春听到霍翎这么说。
他的记忆,瞬间被她拉回到了半个月前的下午。
散发着浓烈腥臭气的帐篷里,那四个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兄长跪在地上,或坦然等死,或苦苦哀求,或高声咒骂。他握紧手里的匕首,抓着李向笛那老东西的头发,让那老东西睁大眼睛,看着他是如何杀死他们。
染血的匕首,黏腻的双手,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恐惧之色。
那些轻视他的部落首领,终于收起对他的不屑。
那些本就不太喜欢他的大燕将士,在背后骂他残暴,丧心病狂。
就连周嘉慕这种久经战场的悍将,在闯进帐篷看到那一地尸首,和跪趴在地恸哭的李向笛时,都面露震惊之色。
他以远超所有人意料的速度,收拢好了羌戎各部的人手。
——以弑兄的暴戾,让羌戎各部看到了老王的衰弱,向所有人昭示着草原新一代权力的更迭。
可是,他现在听到了什么。
眼前的人竟然说,她不觉得他残暴。
她说她能理解他。
李宜春眼眶蓦地一热。
那些痛苦而绵长的记忆都在远去,唯有面前的色彩是如此真实。他重新回到她的眼里。
“不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吗。是很适合你的礼物。”
李宜春深吸一口气,飞快拆起礼物。
当看清匣子里面的东西时,李宜春嘴角一抽:“霍翎,我就不应该对你抱有太大期望。”
匣子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只,有他半个巴掌那么大的……
金铃铛?
就算它很精致,看起来也并不便宜,但这终究改变不了——
它就是一只铃铛啊!
难怪他刚刚晃匣子的时候,听到了叮铃铃的响声。
“不喜欢吗?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霍翎将铃铛从匣子里取出来,握着上面的指环,轻轻摇晃两下。
清越的铃铛声在室内回响。
“你觉得呢?还精挑细选,你但凡随便选一件,都不可能选到这种鬼东西。”李宜春翻了个白眼,伸手去夺铃铛,不让她玩,“你还真把我当狼崽子驯了?难道不知道狼崽子会噬主吗?”
霍翎饶有兴致:“噬一个我看看?”
李宜春:“……”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你呲一个我看看?
李宜春朝她凶狠地呲了呲牙:“小心我去端王面前告发你。”
“告发什么。”霍翎说,“你现在连‘奸’夫的‘奸’都够不上,顶多就勉强够到了‘狼狈为奸’的‘奸’。”
李宜春气个半死,偏偏她说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两人满打满算,也就见了那么几面,让他连指责她的立场都没有。
不过很快,气得半死的李宜春,就被霍翎点的那一桌丰盛菜肴安抚住了。看在霍翎还算有良心,知道用心准备庆功宴的份上,李宜春决定大度一点。
咽下碗里最后一团米饭,李宜春放下碗筷:“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霍翎:“期待什么?”
李宜春双手托着后脑勺,轻笑道:“今天之前,我原本想对你说,如果在京城待得不开心,就回燕西来找我吧。”
“但我现在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即使去了京城,你也会如鱼得水,根本不可能有回来的那天。”
真讨厌啊。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却根本留不住她。
所以他很期待,她去了京城后会发生什么。
“我不回来,你可以过去啊。”霍翎说道,“你身为羌戎首领,要是想去京师,向我们的天子朝贡觐见,鸿胪寺一定会很乐意招待你的。”
李宜春揪住她一缕头发,缠绕在自己指间:“我对朝贡觐见你们的天子没什么兴趣。”
他舔了下唇角:“要是去京城,能让我从‘狼狈为奸’的‘奸’,变成‘奸夫’的‘奸’,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霍翎将头发扯回来:“别闹了,我在和你说正经事。”
李宜春用控诉的眼神盯着这个负心汉:“我在说的也是正经事。”
霍翎目不斜视:“你有没有想过,在羌戎内部推行汉化?”
李宜春一愣,也恢复了严肃:“你想用这种办法,来加深大燕对羌戎的影响?”
霍翎笑道:“我只是随口一提,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
过去几十年,大燕一直在用榷场交易,来控制羌戎的经济。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光是控制经济还不够。
想要推动羌燕之间的进一步融合,必须让羌人接受汉文化,认可汉文化。
李宜春深深凝望着她,点头应了声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
前线的战报,以最快速度传遍燕西十四城。
霍泽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学堂里念书。
同窗们纷纷围上来恭喜他,霍泽一下就坐不住了,谢过同窗们,脚下一溜去找夫子请假。
夫子知道他家的情况,也体谅他的心情,爽快批了假期。
等霍泽背着书袋冲回家里,发现家中仆从也都是喜笑颜开。
“我娘在哪儿?”霍泽抓住一个丫鬟问。
“夫人在佛堂。”
这个佛堂,是过年那段时间方氏弄出来的,她还特意去了趟慈济寺,从寺庙里请了一尊佛像回来。
平日只要有空,方氏都会过去诵经念佛,为霍世鸣祈福。
霍泽脚步一拐,朝佛堂走去,见到方氏后,却发现方氏的表情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喜悦。
“娘,你不高兴?”
方氏叹道:“上回前线打了大胜仗,你爹却重伤昏迷了。我现在没收到你爹的确切消息,这颗心是七上八下的,根本静不下来,只能来佛堂坐会儿了。”
霍泽真是哭笑不得:“娘,你放心吧,咱们家已经今非昔比,爹爹现在可是行唐关副将,身边多的是人保护。我估计啊,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去前线和爹爹、阿姐团聚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方氏还是免不了担心,又拉着霍泽给佛祖上了柱香,这才在霍泽的劝说下离开佛堂。
他们前脚刚回到厅堂,后脚就收到了霍世鸣派人快马送回来的家书。
信有两封,分别出自霍世鸣和霍翎之手。
霍泽将霍世鸣的信递给方氏,自己则拆开了霍翎的信。
霍翎的信很简单,就是拜托家里人帮她收拾东西。
她在信中详细罗列了物品清单。
此外,霍翎还特意在信的末尾提了一笔,让霍泽将家里的医书全部整理出来。
只要不是孤本的,都给回春堂陈大夫送去。
是孤本的,就请人誊抄一份,再将誊抄本送给陈大夫。
霍泽抓抓脸,琢磨着誊抄医书的事情。
他有一个同窗,家境贫寒,学业出众,平日里就靠着给书肆抄书,赚钱补贴读书的灯油钱。
要是同窗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请对方帮这个忙。
就在这时,旁边的方氏突然一掌拍在桌案上。
这一掌的力度,连自幼习武的霍泽都吓到了。
“娘,你、你怎么了?”
爹在信里面说了什么,竟然让娘如此生气。
“我怎么了?”方氏捏着信纸,死死咬住牙关,“你应该问问你爹怎么了,好啊,都瞒着我,全部都瞒着我。”
“好一出《清燕西》,好一出英雄救美,原来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霍泽心下一紧,犹豫着伸手去拿方氏手里的信纸。
他低下头,飞快扫掠信上的内容。
霍世鸣这封信写得非常长,在信的开头,他先照例报了平安,又说了让方氏和霍泽动身去常乐县与他团聚的事情。
直到此时,信的内容都是正常的。
但紧接着下一行,霍世鸣就开始说起端王对霍家的照拂,说起方建白在此战中立下大功,为救他还中了一刀,好在没什么大碍,这会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
霍世鸣说来说去,说去说来,为的就只是铺垫最后一个消息——
霍翎要去京师。
和端王一起。
霍泽“啊”了一声,脑子开始嗡鸣作响。
阿姐要跟着端王殿下去京师?
这是不是意味着……
端王殿下会成为他的姐夫?
霍泽顿时欢喜起来,扭头去看方氏,却见方氏正枯坐在凳子上默默拭泪。
他疑惑又茫然:“娘,你哭什么?”
“我哭什么?”方氏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都忘了哭了,“你没看到吗,你爹说你阿姐要去京师了。”
“我知道啊,但这对阿姐,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好事吗。回京师一直都是我们家的目标啊,我还羡慕阿姐能先我一步去京师看看呢。”
霍泽挠头:“再说了,那可是端王啊。”
“当初要不是端王帮忙,我们家早就被何泰整垮了,娘你之前不是也一直在感激端王吗。”
方氏被霍泽气得不轻,抬起手狠狠在他胳膊上锤了几下:“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表哥平日里对你多好,每次来家里都没忘记给你带礼物。这会儿瞧着端王有权有势,你就高高兴兴,上赶着喊人姐夫了是吧。”
霍泽又“啊”了一声:“这和表哥有什么关系,这不是阿姐的婚姻大事吗。”
嗡鸣作响的脑子终于重新恢复了运转。
想到方氏平日里偶尔说起的,要撮合方建白和霍翎之类的话语,霍泽总算没有迟钝到极点。
“阿姐和表哥要是能成,他们早就成了。要我说,你就别瞎操心了。”
他满不在乎道:“爹不是在信里说了吗,大丈夫何患无妻,等过段时间他闲下来,一定会为表哥物色一名合适的妻子。”
方氏指着霍泽,似乎想要狠狠骂一
骂他,话到嘴边又恨恨放下手来。
“你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啊,你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担心的是什么,我担心的不就是你表哥死脑筋,不肯放下阿翎,不肯娶妻生子吗。方家这一代可就他一个男丁。”
霍泽这个年纪压根就没有开窍,更没到考虑婚姻的时候,所以听着他娘的话,只觉他娘想得也太严重了。
“应该不会吧。娘你要是担心这个,等到了常乐县后,就好好劝劝表哥。”
方氏来回绞着帕子,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管霍世鸣在信里写了什么,有一句话是对的。
端王要是真看上了阿翎,想纳阿翎为侧妃。别说建白和阿翎还没定亲,就算定了亲……他们家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也只能这样了。”
方氏叹气,只希望事情真如霍世鸣和霍泽想的那般简单吧。
霍泽问:“那娘,我们何时动身去常乐县?”
“后日吧。”方氏起身,“你要收拾东西就去收拾,我先回屋睡一觉。”
霍泽估计他娘一时半会儿是没法接受这个现实,也没有打扰他娘,拿着霍翎写的信往外走,打算让他的婢女去帮霍翎收拾行礼,他自己则忙着把医书整理出来。
两日后,霍泽和方氏在无锋等侍卫的护送下,从永安县前往常乐县。
春风习习,千山葱翠,此时正是出远门的好时节。
等霍泽和方氏抵达常乐县时,常乐县已经从胜利的狂欢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在县城门口接他们的人是方建白。
远远看到霍家的车队,方建白立刻骑马迎上前来:“姑母,阿泽,你们终于到了。这一路没出什么意外吧。”
看着明显瘦削许多的侄子,方氏心下顿时一酸。
霍泽连忙挥手与方建白打招呼:“表哥,我爹和阿姐呢,他们怎么没来?”
方建白笑容温和:“姑父这会儿还在军营里走不开,阿翎在忙着收拾院子。”
听到霍翎的名字,方氏嘴角往下一沉,也没吭声,坐在旁边听他们闲聊。
方建白口中所说的院子,是霍世鸣新置办的,就为了妻儿过来住的时候能舒坦自在些。
院子距离城门不算远,绕过一个拐角,方建白指着门口种有柿子树的院子道:“我们到了。”
里面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动静,不等方建白上前敲门,大门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打开。
霍翎穿着款式简单的绿色长裙,站在柿子树下。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像是谱写了一曲春日华章。
霍泽激动上前,抓着霍翎的胳膊喊:“阿姐,我好想你啊。”
霍翎拍了拍霍泽的头:“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
霍泽被她夸得心里美滋滋的,连忙把霍翎要他坐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你在信里让我给陈大夫送医书,我已经送了,陈大夫托我向你表达感谢。”
“那些孤本,我也请了人来誊抄。”
“不过一时半会儿抄不完,我和陈大夫说了,等我回常乐县了再给他送过去。”
霍翎含笑点头,这才看向一直站在马车边没动的方氏,主动过去行礼。
看着款步走到自己面前的继女,方氏心情复杂。
几月未见,继女出落得是愈发好了。
理智告诉方氏,她不应该迁怒霍翎。可这世间之事,又怎么能全然用理智来衡量对错呢。
“我已命人备好了食物和热水,母亲一路舟车劳顿,快些进屋休息吧。爹爹迟些也该从军营回来了,我就先不打扰母亲,等晚上再过来与你们吃饭。”
方氏一愣,也顾不上心底那些复杂情绪:“你不住这儿?”
霍泽也急了:“阿姐,你要去哪儿?”
霍翎如实答道:“我这段时间都住在县衙里,已是住习惯了。还有几日就离开常乐县,也不必再折腾来折腾去。”
“县衙?”霍泽有些懵。
霍翎问霍泽:“你想去看看吗。要是不觉得累的话,就随我去一趟县衙,傍晚再一起过来。”
霍泽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这种正常的赶路节奏怎么可能会累到他,连忙道:“那我跟阿姐过去。我还有好多事情想跟阿姐说呢。”
霍翎朝方建白点了下头,带着霍泽离开。
方建白指挥着无锋他们,将马车停进院子里,这才看向方氏,轻笑着问:“我看刚刚一路上,姑母都没有说话,是在为我担心吗。”
方氏强忍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建白,你变了许多。”
方建白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瘦了些黑了些,但打仗嘛,都是这样。姑母心疼我的话,就多为我炖几只老母鸡,让我补补身体。”
方氏知道他是在故意插科打诨,想让她高兴。
但她说的变化,并非是外貌上的变化。
还没来常乐县的时候,方建白笑起来时,温和又热烈,仿佛不带丝毫世事的阴霾。
可现在,他的笑容里,却多了很多东西,看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
方建白心下一叹,扶着方氏的肩膀:“姑母,我们进屋里聊吧。”
等到下人上了一壶茶,方氏的情绪也终于稳定下来。
她捧着温热的茶盏,轻声道:“建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建白知道方氏指的是什么:“我与阿翎自幼一起长大,做不成夫妻,也依旧是兄妹。”
方氏摇头:“你说的,是阿翎心里所想,不是你心里所想。”
“你既视她为妹妹,那我问你,我和你姑父想为你重新挑一门亲事,你可愿意?”
方建白抿了抿嘴。
半晌,他垂下眼,语带哀求:“姑母,何必耽误人家姑娘呢。”
方氏就知道是这个样子。
重情重义的孩子,对所有人都重情重义。
“你……”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方氏想要责骂他,却又无法因为这个理由责骂他。
方建白上前,轻轻抚着方氏的背,帮她顺气。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满满的安抚意味。
“姑母,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我。也因为心疼我,迁怒了阿翎。”
“但是这件事情,并非阿翎的错。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她不爱我,也不选我,又何必令她为难,相见了反倒尴尬。”
她其实,从未给过他希望。
如果有,那也只是他的错觉。
方建白收敛着眼底的隐痛,又露出一个如往常那般的温和笑容。
“姑母,我已经能接受阿翎的选择,只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放下她。她过几日就要进京,燕西与京师相隔千里,想要再见并不容易,莫要因为我伤了你们多年情分。”
方氏已经无法再说话了。
她是多么希望两家亲上加亲,又是多么希望这个侄子如愿以偿。
可是,这个侄子,是如此懂得为他人着想。
她与阿翎闹别扭,阿翎不会放在心上,也不愿在这些小事上与她起冲突,所以干脆就不住进院子里,还特意避了出去,不在她面前晃悠。
她闹的这些别扭,真正为难到的人,只是建白。
“我知道了。”
方氏握着方建白的手,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你放心吧,姑母只是一时想岔了。”
“姑母不逼你,也不会让你爹娘逼你。你好好缓一缓,先在你姑父手底下多打拼个几年,多立下些功劳,让方家扬眉吐气。”
方建白点头:“我会的。”
方氏此时比任何人都期盼着,霍翎在京师的日子能过得无比顺遂。
因为只有这样,方建白才有可能彻底放下。
一个时辰后,霍世鸣从军营赶了回来。
他一进屋,先瞅了瞅方氏的脸色。
一旁的方建白朝霍世鸣点了点头,霍世鸣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霍世鸣还是拉着方氏进了屋,好好劝说了方氏一回。他仔细与方氏权衡着利弊,告诉方氏,霍翎进京能给霍家、方家带来多少好处。
总结下来就是一句,霍翎在京师过得越好,能给霍家和方家带来的利益也就越大。
方建白打情感牌,霍世鸣打利益牌,两套组合拳下来,方氏再见到霍翎时,脸上神情还有
些僵硬,却已经能笑着与霍翎寒暄。
方氏甚至还主动提起了赈灾银子的事情。
“这笔银子,之前就答应了要补给阿翎。”
“而且阿翎去京城,手里也不能没有银子。”
霍世鸣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
他握着方氏的手,赞道:“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要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方氏笑道:“老爷之前一直忙着战场的事情,没考虑到这点也很正常。”
霍世鸣思索片刻,开口道:“我打算把家里能调用的现银,全都给阿翎。”
“我在战场上也缴获了不少财物,别的东西不好带走,但金银一类的东西还是比较好处理的。”
霍世鸣主要看向霍泽:“你们怎么想?”
霍泽还在乐呵呵啃着香甜多汁的桃子呢,被他爹视线一扫,急忙咽下嘴里的桃子:“爹你看我干嘛。”
霍世鸣蹙眉:“问你话呢。”
霍泽挺起自己并不伟岸的胸膛,用力拍了两下,险些把刚咽下去的桃子又给拍出来:“阿姐是女子,手里需要多些银子傍身。我是男子,将来若是手头短缺了,就和爹爹一样上战场,从敌人那里缴获财物。”
霍世鸣对霍泽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哈哈笑道:“有志气,真不愧是我儿子,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霍翎也没有推拒。
既然爹爹愿意给,她就全收着。总不会有人嫌自己手里的钱多。
霍翎看向方氏:“我在永安县的店铺和田庄,又要麻烦母亲了。”
方氏挤出笑容:“放心吧,我就照着之前的章程帮你打理。”
钱财方面的事情解决了,人手方面,霍世鸣也问了霍翎的意见:“无墨肯定是要跟着你一起去的。除了无墨之外,你还有没有看中的人?”
到了京师,身边要是没几个使唤跑腿的人,那就太麻烦了。
与其到了京师重新挑选下人,不如从家里带过去,都是用惯的人手,也更可靠。
“是有一个看中的,就是不知道爹爹愿不愿意割爱了。”
霍翎看中的人,正是霍家的护卫队长无锋。
十几年前,燕西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灾,不少人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卖儿卖女,通过这种方式来换取自己和儿女的一条生路。
无锋和无墨就是在那时候被买进霍府的。
无锋已是半大小子,就被放进了护卫队里,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护卫队长。
无墨年纪与霍翎相仿,就被安排到了霍翎身边伺候。
他们的名字,还是当年刚启蒙的霍翎给取的。
霍翎的想法是,名为无锋,实则却特别能打,名为无墨,实则却特别有才华,这样的反差才好玩。
结果无锋确实是挺能打的,无墨却因为习惯处处问霍翎的意见,处处听霍翎的吩咐,愈发不喜欢自己动脑子拿主意,距离“特别有才华”这个境界越来越远。
霍世鸣听到霍翎说的名字后,也不意外,大手一挥:“没问题,有无锋在你身边护卫,我也更放心。不过,你就只要一个无锋吗?”
见霍翎点头,霍世鸣也没再说什么。
阿翎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只要无锋,应该是因为除了无锋外,其他人都没入她眼。
当然,要是霍翎知道霍世鸣的想法,她一定会说,像是管家、孙裕成他们,都挺入她眼的,但一来霍世鸣也需要他们,二来他们的亲眷都在燕西,未必舍得下燕西的家业随她离开。
那就宁缺毋滥吧。
***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洛河之畔迎来送往。
一道快马如闪电般横穿洛河,在无数旅人惊诧的目光中直入京师。
燕西的捷报早就在第一时间传回京师,如今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是更为详细的战报。
御书房里,景元帝与几位尚书在传阅端王的折子,讨论着献俘的章程。
“那具体章程就交由礼部来拟定了。”
景元帝一锤定音。
几位尚书带着振奋的心情退出殿内。
景元帝坐得久了,起身在殿内转了两圈,又一次路过桌案前,他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折子,吩咐内侍总管:“你一会儿去趟天章阁,将十三准备回来的消息告诉渊晚。”
去年的时候,景元帝拗不过群臣,终于还是松口,挑选季渊晚进宫。
虽然他咬死没有同意将季渊晚记入玉牒,如今在名分上,季渊晚还是端王的儿子,但是他也没有敷衍到底。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侄子。
人进宫了,总不能干杵着,就先去天章阁好好念书吧。
内侍总管恭声应是,将一沓新折子放到景元帝面前:“陛下,这些也都是从燕西送来的折子。”
方才景元帝他们只顾着讨论献俘大典的事情,来自燕西其他官员的折子大都是些请安折子,就被暂时丢到了一边。
景元帝“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先放着吧。”
内侍总管提醒:“奴才瞧着,里面有霍世鸣霍将军的折子。”
霍世鸣?
听到这有些熟悉的名字,景元帝绕回桌案前。
摆在最上面的折子,恰好就是霍世鸣的。
景元帝拿起来,翻开一看,突然就笑了:“朕方才还纳闷,十三的折子里,怎么没提到襄安郡君回京一事,原来是在这里写了。”
内侍总管凑趣:“陛下,霍将军都写了些什么?”
“霍世鸣在折子上说,想让女儿代他进京献俘。”
景元帝握着折子,在掌间轻轻敲了几下:“他这回立了大功,按理说该提拔一二,但年前那会儿他才刚晋升为行唐关副将,这会儿也不好给他升官,只能在赏赐方面多补偿些。”
“他家中除了一女外,可还有其他孩子?”
内侍总管早就做过功课:“还有一个幼子。”
景元帝沉吟片刻,开口道:“他的妻子应该还没有诰命在身,如今他已是正四品忠武将军,就给他妻子封一个四品恭人。”
“那幼子,就赏一个正七品校尉的出身吧。”
说到这儿,景元帝停顿了下:“至于襄安郡君,再往上的封号,都是宗室女才能有的封号……”
“这样吧,她不是要进京吗,霍家在京师应该没有产业,那就给襄安郡君赐两处府邸。”
“一处位于内城,一处位于京郊,夏天可以出城避暑。”
内侍总管心下暗惊,有些揣摩不出景元帝的心意,带着几分试探问:“陛下觉得,西郊那边的避暑宅子如何?”
“嗯,可以。记得给她挑个带温泉池子的。”
***
常乐县。
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个月,霍翎终于将燕西的事情都梳理清楚,该带去京师的东西也都收拾整理妥当。
霍世鸣花了些时间,筹齐一万两银票,亲自给霍翎送了过来。
这一万两银子,放在燕西,那是十足的富裕。
可放到寸土寸金的京师,随便置办一处好一点的宅子,估计就不剩什么了。
对于这种情况,霍世鸣也有些发愁。但他也绝对不可能让女儿住在端王帮忙置办的宅子里。
要是真住进去了,那他家阿翎成什么了!
霍翎笑着向霍世鸣道谢,还宽慰他:“没事,我手里还有陛下赐的一百两黄金。只要不大手大脚,足够我在京师一段时间的花销了。”
霍世鸣叹道:“我这不是怕你到了贵女圈子里,被人瞧不起吗。”
霍翎将银票递给无墨收好:“我们家的底子
就是薄,再打脸充胖子,在那些累世富贵之家面前也完全不够看。那就有多少钱花多少钱吧。”
霍世鸣是真的有些佩服长女这个心态了。
他还担心霍翎会因为比不上旁的贵女而难受。
毕竟霍翎的素质样样出挑,放到京中贵女圈里也是顶顶好的,唯一的弱势就在出身。
结果霍翎那毫不上心的模样,瞬间把霍世鸣衬托得有些优柔寡断了。
霍世鸣笑着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道:“置办府邸的事情,你打算让谁去做?”
“让无锋去吧。”
霍翎打算让无锋提前两天前往京师,熟悉京师情况,顺便置办一处宅子。这样一来,等她到京师的时候,就能直接过去住下。
霍世鸣有些担心:“他怕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吧。”
霍翎想了想:“那我去找端王,让端王派个人和无锋一起去。有一个熟悉京城情况的人带着,无锋行事也能更方便些。”
“这样也好。”
霍世鸣端起无墨刚送进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又笑道:“我听说你找了好些绣娘帮你裁衣服?”
霍翎低头,抚了抚自己身上刚做出来的衣裙:“之前陛下赏赐了我十匹江南上贡的绫罗绸缎,端王也送了我几箱好料子,我全都拿去让人做成衣服了。”
她不会刻意追求光鲜,但手里有好的料子,自然也要利用起来。
父女两正说着话,原本守在门外的无墨突然跑过来敲门,大喊道:“老爷,有京师的人过来给你宣旨,他们在军营没找到你,就一路找来了县衙。”
“端王殿下派人过来,让你和小姐赶紧去一趟正厅。”
霍翎与霍世鸣对视一眼,纷纷向外走去。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端王正坐在主位上招待一位内侍。
这位内侍并非上回来的崔弘益,而是一个新面孔。
端王见到霍翎,未语先笑,才扭头对霍世鸣道:“京中的赏赐都下来了。霍将军立了头功,这位柳公公是单独过来给霍将军宣旨的。”
霍翎跟在霍世鸣身后,开始聆听圣旨内容。
当听到给她的赏赐时,霍翎下意识抬头,与霍世鸣对视了一眼。
陛下赐下的,居然就是他们正在发愁的府邸。
毫无疑问,天子赐下的府邸,肯定会比他们自己置办的要宽敞舒适,而且也要更来得体面。
景元帝……
霍翎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位天子,突然生出一丝好奇——
这位权御天下二十载的帝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竟然是……
如此的慷慨。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没有人能让她回头。
封妻荫子,是霍世鸣半生追求。
如今妻子有了诰命,儿子小小年纪有了七品校尉的官身,女儿在京城也有了着落。这可比直接升官,更让霍世鸣有成就感。
等内侍离开后,霍世鸣握着圣旨,素来端凝严肃的脸上满是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住。
端王对霍世鸣道了声恭喜,目光落在霍翎身上。
霍世鸣会意,对霍翎道:“这么好的消息,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你娘和弟弟。你晚上记得过来一起吃饭。”
“爹爹慢走,女儿就不送了。”
一时间,厅堂里只剩下霍翎和端王两人。
霍翎走到端王面前:“殿下似是有烦心事。”
端王轻叹:“是有一些。”
霍翎邀请道:“我听殿下身边的亲卫说,殿下一直忙着战后封赏和抚恤,有些时日没睡过整觉了。”
端王忍不住一笑,下意识蹙起的眉心总算松开:“谁这么多嘴,竟然和你说这个。”
“他们也是担心殿下。”霍翎道,“我来时瞧见海棠花开了,殿下随我去晒晒太阳吧,别闷在屋子里。”
和风煦暖,海棠遍开。
冬日里光秃秃的庭院,终于有了一丝别样的妍丽。
霍翎欣赏着那一丛海棠,侧头问旁边的端王:“好看吗?”
端王看着她:“好看。”
霍翎笑了:“我说的是花。”
“我说的也是花。一朵解语花。”这么说着,端王还是上前一步,欣赏起面前盛开的海棠花,“你的东西都收拾齐全了吗?”
霍翎:“都收拾好了。我原本还想让人提前进京置办宅子,如今有陛下赐宅,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那就好,朝廷已经定下章程,我们后日一早就该动身。”
端王又笑道:“我命人为你打造了符合郡君身份的车架,你若是感兴趣,我带你去看看。”
在这些细节上,端王从来周全。
路途遥远,端王特意寻了军中的能工巧匠来打造车架,以免颠簸。
单从外面看,郡君的马车自然不如亲王的马车华丽宽敞,但进了里面,一应布置都是比照着端王自己的马车,奢华又舒适。
端王陪着霍翎看了一圈,问她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或是有没有想要添置的东西。
霍翎满意道:“这已经非常好了,殿下要我挑毛病,就是在为难我。”
待到有下属来寻,霍翎适时告辞,说要去和霍世鸣他们团聚。
端王也没有拦她,只道:“你直接坐着这辆马车过去吧,正好试用一下。若还有不满意的地方,趁着现在没有出发,还能做改动。”
霍翎笑着应好。
端王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目送着马车载着霍翎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才朝下属招了招手。
下属上前,小声禀报道:“殿下,王妃又派人送信过来了。”
端王闭了闭眼,尽可能平心静气:“随本王去看看。”
他方才突然将霍翎比作解语花不是没有原因的。
自从端王前脚拂了端王妃的面子,没有回京过年,后脚就上书请封一位女子后,端王妃那边的信件就没少过。
原本端王回京是一件高兴事,结果随着端王回京的消息一起来的,还有那位襄安郡君要进京的消息。
这下端王妃是彻底坐不住了,连着送了好几封信过来。
端王一边要交接军务,一边还要努力安抚端王妃,一段时间下来,即使是以他的城府,也难免不耐。
端王知道,以霍翎的聪明,看得出来他有烦心事,自然也能猜到他是为何事烦心,却只是陪他走了走,对此一言不发。
显然,她相信他能处理好一切,为她遮风挡雨。
两相比较之下,端王心底的不耐烦就更重了。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
等他出现在信使面前时,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古井无波。
但当端王接过信件,看清书信下方的落款时,顿时笑了,意味深长道:“本王的一点家务事,竟然还惊动了岳父和岳母?”
***
霍翎当然能猜到端王在烦恼什么。
不过,她没有开口提及此事的原因,与端王所思所想恰好相反。
齐人之福哪里是那么好享的,她正是因为不想当解语花,不想花费那个口舌去劝慰端王,才故作不知。
等霍翎到达方氏他们居住的院子里,里面已经热闹开了。
尤其方氏,更是眉开眼笑。
燕西这个小地方没几个高官,四品恭人的诰命,在燕西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体面。
霍泽见到霍翎和无墨,还耍了个宝:“阿姐,无墨姐姐,你们以后不要叫我阿泽了。”
霍翎顺着他问:“那我以后要叫你什么?”
霍泽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要叫我小霍校尉。”
逗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霍世鸣一巴掌拍在霍泽的脑瓜子上:“行了,小霍校尉,你让一让,我还有事要和你身边这位襄安郡君说。”
霍翎忍俊不禁。
霍泽嘿嘿:“那好吧。那我就带着这位四品恭人出去了。”
方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要揍儿子。
方氏拧着霍泽的耳朵就出去了:“我让厨房准备一桌好菜,今晚我们一家人得好好庆祝一下。”
手边摆着一碟春饼,霍翎挑了个炸得最酥脆的,慢慢咬了一口咽下:“春饼得趁热吃才不油腻,爹爹要不要先来一个。”
霍世鸣失笑,直接用手抓起一个,三两口解决掉,又喝了半杯茶解腻,才正色道:“阿翎,我很少和你说起过你娘的事情。”
霍翎没想到他要说的事情和她娘亲有关,放下筷子,坐直了看向霍世鸣。
“你应该也知道,你娘出身武威侯府,是老武威侯的三女儿。不过我应该没和你说过,你娘当年为什么会嫁给我。”
霍
翎点头,她确实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
据她所知,她爹一直待在燕西,她娘在出嫁前都在京师,按理来说两人是不存在什么交集的。
难不成在霍家落败前,武威侯府曾和霍家定下过儿女亲事?
不等霍翎继续发散思维,霍世鸣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
“三十多年前,霍家风头正盛。同为武将世家,霍家与武威侯府更是世代交好。”
“后来时运不济,霍家败落,但和那些亲朋故交的来往,也不是一下子就全断了的。”
想到那些年的世态炎凉,霍世鸣也忍不住一叹。
“霍家刚来到永安县的头几年,武威侯府和霍家还会互送年礼。”
“我们家拿不出什么太好的东西,为了表示诚意,你祖父干脆亲自回京城送年礼,也顺便寻找起复的机会。”
“那年冬天,你祖父染了风寒,无法动身去京师,我那会儿十五六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主动站出来替你祖父分忧。”
人走茶凉,眼看着十年过去了,霍家还是没有起复的迹象,武威侯府每年送来的年礼越来越薄。
等霍世鸣上门道出来意后,门房领着他去了旁边的耳房,让他在里面稍等。
可霍世鸣进去一看,与他共处一室的,竟都是各府管事奴仆。
彼时年轻气盛的他瞧着武威侯府踩高捧低的架势,顿时恼了,丢下年礼推开门房就往外走。
结果走出没多远,就撞到几个人在欺负一个小姑娘。
霍世鸣捧着茶杯,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与感慨:“那个人就是你娘。”
“她那会儿应该是十二岁吧,还没怎么长开,但那一脸的倔强让人印象非常深刻。我帮她解了围,她还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问我是哪家客人,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
那真是一段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
彼时的霍世鸣,只记得自己在京师的连连碰壁。
他不知天高地厚,那些曾经与霍府交好的人家就教他什么叫泾渭分明。
他揣怀着被冷待的满心愤懑回到永安县,哪里还能记得住自己随手帮助过的一个小丫头。
一直到后来,霍翎的祖父开始张罗霍世鸣的婚事。
霍世鸣的婚事,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就在那时,霍世鸣收到了霍翎娘亲的来信。
霍翎方才一直在安静聆听,直到此时,忍不住露出讶异。
霍世鸣看到她这幅样子,顿时也笑了:“很惊讶是吧。我比你还惊讶。更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在信里问我,如果没有定亲的话,要不要和她定亲。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还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好在你娘也知道那封信里的内容有些冒昧,没过两日又送来了一封信,在信里说清楚了前因后果。”
霍翎的亲生母亲叫顾声雨。
顾声雨的生母,是老武威侯夫人的陪嫁丫鬟,随着老武威侯夫人去了侯府。
在老武威侯夫人怀孕即将临盆的时候,老武威侯看上了她,一夜风流后有了孩子。
因着这件事情,老武威侯夫人受了刺激,早产生下一女,正是端王妃的生母,柳国公世子夫人。
有了孩子,自然就不适合再当丫鬟了,顾声雨生母被提为妾室,也成为了老武威侯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老武威侯也知道自己理亏,再加上顾声雨生母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慢慢地也没怎么去过她的院子。
没有老武威侯的看重庇护,又得罪了老武威侯夫人,顾声雨母女在侯府里过得战战兢兢,就连一些比较有脸面的下人都能爬到头上欺辱她们。
后来,顾声雨母亲深夜发了急病,顾声雨想要出侯府请大夫,门房却怎么都不同意开门,说是宵禁了不能折腾,会吵到府里其他主子休息,要请大夫就明天赶早。
顾声雨只好去求老武威侯夫人,但她在老武威侯夫人的院子外跪了一夜,始终没有人出来看她一眼。
等她踉跄着再回到住处时,母亲已是断了气息,身体早就没了温度。
顾声雨失去了自己在侯府里的唯一牵挂,根本不想再在侯府待下去,又怕老武威侯夫人会随便把她许配给什么人,最终,她选择给三年前曾经与她自报过家门的霍世鸣写了一封信。
她在信里对霍世鸣说,如果霍世鸣愿意的话,就上门来求娶她。
她只等他一个月,一个月没见到他就当他是婉拒了。
这封信从京师送到燕西,至少要十天时间,从燕西去京师,也要十天时间。这一来一去,大半个月就没有了。
霍世鸣压根没敢耽搁,直接去找霍翎祖父,说是想要求娶老武威侯的三女儿,得到霍翎祖父的同意后,就急急忙忙带着聘礼进京了。
说到这儿,霍世鸣又是一笑:“你娘在侯府处境艰难,但你知道,她为什么能给你留下那么多田产、商铺和银子吗?”
霍翎有所猜测,也笑了下:“我娘是不是和侯府闹翻了?”
霍世鸣点头:“对,她威胁侯府,要是不按照侯府庶出女儿的出嫁标准,为她准备嫁妆,她就要让全京城人都知道武威侯府内里是什么肮脏德行。”
“我上门提亲时,老武威侯夫人还想要拿捏一下她,她直接提着刀就冲到了老武威侯夫人的面前,说要与老武威侯夫人同归于尽。”
想到当时那看似闹剧,实则却是一位姑娘孤注一掷,赌上一辈子未来和勇气的场景,霍世鸣满心怅然。
顾声雨连一幅画像都没有留下来过,霍翎对她的印象十分模糊。
如今听霍世鸣说起这件事情,她竟然脑补出了一个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鲜活形象。
霍世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继续道:“你娘那时才十五岁,又刚失去生母。你祖父当她是晚辈,又怜惜她的遭遇,就与她商量着先订亲,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住进霍府,等她为生母守完孝,我们二人再完婚。”
也是因着顾声雨的遭遇,霍世鸣之前一直没想过让霍翎嫁入高门府邸。再之后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霍世鸣压下心底的唏嘘,朝霍翎一笑。
“你祖父当年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一骑白马,侧帽风流。你这副样貌,多是传自于他。”
“但你这敢想敢做,聪明伶俐的性子,倒是与你娘亲像了个十成十。”
阿翎这孩子,几乎都挑着父母祖父的优点来继承。也难怪如此出色。
霍翎笑问:“爹爹与我说这些,是不是想让我把握好和武威侯府相处的分寸。”
霍世鸣点头:“老武威侯早已不在人世,但老武威侯夫人还健在。”
“她是端王妃的嫡亲外祖母,你要是遇到武威侯府的人,新仇旧恨之下,我怕他们会为难你。”
霍翎彻底明白了霍世鸣的意思。
他们家与武威侯府,说是有亲戚关系,实际上这亲戚关系,用来和端王攀一攀交情也就算了。
真要拿到武威侯府面前说事,就是贻笑大方了。
“我会好好注意的。”比起关心武威侯府其他人,霍翎更关心另一件事,“外祖母是葬在侯府吗?”
霍世鸣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霍翎说的外祖母,是顾声雨的亲生母亲。
“是。毕竟是老武威侯的姨娘,他们不允许我们带走尸体,你娘最后只带走了她的牌位。”
“有机会的话,我会代娘亲去祭拜外祖母的。这应该也是她一直想做却再也没有机
会做的事情。”
聊完顾声雨,两人间的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没过多久,前院那边就有人喊开饭了。
吃过晚饭,霍翎和无墨准备动身回县衙。
临上马车前,霍翎扭头对霍世鸣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爹爹。”
霍世鸣严肃道:“你说。”
霍翎:“爹爹可以帮我多搜集一些有关陛下的消息吗。越多越好。”
霍世鸣下意识应了一声好,然后才反应过来霍翎话里的那个人是谁。
“啊?”
霍翎没解释,笑着上了马车,又回头强调道:“麻烦爹爹了,我后日就要。”
马车碾过青石地板,车内的人连一丝震动都感受不到。
霍翎倚在柔软的靠枕上,思索着有关顾声雨的事情,就见无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在瞅着她。
霍世鸣不敢问的话,无墨敢。
不仅敢,她还问得特别自然。
“小姐,你为什么要打听陛下的消息啊?”
霍翎食指抵在唇间,朝无墨轻眨眼睛:“就是想先了解一下。”
“那……了解以后呢?”
霍翎用食指绞着垂落的发带,俏皮道:“然后就想办法见一见他。我要确认一下,陛下是不是真如我所想的那般慷慨。”
她还没进京城,所知道的对她怀揣恶意的,就已经有三家。
端王妃,柳国公府。
何泰,承恩公府。
老武威侯夫人,武威侯府。
无一不是高门显贵,无一不是公侯府邸。
端王护得住她吗?
毫无疑问,以他的身份,当然护得住她,而且能将她护得很好。可是,当中间夹杂了端王妃和他的嫡子季渊晚后,他当真能尽全力护住她吗?
何泰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有一句话终究是说对了-
“你以为到了京城以后,端王还能像在常乐县一样处处庇护你,处处向着你吗。”
别的不说,只要端王妃这个正妃咬死不同意,她连进端王府当侧妃这件事情,都要凭空生出许多波折。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死磕端王侧妃这个位置呢?
在燕西,端王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需要他,必须依靠他,即使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虚情假意,也不介意虚与委蛇。
但如今,她看到了一个比端王更慷慨,比端王更好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再多给自己一个选择呢。
端王能给她许多权力,又会因为权力要求她让步。他在细枝末节上,永远是一个体贴周全、知情识趣的情人,在核心利益上,却又冷冰冰权衡着利弊。
恰好,她也是如此。
端王凭什么觉得,她是可以被敷衍的。他不帮她杀何泰,却还想要得到她。
她要找一个,能帮她杀了何泰的人。
当然,最好的还是找到一个,能赋予她杀死何泰权力的人-
“京师有什么好?”-
“皇权至高无上。而京师,是最接近皇权的地方。”
她终于要前往心心念念近十年的京师,她终于要进入那最接近皇权的地方。
接下来,她想认识一下,那个代表着皇权本身的帝王。
在这样的期待中,四月初八,草长莺飞,细雨连绵,城门大开。
在无数行人的注视下,在一众亲朋的目送下,漫长的车队离开常乐县,如一条蜿蜒的巨蛇,一点点穿行于雨幕之中。
霍翎坐在马车里,知道有很多人在城墙上目送着她,但她没有回头。
没有人能让她回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大大方方让所有人看个够……
相比起端王来常乐县时,为了赶路只带了几十骑亲卫。
这一次他回京的动静非常大。
光是周围随行护送的侍卫,就足有千人。
这一路浩浩荡荡,不仅是燕西各城镇,就连京城权贵圈子也都知晓了端王即将回京的消息。
当然,光是端王本人,还不足以牵动所有人的注意力。
但大家都听说了,那位传说中的襄安郡君,也在随行的队伍里。
四月正是一年里极好的时节,百花齐放,万物勃发。
宁信长公主最爱牡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办赏花宴,邀请各府女眷前来欣赏她府中培养出来的牡丹花。
一众女眷坐在一起闲聊,不免就聊到了近来京中最热闹的话题。
“你们说,那位襄安郡君,和端王是什么关系?”
“端王殿下为她接连几次驳了端王妃的颜面,还能是什么关系。”
“她这回进京,明面上说是代父献俘,但依我看啊,端王府是要多一位侧妃了。”
“郡君当侧妃,位份是不是有些低了。”
“这又是郡君又是心上人的,以侧妃之礼进府,确实是有些委屈。但男人嘛,在这方面委屈了,应该就会在别的方面补回来,端王府以后有的是热闹瞧了。”
有人轻摇团扇,余光扫见一位打扮雍容的女人跨过拱门,向凉亭里的众人走来,连忙轻笑着推自己身边的友人。
一推二,二推三,大家都发现了端王妃。
“大家方才都在聊什么呢?”
端王妃和武威侯府的大姑娘一起走进凉亭。
京中贵女圈子说大也不大,这凉亭里坐着的十几人,有与端王妃交好的,也有与端王妃不大对付的。
听到端王妃这么一问,顿时捂嘴笑了。
“我们正在说着端王殿下回京献俘的事情呢。端王妃这边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能给我们透露一下。”
端王妃面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攥着团扇的手指却捏到了青白:“我知道的,与大家知道的也都差不多。”
“不能吧,难道端王殿下没在信上与王妃说些什么吗。”
端王妃道:“献俘的一应章程,都由礼部制定,他也不过是按照礼部的意思来办,能跟我说什么。”
方才出声的人暗暗撇了撇嘴,知道从端王妃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端王妃却是坐立难安,敷衍几句,就带着武威侯府的大姑娘去别处赏花。
众人目送着端王妃离开,又重新将话题转回到八卦上。
“我现在是越来越好奇那位襄安郡君是何方神圣了。端王妃未出阁前,可是被那些人追捧为京中第一才女,出身和容貌也都样样不俗,还为端王生下了两个儿子,那位郡君到底是凭什么迷惑住端王,让端王失去理智,为她做到这一步的?”
“你们不知道她的祖父是谁吗?”
“她的祖父?不是说她出身小门小户吗。”
“那只是因为她家落败了而已。她祖父可是霍英绍啊。”
“啊,我想起来了,我祖母跟我提过这个名字。可是那位曾被称作霍玉郎的霍英绍?”
……
“有意思,京城好久没有这种热闹瞧了。等端王进京那天,我打算去城门口看看热闹,顺便瞧一瞧那位郡君。你们要不要一起。”
“一起一起。”
“你们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早在消息传出来的第一时间,我兄长他们就在临街的酒楼定好了包厢。”
“啊,你们动作怎么这么快,我们这会儿再去订,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
端王妃已经无心欣赏那些妍丽怒放的牡丹花,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不让人看笑话,却又觉得处处都有人在看她笑话。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结束,端王妃和武威侯府大姑娘一起上了马车。
武威侯府的大姑娘放下车帘,扭头一看,顿时被端王妃那冷若冰霜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表姐?”
端王妃没吭声,先让人送大姑娘回去,才对车夫吩咐道:“去柳国公府。”
因着女儿的事情,柳国公世子夫人顾氏近来身体不大舒坦,今天就没有去参加赏花宴。
世子今天不用当差,正陪着顾氏说闲话。
见到女儿进来,顾氏原本还想问一下赏花宴的情况,但瞧见女儿的脸色,语气顿时也沉了下来:“阿乔,怎么了?是不是有人在宴会上说了你的闲话。”
“唉你这孩子,我让你别去,你非不听。”
端王妃唇角微微泛苦:“难道我不去,她们就不会在背地里议论
我,笑话我吗。我才不想在她们面前露了怯。”
她出身与国咸休的柳国公府,除了宫里的两位公主,没几个贵女的身份比她高。
有这样好的出身,端王妃自幼就严格要求着自己。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只要学了就要做到最好,连夫婿也要挑选最好的。
入端王府八年,她生下了两个儿子。
长子伶俐懂事,次子可爱贴心,端王也对她敬爱有加。
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直到去年,景元帝要在宗室挑选适龄孩子送入皇宫,她虽舍不得长子,但为了长子的前程,还是忍着心疼同意了此事。
只可惜,陛下心中还是存了许多顾忌,没有直接将渊晚记到他名下。
恰好那时羌戎叛乱,端王就自请前往燕西坐镇。
端王妃不仅没有阻拦,还十分支持。这些时日里,她努力操持着府中庶务,为的就是让端王在前线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她等来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端王妃心下就是一酸,抓着世子夫人的手道:“娘,我与他夫妻多年,他怎么能如此对我。”
“他在信中质问我,我素来大度和气,他念在我养育孩子操持庶务的份上,一直没有动过纳侧妃的念头。如今我已有了两个孩子,地位稳固,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纳一个侧妃。”
“可他怎么不想想,他为了那女人,下过我多少次脸面。要是他想纳别人,我就是心里再难受,也绝对不会横加阻拦。”
“这还是没入府呢,要是真让那女人入了府,再生下个儿子,我和我的孩子在王府里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女儿素来骄傲,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是伤心到了极点。顾氏心疼地拍着端王妃的手,又恨声道:“真不愧是顾声雨的女儿,做娘的不安分,还没出阁就跟外男勾搭上了,做女儿的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什么郡君,要我说,陛下也太好说话了,端王为她请封,陛下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那狐媚子也配当郡君,还得了个襄安的称号,也不知道端王在折子里是如何夸大吹捧那狐媚子的。他为了他的心肝肉,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世子听不下去了,敲了敲桌面,提醒道:“你说这种话,不是戳阿乔的心吗。”
顾氏被迫中断了话语,心里却着实不快。
当初就因为顾三的姨娘,她娘才会早产生下她,害得她小时候身体不如同龄人康健。
后来顾三远嫁小地方,貌似没几年就死了,她日子舒坦舒坦,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这个庶妹。
结果现在倒好,顾三的女儿又来折腾她闺女。
真是旧恨又添新仇。
“我绝对不可能同意那个女人入王府的。”
端王妃咬了咬嘴唇,说出自己的决心。
世子有些不赞同这个处理方式。
连他亲自出面写信给端王,端王都不肯松口,明摆着就是一定要纳霍氏女的。
阿乔非要倔着僵着,不仅会伤了夫妻情分,还会加深端王对霍氏女的执念。
就算原本只有五六分情意,因着这番“棒打鸳鸯”的折腾,都得变成九分。
思索片刻,世子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顾氏眼睛一亮,推了推丈夫:“你快说,别卖关子了。”
世子抚须道:“我们想要从端王身上着手,怕是有些困难。不如从那霍氏女身上入手。”
“她嫁入王府,只能当一个侧妃,就算生再多儿子女儿,世子之位也轮不到她的孩子。她如今好歹也是朝廷亲封的郡君,如果面前摆有一门更好的婚事,你们说,她还会不会一门心思钻进端王府?”
端王妃还没说什么,顾氏的脸色就先难看起来了。
“她算什么玩意儿,难道我们为了不让她进端王府,就要给她介绍一门更好的婚事?”
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顾氏心里就呕得慌。
世子摇头笑道:“那些出身高门又尚未婚配的世家公子,当然也不可能看上她,娶她当正室。可这京中,也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此女初来京师,不知其中内情,我们将明面上的条件摆给她看,说不定她还要感激我们为她觅得佳婿。”
顾氏连连称好,显然对这个计策颇为满意:“这样一来,既能解决掉她,还能让端王看清她朝三暮四的真面目,对她彻底失望死心。”
端王妃却不像她娘那么乐观。
在她看来,端王就已经是她千挑万选的夫婿了,京中根本找不出比端王更好的人选。
那霍氏女得了端王的爱慕,还能看得上其他男子?
“这就由不得她了。”世子神情冰冷,“我们不方便直接动手,但她在燕西那会儿,狠狠得罪过何泰和承恩公府。现在何泰和承恩公府都想找她算账。”
“等端王回来后,阿乔你想些办法,拌住端王的手脚,让端王无心去照看她。”
“没有端王庇护,她根本无力反抗承恩公府,届时制造几场意外,再来些英雄救美的把戏,我就不信她不上钩。”
若是此女确实对端王死心塌地,那也不是没有其它办法。
大不了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失去了清白,她不认命又能如何?
不过这种肮脏事,世子也没必要说出来脏了女儿的耳朵。
端王妃心底有几分不忍,但转念一想,霍氏女要真入了端王府,遭罪的人就变成她了。
所以最后,端王妃只是轻轻挽住柳国公世子的手:“那就多劳烦爹爹费心了。”
柳国公世子道:“放心吧,有我亲自出手,一定会尽快为你和渊晚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柳国公府温情满满,皇宫里,景元帝正在御花园闲庭信步。
御花园的景色,不可谓不美,只是再好的景色,看了几十年,也总有腻味的时候。
景元帝走着走着,突然问跟在身后的内侍总管李满和崔弘益:“朕有多长时间没出宫逛过了?”
内侍总管李满道:“陛下,除了去年年底,您去了趟西郊别院外,这几个月都待在宫中。”
“原来都过去那么久了。”景元帝感慨,“十三他们是不是还有三日就要抵达京城了?”
更熟悉宫外情况的崔弘益答道:“是,三日后的上午进城。奴才听说外面可热闹了,临街的酒楼早就被订满了。”
“噢?”景元帝问,“大家对献俘一事如此好奇吗?”
“不是因为献俘。”崔弘益说,“大家多是冲着襄安郡君去的。”
景元帝眉梢一挑,侧头看向崔弘益,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崔弘益只得硬着头皮,尽可能委婉:“大家都想一睹襄安郡君的风姿。”
景元帝明白了,一睹风姿是假,瞧瞧热闹、看看笑话是真。
不过,她会让人看了笑话去吗。
想到那位小姑娘的行事风格,景元帝心下一笑,竟莫名生出几分期待来:“当年霍英绍一骑白马,侧帽风流,至今仍是京师一段佳话。襄安郡君的风姿,想必更胜其祖父。”
“李满,你安排一下,朕那日也要出宫去凑个热闹。”
其实那天景元帝有很多事情要忙。
端王一去燕西就是大半年,回到京城必是第一时间进宫给景元帝请安。
宫中也需要设宴款待端王。
不过李满压根就没提这茬,只笑应道:“陛下放心,奴才一定会安排好的,保证为您寻到一处最合适的观景位置。”
***
出了燕西后,细雨依旧未停。
起伏的远山融化在了这片连绵夏雨里,青山愈翠,夏雨更凉。
霍翎的心情却完全不受天气影响。
无聊时,她就把景元帝的情报当故事看,从他十二三岁的皇子时期,看到十七八岁的太子时期,再看到他二十岁君临天下。
看得多了,继慷慨之外,霍翎对他又有了新的印象。
这是一位英明睿智又不失仁慈的帝王。
如果是一位开国君王,仁慈也许并非好事,但对于已历经几代君王的大燕来说,景元帝在位的二十年,恰好是大燕休养生息、人口增长的二十年。
不过有一半以上的赶路时间,霍翎都花在了应付端王上。
越靠近京师,端王就越发
烦躁。
他越烦躁,就越喜欢来找她闲聊。
不多时,车队渐渐停下,驿站就在前方。
霍翎走下马车,与端王打了一声招呼,先带着无墨上楼。
路过驿丞身边时,霍翎还请他帮忙准备两桶热水。
进了屋里,无墨打开窗户通风,看着外面渐渐昏暗的天色:“我们还有两日就要到京城了,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霍翎道:“我瞧着明日应该能放晴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再下下去,我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
两人正聊着天气,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应该是来送热水的。”无墨连跑带跳,走去开门。
结果大门一开,门外没有热水,只有两个衣着富贵,明显是管事打扮的男人。
他们身后还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你们是?”
为首那个面容和善,白白胖胖的管事笑道:“请问襄安郡君是住在这里吗?我们是武威侯府的管事,奉我们侯爷之命,来给襄安郡君送些东西。”
武威侯?
无墨下意识回头去看霍翎。
白胖管事也顺着无墨的视线看过去。
霍翎神情不变,心里却觉得有意思:“我与武威侯府并无交情,不知武威侯要给我送什么东西。”
管事先给霍翎行了一礼,才解释道:“郡君的生母就出自武威侯府,与侯爷为手足兄妹,这份血脉亲情,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侯爷一直怜惜郡君幼年丧母,只是顾念着老夫人的心情,不敢太过照拂。”
“如今听说郡君要进京,侯爷担心郡君手头缺了用度,才特意派我过来。”
说着,管事亲手打开木箱。
里面装着的衣服和头面首饰全部落入霍翎的眼里。
以霍翎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这些衣服首饰都是用了心的。
这算什么?
示好?
武威侯府应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她和他们还有握手言和、重归于好的可能吧。
能在京城立足的家族,当然不可能如此天真。那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一箱东西,用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霍翎果断拒绝,见管事还要劝说,她微笑道:“比这箱东西更珍贵的,端王殿下送过我不少。就不劳武威侯为我操心了。”
管事的脸色下意识变了变。
霍翎直接合上房门,没有再给管事继续纠缠的机会。
无墨看向紧闭的房门,疑惑道:“小姐,他们过去一直不闻不问,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摆出这副架势,到底想干什么?”
霍翎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具体要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不过我估计,这两人不是武威侯派来的,而是老武威侯夫人派来的。”
所以在听她提起端王时,脸色才会变得那么快。
“我们还没进京呢,他们就盯上了我们。”无墨气道,“真是一点都见不得我们好。”
“别管他们。”霍翎想了想,对无墨道,“去叫无锋过来,我有事情寻他。”
无锋来得非常快,听完霍翎的要求后,他立刻领命去办。
不多时,大门再次被人敲响,来的依旧不是送热水的驿丞,而是端王。
“我听亲卫说,武威侯府的人方才来找过你,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端王对那位老武威侯夫人还是颇有印象的,毕竟是端王妃的外祖母。
在端王妃面前,那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但要是遇到了别的事情,就有些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了。
霍翎不高兴道:“过来给我送了一箱衣服首饰,说是要弥补我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我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吗,以为一箱东西就能打发我,让我对他们心存感激,念着他们的好?”
“我和他们说,更好的东西殿下也给我送过不少,然后就把他们给打发掉了。”
端王一笑,这还真是霍翎能说出来的话:“那你准备好了后日进城要穿的衣服吗?是打算穿郡君的服饰,还是要另外准备衣服。”
他们这批人马要进城献俘,着装必须郑重。像端王懒得折腾,就打算在入城那日穿亲王礼服。
霍翎道:“衣服首饰早就准备好了,我刚才还让无锋为我准备一顶符合郡君规制的轿子。”
端王问:“你要乘轿子入城?”
霍翎第一次正面和端王提及进京以后的事情:“殿下,就算你不跟我说,我也能猜到我进京以后的尴尬处境。”
见端王想要开口,霍翎微笑着打断他的解释:“我知道,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好奇我的容貌,等着看我的笑话。”
“既然想要看我,那我就坐在轿子里,大大方方让所有人看个够。”
“但是,想要从我身上看到笑话,绝无可能。我会以最好的面貌进入京师。”
洛城会是她崭新人生的起点。
她一定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完美的开场。
第30章 第三十章“京师果然如我想象的那般好……
四月二十一,诸事皆宜。
天边还未拂晓,驿站就已亮起明晃晃的烛火。休息在驿站里的人、扎营在驿站外的侍卫,纷纷开始洗漱换装,准备一会儿动身进京。
端王在下人的伺候下,换上亲王冠服。
他先下楼去看了眼羌戎前首领李向笛。
李向笛再次被关进囚车里。
距离被抓至今已是一月有余,李向笛的精神面貌当然算不得好,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白了大半,如雄狮般笔挺的背脊也开始佝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检查过李向笛这边的情况没问题后,端王抬头看了眼三楼尽头的房间。
房门紧紧闭着,单从外面窥不见里面的情景,但能看到里面亮起了烛光。
“殿下,差不多到时辰了。”亲卫过来提醒。
端王颔首:“让其他人都准备着吧。”抬步上楼,打算亲自去请霍翎。
连敲三下门,端王问:“阿翎,我们该出发了,你准备好了吗。”
屋内没有人回应,只有脚步声响起。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
烛光如潮水般从屋内倾泻而出,照亮昏暗的长廊。越过门后的无墨,端王迅速捕捉到了霍翎的身影。
端王一直都知道霍翎生得极美,只是相处日久,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份美貌。
直到如今,烛火摇曳下,向他走来的姑娘摇曳生姿,他才恍然发现,他所以为的习惯,不过是因为当时身处于前线,她不宜太盛装打扮罢了。
霍翎穿着一身上为红,下摆为黑,贴边为白的长裙,配色偏向于礼祭时的大礼服,但长裙细节极尽繁复华美,仿佛有花朵在裙摆处盛开。
这种设计,将端庄大气与张扬明媚,两种完全矛盾的气质,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素来只用发带随意扎起的头发,第一次做了复杂的编发,满头珠钗金饰。额前没有画花钿,只贴了半颗白色珍珠。
白皙清丽的脸庞原本就不用上太多妆容,霍翎只是浅浅描了眉,上了唇色,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在右眼底下添了一点泪痣。
“殿下。”
等霍翎开口唤他,端王才发现自己方才失神了。
端王下意识抬手,握住了一旁的门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下自己完全失控的心跳。
“阿翎。”他声音沙哑,“我真想把你彻底藏起来。你若是这副打扮入城,不知道会引来多少惊艳的目光。”
霍翎微笑:“殿下没有自信了吗?”
“怎么会?”端王深吸一口气,朝霍翎笑道,“我们走吧。”
天边翻起一线鱼肚白,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无锋为霍翎准备的轿子,四周
缀满轻纱,顶部还很奢侈地围了一圈珍珠链子。
霍翎坐上轿子,注意力已放到二十里开外的洛城。
千军开道,在这样的沉静肃穆中,只有脚步声不断回响,带着一行人奔向洛城。
远远地,先是看到一点轮廓。
天边朝阳恰好从城墙上方探出头来,厚重的城墙矗立在一片平原之上,仿佛一头巨兽凭空拔地而起,吞天吐地,直上云霄。
那是千百年来,人类征服自然伟力的最有力辩护。
再近些,城墙吞没朝阳,刻写着“洛城”二字的牌匾映入眼帘。
据说这个牌匾,是由前朝太|祖皇帝亲笔所书。
本朝太|祖皇帝入主洛城时,曾有官员请他重新提笔书写,他却笑着拒绝了。
彼时霍翎从史书中看到这段记载,还颇有不解之处。
如今看到那被时光磨平,却更显苍凉古朴的字迹,她突然体会到了燕太|祖的心境。
为何要更替牌匾呢。
前朝太|祖皇帝是史书称颂的一代雄主,定中原局势,开百年王朝。但是,这座都城,现在已经属于大燕。
人生至多百年,城池可历千年。
千年时光里,前朝太|祖皇帝来过,执掌过,他也来过,执掌过。
他不会否定前人的丰功伟绩,正如他希望后来者也能有一样的雄心壮志。
再近些,就能看清城墙上斑驳的痕迹。
风雨侵蚀,刀剑劈砍,攻城器械撞击后留下的凹陷,甚至还有火成片烧过后留下的黑色火痕。
连绵数日的雨水后,城墙表面青苔丛生,仿佛一部岁月史书。
无声,却震撼。
城门大开,队伍入城。
街道两侧,禁军披甲持刀,维持着秩序。
禁军身后,人潮涌动。
洛城是大燕唯一一座百万人口规模的城池,在其它城镇还实行着宵禁的时候,身为京师的洛城已经放开了宵禁。
它威严,却不给人以凌然不可侵犯之感。
这里可以容纳下所有野心家,也可以容纳下最普通的只求安居乐业的老百姓。每个人都可以在洛城寻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庞大的人口意味着庞大的需求,由此催生出无数的行业,也带来无穷的活力。
燕西的老百姓不会为燕西感到骄傲,洛城的老百姓却会为自己身处于这样一座城池而倍感自豪。
是啊,生活在这样一座庞然大物里,又怎么能克制住自己的骄傲自豪呢。
这可是集结了王朝百年气运的地方,如果连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感到惶恐不安了,那大燕该是何等动荡分裂。
在近距离感受过洛城的厚重苍凉后,霍翎又近距离感受到了洛城的朝气勃发。
“果然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霍翎握着手里的团扇,在万人的欢呼声中,露出一个雀跃而满意的笑容。
“京师果然如我想象的那般好。”
当霍翎全身心感受着洛城的美好时,洛城里的所有人,却都在看她。
她身处于穿着黑甲的千军之中,仿佛天地间唯一一抹艳色。你很难说清楚她具体美在何处,只觉得她处处都美。
也许“美”,只是一种感觉。
而她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美”本身。
美到惊心动魄,直冲眼底。
美到穷尽文人墨客的想象力,在瞬息间将所有人拉入一场绮丽而神秘的梦境。
就在这样震撼到静谧的场景下,她突然笑了。
笑容锐利,炽烈,嚣张。
如此浓墨重彩,仿佛有澎湃的生命力在她身上流淌,她美丽得无拘无束,在所有人面前尽情释放着自己的魅力与美貌。
想要来看她,那她就大大方方让所有人看。
这样世所罕见的美貌,何必藏于亭台楼阁,何必藏于金屋暖殿,自当世人共赏。
这是一个美丽到充满野性的女人。
俗世的循规蹈矩束缚不了她,她是天上的富贵花,容纳进俗世的所有贪嗔痴,也映照出世人心底最深的欲望。
所有想来看热闹、瞧笑话的人,都在这样极致的美丽中沉默了。
景元帝坐在视野最好的酒楼包厢里,手里握着的折扇早已停下扇动。
他静静欣赏着轿子里的姑娘。
勾起的唇角,笑弯的眉眼,锐利又遍布野心。
景元帝这一生,见过无数双饱含野心的眼睛,只有这一双灵动到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生机勃勃、绿意正浓的初夏,在她面前,也沦为配角,黯然失色。
这是一个低眉浅笑间,能让一代雄主俯首称臣的绝代佳人。
她在笑什么呢。
景元帝不由地想。
***
队伍入城以后,沿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走了一圈,侍卫们领着囚车前往关押犯人的天牢,端王也要与礼部派来的官员一起进宫面圣。
霍翎脱离大部队,带着无锋和无墨,以及她从燕西带来的几车行李,准备前往景元帝赐下的府邸。
几人刚从队伍里出来,就见不远处有一个面熟的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来,俯身一礼:“襄安郡君,燕西一别,好久不见。”
“崔内侍。”霍翎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崔弘益十分热情恭敬:“奴才是奉陛下的命令,专程在此恭候郡君。您初入京师,不熟悉京师的情况,就由奴才为您领路吧。”
霍翎道:“那就麻烦崔内侍了。”
崔弘益道:“不麻烦,能为郡君领路,是奴才的荣幸啊。”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崔弘益又道:“奴才今日在樊楼里目睹到了郡君入城的风姿,想必今日过后,京师定会传唱起郡君的美名。”
霍翎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琢磨开了。
崔弘益是宫中内侍,无缘无故不会离开皇宫,更不会进入樊楼欣赏献俘队伍。再结合那句“奉陛下的命令”,难道说,景元帝今日出宫了?
景元帝赐下的府邸共有三进,位于内城,这里环境清幽,周围住着的多是官宦人家。
府邸里面的一应家具摆设都是崭新的,桌椅柜子之类的东西多是由梨花木制成,打磨得十分光滑。
崔弘益亲自领着霍翎参观起来。
从前院到后院,长廊干净得一尘不染,不见半片落叶。
期间一行人穿过庭院。
久无人居住的府邸,庭院原本应该是荒凉破败的,可此时此刻,庭院里却别有生机,牡丹、海棠、杜鹃错落有致地盛开着。
见霍翎一直盯着那些花朵,崔弘益解释道:“陛下赐下宅子后,就命奴才过来帮忙打理布置,方便郡君直接入住。”
“奴才也不知道郡君喜欢什么花,就自作主张,让人移植了一些应时的花过来。要是郡君不喜欢,或是想要重新布置,只管开口。”
“不,我很喜欢。”霍翎笑着抚了抚面前的海棠花。
她见过很多次踩高捧低的情况,崔弘益对她如此热情,如此耐心,如此周全,不是因为崔弘益本人有多好。
这种态度背后,透露出来的,是景元帝对她的态度。
他一定在崔弘益面前,流露过对她的关注。
这份关注,被崔弘益接收到了,现在也被她接收到了。
他在樊楼上看着她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三进的府邸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行人走马观花,也参观了小半个时辰。
崔弘益还担心霍翎嫌小:“这府邸,原本是可以赐得更大些,但郡君一个人住,太多了就要请更多的奴仆来打扫。”
霍翎道:“我只带了两人进京,别说三进,一进就够我们落脚了。这三进的府邸已经足够体面。”
参观完毕,崔弘益也该回宫复命,不过在离开前,崔弘益看着霍翎:“来见郡君之前,陛下命奴才问郡君一个问题。”
“陛下问,郡君入城时,在笑
什么。”
“我在笑,天子脚下,气运所钟,不愧是京师,不愧是洛城。”
霍翎抬起手里的团扇,轻轻压在唇上,露出了一个和入城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可以请崔内侍,帮我转告一句话给陛下吗?”
崔弘益有些惊讶,连忙恭声道:“当不起郡君一个请字,郡君只管说。”
御书房里,景元帝正在接见端王,听端王讲述燕西局势和羌戎情况。
正听得认真,余光扫见崔弘益进入殿中。
景元帝指尖轻敲桌面,对端王笑道:“十三,你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如今刚回京师,不用急着向朕禀报所有事情。”
“赶了那么久的路,你定也累了,这些事情早已尘埃落定,过几日再说也不迟。你先回王府沐浴更衣,今晚朕会在宫中设宴给你接风洗尘。”
端王自然是起身谢过景元帝的体恤。
刚要退出殿外,景元帝又想起一事:“你出宫前,先去天章阁接一下渊晚,你也有许久没见过那孩子了吧,把他带出宫去住几日,让他与你好好聚一聚。”
端王身形微微顿住。
这个安排,确实十分体恤。但在季渊晚的事情上,端王倒宁愿景元帝别那么体恤。
如果真想要把季渊晚记在自己名下,景元帝应该很不愿意让季渊晚接近亲生父母,与亲生父母培养感情才对。
“这会不会太耽误他的学业了?”端王笑着婉拒,“臣弟若是想他,随时都能进宫,他还小,倒不必两头跑来跑去。”
景元帝喝了口茶水,淡淡道:“这是渊晚向朕求的,他一番孝心,朕总要体谅。”
端王也不好再说什么,谢过景元帝的恩典就离开了,打算等见到季渊晚后再仔细问问。
等端王一走,崔弘益便十分有眼力见地来到景元帝面前,如实地转述了霍翎对京师的评价。
景元帝有些讶异,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一个问题刚解决,另一个问题又不免浮上心头。
在她眼里,京师竟有这么好吗?
崔弘益小心翼翼地看景元帝一眼:“郡君还托奴才给陛下转述一句话。”
“什么话。”
崔弘益咽了下口水:“郡君说,下回陛下若还有疑问,可以召她进宫,当面垂询。”
景元帝一怔:“现在的姑娘家……”
他停顿,思索着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一行为才足够贴切。
半晌,他笑了一下,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评价。
“居然这么大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