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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他这位天子,也令她满意。……

也只有这么大胆的姑娘家,才能面对刺杀而色不改,才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落落大方进入京师。

李满凑上前问:“陛下,可要召郡君进宫。”

他素来知晓景元帝的心思。

陛下要是对郡君没意思,根本就不会特意出这一趟宫。

不过,李满知晓景元帝的心思,却无法精准把握男女之间的幽微情愫。

景元帝笑着摇摇头,走到桌案前,抽出一张宣纸准备作画:“朕若是现在召见了她,她定是不肯进宫的。”

“这……”李满瞠目,有些闹不明白了,“郡君让崔弘益带的那句话,难道不是希望陛下召见她吗。”

“而且,陛下亲自召见,还有人敢推辞吗。”

倒是崔弘益,因为近距离接触过霍翎几次,没有像干爹那样意外。

景元帝从自己用惯的墨里,挑出一块松烟墨。

他不假人手,亲自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慢慢研墨。

“她赶了十天的路,今早才刚进城。若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不愿过了病气给朕,朕还能治罪她不成?”

“所谓的下回,怎么也不可能是当天就见。”

景元帝抬起头,看了眼退到旁边侍奉的崔弘益:“可知郡君喜欢什么。”

崔弘益当然不能说不知道,但一路来,霍翎也没有对什么事情表现出特别的喜爱。

他苦苦回忆,终于想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奴才瞧着,郡君很喜欢海棠花。”

今儿中午,他带着霍翎参观庭院时,霍翎只在海棠花前停驻了片刻,还伸手抚了抚花朵。

景元帝目光一扫,指着摆在桌案右侧的垂丝海棠:“这花开得不错,你再多跑一趟,给郡君送去。”

这盆垂丝海棠是浅粉色的,间或透出一点点轻盈的白。如今正是海棠花期,一朵朵花如蝴蝶蹁跹,垂英凫凫。

霍翎送走崔弘益,又重新走回到这盆垂丝海棠面前,用指尖轻轻拨弄着花瓣。

无墨都顾不上铺床了,凑到近前,好奇道:“陛下突然送小姐一盆花,是什么意思?”

霍翎举着花盆,左看看右瞧瞧,思考该将它摆在哪里:“陛下在说,三日后献俘大典上见。”

无墨:“这句话是崔内侍告诉小姐的?”

“不是。”霍翎终于挑中一个满意的位置,她走出屋外,将花盆摆到窗台上,“是我从这盆花里看出来的。”

无墨险些惊掉下巴,来来回回打量垂丝海棠:“真的?”

她承认,这盆垂丝海棠养得非常好。

但养得再好,它也只是一盆花啊。

小姐到底是怎么读出这些信息的?

霍翎笑了下,解释道:“他听了我的话,如果没有召见我,也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就可能是在拒绝我的示好。”

“没有直接召见我,却给了我回应,不就是在默许我们见面这件事情吗。”

礼部制定的献俘章程十分繁琐,但要是简单来看,就只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献俘队伍进京,让满城老百姓也能瞧个热闹——羌戎向大燕俯首称臣几十年,受了大燕许多恩惠,如今起兵反叛未果,首领还被抓来京师献舞谢罪,这能极大振奋民心。

第二部分就是在三日后,文武百官会齐聚应天门,在那里举办献俘大典。

在大典结束后的当晚,宫中还会举办一场盛大而正式的庆功宴。届时文武百官及他们的家眷都会出席。

霍翎在名义上是代霍世鸣进京献俘的,所以三日后的献俘大典,以及三日后的庆功宴,她都会出席。

到那时,两人自然就会相见。

“小姐。”无墨感慨,“你们聪明人都喜欢这样打哑谜吗。”

霍翎眼眸一弯:“这样才有意思啊。”

要不断去揣测对方的想法,琢磨对方的态度,试探对方的底线。

这本就不是一个能轻易拿下的对手。

正说着话呢,无锋突然在院子外喊道:“小姐,无墨,我把牙人请来了。”

无锋找的这个牙人,是从官牙里找的。

霍翎在京中人生地不熟,想要找到可靠好用的佣人,就得拜托牙人当中间人牵桥搭线。

牙人打扮得很干净利落,见到霍翎进屋,他还有些激动,说自己今儿早上带着妻儿去了朱雀街。

霍翎笑着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开始讲述自己的需求。

她不打算买下仆从,只想聘几个佣人和护院。月钱贵一些也没关系,只要人能踏实干活。

“聘期……”

霍翎想了想:“暂时定为三个月吧。”

***

朱门红窗,重檐重栱,端王府静静矗立于巷子中间。

豪华的马车里,端王正在与季渊晚聊天。

七岁的孩子粉雕玉琢,几乎是挑着父母的优点长的。

季渊晚从小就是个沉稳孩子,不喜欢哭也不喜欢闹。后来入了皇宫,就更懂事了,只有在父母弟弟面前才会流露出几分孩子该有的天真与活泼。

说是聊天,实际上多是季渊晚在说。

他说着每个老师的不同,说着弟弟哇哇大哭的糗事,就连房梁上那一窝叽叽喳喳的小燕子,都能说上半刻钟。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季渊晚用两只手捧起茶杯,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和父王说呢。”

端王摸了摸他柔软如云朵的小脸,心中也跟着生出几分柔软:“没事,父王这次

回来会待很久,你可以慢慢说,不用着急。”

“父王不走了就好。”季渊晚用小脸蹭着端王的手掌。

端王笑了下,仿佛不经意间问道:“渊晚,你怎么突然去求了你皇伯父,让他放你出宫?我不是跟你说过,没什么紧急的事情,不要离开皇宫吗。”

季渊晚绞着两只小手:“我就是想回来陪陪父王和母妃。”

他悄悄瞅了端王一眼:“我不想父王和母妃吵架。”

端王勉强保持笑容:“是谁跟你说,我和你母妃吵架了?”

季渊晚顿时警惕起来,支支吾吾不肯再答。

自家儿子又不是犯人,不能盘根究底去审,端王强忍着心底的怒意,拍了拍季渊晚的头,温声安抚道:“没事儿,父王就是随便问问。”

回到端王府,端王打发季渊晚去陪弟弟。

问清楚端王妃在哪里后,端王直接去找端王妃。

端王妃待在花房里,一下一下揪着牡丹花,脚边全都是散落的破碎花瓣。

她的脑海里,在不断回闪着今天上午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当霍氏女进入京师,闯进所有人的视线时,她分明听到周围满是抽气声和惊叹声,不知有多少人露出了惊艳的神情。

那样极致的美貌,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无法再第一时间挪开眼。

偏偏拥有那般美貌的,竟然是敌人。

端王妃深吸一口气,终于放过手底下已经被摧残得不像样子的牡丹,正要转身离开,花房外传来贴身大丫鬟的声音:“参见王爷。”

王爷回来了?

端王妃脸上刚露出一点笑容,就见端王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端王妃的笑容凝在唇角,眼里也没了笑意。

“王爷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如今刚回王府,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看着大半年未见的妻子,端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渊晚掺和进来?”

“王爷此话何意?”

端王妃蹙起眉,不明所以。

端王将景元帝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渊晚说,他不想看到你和我吵架。是谁把我们的矛盾告诉他听的?难道不是你身边的人吗?”

端王妃被端王问住了。

她也是知晓轻重的人。她身边伺候的下人,都被她叮嘱过,不能在两个孩子耳边乱嚼舌根。以她对王府的掌控力,下人应该不会阳奉阴违。

如果说渊晚知晓了这些事情,那只有可能是前段时间渊晚回府时,她娘正好也在府上。她有些事情要处理,就托她娘照看一下渊晚……

以她娘的性子,说不定真会为了给她出一口气,将这些事情告诉渊晚。

端王妃有些头疼,却不得不在丈夫面前为母亲遮掩:“这件事情,是我治家不严,我会好好约束管教府中下人的。”

话到此处,端王妃突然灵光一闪。

虽然渊晚回府不是她有意为之,但孩子都回来了,陛下也发了话让他在端王府多住几天。

她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拌住端王的手脚,如今有渊晚在,只要让他们兄弟俩多缠着端王,走到哪儿都跟着端王,她就不信端王好意思带着两个儿子去和霍氏女私会。

端王不知道端王妃在心底盘算什么。

在霍翎的事情上,终究是他理亏。

端王妃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为他诞下两个孩子,为他打理后宅,如今已经主动服了软,端王也不好揪着不放。

他缓和了语气:“我不在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既要忙着府中诸事,又要忙着教养几个孩子,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我一时脾气上来,你不要放在心上。”

端王妃眼眶微红,别开眼去:“原来王爷心里也清楚。”

端王心下一叹,也暂时没提那些扫兴的事,只道:“今晚陛下在宫中设了家宴,一会儿我们要带着两个孩子进宫,你快去梳妆打扮吧,我也去好好梳洗一番。”

端王妃破涕而笑:“热水早就给你备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端王原本还想派亲卫去看看霍翎,问问霍翎那边有没有什么缺的,但端王妃一直紧紧跟在他身边。

再晚一些两个孩子过来,更是黏他黏得不行,端王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情押后。

***

官牙的牙人经常帮达官显贵招佣人,霍翎给的条件又非常明确,当天傍晚,牙人就将霍翎要的佣人全部找来了。

霍翎问过他们几个问题,又看了看他们手上的茧子厚度,就把他们都留下来了。

有了这些人,原本稍显清冷空荡的府邸顿时热闹起来,厨房炊烟袅袅,更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翌日一早,霍翎整理出八份燕西特产,将自己的名帖和特产一起,给巷子里的另外八户人家送去。

这算是与邻居们正式打一声招呼,告诉他们,这一座府邸的主人是谁。

做好这些,霍翎就带着无墨和无锋出门逛街了。

毕竟昨天刚出过一场风头,为了避免麻烦,霍翎还特意戴上了帷帽。

京师的风土人情与燕西截然不同,瓦市里人来人往,多的是杂技人在表演杂艺。

别说无墨一直在大呼小叫了,就连霍翎也看得移不开眼睛。

他们还看到有人在斗鸡,旁边一群男男女女在下注,赌哪只鸡能赢。

“小姐小姐,我们也来一局吧。”无墨拉着霍翎不肯走。

无锋双手抱臂,右手握剑:“小心把你的月钱都输光了。”

无墨哼了哼:“你以为我像你,靠月钱来过活?”

无锋语塞,和这个吃小姐软饭的人没什么好聊的。

不过被无锋那么一说,无墨也有些担心,拉着霍翎小声问:“小姐,你觉得是雄霸能赢,还是狂风能赢?”

霍翎已经不想吐槽这两只鸡的名字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无墨说:“去押雄霸吧。”

无墨立刻高高兴兴地去押了雄霸。

就连无锋也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把里面的银子全部拿去押雄霸。

无墨斜了他一眼:“怎么,不怕把你的月钱都输光了?”

无锋:“有小姐出手,我还不赶紧跟在小姐后面赚些零花钱,你当我傻啊。”

两人押完注,恨不得趴在栏杆上观看雄霸比赛,嘴里一个劲给雄霸加油鼓劲,等雄霸终于险胜狂风后,两人高兴得互相击掌。

他们都是有分寸的人,体验过京中斗鸡的气氛后,也不留恋,拿完钱就跟着霍翎离开了人群。

“小姐,今天的午饭由我请了。”无墨笑得见牙不见眼。

无锋也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你们想吃什么零嘴,只管跟我说,我掏钱。”

霍翎好笑地看着他们,也不客气:“那行,我们中午随便吃点,晚上我请你们去樊楼吃饭。”

樊楼号称天下第一楼,里面不仅有京师本地的美食,还有其它地方的美食。

霍翎试着点了一道燕西特色菜,味道居然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吃到半饱时,霍翎推开窗户,吹着惬意的晚风,欣赏下方满城灯火。

突然,酒楼大堂里传来说书人敲击醒木的声音。

霍翎侧耳一听,发现说书人在说的,竟然就是她昨天进洛城的场景。

“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走吧。”

“啊?”无墨才刚摆出认真聆听的架势,“我们不听一下吗?”

“要听你自己听。”霍翎敲了敲无墨的额头,戴好帷帽,起身离开这用屏风隔出来的隔间。

回到府邸时,已近亥时。

门房见到霍翎回来,连忙给他们开门,还向霍翎禀报了一件事情:“小姐你们离开后不久,武威侯府派人来送帖子,想请小姐过府一叙。”

又是武威侯府。

霍翎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也知道他们绝对不怀好意。

“下回要是再来送帖子,就直接替我拒绝了。”

连着玩了两天,第三天一早,霍翎在无墨的帮助下,换上郡君的礼服,头发也全部挽起,只用一根蝴蝶发簪固定。

比起入京那日,今天她的打扮更显端庄肃穆。

霍翎抚了抚发簪,起身向外走,乘坐马车前往应天门。

应天门位于前朝,说是门,其实是一片非常大的广场,平日朝廷有什么重要的典礼祭祀,都会选在此处进行。

马车一路驶入皇宫,停在应天门旁边的甬道,霍翎走下马车,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皇宫的风景,又再次见到了熟人。

“崔内侍。”霍翎笑,“久等了。”

“不久,奴才也是刚到。”

崔弘益声音热情,亲自在前面领路,带着霍翎前往应天门。

一路上,霍翎遇到不少官员,她一个都不认识,只能从他们的官服勉强猜到他们的品级。

不过她不认得那些官员,那些官员却是认得她的。

霍翎入城那天正好是休沐日,不少官员都随家人去凑了热闹,一睹到了这位被好事之徒称为“洛神在世”的襄安郡君的真容。

就算是没去朱雀街的,只看她穿着郡君礼服,前面又有内侍领路,也不难猜到她的身份。

及至走进广场,不少官员都已经按照官阶品级排好队。崔弘益带着霍翎,不断越过低品官员,而后是四品、三品……

霍翎抬步,走上通往祭坛的台阶。

端王站在左边队列的最前方,目光已向她看来。

崔弘益脚步一拐,将霍翎引到右边队列的最前方,微笑道:“郡君就站这儿吧。”

霍翎问:“我站在这里,是不是于礼不合?”

“今日是献俘大典,郡君稍往前站些也是无碍的。”

崔弘益压低声音:“这是礼部安排的。若有人挑错,也是礼部的安排出了差错,与郡君无关。”

霍翎眉梢微挑,真是礼部安排的?

全程没有景元帝半点儿示意?

她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霍翎安静站在队列最前方。

身后和身侧不时有目光掠过,她都当做没有察觉。

没有等待多久,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小,及至最后,没有任何人再开口说话。

在这样肃穆到几近凝滞的气氛里,钟鼓齐响,礼乐齐奏,一声“陛下到”传遍应天门,众人齐齐行礼。

有脚步声一点点接近,玄黑祭袍拂过台阶,落入霍翎眼底,登临祭坛顶端。

“平身吧。”

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并不威严,却十分抓耳。

霍翎起身,十分恪守礼数,绝不抬眸往上瞧一眼。

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我努力装得很认真很严肃”的感觉。

景元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只是想到她三日前那副肆意张扬的模样,再看看她现在一板一眼的姿态,就总觉得处处违和。

他压下心底的笑意,命礼官上前。

礼官由礼部尚书亲自担任,他先念了一篇磅礴大气的祭文,将平定羌戎一战的始末敬告上苍,又细数羌戎前首领李向笛的罪行,这才将祭文书稿投入火炉。

熊熊烈火中,李向笛被带上来。

霍翎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

他跪在台阶下方,垂垂老矣,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霍翎隔着熊熊烈火,目光始终落在李向笛身上。

她看着他忏悔罪行,看着他献舞谢罪。

大燕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只是永远幽禁他,不允许他踏出那座府邸半步。

当李向笛被皇城司的人拖下去时,霍翎轻轻叹气。

她不是为李向笛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叹息。

李向笛走到今日,完全是忘恩负义,咎由自取。

她只是在感慨,这就是失去权力的可怕之处。

失去权力,可以让一代草原雄主,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衰老成这副模样。

也许短时间内李向笛还死不了,他的精神意志却早已被摧毁殆尽。

霍翎想,她永远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糟糕的处境。

一辈子困在一座府邸里,生死不由人,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不再被人重视。这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百倍的境地。

“端王。”景元帝突然开口。

端王出列,还未行礼,景元帝道:“往前多走几个台阶,上到祭坛来。”

端王不敢耽搁,走上祭坛,在景元帝身前几步停下行礼。

他身为前线督军,安边抚民,统筹粮草调度。如今大战胜利,他这个督军自然也是立下大功。

不过和霍世鸣的情况差不多,端王已贵为亲王,升无可升。景元帝要封赏他,只能多从他的妻族和母族入手。

端王听着那一连串给端王妃的赏赐,想到身后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的霍翎,竟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这几日被两个孩子缠得不轻,无法离开王府去见阿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京中的生活。

虽说后来还是找到机会,派了亲卫过去慰问,终究不比自己亲自登门要有诚意。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阿翎,他原本还想在大典结束之后,找机会和阿翎好好聊聊。

这下……

“臣弟接旨。”

端王双手接过圣旨,恭恭敬敬退回自己的位置。

“襄安郡君,你也上前来。”

在端王之后,景元帝又点了霍翎的名。

霍翎垂着眼眸,一步步走过台阶,来到祭坛之上,在景元帝身前站定。

她的声音一板一眼,礼节行云流水,不慌不乱。

“正四品忠武将军,行唐关副将霍世鸣之女,襄安郡君霍翎,见过陛下。”

“免礼吧。”

景元帝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隐约能分辨出几分笑意。

“抬起头来。”

霍翎缓缓抬眼,目光从那绣着龙纹的衣摆,一点点拂过他腰间的龙纹玉佩,再往上,终于看清了这位帝王的面容。

他穿着一身玄黑祭服,头戴冕旒,在身后那轮烈日的映照下,也如烈日般耀目。

五官与端王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同于端王的矜贵风流,他更显气度渊雅,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沉淀过后的从容温和。

他已经强大到,无需再用锋芒毕露的姿态来彰显自己的威仪。

祭坛之下,群臣静立。

霍翎站在这祭坛的无人之巅,仗着没有人能看见,回以景元帝一个笑容。

一个,与入城时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是那时,她的笑容是在满城百姓面前绽放,此时此刻,除了天地,只有他能拥有。

在这样的笑容里,景元帝忍不住想,入城之时的笑,是因为洛城令她满意。

那现在的笑呢?

现在的笑,是不是因为——

他这位天子,也令她满意。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郡君说,还您。”……

也许是考虑到霍翎刚来京城,景元帝赐下的,大都是一些填充门面的摆设。

这些印有“宫廷特制”字样的装饰品,不能私底下赏赐,每一件的去向都要登记在册。所以先前崔弘益帮忙布置府邸时,府中一应家具摆设齐全,却没有一件是出自宫中。

“多谢陛下赏赐。”

霍翎再行一礼,从内侍总管李满的手里接过圣旨,退回原位。

不看之前那个笑容,单看她此时的言行,堪称礼仪典范。

除了端王和霍翎两人外,兵部、户部这些负责后勤调度的部门,也都各有封赏。但他们就没那么好的待遇,还能被叫到祭坛上听旨。

待赏赐完最后一批人,冗长的献俘大典终于结束。

此时已过正午,大家从辰初到现在滴水未沾,再晚一些又要带着家眷进宫赴宴,所以一听礼官宣布大典结束,就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应天门。

霍翎也没有久留。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端王刚要追过去,就被柳国公世子揭露了去路。

“王爷。”柳国公世子笑容温和。

霍翎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马车一路回到郡君府,霍翎先用了些食物,又喝下半碗消暑的绿豆汤:“无墨,让厨房给我烧一锅热水,迟些我要沐浴更衣,进宫赴宴。”

无墨问:“小姐,你要不要先回屋眯一会儿?”

“不用,我现在精神得很。”

霍翎脸上看不出

半点儿倦色,仿佛今早五更天就起来梳妆的人不是她一样。

说是这么说,无墨还是给霍翎泡了一壶浓茶。

这回霍翎不打算再盛装打扮。沐浴过后,她换上一件浅绿色长裙,柔和的绿色与这个时节相得映彰。

头发也不再佩戴那些华丽的饰品,只用一根与裙子同色的发带,编出一个复杂的发型。

临行前,霍翎走到那盆垂丝海棠面前,摘下开得最好的一朵,别在左侧鬓发上。

***

与今早不同,今早去应天门时,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如今再进宫赴宴,马车在距离皇宫一里开外的地方被堵得死死的。

短时间内也动弹不得,霍翎掀开窗帘,眺望远处的皇宫。

天边隐现些许晚霞,矗立在不远处的皇宫金碧辉煌,云霞失容。

正看得出神,旁边那辆马车,也有人掀开帘子。

一个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探出头来,看见霍翎,“咦”了一声。

霍翎朝她笑了笑,将帘子放下。

许时渡捂着微微发烫的脸钻回马车。

宁信长公主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笑着看了幼女一眼:“怎么了,不是说在马车里闷得很,要看看外面的热闹吗。”

许时渡道:“我们旁边是襄安郡君的马车,她刚刚朝我笑着打了个招呼。”

因为母亲宁信长公主喜欢举办宴会,这段时间以来,许时渡听到了不少有关霍翎的流言。

传言纷纷扰扰,但从入城见到霍翎的第一眼,许时渡就确信,这位郡君一定是个好人。如今近距离再看,许时渡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宁信长公主也知道女儿的毛病,笑着摇摇头。

“你若是喜欢她,下回可以下帖邀请她来我们府上做客。”

许时渡兴致勃勃:“那太好了。”

宁信长公主是景元帝的同胞妹妹,端王的异母姐姐,在京城宗室里地位颇高。

别人会因为忌惮端王妃和柳国公府,不敢向霍翎示好,她可完全没有这个顾忌。

“十三也是不靠谱。”宁信长公主摇头,对这个弟弟的行为十分不认同,“他带着襄安郡君进京,让她处于风口浪尖,却又不好好护着她,这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在等待了约莫一刻钟后,马车终于重新动了。

穿过宫门,进入宫墙,无墨扶着霍翎走下马车。

许时渡也从旁边那辆马车跳下来,主动打了个招呼:“襄安郡君,又见面了,我们可真有缘分。”

其实也不能说缘分,两家的马车原本就是紧挨着的,自然也是前后脚一起抵达。

“嘉乐郡主。”霍翎朝着许时渡点了点头,这才向宁信长公主行礼问安。

许时渡诧异,她可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呢。

霍翎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马车上有长公主府的标识。”

许时渡道:“你才刚进京没两天,连这个都能认出来。”

霍翎道:“别家的马车,我未必能区分出来。但要是连长公主家的标识都认不出来,就太失礼了。”

宁信长公主原本还没什么反应,听到这儿,眼底多了几分笑意:“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快些入席吧。”

目的达成,霍翎不再多言,与许时渡一起跟在宁信长公主身后。

前两天她在洛城闲逛,除了体验洛城的风土人情,也是为了打听京中达官显贵的情况。

方才在宫门外,她一眼认出宁信长公主的马车。

传闻中这位嘉乐郡主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霍翎试着朝她笑了一下。果不其然,才下马车,许时渡就主动来跟她搭话。

霍翎连端王都能哄好,更何况是一个比她略小些的姑娘家。短短一段路,许时渡对霍翎的称呼,就从“郡君”变成了“阿翎”。

一行人来到席间时,宫中已挂起一盏盏宫灯,有一半以上的席位都坐了人。

宁信长公主的席位一向在最前面,霍翎跟着宁信长公主走了一段路,脚步渐渐迟疑。

刚想找个宫人询问她的席位在哪里,崔弘益已笑着迎过来,将霍翎领到右侧第三个席位。

这个席位非常靠前,所以在霍翎入座后,周围不少人都向她投来目光。

霍翎神情平静,扫了眼上方的主位,随意抬起右手,将别在左边鬓角的垂丝海棠换到了右边。

宴席上的人越来越多,在某个时刻,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变大。

只见不远处,端王和端王妃相携走来,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紧紧抓着端王另一只手,还有一个两三岁大小的男孩被婢女抱在怀里,跟在端王妃身侧。

一家四口,看起来其乐融融。

汇聚在霍翎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似乎都在好奇她此刻的反应。

就连端王妃也在听到动静后,向霍翎看来。

两人目光相触,霍翎朝端王妃点头示意,端王妃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没有一个人露怯失态,周围想要看热闹的人顿时失望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位置,端王一家人的席位,恰在霍翎正对面。

不多时,景元帝也到了。

他独自坐在上首,目光不经意间在下方一扫,就被霍翎发间的垂丝海棠吸引了注意。

盯着那朵花看了几眼,景元帝朝身后的李满示意,李满立刻宣布开宴。

宫人鱼贯而入,将菜肴、糕点和酒水送到席间。

宫廷乐师开始奏乐,教坊献上最新编排的宫廷舞。

霍翎端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口,眸光微亮,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水。

连着喝了两杯酒,她才开始品尝碟子里的糕点。

宫中的点心都做得十分精致小巧,许多都只有拇指大小,霍翎干脆将每样糕点都试了一遍。

景元帝素来不喜欢参加宴会,唯独今天这一场,让他从献俘大典一直期待到了现在。

刚才过来的时候,他听崔弘益回禀说,霍翎是跟在宁信身后赴宴的,与嘉乐更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不得不说,这位姑娘刚进京,却很会为自己挑选助力。

与宁信母女交好,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景元帝又朝霍翎看了一眼,却正好撞进霍翎的视线里。

霍翎轻轻抬了下酒杯,又用指尖敲了两下杯壁,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景元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配合着她方才的动作,轻抬酒杯,敲两下杯壁,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霍翎眼眸一弯,看向景元帝身后的崔弘益,又看向景元帝。

景元帝瞥了眼崔弘益。

崔弘益恭敬上前,问景元帝有什么吩咐。

“郡君找你。”

崔弘益一呆,能让陛下亲自传话,这位郡君可真是……

景元帝再度看向霍翎,却注意到她鬓角别的那朵垂丝海棠已不知所踪。

直到崔弘益端着一个酒杯,悄悄回到景元帝身边。

杯中酒水在烛火映照下发出粼粼波光,原本别在鬓角的垂丝海棠,这会儿正在酒水中肆意怒放。

崔弘益小声道:“郡君说,还您。”

景元帝实在没忍住,右手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要怪,就怪十三自己吧。……

“皇兄在笑什么?”

下方的宁信长公主注意到了这一幕。

景元帝轻咳一声,压下唇角明显的笑意:“遇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宁信长公主被勾起了好奇心,但看景元帝没有要分享的意思,她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抬起手边的美酒要敬景元帝。

景元帝伸手去拿酒杯,将要触碰到时才发现自己拿错了。

他的手顺势往旁边一偏,端起那雕刻着浮龙的金色酒盏。

这明显变向的动作瞒不住宁信长公主的眼睛。宁信长公主这才注意到景元帝的桌案上有两个酒杯。其中一个浮龙酒盏明显是帝王专用的,另一个酒杯好像是提供给席间宾客的。

是内侍拿错了吗?

“小姐。”

无墨钻回自己的位置,两只手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我都快吓死了。”

霍翎身份特殊,位置又靠前,在席间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那盛着垂丝海棠的酒杯,是由无墨送去给崔弘益的。

大家都在认真欣赏歌舞,没有多少人会留意一个丫

鬟的行踪。

“来来来。”霍翎给无墨喂了一块三珍白玉糕,好脾气道,“这个好吃,你吃点压压惊。”

无墨咬着糕点,真拿她家小姐没办法。

暗搓搓的行为背后,体现出来的却是明晃晃的心思。

这也玩得太刺激了吧。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闹,陛下只会觉得有趣,不会感到冒犯的。”

霍翎敢这么做,也不是头脑发热。

从景元帝配合她喝了一杯酒,再到她示意景元帝提醒崔弘益,这接连两次的试探,都得到了很好的回应,所以她才下了一记猛药。

景元帝住在皇宫里,她能接触到他的机会并不多,必须先快速拔高他的兴趣,多制造与他的接触机会,再徐徐图之。

不然仅凭几次大庭广众下的正常接触,能有什么发挥余地。

吃完糕点,无墨开始心安理得摆烂,反正拦也拦不住,小姐和陛下开心就好。霍翎也不再分心,认真欣赏着教坊新编排的歌舞。

这是她在燕西极少能看到的表演。

不说燕西的乐师舞女水平比不上京师,单是两地的舞乐风格就相差极大。

燕西环境恶劣,民风剽悍,又是多战之地,舞乐风格更偏向于慷慨激昂,豪迈雄浑。

京师的舞乐,即使是为了庆祝平叛而特意编排的曲目,也带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富贵奢华气。

霍翎也说不上来哪种风格更好。艺术的表现形式原本就没有优劣之分。

一道空灵的磬声后,舞女乐师齐齐退场。表演结束,席间的气氛顿时更轻松了,底下开始有人来回走动。

何泰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富态不少的何泰,霍翎讶异:“看来何将军在燕西确实吃了许多苦头,一回到京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原本想过来看笑话的何泰险些一个踉跄。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在谋求起复的机会,承恩公府也在尽力为他运作。

可他刚因过失丢了行唐关主将的职务,在没有突出立功表现的情况下,只能领到一个闲散差事,和以前领兵十万的风光完全不能比。

落差越大,何泰就越痛恨霍世鸣父女。

好不容易盼到霍翎进京,结果霍翎先是风光入城,献俘大典被安排在首位,宴会席位还在他前面……

顺遂成这样,何泰吐血的心都要有了。

唯一能让何泰感到安慰的是,端王的态度果然如他所料。

何泰斜了斜身子,让霍翎能看清正对面的情况——

在何泰出现时,端王似乎是做了个起身的动作,可还没等他完全站起,端王妃就紧紧握住他的手。夫妻两似乎是僵持了一下,端王终于妥协,重新坐了回去。

“郡君心中作何感想?”

何泰期待地看着霍翎,等她露出难堪屈辱的表情。

可霍翎只是简单扫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何将军特意过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何泰死死盯着霍翎,试图从她那满脸平静里,找出一点歇斯底里的失态。

一个对端王用情至深的女子,在燕西时得到了端王的倾心相护,如今才回京师,看到他与妻子卿卿我我,甚至为了妻儿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怎么会表现得如此无动于衷呢!?

她肯定是装的吧。

这么想着,何泰总算是舒坦了些。

“我与郡君也算故人,所以特意来和郡君打声招呼。招呼打完,我也该走了。”

无墨小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报复我们,结果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真是莫名其妙。”

“周围这么多人,他还没那个胆子放肆。”

霍翎望着何泰远去的背影。

“但往后我们得提防着些,何泰这种小人,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得出来。”

要是一不小心中招,就真是阴沟里翻船,贻笑大方了。

面前再次投下一道阴影。

站在席位前的陌生中年贵妇,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手里还端着一杯酒。

“阿翎。”

她一开口,就是十足的亲热劲。

“我是你大舅母啊。”

霍翎露出疑惑之色:“不知这位夫人是?”

中年贵妇脸上的笑都僵了僵:“我是武威侯夫人。”

“原来是武威侯夫人,方才失礼了。”

霍翎这一番作派,让武威侯夫人原本准备好的台词都没了用武之地。

好在武威侯夫人心理素质极佳,长叹一声,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和语态。

“你这孩子,定是还在怨着我们,我们送过去的拜帖,你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霍翎道:“我此前与武威侯府并无来往。既不认识,又何来怨恨。”

“至于那几份邀请我上门做客的帖子……”

“我初来京城,不熟悉京城情况,若武威侯府真心相见,为何不亲自登门,而是要求我前去?”

她要是去了,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晚辈的位置上。

霍翎琢磨,难道这就是武威侯府的目的?想用辈分和礼法来压制她。

当年她娘就是因为辈分和礼法,在武威侯府寸步难行,以至于必须通过和娘家彻底决裂的方式,才换取到自由。

武威侯夫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是自己考虑不周,又问霍翎明日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她就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见霍翎依旧不应,武威侯夫人只好放弃打感情牌,开始与霍翎聊利益。

“我知道,从情感上来说,你一时半会儿是接纳不了我们的。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孤零零留在京师,总要有门亲戚作为依靠和倚仗。”

“你想想,日后你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没有娘家人撑腰怎么行。你爹他们远在燕西,你这孩子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霍翎道:“夫人这话,是说我和武威侯府交好,可以获得很多好处?”

武威侯夫人道:“武威侯府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你如今贵为郡君,若再有武威侯府表小姐的身份,论尊贵,不比京中任何一个贵女差。”

不比京中任何贵女差?

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让霍翎神色微动。

成为端王侧妃,可不需要更高更体面的出身。

莫非武威侯府是过来给端王妃当说客,想劝她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多看看京中的花花草草?

霍翎看了眼正对面的端王,又扫向上首的景元帝,用团扇遮住自己唇边的笑。

武威侯府的想法,与她的想法有几分重合。

可是,花花草草容易迷人眼,却只适合当做生活的调剂消遣。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前提,当然是寻到另一棵更大的树。

景元帝正在百无聊赖地喝着臣子们敬的酒。

这就是他不喜欢宴会的原因。

每次坐在这里,就会有无数人走到他面前,说着相似的,花团锦簇又长得仿佛念咒般的敬酒词。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耳朵都能磨出茧子。

景元帝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架势,实则大半注意力都放在霍翎身上。

面对何泰和武威侯夫人,霍翎没有流露出半点儿不耐。

只有景元帝能看出来,她那一脸温和平静下,是多么的厌烦。

因为这种表情,景元帝也时常对着自己的臣子流露。

尤其是在宴席上。

因着这份关注,景元帝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霍翎的眼神,以及那如狐狸般狡黠自得的笑容。

武威侯夫人突然说了什么,让她这么高兴?

“夫人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霍翎故作不解,“武威侯府要与我交好的事情,端王妃知道吗?”

武威侯夫人被噎得彻底说不出话来。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说“知道”,日后武威侯府给霍翎介绍未婚夫,端王怎么想。

说“不知道”,那就是将人当傻子糊弄了。

未免落人口实,武威侯夫人最后打了个哈哈:“总之,你好好考虑一下。平时若闲着无聊,也可以多去参加一些宴会,认

识一些朋友。”

武威侯夫人转身要走,却被霍翎叫住:“夫人。”

武威侯夫人回头。

霍翎端起酒杯,温声道:“我看夫人端着一杯酒来找我,难道不是要给我敬酒吗?”

“酒还没喝,夫人怎么就匆匆离去了。”

武威侯夫人这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有一杯酒,连忙又折回去,干笑着喝完酒。

路过柳国公世子夫人身边时,武威侯夫人对着自己的小姑子摇了摇头。

柳国公世子夫人暗哼一声。

看来武威侯府的路线是走不通了。

果然和她娘一样,是个六亲不认的。

***

“京中的宴会,都这么累人吗。”

无墨围观了两场交锋,都替她家小姐心累。

“确实是挺无聊的。”霍翎环视一圈,突然笑道,“好好的庆功宴,弄得这么无趣可不好。让我给大家助助兴吧。”

不少人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霍翎的动静。

当他们看清霍翎走去的方向时,顿时激动起来。

他们期待了一晚上的对峙,终于要来了吗。

主位上,景元帝突然轻咳一声,打断下方还在喋喋不休的礼部右侍郎:“朕不胜酒力,有些乏了。不过张卿敬的酒,朕还是要喝的,来,你我饮尽此杯。”

见陛下这么给面子,礼部右侍郎也顾不上那只开了个头的敬酒词。

景元帝放下酒杯,手撑着头,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朝身后的李满使了个眼色。

李满赶紧把其他还想上前敬酒的官员拦住。

端王妃正在帮季渊晚剥果子,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霍翎的动作,直到听见周围的议论声,她猛地抬头,凝视着径直朝自己走来的霍翎。

一旁的端王也坐得更直,满脸纠结,担心霍翎受到刺激后会惹出什么乱子,让两边都下不来台。

坐在夫妻中间的季渊晚,手里抓着半个果子,有些好奇地盯着这个漂亮姐姐。

就连婢女怀里的季渊康,也仿佛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胡乱瞪着自己的小腿。

“王妃。”

霍翎与端王妃打了声招呼。

端王妃缓缓起身,隔着桌案与霍翎对视,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不知襄安郡君来找本王妃,所为何事。”

霍翎直白道:“从我进京第一天起,大家都在期待着我与王妃见面的场景。”

“我想着,与其一直回避,让大家胡乱猜测,不如主动满足一下大家的想法,王妃觉得呢。”

端王妃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反应好了。

应该感到难堪的人不是霍翎吗,为什么她能表现得如此坦然。

这是在挑衅吗?

“襄安郡君倒是看得开。”端王妃只能如此道。

为了扳回一城,她率先朝霍翎举起酒杯。

霍翎喝完酒,才道:“还有一件小事要拜托王妃。无论我说得多明确,武威侯府都当做没听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王妃能帮我跟武威侯府打声招呼,让他们不要再来打扰我,影响我的清净。”

“王妃应该也不是真心希望我喊你一声姐姐吧。”

端王妃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宽袖下的指尖嵌入掌心。

“姐姐”这个意有所指的词,当真是刺耳至极。

她清楚,这是霍翎的警告。霍翎已经猜到武威侯府频频闹出的小动作,是出于她的授意。

“襄安郡君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最有好处。”

“不要因为对武威侯府的成见,就不把武威侯夫人的劝告放在心上。”

霍翎道:“王妃的建议,我收下了,也希望王妃别忘了我的要求。”

端王的眉心一点点拧起。

他没有出声偏帮任何一方,但在霍翎离开后,端王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倒蹙得更紧。

他让侍女领走季渊晚。

“父王。”季渊晚不想走。

“乖,和弟弟一起去外面逛逛。父王有话要跟你母妃说。”

季渊晚被侍女牵着,走两步回一次头。

等他的小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端王盯着端王妃:“你让武威侯府的人做了什么?”

端王妃反问:“王爷是在审问我吗?”

端王抿了下唇:“武威侯府是你外祖家,我希望你提醒他们,不要自误。”

端王妃道:“王爷明知道武威侯府是我外祖家,却连‘不要自误’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正因为顾及你,我才只是提醒,而非斥责。阿翎……”

看了眼端王妃,端王将下意识脱口的称呼咽了回去。

“她是功臣之女,父亲刚在边境立下大功。她要是在京中出了什么事,寒的就是各地将领的心。就算是为了给各地将领一个交代,朝廷也绝对会追究到底。”

“阿乔,不要让愤怒和嫉妒蒙蔽了你的理智。”

端王妃眼里几乎冒出怒火来,死死盯着端王。

好一个愤怒和嫉妒。

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也许容貌不如霍翎,却也当得一句中上之姿。

要论才情,更不输男儿。

她原本不该愤怒和嫉妒的,是端王的一再偏袒,是八年夫妻感情输给短短数月相处,才让她愤怒和嫉妒。

也不知道端王妃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端王既无奈又烦躁,干脆站起身来。

“殿下要去哪里。”端王妃冷声道。

“本王出去透透气。”

“透气是假,想与心肝肉私底下说说话,安抚一下心肝肉才是真吧。”

心中想法被一语道破,端王额角一跳,改口道:“我去与皇兄打声招呼总行了吧。”

景元帝所在的位置,视野太好了。

他一垂眼,就能将霍翎和端王妃的对峙,以及端王和端王妃的争执悉数纳入眼底。

景元帝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看着转悠一圈后重新回到座位上,明显精神不少的霍翎,突然对李满道:“十三护不住她。”

李满察言观色,连声附和:“陛下说得是。郡君进京一事,当初可是您亲口同意的,她要是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那不就是打了您的脸面?”

“奴才斗胆说一句,陛下日理万机,但这平日里,也该抽出些时间照拂郡君一二才是。”

景元帝露出赞许之色:“确实是这个道理。”

十三护不住她,她自然没必要非他不可。

要怪,就怪十三自己吧。

“皇兄今日居然没有中途离席,真是稀罕事。”

端王的声音从下首传来。

景元帝倚着榻子,姿态闲散:“十三怎么过来了。”

端王道:“在下面坐久了,过来与皇兄、皇姐聊聊天。”

宁信长公主也不客气,直接戳穿:“得了吧,瞧见你那难看的脸色,我就没有聊天的心情。”

端王习惯了这位皇姐的毒舌,无奈道:“皇姐总要给我留几分面子。”

毕竟还有外人在,宁信长公主摇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端王在感情一事上太过摇摆不定。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没栽过什么跟头吧,以至于在当断则断的时候,尽显优柔寡断。

景元帝不知在想什么,方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突然开口道:“行了,你们姐弟两要说什么就自己说去吧,朕回去了。”

目送着景元帝离开的身影,宁信长公主小声吐槽:“才刚夸他没有中途离席,他就不耐烦再坐下去了。”

他们兄妹的性格,在这方面真是天差地别。

一个最不耐烦应付宴会,一个却总喜欢举办宴会。

端王笑了下,走去与宁信长公主聊天:“我前两日派人送给皇姐的

燕西特产,皇姐可还喜欢?”

宁信长公主与霍翎同坐在右侧,中间只隔了一个席位。说话间,端王随意朝霍翎的位置扫了一眼,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

宫中准备的果酒度数不高,但后劲很足。

霍翎的酒量还算可以,不至于因为几杯酒就醉倒,但也有些醉意上脸。

她摇了摇手里的团扇,没有朝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去,而是走到了附近的月漾湖透气。

月漾湖是宫中最大的人造湖,相隔一段距离,零零散散站着不少人。因为光线不足,远看只能看到人影,分不清具体身份。

霍翎吹着微凉的夜风,惬意眯起眼眸。

耳边传来一道脚步声,浅淡的熏香钻入鼻尖,正是上午近距离闻过的气息。

“陛下来得比我预期要快。”

微风将远处的丝竹管乐和觥筹交错声送来,周遭一片静谧。

天边明月与湖边烛火一同坠入湖水,微风吹过,身后一派波光粼粼,正应了“月漾”之名。

霍翎扶着栏杆,回头一笑,仿佛仙人乘月涉水而来。

景元帝右手抬起,在她右边鬓角重新别上一朵垂丝海棠。

“这花很衬你。”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只有想给和不想给。”……

刚摘下的垂丝海棠娇嫩欲滴,霍翎轻抚鬓边花。

“才刚还了陛下一朵,陛下又重新为我簪上一朵。这样下去,怕是要还不清了。”

“朕送出去的东西,本就不需要还。”

“陛下一向如此慷慨吗?”

景元帝走到栏杆边,与霍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闻言微微侧头:“朕在你心目中,是这样一个形象吗?”

“封我为郡君,送我两套京师府邸,这还不够慷慨吗。”

景元帝并未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所以也没有居功:“这些封赏,都是你应得的。”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应该不应该。”霍翎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将手伸出栏杆,仿佛是要捞起水中的月亮,“只有想给和不想给。”

景元帝心中一动:“这话听着通透。”

想给了,哪怕不应该,也能给;不想给,哪怕再应该,也能找出千万般推拒拖延的理由。

霍翎肯定道:“所以陛下在朝中,一定很受臣子爱戴。”

景元帝问:“这又是为何?”

霍翎道:“我这是以己度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若是陛下的臣子,定然是要感谢陛下的知遇之恩,为陛下肝脑涂地。”

景元帝笑了一下:“当初朕为你拟了襄安二字作为封号,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是陛下拟定的吗?”霍翎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是礼部拟定的。”

“按照章程,一般都是由礼部来拟定。但朕看过折子后,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了这两个字,就没有再假他人之手。”

不远处,李满举着灯笼来回晃了几下。

景元帝接收到他的提醒,对霍翎说:“湖边风大,不如去凉亭坐会儿吧。”

八角凉亭距离月漾湖不远,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水点心。

李满为两人都倒了茶,就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景元帝问:“这两日在洛城游玩过吗?”

“每次辰正出门,亥初方归。”

景元帝算了下时长:“看来玩得颇为尽兴。那你近距离感受过后,还觉得洛城很好吗?”

霍翎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陛下会这么问,是因为您不知道洛城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朕确实不清楚。”

景元帝并不否认这一点。

他对于霍翎的了解,更多是从端王所上的那道折子,以及《清燕西》那出戏得来的。

“不过朕记得你说过,若有疑问,可以当面垂询。”

“郡君现在可以为朕解惑吗?”

霍翎支着下颚,声音里透出愉悦:“这可是陛下自己要听的,不能听到一半就不耐烦打断我。”

被这么要求,景元帝不免一笑:“朕的耐心一向很足。”

霍翎对这话只信一半。方才官员给他敬酒时,他眼底的不耐就差化成实质了。

“陛下应该很清楚我的出身。自从霍家败落后,我爹就心心念念着光耀门楣,希望能在他有生之年,带领霍家重返京师。”

“我幼时,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在我还不知道京师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期待自己进入京师的那天。”

“十年。”

霍翎朝景元帝比了个“十”的手势:“从我生出这份期待,到我真正进入京师,一共过去了十年。”

“陛下问我洛城到底好不好,我的答案永远都不会变。因为只有这样好的城池,才配得上我十年心心念念。”

景元帝瞬间就理解了霍翎的心情。

在她心目中,“京师”不仅仅代表着这座城池本身,更是她理想的具象化。

“进入京师”,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走进这座城池,而是风风光光回到此地,重新拥有和京中权贵平等对话的底气。

景元帝恍然:“难怪你说朕慷慨。”

霍翎点头:“陛下随手送出去的东西,恰好就是我最想要的。”

明白了这份心情后,再回头去想折子里提到的事情,以及那一出《清燕西》,景元帝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你与何泰不对付,应该不只是因为他险些害死你爹吧。”

霍翎眸光一亮,她用那双夹杂着潋滟水光的眼眸直勾勾凝视他:“陛下看出来了?”

景元帝自问不是个喜好卖弄之人,以他的权势地位,也无需靠着卖弄来收获认可和崇拜的视线。

但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原本只打算点到为止的话语,竟也不自觉变多了起来。

“十三为你请功时,说了你劝降李宜春之事。”

他并不避讳在霍翎面前提起端王。

“朕那时以为你是痛恨幕后黑手,更甚于痛恨一把杀人的刀。”

“现在想来,你最在意的,应该是何泰险些毁掉了大好局面,令你们回京一事凭空生出许多波折。”

霍翎想了想,还是点头承认了:“陛下说得不错。”

“我爹在打仗方面,还算一员勇将。陛下认可这个评价吗?”

景元帝轻咳一声,压住自己的笑意:“能生擒李向笛,确实堪称勇将。”

霍翎知道他在笑什么,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夸我爹的,我只是想以此表示,我爹在军事上颇有才能,但在过去十几年里,我从他身上感受到最多的东西,就是执念蹉跎之苦,岁月煎熬之痛。”

“他在永安县当了十几年校尉,打过最大的一仗,就是剿灭盘踞在山林里的几百山匪。”

“无论是他,还是霍家,等这个机会都等得太久了。”

“如果把这个世道比作一场赌局,有人筹码多,可以一输再输;有人筹码少,只有唯一一次机会。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可以孤注一掷的时刻,却险些被人釜底抽薪,就仿佛已经看到希望又陷入黑暗。”

“这种心情,陛下可以理解吗。”

景元帝对何泰,原本是没有太大意见的。在他看来,该做的惩罚,十三在燕西时都惩罚过了。

但听了霍翎这番剖析,他也难免代入她的视角:“可以理解。”

霍翎朝他笑了一下,没有再揪着何泰的问题不放。有些事情现在就说出来,未免显得太急切了。

而且,景元帝与端王是不一样的。

面对端王,她需要提条件,谈合作,讲利益,只有借端王之手才能杀掉何泰。

但面对景元帝,她只需要打动他。打动他以后,他能直接赋予她杀死何泰的权力。

所以霍翎只道:“在这个过程中,只要我稍有懈怠,或是运气差点,陛下都不可能注意到这世间有我这样一个人。”

景元帝并不反驳这一点:“自朕登基至今,出身低微、不依附世家大族,完全靠着自己走到

朕面前的人,屈指可数。在那屈指可数的人里,更无一是女子。”

霍翎道:“陛下这么说,我要骄傲了。”

景元帝道:“本就是在夸你。”

随后,霍翎又转移了话题,与景元帝聊起方才的宫廷舞,还给景元帝介绍了一下燕西的舞曲风格。

霍翎问:“陛下看过的最精彩的宫廷舞,叫什么名字。”

景元帝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报出一个舞曲名。

霍翎道:“我看出来了,陛下对歌舞不感兴趣。一个名字都要回想这么久。”

景元帝道:“朕平日里更喜欢用书画和下棋来消遣时间。教坊排练的歌舞,多是宁信在欣赏。”

一直安静站在凉亭外的李满,小声提醒:“陛下,郡君,那边的宫宴散场了。”

景元帝声音一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突然道:“说到书画,朕这几日倒是新作了一幅画,是关于献俘队伍进京的。”

霍翎眼眸一弯:“陛下的画,定是极好的,就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欣赏到陛下的画作?”

景元帝道:“你来京城时日尚短,应该还没逛过大相国寺吧。”

“正准备挑个日子去逛逛。”

“那你挑中了哪个日子?”

“我挑中了陛下挑中的日子。”

景元帝终于还是失笑:“钦天监说,三日后是个艳阳天。”

***

宴会那边已经散场,崔弘益在前面领路,带着霍翎和无墨直接前往马车停放的地方。

原本停满了马车的甬道,这会儿只剩零零散散的马车。

让霍翎有些惊讶的是,宁信长公主府的马车竟然也没走。

崔弘益笑呵呵道:“郡君,那奴才就先告辞了。”

“崔内侍慢走。”

目送着崔弘益离开,霍翎与担任车夫的无锋打了声招呼,正要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许时渡高兴的声音:“阿翎,你也没走吗。”

“方才在宴席上我还想找你聊天,但一转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你人了。你去哪儿了。”

“席上太闷,我就去了趟月漾湖透气,后来又找了个凉亭坐着。”霍翎回头一笑,倒也都是实话。

许时渡显然也不太在意她的具体行踪,只是随口关心一下:“原来如此,没遇到什么麻烦事就好。”

宁信长公主适时道:“行了,襄安郡君今天忙了一天,你快让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想聊的,下回见面再聊。”

许时渡这才想起来,霍翎今天可比她忙多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爬上马车后,趁着两家马车并驾齐驱时,掀开窗帘问霍翎:“阿翎,你三日后有空吗。”

“那日是我皇祖父的忌日,我要陪我娘去大相国寺一趟,等到做完法事,我就可以带你在附近好好逛一逛了。”

“怕是不行。”霍翎温声道,“我那日已有约了。”

不等许时渡露出失望之色,霍翎又道:“你看后日如何,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陛下觉得……”……

樊楼以“楼”为名,实际上是由五座楼宇组合而成,檐角交错,飞桥栏槛,除了吃食与美酒外,这里几乎囊括了大燕所有的游乐项目。

霍翎说是邀请许时渡去樊楼吃饭,但肯定不可能只为了吃饭。

两人早早汇合,从东楼开始,由许时渡作为向导,领着霍翎一栋楼一栋楼玩过去。

“你喜欢投壶吗。”前往西楼的时候,许时渡兴致勃勃,“西楼这里常年有活动,只要投十箭中八箭,就能免费获得一壶秋露白。”

“这是楼内用自己的配方酿的,外面根本买不到。”

对许时渡来说,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种不能用钱买到只能靠游戏赢得的东西,才叫她感兴趣。

霍翎道:“我没怎么玩过投壶,不过我常年练箭,十中八不难。”

投壶本就是射箭的简化版本,能驾驭射箭的人,玩投壶也是信手捏来。

“那我们快过去。”许时渡拉着霍翎,钻入排队的人群。

投壶这个活动,占地面积不大,排队的人虽然多,但分成了好几支队伍,不多时就轮到了许时渡和霍翎。

许时渡先上。

她显然没学过其中诀窍,只是投着玩,但因为玩得多了,准头也还可以,十箭中了五箭。

霍翎从酒楼侍从手里接过羽箭,用手掂了掂羽箭的重量,对着几步开外的细口壶试投了一支。

直接命中。

她不再迟疑,一支箭接着一支箭投出,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每一支羽箭落入壶嘴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许时渡小小哇了一声,就连不少正在排队的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好厉害。”许时渡跑到霍翎身边,“你后面怎么投得这么快,还这么准。”

霍翎笑了下:“樊楼里面的羽箭质量很好,每一支的重量都相差无几,只要把握住第一支的手感,后面的都不难。”

这么好的羽箭,在军中都不多见,只有一些精锐才能装备上。

放到樊楼,却是作为投壶嬉戏之用。

这天下第一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许时渡一听就明白了,投十中十不难,难的是怎么把握住那玄之又玄的手感。反正她自问是没这个本事的:“走吧,我们上楼找个地方坐着,一会儿他们会把酒送过来的。”

在西楼喝了一壶酒,休息了一会儿,两人又再次闲逛起来。

期间许时渡还遇到了不少熟人,不过大家也没有刻意凑在一起,只是远远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将隐晦的打量目光投到霍翎身上。

许时渡也察觉到了这些目光,有些生气:“他们在宴会上还没看够吗。”

霍翎哄道:“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的。”

许时渡瞬间眉开眼笑:“那倒也是。他们怕被柳国公府迁怒,我可不怕。”

霍翎趁机询问:“柳国公府在京中,权势显赫到了如此地步吗?”

许时渡也知道霍翎和柳国公府难以和解,拉着霍翎走到角落,揪着肩上一缕辫子,慢慢为霍翎介绍起来。

大燕开国时,一共封了八位国公。

初代柳国公是太|祖皇帝的生死兄弟,在战场上屡建功勋,又曾救过太|祖的性命,所以太|祖赐下恩典,柳国公府与国咸休,世代承袭。

后来为了削弱柳国公府在军中的威望,柳国公府出身的人渐渐都不在军中任职,开始转为文官。

许时渡道:“如今的柳国公,是初代柳国公的孙子,在朝中任兵部尚书。”

霍翎暗道,柳国公府对军队的影响力应该还是根深蒂固。

不然的话,陛下不会让柳国公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

“开国时的八家国公府,有的因为子孙不肖,有的因为牵扯进了夺嫡之争,大都有些没落了,只有柳国公府,依旧底蕴十足,堪为勋贵第一。”

许时渡看了眼霍翎,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要是单一个柳国公府,倒也还好。但里面情况比较复杂,大家都不太想蹚这趟浑水。”

霍翎笑道:“你能跟我说这么多,可见是真拿我当朋友。”

“那是。”许时渡顿时骄傲上了。

霍翎坐在窗边欣赏下方的歌舞,心里却在琢磨着柳国公府的事情。

军队……

毫无疑问,端王和柳国公府是一伙的。那陛下知道周嘉慕是他们的人吗?

如果知道的话,陛下会如何看待燕西之事。

如果不知道的话……

她要不要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陛下。

这个念头一起,霍翎没有多加犹豫,就做出了决断——

要说。

下注最忌首尾两端。她与端王的事情,天子一清二楚。她既然选了天子,就不能给自己留任何摇摆的余地。

***

正如钦天监算的那样,今日是个艳阳天。

先帝与景元帝的父子关

系平平,当年景元帝身为嫡长子,却因为先帝宠爱丽妃所生的三皇子,迟迟没有被册立为储君。

后来好不容易当上太子,先帝也干脆地驾崩了,却又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这要不是确实是亲爹,景元帝都懒得过来祭祀。

不过就算露面了,景元帝也不打算把这场法会办得太盛大,只是让宗亲出席,朝臣一个也没有到场。

法会分为两场,第一场结束后,景元帝从蒲团上起身,简单活动一下手脚。

看到一旁的宁信长公主在和许时渡聊天,景元帝道:“你们母女两来的时候就一直在说悄悄话,现在还没说完吗。”

许时渡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宁信长公主为女儿解释了一句:“她最近新认识了个朋友,昨天刚好和朋友去樊楼玩了,今天就抓着我一个劲说。”

景元帝道:“你当初可比嘉乐还能说道。”

许时渡险些笑出声来,好在也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强忍住了。

结果就听景元帝问:“朕也许久没去过樊楼了,你们都在那里玩了些什么。”

皇帝舅舅愿意捧场,许时渡自然也乐得分享:“我新认识的朋友,舅舅也认识,就是襄安郡君。樊楼那里有投壶游戏,她不愧是将门出身,十投十中,赢下了一壶秋月白。”

景元帝点头:“当初十三在燕西遇袭,她一箭射中刺客首领,立了大功,区区投壶不在话下。”

许时渡眼睛一亮:“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些事情。”

景元帝心中微动。

当初端王是公开上的折子,并未瞒着任何人。这些事情没有流传出去,只能是因为有人刻意压着,不想让霍翎在京中取得太好的名声。

许时渡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般,语气都激动了几分:“对了,还有最好玩的。昨天就有一个愣头青,在我们欣赏书画的时候,冲到襄安郡君面前大声朗诵《洛神赋》。”

宁信长公主来了兴致:“据说一些好事之徒,将襄安郡君称作洛神在世。为她朗诵《洛神赋》,倒也合适。”

许时渡在心底偷乐够了,才开口道:“那人才起了个头,就被襄安郡君以书画雅舍之内不得大声喧哗为由,让樊楼的人把他请了出去。”

“皇兄,皇姐,你们在聊什么呢。”不远处,端王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宁信长公主敷衍道:“随便说些闲话。”

端王走了过来:“我正好也有些事情要找皇兄和皇姐商量。”

端王要说的,是关于千秋节之事。

千秋节是天子诞辰。

去年是景元帝四十整寿,原本应该要大办一场,普天同庆的,但因为去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景元帝没有玩乐庆祝的心情,就推掉了礼部准备的庆典。

今年各地风调雨顺,也没有那么多糟心事,端王就想着要不要搞得盛大热闹一些。

“皇兄已经有好几年没去过皇家猎场打猎了,不知今年有没有兴致巡狩一番?”

宁信长公主瞬间来了兴致,这种热闹事素来是她最喜爱的。

不过……

宁信长公主撇了撇嘴,她哥会同意吗?

皇家猎场距离京师足足有两百里,天子出巡一趟,从朝臣到禁卫,加起来有近万人。

结果这一回,宁信长公主还真预判错了景元帝的反应。

在思索了几息后,景元帝就点头同意了端王的提议:“既然是十三你提出来的,那到时就由你和礼部一起商量着安排,你看如何。”

端王脸上露出高兴之色:“当然没问题,只管交给臣弟就是,臣弟保证让皇兄玩得开心。”

宁信长公主心下却有些纳闷,应得如此爽快,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场法会的间隔时间并不长,等大相国寺的主持再次出现后,几人也重新坐回蒲团。

法会彻底结束,已近午时。

宁信长公主刚想问景元帝要不要一同去用斋饭,就见内侍总管李满走到景元帝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景元帝微微颔首。

宁信长公主问:“皇兄有事?”

“是有些要紧事,你们自便吧。”

景元帝被李满领到厢房的时候,霍翎正在里面赏画。

这是大相国寺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厢房,面积宽敞,环境清雅,墙上挂着一幅“禅”字,桌边摆着鲜嫩的柳枝,袅袅香烟弥散在屋中,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入城献俘图在桌上摊开,图上人物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神韵。

缀满轻纱的轿子位于画卷最中间。与现实不同的是,画上的轿子,是将轻纱垂下的。

霍翎用手指虚虚抚着轿子,问刚进屋的景元帝:“陛下为什么会这么画?”

景元帝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朕试了几次,都描摹不出你那一刻的感觉,就放弃了。”

即使景元帝画技超群,也必须承认,那种鲜活到极致的生命力,是无法落于笔端,定格在画卷上的。

霍翎笑了下:“我那一刻给陛下带来了什么感觉?”

“想知道?”景元帝指着画卷右上角,那里空白一片,“这幅画还差最后一步才算完成。你替朕在上面题一句诗,朕就告诉你。”

霍翎伸手去取砚台:“陛下要题什么诗?”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这句诗正是出自《洛神赋》。霍翎磨墨的动作一顿,抬眼看着坐在对面淡定饮茶的景元帝:“好啊,原来陛下是在打趣我。”

“不。”景元帝放下茶盏,“这是朕的回答。”

霍翎凝视着他,突然道:“陛下下回可以请我喝秋露白吗?”

景元帝闻弦歌而知雅意:“樊楼的秋露白?”

霍翎道:“所以陛下是从樊楼那里,听说了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念《洛神赋》?”

景元帝知她误会了:“朕是听嘉乐那丫头说的。”

“是听说,还是打听?”

“好吧,是朕用词不够严谨。”景元帝加重了些语气,“朕是从嘉乐那里打听来的。”

霍翎却没有就此放过他:“嘉乐郡主在陛下眼中是个小丫头,那我呢?”

“你这个年纪。”景元帝笑了一下,“自然也是个小姑娘。”

“真的吗。”

霍翎放下手里的墨条,隔着桌案,试着去牵景元帝的手。

感受到他的默许,霍翎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颊侧,歪着头轻轻蹭了一下:“现在呢?”

“陛下觉得,这是小姑娘在向长辈撒娇,还是……”

景元帝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下文,便主动入套:“还是什么?”

“还是,我在求你怜惜。”

霍翎放开了他的手,景元帝却没有顺势收回手掌。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霍翎的脸庞,声音比以往要沙哑些,带出难言的压迫感:“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胡乱勾引人。”

“陛下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景元帝摩挲她的动作顿时加重了几分,在白皙的皮肤留下浅浅的红印。

霍翎见好就收:“好吧,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与嘉乐是好友,烦请陛下在我面前也维持住长辈的姿态,先把手收回去。”

景元帝被她这无赖劲逗笑了:“朕是嘉乐的正经长辈,可不是你的。”

说是这么说,景元帝还是克制地放下了手,指尖相互摩挲,似乎是在回忆方才的触感。

霍翎凝心静神,重新拿起墨条。等到磨好了墨,她从笔架里挑出一支笔,再次确定道:“我真往上写了?”

见景元帝点头,霍翎反而有些迟疑:“这诗与画不够契合,我怕写上去会毁了陛下这幅画。”

景元帝笑道:“没关系。”

霍翎就提笔写了。

这句诗

本就不长,霍翎写得极快,待她放下笔,对面的景元帝递来一个小巧的印章。

霍翎明白他的意思,印章盖子,在诗句旁边盖下帝王私印。

景元帝将画转了半圈,仔细端详着霍翎的字迹:“你这字颇有大家风范,平日临摹的是颜体吧。”

“是,不过我能寻到的颜体摹本不多,也会练别的。”

“朕那儿有几幅颜鲁公的真迹,下次给你带来。”

霍翎看了看自己的字,突然问:“不知陛下练的是什么?”

“朕练的也是颜体。”

霍翎展颜一笑:“那陛下何必多此一举。我听闻陛下书法绝佳,朝中官员都以能得陛下赏赐一卷手书为荣。”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练字。

景元帝意外:“你想临摹朕的字迹?”

霍翎眼睛微微瞪圆,露出无辜之色:“陛下,我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景元帝失笑,也知道是自己想岔了:“那你与朕说说,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陛下就在我身边,直接出声指点我一二,不就好了吗。”

这倒是不难。景元帝本就在鉴赏霍翎的字迹,顺口说了几个需要注意和调整的地方,视线一扫,发现她听得十分认真,唇角微微抿着,似乎是在思考他话中含义。

“陛下说完了?”霍翎抬头。

景元帝问:“能理解吗?”

霍翎:“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她另取了张白纸,按照景元帝刚刚给的建议,将诗句重新誊抄一遍:“这样会不会好点?”

景元帝点头,又指出一个比较明显的问题:“颜体讲究的是横轻竖重,你起笔时的力度可以再放轻些。”

霍翎按他说的一点点调整。

连着改了五六遍,霍翎突然回头,看着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的景元帝:“陛下,我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

“哪儿?”

霍翎将手里的毛笔递给景元帝:“这句诗不是您用来夸我的吗,怎么一直是我在写。您是不是也该写上一遍,让我有个清晰的参考。”

她的台阶已经铺到这里,景元帝笑着接过毛笔,却没有接她递来的白纸。他走到她身边,在画卷右上角,霍翎写的诗句旁边,又重起一行。